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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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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魅影

第十六章 魅影

有無數難民歇在沙河旁的白沙平灘上,散散落落的人影一直牽進遠處的蒼茫;一隻牛在一堆火邊吽吽的叫著,一群狗在濕沙上追逐著,微茫中響著嬰孩的啼號。煙柱一條條的伸向天空,在高處結成如雲的頂蓋,那些野炊洞口騰跳起來的火焰在這裏那裏搖閃著,各自映紅一小塊空間,映亮一些人臉,一些情境,一些低垂的眼眉。
萬樹把快機匣槍瞄準了萬小喜兒聲音發出的所在,——估量著是右側方三四丈遠的地方,他不相信對方真會死心眼兒朝槍口上撞過來,但事實破除了他的猜疑;他雖看不見,卻聽見毛驢直撞過來的聲音,他一壓扳機,快機匣槍吐出一串幻花似的藍焰,槍響後,他聽見對方叫了一聲:哎喲!又聽見毛驢摔倒時哀嘶和撥蹄的聲音。他估量著對方定是中了槍,從驢背上摔開去了。
「咱們最先不過幾百人,鳴鑼響角的,一路吆喝過去,一夜的功夫就聚起近萬人。」另一個說:「如今算是穩穩的佔住了鹽河的北大堆和朝北三里沙礫地,一條長堆上,徹夜都響著人聲。不論咱們槍支怎樣缺少,單憑這種氣勢,也夠江防軍喪膽的。咱們祗是缺糧草,珍爺說,若祗靠沙河口一地的糧草,最多能撐十朝半月,所以珍爺要咱們回來稟上小姑奶奶,最好早些跟牯爺碰面,能得到萬家樓和北地大戶的糧草接濟,赴援的這撥人槍,就能越過橋船口,跟鹽市的民團會合了。」
珍爺一行人起更時分回莊,立即就把田莊上的人槍集齊了,難民群裏,也有人在各處響鑼聚眾,喊起年輕力壯的,帶著槍銃刀矛,跟沙河口的莊丁彙在一道兒,拉去琵琶灣赴援。
她簡直不能相信這些,她不信牯爺會作這種卑污事,不信像關八爺和愛姑那樣的人,也會被汙言陷住?!但這話是由萬小喜兒親口說出來的,他是個誠厚的孩子,傷重垂危的時辰,怎會對自己編造謊話?!
噩夢的夢景竟是如此的可怖?留在他凝定的癡睜不瞬的眼瞳裏;遠處的霧雰還沒退,他所能看見的,祗有眼前這塊空間。最先他看見萬樹,就匍匐在自己身邊,身子半側著,兩腿蜷曲,雙手捺在肚腹間的攮柄兒上;他腫成青紫色的臉孔歪扭著,一口牙白爍爍的吱得怕人。
……我不能叫他給窩住!……萬小喜兒想:萬一被他窩住,單憑他那兩條鐵箍般的胳膊就能箍死我!
他必得靜下來,好生盤算盤算,他覺得昨夜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但他很難定下心神,來擺脫眼前所見的慘景,即使他閉上眼,萬樹齜裂著牙齒的臉孔仍鼓瞪兩眼出現在他的感覺當中。
詛咒著兵燹罷,詛咒也是徒然的;日子像磨盤似的旋著轉著過,自己親歷的這一甲子有零的歲月,已不知經過多少遭了!兵燹奪去了瑞雪的命,災荒埋葬了老妻,苛捐逼得人典田賣地,土匪牽走了那條牛,到如今,逃與不逃都像是無關緊要了。
萬菡英沒有動,祗對老魏說:「煩你去招呼醫生罷,頂好是先陪醫生來,瞧瞧他的傷勢。」又靠近小喜兒,低聲說:「小喜兒,你這是怎麼了?怎會渾身傷成這樣?是在半路上遇上了強人?」
一直到今夜為止,業爺的離奇的死因還是個謎,這謎底正該藏在這條荒路上;業爺是在從沙河口趕回萬家樓時遇害的,他被人沉屍的水塘,就在紅草坡的坡腳下面,較為偏西一點。依自己的記憶,十多年來祗有萬家樓北的三里灣和七棵柳樹那一帶靠近蘆葦蕩邊的地方,經常出變故,但南柵門外的這條路,雖說是荒得怕人,卻從無悲慘的事故發生,業爺好端端的在這條路上被人謀殺,可見這條路上有著歹毒的人。
兩人盲目的糾纏著;打著,踢著,撕著,扯著,誰都急切的想把對方制倒,誰又都急於擺脫對方的糾纏;對萬小喜兒來說,他不願白白的耽誤了他去沙河口的行程,讓萬樹把他窩死在這兒,對萬樹來說,除了怨毒和憤懣外,新升起的恐懼卻促使他不願再捱下去。
也許他們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栽誣正直的關八爺,他們足可對付萬小娘那樣的弱女,陷在萬家樓療傷的關八爺,即使有三頭六臂,怕也救不得她了!……
「小喜兒,你當著我的面貶駁老二房,我也不怪你,」老二房的萬樹抱著膝頭開腔了:「但你總得說出個理來?!我這人可不是亂說話的,我說他關八有意弄權術來挾制萬家樓,決不是無的放矢,……你想想,鹽市就是求援,儘可捎函送信來,用不著關八他藉著土匪的勢,迫著咱們,如今業爺屍骨未寒,宗祠的兩廊下,又躺下十多具屍首,這些死在土匪手裏的人命賬,難道跟他無關?」
「就算拖延著,牯爺也不至於要設陷關八爺啊?!」
他那樣挺身站立著,忽然覺得久久以來困抑著他的那種壓力,那份痛苦,已經從他的兩肩上卸脫了,祗因為他決意去做明明該做而遲遲不做的事情,一剎前,他仍是驚於槍聲的弱者,如今他卻成了勇士。
霧氛還是把周圍包裹著,無邊的黑暗都壓在一種可怕的死一般的沉寂裏,連一絲風也沒有了,耳朵能聽著的,祗有露滴從高處葉子上落在低處葉子上的微音。這種黑暗、死寂,充滿不祥預感的氣氛,又改變了萬小喜兒一時的想法,腦子裏的念頭一打轉,就轉到不妥的一面來了!
「先料理難民要緊,」小牯爺說:「要是聽任他們作踐農田,秋糧甭想再收了。這些難民祗是第一批,不把他們手裏的零星槍銃收掉,日後越聚越多,饑餓起來,他們真能開槍。……其他各事,稍後再談。」
自己當初夾在裏面聽鬼話的興頭,遠不及吃零食的興頭高;那些侉漢談到興高采烈時,往往一反平素吝嗇的習慣,顯得份外豪氣,他們會直著喉嚨喊說:「小喜兒,央你買盤熏燒,捆蹄,一包五香蠶豆,外帶一碟鹽水豆兒!」秋天他們也叫買過大螃蟹,冬天他們愛吃噴香的兔肉。……就那麼聽著聽著的,聽鬼話也把人聽上了癮。
萬小喜兒想起來,這條路從萬家樓到沙河口,是一條外處人走不到的僻路,這個人若不是自己族裏的人,也該是老七房田莊上送糧來的長工或是佃戶,他若是族人成長工、佃戶,為何自己催驢離得萬家樓時,沒發現身後有人騎著一匹牲口在趕路呢?
「老二房說話,總像有意跟關八爺作對似的,依我看,八爺那種人,決不是輕易拖咱們下水的人,若就這樣批斷人家,我萬小喜兒是不心服的!」一個戴瓜皮帽兒,修長白淨的後生說:「板牙叔,你講句良心話,鹽市上千上萬的人就要叫送上砧板了,就是他關八爺不來,咱們難道就忍心坐視麼?」
「嗯,」萬歪眼兒自管搖晃著扁平的腦袋:「我說萬樹,你這話委實說得有些離譜,連我也不敢相信了。咱們的族規你是知道的:但凡寡婦在宗祠立誓不嫁,若再與人相姦,就是一個『死』字,你無憑無據講這話,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這可比不得一般的雜務。」那人聽來像是田莊上管事的老魏:「那萬小喜兒是從萬家樓來的,渾身帶著傷,他說有要緊的事要見珍爺,我告訴他珍爺不在,他說要見小姑奶奶。」
「天已入黑一會兒了,萬家田莊上還有誰拎著燈下野湖?」莊稼漢的妻子把手招在眉上,眯眼望著說。
「我明白業爺是牯爺殺的!牯爺怕關八爺弄清真相,所以處心積慮的要把關八爺除掉!……牯爺除了業爺,是為謀奪族長那個位子,為了爭權。對吧?」
「你們有跟江防軍接火嗎?」
「嘿嘿,」茶樓的主人笑了笑,不疼不癢的一句話,把大板牙的話頂回去了:「這是萬家的事,我們外姓人,自然更不方便說話了。」
「好了,好了,我萬樹的話不可聽,你們就站到街頭巷尾聽聽去,」萬樹那張臉始終陰著冷著:「誰不知關八當初在北徐州坐大牢時,就跟萬小娘有首尾了!……說不定業爺的命案,姓關的還脫不了關係呢!」
一路上,天雖黑,還有驢蹄聲可循,誰知一進了這片倒楣的林子,就像有誰在使魔法似的,把蹄聲掩住了,原先多少還有些星光,一進林子,連星也沒了,祗有惡毒毒的濕霧,這些,全是早先沒料著的,如今,小喜兒像隻遁進黑穴的老鼠,自己倒像是一隻空守在穴|口的呆貓了。
沒等萬小喜兒想完,火摺兒又亮了;這一回火亮離自己藏身的地方更近,也不過三四丈遠,方向卻轉到了自己的身後。那人似乎正背對著自己,他的巨大的肩影擋住了火苗,這麼一來,卻使萬小喜兒能夠清楚的看出他騎在驢背上的上半身的輪廓,一等萬小喜兒看清了那人的黑色輪廓時,他猛的一震,驚得幾乎叫出聲來。
煙似的,他已經懶得去回憶那許多屬於自己的日子,總覺那像是一張刻著桃符的木板,印出來的,一張一張都是那個模式,加上季節的變化,也不過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有些比較清晰的記憶並不是他存心想記的,比如某年的太歲方位?幾牛耕田?幾龍治水?某年鬧過旱?某年鬧過澇?某年鬧過蝗災?等等的,他祗是抱著一個農民的呆板習慣的心性,依著年歲推移直覺背誦出來罷了。……
萬小喜兒說完話,逕自扔了兩個子兒茶錢在桌上,穿過嘈雜的人群和煙霧,掀開竹簾走出去了。人在屋裏坐久了,又帶著幾分悶氣,乍走進陽光裏,就覺得半下午的太陽有些白灼灼的照眼,他停住腳步定了定神,才轉臉朝正街那邊走過去,石板鋪成的小巷很深很窄,兩邊全是磚砌的高牆,萬小喜兒一面走,一面低頭盤算著;想著業爺蹊蹺的死因,想著萬樹傳出的污衊關八爺的種種謠言,越想越覺得在萬家樓一般人所看不見的暗角裏,正有一個魅影站立著,就像陽光勾描出的高樓的樓影一般的巨大,它一步一步的朝人逼過來,幾乎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了!……
忽然他明白過來。——他一隻手的手掌摸著了一條繩子。沒有旁人會幹這種事,原來小喜兒早已不在驢背上,卻悄悄的不知從哪兒扯出這根倒楣的繩子,從這棵樹幹拴到那棵樹幹,顛顛倒倒拴了好多道,自己看不見,誤絆在繩索上,反著了他的道兒了!
沒有什麼音響驚動她的夢,一架精緻的西洋座鐘在長几中間答答的走動著,發出有規律的微音。她枕邊的白磁痰罐裏,仍貯著她被扶掖回房時吐出的鮮紅,她的身子對著妝台,妝台的圓鏡映出她的臉,蓬鬆的柔髮掩住她的半邊臉頰,更從她耳邊垂懸,鋪展在枕角邊,像一蓬閃著烏光的波浪;在紅綾的被面掩映下,她原本暈紅發熱的兩頰更顯嫣紅,像一朵易開易謝的紅花,展放著她病態的灩色。
爬上驢背時,他嘴裏漾著甜腥的鮮血。
這好比兩人開賭,萬小喜兒這一攮子,就決定了萬樹是個走霉運的輸家。
他很快的翻下牲口朝前摸過去,摸著癩皮的樹幹和一些低矮的打上人臉的枝條;在一處積著水的窪穴邊,他摸著一條溫熱的、猶在痙攣的毛驢的後腿,當他手掌抓住那條後腿時,毛驢的尾巴鞭著地,那條後腿還不情不願的掙縮了一下,彷彿要踢他的樣子。
就這樣,祗求自保的心理牢不可破的套在族人頭上,比孫行者戴的緊腦箍還緊上三分!即使是萬家年輕一輩人,也很少有人見過外事,踏出這一角荒天,總以為四十里荒湖不見血,就算是萬家的太平年景,假如就據此論斷萬家樓自私,那倒也不盡然,北地鬧大荒,萬家放過急賑;北地鬧流民,萬家也收容過饑病的人群;在萬老爺子父子主事這些年裏,萬家庇護過不少的江湖豪士和被北洋官府壓逼的良民。……祗有一點是萬氏族人不自知的——他們總抱著處身世外的心情。
萬小喜兒的腳步慢下來了。
她睡著。但田莊上所有的人們都被她發病倒下的消息驚動了!在這些老弱的人群裏,大半都是飽受憂患的,半輩逃荒避難,他們覺得從沒有遇到過比菡英姑奶奶這樣年輕的姑娘更好的人,也從沒遇到過像沙河口這樣拯饑救溺的田莊,肯為難民們日夜照料,大開倉廩;他們牢牢的記著這些,他們是難以忘恩的那一類人。
兩人經過幾度滾纏和滑脫,萬小喜兒終於被身粗力強的萬樹撳倒在地上了。他的頭枕在一支凸露的樹根上,胸脯被對方騎壓著,愈是挺腹掙扎,萬樹壓得愈緊。
「我要……活活的扼斷你的頸子,小喜兒!」萬樹喘息著罵說:「我剛剛業已說過——任你玩什麼鬼花樣,踢掉那管槍,你還是走不了我的手。」
「你不能退縮。」萬菡英望著他,她完全明白他的徬徨,她眼是濕的,眼光裏有著無限深的愛意,她不能不對他這樣說:「在萬家樓,您是長輩裏最年長的人;在沙河口,您是莊主,無論如何,你非出頭作主不可!」
他用牙齒撕扯著,他的唇咬觸著被牙齒洞穿的褲管,一股熱濕的液體從那裏流出來,流進他的腔裏,帶著一股腥甜的銅銹味,他知道那是對方的鮮血。但對方也夠有種,即使被咬成這樣,卻連哼全沒哼一聲;萬樹正咬得起勁時,沒料到雙手抱著樹幹的小喜兒還有另條腿好用,小喜兒咬緊牙強忍住那份疼痛,雙臂用力抱樹,懸起另一條腿來,猛可的直踹在萬樹的鼻梁骨上。
既然發現這種怪事,萬小喜兒就換來換去側轉過臉,留神細聽,沒錯!聽上一百遍也絲毫沒錯,身後不遠的地方,硬像有一匹牲口在走動著,這種怪事,不由又引起他的疑惑來?!半夜三更,在這條蒿草半人深的荒路上,除了自己一個人和一匹毛驢之外,哪還會有人跟自己同樣的騎驢趕黑路呢?!自己出門時急急匆匆的忘了帶盞馬燈,難道後面的人也是那麼巧,趕黑路不帶燈籠?!
小喜兒吸了一口氣,咬著牙說:「姑奶奶,你記住告訴珍爺……業業業……爺是死在小牯爺手裏,他為爭權當族主,暗殺掉業爺……他怕關八爺追究,所以要先整倒關八爺……這全是我從萬樹嘴裏聽出來的。」
萬菡英聽著這些,她心裏被一種強烈的激奮鼓舞著,她想不到從沙河口拉出去的那一股人槍,會在一夜之間掀起一股驚天動地的狂潮;她沒能親去鹽河堆,眼看這股狂潮,但她能想像到那些悲憤人群蜂湧彙結的景況!她恨不能立即備上馬趕回萬家樓去,把這樣的消息傳告族人。她相信萬家七房族,都該拉起槍隊去鹽市,並且撥出大宗糧草來接濟鹽河北大堆上的那些人群。
「姑奶奶,你怎的也不去歇一歇?!」一個農婦拉著她的袖子,近乎哀懇的說:「你是帶著病的人。」
若論輩份年紀,萬家叔輩可真是太多太多,從拖白鬍子的老頭到三歲娃兒都有。長房主事時,從不論這些,輩份高低祗在「禮」上比,不在「事」上論,誰有能耐幹什麼,誰就幹什麼,而老二房裏多的是酸葡萄,不論對長房,對晚輩,都是明諷暗咒,尤獨在業爺死後,除了小牯爺一個老長輩,老二房的那些爪牙們更擺出一股得勢忘形的嘴臉,令人難以忍受。
雜事多得真像是一捆亂麻,處處都離不得她,眼前新異的夜色像是一道護符,護住她的病體,使她能勉力撐持著,決定了很多事情。這是無可推諉的,這裏是珍爺的田莊,珍爺走後,她就是田莊上唯一的主人;她不單要收容和安置這許多逃難的人,更要供應珍爺領出去的槍隊的糧草和食物,即使有些事情是她沒曾經歷過的,她也得盡力的擔承。
小喜兒沒答話,呼的一棍橫打過來,正打在紅眼萬樹右手的手腕上,萬樹的手腕一麻,撒手把快機匣槍丟掉了,急忙換手去摸時,小喜兒的腳尖比他更快,伸腿一撥,祗聽得撲擦一聲,那管匣槍也不知叫踢飛到哪兒去了,兩個人都聽見匣槍打在一棵樹幹上的聲音。
他不是個糊糊塗塗的、過一天了一日的人,當旁人問及他們的年紀時,也得掐著指頭反覆推算幾遭。他不會忘記他活過的日子,他背得熟那些用天干地支代示的年月,更不會忘記每過一年,在他的年數裏添上那一年,……七十九,七十九,沒想竟會恍恍惚惚的活過七十九年了。……他叭著煙,不用抬眼,也看得見沉沉的煙霧飄過他的眼眉,無數黑忽忽的日子,也像煙似的飄過去了!
在樹幹的空隙處,積著灰黃色敗葉的地面上,好像被鋤頭翻掘過,到處都是打鬥時留下的腳印和滑倒、翻撲、滾纏的痕跡,自己拴起的繩索間,地面上更淋著許多血跡,有些樹的外皮被擦落了,露出青白色的裸幹。萬樹騎來的一匹大青驢,卻仍然在不遠處徘徊著。
嗯?蹊蹺?!蹊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他屏住氣,在叢樹後和_圖_書面兜住牲口,悄悄的轉過臉去,朝方才亮起火光的地方凝神呆望著。等他這樣去望時,那怪異的火光已然熄滅了,但火光在他眼瞳留下的殘餘影像還沒有完全消失,他不得不很快的把剛才的許多想法完全推翻。
他扳起快機匣槍的機頭,等著機會。
濃霧仍在彌漫著,惡毒毒的黑暗仍然掩著人的眼瞳,兩個面臨生死關頭的人,整個世界都縮小到祗有丈許方圓的這一塊地方,腳下的林葉是鬆軟霉濕的,到處都有雜樹凸露的根鬚在絆著人,都有低垂的橫枝拂打著人頭,密集的樹幹隨時碰撞著人的肩背,而且地面上還遍佈著萬小喜兒拴結的、縱錯的繩索。……兩人都看不見什麼,但在這當口,人心裏總有另一隻神秘的眼睛睜著、醒著,不需經由視覺,直接感及這些。
天已經沉黑下來了,已殘的炊洞中的餘火更顯得殷紅,沒有騰跳的火焰的炭塊,祗映得出丈許方圓的一塊空間,逃難的人們彼此偎得更緊了。有人拎著木桶去河邊汲水,河上已搖晃著稀疏的星影,偶有孩子的驚哭聲從一群一簇的人群間迸起,旋即被做母親的用溫寂的眠歌拍落,變成魘著般的嚶嚀和抽搐,去萬家田莊的人還沒有回來,有些人在疲睏中蜷臥在火邊睡了,有些還在談說著,互述各村遭江防軍蹂躪的情形。
「見他娘的鬼了?!」直到回過氣,萬樹才這樣罵著:「什麼倒楣的東西?害得老子栽筋斗?」
「十幾年了,」老婦人說:「十幾年沒起過這般大的大霧……」她有些忡忡的,彷彿在憂心著什麼:「人全說,這種大霧,主兵凶的。」
小喜兒是長房的人,無故被二房放倒,長房必不甘休,萬一追根刨底,牽起業爺的那宗懸案來,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要殺小喜兒,必得要揀荒僻之處下手,自己才會想到這片雜樹林的。
經過短暫的相搏,萬小喜兒的腰和腿都帶了傷,萬樹的鼻梁腫得平塌塌的跟臉頰平齊,鼻血點點滴滴的灑在衣襟上;他的右腕遭到棒擊,整個手掌都淤了血,麻木的伸著,他的臉孔扭歪著,筋肉不斷生出抽搐和跳動來。游離的思緒沒有了,連互相咒詛的話語都是多餘的了!除了搏鬥之外,其餘的感覺都遲鈍了,麻木了。
在萬家樓,提起老二房的萬樹來,無人不知他是個兇橫的潑皮,萬樹的曾祖跟小牯爺的祖父是嫡堂兄弟,他曾祖在世時,家業倒頗具規模,可惜他曾祖死得早,到他愛抽鴉片愛喝老酒的祖父手上,家產就逐漸凋零了,他祖父臨終前,宅子又遭了一次火劫,更使他家趨向沒落。
「人逃到沙河口來,不會餓死的。」黑裏有平靜的男人的聲音說:「這兒是萬家樓老七房珍爺家的產業,聽說珍爺正在田莊上,……往年這兒常有外地饑民來拾麥度荒,珍爺照例都撥糧賑濟的。」
他就唸唸有詞的用自語慫恿自己說:「萬小喜兒,你可不是當年在鹽槽兒裏打雜的小廝了,聽鬼話兩腿不敢懸在黑裏,怕小鬼伸出冰涼的鬼爪兒掐你小腿肚兒,走黑巷總縮著脖子,怕大鬼伸著頭朝你後頸上吹氣,你如今業已十九歲了,放著正事不辦,怕走黑路就回頭,那算得什麼?!」
「你打算把我怎樣?」萬小喜兒說:「我倒想先聽一聽,我絕不跑。」
但滿眼初經大難的年輕人,奶孩子的婦道,為何仍要受這種煎熬?!蒼天難道是打了盹?閉上眼不看這惡毒毒的騰怨的人間……
萬樹一面胡亂想著,一面站起身來,朝小喜兒呻|吟處摸過去,嘴裏喃喃說:「甭在那兒慘兮兮的傷我的感情了,小喜兒,待我摸過來補你兩槍,早點兒把你……超度……了罷!」
小喜兒閉了閉眼,半晌才說:「牯爺要設計……誣陷關八爺,指他跟萬梁鋪的小嬸……兒……通姦,怕我……到沙河口來……報信。……他們追殺我好滅口,事先不讓珍爺……知道。」他的眼淚從眼角滾流出來,滴在枕面的血印兒上。
就是了,為什麼在他驢過紅草坡時不動手呢?!……那時顧慮太多了,紅草坡離萬家樓太近,人人全能聽得見槍聲,那時天還沒完全落黑,怕遠處、黑處,有人瞧見自己追殺小喜兒,反誤了大事。
可憐那匹毛驢兒吃不住嚇唬,四蹄打軟走不動,竟夾著尾巴,嘩嘩啦啦的撒出一泡騷溺來。
「嗨,」莊稼人的妻子用感恩的聲音念佛說:「寧在饑上得一口,不在飽上得一斗,急難中能得人賑濟一口糧,他能活得人命啊!」
俗說: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又說: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一點兒也沒錯。誰知這半夜騎驢的傢伙是何等樣人?存的是什麼心?……不等弄清楚了,千萬不能冒失,打一聲招呼不怎樣,說不定因此弄丟了性命呢?!
「天保祐他罷,」一個老婦人拍著地面,啞聲的呼號說:「關八爺就是三頭六臂罷,也保鹽市守得住麼?可憐鹽市一破,壩上死傷不說,江防軍為了要出怨氣,不知要枉殺北地多少人呢?」
議論掛在人嘴上。族人們在談起猶疑事時,都習慣的踱進茶館去,佔它幾張方方的八仙桌,泡它一盞濃濃的盞兒茶,叼著煙,抱起腿,各佔一方各抒己見,話頭兒說得順時就眉飛色舞,話頭兒彆扭起來就拍桌子打板凳抬上一場大槓。靠近宗祠邊,正當高樓的樓影下面,石板巷裏有座窄門面鼓肚子的尚家茶樓,是萬家這些愛談閒的族人們麇集最盛的地方,在那兒,議論是夠多的了。
「老爹,我愁著朝後的日子怎麼活呢?」莊稼人的憔悴的妻子說:「兩個孩子都在病著,不用說瞧看了,連饑全顧不得他……」她的喉嚨有些哽咽。
「好!」那邊傳出撕心裂肺的笑聲來:「算你有種,小喜兒!……你知道今夜你是跑不了的,在這座雜樹林子,當著我萬樹,鬼也救不了你。你早點出來認命罷,免得讓我多費手腳了。」
我不會就這樣死在這裏罷?他心裏這麼自問著。
「這……這話很難講得,」大板牙勾著頭,一味玩弄著茶盞蓋兒,不斷使上唇包裹他那排永也包不住的大牙,朝裏面吸著口水:「你呢,在族裏算是個晚輩,當家作主的事兒又沒你的份,用得你焦心這些?……牯爺也祗把意思傳到,連他也沒擅拿主意,是非黑白,橫直宗祠裏各房好聚議,朝東朝西,由大夥兒決定就罷了,你究竟年事輕,不懂事,這樣說話,不是得罪老二房麼?!你說是不是呢?尚老闆?」他轉朝對面斑頂的胖子說。
他站立著,在他遠祖所傳的屬於他的基業上,他內心變得澄明、冷靜、坦然無憂,遙遠的星光和眼前的燈火照著他,他的影子正像穆然聳立的宗祠的高樓一樣,他豁然領悟到豪士關東山為何能赴湯蹈火坦若平陽?為何敢以一肩獨承天下之憂?……祗要有義膽仁懷,任誰都踏得進那個世界。
是的,是的!疑問消失了,更有聲音在慫恿著他:爬起身來,小喜兒,你若不去沙河口,非但關八爺跟小嬸兒要遭陷害,祗怕日後連珍爺也會走上業爺的老路了!
……萬小喜兒,我說你這個夯貨,……萬小喜兒一面大聲的呼著趕驢哨兒,得兒,得兒,嘟嘟,得兒嘟,想用他自己的聲音替自己聊壯膽子,一面卻暗自責罵自己道:你早不走,晚不走,為何偏趕著黃昏日落時起腳,正在三更半夜鬼出墳的時刻經過那個倒楣的惡鬼窩來?!
經過一段纏鬥之後,兩人全都逃不脫對方的糾纏了,黑暗匿得住身形,卻匿不住彼此間牛一樣的喘息,兩人就靠著彼此的喘息聲,各把對方纏緊。這兩個出手相搏,初時萬小喜兒靠著身子靈活佔了不少便宜,萬樹這隻蠻牛卻屢吃大虧,明明摸準了小喜兒存身之處出拳,一拳搗出去,打著的不是小喜兒,卻是癩皮的樹幹;明明照著他的喘息之處撲過去,卻撲在死去的毛驢的身上;渾身的傷痕不知多少?打出來的還不如碰出來的多。不過,纏鬥了一陣兒之後,萬小喜兒疲頓下來,因為力氣比不過萬樹,慢慢也就挨上了對方沉重的拳頭。
人到走頭無路的時刻,反而沉著起來了。
但更為突兀的事情卻在珍爺兄妹進入河灘上成千難民群中時發生了,因為在南邊不遠的鹽河南岸——最多相隔里許的地方,一粒槍彈在夜空中掠起一道紅弧,緊接著,人們便都能清晰的聽得見密集的槍聲,略為有經驗的人一聽,就能判斷出那是大規模的槍戰,因為沒有幾百桿槍,造不出那種氣勢,幸好槍聲起在河的南岸,有一條水滿的大河阻隔著,才使大夥兒沒慌亂成一團。
他一動不動的蹲坐在他自己的腳跟上,叭著煙,周圍推推湧湧的暮色像要把人吞噬似的撲向他,往昔的歲月彷彿也就像這個色調,這個容貌,黑滔滔的洶湧著,像夢中的一河惡水,他並不怕面對這些,祗覺得有些憎惡,也不是憎惡著自己貧困饑寒的日子,而是憎惡著貧困饑寒之外的那些不該有的風濤帶給人的苦楚,他詛咒過這種魔性的、硬套在人頭上的命運……
「我的老皇天,你千萬領領我罷,……看樣子,我萬小喜兒已經遭鬼迷了!」萬小喜兒叫苦不迭,近乎哀告的低語說,希望再會有那麼一陣風把濃霧吹開,把那種怪異的蹄聲吹走。
在這一瞬間,他血管裏潛流著的兇猛而殘忍的野性迸發了,一種無名的盲目的憤懣和怨毒牽住他每一條筋肉,他忘掉在剛剛聽著萬小喜兒疑似的呻|吟時所想的那些,如今他的心比林中的夜更為黑暗。他咬緊對方的腿肚兒,雙臂像鐵箍般的箍住對方的膝彎和腳踝,咬著,並且撕扯著,彷彿所有的怨鬱,所有的憤懣,都從牙根裏暢順的快意的流溢出來,這種黏附於原始人性中報復性的快意使他變成一匹餓獸。
「老爹說得對!」年輕莊稼漢挫著牙說:「我真恨不得立時掄根扁擔去砸扁那些龜孫!」
萬小喜兒手裏空攢著小攮子,卻顧忌著,不肯出手通殺萬樹;他究竟是個奶氣沒脫的人,出世以來,從沒揎拳抹袖跟人交過手,更甭說生死相搏了。他既踢飛了萬樹手裏的快機匣槍,他就沒有殺死萬樹的念頭,他祗想早點制倒萬樹,擺脫他的糾纏,趁黑遁奔沙河口去:即使天亮後萬樹能撿回他失落的匣槍,他也沒有那個膽子追到沙河口田莊上去行兇。
忽而又搖著頭,轉念道:萬小喜兒,你的疑心病未免太重了,作興人家路過墳塚,揀塊石碑座兒,坐著歇歇腿的呢?!天下有幾個人像你這樣怕鬼的?各人走各人的路,也犯得著這樣的胡亂猜疑?!……那邊騎驢的漢子,要真是族裏人,去沙河口辦事,或是老七房的長工佃戶送糧趕回程的,自己就應該過去打個招呼,兩個人一道兒趕夜路,也好談談聒聒,一來解解寂寞,二來有個人聲壯膽氣,何等不好?
萬小喜兒無意中發現,毛驢踩著路,得得的蹄聲總是一前一後交疊著的雙音,就像是身後不遠的地方還跟著另一匹牲口一樣。前面得、得,後面跟著得、得,前面的蹄聲響得快,後面的蹄聲也跟著響得快;前面的蹄聲慢下來,後面的蹄聲也跟著慢下來了。
在北地捲騰著的風暴,並沒能及時搖撼到四十里大荒中間古老的萬家樓,多少年來,一切天外的變動和北洋軍各系間的傾軋和紛爭,在萬家一族人眼裏都是無關痛癢的,最多在茶樓酒肆間像說故事般的轉述一番,興起一陣唏吁和慨嘆,然後,那些事象便化成遠去的輕煙,被人們逐漸遺忘了。
關東山!關東山!那個逐漸會被人遺忘的名字是在歷史之外,人們總這樣習慣頌歌一些史書上列載著的聖賢英傑的名字,卻很難去掘發歷史之外的荒湮者,一些無名者所懷的愛心,所受的煎熬,以及他們生時的慘澹,死時的蒼涼……關東山!關東山!普天世下,祗有一個人把這名字刻在心上,而她卻陷在空虛無際的雲中。
自從率著萬家樓槍隊在旱泓西吃了蹩,小牯爺本人就很少露過臉,單是老二房那一支,就怨他不該輕易放過小蠍兒,十幾條人命鬧在那兒,苦主們全都嚎啕著,要牯爺替他們作主,而槍隊上有人稟告他,在萬家樓南邊,荒野上湧來了大批的難民。
天亮時,她躺在臥房裏雕花的銅床上。
十九歲的萬小喜兒在當半樁小廝時,就在萬梁管事的鹽槽兒裏幫忙打雜,萬梁看待他像看待兒子,它跟萬梁也極投緣。鹽槽兒裏常有零星散腿兒靠車過夜,那些北地來的侉漢們愛談鬼怪就像他們愛吃大蔥一樣,丟兩張厚草席在疊得高高的鹽包上,在黑忽忽昏濛濛的壁洞燈下面,幾個人靠牆半躺著,吸著發霉的大粉包煙卷兒,或是各揣一隻裝白酒的錫壺在懷裏焐著,就津津有味的談起鬼來了。……
「你說什麼?老魏……」她忽地撐起身子,用兢戰的嗓音問說:「你說關東山?他怎樣?」
不錯,這兒正是雜樹林,有一年,自己跟萬梁叔騎驢到沙河口去,曾穿過這片茂密的林子,這片雜樹林可真不小,足足綿延有六七里地,葉片封住人頭頂,陰陰的不見陽光,那時是順著林空裏的一條荒路走的,這回在濃霧捲騰的黑夜裏,毛驢走離了道兒,準是走到密林深處來了,牲口一闖進密林,得、得的蹄聲就消失了,林裏是悶濕的,常年落下的葉子堆積著,腐爛了一層又加上一層,驢蹄兒踩在上面,軟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一個臉孔黧黑,滿頭灰白頭髮的老婦人,坐在灶口邊的一把乾麥草上,使鐵筷撥弄著柴火,一個瘦削駝背的老頭兒在另一邊用長柄的鈍斧劈著木柴,較遠處,露天架著一張白木長案,幾個農婦坐在案邊的長條凳兒上,忙著和麵做麵。
萬樹十拿九穩的有把握幹掉小喜兒,全仗恃著那管快機匣槍,做夢也沒想到潑出去半梭火,祗打死了一隻沒人騎的笨驢,並沒刮著小喜兒一根汗毛,等小喜兒在黑裏露了面,正是需得用槍的辰光,那管槍竟遭對方打落後踢飛了。
但這還不夠,他必得翻下牲口爬過去,摸著萬小喜兒,試試他的心窩和鼻息,再晃著了火摺兒瞧瞧他身上的槍眼,假如沒死透,就得補他幾槍,把這宗差事辦得功德圓滿。
「八……爺他是從羊角鎮下來的,」小喜兒的聲音更加微弱了:「在那兒,他收了朱四判官的人,……肩和腿,都在跟朱四判官比槍時帶了傷。……他要萬家樓拉槍援鹽市,牯爺怕……開罪北洋,面上答允了,暗裏卻拖延著。」
瑞雪,瑞雪,好一個瑞雪!懷揣著老塾師寫妥的紅紙帖兒趕回去,就像懷揣一爐炭火似的,渾身上下不打一處發熱,竟忘記棉衣全叫雪水浸濕了。……瑞雪生後第二年,日子順得像張帆的船,一年兩季大豐收,充實了家家的倉廩,說買田麼,還不夠,買條牛該是敷敷有餘的了?!誰知那年加了稅賦,三下五除二,餘下的祗夠買條瘦牛罷了。
「要咱們拉槍援鹽市,跟孫傳芳分庭抗禮,這事萬萬冒失不得,」老四房的萬歪眼兒是以怕事聞名的,說話時也縮著頭,彷彿怕天上飛下一塊磚來砸著似的:「咱們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能跟隻身闖蕩的關八爺相比,他玩命玩慣了,掉下頭不過碗大的疤,咱們犯不上開罪北洋軍,拉到鹽市去頂槍子兒,……再說,南方革命軍像什麼樣兒,有誰見著來?!」
「好小子,你是臨死還在嘴硬!」萬樹罵說:「我先讓你嘗嘗快機的滋味罷!」
他的後腦枕在軟枕上,濃黏的紫血印在枕面上,耳眼裏還在不停的朝外滴血,從後腦勺到兩邊耳根,都腫得很大,腦後的痛楚使他顏面泛出呆滯的神情,腫得歪歪的嘴也半張著,口腔裏也溢著血,順著唇角,一滴一滴的流滴著。他全身僵硬,直直的躺在那裏,不像是活人,卻像是一具凶死的人屍,他整個的臉孔上,祗有那雙眼睛活著,發出幽幽的慘澹的光,她勉力俯身去看視他時,那雙眼緩緩的斜移,看著她,他的嘴唇動了一動,但沒發出聲音。
這樣哀懇的聲音把正在懊惱的萬樹弄得心煩,便皺起眉頭說:「甭說了,小喜兒,你爽快點認命罷,你過來讓我打兩槍,我回去好報賬。……咱們不妨把話說明了,所以有今夜,全是你自己惹出來的!牯爺他買通各房族裏的許多人要對付關八,關你小喜兒的屁事?!明早宗祠就要聚議,那場合不能要珍爺到場,你偏要今夜驢放沙河口?你這不是存心跟我萬樹過不去,你是在拆牯爺的台!……冤有頭,債有主,你死到陰司作鬼,該找那為頭的,可不要找我萬樹。我祗是奉命行事,大不了算是……幫兇。」
萬小喜兒是個精靈鬼,怕話講多了暴露他處身的位置,遭自己發槍打他,所以他總把一句話分幾次說,你沒料著他會開口,他卻開了口;你以為他會講話,他卻又變成一隻悶葫蘆。
「單巴望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老婦人說:「天祐關八爺罷!」
即使這樣,文弱的珍爺卻白了臉,一面吩咐騎牲口的莊丁們分頭到沿河各處去探聽消息,看河南岸究竟是起了什麼樣的變故?一面強打精神,站在車轅上朝難民群喊說:「我是萬家樓七房的萬世珍,這是我帶著病的妹妹菡英。……這回說動鹽市舉槍抗北洋的關東山關……八爺,跟我算是至交。如今江防軍壓境,撲不下鹽市,反侵擾各地鄉莊,累得諸位鄉親友好拋家撇產投到敝莊來,無論諸位跟在下見過面沒見過面,不是村鄰也都是地鄰,人說:急難不分家,我不能讓諸位在沙河口受委屈,田莊上倉裏有糧,我開倉。地裏有莊稼,我分堆。要飽齊飽,要餓齊挨。……萬家樓因我那長房主事的兄弟世業,遭人暗算剛倒下頭,族事一時亂著乏人理,沒能及時拉槍援鹽市,我相信,早晚我們就會拉槍……」
記得那時太陽沒落山,自己還曾回望過,荒路上並沒見到人影子。想來想去,判定這人是在自己催驢翻過紅草坡時,由墳塚間跟出來的。那麼這人為何要匿在那鼠洞狐窟遍佈的荒塚裏,等自己經過後,反跟在人背後摸黑呢?即使他沒有不利於自己的心意,也必有另一種不欲人知的鬼祟的行藏。
「那……倒沒什麼,」大板牙伸著細頸子插口說:「該怎樣,就怎樣,橫直凡事都有族中公議,有擔子大夥兒分擔,不差一個珍爺。珍爺不在,老七房還有旁人呢。我以為,這事不能再耽擱了,明早就得開祠堂門,找各房族議事,再晚,大夥兒就都等不得了!」
而萬樹這個渾蠻的漢子可不是輕易制得倒的。
我該怎麼辦呢?萬小喜兒惶急的尋思著,即使老天爺不肯祐護我,我也不能恁由這惡鬼迷住。……聽說單凡惡鬼都是怕見燈火的,祗怪自己上路前太粗心,不但沒帶馬燈,連個火摺兒也沒帶在身上;胯|下的驢背囊裏,祗有一根麻繩和一把插在皮鞘裏的小攮子,若是遇著什麼強人,也許有些用處,可是遇著鬼,這兩樣東西有也等於沒有,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無論如何,害怕也沒有用了,祗好彎腰去摸驢囊,把刀和繩摸著,揣在懷裏。管你人來鬼來,你不沾我的身,咱們兩沒賬,你若是沾惹上來,我先不先給你一攮子再講!
珍爺撚著他隨身佩戴的那支三膛匣槍的黑絲線編結的槍穗兒,侷促的望著妹妹;自打生出娘胎,他從沒真正的弄過槍打過火,他常年佩槍,祗是萬家樓年輕長輩們多年來的習慣,防身的意義還不及裝飾的意義重。他滿心明白處在這種辰光,一個有血性的漢子應該怎樣?!但他總覺自己在這方面是個一無所長的人——除了挺身上去挨槍,他不知怎樣號令?怎樣守?怎樣攻?他甚至不會使用匣槍。這並不能表示他如何懦弱,因他祗是這種樣的人——槍一響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書生。
就拿萬小喜兒來講,你兩眼漆黑的見不著他,把機鈕撥在慢機上,一發發的打點放,無論如何也不會那麼碰巧打中他;即算把機鈕撥在快機上,想穩穩當當打中他,也非得摸準他在哪兒?攫著機會橫起槍潑他半條兒火,假如一次撥火撥空了,餘下的槍火祗夠再撥一次,那,槍就成了空槍啦!
萬小喜兒沒料到對方竟會這樣的開門見山,事情落在頭上,心裏反而不怕了,抗聲回說:「我就是這幾十斤重的一塊料兒,你要收拾我,方便得很,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頭,……我這做晚輩的決不先動手,你要是今夜順順當當把我放倒,那自然沒話好說,假若明年今天是你的週忌,可不是我萬小喜兒有意殺你的,日後我見了牯爺,也有話好講。」
「我實在不忍跟她去稟事了,」婢女的聲音幾乎是哀哭著:「可憐小姑奶奶她昨夜整夜沒闔眼,病勢再行發作,吐了半痰罐的血。她這才歇息沒幾時,怎能再讓她為雜事操心?!……再這樣下去,真要索了她的命了。」
他就要這樣不動聲色的把關八鏟掉,……至少得讓他報復不了自己。他抬頭瞧瞧西邊的天色,日頭正斜斜下沉,業已到黃昏時分了。
她聽了小喜兒的話,兩眼就頓然發青發黑了,婢女一把沒攙扶得穩,她打了半個盤旋,靠在一支紅漆的廊柱上,紅暈從她臉上消失,她的額頭和兩頰,白得像紙一樣。也就在這時刻,遠遠的萬家樓的宗祠裏,各房族正聚集著,商議著幾項由小牯爺事先佈置妥當的事情。
講關八爺跟小嬸兒通姦的謠言就是從萬樹口裏吐出來的,他為何憑空造出這種謠言呢?!若說是想誣陷小嬸兒,那還有些因由,因為他老子死在萬梁鋪的酒甕裏,他記恨萬梁叔不該要夥計向他爹討欠債,再者,萬梁叔的繼子治邦跟他是近支,他早天誣陷了小嬸兒,讓產業轉到孩子手上,他好訛詐一筆錢花用。但則他誣陷關八爺那樣正直的人豪,就毫無因由了!
萬小喜兒是在萬家樓長大的,哪還不知這些底細,故此一瞧出來人是紅眼萬樹,就知自己遇上了極大的麻煩了。
「咱們是包運的,老爺。」一個說:「不能因鹽市開火,咱們就封了船,空碗底兒朝天,總局祗要撥鹽,咱們就敢運,鹽是湖西萬民少不得的,缺鹽如缺糧,咱們沒想到防軍硬來截它。……您聽這槍聲響得多急,咱們人槍少,又窩集在灣窪子裏展不開,夠危急的。」
「我何不備上牲口,走一趟沙河口呢?!」他心裏嘀咕著:「雖說是荒天凹野,路程曲折些兒,拉直了算,這兒到沙河口也不過十八里地,傍晚起腳,明早五更天也就到了,春末走夜路,露冷風涼的,正長精神……」
萬小喜兒打定主意,想等那人再晃亮火摺兒時,就先開腔招呼招呼,他兩眼就沒離過剛才亮過火摺兒的地方。誰知那人自從晃亮過一次火摺兒之後,半晌沒再聽著一點兒動靜,彷彿也像自己一樣的匿在樹後窺伺著什麼。
「我……我說,小喜兒,」萬歪眼兒一生氣,兩眼更歪得厲害:「你一心要摟關八爺他的粗腿,你儘管摟去,又沒人攔著你可不是?!人各有志,志各不同,虧得槍隊不是你領,族主不是你當,你總不能強著旁人去鹽市送死!……你好好的損什麼人?!」
好些年裏,他曾聽臉孔不同的鹽梟們講過無數無數的鬼話,有些是輕佻的,有些是怪異的,有些是極端恐怖的,他即使不去專心記憶那些故事,可是,當他自己處身在某種真實情境中時,有一些合乎那種情景的鬼故事,就會自然而然的回到他的腦海裏來,並且活化成某種鮮活的形象。現在,他是騎著一匹瞎了一隻眼的毛驢趕夜路,那麼,他想起來的,也正是一些趕夜路遇鬼的傳說了。……
許是因緣湊巧,正當萬小喜兒禱告完時,身後刮起一陣風,把原抱緊驢蹄子不放的鬼火吹開,像被鞭抽似的滾進荒路一邊的草叢裏去了,而胯|下的毛臚不用催打,竟又自箇兒撥動蹄子朝前走著了。
「我明白了,」萬小喜兒推開長凳說:「這裏頭一定有人惡意中傷,先造謠言污了關八爺的名頭,栽倒了關八爺,你們就不用拉槍去援鹽市了!……但則關八爺如今祗是個帶傷的人,要栽他,明明白白的栽他也很容易,偏生沒有那種膽子,卻用這種卑鄙的手段,這種行徑是瞞不過明眼人的,就算牯爺相信這個,在沙河口還有珍爺跟菡英姑奶奶沒死呢!」
我萬小喜兒,一個長房的晚輩,在萬家樓不算什麼,連在宗祠裏講句話的資格都沒有,就能在街坊上講句公道話,也是人微言輕,飄飄蕩蕩像根鵝毛似的沒斤兩,明知有人圖陷關八爺,我能怎樣呢?
「那萬小喜兒在路上受人狙擊,渾身上下全是血,後腦血涔涔的,伏在驢背上非但不能動,連吐話都有些艱難,還是經人扶下來的。」老魏的聲音有些急促:「看樣子,他是等不得……了。」
這一角世界是安靜的,婢女把長窗的窗幃扯起來,遮住霧後的朝陽,使她的臥房被一股淡藍色的柔光包裹著,銅床前的金漆立几上,置有一隻小巧的鏤有古式花紋的銅香爐,爐裏燃著她喜歡常時點燃的沉檀,一縷縷極輕輕細的篆形檀煙,在她的帳間嫋繞著。靠近窗前的方几上,安著藥釜,婢女正在為她煎著湯藥。
如今他是……完了!誰知他竟會死在自己的槍口下面?!……我說,小喜兒,我他媽的萬樹可不是出心要殺你,我端的是牯爺的飯碗,不殺你不得過身!我這支快機匣槍也是牯爺給我的,我上回賴了你的那一筆賭注,趕明兒買些紙馬燒了還給你,這回罪不在我,你得寬諒點兒,咱們陰陽兩世沒賬。
這樣的霧中的夜色是她從沒經歷過的,甚而超出了她所曾擁有過的夢想;無數盞燈球在霧中輝映著,使那濃濃的霧雰變成一片閃跳著七彩光刺的流液,像落在地面上的彩雲,那些燈火與灶火的光團在遠遠近近的地方搖曳著,閃跳著,顯托著幢幢的人影。
「是萬家樓的珍爺一路施糧來了,萬家的小姑奶奶也在車上。」從田莊裏奔回來的人走過河灘,一路叫說:「除了糧,還有整車烙妥的乾麵餅呢!」
追本溯源,萬家一族人的心理,是兩種因素融和後逐漸造成的;在久遠的日子,萬家七位高祖在世時,雖然虜廷已然入主中原,他們棄官歸野,就訓勉萬家子侄,永世不作虜臣,不受虜祿,私心仍奉亡明為正朔,所以代代衍傳,都養成冷眼觀外世,一心務稼穡的風尚;及至虜廷傾覆後,北地為北洋各系紛紛割據,攻城奪地,圖利爭權,更使族人們冷了心腸,直認為凡是官府衙門總佔三分霸道七分渾賬,那些北洋將軍色厲內荏,不敢過份壓逼荒湖蕩裏這塊硬石頭,所以當北地遍野哀鴻民不聊生的年月,力求自保的萬家樓成了唯一的世外桃源。……
既不是興奮,也不是悲涼,她望著這些,內心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總覺在今夜的濃霧中,人們醒著,有一種巨大的魔性的力量,把許多原本互不相識的人綰結在一起,每個人的心頭都亮起這樣的火焰,——要燒破什麼似的火焰。
那個悶著沒答腔,攏一攏驢韁繩,使毛驢兒朝後退了兩步。
整個夜晚,萬菡英都在忙碌著。
「姑奶奶你醒了,」老魏在門外說:「小喜兒傷得重,我業已著人把他抬放在繩床上了;如今他人在大廳裏,等著見姑奶奶,他說話吐字都很含混,後腦裂傷很大,兩耳滴血,祗怕……捱不久了。」
這樣悶悶的等待了一會兒,就見自己的右邊那個火摺子又亮了起來,顯見這個人在晃亮一次火摺子之後,從左到右,已經繞著自己藏身的地方兜了大半個圈兒了!這人不像是在摸路,卻像在找尋自己。
靠近西邊窗口的一張方桌上,擠了五六個人,因恐偏西的日頭曬臉,窗外撐起一面遮陰的蘆棚,宗祠高樓的樓影,正倒立在窗口不遠的陽光下面,從窗間浮游出去的葉子煙和水煙的霧雰,縷縷流過樓影,彷彿是一陣暗色的飛沙似的。有幾隻看來異常奇幻的鴿子的影子,在樓影上踱動,透過屋中的熙攘,恍惚還能聽見牠們刷翅的聲音。
「我吃不下什麼。」他說:「我心裏飽脹脹的。」
鼻梁骨這玩意最嬌,根本吃不住碰撞,對方這一腳正踹在地方,一剎時,酸甜苦辣鹹各種滋味佔全了,不但鬆開小喜兒的腿,而且整個身子都被踹離了地方,滾在另一些糾纏的繩結上。
「你家裏,有誰跟珍爺上去了?老大娘。」老頭兒雙手抱著斧頭柄,頂在胸口歇了勁,攤開手掌來,啐了口吐沫在手心搓著。
「我說,牯爺您可別忙著走,」萬振全喊說:「關八要咱們拉槍集銃,拋下萬家樓去援鹽市,聽說您答允他等召各房族集議再說,如今該是時候了!」
小牯爺手抓著馬韁繩,遲遲疑疑的說:「不錯,祗不過……總要等著珍爺他從沙河口趕回來才好,要不然,我著實擔不起獨斷的擔子。」
萬小喜兒最先想到的是業爺的死。
不知是誰提起關八爺來,引起一陣謎樣的猜度和煙樣的嘆息。
亮在曠野的紅火在他生著黑痣的眉毛上跳著,煙頭上的紅火更不時映著他鬆弛臉孔上桃核似的皺紋。他用掉了牙的癟嘴咬著煙袋嘴兒,大口的叭著煙,弄出特、特的聲響,口涎從不關風的嘴角流出來,順著煙袋嘴兒朝下滴,使他不得不時時歇下來,使短褂的衣襬擦抹著那些口涎。當他那樣扭動肩膀時,才覺得麻木的肩胛上有著被扁擔磨壓的酸痛。
「牯爺該替咱們作個主,問他關八爺一聲——這十來條人命該怎麼辦?那撥土匪既是關八的人,他就該一肩承擔。」有一條嗓子高過前幾條嗓子吼著,那是老二房的萬振全:「去宗祠的廊下聽聽一堆苦主的哀哭罷!咱們還援什麼鹽市?!咱們該先找關八替族裏的死者償命!」
有人舉起馬燈,燈光照在那三個渾身濕淋淋的漢子的身上,中間那人大張兩臂擔在兩邊兩個漢子的肩上,人矮下去一大截,軟軟的兩腿在白沙的平灘上一路拖著,他的傷在右肩窩下方,子彈也許是射穿了肺葉,血不從傷口淌,反而從嘴裏倒溢出來,血水帶著黏性的泡沫,全黏在衣領上。
「小……喜……兒!」萬樹在那邊說話了:「你在哪裏?你這個鬼精靈!」
「牯……爺?!」她後退半步,手撫著心,亟力忍住咳說:「牯爺為何要指使萬樹追殺你?」
「牯爺,您光忙著外事,祠堂裏躺著的死人怎辦?」萬振全手捺著矮牆說:「羊角鎮那批凶神雖走了,他們的頭兒關八還在萬家樓,好歹總得有個交代。」
若說一生裏真正可記的,總共也就祗這麼一把了,惟其有過這些,更顯得失落的傷心。……如今蜷縮在這塊凹野上,游絲般的恍惚的思緒隨著煙霧飄升,心裏有些被硬烙上去的記憶的傷痕彷彿重新迸裂開來,發出陣陣的隱痛。
萬樹雖然這樣罵著,但是並沒發槍,因為他始終把不定萬小喜兒藏身處的遠近和高低;霧是這麼濃法兒,雜樹林裏黑得像個萬丈深的地穴,霧把人的聲音都改變了,自己聽見萬小喜兒說話,餘音嗡嗡的,彷彿靠自己很近又彷彿離自己很遠,彷彿那聲音是從頭頂上落下來的,又彷彿那音響是從地心升起來的,繞著自己打轉。
這些人像滾雪球般的滾在一起,沿著運鹽河北岸的高堆,西自大渡口,東到小渡口,紮下了十里連營。他們還在像春草怒茁般的不斷長大……
當珍爺說完話,自覺失言望著她時,她裝著沒留心聽他說什麼,伸出手去撫摸著一個靠在她身邊的農婦懷中嬰兒的臉頰,她笑著背轉臉對著珍爺,使汗帕點去眼角的熱淚。
首先她把田莊上年輕力壯的村姑農婦們召聚起來,替難民們騰折空屋,安架鍋灶,鋪起許多用沭楷打成的通鋪,分男別女,讓難民們安歇;她又收集起闔莊所有的馬燈和燈籠,燃亮了,懸在各屋的簷前和通道上,為他們照光。然後她漏夜親訪那些難民,問明他們姓名居里,要老賬房記錄下來,好列冊分糧。凡是她覺得珍爺該做的,她都替他做了。
夜霧把荒野緊緊的包裹著,神秘的墨黑塗去了僅有的一點兒星光,萬小喜兒眼裏見不著路影,領不穩韁繩,祗能任由那匹毛驢兒自家摸著黑路走,恍惚覺得驢身顛躓了幾下,荒草的長葉拂著自己的腰和手背,敢情是毛驢離了路,走下草溝來了?
這一踹的滋味夠瞧的,比被咬腿肚兒還要加倍。萬樹沒料著劈面踹來這個猛疾的飛腿,就覺面間挨什麼硬玩意猛敲了一記,兩眼金星亂迸,滿耳盡是嗡鳴,嘴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鬆脫了,兩手也跟著鬆開了。
萬小喜兒雖是醒過來了,但他不能轉動身子,他祗覺得後腦麻麻木木的脹痛,顏面的內層也像針刺蟻走一樣;有許多當時並沒感覺到的帶傷的部位;腿肚兒、手肘、兩膝和腰桿,都疼得使人難忍難熬,他盡力的撐了一撐,發覺他後腦枕著的樹根上也黏著一片血跡,而且鮮血正從耳門裏滴出來,便又兩手一軟,跌臥在地上。
萬樹正想著,忽然聽見小喜兒在那邊傳出極端微弱的哼聲,祗哼了兩聲就嚥住了,想必業已在那兒嚥氣。
萬菡英呆呆的瞪著眼,彷彿掉進噩夢一樣。
一種本能的直感掠過他的腦際,使他探手入懷,摸出那把帶鞘的攮子來,抽出攮子,反握在腕底,微微戰慄的等待著。
「有人去請醫生沒有?」
「那,和_圖_書也祗有這一條路了!」珍爺咬著牙,緊擰著槍穗兒說:「菡英,你病成這樣,我這做哥哥的,沒能好生為你延醫療疾,反而累你為我……我說菡英,這回我拉槍護這撥鹽逕去鹽市,若是不幸碰上槍,不必為我料理後事,若是活著進鹽市,我要找著關東山,跟他死在一起,算是跟他……相交一場,殊途同歸了!」
不單是成千的難民的食宿要她操心,珍爺領出去的那些人,也要靠田莊上備車供應糧草食物,她沒有經過像這樣驚人的大戰陣,但她曾看過農戶們的大械鬥,參加械鬥的漢子們蜂湧的出莊去,婦道人家除了燒香唸佛之外,照例要架大灶,燒飯烙餅,備辦乾糧,送出莊頭,讓那些漢子們輪替的抽換下來用飯。
忽然他想起遠在沙河口的珍爺兄妹來,眼前便掠起一道希望的光;儘管珍爺生性孱弱,但他總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在萬家樓,他是僅有的長輩之一,丟下一句話來自有它的份量;菡英姑奶奶更是爽性人,祗消有她出面袒著,就不會有人敢枉指萬小娘,加給她莫須有的罪名了。
在另一些傳說裏,趕夜路遇鬼,卻不以旋風迷人,有些鬼靈總不肯現出全身,有時單見一截兒穿白袍的脊背,在迷煙般的月光裏或隱或現的飄漾著,有時單見一雙小小的花鞋在空裏劃動。另一些鬼愛在路上攔人,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你若找他聒話,他一樣跟你聊天,你怎麼看他都像生人一樣,不過事後你再一回味,他講的都是鬼事,你再仔細一看,他旁的地方都像人,祗不過少了一個下巴頦兒罷了……
「到底是老了,」他喟嘆著說:「骨頭硬了!熬不得變故,經不得風霜……了!」
他終於走出了窄巷,一點兒也沒留意到在他背後,正有個鬼祟的人影,躡著腳跟蹤著他。他走出窄巷,深深的吸了口氣,暫把滿腦子紛繁收拾起來,現在,他覺得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拐回家去備起牲口,立即到沙河口去見珍爺。
「你怎不——放槍來?——萬樹叔?」萬小喜兒的聲音又在響了,一句話分成三段,在三個不同的方向說的,話音落下去,人可不知又轉到那裏了?
萬小喜兒在半昏迷中,兩手作本能的掙扎,在掙扎時無意餵給對方一攮子,萬樹就覺腹部一發麻,渾身跟著軟了下來,回手一摸,摸著的是一隻刀柄和一截突突跳的肚腸,連一聲媽全沒叫出口,就倒地打起滾來。
當他的意識重回時,立即又被眼前的慘景觸動了,陽光照著萬樹和毛驢的屍體,照著遍地血跡,更顯得觸目,他自覺不是接近這些,而是接近了死亡……
等到聽見驢蹄絆著什麼,骨碌骨碌響,這才又想到毛驢定是踩到荒田裏來了?!三弄兩不弄的,方向也迷失了,空自睜大兩眼,也分不清東在哪兒?西在哪見?!……得得,得得,倒楣的蹄聲仍然在身後響著,響得人心撲撲跳,彷彿要從人嘴裏迸出來。
萬樹嘿嘿的迸出兩聲冷笑,一臉不屑的神情:「你若真心平氣和的問我,我早就該跟你說了,……關八這種行徑,不要說老二房看不下,忍不得,我敢說凡是姓萬的都該覺得羞辱,……他是跟萬梁家的寡婦萬小娘有那麼一腿,他竟在萬家七房族的眼前姘上那個風塵出身的女人,你想想,這可不是把咱們姓萬的放在他腳底下任意搓揉踐踏麼?咱們不管她當初出身是怎麼賤法兒,她既跟萬梁來到萬家樓,她就是萬家的人,你小喜兒也不能不認她是你的寡嬸?!關八姘你寡嬸,你倒反摟他的粗腿,你還有臉在這兒責難人,這種事,也祗你小喜子一個人幹得出來,因為年紀太輕,也許還不懂得知羞?!」
小毛驢兒不太對勁可不是?!休看牠瞎了一隻眼,牠那隻好眼靈活得很;牠要是沒看見什麼邪物,怎會豎起兩耳,不時驚得打蹶兒?!兩條前腿躑躅著,像有條索兒在前頭絆著牠一樣。
毛驢兒躺在水漥邊,屍身已經僵硬了,肚腹上,頸項上都有掛著血跡的彈孔,牠上半個身子全躺在血泊裏,那些鮮紅帶赤的血漿已經半凝了;牠也像萬樹一樣的吱著牙齒,顯露出臨死前那種痛苦的掙扎。
「祗要人人有這個心就行,也用不著胡急亂來。」另一條嗓子說:「你等著罷,我敢說日內北地各鄉村就會有鳴鑼聚眾,拉槍赴援的,咱們順著大溜回頭,一道兒去拚江防軍才有力量。俗說: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難折,正是這個道理。」
也有人談說著近日裏江防軍跟鹽市雙方的攻撲,說江防軍的馬隊曾兩度撲佔洋橋口,毀掉橋北端的磚堡,保衛團的統領陣亡了,守洋橋的鹽市的槍隊也損失不少人,等鐵扇子湯六刮領著大群單刀手圍堵上去,雙方一夜拉大鋸,馬隊裏祗回去一些散韁的空鞍馬。……在小渡口,江防軍兩攻不利,仍然撲不進那些險要的谷道,在樊家渡,鹽市扼守的人槍不足,危象環生,祗怕很難久守。
「得兒,得兒,嘟嘟,得兒……」萬小喜兒嚇得渾身豎汗毛,慌亂無主的催著驢,祗管順起趕驢棍直搗驢屁股,任你怎麼搗,那匹毛驢沒撒完溺,就是不肯起腳,而那幾團鬼火正在抱著驢蹄子不放;萬小喜兒心想:糟!糟!這回明明白白是遇上了鬼,可不再是腦子裏浮游著的幻念了。他一急,手底下更加發力,搗得毛驢兒唔昂唔昂的哀叫起來,叫聲驚飛了一陣宿鳥,萬小喜兒看不見那些鳥雀,祗聽見一些驚鳴和刷刷拍翅的聲音。
……也許是驢蹄子敲打出來的回音罷?
不錯,保爺業爺兄弟跟自己情逾骨肉,一個溫厚儒雅,一個正直善良,都不該遭這樣的下場,業爺這樣慘遭橫死,令人想來倍覺痛傷;但適才她聽過曠野上許多逃難婦人的哭訴,那些死在江防軍刀尖上的她們的親人,哪一個不樸拙?!哪一個不善良?!正由於鹽市這場動亂的風暴,才使她覺得有一道巨浪打在她身上,她甘心承受這些,因為這世界曾是關東山獨立肩承過的,她活著一天,她願意為他盡力分擔。
而這種情形持續得並不太久,剛穿過那片可怕的墳場,咄咄的怪事又來了。
在一處火堆邊,幾隻繩捆的箱籠,幾付扁擔挽著的滿盛雜物的竹筐籮,幾隻行李卷兒和一些零散的小包袱當中,歪斜橫倒的躺靠著十多個人,一個皺臉的老頭兒像蝦米似的駝著腰,蹲在他自己赤|裸的腳跟上,不聲不響的吸著葉子煙;逐漸轉暗的暮色從四面八方攏過來,從他微微眯著的眼瞳裏擠著壓著他,使他原本瘦小蜷曲的身體更像是若有若無的幻影。
這回造謠中傷關八爺,明眼人就該看得出,全是老二旁那支房族裏的陰謀,自己一時猜不透它的真正用意?若是說給明事理通人情的叔祖珍爺聽,他也許能洞燭老二房那些奸人的腑肺……
不!……心裏有個聲音回答他:我說,萬小喜兒,你千萬不能死在這兒,就算傷重得活不成了,硬爬也該爬到沙河口去,死在叔祖珍爺的面前。
……鞭著毛驢兒夾奔兒跑,不一會就望得見萬家樓裏的燈火了!明兒大清早再從原路過,去沙河口見叔祖也不算晚呀!何必打著牙顫硬充人熊?硬著頭皮去鬥鬼窩裏的那幫惡鬼來?!
「你還想整頭整臉的見牯爺?!」萬樹笑得淒淒慘慘的:「我說,小喜兒,你甭再做那種霉夢了!——你拿什麼來拚我手裏的廿響快機?」
前面該是當年鐵頭李士坤的那夥土匪叢葬的地方了,萬小喜兒揉揉眼,看見幾團碧綠碧綠的鬼火,像長了翅膀似的在遠處的荒墳間啣逐著,磷屑似的光粉拖曳得長長的,像一窩撒野的老鼠;有幾團鬼火亮灼灼的,大得像幾盞鼓肚子燈籠,原在路邊草溝裏竊竊的聚議著什麼,一見到毛驢兒踏過,就一窩蜂的搶上來,咬著驢蹄兒打滾,活像一群討債的主子追討多年不償的欠債一樣!
自己弄不懂,鬼為何要死死的跟著自己?!真要遇上鬼的話,自己倒情願在面前遇上,那就好像一把鋼刀架在人脖子上,跑也跑不了,避又避不脫,乾脆橫著心,兩眼一閉任由它宰割去,那樣反而痛快些;這好?再怕人也沒有比鬼在腦後緊緊跟著你更怕人的了!
依照這種習慣,她想到這跟大規模的械鬥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所打的不是鄰莊的農戶,而是北洋的江防軍罷了。
午後的窄巷沒有行人,太陽光從背後來,斜射在兩面高牆上,那一列列縱錯的古磚壓著古磚,灰蒼蒼的色調充滿霉意,彷彿朝中間擠迫過來,壓著自己的一條瘦影,在一片沉寂裏,腳步踏過橫鋪的石板,便迸起一聲聲奇幻的步聲,咚咚的迴響著。
「天祐不若……人祐。」金老頭兒挪了挪身子:「假如年輕力壯,能掄得刀叉棍棒的,都學著關八爺那樣,捨死忘生的起來打北洋,我不信江防軍能逞得凶,施得橫?!連孫傳芳也作興睡不穩他的大煙鋪呢!」
「天不該讓她患上咯血的毛病,一朵花似的年紀就咯紅,朝後的日子怎麼過法兒……?!」
那樣遼闊的荒天凹野裏,疏星朦朧,夜霧漫橫著,長葉叢叢的蒿草擦著驢肚腹,沙沙的響著,即使偶然有一兩陣風來,也吹不散在草窩中凝彌著的陰濕淫霉的氣味,彷彿那一層群鬼聚居的荒角落兒,至少有千年沒見過太陽。
「牯……牯爺他……指使萬樹叔……追殺我!」小喜兒吸動汪聚著血的嘴,舌頭攪動著血漿,吐出微弱的聲音說:「在雜樹林子……我卻把他給……殺了,騎了他的驢來……」
「你覺得我怎樣?菡英?」
有回萬梁鋪的夥計收年賬,收到邪皮大老爹的宅上,邪皮大老爹罵說:「我欠你們的賬?萬梁鋪倒欠我一口棺材,我正待向他討呢?!」那夥計被他罵跑的第二天,有人發現邪皮大老爹倒栽在萬梁鋪的酒甕裏自殺掉了,臨死還白喝了人家一頓酒。
「第二撥送乾糧的車子該收拾著起腳了,」她說:「前一撥糧草車也該到鹽河堆了,我盼早些聽到那邊的消息,再說,雜事多得像亂麻似的,我怎好恁大夥兒漏夜忙碌,獨個兒跑去歇著?」
而這一回,關八爺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也許是莊丁出來巡更罷?」金老頭說。他的一鍋煙早就吸空了,還一口一口認真的叭著:「我是人老眼花……了,祗隱約瞧見燈火亮,光剌剌的一片,可分不清有幾盞啦。」
「那又為什麼呢?」
紅眼萬樹拖不倒小喜兒,恨得牙根發癢,就張開那張滿是粗硬短髭的鬍子嘴來,狗啃骨頭般的一口咬住小喜兒的腿肚兒,他咬得那麼兇猛,一口下去,自覺牙根都陷在肉裏。
他爹萬世熊官稱邪皮大老爹,背地裏,連三歲孩子都叫他大邪皮;邪皮大老爹旁的本事沒學到,自幼就學會喝酒賭錢抽大煙,賣田地進賭場,刨底財購煙土,上半輩子倒活得落落大方,到後來,連典當都無物典當了,就賴在別家的鴉片煙鋪上白抽,或是到煙鋪去替人刮煙槍,刮些煙灰吞食了過癮,沒錢儘管沒錢,酒壺還是照樣揣在懷裏,一天幾次跑到萬梁鋪裏去賒酒,賒了永不還錢,儘嚷著叫賬房掛上!
但這一回,連天也不靈了。
萬樹盤算過,他的快機匣槍裏雖然壓了滿膛火,但在這樣星月無光霧氣騰騰的黑夜裏,在這種樹幹密集的林叢中,十粒槍火祗頂得一粒用。
老頭兒默默的聽著。
每提到他自己的年紀,他就有一種空洞的感覺;——整七十九了,是的,整七十九了,他確曾活過這數字所顯示的年月,但那裏面所含的是些什麼呢?
「你走不了,小喜兒,」萬樹的聲音在響著:「你就將挺屍在這座雜樹林子裏,沒有人會找著你的屍首,餓鴉會啄食你的爛肉,癩鷹會叨走你的肚腸,食屍蟲會蠹盡你,祗給你留下一把骨頭!」
因為那人正是老二房的萬樹。
萬小喜兒一抖驢韁,雙膝一夾,使毛驢朝斜裏走出幾丈地,一面繞行著,一面答話說:「樹叔,有話你儘說罷,你若不把話說明了,你也休想碰著我一根汗毛。你究竟打算把我怎樣?!」
二更時分,沙河口田莊上的糧草車就開始朝東滾了,幾十輛牛車拉有半里路長,冒著少見的遍野大霧,朝北滾過沙河上的卞家大石橋,滾向東面的鹽河堆去,而許多架在麥場邊的大灶,仍在烈火熊熊的忙著烙麥餅,準備第二批牛車好載運乾糧送上火線去。
萬樹沒答腔,他滿心全是懊惱。
這之前,他從沒聽人說過關八爺半個不是,他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儘管萬家樓街坊上一些長舌的婦人們恒常在背後議論著寡嬸萬小娘,說她當初在鹽市賣笑為生的故事,說她那種人決難熬得寂寞寡居的日子,他始終覺得在寡嬸悒鬱的雙眉間,緊鎖著一種鮮為人知的傷心的往事,她決非是尋常的娼女,萬家樓無知的愚婦們解不得她身後的淒涼……
「您總得再等一歇。」婢女說:「她不知醒沒醒呢?得等她醒後喝了藥,我才好跟她去說。」
眼前的夜霧更濃了……
「我沒避著誰,我在這兒!」
「我孫兒小滿子,」老婦人說:「他是豬年生的,今年剛滿十八歲,粗蠢得什麼似的,槍也不會使,他爹跟珍爺去打江防軍,他也鬧著去……了!我倒不擔心他爹,祗擔心那個小傻子。」
「鮑家村的鮑老醫生來了,姑奶奶。」
「八爺帶著什麼傷?」她問說:「他怎會北去萬家樓的?」
馬燈光朝前蠕動著,越來越近了。
……假若你想謀算我,你就是隻笨驢!——你最不該晃起火摺子,讓我在暗中看見你。……
珍爺一時情急,當眾說出業爺的死訊,手扶著車轅的萬菡英就像突然受到雷擊一樣的呆怔住了,但她並沒暈倒,祗覺得有些心慌眼黑,喉間漾漾的作噁心。她嚥回了一口血痰。她是慧黠的人,立即就想到珍爺為什麼把業爺的死訊瞞過她?……她不能再把自己的病體當成他的累贅。
這麼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的慫恿著,寬慰著,倒也又走下一截不短的路來。不過這種寬慰過久了,藥性散了,又慢慢的不靈光了,嘴裏儘管唸唸有詞像唸咒語一般,心裏卻想的是各種恐怖的、怪異的鬼故事,耳朵裏卻儘聽著梟鳥的嚎哭,紅狐的啾鳴,以及風吹草動的聲音——心神一恍惚,人又昏昏沉沉的陷進恐怖中去了。
「我的老天,你得保祐保祐我萬小喜兒,」萬小喜兒誠惶誠恐禱告說:「我不是暗室虧心那種人,從來沒謀算過誰,更沒開罪過鬼神,我這是十萬火急的趕去沙河辦正事,你不能讓這些惡鬼不分青紅皂白的纏著我,平白的耽誤了我的行程!」
天也許過了三更了,毛驢踩荒走了這一大陣兒,把自己帶到哪兒了呢?耳聽著溫寂的小風絞打著樹葉兒響,前頭該到了雜樹林了!假如方向沒摸岔,前頭真是雜樹林的話,那麼,腳下離沙河口祗有十里的路程了。
著實想想,自己並不怎麼恨他,小喜兒這回死是死在他那不識時務的毛脾氣上,雖是不識時務,也還算得直性人;眉清目秀的小喜兒,平素對長輩都彬彬有禮,極其恭謙,就拿自己來說罷,在萬家樓各房族裏,連本門的老二房在內,有誰正眼瞧過你萬樹來著?有誰管你喊聲萬樹叔,把你當做人看?!當面不理不睬,轉臉都罵你紅眼的潑皮!算來算去,祗有小喜兒從不僭越,一口一聲萬樹叔,即使有一回在賭臺上,自己做鬼牌,賴了他一筆賭注,這小子紅下臉嚷嚷也還帶個「叔」字。
「我們馬上拉槍過去,」萬菡英扶在珍爺的肩上,緩緩的喘息著:「你們先騎莊上的牲口去報信罷。」
他備妥牲口離開萬家樓時正是太陽甩西的時刻,那時他一心祗想到去沙河口見了叔祖珍爺,怎樣跟他稟事,也怎樣吐吐他鬱在心裏很久的委屈;萬梁叔死後,經珍爺保舉,業爺擢拔他在鹽槽兒裏當管事,繼了萬梁叔的位置,若論一把算盤一稈秤,萬家樓還沒有比他更純熟的人,他是在槽兒裏多年磨練出來的。
「無論當初他怎樣助過萬家樓,咱們姓萬的可也沒薄待他,……菡英姑奶奶人品貌相,哪點兒不配他關八?!他摘了萬家的臉面,反轉過頭來姘萬家的寡婦,他這是存心辱人!」
萬小喜兒瞪大兩眼看著;火光也祗亮了一剎功夫就熄滅了,黑暗從四面八方重新迅速聚攏,吞噬了那塊被火光照亮的空間,在那一剎凝視中,萬小喜兒沒能看得見那人的臉,祗從樹幹的縫隙間,看到一隻舉著火煝兒的手,和兩隻搖動著的驢耳朵。那人頭顱的黑影巨大而奇幻,在樹幹朝光的一面上移晃著,彷彿在張望中找尋著什麼?
「珍爺,鹽船上差來求援的人來了。」
恐懼、悽怖、傷心和絕望敲擊他,使他又暈厥過去。等他再度醒轉時,霧雰業已和*圖*書被陽光掃盡了,有一些細碎的陽光的圓點寂寂的照在臉上,林鳥在恍恍惚惚的鳴叫著,身下的腐葉層中,有熱濕蒸著人的背脊,使人更覺昏沉。
埋怨是沒有用的,天黑得怕人,月亮不知在哪兒?!幾粒隔著高霧的疏星光眨眼,也昏昏濛濛的照不亮什麼。倒霉的星,說它照不亮什麼,它偏就照得出一座座荒墳的影廓,總之,自己越怕看見荒墳野塚狐仙屋,它愈把那些玩意送到人眼上來,眼珠朝東轉,東邊也是墳,眼珠朝西轉,西邊也是墓,一股逼人的鬼氣,全都化成冷露寒風,浸著你,吹著你,使那森森冷冷的感覺一直鑽進人骨縫裏去,不但毛髮朝上豎,連骨頭也都有些酥軟了。
即算你當時沒叫嚇死,回家也有你病的,俗說:「看見大鬼害場病,看見小鬼沒有命!」那可真是假不了的,但凡看見鬼的人,不是走霉運,就是火焰低,要不然,鬼也怕人頭上那股剛陽之氣的。
他們替後背薄弱的鹽市把牢了後門。
從萬梁鋪退出來的小牯爺把關八爺的意思傳揚出去,萬家樓的各街各巷,凡是人群麇聚的地方,就紛紛的起了議論。不錯,關八爺本人和他領著的六合幫,曾在萬家樓危急的當口伸過援手,豪氣懾人。話又說回來,當初萬老爺在世,對他關東山何嘗無恩?
「人是步行,等歇怕就要到了。」莊丁說:「一共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渡河時帶了槍傷。」
「喝碗稀湯罷,金老爹。」年輕的莊稼漢說:「我點了幾畝麥,顆粒還帶著漿,就叫江防軍芟倒了!我們村子靠近鹽市西的大渡口,大片秋禾全叫江防軍逼著砍盡了,怕秋莊稼長起來,容易中伏,他們不單掃光了秋稼,還推牆倒屋,夷平了整個村子,村上沒逃得及的漢子,全叫抓了伕,日夜紮長梯,拼木筏,打算仰撲高堆,搶佔樊家渡呢!」
在周遭喧嘩的空氣裏,這張桌面上的氣氛卻在一片寂默中凝結起來,很顯然的,萬小喜兒的話把另幾個激惱了,茶樓的尚四看出這種僵局,抽腿走開去招呼另外的茶客去了。
萬小喜兒聽著這番話,乾瞪兩眼說不出話來,彷彿被人劈頭一棍打昏了一樣。他眼裏亮著的世界忽然變青變黑了,祗有萬樹那張陰沉的繃緊的臉孔,在當面擴大著,旋轉著,使人自覺暈眩。
萬小喜兒不再開腔了,他知道紅眼萬樹講的是實話,他手裏攥著的這一把三寸長的小攮子,實在抵不過紅眼萬樹手裏的快機匣槍,假如沒有黑夜和濃霧護著自己,蒙住了對方的兩眼,萬樹祗要理起短槍橫潑一梭火,自己決計逃不出他的手掌。若說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紅眼萬樹的手裏,著實是死不瞑目,他非得另拿主意不可。
赤手空拳的萬樹,雖然面門上狠捱一腳,使他有一剎昏迷,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翻起身,掄拳朝萬小喜兒那邊橫掃過去,他沒打著萬小喜兒,卻打著了一叢灌木,打得枝葉簌簌響。
「我的大叔,我剛剛就在問你呀?!」
「援鹽市關咱們屁事?他關八祗是藉著這個名目來萬家樓罷了,他火拚掉朱四判官,收了那撥土匪是何存心?還不是想走黑道,趁勢抓槍?!」
當她在婢女攙扶下走進大廳時,繩床上躺著的萬小喜兒的形狀使她大吃一驚,住昔白淨秀逸的小喜兒簡直變成一個血人,不但渾身的衣衫破碎,傷痕累累,甚至連那張臉也淤腫得變了樣兒,乍看分不出是誰來了。
「少替你自己唸咒罷。」萬小喜兒說。
誰還待說什麼,斜坡頂端的遠處卻亮出了好幾盞馬燈來。
二更天,這一支新拉起的槍銃隊在珍爺的率領下到達鹽河北岸,甚且連珍爺也沒有夢想過,他竟會在一個更次裏拉起這麼多的人來?!黑裏他也弄不清有多少人?多少槍枝跟著他走?祗覺得人喊馬嘶,遍野都是人。
他去沙河口的當時,祗是疑惑著有人要陷害關八爺,萬樹這一來,可把謎底全揭露了,原來背後的主使人就是叔祖小牯爺。如今他已經殺了紅眼萬樹,自然無法再回萬家樓,按理講,祗有先去沙河口,把實情明告叔祖珍爺,然後抗風亡命去外鄉;但如今他渾身帶著傷,後腦像裂開來一般的劇痛,連爬動都感到艱難,十多里路程的沙河口,彷彿比天邊還遠了……
喧嘩的聲音沉落了,好幾個人從茶樓裏挑簾子走出來,就見小牯爺騎著馬,帶著幾個護從,急急匆匆的從正街轉到方場上來了。
「你還不甘心?奶奶的。」萬樹放開手,又抓住小喜兒的頭髮,把那顆腦袋拎起來朝樹根上亂撞。正在這時候,萬小喜兒一隻胳膊猛的一揮,那把三寸長的小攮子就整送進萬樹的肚子裏去了!
小牯爺露出一股勉為其難的樣子,緩緩的點頭說:「既這樣,日後珍爺就是有話說,也是罪不在我,……我總不能逆著大夥的意思。如今先趕夜忙著安頓難民,明兒大早,響鐘開祠堂門就是了!」
這一截兒路還算安靜,除了一前一後的蹄聲弄得人心起疙瘩之外,再沒有別的動靜。毛驢兒朝前走著,有一截樹枝掃過萬小喜兒的肩膀,萬小喜兒橫著伸手去摸摸,摸著些靠得很緊的樹幹。
老頭兒又掄動長柄斧劈起柴火來,叮咚的斧擊聲跳進霧裏去,更從霧裏撞來空空的迴響。……萬菡英聽著,自覺一朵朵明亮的小火焰吐在他們的話裏,彷彿是一些金色的幻蓮一樣,她真想採擷一把那樣的幻蓮,捧在掌心把玩著,因那些幻蓮全是被鹽市的烽火催開的,關東山的名字業已化成一道長風,從許多人的嘴裏吹到更遠的地方。雖然不知他人在哪裏,但他人在哪裏已經無關重要了。……她順著麥場走過去,人們仰望著她,朝她發出感激的微笑,但她並不覺得她做了些什麼,她感激著他們用一朵朵金色的火焰溫暖了她自己,至少在今夜,她被許多從他們心上迸出的火焰燭照著。
她睡著,睡得並不安靜,常在夢中轉側並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她久久蒼白得像雲母石般的兩頰,反而現出少有的紅暈。……
說完話,他一領韁繩兜轉馬頭,當他背朝著人群時,他嘴角兩邊漾起一縷刻毒的笑意。——不錯,這一切正都如他預先所安排的樣子。
既然不是回音,那又會是什麼呢?……萬小喜兒心裏略一遲疑,脊梁骨又酥酥的發了麻了,不用說,鬼!那一定是鬼!
有什麼在推著她,使她在惕怵中睜開了眼。她醒後,覺得有血塊塞在喉嚨裏,想伸手去摸痰罐兒,這才發覺兩手都鬆軟無力,連小小的痰罐也捧不起了。她匆忙的捏起一方汗帕掩住嘴,發出一串輕咳來。這當口,她聽見婢女在房門前跟誰說話的聲音。
「這全是推諉話,我聽了真不受用,」萬小喜兒說:「我強著你們這些畏崽鬼上陣,一個個翹著屁股挨槍,真還怕丟了姓萬的人呢!……我先把話說在這兒,假如宗祠聚議沒結果,我一個人也去鹽市,甭讓天下人看著萬家樓全是脊梁朝天的軟貨!」
假如沒人出頭辨是非分黑白,任由人誣陷,他萬小娘跟關八爺就是一疋白布也禁不住人言污染的。萬家的族裏的習俗是野蠻的,早年就有過活例——被人們指為通姦的外姓人和萬家的寡婦,叫族人拖出來,渾身剝得精赤著,使一層薄被單裹著,抬放在板門上遊街,然後割下男的腦袋塞在女的兩腿間,把她釘了手足,將門板停在西邊的土地廟前,任人去看通姦者的下場,……沒有人理會她的呻|吟,沒有人投給她飯食飲水,讓她就那樣死去,讓狗拖她,鳥食她的屍體,直到血肉化盡,變成一具白骨嶙嶙的骷髏。
從喜日起始,自己頭一遭懷有過一生完整的夢,媳婦,兩畝好沙地,一頭膘壯的牛,一群黧黑得像泥蛋似的兒女,他該擁有這些,這夢想是由她帶來的,掀開她鳳冠前的瓔珞在深夜燭光前端詳她時,他就用眼神說出那種夢想了。……她進門不久就有了喜,他樂得就像點下一塊莊稼並且看著它出土一樣,第一個男孩出世時,是飄著瑞雪的隆冬,他騎著驢,頂風冒雪走了七里地,去鄰村塾館裏央請老塾師取個學名兒,老塾師架起玳瑁邊的老花眼鏡兒,攤開紅紙帖兒,筆頭把人眼牽得滴溜打轉就是不肯朝下落,忽然抬頭望著飄漾飄漾的雪花,吟唱說:「瑞……雪主豐年,嗯,孩子就叫金瑞雪罷。」
「他帶傷歇在萬家樓,……小喜兒他是這麼說的。」老魏說:「詳情我也弄不清,小喜兒他會告訴你的,姑奶奶。」
腦袋這玩意也真邪?!久遠時日聽人講說過的那些故事,那些傳言,甚至連自己平素也記不起的,今夜晚都像擺古董攤兒似的列出來了!萬小喜兒也曾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在滿心發毛的時刻窮想這些,那不聽話的腦袋可偏要「助紂為虐」,招來許多鬼形鬼像亂嚇人。
「牯爺倒不是……為這個。」小喜兒的喉嚨跳動一下,嚥回一口血,頓著不言語了。
看樣子,他們是從荒野上回來,馬匹經過疾馳,馬毛上有著一綹綹的汗漬,馬蹄馬腹,全都染著灰塵和砂粒,顯出睏頓的神情。……牯爺騎馬到方場上,瞧見矮石牆那邊的尚家茶樓門前麇集著的人群,便一抖韁繩催馬靠近矮石牆,隔牆發話說:「快集槍銃,先把柵門卡緊罷,鹽市北邊來的難民太多,亂哄哄的一片分不出賢愚,不能聽任他們入圩崗。另得分隊下鄉去,到田上去護青莊稼,著人分別收繳他們的零星槍枝……他們既到萬家地面上,就不能滋事——」
手裏沒了槍,萬樹這才羞惱交迸,雙手緊抱住小喜兒的腿,發力朝懷裏一拖,把小喜兒拖住了,原以為經自己這麼一發力,小喜兒該倒下來的,誰知對方準是抱住了一棵樹幹什麼的,再用力也拖他不倒。
在饑餓、疲倦、悲愁中的人群一聽著這消息,立即騷動起來,有好些人歡叫著,舞動未熄的火棒子,迎接著珍爺和他背後的糧車,棒頭散迸的火星在黑夜裏開花,象徵著他們舞動著的希望。……
「先幫他們把受傷的抬上牛車,送回莊裏去罷。」珍爺說。又轉朝那兩個人說:「鹽市被圍不止一天了,運鹽船為何還冒險朝下放?總局難道不怕開罪防軍?還如數朝下撥鹽?」
「醫生業已去接去了,還在鹽河西南的鮑家村。」
萬家七個房族裏,凡是年歲大些的,都還抱緊了萬金標老爺子曾經說過的話頭——不管它官裏的哪派哪系掛什麼羊頭,咱們是一概不聽它的!祗要它不找著咱們催捐派稅,動刀動槍,咱們決不多事,天下滔滔咱們管不了,但在萬家地面上,即算是針尖大的小事,咱們也該手摸良心,弄得它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萬樹傳他爹的代,生來就夠邪皮,他爹死在萬梁鋪,他不肯收殮,以苦主為名告到萬老爺子那裏,硬栽誣他爹是萬梁鋪逼債逼死的,除了一口大棺材和整個喪葬費由萬梁出錢之外,他還訛了一筆銀洋。……萬樹從他爹手上沒接過旁的家業,祗有一付鴉片煙具和一隻專裝賒酒的錫酒壺。但因他長得壯實,專靠訛人吃飯,喝的是霸王酒,吃的是霸王飯,連老婆全是在長房佃戶家裏訛來的,那村姑跟萬樹過了幾個月,既吃不消拳頭又捱不得餓,趁夜捲逃掉了,及至小牯爺領了槍隊,才分派他看管柵門,吃族裏飯混日子。
「你說什麼?……噢,你說我六十?」老頭兒耳朵有些不太靈便:「我大兒子要是不早夭,今年也快傍六十啦,我今年整七十九。整七……十……九了。」他重複的說著。
沙河在默默的流著,無波無浪的流著,淡得幾乎沒有顏色的極高的天空總覆著河面的流水,把一些緩緩變化的霞雲的影子投落在河中。
而她聽不見人們的關心,焦慮和嘆息,她在夢裏夢見彩雲落在地上,許多許多金色的、透明的小火焰在雲上開著,開成一朵朵金燦燦的幻蓮將她圍繞著,她滿滿的擷取了一握那樣的幻蓮,移向陽光,忽然那些花朵生了翅,飛舞起來,朝她展露出燦爛的微笑,她踏著雲去追逐那些越飛越高,越飄越遠的幻蓮,恍覺自身輕飄飄的,每一步都踏不穩,踩不實,每一步都踏進了虛空。……
也就在幾天前,整個村子被江防軍縱火焚了,兩三里外見紅光,火蝗蟲在人頭上紛紛飛舞著,多少年輕人的美夢,都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化成一場煙雲。
……驢是摔在這裏,那麼人也該摔在這附近了?!
「對,」有很多嗓子附和著:「這事不能再耽擱了!咱們得給關八一個交代,他也得給咱們一個交代。」
這一回,火摺兒亮得久些,一絲火光在濃黑中迸起,被霧氛和密密的樹幹隔著,變成無數無數遊迸的光針,一絲,一簇簇,一蓬蓬的向周圍的黑裏遁逃著,那些光針的彩色在遊迸中不斷閃變著,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綠的,映亮了一塊磨盤大的空間。
她又咳嗽起來,一串那樣輕輕的長咳使她手中的汗帕被血塊染紅了,雕著喜字紋的銀製帳鉤,在她咳嗽時戰巍巍的晃動著,連帳沿的長條流蘇穗兒都漾起了波浪。她的咳聲打斷了兩人的話,婢女匆匆的走到床沿說:「姑娘可是醒了?莊上魏爺在外邊……」
傳說說的什麼來?……有一個高顎骨,厚嘴唇,臉上有幾粒稀麻子的鹽梟講過人走到亂塚堆裏,野鬼迷住人的故事,說野鬼迷人,總先繞著那人打一圈兒輕煙似的鬼旋風,然後扯過兩處風頭打一個死疙瘩,那人就像被裝在鼠籠裏的老鼠,不到雞鳴五更天,是走不出那個迷陣的了。……
不容小喜兒開腔,萬樹的兩手就緊扼住小喜兒的頸子,扼得那個在身下亂打挺,嘴裏吐出呃呃的聲音。
關東山帶傷歇在萬家樓,這消息使她震驚,萬小喜兒帶傷奔來沙河口,更使她覺著蹊蹺?!她一點也猜不著在這段日子裏,沙河口田莊之外發生了多麼大的事故?湧起了多少譎詭的風雲?但她直接的意識到,假如萬家樓不生意外的事故,萬小喜兒決不至於夤夜來投,她必得要揭開這難解的事實背後的真相,在未明真相前,她是一時一刻都憂懼難安。
許許多多這樣的聲音,在萬小喜兒的心裏翻滾著,一陣風劈面兜過來,他真想拎轉韁繩,打著毛驢兒朝回跑了,但那陣風也把他從渾噩中吹得清醒些。
「金老爹,您有六十了罷?」說話的是個捲起褲管,揹著竹笠的年輕農民,有一條較粗的盤滿虯筋小腿,說話時,有一種愚拙的味道:「真虧您還能挑得這麼重的擔子,走得整天的路。」
在一剎清醒之中,他想起自己衷心敬仰的關八爺和善待自己的小嬸兒,他們正被可怕的謠言捆縛著,那謠言比傳說裏的鬼魂更可怕得多。老二房的那些可惡的小爪兒們,像萬樹、萬振全那幫人,滿腦子歹毒的邪主意,即算他關八爺再有聲威,再有能為罷,好漢怕癩漢,癩漢怕邪皮,他一個療傷的人,隨時都可能遭人下暗手整掉性命……
但在尚家茶樓裏,那些議長論短的人們,並沒有誰留心人群中多了誰或是少有誰?煙霧和茶盞上升起的熱霧在樑間嫋繞著,他們談著業爺離奇的死,談著槍隊中被羊角鎮那撥人擊斃的十多條人命,談著不知是誰傳出來的關八爺和萬小娘之間的奸|情——群情就像是狂風推捲的疾浪,那浪頭一旦湧起來就很難阻住了。
並不是萬小喜兒愛起疑心,總覺胯|下那匹小毛驢兒有些不太對勁,毛驢這種牲口最惹鬼,據說牠們全是陰陽眼,能見著人眼看不見的鬼魂,但凡騎驢走黑路,不用你問周近有鬼沒鬼,祗消瞧瞧你胯|下的毛驢的動靜,心裏就該有數了。……
也就在珍爺初拉槍的初更天,騎著一匹瞎了右眼的小毛驢兒趕夜路的萬小喜兒卻在半路上遇到了鬼。
黃昏的天色落在沙河口野煙處處的曠野上,野煙融進天頂的霞雲裏,那光景很夠淒涼。太陽落進西天的臥雲背後去,臥雲像彩帶般的橫懸在寬而曠的運鹽河上游的遠處,那透過雲層的夕照,呈現出一片朦朧幽黯的淡紫色的柔光,沉沉鋪貼在這塊斜斜展布的凹野上,彷彿在光中滲有無數細微的霧粒,在無風的大氣裏凝止。
濃霧是黏黏濕濕的,帶著一股腥氣,那怪異的蹄聲越來越近,直貼在人的耳門上。
但她忽覺眼前一黑,天和地都急劇的旋轉起來。
「那敢情好。」萬樹說。聲音逐漸貼近了不少。
「煩請諸位暫行坐地,我好著人按口數分糧分餅。」珍爺說:「南邊槍響,不知起什麼變故?聽槍音,像在早先北地鹽船常時寄泊的琵琶灣附近,離腳下還遠。……假如江防軍擾河北,我勸諸位明早退進敝莊去,結合人槍,力求自保,總能擋他一陣。」
和-圖-書奇的是前面的驢蹄聲一消失,後面的蹄聲也聽不到了,難道人叫鬼迷住,鬼又叫雜樹林迷住不成?!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忽然聽見自己的左邊起了幾聲驢叫,唔——昂,唔——昂,叫得挺響的。緊接著,眼角的餘光被一閃一滅的火亮螫刺了一下。
火焰也正在她的心裏旺燃著,她恍惚能看得見那種活生生的抖動著的火苗,明亮而暢快的顏色從心裏升到眼裏;大灶下面的柴火燒得那樣猛,到處都是烙餅的濃香,農婦們把那些烙妥的麵餅裝進竹籮,抬到村頭去等著裝車,老年的難民們也都在幫著燒火,一面低聲談論著。在一處灶火旁邊,她佇立著,煙氣騰騰的灶火是紅的,儘管濃霧卷掩,它仍能照亮一小塊空間,照亮一些生動的人臉。
「嗯,嗯。」萬小喜兒聲音悠悠的,像在品味著什麼,過半晌才接了一句說:「我這才算明白了……」話似乎吞吞吐吐的沒說完,就寂然了。
正說著,腳下忽然絆著了什麼東西,萬樹並沒有栽倒,卻朝前跳起來,打了個踉蹌;萬樹失聲叫了個啊呀!原以為腳步踏實後,可以穩住身子,誰知腳下像片蜘蛛網,連著又被絆了一傢伙,這一回明知要跌倒,但也收不住前傾的身子,咕咚一聲就仆倒下去,嘴唇撞在一塊凸起的樹根上,著著實實跌了個狗吃屎,胸脯撞在地面上,撞出一聲悶哼來。
「咱們祗要有棍棒,寧願死拚!」
「你可用不著這樣避著我,」萬樹又說。他那經常酗酒的喉嚨是嗄啞的,鬱鬱沉沉的飄過來,聽著簡直不像是人聲,卻像荒塚裏的鬼嚎。
……我不能像這樣皮也不貼,肉也不靠的跟他打散打,我非得抱往他,把他放倒了死扼不可!要不然,恁他像條粘乎乎的泥鰍似的亂竄,不定就叫他竄掉了?!……萬樹心裏打的是另一種算盤。
……這小子也許死了!我該晃起火摺兒來瞧瞧他躺在哪兒?!……不不,這小子也許躲在黑裏裝佯,等我晃火時,他就會撲過來奪槍。我不能亮火開他的眼,還是摸黑的好。
腦子是紛亂的,像有一群迷失在霧裏的蜜蜂,營營的振著翅,使他一時無法清晰的回思昨夜的情形,他也記不起何時使攮子戳殺萬樹的了!無論如何,釘在萬樹腹間的那把攮子是自己送出去的,萬樹死了!萬樹被自己殺死了!這卻是千真萬確的。
田莊的前後大倉全開放了,那些寬大的四十八層糧褶上,有人整夜在唱斗糴糧。
「人呢?!」珍爺說。
……不妙!這傢伙恐怕存心想謀算我!
五更初起,有一些騎牲口的莊丁趕了回來,也帶來了珍爺的口信,著他們稟過小姑奶奶之後,儘撥倉裏的存糧運上去。莊丁們用誇張的聲音,講述他們護鹽船追潰兵的經過,這些經過,很快就被人們興奮的傳述著了。
「你說話可得要有個分寸,」萬樹兩眼有些發赤說:「小喜兒,我該拎著你兩耳告訴你,……你這樣說話是目無尊長。你說他關八怎樣怎樣,你可知他為何要留在萬家樓?」
「我要……成全你,」萬樹冷冷的說:「就在腳下把你擺平。你若不願死,你就放開喉嚨喊叫罷,看誰能來救得你?」
他兜著驢不動,像一隻逼鼠的狼貓似的。
「誰藏藏躲躲來著?」萬小喜兒說:「你開槍罷,我挺著胸脯迎著你的槍口——萬家樓虎狼當道,我就想活,也沒那個臉皮活了!」
「醫生,醫生……」老魏剛陪著醫生進大廳,那婢女驚惶的尖叫著,因為暈厥過去的,不是吐話的小喜兒,卻是聽話的萬菡英。
「你明白什麼?!」萬樹說。
事實很顯明,自己身背後跟著的,根本不是什麼惡鬼遊魂,而是一個神秘的夜行人。傳說雖然很多,有些傳說裏也有鬼騎驢趕夜路的,但鬼所騎的驢,都是焚化到陰司去的紙驢,有形無聲,絕不會昂頭嘶叫,驢背上若是個鬼,避火還來不及,哪會亮火?!
文弱的珍爺說出這種慷慨的話來,不但萬菡英撲向他,忍不住一腔悲酸,泣不成聲,凡是周圍聽著的,也都撲簌簌的流滾出如雨的熱淚。但珍爺祗是默默的挺身站立著,反手輕撫著妹妹的柔髮,連一句安慰的言語也說不出來。
「我打算讓你多活一會兒。」萬樹無可奈何的說:「我若要早動手,在你驢過紅草坡時就該動手的了!」
「你們全是畏崽不前的人,」萬小喜兒的喉嚨大了:「畏崽不前也還罷了,最不該扯出些歪理來糟蹋關八爺,……不錯,他半生闖蕩江湖,頂槍玩命,他帶傷來求萬家樓拉槍援鹽市,可曾有一毫私心?!依你們說,他藉著土匪挾制萬家樓,既然他有這種存心,他何不直捲萬家樓?反而遣走了那幫人槍,獨留在這兒?!」
起霧之後,夜氣是浸寒的,她仍然穿著淡色湖州緞的夾襖兒,沒加坎肩,在人群麇聚的麥場邊走動著,一些也不覺得疲勞、睏頓和寒冷。不知是誰為她端了一把座椅來,她不想坐下,她完全忘了她原是個病人。
沙河口的田莊各處,都被難民中的婦孺老弱擠滿了,珍爺的大宅院裏,不但各房各屋擠著人,連院子裏,牲口棚裏,草垛腳邊,草垛頂上全睡著人。田莊上和難民群中,凡是能拿得槍使得棒的人,都跟著珍爺護鹽船追潰兵去了,但這些婦孺老弱仍需有人來照料,她雖然病著,但她仍得肩起這付沉重的擔子。
「扶我起來,」她朝婢女說:「我想不出萬家樓如今會有什麼樣的變故?在業爺死後,不是還有牯爺當家作主麼?」
這陣風使惶懼中的萬小喜兒精神一振,果真以為冥冥中真有神佛祐護著他,使他安心不少;儘管不遠處的樹林裏有夜貓子怪聲嚎叫著,夜遊的惡鳥哇哇的噪過人的頭頂,綠瑩瑩的鬼火仍在荒塚間追逐著,他卻不像方才那般駭怕了。
「人麼,」老頭兒鬱鬱沉沉的:「活著總得——要受煎熬的。有人問我說:『老爹,您這一大把年紀了,還挑著擔子逃避兵災麼?』……我就跟他說:『我不甘心在這種亂世,乖乖的自箇兒爬進……棺材!我要大睜兩眼看著,看著老天再睜眼,從地上收走這些魔星!』……」
「甭嚷甭嚷,」大板牙伸著頸子,伸手指著矮石牆外的廣場說:「那可不是牯爺來了?」
「我知道,」她打了個軟弱的手勢說:「先幫我開開窗,我要透口氣,……你問聲老魏,小喜兒,他在哪裏?」
但這人是誰呢?!
……作孽,作孽!臨到這種辰光,那樣臨終的嚥息聲也刺進了萬樹的鐵石心腸,使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也不是懊悔,也不是憐惜,他說不出那是什麼,他祗是有些疑惑,疑惑自己在今夜究竟做了些什麼?!他有些恨小喜兒,恨他長到十九歲了還是個傻蛋,若不是這個傻蛋在尚家茶樓裏大嚷大叫的惹下麻煩,自己也不會騎驢摸黑、充軍似的在這黑穴裏苦熬通宵了!……
不,不!怎麼聽也不像是回音,依照平素的經驗推斷,在這樣空曠的荒野地上,不算太響的蹄聲傳不遠,不可能有什麼回音撞回自己的耳朵,就是放開喉嚨大聲喊叫罷,聲浪傳至遠方去,也得相隔半晌,回音方能從遠遠的天腳的林木中波撞回來,而且回音總是擴大的,奇幻的,曖昧難分的,決不至聽得這麼清晰,身後的蹄聲決不是什麼回音。
萬小喜兒回想著多年前的情境,渾身不由格楞楞的打起寒噤來。接著,他腦子裏浮起更多幼小時日曾經聽過的傳言,那些傳言都化成了一些顏彩濃烈得近乎陰慘的畫面,在眼前的空幻中閃動著……被鞭打的裸體,被釘在門板上隨水飄流的女屍,在一片囂罵和啐責中鳴鑼開道的聲音,高喊著姦夫淫|婦的名字,引動了一層層滾動的人頭。……
從鹽船上泅來求援的那個掛彩的漢子死了,他殭涼的屍體挺在麥場邊的碾盤上,一群不相識的農婦圍繞在那裏,喃喃的祝禱著,一邊蹲在地上為他焚化紙箔,黑色的紙灰在濃霧裏變得凝重了,一片一片的釘在人的衫裙上,像一些日暮時覓地棲止的倦蝶。
萬小喜兒暈糊糊的腦袋像被鐵錘敲擊了一下。
「小喜兒!」萬樹的殺機湧在心裏,吼著罵說:「我攫著你時,我要把你渾身打爛掉!」
「你儘管放心,」老頭兒說:「天呈異象,該應在北洋兵頭上,孫傳芳的氣數……完了!不出今年他一定垮臺,不信你就瞧著罷,塾館裏的老塾師講的:民如潮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一點兒也沒錯的。咱們做老民的,一向順服慣了,北洋官府若不到惡貫滿盈的程度,怎麼會連一個奶腥沒脫的孩子,也捎起棍棒喊打?!到得這種辰光,他們就算大勢已去了!你孫兒準沒事,你放心罷。」
這怪事發生在毛驢走動時的蹄聲上。
「珍爺請放心,咱們決意不再逃了。」
開初他雖沒想到鬼,但等日頭沉落下去,四野昏暗時,他趕著毛驢兒越過五叉路,翻過紅草坡時,眼看著昏煙四合的坡脊上綿延的墳頂兒,心裏就有些起毛了。……萬家樓東南角,是四十里荒湖蕩兒中頂荒涼的地方,萬家一族不知有多少代的墳塋,全都叢葬在紅草坡朝南的地段上,這些萬姓的鬼魂都還不太可怖,因為傳說裏的家鬼雖會顯魂作祟,終不會害到本家子孫頭上;怕就怕在再過去一段地,卻埋葬著一干當初跟隨土匪總瓢把子鐵頭李士坤攻撲萬家樓時凶死的土匪們,那些傳說中犯金凶過鐵器,斷頭缺腿拖胳膊的傢伙,閻羅王拒收,地藏王不管,長年飄蕩的冤鬼遊魂,那才真是又噁心人又怕煞人呢!
「咱們逃難來,可真累了珍爺,」另一個說:「他中晌就放車下野湖,業已忙累了老半天……了!」
「咱們根本沒見著江防軍的影兒,但見遍野都是人頭,——人們聽說有民間的槍隊追潰兵,不管卅七廿一就抄著刀叉棍棒跟上來了!」
但他總算是個贏家。
「跟珍爺回,」騎牲口的莊丁一路奔來報說:「槍戰是在琵琶灣,那兒昨夜來了大批運鹽船,江防軍不知怎樣得著消息,從三河岸那一線抽調小鬍子那旅裏的一營人,撲過來截鹽,船上押鹽的漢子集起近百條槍,疊起鹽包來跟他們接上了火。他們怕挺不住,失了鹽,業已差人過河來向咱們求援來了。」
「那,——你為何——不動手呢?」萬小喜兒的聲音像牽著線的蜻蜓似的旋繞著。
在一身如絮的飄蕩之中,她又聽見沉雷在天邊的層雲中滾繞著,發出轟隆隆。轟隆隆的巨響,那不是雷響,而是從無數喉嚨的綰結中所興起的呼吼,喊著那個人的名字,——關東山!關東山!關東山!聲浪巨大綿延,一直波傳向天的極處去,那種聲音是一種蒼涼的醒喚,悲壯的搖撼;像鞭人的狂風,擊人的驟雨,和天相接著,和地相連著,——漸漸的,聲音的狂濤仍然排山倒海般的洶湧著,但再不是呼叫著那個人的名字了。……
儘管遠去如煙的日子那樣單調刻板,但他總滿意把這一生刻進那個模式裏,雖然有些混沌,可也有一份微醺。從混沌裏撈起一把可記的事來,就像是一抹紅彩,襯灩那張桃符的筆觸,……那年娶老伴兒進門,自己才十七歲,爹典了二畝地張羅那場喜事,新娘進門前後,自己竟像活在一場大霧裏,覺得喜氣就是那種嘴上說不出、心頭癢蠕蠕的那種朦朧,在燈下看新房,從床帳被褥到衣櫃箱籠,全新得那麼堂皇,那麼耀眼,望在眼裏,腳步就彷彿飄起來,像踏在軟雲上;偷偷的關上門,獨個兒摸這樣,摸那樣,綢被面兒和新緞袍,都柔滑得使人心跳。坐著,躺著,或是繞室徘徊著,濃郁的新鮮的油漆香總會把人牽領到明天的夢裏去。……
「我說,——萬樹叔。」聲音好像在左邊。「你為何——要殺我呢?」聲音又轉到右邊去了。小喜兒的聲音柔軟得近乎哀懇:「咱們,一筆……寫不出……兩個……萬字來,何況……我是個……晚輩,……」
「關八是付天生飄泊的命,」大板牙捏著煙桿朝裏裝煙:「專門惹麻煩。他為人怎樣,咱們姑且不論,單就上回來說,珍爺親把菡英姑奶奶終身許託給他,當時祗要他有個『允』字,如今豈不是萬家的姑太爺?!……至少也不致於說動鹽市稱兵,逼至枯樹林血鬥,弄出這許多事故來,他當初頑石不點頭,氣病了菡英姑奶奶,擷了萬家的臉面,如今弄了一屁股臭屎,竟要咱們來揩,……這一點,我自信批斷得沒錯。」
依照當時的火亮判斷,這人準像自己一樣的摸迷了路,因為身上帶有火刀火石和裱心紙捲成的火摺兒,故所以兜住驢,打著了火摺兒晃著照路的。
另一個看起來從不會亂扯謊的老頭兒,硬說他曾有三次被鬼迷過,他講起被鬼迷的情形,用一種像被扼住脖子樣的恐怖的啞聲,說他就覺一陣鬼風,像鞭抽的陀螺繞著他那麼一轉,他就陷身在上不見星辰,下不見草木的黑霧裏,人到哪兒,霧到哪兒,休說伸手不見五指,就是鼻子撞在墓碑上,也看不見墓碑的影子。
也不知經過多麼久,萬小喜兒清醒過來,發覺黯黯的晨光在頭頂的葉隙間洗著人眼,殘霧一綹一綹的逃著,天已經破曉了。他費力的側過臉,望見昨夜兩人相搏時所留下的痕跡,彷彿是一場噩夢。
到達鹽河岸後,他們引葵杆為火把,照亮了數里長的河面,鑼聲、鼓聲、螺角的鳴聲,憤怒的呼喊聲,完全掩蓋了河南岸的槍聲……運鹽船朝東起行,那一營江防軍也朝東撤退了,這支槍銃隊也越過沙河,順著鹽河北岸朝鹽市捲過來。
幼時聽故事,聽到惡鬼追人,伸出冰塊似的鬼爪兒拎起人的後衣領,噓呀噓的朝人後腦窩下面的頸毛上吹氣,吹一口,使人遍身發麻,吹兩口,使人心裏發冷,三口氣吹下來,人就叫他吹得昏昏糊糊,像掉在冰窖裏一樣——就會嚇得自己把後衣領高高翻起,死死的護住後頸子,害怕真有那麼一種惡鬼,在自己身後噓氣,即使人還坐在煙霧沉沉的屋子裏,身邊還晃著許多張闊笑著的人臉,自己也會不停的哆嗦著,膽子縮得比壁洞裏菜油燈的燈焰還小幾分。
「你不必問我,」萬樹說:「那是牯爺的事。你也甭藏藏躲躲的跟我窮泡,如今天快四更了,泡到天亮,你也脫不了是一個『死』字,惹火了我,多補你半梭火,要你身上多幾處血窟洞。」
火光又熄了,萬樹的影子也叫黑暗吞噬了,他這樣追躡著自己又是為什麼呢?萬小喜兒想:也許是今天在尚家茶樓時,他記恨我拿言語衝撞了他?也許他夥同老二房的幾個潑皮誣陷人,不准誰插手管事,他這是來截住自己,不容我把這消息透露給珍爺。
他沒有動。他緊握著攮柄的手掌心不停的朝外沁汗,把攮柄弄得黏黏濕濕的;雖然他知道,憑他的力氣絕對拚不過紅眼萬樹,但他相信,若論機警靈活,他都要比萬樹強得多。他不想趁著霧夜悄悄的牽著牲口遁開,因為有許多懸而不決的啞謎,都要他在今夜面對著紅眼萬樹時一一的揭開。
萬樹頓了一頓,留神凝聽一會兒,他想著萬小喜兒中槍後,若不立即就斷氣,總會發出些輾轉翻側或喘息呻|吟的聲音,而他聽不見一絲動靜。
……回頭罷,萬小喜兒……
翻過紅草坡,路更荒得簡直不像是路了。
現在不再是故事,那個鬼正在身後追躡著自己,得,得,得,得,分明是另一匹牲口的蹄聲,清清楚楚的響著。萬小喜兒屢想回過頭去,瞧瞧究竟,但總提不起這種勇氣。那麼,祗有打著毛驢,讓牠快跑罷,但總是沒有用的,那蹄聲仍然陰魂不散似的刮著人的兩耳。
這樣的慫恿化成無數針刺,扎進他昏沉的腦袋,他終於掙扎著,盡力撐起了上半個身體,緩緩爬過萬樹的屍首,直到他牽住萬樹留下的那匹青驢的韁繩。
「事情也許正由牯爺起的,」老魏說:「老二房主族事,連咱們外姓人都覺得不妥,單看牯爺手底下那些混世爺們的霸道,也就受不了啦。據小喜兒說,關東山關八爺如今帶傷歇在萬家樓,老二房想暗中誣陷他……」
第二天下午他們到達鹽市北岸時,一共有了七千多人,因為一路曠野的難民聞到人聲和鼓角,隨手抓起一宗棍棒,就都跟著回頭了。他們不能算是槍隊銃隊,他們祗是一群噴著怒火的不願再逃難的難民。
關八爺捨死忘生管外事,正跟萬家的祖訓背著走,明裏不便說,暗裏總怨關八這漢子太癡太傻。至少在萬家樓這塊地方,關八爺的名頭沒有在天外那樣響,也不致高得使人人仰望。在這兒唯一使人仰望的不是關八,卻是高高聳起的,頂著蒼穹,負著流雲的宗祠的樓頂。
「這……這全是謊……話。」他頹喪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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