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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娃真行，話裏的漏洞都叫你捉住了。」韋慶度答道：「勸人家入棚，是受朱贊所托；不贊成人家入棚，是我的本心。」

「你聽聽！」韋慶度對掩著嘴唇、微微咳嗽的素娘說：「拚命攔著你，你非要來；現在定謨反埋怨我！」

「奇怪了！」鄭徽真的有些不解，「我什麼時候欺騙過你？」

「這就是我今天的來意。祝三，你再依我一句話，跟李六玉帛相見吧！」

「一郎，」阿娃笑向鄭徽道，「我們倆專敬素娘一杯吧！可憐，一直是西施捧心似地，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今天不比平常，情願我等你，不能讓你等我；雖說私試，誤了時候也不好。」

「喔，你說他倆的事。」他說，「談是談了，沒有談出結果來。」

鄭徽心中一動，嬌嬌彷彿以退為進，別有深意。這不比泛泛的調笑，情緣牽纏，一定自找煩惱，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開，也不再多問。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斷言，他們決不會過來看一下！」

鄭徽看她神情嬌憨，言語尖酸，覺得別有趣味，便一把撈住她的手，故意偏著頭盯住她看。

素娘何嘗肯走？只是負氣而已。她隨他擺佈，只繃著臉不響。

他剛在這樣想，阿娃已轉臉過來，小珠很機伶，隨手搬了個繡墩過來，他挨著她一起坐下，心想應該先跟阿蠻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關係比較疏遠，在禮貌上需要客氣一番。

阿娃點點頭，回身向韋家的侍兒，低低囑咐了兩句。於是，當筵鋪下了一方紅氍毹。

「你不相信？」他又認真了，湊近她問。

這是多麼迷人的話！她完全相信鄭徽的話，出自至誠——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從搬入她家以後，除了偶爾去探訪韋慶度以外，足跡幾乎不出西堂。這天在河東節度使府第，他連跟相識在她以前的阿蠻招呼一下，都想拉著她一起去，作用自然是在避嫌疑，用心之細，恰恰證明了他用情之專，在風流藪澤的平康坊，很少聽說過有像他這樣的。

「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臉上，綻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風拂過，冰河解凍的光景。

「好，好！」韋慶度忍著氣說：「就算我眼前沒有辦法，難道你就有？」

「既然這樣，我何必還留在這裏？我們一起去看十五郎。」

「一郎，一郎，醒醒！」朦朧中他隱約聽見有人輕柔地喊著；然後又感覺到一隻溫軟的手，輕輕地捏著他的面頰，睜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帳子站在他床前。

鄭徽有些發窘，「現在不是看到了嗎？」他挨著她坐下，又說：「我雖然沒有到你那裏，其實心裏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十五郎也是沒有辦法，有辦法早就把事情做好了！」阿娃表面同情韋慶度，實際上也是激將法。

看到她的憂形於色，鄭徽便不肯說實話，隨隨便便地答道：「給一個打獵的冒失鬼，糊裏糊塗射了一箭，傷在左肩上。」

鄭徽一看他的神態，心裏一懍，知道出了什麼事，便定一定神說：「你先緩一緩氣，有話慢慢說！」

「我錯了嗎？十五郎，你摸良心想想。」

訂好了後約，鄭徽在朱贊所派的人引領之下，到了崇德坊于玄之的住宅，一問，于玄之不在家，鄭徽不無怏怏之感，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留下名帖，折回平康坊，來赴韋慶度的約。

於是，鄭徽由秦赤兒和楊淮前導，三騎馬出了延康坊往東疾馳。時已入暮，開始宵禁，金吾衛一路攔馬盤詰——一則，赴試的舉子，身份貴重，多少具有特權；二則，河東節度使府第私試，夜宴，早已由朱贊托人關照過，所以一路通行，並無留難，但盤問應對，也費了不少時間。

左思右想，委決不下；時已近午，他決定先去吃了飯再說。

「他們都沒有散，我脫稿得早，先回來。」

「差狀元一肩。」

「這自然不是我對素娘有何不滿，」韋慶度口角掛著冷笑，憤憤地說，「李林甫這個奸相，口蜜腹劍，勾結宦官，蔽欺天子耳目；眼前好像一片昇平，其實危機潛伏，遲早必有大亂。我實在看不順眼，可又一時拿他沒辦法——現在，李六仗勢為惡，我一定要鬥鬥他；素娘每天在王四娘家，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把她弄出去不能？」

多少天的宿怨，憑朱贊片言之間，煙消雲散，好倒是好，卻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韋慶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個主意，「鄭徽在我這裏，我們把他找來做個見證。」他停了一下，又解釋著說：「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樣，冰人該有兩個，你說是不是？」

「你一直喜歡自吹自擂，目中無人，真的考得好了，又說什麼受之有愧，不是言不由衷的假客氣？」

阿蠻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舉起豐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後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這樣一想，他也有些為韋慶度擔心，但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點了點頭，說：「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機會勸他，不要過於跟李六為難，能委屈就委屈一點，免得鬧出事來。」

「好了，不管有沒有道理，既來之則安之。」韋慶度轉臉對秦赤兒說：「你也下去，招呼跟鄭郎來的人，一起去喝酒吧！」

「在崇德坊，恐怕不容易找。」朱贊停了一下，說：「我派人領你去。」

韋慶度為他解釋，舉子互結朋黨，彼此傾奪，稱為「棚」；棚有「棚頭」——推舉有聲望、有辦法的人擔任。所謂「辦法」，即是奔走權貴之門，廣通聲氣，竊盜虛名，用來影響試官的視聽，以便易於及第。

「下午我打發人來接你。」他又說。

走到阿蠻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繡一條裙腰。她沒有發覺有人在她面前，依然專心致志地工作著，低著頭，在漆黑的頭髮和墨綠的衣領之間，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頸，潔白柔膩如羊脂玉，鄭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觸鼻聞一聞，而終怕過於唐突，不敢有所動作。

等進入西堂，剛剛坐定，李家的侍兒又來稱賀，一行青衣，繡春領頭，小珠殿後，整整齊齊地拜了下去。鄭徽還了半禮，拜罷起來，慧黠天真的小珠討賞，鄭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賞一貫錢，博得個皆大歡喜。

「怎麼不說了呢？」他奇怪地問。

「這很難答覆，我要說有七八分把握，你說我自吹自擂，我要說沒有把握，你又會說我假客氣……」

韋慶度動容了！「定謨！」他說：「你對我的責備過苟，但我瞭解你愛之深、望之切。今天，我老實跟你說吧，有錢我現在也不想替素娘贖身。」

「你怎麼知道？」韋慶度不悅。

「嬌嬌！」阿蠻說了公道話：「昨天是鄭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過你不該向阿娃報復。好姊妹，說說笑話怕什麼，動真的就沒有意思了。來，拉拉手！」

鄭徽嚴肅地點點頭，說：「你告訴素娘，三五天以內，一定有確實消息，叫她不要著急。」

「你知道就好。」韋慶度點點頭說：「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他看中素娘，而我跟素娘早有交情。三曲人人可去，原來也用不著仗勢欺人，李六自以為有奧援，敢於橫行，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韋慶度的話很率直，鄭徽倒不忍再說譏諷的話了，只這樣回答：「人各有志，祝三，你不必再勸我了！」

於是，鄭徽把阿蠻所叮囑他的話，說了一遍。又談到他勸韋慶度的話。同時趁韋慶度不防，向她眨一眨眼，意思是要她幫腔。

「你要是入了棚，當然是輿中人。」

韋慶度接過名帖一看，皺眉說道：「他跑來幹啥？不見他不好意思，見他，一聊半天，又擾人清興。」

「辛苦，辛苦！」鄭徽迎上去說：「考得很得意吧？」

「十五郎，你沒有問我，怎知道我沒有？」

「鄭兄！」朱贊神情鄭重地小聲問說：「我托韋十五郎道仰慕之意，想來已經轉達？」

鄭徽大驚，「傷勢如何？」他問。

鄭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兒回來，說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麼回事似地。一番「賈斷」，兩次送錢，自然要把人搞糊塗了。

謄正交卷，天色已經薄暮。這天，他是落後了，看一看闈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韋慶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筆硯出闈，賈興在門口迎接，同時告訴他，阿娃已經接了來，在退思堂等著。

回到鳴珂曲，阿娃親自下廚房做了一大碗湯麵，讓鄭徽找補午間的不足。正吃到一半，李姥扶著小珠的肩，到了西堂。鄭徽平日跟她不大見面，比較客氣，而且為了寵愛阿娃的緣故，對她一直執著後輩之禮，所以放下箸子，站起來迎接。

但就在那情緒激動之際，他也沒忘了他開筆作文時業師給他的訓誨，持論要大公無私，不可夾雜個人的恩怨。怕多言賈禍而不敢批評和憤於李六對韋慶度將有所不利而攻擊李林甫，在態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那倒用不著，我想嚇唬嚇唬他，你看好不好？」

「我也感謝不盡，」韋慶度在一旁接口，「不是你們兩位，我叫人蒙在鼓裏一輩子也不知道。」

鄭徽頗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奮的，那不是由於私試第一場發榜的結果，而是他有許多話要告訴阿娃，並且渴望跟她溫存繾綣，來補償他兩天孤棲獨宿的淒清。

「不等韋十五郎了？」

於是，他欣然有所著筆了。一縷靈思，如源頭活水，汩汩不停地流瀉著，從未感到有枯窘的時候。

「就是明天。」

「嘿，定謨！」韋慶度一見他就高興地叫道：「你一舉成名了！有不少人知道我跟你交好，到我這裏來打聽你！」

「我知道。」

正躊躇著，看到阿蠻出現了很奇怪的表情，她攢眉苦臉不住在牙縫間吸氣，一陣陣發出「嘶、嘶」的聲音。這是幹什麼？鄭徽有些詫異。

「我今天身體好得多了。」素娘對鄭徽說：「名為送考，實際上出來散散心，順便向你跟阿娃道謝，你們兩位為我這樣費心，真是感謝不盡！」

「報我以箭，報之以刀。」

他的神態顯得有些劍拔弩張，而阿娃卻是出奇地平靜，閒閒一笑，慢條斯理地答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到明年春天，眼前你還是沒有辦法！」

「是。」

「狀元夫人來催請了，快走吧！」嬌嬌說。雖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態，但卻掩不住無意流露的悻悻之色。

「好，好！」素娘願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剛才是我不好，現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請進去吧，我跟一郎說幾句話。」

「讓我想一想再說。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會安排。」

「聽說你不舒服，何必又來？」鄭徽又轉臉對韋慶度說：「你不應該讓素娘送你來的。」

韋慶度卻並不因為自己私試的結果不太如意，而影響了興致，也沒有把李六那一箭太放在心上，素性重視友情的他，對於鄭徽的一鳴驚人，不僅止於高興，甚至竟像他自己「狀元及第」一樣，感到非常得意。席間，諧謔嬉笑，竟近於放浪形骸的程度，自然不會理會到素娘內心的憂煩。

「當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終不相信我有辦法……」

「這話又說回來了，你有幾分把握呢？」

「如果覺得李六可惡，隨時可以教訓他，何必把素娘陷在裏頭？」

韋慶度沒有想到朱贊替李六答應得這樣痛快，第二再應該提個什麼條件，一下子倒想不起來了！

「你就這樣不上進！」素娘忽然生起氣來，「一年年鬼混下去，怎麼得了？」

「我等你。」

「本來就是這樣。交了卷，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就交白卷也沒人管你。」

他不知道她這些話的後面，隱藏著什麼意思？但並無慍色，那是他確實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膽地轉身而去。

「你不說，我來說。」素娘揭開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樣。」她指著韋慶度說：「他一直不肯拿個乾淨痛快的辦法出來，李六那裏又逼得緊；我媽不願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對李六有個交代。我看這樣拖著不是事，湊了三十貫錢給我媽，說是他送來的，這樣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穩住，有一個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說我做錯了沒有？」

「是我。一郎，你醒了？」繡春的聲音。

「言重，言重！」朱贊起身告辭，鄭徽代表韋慶度送出大門，臨別之際，重申前約，請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歡敘，朱贊欣然答應。

「對！」鄭徽心中一動，自然而然地在腦中搜索著有關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這個題目，便可從容應付了。

他看到的是無數紅燈，懸掛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圍。但同是紅紗宮燈，因為所掛的地位不同，出現了各擅勝場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廳，四邊遊廊，以同樣的間隔距離，整整齊齊地高懸紅燈，更顯得雍容華貴；夕佳廊依山而築，紅燈掩映，參差不齊，漸高漸遠，幾點紅光沒入暮靄，令人興起一種縹緲恍惚的遊仙之思。

鄭徽直覺地朝她那個方向走去，剛移動腳步，陡然警覺：阿娃也在這裏！如果跟阿蠻招呼，怕她會不高興；不招呼呢，又覺得對不起阿蠻——曾有一宵共枕的緣分，居然見了面不理，還是個人？

「你是羨慕阿娃遇見鄭徽這個人？」

「不過什麼？」

「那麼你說！我聽聽你這位女諸葛的安排。」

「你這麼早！」他撩開帳子，看到地上鋪著寢具，繡春正背著燈在繫裙子，大為訝異：「怎麼回事？你沒有回你自己房裏去睡？」

「我說了你能替李六作主？」

午飯後，鄭徽不速而至，有著一臉的懊惱。

「我只是聽李六這麼說，說你誤會了他。」朱贊從容不迫地說：「冤家宜解不宜結，祝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調停？」

「請問，雜文是詩還是賦？或者詩賦兼試？」有人這樣問。

鄭徽心想，這個主意很好，東都洛陽，帝王舊京，一切規模建制，雖稍遜於長安，卻還是大有可觀，就不說避囂這一點，也是值得去遊歷一番的。

於是，韋慶度軟語相求，保證他自己要好好努力，去中那名進士。又談朱贊結棚的內幕，說是除了文章以外，另外還有助力，他中進士的機會，跟鄭徽一樣地多，叫她放心。

然而自開元二十四年起，遠聲色、絕貨利，能夠極力規諫皇帝的張九齡，被李林甫與高力士排擠走了。

「用不著你請求了！」阿娃接口說：「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問素娘：「你彈個什麼？」

阿娃也很厲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說旁邊嗎？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邊，只有我！」

「你給我安安靜靜坐著！」正在收拾筆硯、稿卷的阿娃，頭都沒有抬，只低聲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張狂！」她又不滿地加了一句。

「你聽誰說的，素娘『懨懨成病』？」

「李六不過倚仗他叔父的勢力，算得了什麼？你準備拿素娘作餌來收拾他，倒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如果我是你，我決不費那麼大的事！」

但也有兩三位座客，只是默然旁觀，那銳利的冷眼，使他感到窘迫，他覺得他們的眼中彷彿在尋求一個答案：這姓鄭的何德何能？竟能邀得朱贊的賞識，把他捧得那樣高？

「李姥是行家，她自然懂得怎麼樣替你宣揚聲名。」

「這樣說，我不必參與他們的私試，沒有什麼意思！」鄭徽不屑地說。

素娘終於回嗔作喜了。兩人輕憐蜜愛地談到三更將近，她才回去。

於是，他隨口說道：「好久不見了！」

她的嬌笑，她的從衾枕中散發出來的香味，引得他動情了，低聲說道：「阿娃，時候還早，讓我跟你溫存一會兒！」

這句話可說得韋慶度不再覺得「好玩」！他憤憤地說：「你就看得我這樣一個錢不值？」

而結果，他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難道竟無一絲體貼之心？素娘越想越覺得委屈，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流個不住。

看韋慶度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他倒要好好問一下：「會有些什麼樣的人來看我？他們的目的何在呢？」

「沒有。」

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團，很準確地落在他的面前，抬頭一看，韋慶度已越過他的身邊，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請示；這是故意找機會跟他通信，隨即把那紙團打開，上面寫著八個字：「時不君予！何事觀望？」

「他說了的，讓我們先回去，回頭他出闈就到我們那裏來。」

「你問它幹什麼？我又不想你來灌我的米湯。」停了一下，她又說：「你不會問阿蠻，她喜歡多嘴，自然會告訴你。」

「是的。」

鄭徽不再多說，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飯。剛一掀開帷幕，陡覺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門開著，門外的積雪，總有兩尺多厚！

「好了，好了！」阿娃攔住他的話：「你倒是讓十五郎慢慢告訴你嘛。這麼性急幹什麼？」

「別客氣了。」阿娃停了一下，又指責他說：「你這個人言不由衷！」

他還有些殘餘的睡意，但一想到這一天的私試，立刻便有無法抑制的興奮，感到精力彌滿，急待一逞身手。於是一挺身子坐了起來，握拳伸臂，在空中揮舞了兩下；這時他才發現，阿娃珠圍翠繞，一身盛裝，早就梳妝好了。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個情理兼顧的辦法，中途折回，來到阿娃面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你來！我們到那面去看看。」

有阿娃在面前，這是個不甚適宜的玩笑，好在鄭徽問心無他，指著阿娃，從容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你在家，我一樣會惦記你的。」

看看都已入闈，朱贊站在公案右側，作了個手勢，似是有所陳述，於是，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

阿娃點頭同意。於是他們帶著賈興、楊淮和繡春，東出灞橋，直往洛陽進發。

這話說得太重，就是朱贊那樣老練的人，臉也變色了，他勉強笑道：「祝三，你這完全是杞憂，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說，第一個我就饒不了他！」

正這樣興奮地想著，一陣圓潤的金鐘聲響，朱贊便說：「兩位請吧，入闈了！」又對阿娃說：「我也要入闈，不能招呼你，要什麼儘管跟這裏的人說。」

鄭徽還是第一次見到遊俠兒的真面目，那種豪邁狂放，不為禮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嚮往。然而「俠以武犯禁」，雖是執法不公，社會不平的徵兆，卻也不值得讚揚鼓勵；因此，他內心嚮往，表面上則是絕口不提。

這個內幕的揭破，一方面證明了于玄之並未受朱贊的操縱，衡文自有主權，使鄭徽感到相當欣慰，但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他這一次私試中，所以能出類拔萃，高居狀頭，並非全靠真才實學，只是正好碰到一位別有會心的主司而已。

「好，一言為定。我的調解算是成功了。」

「還不是明年禮部的考試？」素娘微蹙著眉說：「這一趟私試，你第一場背榜，第二場連背榜也沒份，真叫人替你著急！」

「對了。」韋慶度說：「坐下來喝酒！」

阿娃不響，他的話不說她也知道，她只是在心裏想她自己的事。

鄭徽怕她真的著惱，開始靜下來，偎依著她溫暖的身體，好久不想起身。她一再催他，最後聽到有人——自然是賈興，來叩西堂的門，他才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她的床。

在沒有盤算好以前，她不願多說，免得徒亂人意，所以趕緊答道：「相信，當然相信。」然後又亂以他語：「睡吧，這兩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替他解衣帶。

「我可沒有話跟你說！」她故意給他碰個釘子。

「唷，唷！」韋慶度故作吃驚地，「你真比我媽管得我還緊！」

「不行！」說著，她身子左右轉動了一下，裹緊了被。

由於近日的交遊，他對韋慶度的性格摸得更熟了；他知道，用正面的說服，韋慶度是不容易接受的，得要作一篇偏鋒文章，才能收效。

「怎麼？」

兩人共著一個枕頭，卻仍是各想各的。鄭徽把兩天私試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說：「這篇『九衢賦』，我自己認為還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勞。」

「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鄭徽暗想，朱贊的雄心不小，竟想一網打盡，造成「通榜」，這也未免太狂妄了——「至少還有個滎陽鄭徽，獨來獨往，不是你所能羅致的！」他在心裏說。

「唉！」她輕輕地喟歎著，然後又自語似地說：「我真羨慕阿娃，省多少心。」

他那溢於言表的剛烈之氣，使得鄭徽肅然起敬，然而他的辦法卻令人憂慮；素娘是一朵嬌弱的鮮花，他把她擺在易於為人覬覦奪取的地方，而又以護花自命，這態度是矛盾的、危險的。

「這我就可以放心了！」阿娃點點頭，又自問地說：「中了進士以後會怎樣呢？」

「我原沒有說他錯。他昨天叫人送錢來，我知道了，叫人告訴秦赤兒，把他請來，原意是讓他明白有這回事；就算我媽收了個雙份，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誰知道他大發雷霆，說我看不起他……」

素娘不響，自然是默認的表示。

等秦赤兒一走，鄭徽收斂了笑容，低聲說道：「祝三，你虧得沒有什麼，真的要出了事，我遺憾一世，百身莫贖！」

「你當心！」鄭徽警告韋慶度說：「王四娘不定有什麼花樣放在後面。」

韋慶度對他的解釋很滿意，不再作盤馬彎弓，直截了當地提出條件：「第一，素娘不容他再染指，也不許暗地裏對王四娘報復。」

「既然你不願見，不會擋駕？來客總不好意思直入西堂來跟你套交情吧？」

才思敏捷的鄭徽，不但已想好了「治道」一策的大意，甚至腹稿都有了；但下筆的時候，他卻又不免躊躇。

鄭徽極注意聽他講完，問道：「那是怎麼樣的兩個人？」

「只怕李六不像我這樣胸無城府。」韋慶度淡淡一笑，轉臉對鄭徽說道：「定謨，你願做見證，可要負責！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伸冤！」

「別跟我扯皮！」阿娃以一種做姊姊的嚴厲口吻說，「跟我說正經的。」

「誰？」阿娃從睡夢中驚醒；雙眼灼灼，看著鄭徽——受驚的不止是她，她那一聲喊，把他也嚇一跳。

這一派教誨的口吻，鄭徽不能不唯唯稱是，接著，李姥又指點了他許多規矩，要拜謝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試的朱贊，並且主張他馬上出門去拜客，才顯得恭敬盡禮。

「『太白斗酒詩百篇』，那又怎麼說呢？好了，」鄭徽故意裝得懊惱地說，「連你都信不過我，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

於是那班青衣侍兒亂哄哄地擠進西堂，一面站隊排班，一面鴉飛雀噪地高喊：「一郎請上座，受賀！」

「這你可能有點誤會。」朱贊很委婉地解釋，「李六雖是宰相家的子弟，但是你府上也是長安巨族，門生故舊遍天下，李六不敢……」

「啊，這怕不行！」

「不管他。我們帶著阿娃、素娘去玩兩天。」

第二天一早，韋慶度在床上剛醒，就想到了素娘昨晚上的話。在以前，他鬥雞走馬，飲酒吟詩，從沒有認真地想過他的進士考試，而此刻，他不能不細作考慮，因為他已在素娘面前誇下海口，好歹要中它一名進士。許下的諾言，不管多麼困難，一定要把它做到，他的性格一向是如此的。

鄭徽越聽越糊塗，而且看他們倆爭得都有些動氣了，不能再持旁觀的態度，便急急插口說道：「你們小兩口別吵了！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他有暗箭，我就沒有暗箭？」韋慶度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辦法。」

「謝謝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著繡春的肩，送他們出廳——廳外已站滿了鶯鶯燕燕，那些「舉子」們，有的低聲調笑，有的駐足欣賞，把一條雨廊擠得斷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鐘響了起來，才把他們催入試場。

「怪相！」嬌嬌也發現了，打了她一下，問說：「鬧牙疼嗎？」

嬌嬌讓阿蠻開玩笑氣跑了。鄭徽的難題也消失了，「你真是有點胡說！」他笑著對阿蠻說，「嬌嬌憑什麼吃那一份飛醋？」

「哪裏去？」韋慶度一看素娘真的生了氣，一挺身從榻上起來，連鞋都顧不得穿，搶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一覺醒來，銀燈微明，並聽得窸窣作響，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娃！」

「別的沒有什麼。不過，」秦赤兒說，「王四娘彷彿很奇怪的樣子。」

鄭徽心知韋慶度所中的一箭，不是偶然的事，這一箭以後還潛藏著極大的危機，但只能當面跟韋慶度密談，所以他找到阿娃，只輕描淡寫地說韋慶度無意間受了誤傷，他需要去看一看，叫她仍舊留在這裏，參加宴會。

「這場私試，是個姓朱的『棚頭』發起的……」

「好吧！」韋慶度對鄭徽說：「我先入闈了。中午再見！」

「否則如何？」

他們由朱雀門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轍跡凌亂，車馬紛紛；不用說，這都是跟鄭徽和韋慶度一樣，來應私試的。向南不遠，右轉入廷康坊，一進北門便是河東節度使的宅第。

「儘是語言無味的俗客，實在懶得跟他們周旋。」

果然，韋慶度不服氣地說：「誰說沒有辦法？但以前我所想的，一直是如何對付李六。素娘的事，我要到明年春天才辦。也不過是八百貫罷了，還難不倒我們韋家。」

「好極了！」朱贊很欣賞地說：「祝三和鄭兄都很賞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幾時我再設個菲酌，不邀別人，就是祝三、鄭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歡、盡釋前嫌，豈非一大快事！」

「韋十五郎沒有跟你細談？」阿蠻答非所問地。

「其實還是……」

「這不是學輕薄，另有個說法在內，今天太晚了，不談吧！」

「是啊！」阿娃同情地說：「十五郎，我替你委屈，你又不是肚子裏火燭小心的草包；跟他們一起蹚渾水，將來說起來也不光采！」

他不響，慢慢從她被底探手進去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

「何必如此嚴陣以待？你說個『不行』的道理；說得不錯，我不強求，否則——」

他回頭搖搖手，示意她別說話；走過去掀起阿娃那面的帷幕，向裏張望。

「一郎，你該罰！有話吩咐就是，什麼叫請求？」素娘答說。

「不！我沒有見著素娘。出門時，有個素娘身邊的人，悄悄招呼我，跟我說了這話。」

忽然，樂聲漸緩，彷彿鶯啼已倦，稍作棲息，阿娃的舞姿也愈見輕柔，猶如一片春風拂過，柳浪起伏。這使鄭徽陡然想起近人的一首七絕，便依著樂曲的節奏，朗聲高唱：

「你不用試，」韋慶度笑道，「我一向頑健如牛，從來不生病的。」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這一套。像現在這樣，一天見二十個客，再一家一家去回拜，怕忙得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那不是太苦了？」

於是，鄭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說了出來。只是把素娘準備在必要時，降身屈志，委曲求全來衛護韋慶度的話，暫且保留；因為這對爭強好勝的韋慶度，是個很大的刺|激，說得不是時候，容易激出誤會和變故。

「你怎麼又來了？」阿娃說。

「那邊！」小珠指著西面角上說。

「這，這不是根本不對了嗎？」大為驚愕的鄭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祝三，你聽我的勸。」他說：「既然兩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滿意素娘的是什麼？我也個想聽你講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這本賬一輩子都算不清楚，要講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不敢說你錯。不過——」

「別拉住我！我的眼淚不值錢，人也不值錢，哪裏有你看得上眼的地方？」說著，重重一掌，打落了他扯著她的衣袖的手。

「朱贊。」

於是，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假客氣」，但卻反駁地問：「我不客氣一番，難道真的大言不慚，說是份所應得？」

等一百二十五名應試的全部進場，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條，交給在旁侍立的執事。不久，一張四尺長的素箋，高高地貼了出來，上面寫著：

外面，隱隱有賈興和繡春在小聲交談的聲音，那可能是在探詢他的動靜，「你真該走了！」她說：「早些去，從從容容的，不很好？」

所躊躇的，只因為記起了「多書賈禍」這句話。對策的第三段雖用假設的語氣，但明眼人一望而知，是在指斥李林甫；最後一段結論，正面立言而意在言外，也是指李林甫。大唐開國以來，天子都有納諫的雅量，甚至連武后亦不例外，這是國運所以隆盛的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天子如此，大臣自然也如此——可是，那是在魏徵的時代，宋璟的時代，張九齡的時代，而現在是李林甫的時代。

「那可不勝其煩了！」鄭徽爽然若失地說。

「是的，是的！」鄭徽沒有防到他有此一問，當著面倒不便公然拒絕「入棚」，便虛晃一招說：「草茅下士，一時還不敢高攀，等過了這場私試，再來請教吧！」

「不會，她也不敢！」韋慶度答道：「我原來就叫人跟她說過，算是已打了招呼；這會兒再送了錢去，她可能一時搞不清我的意思。在我看，沒有什麼可詫異的。」

「你別這樣說，幾場私試下來。誰能及第，誰要明年再吃一場辛苦，大致都能看出來了。」

「隨便你，愛說不說！」

「沒有什麼！」她亂以他語：「明天還得辛苦一天，少喝些酒，吃了飯早早休息吧！」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處，必將流傳出去；流傳到李林甫耳中，必將惱恨、報復。這是一場私試並無實質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賈禍，然則徒逞口舌之快，豈非太不聰明？

「我很知道嬌嬌的。她——」阿蠻突然住口不語，看了繡春一眼，對鄭徽揚揚手：「你請吧！別忘了，把素娘的事，記在心裏。」

阿蠻還沒有開口，那綠衣少女在旁邊冷笑：「哼，好稠的米湯！」

「對不起！」他定下神來，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吵了你的好夢。」

將近正午時分，鄭徽已完成了「九衢賦」的初稿，擱筆稍作休息。看著周圍，有的攢眉苦思，有的握筆踟躕，有的唸唸有詞；高高在上的主司，仍舊手不釋卷，但看得出來，那只是強保持一種尊嚴的姿態，這樣衣冠束縛地枯坐著，滋味也並不好受。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該一起受賀！」

「我跟朱贊說，邀你搬到河東節度使府第去住，讓朱贊替你應付你所說的那些俗客。」

李六竟如此讓步，這在鄭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贊黃金結客，神通廣大，同時以他和韋慶度的交情，和深知韋慶度有一班遊俠少年可供驅策，未能輕侮，那麼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幫著李六來暗算韋慶度的。

「晚上，朱贊有宴會，你別忘了！」他說。

於是，他們又談到這天的考試。鄭徽把他的賦稿拿出來請教，韋慶度自歎不如。但他又說，這天應試的一百多人中，好手極多；因為朱贊有意網羅群英來助長他的聲勢，這也就是他為什麼要托韋慶度來延攬鄭徽「入棚」的緣故。

「你呢？」韋慶度說，「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來赴宴。」

等鄭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聽韋慶度談過這事，她倆自然都非常高興，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韋慶度和李六明爭暗鬥，愈來愈烈，將有不測的禍事發生，現在李六自願求和，滿天陰霾，一掃而清，無怪乎她眉眼舒展，稱心滿意了。

「十五哥別問我！你只說要我幹什麼？」

鄭徽想起了韋慶度痛斥李林甫為奸臣時的憤慨，也想起了他父親前年自京師述職回常州，說起李林甫專權，在他覲見皇帝之先，威脅他報喜不報憂時的感嘆！

「不！」鄭徽想了一會兒，找出兩個希望她不走的理由：「第一，朱贊很尊敬我，都走了不好意思，你得在這裏敷衍一會兒；第二，昨天第一場試，今晚上發榜，你不想等著看榜？」

鄭徽對於阿娃，無一處不是心悅誠服，唯有談到讀書用功的話，他總不免反感；因而報以微笑，作為無言的否定。

「你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總沒有阿蠻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的時間多吧？」他搶著說。

鄭徽一看這情形，知道她們倆相處得還不錯——他一直怕她們在他面前相遇，會使他左右為難，看今天這樣子，並沒有什麼；但也要應付得好，他想：阿蠻是個非常豁達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對阿娃情有獨鍾，曾坦白告訴過她，並且已獲得她的諒解，所以她決不會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嫉的事來，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態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於是，他說：「你的話不錯，我決定到洛陽去住些日子，不過也不能說走就走，這裏需要料理一下。」

這把韋慶度駁得無話可說，只好苦笑。

「你吃你的，別管我！」李姥坐在他旁邊問說：「何以這麼早就散了？」

「你的口氣好大！」韋慶度笑道：「你到長安不久，長安輕薄子弟的口吻倒學得很像了。」

「素娘跟你說些什麼？」

等鄭徽和阿娃一走，韋慶度讓侍兒扶著躺下，叫素娘坐在床前的繡墩上，陪他說話。

這時，階前已設下香案。「舉子」們依照禮部貢院的規矩，在西階下站隊肅立，不一會兒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們敦請來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緩步下階，儀容肅穆地站在東面。「舉子」與主司相對而立，在執事鳴贊之下，「舉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謁見的大禮。

不一會兒，阿娃先到，正在殷殷詢問韋慶度的傷勢，素娘接踵而至；她中午已來看過韋慶度，他對她說，他已從鄭徽那裏聽到她的警告，又把如何托安阿利對李六報復的情形告訴了她。她害怕他跟李六會引起公開的決裂。彼此結下深仇，招致殺身之禍，又因為這次私試，韋慶度只取了一場，相形之下，不如鄭徽甚遠，所以心情更為灰惡。但是，在表面上她不能不強打精神，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身在平康，隨時隨地得要笑臉迎人。這話，王四娘不知道教導過她多少遍了。

「怎麼？」鄭徽詫異了，「可以把她們帶入闈？這樣說起來，還可以飲酒唱曲？」

「醫生正在看。傷在肩上。」

素娘不敢作聲，她也知道她的話說得太重了。

「何不去問李六，他放我一箭是什麼意思m.hetubook.com.com？暗箭傷人不算好漢！」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個嬌稚的聲音在招呼他。

「用不著的。他們缺錢花了，自然會來找我。」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陣騷動；一個個鶯飛燕舞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說：「可是快考試完了？」

於是他說：「祝三，素娘待你，深情默注，你待她卻有欠忠厚！」他這樣責備著，靜等對方的反應。

積雪未掃，車馬都走得極慢。車輪馬蹄輾壓著雪粒，哧啦、哧啦地作響，越發襯出雪後清晨的幽靜寂寞。鄭徽在馬上四顧，巍峨的宮城，寬廣的街道，都掩蓋在皚皚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懼，彷彿覺得無法脫出這白色的圍困似地。

「鄭兄借寓鳴珂曲李姥家？」朱賀又問。

「你的話也對，我等看了榜就回去——如果你不回來的話。」

這樣想著，他才感到光陰的寶貴。禮部進士試在明年元宵節後舉行，只不過還剩下兩個月的時間，得要靜下心來，好好理一理書。

「玩，我不反對！慶賀則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看著她重新睡下，替她掖好了被，才回到他自己那裏梳洗、更衣，進了早餐；一切停當才不過晨鐘初動，看看天色還早，他又到了阿娃那裏，撩開帳子望一望。

韋慶度最愛逗她生氣，目的已達，只嘻嘻地笑著，覺得十分好玩。

第二是謁見于玄之，向他道謝提攜之德。于玄之十分器重鄭徽，殷殷以前程遠大相勉。又談到他私試的兩篇文字，說「九衢賦」道人所未道，是鄭徽自己也明白的；但那五道策問，何以為于玄之拔置第一卻有個他所想像不到的原因。

「這倒可以。」鄭徽笑道：「但似乎受之有愧。」

這句話很有份量，韋慶度是先要探明他跟李六的關係，究竟深到什麼程度？這一層用意，朱贊自然明白，他不願讓韋慶度產生一個印象，以為他站在李六那一邊，所以答覆得非常謹慎。

「誰知道？」韋慶度說：「長安三十多萬戶人家，遊手好閒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後出獵，更是常事，這沒有什麼可推敲的。」

崔敏所辦的那一場私試，規模不及朱贊，只有八十個人。私試的辦法則大致相同，但第一場私試不是賦，而是一首八韻的五言排律；第二場仍是策問五道，一道經義、兩道時務、一道方略、一道徵事，範圍比于玄之所出的題目來得廣泛。

當他講到嬌嬌被阿蠻一句話氣走了時，故事在笑聲中算結束了。韋慶度毫不思索地說：「這真是一見傾心，盛情可感，定謨，你不能無動於衷吧？」

他仍舊攜著小珠的手，出了退思堂，迤邐往夕佳廊去看燈。走到一半，迎面遇見朱贊，彼此立住腳寒暄。

「我告訴你吧！我這麼快出闈，是因為我交了白卷。」

「哦，嬌嬌，小嬌嬌！」他重又握著她的手，問道：「你住在哪裏？」

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資格、教養來了，嬌嬌還有些悻悻然；阿娃卻是笑盈盈地伸出手來，說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嬌嬌，真是又小又嬌，來吧！」她一把拉住她，「別撒嬌了！」

「怎談得到得意？敷衍成篇而已。」他也問：「朱兄呢？」

「錯倒不錯，只便宜了王四娘這個老虔婆！」

「這不行。」鄭徽一口拒絕，「我不願再欠朱贊的情。」

「唷！」嬌嬌移動了兩步。側面看著鄭徽和阿娃，「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狀元夫人了？」她撇著嘴說。

「我這裏人來人往，不是隱蔽的地方，他們發現你在我這裏，不會找了來？」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眼看你中進士如探囊取物，前程無量，自然都想結交你這個人，將來互通聲氣，也好有個照應。」

「姑試言之。」

困難的是「治道」一問，這題目太大了，該從何說起呢？

素娘對他的讚語，恍似未聞，靜穆的眼光，專注在阿娃身上。圓潤的樂聲和輕盈的舞姿，融而為一；鄭徽和韋慶度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們這年春天在揚州同遊瘦西湖的記憶，粼粼碧水，依依楊柳；柳絲間三數金鶯，穿梭般既飛且唱——他們都記得，當時曾在柳下癡立了個把時辰，還不忍離去。

「我找你一塊兒去看阿蠻。」他陪笑著說。

「既然你也不贊成，為什麼你又跟著朱贊走呢？」

這是彼此利用，互得實惠的辦法。在別人也許求之不得，而在鄭徽卻似乎有種被侮辱的感覺。他想：這一次私試的結果，可能是朱贊在那裏操縱，名次高不一定表示考得好。這樣說來，完全失去了觀摩、考驗的意義。想到這裏，鄭徽有些意興闌珊了。

「有個辦法，怕你不願意。」

「啊——」韋慶度猛然在自己額上拍了一掌，「我竟沒有想到！」然後起座長揖，滿面笑容地對阿娃說：「女諸葛，我服了你了！」

「我是怕你像昨天一樣，在闈中不好好作文章，無緣無故惦記著我。」

「不行！」韋慶度把個頭搖得撥波浪鼓似地，「杜門讀書，有女如花，好倒是好，無奈我那班朋友，不容我享此清福。那班朋友說起來都是世交，玩兒慣的，無法拒絕。」

鄭徽深感意外，一場私試，而且發榜還不過半天，怎能如此引人注意，「你在說笑話吧？」他將信將疑地，「還是故意挖苦我？」

「我替你說了吧，第二，不准再暗箭傷人。可是？」

然而，素娘卻來了。自然，她是跟著韋慶度來的。

「你這好像是在罵我不仁不義？」韋慶度爽朗的笑了。

「這是小事，再談吧！」鄭徽話風一轉，故意裝得憂形於色地：「素娘懨懨成病，我很不安。因為我曾答應替她向你進言，結果毫無用處。」

他認為一定要解釋，更要表明他的光明磊落。想好了話，走過去扶住她的肩，問道：「阿娃，你看重一個進士，還是看重一個夠資格中進士的人？」

「哪有這話？」阿娃指著鄭徽說：「我實在也是為他著想，有個伴在一起讀書，興趣比較好些；同時有你在督促，也不容他偷懶。」

「你們有私情密語要談，我夾在中間幹什麼？」鄭徽笑道：「而且，明天還要起個大早，我不陪你了。」韋慶度聽他這樣說，便不再勉強，自己帶著秦赤兒轉到王四娘家。鄭徽看看時間尚早，還想跟阿娃盤桓一會兒，但她一直催著他回自己那裏去休息，無可奈何，只好早早熄燈上床。

「那一箭，未見得是李六的。」

「這就是我跟你的一郎不同的地方——我們處境不同。你知道的，我的性子愛活動，交遊很雜，拉拉扯扯的關係把我束縛得身不由主。像這種說正經又不正經，說不正經又像正經的事，別人要我湊個熱鬧，無論如何不能板起臉來說個『不』字。不像定謨，灑灑脫脫，一無羈絆；明年憑真才實學，榮登上第，這才心安理得，有個意思！」

朱贊極善機變，立刻迎合他的意思說：「這更好了，只是你跟李六兩個人鬥意氣，我們做調人的，更容易著手，你說吧，祝三，要怎麼個樣子，你們才能解開那個結？」

秦赤兒上前投了名帖，隨即有一名執事，引著他們從右側車門來到一所別院；尚未進門，就聽得笑語喧闐，猜想來的人已經很不少了。

「那姓朱的棚頭——朱贊的舅家，河東節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寬敞。一切供應，都由朱贊作東，不必納費。」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急什麼？」韋慶度毫不在乎地說：「落第了，下一年來，有你陪著我，日子好混得很。」

當他唱完，琵琶已近尾聲；玉盤珠定，阿娃的舞步亦倏然而止。韋慶度想鼓掌稱快，卻忘了左肩受傷，猛然抬手，牽動肩上的傷處，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但嘴角的笑意仍在，弄成一副啼笑皆非的怪相。

「我今天沒有入闈。這麼多貴客，不敢怠慢；得要自己到處看看，才能放心。」

阿蠻一愣，然後笑道：「昨天不剛見過？大概是我弄糊塗了，昨天看到的，不是滎陽鄭一郎。」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風姿，在肅穆中蘊藏著無限的哀怨，而聲音是平靜的；那樣從容就義般的勇氣，使鄭徽從心底泛起尊敬，面臨著這樣鄭重的託付，他不敢以泛泛的遊詞，作毫無作用的安慰；斂一斂衣襟，雙手籠入衣袖，拱在身前，莊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鄭徽決不埋沒你的義行！」

「你也真是！」阿娃也笑著埋怨，「這麼大的人，還像孩子似地頑皮。」

「聽說素娘人不舒服？」他轉臉跟阿蠻去談。

這是第二名，「韋十五呢？」他又問。

「你打的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靈活地轉了一下，這一次的聲音是平靜的：「你一個人去吧，說幾句話就回來。你該早點回家休息。」

韋慶度沉吟久之，總覺得李六陰險難測，不可隨便放鬆，便問說：「你知道不知道，李六為什麼跟我過不去？」

「信不信由你！不過，我可先告訴你，以後你再想像今天以前那樣，緊閉西堂，獨享清福，一定辦不到了！」

「哼，我不過一個人打打主意，你竟一個人悄悄兒做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那所別院以一個永安渠水鑿成的大池為中心，池上有亭，這時為大雪所封，成了一個雪白的圓球。池東是一座梓木彩繪的方廳，題名「退思堂」；池西疊石為山，依高下之勢，築成一帶精舍，有一塊小小的木匾，題著「夕佳廊」三字。喧闐的笑語，有發自退思堂的，也有發自夕佳廊的。河東節度使府第的執事，把他們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總有兩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濃妝艷抹的平康女子。

「只怕也像素娘一樣，是心裏的病！」鄭徽接著他的話說。

鄭徽不知道他所躊躇的是什麼？想來總還是財力不敵李六——這需要從長計議；鄭徽很沉著，想等他自己把話說清楚了，再作道理。

「不過，」鄭徽又說，「你總得替我想個辦法。」

堂內先有十幾個人在，最初看到鄭徽，並不怎樣注意，及至朱贊一提他的名字，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輕呼，紛紛矚目，並且迎了上來。

朱贊是個極工於酬應的人，當韋慶度替他們介紹以後，他用異常懇摯的神情，向鄭徽表示仰慕之意，又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時也向阿娃寒暄，他說他以前雖未見過，但久已知道阿娃的聲名，今天見到了，自然非常高興，可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鄭徽心裏有些抱歉，卻不便作何表示；但一場邂逅，一番調笑，臨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話，似乎也說不過去。

「好啊！」韋慶度傻呵呵地反問：「請求什麼？」

幾乎所有的人，都轉臉來看他們；但鄭徽發現，只有少數的人在看他和韋慶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他這番話，在素娘聽來，心如刀割。她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夠婉轉，但本意無它，第一，她也是一番好勝之心，不願讓旁人把他看得不如鄭徽；第二，要他中了進士，她才得遂從良之願，若是依然落第，他家裏不會答應他納妾，他對家裏也說不出要替她贖身的話。既然他的及第與否，跟她的終身大事有著密切的關聯，那麼望之切，責之苛，也是情理之常，他應該想得到的。

「噢。」他不明白阿娃的用意，要問又不知從何問起，只是坐在床上，張大了眼怔怔地望著繡春。

當然，應該聽大家說話的人，也知道讀書人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們所喜歡聽的是歌功頌德的話；自己做錯了事，不但不願別人責難，還希望別人給他鼓勵，這不太可笑？

「姥姥來了！」有人在外面喊。鄭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進來，「一郎！」她第一句話是：「你該寫個泥金帖子回家報信，這是規矩，讓你堂上兩老也好放心。」

「五更剛過。」

「我大概不會再來了。我把賈興留下，照料你們。」

鄭徽微笑道：「這大概就是做棚頭，延攬人心之道？」

「我就是要這樣，憑真才實學，題名金榜。」

韋慶度的話，已略有譏嘲的意味，再說下去，可能會誤會他矯情。意識到這一點，鄭徽不再提及此事，只說：「我們把素娘、阿娃去接來吧！」

「不一定。」

「素娘明天不去。」

剛吃完早飯，韋慶度也到了。他戴著油帽、騎馬來的。阿娃原準備了兩乘車，此時只用一輛，只她帶著繡春乘坐；鄭徽陪著韋慶度騎馬，在秦赤兒、賈興引導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在笑聲中，鄭徽一時難於啟口的話，算是含含糊糊混過去了。兩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闈。鄭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稅法」兩問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慮。

「你怎麼來了？」韋慶度詫異地問說。

「你又要這樣說了！難道我做錯了？」素娘微帶怨憤地問韋慶度。

「怎麼？」

韋慶度看看周圍好像有人在看熱鬧，便拉了鄭徽一把說：「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去談。」

穿綠衣服的碰了個釘子，羞紅著臉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著散開了。

韋慶度換了衣服，在客廳接待朱贊。他們也是極熟的朋友，用不著客套寒暄，朱贊便從衣袖中取出一柄小刀，手執刀尖，反遞過來說：「這是你的吧？」

約莫半個時辰，安阿利來了，看年紀二十剛出頭，身高七尺，凹眼黃鬚，生得異常驃悍，他管韋慶度叫「十五哥」，韋慶度叫他「阿九」。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湧生了許多想像，她今天穿的什麼？此刻在退思堂幹什麼？沒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鄭徽心想：無論如何，自己不能做可恥、可笑的事！

「那你怎麼辦？暗箭殺人，戒備甚難！」

「好在這是私試，也無所謂。」

「說我聽聽！」

「阿九，李六叫人放了我一箭！」

「祝三，這你就不對了！」鄭徽說：「出了意外，他當然要來通知我，你責備他沒有道理。」

「小娘子叫我在你床前打地鋪，好侍候你早起。」

「好了，」她握著他的手說：「暖一暖手，出去吧！」

韋慶度接刀細看，正是交給安阿利的那柄，便故意問說：「你從哪裏弄來的？」

說著，韋慶度叫秦赤兒連夜到曲中去找安阿利——他是「昭武九姓」胡人之一，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的族人，在長安是有名的遊俠少年。

參與這一場私試，他是在絕對秘密的情況中進行的；甚至阿娃也不知道那兩天他一清早出門，是幹什麼去了？

「是的，這還說得過去。如果明天發榜，名次仍舊這樣高，那就不對了。因為第二場策問：五道題，我頂多只有三道題答得還像樣子，決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那一定考得很得意。」

他牽著她的手，進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滿廳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裏！

「我把錢交了出去，也說了『賈斷』的話，王四娘一愣，眼珠骨碌碌轉了半天，才笑著說：『好了，你放下吧！回去說我謝謝。』看樣子，是弄不清怎麼回事似地。」

看透這一層，他覺得他可以做這個見證，便高高興興地答道：「我雖不識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過的，自然樂於從命。」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還有朋友等著我。」

「你以為我要親自下手傷李六？」韋慶度打斷他的話說，「這未免太抬舉了他；他有人，我也有人，大家在暗中較量好了！」

「唉！」阿娃嘆口氣說，「你這個人，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到了韋家，秦赤兒直接把鄭徽領入韋慶度的書齋，剛到門口，就聽見朗朗高吟的聲音，掀開簾子一看，裏面生著兩個大炭盆，韋慶度袒著左胸坐在胡床上，肩裹著白布，微有殷紅的血跡滲出。兩個年可十五六的侍兒，在炭盆上炙肉、溫酒，韋慶度右手倒執著一柄拂塵，一面喝酒，一面擊節吟詩，高興得很！

滿面笑容的繡春，自作主張在西堂正中設下兩把交椅，來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謙虛，堅辭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開交。

「我哪一點不及鄭徽？素娘，你說說看。」

這份感受，異常真切，他甚至想發聲吟詠，以作寄託。這個念頭使他意識到，他正經歷著一種寶貴的經驗。如果在今天的私試中，真的為阿娃所猜中，以雪為題，他將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可寫。

第二遍金鐘又響了，鄭徽匆匆作別；入闈以後，領卷歸座，好久都靜不下心來——韋慶度、素娘，還有那個被韋慶度描繪得醜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馬燈一般，交替著出現在他的腦中。

原來于玄之是張九齡的門生，張九齡為李林甫排擠去位，做門生的，自然也憤憤不平；鄭徽那「治道」一策，正好搔著癢處，所以于玄之特別賞識。

「我看看去。」

阿娃眼尖心細，知道素娘有衷曲要跟韋慶度細訴，便提議早早散席，鄭徽自然附和，韋慶度傷處未復，也有些累了，所以並不堅留。

鄭徽自然也覺得很安慰，但也不免有欠下一筆人情債的感覺。朱贊這樣尊重阿娃，是刻意籠絡他的一種手法，以後要拒絕入棚，便更困難了。

因此，他先不談去洛陽的話，決意再參與一場私試，看看自己有多少把握。

他們這樣談著，阿娃已卸去繡襦，另披一ｍ.hetｕbｏok•ｃｏｍ.ｃｏｍ幅極長的輕綃，自雙肩下垂，分執兩端，款步走向紅氍毹正中，先微微屈身為禮，然後輕綃一揮，素娘五指急捻，琵琶上立即發出一串嚦嚦的清聲。

這一場私試分兩天考，第一天試雜文，第二天試策問。按照禮部試進士的辦法，共考三場，第一場「帖經」——默寫經文，那完全是記誦之學的硬功夫，在私試中並無意義，所以取消了。

「下了這麼大的雪！」他訝異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

然後，唱名領卷，依次進入試場。這天來應私試的，總計一百二十五名。

「不過鋪敘鋪排長安坊裏的名勝古跡，我是土著，對九衢賦這種題目，總是比你們佔便宜些。喔，」韋慶度想起件事，急著要告訴他，「朱贊對你十分傾慕，想延攬你『入棚』。你的意思怎麼樣？」

他看她如此高興，忍不住問了一聲：「第幾？」

「不必。你在客邊，手頭該多留些。」韋慶度一口拒絕。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來聽消息，看李六見了我的刀說些什麼？還有，一發榜了，你必是高中的，雖是私試，也不可不慶賀一番；明天晚上我們把阿娃、素娘都找了來，好好玩一玩。」

「你呢？」鄭徽問道：「算是朱贊手下的大將？」

「明天我去奉看。」

「你安安靜靜躺一會兒，不准胡來！」阿娃以命令的語氣說：「不然我攆你下去。」

「什麼叫胡來？」他故意涎著臉問，那隻手卻更「不規矩」了。

阿娃終於被強納在座位中，鄭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來，侍兒們亂糟糟跪了一地，拜罷起來，鄭徽不等小珠再開口，先發了賞，每人又是一貫。

「我說明白一點，你希望我怎樣？不擇手段去弄一個進士，還是憑真才實學去應試，能不能及第，且先不問。」

她一時弄不清他的意思，睜著大大的雙眼凝視著他，好久都無法作答。

「一郎，你到哪裏去？當心著涼。」

「既然你不錯那就顯得我錯了？」

「對了，對了！」韋慶度說：「當然，我也不會暗箭傷他，也不會再叫他難堪。」

「定謨的意思是，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他有你一個就足夠了！」

他忽然軟化了，「我還能把你如何？」他乞求著，「我一個人在那裏睡，好冷！許我分你一點餘溫，好不好？」

「今天很冷，你出門之前要多穿衣服。」他還在不放心地囑咐著。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紅燈，圓圓地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妝的麗人，甚至也似有麗人的嬌笑。

「哪有這麼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等把那篇賦講完，天色已經垂暮，還不見韋慶度來。鄭徽在廊前閒眺等候，想到阿蠻所囑咐他的話；他已第二次對素娘有所許諾，一定得替她分憂，決不能再容許韋慶度拖下去了。

韋慶度卻越想越氣惱，「你心心念念只是一名進士！」他說，「那也好辦得很，從此刻起，我們暫且分手；等明年禮闈過後，如果我及第了，再來招呼你，若是依然落第，那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說完，他轉臉朝裏，不睬素娘。

「喔，哪一天？在什麼地方？有些什麼規矩？是誰主辦？」

「人家是穩穩的一名進士子，你呢？」

這下，韋慶度又憐又痛，但心是軟了，話還很硬：「你儘管哭好了！」他說：「反正你的眼淚不值錢，一碰就哭，哪來這麼多眼淚？」

同樣的發問，只有同樣的回答，但如果又重複一遍七分到五分的話，勢必更惹她生氣，所以他想了半天，只有這樣答道：「阿娃，這一次私試不算數，等我另外再來一次，我再告訴你——我想，我還是有把握的。」

嬌嬌臉上訕訕地，表情很不自然，阿娃和阿蠻也不多說話；鄭徽覺得不是味道，便站起身來，說要去找韋慶度和素娘。

「既然他不肯承認，這就輸了你一著，你何必還計較這一點？」

「你好好將養吧！」他站起來告辭，「明天我再來看你。」

「沒有辦法！」韋慶度苦笑道：「就怕蹚了一道渾水，依然下第，那才真叫冤呢！」

她默憶著韋慶度的話：「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陡然驚覺，自己不也是平康中人？平康坊只有薄命的紅顏。能得眼前的歡娛，就算是很不錯的了；誰要作久長之計，指望有個知心合意的人，廝守一生，那是永不可能實現的癡心妄想！

「這一說就更不必多此一舉了。」鄭徽答道：「每年上千人考，所取者不過二三十名；朱贊那一棚，想來百把人總有，哪來那麼多進士給他們去中？所以照我看，拉人入棚無非是找人抬輿而已。」

「小東西！你怎麼也來了？」他摸著她的臉說。

「朱兄慷慨好客，替我們安排這麼好的一個觀摩的機會，真是感謝不盡。」

於是，有一個三十左右，衣飾極華麗的人，含笑上前向韋慶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試的主持者朱贊。

到了河東節度使府第，下馬直入「退思堂」，到的人已經不少了。天太冷，一個個說話時都噓出一團白氣，送考的鶯鶯燕燕，比昨天少得太多；想來那些多情的舉子，也跟鄭徽一樣體恤，願意他的心上人在熱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會兒。

而且，今年已落第了一次，明年依然榜上無名，對家裏也不好交代。還有鄭徽，誠如素娘所說，已是穩穩的一名進士，如果自己不中，到那時分隔雲泥，相形之下也是件很難堪的事。

而只有自己——全場只有鄭徽的心情是輕快的。

這表示在鄭徽多少是感到意外的。在他的心目中，韋慶度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物，而居然也成群結黨，以流俗的手段來獵取功名，因而乃有悵然若失之感。

試場中靜極了，以至於磨墨伸紙，都能弄出極大的聲音。鄭徽息心澄慮，凝想平日所見的，長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條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發現的，九衢如此廣闊，原是為了便於禁軍馳驅；也想起這天清晨所見的大雪所封蓋的九衢，彌望皆白，了無邊際，頓覺個人渺小而生發的戒慎恐懼之感。

鄭徽終於走了。帶著賈興和楊淮，三騎馬往西而去。天已放晴，但北風刮得相當勁利，路邊的積雪不化，表面卻彷彿結成了薄冰，晶瑩發光。路中間的大青石板，被洗得乾乾淨淨，得得的馬蹄敲著，在寂靜的清晨，那聲音格外清脆可聽。

其時已二更將近，三曲卻還相當熱鬧，絲竹之聲，不時從短垣高樓中，隨風飄度，鄭徽帶著楊淮，按轡徐行，從鬧市轉入比較清靜的鳴珂曲，遙見李家門口，燈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還來不及問話，楊淮已一抖韁繩，催馬下去了。

他要料理的事，就是還那兩筆人情債。第一是朱贊，這天下午他為朱贊所設的宴會，十分講究；選歌徵色，廣召三曲名花，鬧到三更過後，才一個個扶醉歸去。這一席盛宴，花了鄭徽二十貫。

對於高掇狀頭，鄭徽並不高興，但眼前掀起的這片歡樂高潮，即使是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他也覺得世俗得熱鬧有趣，特別是跟阿娃一起受賀，在他又認作是永結同心的吉兆，所以並不反對，只站在一邊，含笑旁觀。

「不管。」鄭徽接口催促：「你先說出來再講！」

鄭徽覺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說：「這有個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韋慶度微感不安，伸過手來，拍拍阿娃的手背，自嘲地笑道：「我有些不識抬舉吧？」

「還有，」秦赤兒又說，「素娘請郎君今晚去一趟，她有事要談。」

「明天你在三曲等著他，」韋慶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說，「把這個釘在他車上，最好不要讓他發現；給他掛個幌子，出出他的醜！」

照例，進士試策問五道，所問的不外乎純理論的「經義」，考問史實的「徵事」，批判現實政治的「時務」，或者發抒政治理想的「方略」。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題，兩道屬於經義，三道屬於時務。鄭徽平日做學問，在經史之間，傾心於後者，對於經——「大經」的《禮記》、《春秋》、《左傳》，「中經」的《詩》、《周禮》、《儀禮》，「小經」的《易》、《尚書》、《公羊》、《穀梁》，因為與性格不相近，並無深刻的研究，所以那兩道經義題，只是敷衍成篇，並不出色。

「初稿算是成功了。」

「傷勢不重吧？」

「你怎麼辦呢？倒說我聽聽！」韋慶度有些接納別人意見的意思了。

鄭徽只是癡癡地笑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娃；這片刻的小別，倒像分隔了幾年，有滿腔積愫要傾訴似地。

「一郎，一郎！」正當他轉身準備回退思堂時，秦赤兒氣喘吁吁地迎上來叫他。

「好是好，就是你不來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慕名來訪的，折簡邀宴的，公卿中托人示意，希望他去投一個「行卷」的，絡繹不絕，連阿娃也有些不堪其擾的感覺了。

「你呢？你今天不送我去？」他又說，「這也對，天氣這麼冷，你不去的好。」

除了為阿娃調脂弄粉以外，鄭徽最感興趣的事，就是所謂「私試」，不斷向韋慶度打聽消息。大約半個月以後，韋慶度笑嘻嘻地來告訴他，第一場私試的日期，已經有了。

「有素娘在，哪輪得到我第一？」阿娃謙虛地回答。

「怎麼呢？」

題目一出，滿場立刻出現了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輕輕咳嗽兩聲，提醒大家保持肅靜；然後，他拿起一本書，旁若無人地只管自己看著。

一席話說得韋慶度神色不定。鄭徽暗暗得意，便索性再激他一激。

數一數共是十四張，其中有一半是韋慶度所認識的，「名下士很不少，你見一見又何妨？」他說。

鄭徽把那盞茶湯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給阿娃，一面說：「我在闈裏惦記著你，不然，我還要在那篇賦上多花些工夫。」

「他也高中了，第十。」

阿蠻猛然抬頭，用手拍著胸脯說：「嚇我一跳！」受驚的眼光落在鄭徽身上，變得溫柔了：「原來是你！」她笑著說，「你一向很得意。」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韋慶度指著窗外說，「像要下雪了！」

「怎麼不能？魚餌在水底，你看不見。」鄭徽故意嚇他一嚇：「或許就在你我此刻談話的時候，王四娘已收了李六的八百貫，素娘已用相府的車子載走了。侯門一入深如海，怕從今你要乞取她的一滴眼淚都難。」

「四更剛過。」

「這是今年第一場瑞雪。試官說不定會拿它做題目來考你們。」

「這可沒有辦法！」他委委屈屈地答道，「我自己管不住我的心。」

鄭徽看她有些生氣了，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把私試的草稿取出來，拉著她圍爐而坐，一面唸，一面講。這是用事實來向她證明，他在闈中並沒有草草了事，敷衍塞責。

「恭喜，恭喜，及第榮歸！」

吃完飯，正喝著茶閒談，繡春來告訴韋慶度，說秦赤兒已回來覆命，鄭徽和阿娃都想聽聽經過情形，韋慶度便把他叫了進來問話。

「你坐著吧！」阿蠻接口說：「韋十五郎親自去接素娘了，有一會才能來呢！」

「聽你這話，一定沒有吃好。」阿娃憐惜地說，「又累又冷又餓，可真虧你！」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阿娃大聲催促，「你請吧！」

「原來你在家享福，倒把我嚇一大跳！」鄭徽笑著答說。

「我此刻就去看他。」鄭徽說：「你叫楊淮替我備馬。」

西堂溫暖如春，韋慶度喝了幾杯熱酒，心裏有事，更覺煩躁，額上竟微微沁汗；阿娃有些奇怪，怕是他病了，探手到他額上試了一下，卻並無發燒的徵兆。

「祝三，你精明的時候太精明，糊塗的時候太糊塗！」鄭徽大聲地說，「那是一枝冷箭！我問你，你看到了野兔沒有？」

轉臉一看，竟是小珠。她穿著簇新的青綾的裙子和繡襖，掛著鄭徽送她的那串瓔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當賈興策馬狂奔累得滿頭大汗來報喜時，幾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歡呼，然後七嘴八舌地議論，有的忙著去給李姥報信，有的說要張燈結綵，有的陳設了香案準備鄭徽叩謝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經賀過喜了，今天是不是再要來一次？結論是照賀不誤，再討一份賞。

「什麼時候了？」

酒興正酣之時，秦赤兒來稟報：「有客。」

「肯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問。

鄭徽覺得好沒意思。他需要真正能夠測驗出自己才識學力的私試，任意顛倒，難分高下的名次，只有使他陷於迷惘，失去信心，所以說發榜以後，把握越來越少——這是正正經經的真話，無奈她無法瞭解。

「啊，何必如此？」鄭徽不安地說，「怕是你一夜都沒有睡好覺？」

素娘趕緊放下琵琶，為他在肩部輕輕揉著。韋慶度痛楚消減，依然逸興遄飛地高談豪飲，素娘默默含情地在一旁把盞，卻不時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態。

「你倒說得輕鬆，我一刻見不到你，就像失落了一件什麼要緊東西似地，心裏好不安寧。」

結果，第二天午間發榜，竟是凌駕第二名而上的「狀元」！

「別給我亂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與我什麼相干？」

「好的，我不再多說了。定謨，」韋慶度忽然舉杯相敬，「老實說吧，你不願入棚，反叫我佩服。」

鄭徽深悔有此一行，但事已如此，好歹得敷衍過去。於是隨著朱贊來到退思堂，堂外粉壁高懸兩張素箋榜文，第二張第一名「鄭徽」兩字赫然在目，第一張的榜尾是韋慶度——原來一百二十五名私試，只取十名，韋慶度背榜，阿娃卻說他「高中第十名」，想來倒有些好笑。

「差不多。」韋慶度問說：「你呢？」

「錢送去了，王四娘就謝謝郎君。」秦赤兒這樣向他主人報告。

「那就讓我看看你。」他仍舊嘻嘻地笑著。

「何以有這話？」韋慶度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莫非你知道了什麼？」

這第二場試是策問——正式的禮部試，第三場才是策問；第一場帖經，第二場雜文。私試不考記誦之學的帖經，所以第三場試變成第二場試——雜文及詩賦，看人的才華詞藻，策問則是考驗經濟學問；當時的開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貞觀，大唐皇朝的興盛富庶，正被推展至顛峰狀態，自宮廷至士庶，無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質的享受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靈的詩篇，特別為時所重，名句一出，家弦戶誦。而在進士試中，亦以雜文的詩賦，為及第的關鍵，但策問畢竟是關乎國計民生的真知實學，所以真正有抱負的舉子，都願意在這一場考試中，一逞雄才。

這兩句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素娘很快地擦乾了眼淚，垂著眼，閉著嘴，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鄭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綠的平康女子，正指指點點地望著他。其中有個體態豐腴的麗人，卻是垂眼端坐，手裏有件女紅在做；側面看去，好生面善，細一看，才發現是阿蠻。

於是，他的恐懼消失了，在馬上仰起頭來，高瞻遠矚著粉妝玉琢的宮闕、城池和棋局樣整齊的千門萬戶，又一次領略到長安的壯麗宏偉。

「你的琵琶，在我所聽過的，可算海內第一，不敢褻瀆，所以只可說是請求——而且要等你高興的時候，才能得心應手，入於化境！」

「好的。」

鄭徽一聽，大為不妙，嬌嬌出語尖酸，不知道輕重，她要一夾進來，會弄得不歡而散，趕快想辦法躲開吧！

「怎麼個調停法？難道我就白白挨他一箭？」

「嘿！」她冷不防地高聲一叫，「新科狀元來了。」

「你應該勸勸韋十五郎，早作主張。」阿蠻說：「素娘的病是心病，事情拖在那裏，隨時會發生變化，素娘怎麼不要想出病來呢？」

「既然如此，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這使得鄭徽非常得意，細細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叢中，確是沒有一個人及得上阿娃，誠如韋慶度所說的，她已「搶了一個第一」，現在，要輪到自己去奪魁了！

阿蠻在一旁笑道：「她的名字嬌得很呢！叫……」

「多承開愛，謝謝！」鄭徽直覺地答說。

「十五郎中箭！」秦赤兒答說。

「今天我出闈得早，」韋慶度說，「當時心想：你們都說我對素娘不夠體貼，不如我親自接她來赴宴。一出延康坊，看見兩個人帶著鷹犬，想是打獵回來；又走了一程，陡然發覺腦後有什麼不對，我趕緊回頭去看，身子剛一轉，左肩就著了一箭。那兩人惶恐萬分地過來看我，說是想射一隻野兔，誤傷了我，這算不了什麼，我揮手把他們遣走了，叫秦赤兒送我回來，找醫生拔箭敷藥，休養兩三天，就可以照常行動。」

「何必回家去取？我這裏也有。」

「不管怎樣，『賈斷』是個好主意！我叫李六看在眼裏，饞在嘴裏，就是無可奈何！」韋慶度轉臉對繡春說：「請你叫秦赤兒來，我叫他回家取錢，馬上把這事辦了。」

這樣一說，鄭徽和阿娃更能諒解了。丟開這個話題，又談這天所見的平康佳麗，韋慶度表示，看來看去，論容貌、氣度，畢竟得數阿娃第一。又說，鄭徽和圖書和阿娃一起出現，互相輝映的光彩，格外令人矚目，有許多人向他打聽他們倆。這些話，不知是韋慶度故意恭維，還是實在情形？總之，在鄭徽聽來是非常得意的，同時也使他想到了嬌嬌。

於是，他點點頭說：「這是弄擰了，誰也沒有錯。你再說下去！」

在慕名來拜訪他的客人中，有個叫崔敏的，也是「棚頭」，在他去回拜時，崔敏提到也想辦一場私試，鄭徽立即表示願意報名應試。

韋慶度頑皮地做了個受驚的表情，「你真是下筆神速！」他說：「飯後謄一謄正，就可以出闈了？」

「十五郎，你的話前後不符啊！」阿娃插口說道：「你勸人入棚，人家拒絕了你，你反佩服；這樣說來，要是入了棚，你倒不佩服了？這話怎麼說得通？」

韋慶度用右手握著他那隻因肩傷不能動彈的左手作為抱拳行禮，一面說道：「足見關愛，一切仰仗。」

「我想也不會有的。我告訴你吧，這枝箭是怎麼來的——」

嬌嬌一愣，然後，她那圓圓的臉，倏地飛上了一層紅暈，「你胡說八道！」她一跺腳，扭轉身子飛快地走了。

「那麼，」阿娃對繡春說，「你去告訴賈興，請他備馬，叫我們自己的車伕也套車。」

於是，他心無旁騖地寫成了「治道」一策；洋洋灑灑，不下千餘言之多，自問沒有一句話不是本乎良心而發的。

「太好辦了！你不會先『賈斷』？」

名帖一遞進去，朱贊親自出迎，一見了面，他就長揖到地，先向鄭徽道賀。

「這樣我就不必說了！」韋慶度兩手一攤，負氣地答道：「你先有成見，我還說什麼？」

「這一說，你真是狀元夫人了！」嬌嬌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們大家看清了，這位就是狀元夫人！」

「別人要想這樣不勝其煩，還辦不到呢！」

「對了！你最明白。阿蠻，我也到過不少地方，像你這樣爽朗、肯體恤人的，我真還是第一次遇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還不逃之夭夭？」

鄭徽表面謙虛，內心中自視甚高；他看不起朱贊的作風，認為結棚以干豪貴的辦法沒有用，文章是天下的公器，好是好，壞是壞，昭昭在人耳目，主司不見得會顛倒黑白。就算結棚的辦法有用，不是以文章稱雄而及第的進士，得之亦不足為榮。

「兩夜又不是兩年！這還值得特別提出來說！」

「怎麼？」

「在什麼地方？」鄭徽問。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鄭徽毫不遲疑地答說：「不管我到什麼地方，都得帶著你走！」

「回頭再談。」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素娘對你，仁至義盡。」

鄭徽停了一下，用極有力的語氣說：「祝三，虧你這樣洞明世事的人，難道連投鼠忌器的道理都不懂？你要失掉了素娘就是宰了李六，照旁人看，也還是你輸！」

「這可不敢當。你替我辭謝了吧！」

韋慶度叫侍兒取來一個巨觥，斟滿了河東的名酒「乾和葡萄」，安阿利立飲而盡，取了刀箭，也不跟鄭徽招呼，管自揚長而去。

如果是在平時，韋慶度一定會否認這話，因為他一向好客，但現在剛立下心願，要靜靜用功，確是不宜有人來擾亂他，所以默不作聲。

「慕名來訪的人，會使你應接不暇！」

不知怎麼，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惡！」他不知不覺在心裏罵了一句；而李六為惡，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勢力，聯想到這裏，鬱憤勃發，急待一吐。

「好吧，我知道了，你快和賈興他們一起去吃飯；吃完了我們就走。」等秦赤兒退了出去，韋慶度轉臉問鄭徽說：「有沒有興致再到素娘那裏去坐坐？」

「這話不確實。我天天跟素娘在一起……」

「哼！」韋慶度冷笑道：「他倒還有點眼力，認得是我的刀。」

飯後的時間還很充裕，鄭徽本想再細細推敲一番，把那篇賦修飾得盡善盡美；但想到這樣冷的天，讓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實在於心不忍，便只從頭看了一遍，改正了兩三個字，隨即用一筆「波佛如鐵線」的褚字謄清，交卷出闈。

「何苦呢？說句笑話，生那麼大的氣！」他用右臂攬著她的肩，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到榻上，一起坐下。

「不必！」韋慶度說，「你帶著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裏去。」

聽他說得那麼癡心，阿娃不知不覺鬆了手；他非常機警敏捷，輕輕一掀被角，整個身子就鑽了進去，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身子。

素娘點一點頭，說：「現在，我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這狗娘養的李六！」韋慶度滿引一觴，怔怔地望著炭火出神。

「李六托我轉交給你。」

「雖是私試，不可苟且。」朱贊的聲音不高，但口齒清楚，大家都聽得明明白白，「有幾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請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開元十九年進士及第，是我們老前輩。第二，禮部考試，日暮以後，准給燭三條，私試應該從嚴，准給燭一條。第三，入闈以後，不交卷不准出闈，午飯請各位將就一下，明天第二場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場『雜文』，明天晚上發榜；明天第二場『策問』，後天正午發榜。」

鄭徽卻做夢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那樣複雜的感觸。他心中只充滿了一種單純的甜美的感覺，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陰，即使默然相對，每一寸也都是貴重的。那紛披在鴛鴦枕上的黑亮的長髮，那頰上因壓睡得太久而生的紅暈，那情思縹緲的清眸，在他眼中，看一輩子都不會厭倦的。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著他：「那麼緊要的時候，還要分心。這裏又不是什麼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記著我幹什麼？」

鄭徽和阿娃相視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保持著沉默。

「那也虧得安阿利他們這班小兄弟。倒要好好謝他一謝。」

「怎麼樣？」鄭徽低聲問：「脫稿了？」

「祝三，你露這一手，用意何在？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傷人，這還有王法？祝三，我主張向有司申訴，把暗中指使的真兇追出來！」

「為什麼要敷衍？如果敷衍了事，我不會乾脆不去？這麼冷的天，我跟你在家烤火、聊天，不舒服得多？」

「你不聽話，我可要惱了！」阿娃捉住他的手說。

「阿娃！」她發現韋慶度和鄭徽都以困惑的眼光看著她，「你臉上陰晴不定，」韋慶度問，「是怎麼回事？」

韋慶度微笑不答，顯然是默認了。

鄭徽接受了警告，拋開雜念，定一定神思，開始研究題目。

「我本來也沒有什麼！」韋慶度聽他這樣說，便不肯承認對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有何責任。

朱贊走了，他的親切、鄭重而又略帶詭秘的神情，還深深印在鄭徽的腦中。他的思路極快，把朱贊所說的話，重新回想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朱贊有意要把他捧起來，造成很大的聲名，然後，希望他能在盛情難卻的邀請下「入棚」。而朱贊之所以有這番「盛情」，是想利用他的才名來增加號召力，可以予人以這樣一種印象：朱贊那一棚的人才是不錯的。

「交給我吧！」安阿利又問：「就是這點小事？」

「時候還早，一郎，你再睡一會兒，回頭我會叫你。」

「哪有什麼得意的事！」鄭徽說：「你近來好？」

這下阿娃明白了，但她不能從他所指定的兩個答案中去選一個，「我希望你又有真才實學，又能進士及第！」她說。

他自己沒有吃飽，卻惦念著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內有人照料沒有？也惦念著韋慶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樣了？

四更剛過，是早了些，但再睡也不必；他想了想，忽然一陣興奮，勿匆起床，穿著短衣，趿著鞋，掀開帷幕往外走去。

「對！」韋慶度雙掌一擊，在雪後清冷的空庭中，發出極為清脆的聲響，「我得先立於不敗之地。可是……」

試場設在河東節度使府第的正廳，五楹廣廈，十分宏敞。正中設著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磚地上，鋪著厚厚的地衣，每人佔有一張三尺長、尺許寬的矮几。四角設著燒得通紅的大炭盆，還供應熱氣騰騰的茶湯，看來相當舒服。

結果，泥金報捷，再次中元！

這下鄭徽心滿意足了，阿娃和韋慶度則是又驚又喜，李姥也格外地另眼相看。自然，他的聲名更高了，連公卿之間也常提到他的名字——這是朱贊聽說的，他一直在用各種方法籠絡他，希望他入棚；同樣地，崔敏也傾心結交，希望他為他那一棚爭光。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裏父母怎麼樣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紙隻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興，何況是一大喜事？你別看輕了私試，我早說過：『幾場私試下來，誰能及第，誰要明年再吃一場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來。』我也說過：『發出榜來，你一定在前五名裏面。』我的話一點不錯吧？」

「也不見得。」鄭徽謙虛著，「勉強看得過去而已。」

「三更天。」

朱贊滿面笑容地拱拱手：「承情之至。」

這一問可上了當，阿蠻答道：「不是牙疼，是牙酸——酸得人受不了！」

韋慶度問到這上面來了，他不能不作一答覆。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暫且不要說破的好。

鄭徽也頗感意外。他敏感地想到，朱贊可能又是要請韋慶度做說客，重申前請來邀他入棚，便說：「我避開吧！我不想見他。」

「對的，我不能替你找麻煩。」

「人呢？回府了？」

於是，韋慶度遣一名侍兒去請鄭徽出見。略事寒暄以後，朱贊將受李六之托，來作調人的經過，敘了一遍，提到要請鄭徽也參與其事，作個見證，問他的意思如何？

「那還有什麼說的！照樣給他來一箭！」

「禮部亦還沒有詩賦兼試的例子。或詩、或賦，權在主司，恕我無法回答。」朱贊等候了一會兒，又說：「如果沒有再要問的，那麼，請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裏站一站，謁見主司。」

「聽到沒有？」韋慶度笑著對鄭徽說：「阿娃這樣替你設想，你可得格外奮發。否則，連我都對不起阿娃了！」

「我們逃吧！」鄭徽說：「逃到東都去過幾天清靜的日子。」

「韋十五郎怎麼樣？」阿娃忽然轉臉相問，收斂了笑容，微皺著雙眉。

「沒有用！」韋慶度搖搖頭說：「京兆尹王鉷，是李林甫門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嗎？」

看看第二度爭執又將發生，鄭徽有些著急，幸好，催請入闈的金鐘，及時地替他們解了圍。

「你還回來不？」

「也好，我等你來吃飯。」

「應該是的。」鄭徽答說：「高宗深曉音律，有一次細聽鶯聲，有所會意，命樂工白明達譜曲，題名：『春鶯囀』。白明達是龜茲人，所譜的曲子自然也是龜茲樂。」

「越說越玄了！」

鄭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搬入李家以後，從未聽說什麼人慕名來仰望阿娃的顏色；這必是李姥收了他的三百貫，作為他「賈斷」了阿娃的緣故。看來自己倒是無意中做得對了；否則要讓人搶了先著，來個「賈斷」，入據西堂；那時候一個人冰清鬼冷地住在別院，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這一下，就是很有涵養的阿娃，也忍不住動怒，雖然仍舊掛著微笑，但臉色很不好看。鄭徽十分不安，深怕她一發作會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給了阿蠻一個求援的眼色。

於是，他的全篇的構思，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第一段，提出「得人則治」的觀點；第二段，徵引大唐開國以來賢相的治績以支持他的觀點；第三段，用反筆進一層申論，如果小人在位，蔽欺天子，下情不能上達，上意不能下宣，政風敗壞，粉飾昇平，以致閭里之間，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則不但無以慰黎庶望治之心，而且辜負了聖明拔擢之恩；然後，產生最後一段結論：治道無他，親賢遠佞，慎選才德兼備，器度恢宏，能持大體而又敢於犯顏直諫的人來掌國柄而已。

「明天？啊——」阿娃彷彿措手不及似地，「那該怎麼準備呢？」

「我還有句話，索性也跟你們說明了。」韋慶度又說：「像定謨這樣的朋友——進京準備明年禮部會試，我需要稍盡地主之誼的，不止一個；定謨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能把全部的時間，放在定謨身上。這一點，你們要原諒我。」

「是，是！」朱贊一迭連聲地答應，「等我把這場私試辦完了，再奉邀鄭兄，好好敘一敘。老實說吧，」他湊近了，低聲又說，「足下非池中物，那是我早已看準了的，但現在我還不敢委屈鄭兄，等明天發榜以後，足下的身價就不同了，那時我們再談合作，更容易動人的視聽。這是我敬愛鄭兄的一點私意，希望你擺在心裏，連韋十五郎面前，也不必談起。」

「不，你的話錯了！」韋慶度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鬥李六，只是我一個人，與寒族無關。」

「你的飛刀我見識過，可是……」

「別胡扯！」她聽到了繡春在外面的聲音，「繡春都起來了，一定不早了，你收拾收拾，趕快讓賈興送你去吧！」

從此以後，鄭徽和韋慶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幾乎宴無虛席，鄭徽不是折柬韋慶度和素娘來玩，就是攜著阿娃到韋家去拜訪。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這原因，韋慶度和素娘也很瞭解，是由於阿蠻的緣故——鄭徽不願意讓阿娃和阿蠻在一起，免得他左右為難。

朱贊為他一一引見，然後分別歸座。自然，他是舉座的主客，酬應的中心。那時的社會還保留著東晉的風氣，以豐神俊逸、談吐雋妙，最為世人所推重，而鄭徽正是這樣的人物。敘家世、論詩文、談風物，從容周旋，談笑風生，很容易地挑起了一片歡洽熱鬧的氣氛。

阿娃一樣也有許多話要跟他談。她坐在妝台前面，一面卸妝一面把這天朱贊所招待的晚宴的盛況，說給他聽。朱贊把她視作鄭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禮相待。這一點，她談起來還十分高興。

阿娃的意思是要韋慶度退出朱贊那一棚，同時謝絕交遊，跟鄭徽在一起讀書切磋，好好用功。她準備把別院收拾出來，作為書齋，並且保證她會把他們侍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可以把素娘找來，一起喝酒，聽她們奏樂唱曲，來調劑白天的苦讀——如果他倆認為讀書是一件苦事的話。自然，韋慶度要到素娘那裏去消磨黃昏，亦儘有行動的自由。

他告訴韋慶度不必擔心，經義兩策，已經完成；時務之題，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為韋慶度所擔心的——李六將不利於他的消息，卻躊躇著不敢出口。

她把頭嬌羞地微微扭過一邊，但仍舊讓他執著她的手；情致在有意無意之間，迷離縹緲，格外地耐人尋味。

阿娃十分不悅，懶得跟他多說，起身更衣，然後鋪床，連正眼都不看他。

「定謨，跟我老實說吧！」

阿蠻素性明快敦厚，點點頭答道：「我信。你在長安沒有多少朋友，也不大出門，有限的幾個熟人，自然常常會想到的。」

鄭徽仍舊沒有找到，只讓小珠牽著他的手，從人叢中擠了過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姊妹，圍坐在一起談笑，其中也有阿蠻。

於是，他不再留戀溫暖的床，起身匆匆漱洗，叫從幼為他伴讀的秦赤兒，把塵封的經書都取了出來，收拾乾淨，然後焚一爐好香，在冬日的南窗之下，靜靜讀書。

由於受不了那種無言的威脅，他捉住一個談話的空隙，翩然起身，告罪辭別。他向朱贊再次道謝，並且打聽于玄之的住處。

阿蠻拉開她的手，說：「她叫嬌嬌。」

「對！」鄭徽敬過酒，又說：「素娘，趁你今天高興，我要提出個請求。」

「哪能容他吞下去？」韋慶度大聲答說。

到了午膳的時刻，所有的「舉子」都暫離試場，在廊下進食。從炭火熊熊的廳內到了朔風刺骨的走廊上，每一個人都凍得發抖；食物倒很豐盛，但除了乳酪、茶湯以外，早早備好的鴨肉膾，都已冰冷。鄭徽生長在江南，不太吃得慣乳酪，捧著一盞熱茶，用兩張薄薄的籠餅，裹一塊醬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旁邊卻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嬌嬌說話的口才到哪裏去了？」

聽了這話，鄭徽方始釋然，決定仍舊參與這一場私試。

「那麼，」韋慶度說，「你索性避得遠些。」

「『春鶯囀』好不？」

「這也是實情。」韋慶度點點頭，同情地說，「那麼，你怎麼辦呢？」

「祝三！」鄭徽一點不放鬆，接著又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樣樣佩服你，只有在這件事上面，我覺得你不夠誠懇。你的困難我們都知道，我們也都拿你的事當做自己的事一樣在打算；而你一味敷衍，沒有句真心話，這叫我們做朋友的很失望。」

「什麼心病的？你們打的什麼啞謎？」阿娃更奇怪了。

和圖書「外面冷，」忽然，阿娃探頭出來說，「十五郎，你們進來坐吧！」

「這樣說，今天發榜第二名，你一點都不是僥倖的。」

「我做調人的，自然打聽過。」

他想起「徒法無以自行」這句名言，從而掌握了「得人則治」這四個字，作為立論的主旨，這個「人」，自然該是宰相。

阿娃在旁邊也聽到了李姥的話，很關心鄭徽的試卷，等李姥一走，她問道：「你到底考得怎麼樣？不是草草了事，敷衍了一回吧？」

「除了筆硯，沒有什麼要準備的。」韋慶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闈中衡文，闈外競妍，你也要搶它一個第一。」

她指責得很有道理，但他所說的也是真心話，只是他不願將朱贊可能操縱了這一次私試的想法告訴她——因為，操縱之說，究竟沒有真憑實據，可以存此懷疑，不可公然說破，否則，對「主司」于玄之便是一種侮辱。

因此，他又冷靜下來，就事論事去細想。儒家的傳統，以天下為己任；而批評時政只不過履行這份責任的最起碼的一些工作。人，生來就有為自己的利害說話的權利，但所要說的話能夠合理動聽，能夠讓應該聽的人聽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這個人當然是讀書人；讀書明理，有筆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說話，是可恥的。

可是他的猶豫的態度，已引起了韋慶度的懷疑。

「這是三曲的規矩，你要看中了誰，每天送一貫錢給她假母，你的心上人就不見別的客了。名為『賈斷』，又稱『買斷』。這是通行的辦法，我竟沒有想到；奇怪的是素娘也不提我一聲！」韋慶度說。

開口便錯，鄭徽大窘，看著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內，一個個掩口葫蘆，只好強笑道：「五道策問把我考得昏頭昏腦，真的弄糊塗了！阿蠻，你好嗎？」

這樣想著，她竟有些發愁了！

「君子不奪人之好，而且我知道素娘也不願跟他。這第一個條件他不肯答應，也得答應。第二呢？」

鄭徽自己也好笑了，「好吧，」他向韋慶度說，「你先把一切情形說給我聽聽。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問你。」

就這時，繡春來告訴鄭徽，車馬都已備好，阿娃在等著他一起回去。

「這倒不然。私試原是為了觀摩，一切規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試的辦法，一樣也要糊名，而且敦請前輩進士擔任主司，沒有什麼弊端，也用不著舞弊。」

鄭徽倒沒有想到，私試還真能發生一點作用，因而對它的興趣更高了，打算著再找一兩次觀摩的機會。

「不許這樣。」她不講理地說，「我不許你惦記著我！把心思放到你的考試上面去！」

「哪一天？」阿娃問韋慶度。

「你不知道？狀元夫人在旁邊呀！」身後有人冷冷地接口，「閫令如山，嚇得話都說不利落了！」那正是嬌嬌的聲音。

說完，朱贊遊目四顧，看看有誰對試例還不瞭解，需要發問。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朱贊欣然接受邀請。

韋慶度表示詫異，「何以是有欠忠厚？這話從何說起，我倒不明白了！」

「阿蠻。」他把阿蠻所說的話，復敘了一遍。

於是，他叫牛五備馬，寫好名帖，帶著賈興先到河東節度使府第，拜訪朱贊。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點餓。」鄭徽笑道：「我們回家吧！」

自貞觀以來，唐朝建立了一個傳統，相權極重，皇帝的命，不經宰相的同意，不但無效，而且無法執行。所以宰相賢能，則天下大治，這有歷史可以證明：太宗朝沒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徵以及長孫無忌、諸遂良等等，不可能有貞觀之治；本朝沒有姚崇、盧懷慎、宋璟、韓休、張九齡等等，亦不可能有開元之治。

阿娃也要起來送他。他按住了她的肩說：「天這麼冷，別起來！」

「對了！這就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說：「一郎，我還有句話，你姑且先記著。如果有什麼禍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說過，寧死不跟李六，可是現在我又不這麼想了，若是犧牲了我，可以讓十五郎脫出一場殺身大禍，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時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說句公道話，替我洗刷——我不曾負心！」

她在想明年禮部貢院金榜高懸之日，就是他半年繾綣，一朝夢醒的時候，他有一連串人生得意的經歷在等著他——匹配高門，衣錦榮歸。而她呢，只有守著風燭殘年的姥姥，在春風秋雨中以纏綿的回憶來排遣斷腸的寂寞。須知如此，倒不如此刻疏遠著他，將來還少受些淒楚。

鄭徽卻還不明白其中的奧妙，問道：「何謂『賈斷』？」

「還有一半是什麼？」

但阿娃卻搶在他前面開了口，「嬌嬌，」她笑著說，「我沒有惹你，你可別把我扯了進去！」

「你知道的，我跟李六的交情，遠不如我跟你的交情。今天他來托我說和，做朋友的，無論為他為你，自然都樂於調停。不過，」朱贊語氣一轉，「我不能向著他，叫你罵我，所以我跟他討了口氣來的。大概可以使你滿意。你先說吧。」

然後，韋慶度叫侍兒把那枝血漬猶存的斷箭取出來，再拿一柄他慣用的短刀，用根紅絲繩緊緊紮在一起。紮好，放在旁邊，也不說作何用途，只是談笑自若地跟鄭徽飲酒食肉。

這一問又是多餘的，阿蠻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靜靜地答說：「我好，你們好！」這「你們」自然也指阿娃。

但此時，他有著偷情的那種神秘的興奮感——也許由於雪後曉寒特甚的緣故，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撩起血色羅帳，俯在床前，極小心地低下頭去，吻著阿娃的眼。

於是他們在依假山而建的「夕佳廊」精舍中，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鄭徽等素娘坐了下來，便對面有慍色的韋慶度說：「你有話平心靜氣地說，我不相信素娘會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來！」

「你的話一點不錯。」朱贊不住點頭，「鄭徽在這裏好極了，趕快請來相見。」

於是他在人叢內找到了韋慶度——他跟鄭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長長的食案前面，大口飲酪，大塊吃肉。

「就是入棚，也不見得就能及第；只不過稍得助力而已，你何必如此堅拒？」韋慶度說。

「今天的策問，對得很得意吧？」朱贊問。

「祝三，」他說：「讓你說中了，臣門如市，煩透了。你看！」他從衣袖中取出一疊名帖，遞給韋慶度看。

「聽你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倒嚇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說是這樣說，仍舊叫侍兒取來琵琶，除去錦袱，調好了弦，對韋慶度說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個請求？」

等他行近李家，賈興已迎了上來，在馬前拉住嚼環，笑嘻嘻地說道：「快請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煩了，正要叫我上韋家去請郎君回來呢！」

鄭徽心知是怎麼回事，卻不作聲，下馬進門，沿著一路照耀的紅燭，直入西堂。

「啊！」韋慶度異常歡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聯璧合。」他又問鄭徽：「『春鶯囀』也是龜茲樂吧？」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腳步往退思堂走去。剛進院門，就聽得笑語喧闐，但他卻站住了腳，為一片華麗的燈暈所吸引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有的是辦法。」韋慶度不免得意：「你看，李六還不是乖乖地投降了？我早就算定，這個酒囊飯袋不敢跟我拼的！」

「給燭以前，弄得完吧？」

「只有避開——避到你這裏來。」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說：『這是今年第一場瑞雪。試官說不定會拿它來做題目。』這話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長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賦』這個題目，也用得上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別人強些。」

「有趣，有趣！」鄭徽笑著對阿娃說：「這要勞駕你送考了！」

鄭徽根據韋慶度的話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實實答說：「還早得很，你們等著吧！」

「現在還不敢說，但其中必有蹊蹺。你先說你的，這一箭從何而來？」

那裏是他極熟悉的地方，小小燈焰，微微的鼻息，幽幽的粉香，一切都像他睡在她那裏時，中宵夢裏所看到的、聽到的和聞到的一樣。

「我跟小娘子和繡春姊姊來玩。去！」她拉著他的手說：「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不告訴你！」她把手奪了回去。

「你怎麼了？」阿娃嬌嗔地，卻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著呢！多不好意思！」

鄭徽心想，這話不錯，不管朱贊是不是別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聽人擺佈，就表面來說，他應該表示深切的謝意。早早還了這筆人情債，一無牽惹，倒也痛快。

阿娃在階前迎接，盛妝未卸，雙頰紅艷如火，癡癡地笑著，大有醉意了。

韋慶度好久聽不見她的動靜，有些奇怪，轉過頭來，看她淚流滿面，心裏倒嚇了一跳，大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這第一句話鄭徽就不明白，急忙問說：「什麼叫『棚頭』？」

在時務題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覺得大可發揮。三道時務題，一道問「治道」，一道問「民生疾苦」，一道問「稅法」。鄭徽的父親，在常州是勤求民隱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對於民生疾苦，亦有相當深入的瞭解。同時，他又生長在東南財賦之區，徭役地稅，素來熟悉；江淮出鹽，揚州則是海內第一個商業中心，所以對於鹽稅、關稅的徵收情形，也很清楚。這樣，「民生疾苦」和「稅法」兩策，在他便毫無困難了。

「從前我也看過好幾場私試。」李姥說，「完事得早的，大多是考得好的。你看好了，發出榜來，你一定在前五名裏面。」

接著，鄭徽又找到朱贊，說明這個意外事件，朱贊也十分關切，要派人去探視；鄭徽不願張揚開來，極力表示，沒有什麼要緊，不必費事，朱贊方始作罷，但仍殷切地托他代為致意。

不一會兒秦赤兒在廊下請見，韋慶度吩咐他回家取六十貫錢送到王四娘家，作為「賈斷」的費用。一日一貫，至少兩個月內，素娘是屬於他的。這種做法，總算也有了交代，鄭徽不能再苛求了。

「別說！」綠衣少女大聲阻止她，用手去掩她的口——那自然是做作，但並不覺得可厭。

因此，他很明白地表示：「請你轉告朱贊，承他看得起我，萬分心感。不過萬里迢迢來會天下英才，總得盡平生所學，角逐一番，自己對自己才說得過去；所以他的好意，我只能心領。」

「那太好了，感謝之至。」

於是，他把嬌嬌對他故意做作、含譏帶諷的微妙經歷，當作一件笑話來講；韋慶度和阿娃都以極感興味的神態傾聽著。

「不行！」鄭徽說：「李姥自作主張，在款待那些俗客，不容我不見。而且，她還堅持要我去回拜。」

這消息很突兀！鄭徽雖未見過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橫行不法，但從韋慶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惡痛絕的態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憂的神情來看，可以見李六是個無惡不作的傢伙。

不問還好，一問，素娘更忍不住了，以袖障面，索性抽抽噎噎，哭出聲來。

旁邊又有人說話，是那個在鄭徽那裏碰了一鼻子灰的綠衣少女。

「現在什麼時候了？」

「不必，我出去見他，好歹把他敷衍走了吧！」

「你太快了呀！」阿娃疑疑惑惑地說：「作文章是細琢細磨的事。」

走到廊下，與韋慶度劈面相遇，兩人站住腳|交談。彼此都關心著對方，韋慶度關心他白白耽誤了時間，五道策問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趕了出來，也怕沒有從容推敲的時間，不夠精采。

鄭徽和韋慶度的次序是挨著的，但座位正好一個在前一列的末尾，一個在次一列的開頭，一東一西，隔得遠遠的，要想說句話都不能夠。然而鄭徽並不怯場，攤開筆硯，撕掉試卷上寫著姓名的浮籤，端然靜坐，等候出題。

正在盤算著，聽得足步聲響，韋慶度出現在西堂門口。

於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筆硯；另一面，繡春捧來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湯，問道：「吃過飯了？」

「我好熱鬧，大家借個名目玩玩。只盼明年禮闈一榜，儘是小弟的座上客；那麼，縱使我自己落第，也足以自豪了！」說完，欣然微笑。

但他又不甘於緘默，這樣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好機會，硬要封住嘴不說話，有如骨鯁在喉那樣叫人感到不舒服。

等韋慶度一走，素娘憂形於色地低聲告訴鄭徽說，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測，準備不利於韋慶度。這消息還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陰險，既然結怨，不可不防。她心裏很著急，但又知道韋慶度是寧折不彎的性格，便不敢把這消息告訴他，怕反激出變故來。

「你把素娘當作魚餌，引李六來上鉤；等他卡了喉嚨你再收拾他，可是魚餌已叫他吞下去了，白白葬送了素娘。」

「正正經經地說，原來有七分把握，今天第一場發榜，只有六分把握，如果明天第二場發榜，名次依舊很高，便只有五分把握。」

阿娃真的拿他沒辦法了！從昨晚上悟徹了多情不如無情的道理以後，她有意要漸漸疏遠他，免得將來無法忍受那一份約略同於酒闌夢醒、曲終人散的難堪。可是現在看來，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越是疏遠他，他越是依依不去，激出更深的愛意，釀成刻骨的相思。

「姥姥，這是不作數的私試，用不著小題大作吧？」鄭徽微笑著回答。

韋慶度覺得朱贊的話，說得很好，慨然答道：「我依你，這趟算扯直了。」

「姥姥剛才說了，明天晚上她備酒給你道賀。」

「不敢當。」鄭徽心想，照規矩應該招待他一次，以表謝意，所以接著又說：「如果朱兄不嫌我客居簡陋，明天下午，奉屈小酌，肯賞光嗎？」

「如果真的份所應得，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我——」阿娃想了一下說：「我要瞭解真正的情形。一郎，」她的神色更顯得認真了，「你對考試，究竟有幾分把握？」

阿娃沒有聽見過這兩句話，也不懂它的意思，便拉一拉韋慶度的衣袖，悄悄地問：「十五郎，他在說什麼？」

「胡扯！」阿娃嬌嗔著，「光我信得過你有什麼用？要禮部侍郎信得過你才行。」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飄下雪來，瓦上像敷著一層薄薄的白粉。這是喝酒的天氣，但因明天一早就得從事文場的角逐，所以淺嘗即止。吃完晚飯，韋慶度隨即也告辭；鄭徽早早休息，養精蓄銳，準備接受即將到來的考驗。

而居然有這樣一個一往情深的人，讓她遇到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福份。這樣想著，她又情不自禁地偷覷著他；枕上燈下，她不知道捧著他的臉看過多少回了，現在有韋慶度在旁邊對比著，更顯得他的蘊藉秀逸，氣度高華；把相貌英武但微顯霸氣的韋十五郎，真的比下去了。

「你說還是我說？」韋慶度看著素娘問。

「誰？」鄭徽問。

他笑笑，掛起帳子，坐在她床沿上說：「時候還早，我們還可以說說話。」

「這計劃好！」鄭徽首先拊掌稱許，「祝三，你就依阿娃的話吧！」

「王四娘還說了什麼沒有？」

「難得她老人家高興，你不要做殺風景的事。這樣，我跟姥姥說，改在後天吧，把韋十五郎和素娘也請來。」

有個穿綠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張圓圓的臉，稚氣未脫，她似乎頗不滿於鄭徽的答覆，撇著嘴說：「那麼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出闈了呢？難道就數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算是吃過了。」

「說說就沒有好話了！」素娘以白眼相向。

「這無所謂。」韋慶度還了禮說：「以後呢？」

接著，是男僕，——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來叩賀，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開去，鄭徽也只是虛應故事，但照樣發了賞。

「避得遠些？」鄭徽問說：「有什麼適當的地方？」

「阿娃！」他答非所問地，「我們兩夜沒有在一起了！」

「你本來就沒有辦法。」素娘也搶著說，「你不是自己說連『賈斷』還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繡春知道鄭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約束她的姊妹們保持安靜，又點了茶，準備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後檢點了爐火燈燭，悄悄退下，關上了西堂的屏門。

韋慶度看一看秦赤兒，罵道：「一定是你大驚小怪，多事！」

「噢，」韋慶度想了一下，問說，「這話，她是當著王四娘的面跟你說的？」

而鄭徽卻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極了。他倒是寧願朱贊跟他老實道破，這個狀元根本是假的！不願他這樣假戲真做——因為那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傀儡，而朱贊是他的幕後的牽線者。

「滎陽鄭郎、長安韋郎，到！」河東節度使府第另一名執事，持著名帖，高聲唱名迎客。

「你先說好了。」素娘冷冷答道：「可要把良心擺在當中！」

「好！」鄭徽情不自禁地高讚一聲，「探驪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鶯啼的光景！」

「不重。」鄭徽說：「一個人在家喝酒吟詩，興致好得很。還邀我們明天晚上到他那裏去玩。」

「多得很。譬如，你帶阿娃到東都去玩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