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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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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經理在三樓,佔用了東面頂端三個相連的房間,一進門是林雪明的辦公室,兩張柚木的九屜大辦公桌並列在屋子中間。兩張皮面高背椅子這時都坐著人。上首是總經理陸兆屏,他的對面是副總經理成大謨。
「這篇文章,只有扣緊了題目做。」成大謨對林雪明說:「題目是楊育光的母親如何想念兒子,所以妳應該強調妳的同情他母親的立場,為楊育光分析利害關係,如果他父親准他回去,自然最好;但看情形多半不會准,這一來反引起意外的阻礙,不能達到原來的目的,為了妥當起見,還是不寫信的好。這樣,同時也可以催他早一點回去,只要一過深圳,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唯一可以向陸兆屏解釋的是:她需要確實知道楊育光不是在給他父親寫信,所以打個電話去探聽一下。可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怕自己在通話時,真有什麼「不適當」的神氣落在陸兆屏眼中,反而不妙。
「那麼,」成大謨立刻接過來說:「我們就只要研究如何打消楊光育原來的計劃好了。」
「今天我累了。」
「是啊,」他接口就說:「我也這麼想。到大陸去並不表示喜歡共產黨,只要站穩自己的立場,什麼地方都可以去。」
「要當心噢!萬一連你自己都回不來,懊悔就嫌遲了!」
「伯母讓我送黃小姐回家。」
楊育光像所有被人道破心事的人一樣,立刻提高了警覺;可是他覺得園丁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對待他,他似乎也不應該對他有所隱瞞,便點點頭說:「我有這樣一個打算,想把我母親從上海接出來。」
朦朦朧朧一覺睡去,醒來時,晨曦已通過掛著縷花白紗帷帘的窗戶,到他床頭來訪問了。
「事隔多年,她怎麼知道你在新加坡呢?」
她知道是誰打來的,拿起話筒一聽,果然,是總經理陸兆屏的聲音。
這一說,使得楊育光深深感到失禮,趕緊略帶惶恐地說:「當然要給伯母請安。」
吳先生一直來到吳太太的那間起居室裏,望著她妻子說:「葆霞怎麼樣?」
「我想問題應該從這裏研究起,」成大謨說:「那就是他寫了信,到底會發生怎樣的結果?如果楊應麟對他的妻子回心轉意,支持他兒子的辦法,那麼,以後的事就好辦得多了。」
「下午我要去看幾個人;下午本想跟妳一起出去逛一逛,現在這樣靜靜談一談也很好。」
吳太太跟楊育光的母親也是好朋友,因此對他像自己子侄一般,十分親熱,不住問長問短。
「那是因為她跟家母很接近,從家母那裏知道的。」
陸兆屏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林雪明,自己端了一杯,倚著床欄,斜視著林雪明說:「你今天的表演不錯啊!」
楊育光知道香港的富家巨戶,為了防範綁匪或者窮人的糾纏,司閽多半採取這樣謹慎的態度,因此倒也不以為忤。
於是園丁舉了兩個例子。他原來在上海為一個姓黃的富商管理庭園,上海淪陷,黃家那所花園洋房,為中共一隊士兵所佔據,來自窯洞的鄉巴佬,到了目迷五色的大都市,自然有不少笑話鬧出來,這倒難怪;最可惡的是,他們天生有喜歡破壞的習性,那姓黃的富商,是上海有名的陶瓷收藏家,倉皇出走,來不及把那些名瓷移運到安全地帶,以致出自宋明清三朝名窯的杯盤,成了他們的食具,用完以後,隨手扔棄,沒有一樣不是殘缺不全的。
但也可以證明,林雪明的一舉一動都在被監視之下。
「昨晚睡得還好吧?」她一面走進來,一面問。
「噢!」黃葆霞點點頭沒有說什麼,但腳步更慢了,似乎有意要延緩時間來思索什麼問題,以便提出來跟他討論。
「好,」陸兆屏無可奈何地說:「算妳的辯證法厲害!」
「昨天才到。」
最後一家姓吳,在住宅區,楊育光下車按了電鈴,有個人從門隙處探看了一下,然後打開一扇小門,問他要了一張名片進去通報,神情非常冷漠。
「但究竟是『表演』,妳別忘了!」
他們這一連串微妙的對話和表情,頗使楊育光迷惑,但這時他沒有功夫去細作研究,緊跟在黃葆霞身後,執行護送回家的任務。
「我等著。」說完,不等回答,電話就掛斷了。
「我……?」
他被帶領到樓上的www.hetubook.com.com客廳裏,另有聽差來伺候茶菸。客廳的佈置非常豪華,然而不免俗氣。他對吳先生很熟,可是談不到有什麼好感,只因為吳先生是他父親的好朋友,當他未來到香港以前,曾寫信告訴他父親,說要到香港做一筆生意,於是他父親回信,告訴他一定要來看看吳先生,才不得不來作一次禮貌的拜訪。
書架上還放著一具電話,是公司內部所用的對講電話。
「我盼望你好幾天了;你父親有信給我。哪一天到的?」
「我認識黃小姐才一天。」楊育光說。
「這話怎麼說呢?」
「如果你對你父親的性格很瞭解,認為這樣做很有把握,也不妨試一試。」
「申請『路條』要走門路,沒有錢走什麼門路?」
正題目告一段落,也還要敘敘往事,他們談起楊育光的母親,深深為陷身鐵幕、夫離子散的遭遇而悲痛。楊育光心裏自然更難過,但他不敢把要回大陸去省親的計劃透露出來,怕他們洩漏給他父親知道。
楊育光心中一動,「很好。」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老實話,還是在禮貌上必須加以稱讚。
到晚餐時,吳先生有應酬要出門,臨走時告訴楊育光,說有話跟他說,務必等他回來。楊育光自然得遵從,好在吳太太非常健談,黃葆霞也很大方,所以不但餐桌上並不寂寞,就是飯後閒談的時間,也很容易打發。
黃葆霞一楞,長睫毛下的大眼珠很快地轉動著,叫了一聲:「舅母!……」忽然又不響了。
「不行!」吳太太很堅決地說:「就在那條下坡的路上,前天才發生了搶案,沒有人送妳,我不放心。」
好不容易,楊育光才能騰出工夫向黃葆霞招呼。
「我是說葆霞跟育光還談得來嗎?」
「那這樣好了,」吳先生下了一個結論說:「一方面你跟葆霞做做朋友,培養培養感情;一方面趕緊跟你父親商議,把事情早早決定下來,同時我也寫信告訴你父親。」
電話鈴響了。
楊育光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一時無從回答,微微發窘。
這一番敘述,在楊育光是長了不少的見聞。但是,他最感興趣的是如何走「門路」取得一張「路條」,以及如何才能安全地「偷渡」到香港。
楊育光的疲勞還未恢復,頭腦微感昏沉,急切間不辨身在何處?當他想起自己是在吳家作客時,也立即聯想到黃葆霞,這使他的殘餘的睡意立即消失;看看錶才七點鐘,怕起來太早驚擾了吳家的傭僕,因此有些躊躇。
忽然,她想到:上面把楊育光弄回去,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住在那裏?」
但林雪明卻毅然回答:「不!」
「謝謝你!」
「是的。」林雪明說:「我在換衣服,換好了就來。」
「還沒有決定。」楊育光答說:「我原來覺得我的主意很好,讓妳一說要『慎重考慮』,細想起來,確是不簡單。」
「共產黨是畜生!」園丁厭惡地說:「人懂得好歹,共產黨不懂好歹,無知無識同畜生一樣,糟蹋東西!」
楊育光欣然表示同意,按鈴吩咐侍者照辦。在陽台上,浴在淡金色的陽光和溫柔的春風中,他感到非常愉快,不住稱讚林雪明的主意好;他絕不會知道,她是想到了昨夜陸兆屏出示的照片,深怕出去以後,有人跟蹤,所以願意留在房間裏。
「是,是,老伯的話一點不錯。」楊育光如釋重負,腦筋也變得靈活了,「黃小姐的本身,我太注意了,只怕齊大非偶,我得先跟家父請示一下。」
「你今天的神氣不對!」陸兆屏說。
「那裏,那裏?」他著急地分辯著,「絕對沒有這種意思,黃小姐太好了。」
「聽說妳回來了?」
「不!」林雪明說:「叫下面開兩份早茶來,在這陽台上吃多好呢!」
他彷彿有著過多的幸福之感,然而超乎情感所能負荷的程度,即使是幸福,仍是痛苦。他對黃葆霞甚有好感,特別覺得她那明快嬌憨的丰姿,是在林雪明身上找不到的,如果沒有林雪明,他將毫不遲疑地付出任何代價來追求黃葆霞。
「對了,」陸兆屏好像觸發了靈感,「必要時,可以先想辦法請他到廣州去作一次短期的觀光。我們的任務,不也一樣完成了嗎!」
「喔,上海!」楊育光很感興趣地問:「上https://m.hetubook.com•com海怎麼樣?」
她的話說得很透澈,因而效果很好,楊育光很認真地跟她討論著怎樣才能使他的父母破鏡重圓?這一來,問題的重心,便落在回到大陸以後的步驟;換句話說,楊育光回大陸,已經不成問題了。
「少爺,」園丁關切地問他:「你是想回去?……。」
這下,輪到吳先生夫婦驚異了,「啊,你們認識?在那兒認識的?」吳太太的話快得像機槍子彈似的。
「看些什麼人?」她很想陪他一起去,但這話似乎難以出口。
「光是今晚上不寫也不行,」陸兆屏接口說:「得永遠不寫才行;光是在香港不寫信給他父親也不行,得讓他趕回去才行。」
「你就讓育光好好考慮一下,婚姻大事,出之以慎重的態度,總是對的。也許育光還要跟他父親商量一下。」
楊育光對他的話,覺得很詫異。他一直聽說共產黨的政治,清廉而有效率,原來也有貪汙的現象存在。
「好吧,」黃葆霞說:「回頭楊先生一個人回來,迷了路我可不負責任。」說著向楊育光拋過來一個頑皮的微笑。
然後,他陷入沉思之中。
「這幾年呢?」
「我贊成你這話。」她停了一下又說:「年紀大的人,常有些不必要的顧慮,說起來似乎可笑,但也難怪。我們做晚輩的,不便批評,也沒有法子勸,只能自己拿定主意,把事情辦好了再說。照我想,你如果希望伯母能離開上海,跟你父親言歸於好,先得到上海去一趟,一方面在伯母面前做說服的工作,另一方面拿實際情況跟你父親說,反而能夠打動他的心,像現在這樣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
吳太太這樣是有深意的,事實上確也需要再作一次介紹,才可以使楊育光知道,黃葆霞是吳先生的外甥女。他很容易看出來,吳先生夫婦沒有子女,對他們的這個外甥女,有著自己親生女兒那樣的感情。
但是,去到辦公室門口,把鑰匙插入鎖眼以後,她躊躇了,因為她不能不顧忌到睡在裏面的陸兆屏,這時候打電話給楊育光,她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
然而他辦不到,黃葆霞明媚甜美的影子,不住晃動在他眼前;她那些意味深長的話,也一遍遍地響在他耳邊。
「不要想了,」他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
林雪明心裏一驚!她知道他慣於使用詐語,但她不知道他今天這句話,仍是詐語,還是真的看出來她有什麼特別的神色,因而半承認半否認地答了一句:「也許因為我今天跑的地方太多,太累了。」
「對了,任務第一!」陸兆屏喝了一大口酒,又說:「妳總該知道,我這次動員妳到香港來,一方面是利用妳跟楊育光的舊關係來爭取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我們倆可以在一起,『公私兩利』。只要這趟把任務做好了,我就有堅強的理由,請求上級把妳留在香港,這一點對我們非常重要,所以非把楊育光早點送回去不可!」
「我想沒有問題。」他始終沒有聽出她願意替他引路的含意,「的士司機總找得到的。」他說。
但是,他終於還是離開了柔軟的床鋪,悄悄開了房門,走下臺階,往左一拐,就是一大片花圃。
「她對你呢?」
吳先生微微一笑,踩著雍容不迫的步伐在前帶路,楊育光跟著他去到另一間精緻的起居室,抬眼一看,非常驚異,在吳太太之外,另有一位女客,正是昨天在「醉仙」見過的黃葆霞。
「考慮?」吳太太驚詫地叫了起來,「你看不中葆霞。」
約了再見的時間,彼此愉快地分手了。林雪明回自己的公司,楊育光則如他原定的計劃,叫了一輛的士去拜訪親友。
談到十點多鐘。黃葆霞首先告辭,她家住得不遠,吳太太叫楊育光送她回去。
「那麼你要考慮什麼呢?」吳太太咄咄逼人地追問。
「那麼妳該休息一下。來,陪我喝杯酒!」
林雪明輕易地擺脫了一次糾纏,心裏得意。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首先想到的,卻是楊育光這時在做些什麼?眺望香港的夜景?還是不聽她的話在給他父親寫信?
然而,她失望了。雖說陸兆屏是極其深沉的人,但因她對他的生活細節瞭解得太多。只看他牽動著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氣,就知道他不同意成大謨的見解。
及至和_圖_書那司閽重回出來時,態度大不相同,顯然地前倨後恭,證明了他是一位很受歡迎的客人。
「一位是我表叔,一位是我父親的朋友,一位是我那位新加坡朋友的親戚,有些東西要帶給他。」
為此,他流了一夜的眼淚;也為此,他深深覺悟到共產黨是不可與共的,才由上海設法到廣州,再偷渡到香港。
「我怕太打擾了老伯,還是住旅館吧!」
陸兆屏去推開一扇門,門裏有一條小小的甬道,一面是浴室,一面是臥室。
「事態的發展,並不理想。」她搖搖頭說。
陸兆屏有著一雙深陷的眼睛,配著他高聳的顴骨,蒼白的皮膚,以及那冷得滴水成冰的聲音,常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然而,他對林雪明畢竟是另眼相看的。
「妳有什麼話?」吳太太望著她說。
楊育光不必再作任何客套,點點頭稱謝。
他把他的感想說了出來,園丁微微一笑;那笑容使他略感不快,因為是一種輕蔑的神氣,彷彿笑他天真幼稚。
她無法想像,有著相當的疑懼,也有著相當的興奮;發現問題總比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的好。
「從上海出來容易不容易?」
「這我就不懂了,」她搖搖頭說:「恨共產黨跟去大陸有什麼關係?大陸是我們自己的家鄉,又不是共產黨的。」
黃葆霞忽然住足,指著一扇朱漆的鐵門說:「我到家了,謝謝你,請回去吧!」
「老伯,您好!」他恭恭敬敬站起來說。
這是楊育光萬萬意想不到的一個「喜訊」。然而在他的直覺上,只有惋惜和歉疚。
或許真正痛苦的泉源在這裏,他對林雪明是有著不可移易的承諾的。
這態度頗引起楊育光的注意,他也在心裏研究,沒有弄清楚問題以前,還是謹慎些好,所以也是默無一語。
林雪明聽了非高興,她想,如果他們認為楊育光寫信給他父親是無所謂,那麼以後聽其自然,搞好搞壞,她都沒有責任;而眼前的任務也就輕鬆得多了。
「為什麼呢?」
「不留在這裏?」這出於徵求同意的語氣,其實是命令。
「苦噢……,」園丁拉長了臉,也拉長了聲音說:「現在聽說更加不得了。不過上海比較起來還算好的,鄉下越發不成了。」
於是,她把從機場迎接楊育光,一直到分手為止的活動情況說了一遍。不過,她沒有提到向楊育光建議合作經營橡膠的話。
「明天再說。」黃葆霞扭腰轉身,花裙子劃出一道很好看的弧形。
「就是因為我對我父親的性格太瞭解,才覺得沒有把握。」楊育光說:「他反對我回大陸,也還有政治上的理由。」
職員的宿舍在四樓,林雪明的職務和名義是總經理的秘書,雖不算高級人員,卻以特殊的關係享受高級人員的待遇,因此單獨佔用一個房間。但是,房間裏的陳設很簡單,床、衣櫥、書桌,還有一個書架——它不像一般年輕小姐臥室中的書架,上面一定擺的是文藝作品和洋書;林雪明的書架上,都是屬於社會科學的書籍,只有一本可稱小說的東西——趙樹理寫的「板話」。
「如果你不信任我,這個任務請你改派別人去做。」林雪明板著臉說。
「少爺早!」園丁擷取了一枝帶露的、半開的玫瑰替他佩在衣襟上。
「很好。」他摸著臉回答。
「不是謝謝的問題,事情很樂觀,我先要聽你一句話,才好著手進行。」
這話聽得林雪明怦然心動,留在香港,無論如何比回大陸好。但是,先得把任務做好,將楊育光弄回去看她母親。
林雪明萬分不願,尤其是這一天;但她不敢不順從,而且裝得很有興致地跟他進了臥室。
園丁根據他的經驗,細細講給楊育光聽,他也不厭其詳地提出許許多多細節上的問題。
他要去拜訪的人並不多,但遠道而來,有許多話要談,因此逗留的時間很久,到最後一家時,已是薄暮時分。
「我得回去了。」她想回到自己臥室,靜靜躺在床上,好好地想一想。
南方企業公司的規模不小,它擁有一幢獨立的四層大廈,但事實上也用不了那麼大的房子,只是公司的主持人,願意嚴格保持他們業務上的神祕,所以寧願浪費若干空間,以便於隔離而已。
兩張照片中的人物,都是林雪明和楊育光,一張在半島酒店的走廊上,一張和_圖_書在「醉仙」,兩人的姿態都很親暱——陸兆屏說她「表演很不錯」,自然指此而言。
這使他產生強烈的歉疚,他覺得對黃葆霞的戀慕,即是對林雪明的不忠,成了愛情的罪人。但,這還可說情不自禁,無可奈何,最不能原諒的是,他不敢在吳太太面前公然表示,自己已有了確定的對象,試問居心何在呢?
「這話不對。」吳太太糾正他丈夫的話,「我們要再來一次鄭重介紹。」
「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說。
這一夜談到太晚了,楊育光就留宿在吳家。因為情緒的亢奮,使他久久不能入夢。
「楊先生和林雪明認識很久了吧?」黃葆霞忽然這樣發問。
不一會,一陣雪茄菸味逼人而來,接著出現了又高又胖的吳先生。
楊育光很感激他的忠告,拍拍他的肩說:「謝謝你,不要緊的。」
「小地方青浦。」園丁也改用上海話答說:「兩年前逃出來的。」
她到了公司,先回自己的寢室休息。其實她並不累,回寢室不是休息,只是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正像勸告楊育光的,「不妨慢慢地慎重考慮」;她也覺得對今天的整個經過,在報告以前,如何措詞,需要「慎重考慮」一下。
「辦法?」陸兆屏很快地說。
「那裏的話!」陸兆屏的臉上,出現了非常難得的笑容,「如果不信任妳,也不會動員妳到香港來了。我只怕妳對楊育光舊情復燃,誤了大事。我提醒妳,是要幫助妳做好任務,那裏會有別的意思!」
「謝謝老伯跟伯母。」他只好這樣說。
「那很好,我們不用再作第二次介紹了。」吳生先說。
「早!」他向在整理花圃的園丁招呼。
「噢,葆霞走了!」吳先生拈弄著手中的雪茄,水晶眼鏡後面的眼睛,重重地盯了他一下,問說:「你對她印象怎麼樣?」
「半島酒店,三百十五號。」
「啊!」
「妳詳細說一遍。」陸兆屏簡單地命令她。
一出了大門,黃葆霞把腳步放慢,等他走近身邊,才並肩漫步。她的臉揚著,在月光下,雙眼微露迷惘的神色,彷彿把思緒帶到一個極為遙遠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林雪明就到了半島酒店。在三一五號房門上輕叩了兩下,楊育光很快地開了門,四目凝視,交換了一聲:「早!」
林雪明不便再多說什麼。換了個話題,問他寫信給他父親的事。
「上海。」
這對林雪明是耳熟能詳的事,雖然在她還是第一次遭遇,卻也不足為奇,因此她除了內心警覺以外,表面不動聲,並且故意裝傻,笑說:「謝謝你的誇獎,看了照片,我才放心,我的『表演』還沒有露出破綻。」
「上海地方到底大,那班『土包子』一時摸不清楚底細,不敢瞎來,所以鄉下的地主、做生意的,逃到上海還可以想辦法躲一躲,不過帶去幾個錢,吃盡用光,仍舊是死路一條。」
最使這園丁痛心的是,那一隊士兵為了要玩球,把一大片草坪上,由他苦心栽培出來的二十多種花卉,砍伐淨盡。
「你怎麼在外面?」吳先生站在階沿上,奇怪地問他。
他掏出菸來,給了園丁一支,兩人閒談著。
「來吧!我算定了妳會去而復返的!」
林雪明不敢多耽擱,匆匆忙忙換了一件衣服,下樓而去。
「妳先把他穩住,不叫他今天晚上寫信給他父親,這一點做得非常好。」成大謨的作風不同於陸兆屏,他永遠是把鼓勵擺在前面的。
因為是最接近的僚屬,所以林雪明並不需要依照一般職員的禮節,她輕輕推門進來,微微點頭,靜候問話。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楊育光問。
「妳還說我講話沒頭沒腦,妳自己呢?」吳先生找到了機會向他太太報復,「育光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妳問他,他怎麼說得出來?」
「不是講實際政治工作,是講政治信仰,他恨共產黨。」
這短短的一上午,林雪明的收穫已很可觀。她相信他已在她控制之下,不必再過分的「監視」,所以放心大膽地讓他在下午去「自由活動」。
「不容易!」園丁搖搖頭說:「沒有錢更不要談。」
「我跟楊先生的一位朋友是同事,昨天在香港仔吃海鮮才介紹認識的。」黃葆霞加以補充。
「這最具體了!」他掏出兩張照片遞給她。
「我們樓上談吧!」
「何不搬到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裏來?」
他一把將她拉了進去,隔了一小時才放她出來。
「今天你的計劃怎樣?」林雪明問。
「找得到地方嗎?」
最後,她用這一句話作為報告的結束:「我需要進一步的指示。」
「這幾年我在國外,她在大陸,直到半年前才恢復通信。」
到這時,吳先生才將鬧了半天的啞謎揭穿,原來楊應麟曾向吳先生提過楊育光的婚姻問題,希望他為楊育光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這次,楊育光要到香港來,楊應麟重申前請,吳先生夫婦想到黃葆霞,認為雙方條件非常接近,如果彼此印象還不壞的話,他有把握促成這對良緣。
「還不錯,我看很有希望呢?」她轉過臉來說:「育光,你自己覺得怎麼樣?」
「放心好了,要妳負責的時候還沒有到。」吳太太若無其事地說。
吳先生想了一下說:「也好,年輕人喜歡自由,我不勉強你。不過,你今天來得巧極了,在我這裏吃晚飯再走。」
其實她不問也可以知道,只看他容光煥發的樣子,就已說明了一切。這使她想到自己,剛度過失眠的一夜;憔悴的臉色,尤其是眼眶下的黑影,需要著意修飾,才能用脂粉遮掩過去。
結論算是有了,他們又作了一些補充的指示,要林雪明在問題沒有解決以前,多花功夫陪著楊育光玩,作為一種監視。
果不其然,他說:「這一點不必研究,我們慎重一點的好。只要楊育光一寫了信,形勢就不好控制了。」
「什麼『怎麼樣』?你說話總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吳太太溫和地責備著。
「我等妳一起去飲茶。」楊育光穿起上衣說:「就去吧?」
四月的早晨是最可愛的,清涼而微濕的南風對他是最好的鎮靜劑,遙望著襯托在太平山頭的悠悠白雲,他的頭腦異常清新,胸襟也覺得開朗得多,暫時忘卻了黃葆霞和林雪明,自然,也忘卻了由她們而引起的不安。
「任務你可以放心,我一定照指示去完成。」她嘴裏的話講得很硬。
「我想……」他努力掙扎出一句話來:「請讓我考慮一下。」
這一想,想得她心裏很亂,忽然,她對自己說:何不打個電話去?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立刻披衣起來,向樓下走。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拉開了。林雪明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是陸兆屏穿著睡衣,站在門裏。
「是的,」楊育光說:「我們在初中時代就是同學。」
林雪明不知所云,說:「你說得具體一點。」
「你要不要去看看內人。」
楊育光臉脹得通紅,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冷眼傍觀的吳先生比較沉著,替他解了圍。
辦法似乎不好想,大家都不說話,兩個男人都點起一支菸,抽得滿室煙霧騰騰。
這話說得吳太太非常滿意,她謙虛而又得意地微笑著說:「齊大非偶可談不到,葆霞的家世雖不錯,可也配不上你父親的國際地位。」
去宿舍走廊上原有一個公用電話,在一次上級視察以後被拆掉了,理由是通訊便利,不夠安全;因此林雪明要打電話就得到自己辦公室去。
「本來在哪裏?」
陸兆屏和成大謨都保持著原來的神情,他們都具有喜怒驚懼不形於色的修養。
他在暗淡虛無的黑影中看到了自己,是如此懦怯卑鄙的一個傢伙!
「政治上的?」她故意裝作不懂似地問:「你父親參加過政治上的工作?怎麼我沒有聽說過?」
於是成大謨先行告辭。林雪明也想跟著離去,但為陸兆屏一個命令式的眼色止住了。
「累了?不是因為楊育光搞亂了妳的頭腦?」
楊育光搶先替她按了電鈴,等有人出來開門,才作別離去。回到吳家,大門洞開,門燈雪亮,一輛藍色的大轎車停在院子裏,吳先生也剛回來。
「舅母也真是,」黃葆霞笑著埋怨,「幾步路就走到家了,何必又累楊先生跑一趟。」
「為什麼呢?」陸兆屏似乎很詫異地說。
倒是面色紅潤壯健的副總經理成大謨,滿面含笑地站了起來,一面替她拉了張椅子,一面以祝賀的語氣說:「辛苦了。我們都在等妳的好消息呢!」
這一來,反使林雪明在腦中浮現了楊育光的影子,對他更感厭惡,「你這樣說,我更不能留在這裏。」她很冷靜地說:「因為我要改變了我原來的主意,不就證明了我情虛,確是讓楊育光搞亂了我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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