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珠簾不捲夜來霜。
韋慶度遙遙向北一指，「那裏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說。
臥聽南宮清漏長。
「彼此，彼此！」韋慶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那麼說說地方吧。」韋慶度說，「譬如那家人家，有什麼與眾不同，格外觸目的東西？」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歡我！」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韋慶度喊了起來，「唱得我鼻孔發酸，何苦來哉？」
韋慶度是個非常熱情的人，見到鄭徽就像見到自己兄弟那樣親熱。從接他進門開始，一直執著他的手，問他家裏安好，旅途經過；但一聽說他租了布政坊劉宏藻的房子住，卻又立即表示了不滿。
「為什麼不會？」韋慶度手指往裏一指，「如果不是在這裏，在宮裏、在宰相府，你見了珠圍翠繞的素娘或者阿蠻，你會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素娘和阿蠻看見他的興致這樣好，越發彈奏得起勁。只見素娘的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並用，滾捻如飛；手戴銀比甲的阿蠻，也是手不停揮，寬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彎處，露出藕樣的一段小臂，肌肉豐盈而細膩，十分動人。
「我懂了！」阿蠻接著他的話說，「所以，你心裏就容不下我了。」
侍兒早已擎著燭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雙雙歸寢。阿蠻引著鄭徽到她的屋子裏，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後卸裝更衣，壓低了雁足燈中的燈芯，才掀開碧羅帳，悄悄上床。
這樣想著，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頭，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酒意化成春色，雙頰酡紅，如西府海棠般嬌艷，鄭徽動情了，不自覺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那靈黠的侍女。說話時，彷彿眉毛鼻子都會動似的。韋慶度笑著在她頰上擰了一把，回頭對鄭徽說：「就在這裏坐坐吧！」
「哪有這回事？」他笑著從被底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長髮，說：「你不要瞎猜！」
「總沒有住在一起，朝夕盤桓的好。」
「你也是！」阿蠻埋怨鄭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說破？十五郎難道不明白？」
「鄭郎，請！」
韋慶度不肯再多說了。富家子弟，一擲百萬，亦是常事；再要多說，倒像看他不夠豪闊似地，以致好意變成輕視，那是很不智的事。
「早就夠了。」
「我以為剛才我不讓你碰我的胸，你生氣了！」
「不必謙虛吧！讓我先敬賀你一杯。」她轉臉向韋慶度，「還有十五郎，今年出師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當然。」
薰籠玉枕無顏色，
「還沒有。」韋慶度轉臉向鄭徽說：「是我們替你物色，還是你自己去挑？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得先說一說，你喜歡怎麼樣的人？」
但使龍城飛將在，
鄭徽微微一愣，隨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挑達，而是忽然記起了鳴珂曲中的「她」，該為「她」留著一片深情，不可有絲毫的浪擲。
「清談也好，雙宿也好，現在都還言之過早。來，來，我帶你去領略領略平康坊的旖旎風光，看看可勝於二分明月的揚州。」
白露堂前細草跡，
「你說，姓什麼？大概我都知道。」
原來為此！鄭徽覺得很難作答，訕訕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這句話嗎？」
現實的例證，有力地祛除了鄭徽的疑惑。轉念一想，高門大族的小姐，禮
www.ｈetuｂoｏk•ｃｏｍ•ｃom法謹嚴，在此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來深深的悵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於接近。長信宮中秋月明，
「十五郎，半個月不來，可是有了新相識？素娘為你，衣帶都寬了幾寸。」
鄭徽躊躇著答道：「既來當然要叨擾。只是長夜之飲怕不行！」
「哼！我才不信。」
「到了才四五天。」
「這很難解。像你所說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韋慶度說，「這樣，你講給我聽聽，那個嬌娃是怎麼個樣子？」
金井梧桐秋葉黃，
鄭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蠻跟著捧過一杯酒來。
阿蠻把身子往裏移動，他往後退讓著，但用手按緊了被，不讓她的身子跟他發生直接的接觸。
阿蠻把視線避了開去，然後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斟了一巡酒，先敬韋慶度，後敬鄭徽；她的酒似乎很好，一飲而盡，聲色不動。
「既然不是，那麼為了什麼呢？」
紅羅帳裏不勝情。
「那麼……」阿蠻沒有再說下去。
唱完，她把琵琶交給侍兒，離座斂衽，表示奏技已經完畢。
於是，韋慶度把盞，鄭徽執壺，向素娘和阿蠻勸了酒，作為犒勞。
接著，阿蠻與素娘，交互向韋慶度與鄭徽勸酒。這一套例行的規矩終了，韋慶度舉壺替素娘斟了酒，說：「你先潤潤喉，替我們唱個曲子。」
韋慶度卻很熱心，「一路上總有佳什？」他說，「不妨好好寫出來，投他幾個『行卷』。當朝宰輔之中，很有些禮賢下士的，我可以設法為你先容。」
韋慶度笑道：「你想還有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鄭徽懍然靜聽，有著滿懷慷慨的激|情想發洩。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種情緒就已伸展到了頂點。
鄭徽入境隨俗，不願作殺風景的推辭，故意以挑逗的神態答道：「能像素娘這樣的就好！」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不讓我碰你的身子呢？」
素娘這才眉目舒展地高興了。他們悄悄計議了一會，決定找一個叫阿蠻的來，替鄭徽侍座侑酒。
「聽說京師宵禁甚嚴，怕夜深不能歸去。」
就這時有侍兒來啟稟：「素娘請兩位郎君入席。」
「十五郎！」她的聲音很大，「你總算沒有忘記素娘！半個月不見面，躲到什麼好地方去了？」
「沒有！沒有！」鄭徽極力否認，舉杯相邀：「我的興味好得很。來！乾了它！」
「噢！原來是這一家！」韋慶度笑道：「定謨，你真是法眼無虛！」
「睡吧！安安靜靜地睡吧！」阿蠻伸出手來，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緊，然後她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那好辦。」韋慶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轉臉坦然吩咐，「你坐過去。」
那阿蠻，與嬌小的素娘，格調完全不同，頎長的身材，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語先笑，爽氣，是個可以令人忘憂的可喜娘。
鄭徽覺得異常欣慰，由於阿蠻的諒解，也由於阿蠻的稱讚——稱讚李姥家的「她」，比稱讚他，更能使他高興。
韋慶度搶上一步，執著她的手，說：「素娘，你好吧？」
萬里長征人未還。
「我怕——」他歉意地說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你還沒有聽過素娘的歌喉，留著好聽的話，回頭說給她聽。」
「你們也請安置吧！」鄭徽打趣韋慶度：「『紅羅帳裏不勝情』，好好溫存去吧。」
說著，她先乾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雙手捧著遞給鄭徽。羊脂玉杯的邊緣，染著阿蠻唇上的胭脂；舉杯近口，彷彿還聞得見香味，鄭徽未飲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這好像逼得非說實話不可了！他想，阿蠻是個開朗爽快的人，開誠佈公地跟她談，或許反可以邀得她的諒解，如果不能諒解，至少也免去了糾纏。
「多謝關愛。等我稍微安頓安頓，定下心來再說吧！」鄭徽托詞推了開去。
「定謨！」韋慶度喚著鄭徽的別號說：「你太過份了！你到長安，當然做我的賓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別處，你心裏作何感想？」
「北曲在何處？」
秦時明月漢時關，
下一天的午後，鄭徽的蹤跡又出現在平康坊。這一次由西門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韋十五郎的寓所。
「就是不知道姓什麼。」鄭徽說，「其實是問一個人。」
「三更過了，請安置吧！」素娘對鄭徽說。
「唉！」韋慶度嘆了口氣說，「真拿你沒有辦法，看來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大概又是應詔到興慶宮賦詩去了。」
鄭徽只點點頭，沒有答話。這意外的遭遇，為他帶來了很複雜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於李白的聲名，傳說中有龍巾拭吐、御手調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等等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內侍前導，明明是被召入宮；由娼家到皇宮，這中間無形的距離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謁見皇帝，恐怕亦是曠古所無。如此榮寵，只因為李白的詩作得好，看來韋慶度的話一點也不錯——多作幾首詩，確有用處。
「你看中了李姥的這棵搖錢樹，足見眼力之高。不過——」韋慶度遲疑著欲言又止。
當鄭徽這樣失悔不安時，素娘已站了起采，執著玉壺，開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間的幽怨，不是她的強作歡笑所能掩飾的。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來伸出雙手，一手按住玉壺，一手按在她的肩頭，而眼睛看著韋慶度。
「不。」鄭徽笑著搖搖頭：「我跟十五郎說好了，今夜住在他那裏。」
韋十五郎雙名慶度，別號祝三。他是江淮河南運轉使韋建的幼子；韋氏原為長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韋曲，花光似酒，與杜曲同為近郊的勝地。但韋祝三交遊極廣，嫌老宅路遠地僻；帶著一群婢僕住在平康坊。這褚遂良故宅，現在也是他家的產業。
於是，侍兒引著他們繞過曲檻，越過重重院落，來到一座向北的小廳——廳小，院子卻大，一長條青石板，雜置著二十幾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矯的龍爪槐，高高伸出簷角；遙想盛夏之際，槐蔭滿院，一定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個的心，騰出一點點地位來容納你，對你是委屈……」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去。」鄭徽學著他的口吻說。
鄭徽一想這話不錯，立刻改變了主意，說：「那麼我就為素娘留下吧！」話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為你留下來的，你不是不願意我走嗎？」
「何故？」
「鳴珂曲李姥家的。」
「不必，不必！」情有獨鍾的鄭徽，急忙答說：「我們清談竟夕吧！」
不教胡馬渡陰山！
「破陣樂」是極其雄壯的武樂，朝廷遇有盛大的慶典宴會，奏演「破陣樂」和「破陣舞」是不可缺少的節目；各種樂器的合奏中，加上銅鉦和大鼓，可以聲聞十里之遠。現在雖只有琵琶和三弦兩件樂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www.hetubook.com.com切，彷彿在急風驟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廝殺逐北的聲音傳來，仍然是一支令人興奮的樂曲。
「對了。」鄭徽答道：「是王昌齡的『長信宮秋詞』。」
「怕不容易了這筆相思債。」韋慶度說：「李姥手裏很有幾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貴戚豪門，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萬，不能動她的心！」
「美極了！」
鄭徽微笑不語，但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蠻。
「你在生氣？」
鄭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鳴珂曲的遭遇說了一遍。
鄭徽細想了一會兒，猛然記起：「牆裏斜伸出來一株榆樹，形狀很古怪。」
「你唱得這麼好，我可真不敢開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臉的素娘說。
韋慶度大笑，「今天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家。在平康坊還愁沒有睡覺的地方。」接著，朗吟了兩句盧照鄰的詩：「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溪。」
「錢，只要有數目，就好辦了！」鄭徽聲色不動地回答。
於是侍兒撤去酒餚，另端一張食案上來，上面是一冰盤黃橙橙的柑子，一把銀刀和一碟雪白的吳鹽。素娘和阿蠻剖開柑子，蘸了吳鹽，餵到韋慶度和鄭徽口中，甘酸之中帶些澀口的鹹味，正好醒酒。
素娘微微點一點頭，先回頭使個眼色；兩名青衣侍兒，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捧著三弦，遞到素娘和阿蠻手中。叮咚數響，兩人先調好音律，然後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絹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鄭徽說：「唱得不中聽，可不能笑我啊！」又轉過臉囑咐阿蠻：「先彈一曲『破陣樂』，醒醒酒！」
韋慶度和鄭徽坐在廊下閒眺，這是個密談的好時機，鄭徽便悄悄問說：「鳴珂曲你很熟吧？」
「如何？」韋慶度問。
「就為的這個。」阿蠻說：「你一走，十五郎當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牽腸掛肚了！」
「阿蠻！」他側臉看著她問：「你有話要跟我說？」
「不是，決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認真地說。
「知道。」阿蠻點點頭，「你挑得不錯！叫我心服。」
「是翰林供奉李學士！」鄭徽驚喜交集地說。
韋慶度的豪情勝慨，激發了鄭徽的興致。他又忽然想到，韋慶度對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對他昨天在鳴珂曲所見的她，知道底細，待會倒不妨打聽一下。
這明明有割愛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贈，在那時亦是常事，何況是個平康女子。然而韋慶度實在是誤會了，而他的誤會又會造成素娘的誤會，鄭徽十分不安。
門簾掀處，一位嬌小的麗人出現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韋慶度一眼，隨即側身站在一邊，半舉門簾，肅客進屋。
這時已走到南曲中間的十字路口，只聽後面車聲隆隆，並有人高呼：「閃開，閃開！」鄭徽拉著韋慶度，側身避過；只見兩名內侍，騎馬前導，後面是一輛雙馬青車，車中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達官，頭上裹著紫羅的「幞頭」，身著三品以上大臣才准服用的紫綾花袍，雙眼迷離地半坐半靠著，彷彿醉得很厲害了。
「我倒真還不大明白！」韋慶度笑著插|進來說，「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鄭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祝三！」鄭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話儘管說，不必顧忌。」
韋慶度哈哈大笑。鄭徽卻深為驚奇，他沒有想到，長安的娼家，出言吐語，竟是如此雋妙，便對韋慶度讚歎地說道：「果然非揚州可及！」
鄭徽很欣賞她的態度，勾欄中人，像她這樣心性開闊而且明達的，真還少見。
鄭徽看得有些奇怪，問說：「何許人也？！」
「不！」他說：「我很舒服，一點都不覺得冷。」
「看來是有緣的。」素娘接口說。
進屋以後，重新見禮，素娘指使著兩名女侍，佈設席ｈｔｔｐs://wｗｗ.hｅｔubｏok•ｃｏm•com位，先點了薑與鹽合煮的茶湯，然後置酒，請鄭徽和韋慶度入席；她自己側坐相陪，低聲向韋慶度問：「鄭郎可有相知？」
「定謨！」終於韋慶度發現了，「你好像有點意興闌珊似地？」
鄭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說：「聽見了！」
「你知道她？」
「不對吧！」他將信將疑地，「那樣華貴的氣度會是娼家？」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觸？」韋慶度看著他說。
「啊！」阿蠻輕呼了一聲，彷彿很驚異似地。
「信也罷，不信也罷，先不說這些。來，我替你做個媒，」他指著鄭徽說，「常州來的鄭定謨——滎陽鄭家。」
「沒有啊！」他詫異地說：「從何見得我在生氣？」
鄭徽依著樂曲的節奏，越舞越快；忽然間，諸弦，已近尾聲，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采聲起，回頭一看，別的院子裏尋聲來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走廊。
「時候還早，回頭再說吧！」
她閃避得很快，同時給他一個微帶呵責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輕薄。
「南曲、中曲、北曲，謂之『三曲』；這才是真正的『風流藪澤』。」
「鄭郎！」明快的阿蠻，立即轉臉看著鄭徽，「你聽見十五郎的話了？」
「哪有什麼好地方？還不是在家裏；連天下雨，懶得出門。」韋慶度笑著回答。
鄭徽笑著接受了韋慶度的責備，「好在相去不遠，天天可以見面。」他說。
「沒有的話。」鄭徽說：「你好好替我唱一曲『涼州』。」
「這都是娼家？」鄭徽疑惑地問。
一床錦被，鄭徽佔了一半，卻是把自己裹得緊緊地，隔絕了阿蠻豐腴溫暖的軀體。
「我知道美極了。可是美也有各種各樣的美，身材有長有短……」
「不是感觸，是嚮往。」鄭徽說了心裏的話。
鄭徽進去一看，鋪排陳設，比剛才所見的更為華麗；素娘和阿蠻，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煥發，雙雙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鄭徽離席還了禮，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視著。
韋慶度失笑了，「什麼高門大族？」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娼家李姥！」
「還不知道有沒有福份赴曲江宴呢！」鄭徽笑著說。
「你聽見素娘所唱的沒有？」鄭徽提醒韋慶度：「『紅羅帳裏不勝情』。」
鄭徽心想，他也是個準備走門路、獵聲名的人物。在這方面「道不同不相為謀」，便微笑著保持沉默。
慢慢地，由恣意痛飲變為淺斟低酌。素娘和韋慶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訴說些什麼。阿蠻也拉一拉鄭徽的袖子，微現羞澀地說：「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霎時間，鄭徽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覺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為「她」惋惜？
鄭家與韋家原是世交。但鄭徽與韋慶度一直到這年春天才見面。那時韋慶度赴江南省親，因為久慕揚州風月，順道經過，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鄭徽也渡江來遊揚州，兩人在瘦西湖的畫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對方的丰采，一談起來，卻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見如故，結成深交。韋慶度聽說鄭徽已舉了秀才，秋冬之際，將有長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訂了後約。因此，素性喜歡獨來獨往的鄭徽，別的世交故舊可以不去訪謁，對於韋慶度卻非踐約不可。
「這樣，」鄭徽作了個調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鄭郎！」她輕輕叫了一聲，卻又不說下去了。
昭陽殿下擣衣聲。
於是，欣然的笑意，從他嘴角浮起……
「這話也不錯。」韋慶度說，「關塞征塵，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個長夜之飲，如何？」
韋慶度深深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驚艷了吧和-圖-書？」
「這位郎君貴姓？」素娘微笑著問。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撥弦又唱，這一次換了種十分纏綿的聲調。
「是哪一家高門大族？」鄭徽急急地問。
於是，他滿飲一盞，推杯而起，依照「破陣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獨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齡的名句「出塞」：
「那怕妨礙了你的讀書。……」
韋慶度懂了他的意思，換了一副笑容，湊近素娘說：「聽見沒有？我怎麼捨得下你？來，想想看，有什麼適當的人，替我們的貴客物色一位。」
於是他欣然離座，隨著韋慶度一起出門。他們摒除僕從，也不用車騎，瀟瀟麗麗地閒行著，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時有笙歌笑語，隱隱從高低的粉牆、掩映的樹木中傳出來，幾乎家家如此。
「只要有人揄揚，上達天聽，亦非難事。」韋慶度說著，忽然站住了腳，即有個青衣侍兒迎了上來。
阿蠻貶著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說下去！」她說。
「我想問一家人家，不曉得你知道不知道？」
「一點不錯，」鄭徽老實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
「這一箭之仇報得好！」韋慶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看來總要過了明年春天，新進士曲江大宴以後才出京？」
「噢！鄭郎！」阿蠻微笑著，斂一斂衣襟，拜了下去。
這一夜，真的是安安靜靜度過的。
「好！」阿蠻迫不及待地搶著說：「有你這一句話，就不枉我結識你一場。」她又說：「不過，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出色人物？」
為了禮貌，更為了不讓人窺破他的心事，鄭徽暫時拋開遐想，附和著韋慶度的興致，談笑飲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氣。
於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淒怨的「涼州曲」，素娘半側著臉，吐出嚦嚦的清聲：
「不管是為我，還是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興了！」阿蠻低聲答說，嬌笑著。
「讀什麼書？」韋慶度打斷他的話說，「有讀書的工夫，不如多做幾首詩，還有用些。」
「鄭郎，哪天到長安的？」她寒暄著問。
「滎陽鄭。」
「我是戲言，你也是戲言。」鄭徽使了個眼色，「我們不要捉弄素娘了！」
「我心目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那個人並不比你好，只不過先入為主——我在未到長安之前，就打定一個主意，」他撒著謊，「在長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個，找到了這一個，我把我的心全給她，所以——」
阿蠻仍舊穿著胡服，等酒過數巡，她翩翩而起，在當筵一方紅氍毹上，按照鼓聲的節拍，輕盈地舞著——自北魏流傳下來的柘枝舞。然後是素娘彈箏唱曲。韋慶度在舞影歌聲中，杯到酒乾；鄭徽卻是淺嘗輒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蠻和素娘，他的一顆心，已飛到鳴珂曲中去了。
「不長也不短。」鄭徽搶著說。
「鄭郎！」阿蠻在他耳邊低問：「可覺得冷？」
時候可是不早了。東西兩市，日沒前七刻閉市的三百下銅鉦，早已響過；天色漸暗，素娘重新回了進來，指揮侍兒，撤去殘餚，重設席面，高燒紅燭，準備開始正式的晚宴。
「這好像也是王昌齡的詩？」韋慶度問說。
但是，他的措詞仍是委婉的：「阿蠻，我遺憾的是，沒有能早兩天認識你！」
「定謨！」韋慶度站起身來，舒展一下手腳，似乎有倦意了，「酒夠了吧？」他問。
韋慶度不答。只是執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這讓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奪手，拖著曳地的長裙，避了開去。
這一篇宮詞，一共五首，描寫六宮粉黛，經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嘆息聲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為韋慶度好久不來，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觸，所以更唱得淒涼悲苦，令人不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