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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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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說的。」
「她不是在南方企業公司嗎?」
「我不知道。」
趙梅珠很用心地聽著,等他說完,沒有開口,臉上的表情非常深沉,猜不透她心裏想些什麼。
「我的想法不同。」曾力群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想不追問也不可能了,便說:「梅珠姊,我知道妳對我完全是一片好意;我充分信任妳,希望妳也充分信任我。」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楊育光思潮起伏,心亂如麻,他想到黃葆霞幾次對林雪明的批評態度,確是有著「不說也罷」的意味在內,可見得確有問題。然而他也聽說,共產黨是不容許有個人的愛情的,如果林雪明真是那種人,又何能傾心相愛?難道這份愛竟是虛假的姿態;然則作此姿態的用意何在?
「非常抱歉!」張守綸對楊育光說:「耽誤了你觀光澳門的機會,將來我專誠請你到曼谷玩玩。」
「我們要好好把問題研究一下。」趙梅珠低聲問:「你跟雪明認識多少時間了?」
「對了。」曾力群說:「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似乎有了礙口的話。這種吞吞吐吐的姿態,倒使楊育光真的提高了警覺,看來確有相當嚴重的問題在內,因此,他的神情也顯得焦灼不安了。
林雪明的興致很好,說走就走。三個人吃飯、跳舞、消夜、聽歌,玩到深夜兩點鐘才回來。
「讓我來想辦法,我想可以找到。」
「妳是說,雪明也是『他們』的一份子?」
這一去,去了三天才回來。
「這因為我們做人有一個原則,」何更勇發表意見,「做什麼就得像什麼,賭錢不認真不如不賭。」
「我不十分清楚。」
「啊,」她的話沒有完,曾力群搶著說:「梅珠醉了!」
「別人是誰?對我怎麼分析?」
「怎麼呢?」
趙梅珠還有一番忙碌,跟阿細算好了帳,把客人額外賞賜的八十塊錢,分給她一半。阿細一定不肯收那麼多,推了半天,她收了二十元,阿芳得了六十元。平常阿芳最多只能獲得四十元,這天因為阿細做的菜好,客人滿意之餘,特別多加賞賜,連帶阿芳也沾了光,因而對阿細有著一份很重的好感。
消夜只有五個人參加;林雪明已經睡了。在二十四圈麻將以後,那三位外客和趙梅珠,依然精神抖擻,豪飲快談,席間的氣氛頗不冷落。
「哼!」林雪明撇撇嘴說:「你也不怕梅珠笑話你!」
躺在床上的楊育光趕緊起來,一面招呼,一面問和-圖-書說:「準備出去?有應酬?」
「我希望打牌多贏一點,好請大家的客。譬如說,今天我贏了錢,明天請梅珠到澳門去玩,她很高興。如果在牌上打得鬆,送梅珠一副辣子,她也未必見情。俏眉眼做給瞎子看,我可不幹!」
「你怎麼不說話?」她看了他一眼,索性立住足,很鄭重地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楊育光越發慌亂了,茫然無主地問說:「這,這我該怎麼辦呢?」
「真的,大家酒都喝多了。」張守綸附和著說:「該散了吧!」
「咦!你忘了嗎?」趙梅珠說:「剛才不是跟你說過,我贏了錢,要請你們倆去好好玩一玩。」
「妳是說橡膠?」他答說:「回電昨天就到了,也跟張先生見了面。原則上已經準備做這一筆生意,只是價格和數量還要研究一下。明天他飛東京,大約一星期回來,那時曼谷的回信也到了,馬上就可以作一個決定。」
「我也有點問題,」曾力群接著說:「我要到澳門去。」稍稍停了一下,他又眼睛一亮地說:「真的,梅珠,妳要高興的話,我請妳到澳門去玩兩天。還有楊兄,最好也參加。」
這使得楊育光有些說不出來的恐懼,他怯怯地問:「妳看雪明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這一問大出楊育光意料之外,覺得很難回答。同時想到,她必有所見,才有此問,倒要先弄個明白。
趙梅珠幾次欲語還休,到最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首先我希望你瞭解,我問你的話,並無惡意,你應該信得過我……。」
他的態度使她相當滿意,點點頭說:「我們這樣開誠布公地談最好。你記得吧!那天何更勇問你,有個郭福南你認識不認識?」
於是,相對無言。爽朗的秋天,彷彿出現了令人感到鬱悶沉滯的低氣壓。
「從小就認識。」
「馬馬虎虎。住在中央酒店,賭了兩場。」她拍拍皮包說:「今晚上我請你們倆好好地玩一玩,我贏了不少錢!」
林雪明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楊育光解釋了一遍。
「我們也該賀一賀!」爽朗的曾力群高聲說。
「喔,」趙梅珠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相信雪明那樣好的,會跟他們蹚渾水。也許雪明並不知道,在他們裏面,對待員工,表面是一套,暗底下又是一套。雪明在那一部分工作?」
這兩句話問得太急了些,效果很不好——顯然的,趙梅珠已準備持保留的態和圖書度,不容易暢所欲言了。
「我不敢說,我也看不透。」趙梅珠用低沉的聲音說:「不過,我要好好研究。」她變得很嚴肅地抬眼看著他,「我希望雪明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否則……」她像是不勝痛心似地說:「否則我們朋友交不下去了!」
「好極了。」楊育光就像自己贏了錢那樣高興,「曾先生呢?」他又問。
「如果有誤會,也需要澄清。有話不說,誤會反而更會加深。」
楊育光不願強人所難,只是點上一支菸,默默地看著她,表示準備聽她說話。
林雪明的神情輕鬆下來,微笑道:「這都是因為不能出去的緣故。我也怕你在家裏悶不住;『到新加坡去的那幾天』,可怎麼好!」
「都是跟你說笑話的。」趙梅珠看出楊育光內心的感覺,以點破迷津的誠意,告訴他說:「事實上是每人心裏都有事,只有把全副精神放到牌上去,才可以暫時忘了那些事,讓腦筋休息一下。」
「好的,」他說:「我明天就發電報回去,至遲後天一定可以有回音。交貨的地點怎樣呢?」
「我有點奇怪,」楊育光說:「在座的各位都是最好的朋友,何以剛才在牌桌上大家都一絲不讓,嚴肅認真得像在作戰。想起來不有點滑稽嗎?」
楊育光有些奇怪,問說:「妳好像有話想說?」
「那就無怪其然了。郭福南在香港做橡膠生意是第一塊牌子,最有名的『泰利輪胎公司』就是他們家的。你想你來做橡膠生意,竟連郭福南這個人都不知道,豈不是笑話?」
這樣想著,他的興趣也來了,雙方談得很投機。張守綸確像是很有誠意的,他要求楊育光盡快提供樣品及報價,如果樣品一時不能寄到,就先提示規格及價格,他可以為此展緩去日本的行程,在香港多住一兩天。
「我問你,」她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到香港來,究竟為了什麼?」
「玩得還痛快吧?」他問。
「她……。」
「妳問吧!」
「還在澳門。」趙梅珠問:「妳的事辦好了?」
「那麼,你是怎樣到香港來的呢?是雪明要你來的?」
「一直在一起?」
「她是怎樣到香港來工作的呢?」
在他還未開口以前,張守綸已先替他說了出來:「對不起,力群兄,你不能把楊兄邀了去;我們正有業務要接頭。」
就這樣,觥籌交錯,脫略虛偽禮儀的形跡,把這午夜小宴帶入歡樂的高潮。大家搶著說話,而且未說先笑,連沉默寡言和圖書的何更勇都是那樣。
「喔,對的!不過,那太不好意思了。」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秘密,」趙梅珠說:「妳到香港來幹什麼,是你自己的事,旁人不必看得那樣嚴重,不過……。」
他知道是徵詢的表示,心裏倒久已嚮往澳門的風光想去見識一下,但他已看出曾力群跟她已有特殊的交情,膩侶雙雙去旅行澳門,他毫無必要地夾在中間,對人對己來說,都不適合,因此決定辭謝;而且,他也有很好理由推託。
「那只有一個辦法。」楊育光靈機一動,故意涎著臉說:「妳請幾天假在家裏陪我,好不好?」
「是的。我對你如果沒有信心,不會跟你談這些話;但我怕說得太多,會引起誤會。也許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不必要的誤會。」
本來他認為那只是應酬性的敷衍話,現在看到張守綸鄭重其事地談了起來,心想如能在香港做成一筆生意,開出一條路子,不但在業務上是很好的進展,而且來一趟香港,逗留許多日子,對自己的合夥者總算有點成績可以交代,豈不很好!
他有些失悔,為了怯除她的疑慮,不得不先表示誠意,「的確」他說:「我到香港來另有要緊事要辦,回頭我還要跟妳商量。不過,我希望先知道,妳從什麼地方看了出來,我的目的不在生意上面?」
這一說,說得楊育光臉上有些發燒。同時也深深警惕作偽的人心勞日拙,隨處都會露馬腳,但願從今以後,能夠不說一句謊話。
「有的。我不知道這個人。」
「是的。」
「不過我仍舊希望能看一看樣品,不知道在香港找得到不?」
楊育光對夜生活不甚習慣,但一則有陪客的義務;二則那三位客人給他的印象頗不壞,所以也能夠強打精神跟他們應付。
忽然,房門被推開了,楊育光微微一驚,才看清楚是林雪明進來——只是一團朦朧的身影,這使他意識到暮色已深,一個人想心事想得忘了時間了。
這一連串的問題,是他無法解答的,但也因為無法解答,倒反使他感到寬慰了,因為這正證明自己的想法不合情理。
「我相信你!」趙梅珠說:「既然如此,我越發應該問妳了。」
於是,他說:「妳不相信我到香港來,是為了做生意?」
趙梅珠先有些掃興,聽曾力群這樣說,才又高興起來,點點頭看著楊育光。
「三句不離本行。」趙梅珠打趣他。
「在大陸。不過,最近幾年我們已經恢復通信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問題。」
於是,趙梅珠首先離座,向房門招呼了一下;阿芳端來兩大盤水果,放在長沙發前的矮几上,各人都散坐著隨意取用。然後,何更勇和張守綸告辭。楊育光送客回來,回到自己住處。曾力群這晚仍舊住在趙家。
「抱歉,」何更勇說:「明天下午我有事;晚上有空。」
牌局散時,已近午夜。
「那當然。」
「你知不知道南方企業公司的內幕?」
話沒有完,門外有人接口問說:「什麼笑話,說我聽聽!」
「我希望能相信你。」她說:「但是別人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
趙梅珠很注意地聽著。等他說完,她似乎想問什麼又把話縮了回去。
「你別打岔!」她擺一擺手,「先聽我說完。同時我也要聲明,我並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不過,從那天我們一起到郵局寄包裹,一起逛了太平山以後,我覺得我們的距離縮短了許多許多。老實說,在我的感覺中,你好像是我的同胞手足。」
「你沉著一點,」趙梅珠溫柔地安慰他,「事情還沒有弄清楚,我想多半是誤會,因為我不能相信雪明是那種人。」
「我希望在曼谷交貨。因為新加坡,我還沒有代理商,裝船的手續,不容易辦。」
「我不知道有什麼內幕,」他驚訝地說:「我只知道他們跟大陸上有業務往來,據雪明說,那是純粹屬於商業上的往來,並不牽涉到政治。」
他不敢正眼看她,內心保持一種無法形容的戒備,好像她會冷不防抽出刀來刺他一下似地。
「好了,好了!」趙梅珠大聲地說:「看妳說得那樣小家子氣!快走吧!妳也不用換衣服了!」
「沒有。」楊育光這時想,已經同居的伴侶,究竟從事什麼工作,都還不知道,這話說來不容易令人相信;但事實確是如此,因而又強調地說:「確是沒有。但照我推測,她可能是他們副總經理的助手。」
「那麼,她也是參與機要的人囉?」趙梅珠的聲音中,有著爽然若失的意味。
「謝謝!」
趙梅珠看到席間融洽的氣氛,非常高興,提議明天原班人馬,再玩一天。
這下,趙梅珠很驚訝了,「雪明沒有跟你說過?」她問。
上床以前,林雪明對鏡卸妝,照例先看一看脣膏排列的位置,一排五枝,深紅顏色的那一枝,本來放在最後,現在已移到最前面了。
「我的原則是公平交易,大家都認真,我不認真吃虧太大了。」
他的隔座正是張守綸,拾起未了的hetubook•com.com問題,向他談起橡膠生意。
「張兄呢,又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那麼我問妳:雪明在什麼地方做事?」
「這樣說,中間有八年的分離;這八年她在什麼地方?」
這是阿細給她的訊號,表示明天上午要跟她單獨談一次話。
楊育光悚然一驚,知道自己的表情失常,已引起她疑惑,趕緊假裝伸一個懶腰說:「沒有什麼,只是心裏有些悶。」
於是大家都舉了杯。
事實上是趙梅珠喜歡林雪明,「不願意」相信她是那種人;這跟楊育光的想法多少相同。
「應該可以這樣推想。」他很不情願似地表示同意。
「那就好了。來!」張守綸舉著杯說:「乾一杯,互祝我們合作成功!」
「這話說來很長,」楊育光想了一下說:「大致是這樣的:家母一直住在上海,這幾年多虧雪明照應;從她到了香港以後,有一次我們通信談起,我說我很懷念母親,她回信說,如果我想到大陸看一看,她可以替我在香港辦手續,託人沿路照應。就這樣,我到了香港。」
「在商言商,有什麼不對!」張守綸笑著提出抗議。
趙梅珠點點頭。但仍遲疑著不開口。
「我以為你出去了呢!」林雪明開了燈,放下皮包,卸去外套,順手把兩份晚報遞給楊育光。
小別重見,楊育光就像看見姊姊歸寧那樣親熱,笑嘻嘻跟著她到客廳。
進來的正是趙梅珠,她已經換了衣服,提著皮包,準備出門的樣子。
但是,這天趙梅珠雖然睡得很晚,第二天卻在楊育光沒有起床以前,就和曾力群到澳門去了。
楊育光深深感動,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他用異樣親切的聲音說:「梅珠姊,我的感覺同妳一樣,我也拿妳當我自己姊姊看待,將來事實可以證明。」
「不,從三十八年起就分手了,一直到最近才見面。」
「好的,一定要到曼谷來叨擾。」楊育光深切地領受了他的情意;同時他也想到,張守綸的話,正是有誠意談買賣的表示,心裏更感到愉快。
矛盾在這裏,痛苦也在這裏;楊育光和趙梅珠都急於想證明林雪明的清白,但又怕證明的結果適得其反,不能接受,因此都有徬徨無主的感覺。
「去玩一玩我倒贊成;不過何必梅珠姊一個人破費?我們三一三十一好了。」林雪明說。
楊育光一直靜靜聽著,他倒不以為那些都是說笑;人生本就是賭博,其中也包含些哲理,而每人都有言之成理的一套,正代表了各人的人生哲學不同,很值得細細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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