一
楊育光深深地點頭，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好吧！」楊育光點點頭。
這樣到了半年以前，楊育光突然接到林雪明從香港所發的信，信中提到楊太太的晚境如何淒涼，如何想念兒子。於是楊育光探母的心念重萌；及至其後由林雪明轉來楊太太的一封親筆信後，他更加強了決心，立刻開始跟林雪明正式討論回大陸的計劃。
她推開了他，雙眉微鎖，猩紅的嘴唇緊抿著，是感到苦惱而自我掙扎的神氣。這使得楊育光困惑了。
那女郎的眼睛很尖，反應也十分靈敏，立刻轉過臉來，從細小潔白的牙齒中間吐出來兩個字：「謝謝。」
四月的一個陰天，九龍啟德機場。
「答應我！」她扶著他的肩，異常關切地說：「今天好好回去睡一覺，把精神養足了，明天我們再來研究給你父親寫信的問題。這是件大事，不妨慢慢地慎重考慮，千萬不要隨隨便便作個決定。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是嗎？我自己倒並不覺得。」
「你在新加坡的業務怎麼樣？」林雪明又說。
就在這時，他們已到了香港仔。捨車登舟，踏上一條名叫「醉仙」的樓船。香港仔吃海鮮是觀光香港的一個好節目，因此洋人很多，一個個困難地使用著筷子，在享受中國的烹調，臉上都流露著興奮而尷尬的笑容。看慣了英國人的不苟言笑的紳士氣派的楊育光，覺得非常好玩。
她替他叫了車，細細告訴了他渡海到九龍的門徑，然後自己也叫了一輛車，趕回南方企業公司。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心裏非常希望林雪明能介紹一下。而她卻毫無動靜，既不邀請別人坐下，也不替他介紹，就好像根本忘了有他這個人。
「妳這朋友很好玩。」楊育光說。
她對他的話很滿意，但也隱隱感到不安。
「好！」楊育光不忍掃她的興說：「明天我去拜訪他好了。」
現在他又有了新的想法，這想法是在長途漫漫的飛機中所產生的。他不僅以探視母親為滿足，還想把他母親從上海接出來。這樣，他就必須取得他父親的支持，希望他父親在書面中表示破鏡重圓的意願，才好說服他母親離開大陸。
那女郎笑笑不答，看了楊育光一眼。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老人家這幾年精神上太苦了，尤其是想你想得很厲害。所以，現在我也不勸你在香港多住，等你從上海回來，我再好好陪你玩。」
「專門做大陸的生意？」
「那麼，你看我變了多少呢？」林雪明問。
「不！」林雪明重重地說：「業務對象是整個東南亞。」
「聽說跟大陸往來的商號，都負有政治上的任務，有這話嗎？」楊育光看著她問。
「主要的是經營橡膠，還不壞！」
她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是瞿然一驚hｔｔｐs://m.ｈｅｔuboｏk•ｃｏｍ•ｃｏm。她怕他在她臉上看出了什麼？於是，她藉著把他的上衣掛到衣櫥裏的動作，順便在穿衣鏡上「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並看不出自己是怎樣的「複雜」？
林雪明對他的新計劃，自然表示熱烈的贊成，而心裏卻另有想法。
楊育光很有興趣談談黃葆霞，但看到林雪明這樣子，不敢多說。談了些別的，吃完飯相偕離去。
「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們挑了臨水的一角，緊挨在一起坐下。林雪明用粵語點了菜；她來到香港雖才只有半年的時間，但由於認真學習的結果，粵語已說得很流利了。
渡海到香港，他們叫了汽車在中環一帶大兜圈子。
這使楊育光僵立在那裏，有些發窘，只好找到她們談話的一個空隙，扶了一下椅子，表示「請坐」的意思。
雖然裝模作樣，卻也裝得很像。她的腿很長，坐在矮矮的沙發上，得將兩條腿併在一起歪到一邊；旗袍的叉口開得很高，這一來差不多連弔襪帶都看得到了。為了光亮，她的臉仰著，因而胸部也格外凸出，隨著手臂的牽動，充分顯出胸部的彈性。但是，也看得出來，手臂下面的肌肉，已有些鬆弛了。
誰知道，楊育光竟使她失望了。他渴望到國外去開開眼界，所以願意跟他父親到英國去唸書。這使得素性剛強執拗的楊太太，在楊育光到了英國之後，立刻去信表示，從此不願再見他們的面。
「怎麼？只許妳到這裏來嗎？」
「妳不知道我半年前接到妳第一封信是怎麼樣的興奮！我整夜沒有睡著。老實說，這幾年裏，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勸我結婚，替我介紹女朋友，我自己也未嘗沒有這個打算，但我總覺得要確定妳的消息，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路。我沒有存著太大的期望，會有奇蹟出現——有一天，能夠見到從前的妳，幾年的辰光就像隔了一天，我們的感情一點也沒有受時間的影響——而這個奇蹟居然出現了，這不叫『喜出望外』叫什麼？」
「請一起坐吧！」他拉開椅子說。
楊育光聽從她的話，洗了浴，刮了鬍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林雪明親自替他挑了一條銀底藍點的領帶打好，然後才離開半島酒店。
「怎麼呢？」
「唷，沒有想到，妳也在這兒！」她對林雪明說，聲音既脆且亮，像翠堤鶯囀那樣的好聽。
由「醉仙」到岸上，林雪明說：「今天你一定很累了，現在你回旅館休息吧！」
「妳想呢？」
「黃小姐！」
林雪明一驚，不過表上面不露出來，只說：「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嘛！」
楊育光鬆開了手，辦好離開機場的例行手續，一輛「的士」載了他們到半島酒店。
楊育光唯唯地敷衍著，
m.hetubook.com.com未作進一步的表示。他雖然已染上商人的人生哲學：生意第一；但內心中並不願跟大陸上做買賣，只要有生意上門，不便推出去，而且在新加坡到底只是受僱於人，也沒有權力拒絕哪一個主顧。現在在香港情形不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跟南方公司合作的話他考慮都不考慮。
「你們公司是經營進出口的嗎？」楊育光問。
「誤解到了不肯告訴人的程度，那就太可怕了！」林雪明說。
楊育光深感意外，林雪明的笑容也僵化了，格外顯出被捉弄後的爽然若失的神氣；黃葆霞卻做了個鬼臉，頑皮地笑著，帶了她的弟弟到隔鄰坐下。
「我真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到商業這條路上去。在學校裏的時候，大家都說你將來會成為一個畫家。藝術與商業，這距離太遠了！」林雪明笑著說。
「育光！」
楊育光注視了一會，搖搖頭說：「我說不出！」
「哼！」林雪明苦笑了一下。
「我該怎麼說呢？」林雪明微微苦笑著，「你說得我沒有辦法懂。」
「可以這樣說，」楊育光比著手勢，吃力地說：「妳好像變得有一點點複雜了！」
這變卦是林雪明所想不到的。
「這八年的變化到底太大了。」楊育光感嘆地說：「我們經歷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也學了許多知識，自然應該變了。妳看我變了沒有？」
楊育光微微鞠了一個躬，掏出一張名片送了過去；黃葆霞看了一下，把名片收在皮包裏。
「在這裏！」她招著手說。
「那麼跟大陸上總有往來囉？」
那是他最激動的一刻，也是最使他為難的一刻，各式各樣的情緒在他心頭應接不暇地湧現，捕捉不住，也表達不出來，只是重重地叫了一聲：「雪明！」
「妳呢？」
吵架並不能解決問題，在相持不下中，有親戚出面調停，讓楊育光自己來決定去留。這個辦法為楊太太所接受了，她對自己的勝利極有信心，因為她知道她的兒子是最孝順她的。
「嗯。」黃葆霞得意地點點頭。忽然，雙眉一揚，用手指著說：「妳看，就是他！」
「我也何嘗想到？」楊育光也笑了，「事情是這樣的：一九五二年我在英國唸書，唸的也是我不喜歡的哲學，勉強算畢業了，卻無事可做，剛好有個同學，是新加坡的華僑，家裏有片很大的橡膠園，他父親死了沒有人管，邀我到新加坡幫忙，一混混了四五年，倒搞出興趣來了。」
「這一說，當然是男的。」林雪明很有興趣地問：「告訴我，多大年紀？」
「我看不出。」林雪明幽幽地說：「我只希望你沒有變！」
「你們的橡膠也賣到大陸上去嗎？」
林雪明微笑著；微笑的後面她感到一些痛楚，她不知道那是麻痺的感情在復甦，正和_圖_書如一個癱瘓的人，四肢開始恢復知覺時的徵象一樣。
他的吻具有無比的熱力，灼熔了她的心扉的鐵鎖，喚醒塵封已久的記憶；最初三年，她多少次在夢中享受過這樣的熱吻，然後夢影漸淡，終於消失。而此刻，已化成輕煙的夢又奇異地匯集成形，重現在眼底，這應該也是「喜出望外」吧！
雖然楊育光對女性沒有多少經驗，也能判定她已是個成熟的「婦人」！
經過皇后道，林雪明在車中指著很氣派的一幢房子說：「那就是我們的公司。」
「大陸也是東南亞的一部分。」
「是的。」楊育光完全接受了她的勸告。
「我真不明白，」她忽然說：「伯父跟伯母為什麼鬧得這樣勢如水火呢？」
「那個人在我看，並不重要。不過……」黃葆霞明亮的眼睛，閃現著微帶神祕的光采，接下來說：「這個人我很熟，關係也很深。」
「那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林雪明插|進來說：「否則妳不會先來等的。」
林雪明笑著，微帶悽楚的表情。她把手從鐵絲網外伸進來，讓他緊緊握著。
他看出來他們是很熟的朋友，林雪明才會有那樣的口吻，並且她仍舊坐著，是熟不拘禮的樣子；但以一般社交的習慣來說，他不能不站起來表示紳士的禮貌。
一面吃飯，一面林雪明又提起替楊育光介紹南方公司負責人的話。她特別提到他們的副總經理成大謨，只要楊育光跟他見上一次面，一定會喜歡他。
她替他訂的是套房，讓侍者安頓好了行李，林雪明說：「你恐怕很累了，先洗個澡，休息休息。」
「那將來可以跟我們的公司合作。過幾天，我替你介紹我們公司的負責人，他們都是很喜歡朋友的。」
「跟我差不多。」
「唉！」楊育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從我有記憶時開始，就很少看見我父親跟母親高高興興地說過一次話。我曾問過母親，她搖搖頭說：『他對不起我！』我也向我父親試探過，他只說：『你母親脾氣太僵，太不體諒人！』到底是什麼誤會，連我也不知道。」
「那很不錯呀！」
「真謝謝妳！」楊育光拍拍她的手背說：「我母親一定也很感謝妳，這幾年妳對她照應得太多了。」
這使他引起太多的猜想。而這些猜想，不用說，不會使他心裏覺得好過的。
一個很英俊的青年男子含笑走了過來，看上去他的年齡要比黃葆霞小些。
但是，他寧願對她朝寬大的地方去想，這樣可使自己心裏好過些。這八年的日子，在她不容易度過，亂世，真正的亂世，做出什麼事來都是可以原諒的；何況，她到底並不是他的妻子，即使是妻子，也沒有辦法去反抗那種新的婚姻法。
但她的這種神氣，一閃即逝。從皮包裏取出一面金質的粉盒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坐到一邊去修飾修飾。是裝模作樣，其實要照一照鏡子。不知怎麼，從到香港沒多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常會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肌肉，必須藉一面鏡子來修正自己的表情。
「我住在公司的宿舍裏。今天你不必送我了，改天我帶你去看看我的地方。」
然而，香港在他是陌生的，因此步下扶梯以後，他有著片刻的迷茫。
「對了！」林雪明得意地回答：「我請成先生替你寫了介紹信，從廣州到上海，一路都有人照料。車票也訂好了，隨便哪一天都有。」
「毫無根據！」林雪明斷然地回答，「你也是做生意的，你總知道做生意的人對政治最討厭，但又不得不應付這討厭的東西。如此而已，是嗎？」
「喔，」林雪明突然又換了個話題，「你要我辦的事，我已經替你辦好了。」
當機輪著地，微微往上彈動時，為楊育光帶來了異常美妙的感覺。「到了！」他在心裏說，舒服地透了一口氣，解開安全帶，一手挾著雨衣，一手提著小皮箱，搶著站在機艙門口，以便於第一個下機。
「我們終於見面了。」楊育光說。
「我也得回去了。」
這樣想著，他反倒對她有更多的憐惜。她該是二十七了吧？他在心裏想，還有幾年殘餘的青春，該特別珍視，才能補償過去的損失。
楊育光去大陸探親的計劃，他們早在信件中詳細討論過，楊育光的父親楊應麟跟他的妻子雖還保留著夫婦的名義，而事實上已經分居。三十八年春，楊應麟應聘到英國去講學，這時大陸局勢逆轉，楊應麟在道義上不能拋棄妻子不顧，曾經徵詢她的行止。楊太太堅決地表示，要留在上海，並且要把楊育光留下，楊應麟自然不肯，結果使得這對怨偶又大吵一架。
「但是……。」楊育光的臉色陰沉起來。
「妳好像變了一點點，這一點點變化很小，但也很大，……」他說不下去了。
「妳是說去大陸的手續？」
「妳住在哪裏？我送妳去。」
林雪明在小鏡子中左照右照，長長的睫毛所覆蓋的眼中，露出溫柔而滿意的光芒。然後「叭噠」一聲，蓋上粉盒，向楊育光很嫵媚地笑了一下。
當然，楊育光並不知道林雪明不快樂的原因跟他並不一樣；他還以為她是因他的憂鬱而憂鬱，心裏倒覺得怪歉然的。
林雪明雙眉一揚，加濃了笑意，表示她也是滿懷舒暢。「你快出來吧，」她說：「我已經在半島酒店替你訂好了房間。」
楊育光和林雪明一齊注意，要看看黃葆霞的男朋友是什麼樣子？
「不，我還得等一個人。」
她忽然一驚，就如夢中失足，心突突地跳著，他不知道她的心扉除了鐵鎖以外，還有魔鬼看守著——魔鬼悄無聲息地在她心頭出現了。
這一來，林雪明才隨
hetubook.com.com隨便便地用手指著說：「黃小姐，楊先生。」
以後大陸淪陷，楊應麟轉到美國擔任研究工作，楊育光仍舊留在英國唸書。他們父子雖照常寄錢，維持楊太太在上海的生活，但楊育光一直有對不起母親的感覺，當他從英國到新加坡時，曾準備回大陸去看他母親，寫信告訴楊應麟，楊應麟回信堅決反對，他怕楊育光被楊太太留住，一去不返，陷在大陸。
就在這時，樓梯口出現了一個衣著時髦的女郎。她步態輕盈地經過席位，走到楊育光的桌旁，偶一回頭，卻突然停了下來。
「不累，一點不累。」楊育光說：「先讓我們好好談一談，不，讓我好好的看一看妳。」他脫下白麻西服的上衣，往沙發上一丟，側身跨坐在一張椅子上，很興奮地說：「我在飛機上一直在想，不知道妳跟八年前變了多少？」
灰濛濛的天際，飄來一架銀色的客機。先是似有若無的一點影子；然後引擎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了起來，那一點影子化為龐然大物，但非常溫柔地，就像一個細心的母親把嬰兒放入搖籃中那樣溫柔地，把龐然大物的四引擎星座機飄落在跑道上。
「這是我弟弟。」
「是的。」
這一聲女人的呼喚，彷彿是黑暗的曠野中突然出現的一盞明燈，驅走了他的迷茫；但欣喜中多少帶著點驚異。不過，這時候他沒有多少功夫去體味自己的感覺；他循著聲音，半跑半走地往鐵絲網邊奔了過去。
「誰說不是呢，唉！」他又嘆了口氣。
汽車走得很快，楊育光沒有看清楚，只看到一塊很大的招牌：「南方企業公司。」
「我想，」楊育光遲疑地說：「我的計劃，還是應該先告訴我父親，取得他的同意。」
「妳確是變了！」忽然，他又興奮地說：「我懂了！你變得有些憂鬱，憂鬱是成熟的象徵；所以我應該說，妳變得成熟了。這一點點變化不是很大嗎？但是，妳不必再憂鬱了，因為有我在妳面前！」
「陪我到香港最熱鬧的地方去逛一逛！」楊育光得意地笑著：「我要拿妳來眩耀眩耀！」
彼此黯然不歡，對美味的清蒸石斑和乾燒明蝦都已缺乏胃口。
「也賣。」
「我叫黃葆霞。」她大方地自我介紹，「跟雪明是同事。」
一切都很順利。不過，楊育光鑒於他父親上次的態度，決定秘密行動——事實上這還是林雪明在信裏提醒他的。
「好啊！我請你到香港仔吃海鮮，算是替你接風。」林雪明看看錶說：「不過時間還早，你可以先洗洗臉，換了衣服再走。」
楊育光懂得她的意思，她是說：希望他的心沒有變！這使他有種急於想表白一下的欲望。「妳當然可以相信我，」他急急地說：「我這趟到香港來，第一是為我母親；其次就是為妳。」
她張開兩手，情不自禁地倒向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