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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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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北伐軍

第十七章 北伐軍

他說著,點動拐杖,踉蹌的朝外走。
宗祠的集議在晌午時分結束。
他要在傷癒前這段有限的時間裏弄清真相。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嘔氣,我是在氣那蠻不講理的傢伙呢!」萬才說:「你替我評評看,大板牙!——我要黑鎖兒替我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柵門邊,叫槍隊上人無緣無故的攔住了,……你有事要封柵門不要緊,你遇人出入,總也得平心靜氣說一聲,不知是哪個不通人性的傢伙,竟把黑鎖兒劈面搗了一槍托,踩扁他手裏的酒壺,還又踢了他的膝彎。……你有種怎不拉槍去打江防軍?連碰上羊角鎮來的小蠍兒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卻有臉來欺侮一個半樁小小子,這算是什麼玩意?!……噯,我說這話對不?……我萬才決不是存心袒護自己的徒弟,祗是對方太沒道理了!趕明兒,我要自去問牯爺,問他萬家樓究竟出了什麼事?要封住街內的柵門不讓人進出,把槍隊縱容得這麼兇橫法兒?!」
想來想去,除關八祗有一個法門兒,那就是自己永不動聲色,唆使心腹們在暗中動手,先利用機會,挑動全族憎惡關八,再使各種謠言,繪聲繪色的播傳開去,破壞他的威望和名聲,到最後,巧妙的把保爺業爺的死責,轉嫁到他的頭上去,指謫他收編土匪,迫使萬家樓倒下十多條人命,等他為人所棄,孤立無援時,再應眾議,大明大白的翦除他,那時即使珍爺想助他,定也無能為力了。……
那兩個漢子又互丟了一個眼色,齊朝關八爺說:「八爺,您早。」
也許牯爺說話的聲音太低,蓋不住殿裏的議論聲和廊間的哀泣聲,關八爺彷彿沒聽著一般的,眼光又落到廊外去了。
「你去找找他,小扣兒。」萬才衝著另一個學徒說:「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門角邊,蝙蝠似的發楞。」
自己並不是講什麼忌諱,十幾個凶死鬼一道兒睡進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還沒曾遇著過,雖說棺材錢由各房族攤公份兒,沒花死者的錢,自己可也覺著不能從死人頭上賺一文,甭說一文不賺,還把應得的手工錢扣掉,算是為他們白辛苦半個月,饒是這樣,牯爺還責說自己開價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漲成什麼樣?!這筆棺費撥下來,連買料兒也不夠有的。
「請牯爺傳大板牙來問話,」萬振全抗聲說:「他該是個活證,他說是他親眼見著的。」
姑不論那將是什麼?自己都將必安心的擔承了!一個活著的人,就必得擔承。
吃這一行飯的人,全把性命交給了洶湧捲蕩的大江,他們懷著鉅款出遠門,即使沿途不出岔事,從搜購木材到紮成木排,順著江流放到下游來,總也要經過好幾年的時間……有時運氣不好,木排放過三峽時觸上礁石,或是陷死在淺灘上,那就得靠老天保祐了。
「噢,噢!」珍爺這才像如夢初醒似的,推開椅位站起身來說:「我是個不知兵的人,一向弄不清打火是怎麼打法?一切聽憑方爺您作主就是了!」
萬才家境困窮,不願靠族人幫襯施捨過日子,自幼就背著小包袱出門,在三河南岸學得這門手藝,回來後開起棺材鋪兒來;設鋪之初,族人們也曾竊竊私議過,認為姓萬的有姓萬的門風體面,就是窮得上無片瓦存身,下無立錐之地,使漿糊糊著瘦脊梁倒貼在宗祠的石牆上,也不該開棺材鋪兒,靠死人吃飯。
小牯爺是個有急智的人,即使聽說大板牙不願偽證,拔腿溜掉了,也能設法轉圜,當著各房族執事的面收押萬振全,又把珍爺沒到場的責任推在萬樹身上;明知沒人通告,珍爺不會及時趕回萬家樓,卻將拉槍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來;他這樣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覺得牯爺處置得宜;就連關八爺也不禁敬佩起牯爺斷事公正來了!
「由著它去罷,」萬才總這麼說:「我覺得人雖不必爭著去睡大棺,白花一筆蠢錢財,可也不願見成群野狗啣著人骨頭走,那樣拋屍露骨也不成個世界了!」
他想起這些躺在棺中的死者,就該是在萬家樓北,旱泓西邊的荒地上,跟小蠍兒那群人誤會接火被打死的,旱年看死人看得多了,單看遍野人屍並不覺得如何的大淒大慘,如今在看看這些為人母為人婦的家屬們哭地呼天,就覺一片慘霧愁雲直襲心底,使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覺。
「沒……沒什麼變故,八爺,祗是……」
這些日子當中所經歷的風風雨雨,都植源在這裏,在這裏,自己率著六合幫的弟兄義助萬家樓,和朱四判官開始結怨;這裏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鋪,在鄔家渡北的枯樹林,在鹽市的廟會中結了血果,使許多親切的人臉歸入黑夢裏,紙剪似的落紛紛!
陽光分明在天井裏輝亮著,那種哀慟的哭聲足使陽光在人眼瞳中變成淒慘的顏色;一個白髮蕭蕭的老婆婆哭得死去活來,使她多皺的額頭咚咚有聲的碰擊著棺蓋;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像發瘋似的嚎跳著,死死扳住抬棺人肩上的紅漆斑駁的木槓,啞著喉嚨喊著皇天!一群穿著肥大喪服的孩子,木然的攢著哭喪棒,手牽著成人的衣角,也茫然的尖聲的銳嚎著,但那些棺木總是留不住的,在抬棺人的吆喝聲中,引著那些一路哀泣的人群抬出大門去了。
他借力於脅間的拐杖,緩緩的走上長階……儘管他傷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腳點地著力時泛著劇痛,但他拒絕攙扶。
「咱們先不談這個,」萬才說:「咱們先喝它幾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過來;容我把小褥墊兒這麼一捲,咱老哥兒倆,就在這棺材蓋兒上喝。」
天也許已經亮了,但夜霧愈到黎明時分愈濃;那些飄浮的霧粒經晨光一壓,全都沉降到地面上來,停滯著,凝鬱著,拉成一張潮濕的浸寒的巨網,使人在幾步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
不過,頭髮業已變得灰白的萬才既不瞎又不聾,當然聽得北地的各處村野上的光景,知道祗有在荒天一角的萬家樓,一般人們死後才有口棺材睡,其餘的地方,死下人來能有兩張蘆席兒捲捲,上不露頭下不亮腳,墳坑挖深些兒不遭狗刨就算是好的了!
人們紛紛這樣傳說著。
集議的時間雖很短暫,但並不匆迫,一旦議決了以洋槍隊死守鹽市,以銃隊和刀隊北赴護送難民時,大夥兒面對著死亡,卻都覺得心裏泰然無恐無驚。
「嗯,是這麼的?」關八爺隨口稱讚說:「你們的牯爺外表莽撞,誰知竟這麼細心,可真算是粗中有細呢!」
「是的,八爺。」兩個當中較矮的一個說。
這濃烈的淒慘的畫幅幾乎撕碎關八爺的肺腑,使他眼裏也跟著滴出血來;亂世死在槍頭上的人,多半是年富力強的漢子,上有年邁的雙親待伺奉,下有嗷嗷的妻兒待哺養,他們不該這樣被槍彈撕裂,讓爹娘失去奉養,妻兒失去依靠,這樣的死事實在太悽慘了。自己有勇氣頂著槍口去赴死,卻受不了眼見生者哀慟帶給自己的煎熬,日夜心念著承平,誰知那種想像裏的承平還有多遙?多遠?如今每一時刻,哪兒能聽不見這樣的泣聲?!
他愈想,愈覺得戴老爺子這種看法是對的;鹽市不能輕易棄守,北地的無數難民也需要護持,不能任他們由北洋的潰兵蹂躪,老爺子他不忍讓那赤手空拳,祗持有刀叉棍棒的棚戶們,以及難民當中精壯的漢子們去擋北洋軍的洋槍洋炮,而把保護難民的差使分給他們承當,這是再好沒有的方法,足可使扼守鹽市的洋槍隊再無後顧之憂,安心拚殺來敵!
「怎麼,黑鎖兒?」萬才說:「你去哪兒這半天?」
就算是這場恩怨在羊角鎮的大廟前那般了結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傷,能說不夠悲慘?——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錯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為世上一等狡獪刁蠻、兇橫暴戾的惡漢,直到最後才發現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亂世人間從四面八方逼著他,把他硬塑成那樣,他原不該遭到那樣淒慘的下場。……
「戴老爺子和方勝師徒幾個,錯承關八爺的力薦和鹽市以重責見託,拉起槍來護鹽保壩,禦匪寇,抗北洋,幾個月來,雖因勢孤力薄,談不上有太大的作為,但連經幾場奮搏,擊潰了鴨蛋頭整團的防軍,滅煞了塌鼻子的氣焰,總算是開了多年來單以一地的民槍民力反抗北洋的先例。——如今南方消息頻傳,北伐軍業已大敗吳佩孚於汀泗橋,略取長江南岸九江、南昌、蕪湖、南京各地,孫傳芳慘敗龍潭後,精銳盡失,在江南已無立足之地,在這點上,我們不能不拜服八爺他的先見……但則,據蠍爺相告,八爺如今帶了槍傷,在萬家樓養息,而孫傳芳像倒山開閘般的敗兵,業已撲到縣城,這些敗兵雖被北伐軍挫了銳氣,但他們定會像一群被窮追的餓狗,不擇一切的奪路奔逃;他們兵敗江南,滿心怨氣沒消,假如在鹽市遇上民槍阻擋,勢必為洩怨猛撲,濫施殺戮不可!兄弟邀集諸位來這兒,就是要商議這個,打,我們是決意打到底了,要緊的是如何打法,才能盡力削弱孫傳芳手下殘賸的一點兒老本?使北伐軍渡江後,不再遇上龍潭那般的惡火。……珍爺,您的高見如何?」
「兩位早啊!」關八爺隔著木柵門,安閒的招呼說。
酒力發作起來,萬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著錫壺,歪斜沖倒的走出去,匿進漫天黑霧裏。他竟不知道,就這樣和衣歪在棺材蓋兒上睡著了,恍覺睡夢中有什麼聲音在搖撼著他,醒後才聽得出那是宗祠樓頂上的鐘聲。
「可不是?!這傢伙孫傳芳再也把不住蘇皖,非要投進山東去依靠張宗昌那個狗肉將軍不可了!」
「我說,您怎不睡一會兒?」
「那好極了!」珍爺說:「就讓我到方爺房裏借個紙筆,分別寫兩封信給你帶得去,一封是給牯爺的,盼他速集人槍,來援鹽市,日後北伐軍來了,荒天一角也有一分力抗北洋的光采。一封煩你呈上八爺,問候八爺的傷勢,盼他槍傷早日痊癒,不必為鹽市憂心,我們生死是一回事,孫傳芳垮定了又是一回事,請他寬心養病。」
「我們不敢指責長輩,」那邊又有人站起來附和說:「牯爺您這回看著八爺的面,就這麼輕易的饒過了羊角鎮那幫土匪,實在損及了萬家樓的臉面,我們跟土匪一道兒去援鹽市,不去追究這筆血債,傳聞出去,萬家樓成了什麼?!八爺要我們援鹽市,行!但得請他先交出小蠍兒來!先把血仇了斷了再請。」
「外面好大的霧。」關八爺喃喃的:「江防軍……若是趁霧掩殺……鹽市可就糟了!」
「是啊,八爺。」一個說:「這多年來,都沒起過這麼濃的大霧了。」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蓋上,打懷裏摸出錫壺來,萬才摸過那壺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鹽市上,窩心腿方勝也明知孫傳芳慘敗龍潭,但無論大局怎樣好轉,單就鹽市這塊彈丸之地而言,面對著大量湧來的北洋敗兵,卻是黎明前那一剎最黑暗的時刻。北伐軍沒能立時渡江追擊,這些敗兵還有時間喘息整頓,他們若要拉過蘇北荒野地,投奔魯省督軍張宗昌,勢必要經過鹽市這塊咽喉地不可。以鹽市本身的人手槍支,合上羊角鎮小蠍兒和萬家樓珍爺這兩支援兵,用來力抗塌鼻子一師之眾,尚能勉力擋持,倘若要跟孫傳芳北潰的全軍相抗,那甭說開火,幾萬人槍裏上前硬擠,也會把鹽市給擠扁了的。
「他長著兩腿,為何跑不得?」牯爺硬著頭皮說:「來人,先把萬振全押下去看管起來,等找著大板牙之後再議,……至於他這番汙言有辱及八爺的地方,我這主族事的,當眾向八爺賠罪。……老七房責我這回鳴鐘召人集議族事時,沒事先差人通告珍爺,你們可弄岔了!——我早就差萬樹騎牲口星夜趕赴沙河口,但仍沒見回來,萬家樓是否應八爺的囑託,拉槍赴援鹽市,既然眾口紛紜,我也不願獨挑這付擔子,益發等珍爺來後再說罷!」
總有些孩子們在鋪外的石板巷中嬉遊著,發出些浪沫般的笑聲,有許多孩子對棺材鋪總抱著神秘不祥的預感,彷彿鋪裏真的匿著某一種傳說裏的鬼靈,要從黯酒色的黃昏光裏飛出來攫撲誰一樣;他們成群的騎著竹馬,發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壯膽,像潮水似的從鋪門前湧過去,讓被沖碎的靜寂在遠去的喊聲中重新彙攏。……多少年前也曾這樣叫喊著的孩子們,都已經裝進這長長的匣子裏不再言語了,萬才的喉嚨癢癢的,打酒去的小學徒怎麼還不見回來?!
關八爺執意要出門,一個老賬房怎能扯得轉他?程青雲一鬆手,關八爺就跨出門檻兒,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
「咱們全是些毛鐵匠——祗知揮錘猛打!」小蠍兒說:「關八爺為我們兄弟指出hetubook.com.com一條明路,我們來鹽市就是赴死來的。我們要讓北洋軍知道民不畏死,我們主張一步不退,硬抗到底!」
戴老爺子原坐在離長案較遠的暗處,這時也推動輪椅上前發話說:「不錯,安民固然要緊,不過北洋軍凶蠻成性,你愈不抵死抗他,他愈會施暴虐民,我以為分開人槍讓他們過境不是辦法,消極死守也不是辦法;我相信孫傳芳手下的那些敗兵不足為患,主要還是江防軍這一師一旅部隊。……假如我們能募得死士入縣城,把江防軍的首腦塌鼻子斃掉,然後遣散沒有洋槍的棚戶,讓他們通告難民,及時朝東西兩面逃離,我們再集聚洋槍死扼鹽市,轟轟烈烈戰至最後一人,說不定就憑這種精神,就能把孫傳芳的這點老本賭光。」
而關八爺日夜等待著的拉槍赴援鹽市的事,仍然不見眉目。這種懸而不決的事情苦惱著他,鹽市艱危的情況使他一時一刻也不願拖延下去,但萬家樓並沒斷然拒絕拉槍,他當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這不是逞意氣的時候。
這當口,老三房的椅位上,有人出面來緩頰了。
直至牯爺把話說完,在座那些穿著長袍馬褂的執事們才略為顯出些活氣,交頭接耳的歪著身子發出些問詢和議論的低音。
一趟鹽走下來,如果途中不丟命,少說也得三五個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幾塊貼著肉,溫得熱燙的銀元,就得又走上長途,家不像家,倒像是無邊冷寂中的一場溫暖又酸辛的遠夢了。……當遠近綠林逐漸迷離時,冷雨業已扯下了夜幕,雙槍羅老大領著一夥弟兄們進屋去用飯,分房安歇了,祗留下自己守著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鹽車;背倚著牆,坐在一束乾草上,風常把淅瀝的簷雨掃過來,使許多微茫的冰寒撲著人臉。
躺在萬梁鋪套間眠床上的關八爺也聽見了鐘聲。
那個不說話,哭得咿咿唔唔的。
鹽市被困後,煤油斷絕很久了,大廳裏的六盞頭號樸燈點不亮,祗有把各人攜帶來的燈籠放列在長案上,人們圍著長案坐,就著燈籠連結起來的奇幻光暈,靜聽窩心腿方勝講話。
尖鑿兒扁鑿兒,像長喙的啄木鳥般啄著一段一段的木頭,空空曠曠的聲音撞在古壁上,迸出的聲音和撞回的聲音奔擁在一起,把人推著擠著,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鑿尖忽又不光是鑿著木孔,連人心也快叫它鑿空了。黃瘦的小學徒剛學會使用粗刨子,在長長的坐凳上刨著棺材板,刨花兒在刨孔中朝上湧起,疊塔般的堆好高,再絲絲縷縷落下去,散佈在地面上,使沉遲悶鬱的空氣裏彌滿了各種木材混合的氣味,——永遠是那樣一成不變的死亡的芬芳,好像有意要給死者們那麼一點兒安慰。
「剛剛霧散前響鐘,就是宗祠召人議事的了,」關八爺說:「那麼牯爺如今是在宗祠裏,對罷?」
「八爺說得真夠爽快。」牯爺說:「但您可甭誤會,我吩咐槍隊封住街內各處柵門,絲毫沒有軟禁八爺您的意思,我業已說過,那祗是防著良莠不齊的難民湧進鎮來,弄得一片混亂,我想,八爺您是會體諒這個意思。」
事實上,人煙繁盛的這座鎮集,也真需要有這麼一家棺材鋪兒,在萬才沒開棺材店之前,鎮上殷富的人家,但凡上了年紀的,都早早備辦上好木料,請木匠來家打妥壽材,每隔一年加一次油漆,準備萬一倒下頭來,有現成的壽材好入葬,而一般人家備辦不起那種施施大棺,總在人臨嚥氣的辰光,找人放牛車到四十里大荒之外的鎮集上去買棺木,不但路途太遠,運送不便,而且頗為耽誤時間,這種情形,在萬才棺材鋪開張之後,都消除了。
萬才怔怔的拿眼望著他。
昨天急著離床,試扶著一支拐杖繞室而行,自覺左腿的傷勢經過幾天來的服藥和調息,業已好轉了很多,料想祗要傷口腫消膿盡轉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夠跟著去鹽市赴援的槍隊一道兒上火線搏殺江防軍了!無論如何,能夠扶杖走動是很要緊的,萬一牯爺事忙,自己總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訪拜訪幾位當家作主的長輩,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請珍爺兄妹出面召聚人槍,……萬家樓跟小蠍兒他們鬧了誤會,死傷一些人固然是事實,但牯爺忙著料理死者的後事,而把去鹽市赴援的大事耽擱下來,也算是打左了算盤……就這樣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不知不覺的走多了,夜來一經歇息,就覺傷口之上的筋肉有著一陣陣劇烈的抽痛,這種抽痛弄得人輾轉翻側,難以闔眼入睡。
他睡不著,就將軟枕靠著床架,撐起上身半躺著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傷如何,天亮後他得扶著拐杖出門去找牯爺和各房族的人,鹽市那樣吃緊,萬家樓拉槍赴援的事情實在不能再拖延了。
一聽有原泡老酒可喝,萬才的一心火氣就消了,吩咐小扣兒攙著黑鎖兒躺下歇著,一面手拍棺材蓋兒說:「來來來,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會有空來找我?你不是熱火火的侍候著牯爺的嗎?」
在偏遠的北方,行行都有忌諱;惟有開棺材鋪兒這一行,忌諱最多;所以一般學木匠的,除非萬不得已,總不願靠死人吃飯,幹這門喪氣的買賣;在一般神奇怪異的民間傳說裏,有很多是傳講著關於棺材店的故事的,而且,彷彿連鬼靈們對於這些吃鬼飯的,也有著一份嘲謔。
關八爺轉過街口,拐進了宗祠前的方場,太陽業已升得很高了,從高樓背後斜射在那片寬闊廣大的方場上,使保爺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長牆輝亮著。他一點兒也沒介意兩支長槍像押解般的跟隨著他,他陷在閃電般掠來的感觸之中。……
「我全……說了,師傅,」黑鎖兒使袖口抹著眼淚說:「他們祗管攆我走,叫我不囉嗦,我再開口,他們又踢了我的膝彎。」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我覺得諸位假如要追究這十多條人命,不能不追本溯源,追究業爺的死因?——我敢說業爺決不是死在羊角鎮那幫人手上,我敢說,謀害業爺跟出賣保爺、以及出賣老六合幫的,同是一個人!諸位不加詳察,就拉槍去撲擊羊角鎮,小蠍兒那幫人單為保命,也決沒有不還槍的道理。若是諸位先能查出那個真兇來,這十多條人命,我關八可以一肩承擔!……可是鹽市遇危,我仍願在這兒叩求,叩求諸位大發惻隱之心。」
他在沉默中轉臉望著關八爺,一臉抱歉和為難的樣子,彷彿他事先根本沒料著各房族的執事中,會有些人極端不滿自己的處置,——他亟力扮演著一個逃遁的角色,把擔子全卸在關八爺的肩上了。
愛姑沒答話,她停了手裏的扇子,默默的聽著鐘聲,她想著往時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鳴鐘前,照例都要在街頭張告白帖子,就算這一回是臨時集議族事罷,遠在沙河口的珍爺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長,他們總該早得消息罷?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爺也沒趕回萬家樓;這些日子,萬家樓的槍隊毫無拉槍出援鹽市的跡象,關八爺心念鹽市有些焦灼成癡的樣子,祗怕牯爺未必那般熱切罷?!
雖然他業已暗替關八爺和可能為他傳話的愛姑定妥了兩口棺材,但當關八爺闖出木柵門,扶杖跨進宗祠正殿時,牯爺雖恨得牙癢,表面上也不得不故示殷勤,躬身肅迎著關八爺入內,請關八爺坐在珍爺那把空著的椅位上。
關八爺剛走出柵門,聽著萬才這樣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槍隊上那兩個傢伙的臉,全都變了顏色,便溫和的說:「兩位別介意,權且引我到宗祠去見牯爺去罷,有難處,在我身上就是了。」
「蠍爺,您?」方勝擺手說。
萬才忽楞一翻身,從棺材蓋上坐起來說:「你說,你說,黑鎖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說明了,我總有些不歇心。」萬才說:「到底是什麼人死了,要睡這兩口棺材?」
關八爺這樣說完話,牯爺才又離開座椅,站起來說:「萬振全,難得八爺他寬宏大量,沒當時計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我勸你還是趁早跟八爺叩頭賠禮,再去寡婦門前掛紅放炮,然後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執意不回頭,污蔑到底,族裏任誰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話罷。」
「外邊起什麼變故嗎?」關八爺說:「我猜假如沒變故,萬家樓不至於落鎖關柵門的。」
「嗯,」萬才說:「既是牯爺有吩咐,我算認倒楣了,但則沒有晚酒喝,我從喉嚨癢到心裏。」
最使人痛傷的倒不是他栽誣了、污蔑了自己,而是牽上了身世淒慘的無辜弱女愛姑。這決非是單純的一時意氣,這裏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測的奸謀……
「不不!」王大貴急叫說:「大狗熊他是個愛喝酒的渾蟲,三杯落肚,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若叫他衝鋒陷陣,刀對刀槍對槍的硬砍硬殺,他還算得一把手,若叫他進縣城,使心計刺殺塌鼻子,那明明是送死,……要去應該我去!」
「也可說沒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悶酒,使手掌抹去酒壺嘴兒上的口涎,遞過壺去說:「牯爺他吩咐我來……先訂兩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議過後,牯爺他自會著人來扛……走。」
鹽市決意這樣扼阻孫傳芳的潰兵,最後一戰的時機業已迫在眉睫了,他輕輕的用匕首點著草圖上的一點,那是他和弟兄們選擇的死所,他要在這裏告訴孫傳芳——老民是不可輕侮的,誰輕侮,誰就得付出相等的代價。……一種巨大的絞輪聲在北近的黑裏滾動著,他聽出那是鹽河上在絞合洋橋。
關八爺垂下頭,默嘆著。
那兩個並沒有動,儘管賴在地上碰頭。
為了誣陷關八爺,牯爺不知在暗地裏打了多少回算盤,花費了多少夜的腦筋;他像蜘蛛網一樣的、細心織就一面交錯的大網,使自己縮伏在網心等著關八這一隻折翅的飛蛾。
近午時分,由於廊外的陽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顯得陰黯;幾個袒著關八爺的房族中的執事們,初聽萬振全說話時,還都暗笑老二房這些青皮們又在耍他們一貫的訛人把戲,想藉此逐客,把八爺逐離萬家樓,及至關八爺立誓,萬振全仍願挺身舉證,大夥兒這才認清事態嚴重,一個個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著大板牙出現。
「我照辦。」張二花鞋說:「請師兄立即著人接替我扼守小渡口,我今夜就動身。」
愛姑走至套間外的廊下,把風燈掛在廊柱上,輕悄的燃著泥爐,搧著火,打算替關八爺熬藥;隔著格子窗,她看見屋裏的煤燈撚得很亮,八爺並沒入睡,神態癡癡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麼?便驚問說:「八爺,您竟沒睡?您怎不撚黯了燈,躺著養神?」
萬家各房族的子孫們,多少總有那麼一種傳統的意識,認為他們的遠祖是大明的武將,他們既是將門之後,所以寧願落魄街頭,也不幹下五門行業;就拿景況凋零的老二房來說罷,寧可多有幾個惡吃騙喝的萬樹那樣惡漢,也不願正正經經幹點兒營生。因為這樣,所以凡是在萬家樓開茶樓、檔子店、經營剃頭、補碗、磚瓦匠、開設紮匠鋪、石匠鋪的,全是外姓人,其中祗有這個棺材鋪兒是姓萬的開的。
等了一晌,沒見著大板牙的影子,一個漢子在廊外喘息著稟說:「跟牯爺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沒大亮之前,就騎驢出北門,帶著包裹行囊,說是奉牯爺您的差遣,到北地辦事去……了!」
那些消息,祗被人們當著夢一般游離的故事傳講著,講的人並無自信,聽的人更是將信將疑。事實也是那樣;前清的黃龍旗倒下去已經有十六七個年頭了,人們並沒覺得眼前的日子有什麼樣較好的改變,原先有過的、新異激奮的夢景,經過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們甚而覺得在北洋各系將軍帥爺們褲襠下過日子,比當年更臭更黑。
霧後的朗晴天,朝陽灑一街溫暖明亮的銅黃,街心的地面仍帶著些霧露的潮濕,拐杖頭點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顯明的圓形凹點兒。
關八爺在宗祠裏出現,是小牯爺沒料想到的,當他聽人報說八爺已經進入祠堂時,他的臉色立時就萎頓下來了。人說病虎不脫威,一點也不錯。他默默的想道:料不到一個帶著槍傷而又手無寸鐵的關八,竟有這麼大的潛在的威勢。當關八爺穿過祠堂天井中石砌的通道時,祠堂正殿裏廿一把高背太師椅上,萬家七支房族中所有執事的人全都離座站了起來,帶著一臉虔敬的神情,肅迎著他,這情形使他知道——想利用宗祠集議時誣陷關和圖書八的計謀又成了泡影了。
無論那聲音怎麼變法兒,一聽進耳,萬才就知說話的人是誰了。
「我願領死。」關八爺滿含怒意,斬釘截鐵的吐出這四個字來。
日頭移動著太陽的影子,正殿裏經過一場激辯之後,顯然分成了兩派,二房三房這一派對關八爺抱定憎惡仇視的態度,長房和五七兩房這一派表示尊重關八爺的一切意思,老四房的幾個人沒說話,另有一個不開腔就是牯爺自己。
不容矮個兒退縮,撥開高個兒猶疑的阻擋,萬才伸手就從矮個兒的肚兜裏摘出那串鎖匙,把柵門打開了,笑著舉起被踩扁的酒壺說:「昨夜這兩個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壺,我沒要他們賠壺還算好的,可見我萬才睡了半輩子棺材蓋兒,看得開,容得人,忍得氣,……如今柵門是我萬才開的,我不賴著誰,你們愛喝酒,我請客,咱們到萬梁鋪喝早酒去,……誰講我沒錢?!……昨夜牯爺要大板牙到我鋪裏去,剛訂了我鋪裏的最後兩口棺材!」
如今在霧夜裏望著貼映著窗櫺的燈光,關八爺不知為什麼竟會想起那夜的光景來。
不錯,萬家樓萬姓族中的族規極嚴,正因為族規嚴,所以儘管牯爺在平素統領槍隊時持強把橫,但等祠堂門一開,「理」字擺下來,各房族的執事若無意見,族主才有權處斷族事,若說硬拗著眾議獨斷妄行,還是辦不到的;牯爺在暗中一數算,三個有兩個以上偏袒著關八,所以想在宗祠裏栽倒關八,明擺著是辦不到的了。
這時候,萬家樓宗祠樓頂上的巨鐘敲響了。
「沒聽說珍爺回來。」較高的一個說:「八爺,您的腿傷好轉得真快,咱們全沒料著,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動了。」
就算人槍一時沒拉得來,七房族的糧草也該運來,而這些都沒見著影子,使自己不禁為族中感到羞愧,覺得他們未免太短視自私了!如今自己所率來的人裏,除去莊丁之外,論及姓萬的,祗有自己一個人,自己決不能顯示怯懦,一個古老的,久以大明朝武將後裔自炫的氏族,不該有怯懦的子孫,自己也必需以仁為心,以義為膽,在這未來的一戰中,死得跟他們一樣的壯烈蒼涼。
「他們出棺歸葬的日子!」牯爺說:「八爺想必知道,這些人全是被小蠍兒那幫人放倒的。這些死者的家屬們,有些很不見諒八爺,無論如何,在目前,那幫人打的是八爺您的旗號。」
他扶著拐杖,正對著關閉的柵門走過去,就見原分坐在柵門兩邊長條青石上的兩個端著洋槍的漢子,神色緊張的互使個眼色,緩緩的站起身來,脅下挾著槍,有意無意的把槍枝擺動著,而那兩支黑洞洞的閃光的槍口,總在暗暗的瞄向著自己。
關八爺扶著拐杖說話時,態度自然從容,毫無傷病虛弱之態,一番言語說得句句含誠意,字字露真情,把偌大正殿裏壓得鴉雀無聲,使兩邊太師椅上的人都呆得像木頭一樣。
他抬起頭,看是六合幫的王大貴。
「嗨,也難怪得你發脾氣,老哥。」大板牙說:「你整天窩在黑角裏打製棺材,哪知外面的變化?!……這兩天,萬家樓東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來了千萬難民,牯爺怕他們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槍隊全調到鎮外去護禾去了,祗留下老二房的槍隊守圩子,槍支人手不夠,又怕流匪趁機來搶劫,故此就把裏外柵門全封了,那些槍隊上人晝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怎麼了,程師爺?」關八爺停住身詫問說:「敢情是外面出了什麼事?」
「八爺您的腿傷既沒復元,還是不宜多走動。」較矮的一個意會到較高的一個岔開話頭的用意,便忙不迭的搶著說:「依我看,您還是回萬梁鋪去歇著罷。」
「沒有存料了。」萬才攤開手,苦笑說:「假如我買得著木料打棺材,哪還會閒得想喝老酒?!我這個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勞碌命,兩隻手一天到晚閒不得。」
他怕用這些還不能立使全族轉恨關八,就更另差心腹騎牲口直赴縣城,密報塌鼻子師長,說鹽市造亂的元兇關八,帶傷被軟禁在萬家樓,借江防軍之力來剷除他,自己好白領一筆花紅。
「你們全死心塌地的信服關八,我萬振全不但不信服,還偏要當面啐他!啐他是個衣冠禽獸!」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隻腿高蹺在椅面上嚷說:「我這人講話直通通的,不怕當面得罪誰,除非你們耳朵塞了驢毛,沒聽見街頭巷尾的傳言,……當初珍爺親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許給他他不要,如今他卻在萬家樓勾搭上萬梁那死鬼的寡婦!」
「替我滾在一邊,你們這兩隻渾蟲!」他罵說:「平素笨得驢似的,連條墨線也牽不直,鑿眼鑿不齊整,落刨不知輕重,如今還沒歇業呢,稀罕你們掃店?!」
萬才棺材鋪兒出名,是因為在萬家樓這個鎮上祗此一家別無分鋪;無論誰倒下頭,都得躺進萬才棺材鋪打製的棺材。
「傳大板牙來問話!」牯爺朝廊外揚聲喊說。
關八爺還沒及答話,就見街廊邊有個半老頭兒,身上穿件藍布短襖,腰間繫著一條軟巾,手裏拎著一隻扁扁的酒壺,撥開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來說:「好哇,我道是誰有他娘天大的膽子敢打我的徒弟?!原來是老二房的兩個小子!你們敢打我那外姓徒弟,當然也能打我這旁房的叔叔了!」
「珍爺,珍爺!」一位棧主看見珍爺儘管望著長案發楞,便使手肘推推他說:「您在想些什麼?方德先方爺在跟您說話呢!」
正殿上的人們在紛紛集議著,關八爺的眼光卻越過殿前開敞的屏風望到廊外去。在殿外的一列寬闊長廊上,一排十幾具白木棺材整整齊齊的排列著,每具棺前,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家人圍在一起,拍地哀泣;有人手捧著倒頭飯在白燭前禱祝的,有人使鐵鉗夾著紅箔在焚燒,那些黑煙紅火上浮著生者的哀愁。
「話不是這麼說,八爺,」老賬房哀懇說:「萬一牯爺他翻下臉來,您又該如何呢?」
「好酒,真箇兒的,」他把酒壺遞還給大板牙,想起什麼來說:「你沒旁的事罷?」
珍爺和小蠍兒的兩撥人槍填補進來。
「牯爺他……他吩咐……」較高的一個在關八爺目光逼視之下,也猶豫起來了。
「問這個幹什麼,」他說:「你喝你的酒罷!」
「我不能替牯爺說話,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動著:「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問我好唄,……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後用蘆席捲屍?!」
「笨,笨,」萬才說:「你沒跟他們講明白,你是萬才棺材鋪裏的學徒,到萬梁鋪去打酒嗎?!槍隊是萬家樓的槍隊,又不是防軍裏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們說明白,他們怎敢伸出槍托亂搗人?!」
那天的黃昏是灰褐色的,天頂壓著烏雲,天腳卻塗著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們慣把秋來的陣雨叫做「秋傻子」,有片烏雲就落雨,烏鴉濕頭不濕腳的農諺,正是秋傻子的寫照,晚霞的玄紫光暈裏疾走著陣雨長長的白色的雨腳,箭鏃般的射在瓦上,響起一片空茫淒冷的蕭蕭……歪身坐在車把上的漢子們,彷彿都被雨聲噤住了,誰也懶得說什麼,有的解下脖頸間圍著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著煙袋嘴兒想他們自己的心思,額頭上刻著苦寂,眼瞳裏湧著淒遲,而雨在落著,在煙迷的黃昏,鬱綠得變黑的樹梢上舉著人的鄉愁。
「老爹說得對。」大狗熊搶著舉拳振臂說:「方爺也免得麻煩,去募什麼死士了,我他媽願進縣城去刺殺塌鼻子,萬一事敗死了,單望日後有人把我那把野狗啃剩的骨頭撿回來,跟我那好兄弟石二矮子葬在一起。」
「我是吃宗祠的飯,誰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誰。」大板牙悶聲說:「從長房老爺子起,經保爺、業爺、侍候到牯爺,這是我在你面前講句扒心話,牯爺這個人,可真難侍候,虧得我是個隨和的人,要不然,這份差使我早就辭掉不幹了。」
「是的,八爺。」高個兒苦笑說:「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愈是逢到亂世,人們愈是著意於為自己備妥一口喜材,可是愈到亂世,真能無疾而終睡得上等喜材的人愈少了!萬老爺子入葬時,自己還打製過幾口柏木圓心十合頭,後來木料跳著漲,祗能打十三段和十八段,再後,連買得起十三段和十八段的人家也不多了,祗好多打搓木棺和白木棺罷,自己也覺多打這些棺材,替死人家裏省了錢,打得也夠安心。
牯爺嘴裏雖這麼吆喝著,心裏雖暗讚萬振全辦事真不馬虎,在這種時刻當面損關八損得恰到好處,他關八雖沒直接殺害萬家樓這十多條人命,小蠍兒擊殺了人,他關八多少總得沾些血腥味兒,他不能擋著死者的兄弟站出來說話。
兩人無可奈何的跟著乾笑起來。
和傳說相應的是龍潭戰後,孫傳芳手下的殘兵數萬之眾都退到長江北岸來,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湧,不幾天的功夫,那些敗兵的先頭部隊,業已開進了鹽市當面的縣城,後續的隊伍還在路上。
「我不懂,」他喃喃的說:「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你可不是喝醉了罷?」
「我不管,」大狗熊紅著眼:「我一到大澤地,見過彭老漢,我就他娘急著朝回趕,——要死咱們一道兒死,路上也有個做伴的。」
「要喝酒我這兒有。」大板牙說:「你瞧這兒!」他拍拍他被腰帶勒著、沒扣扣的長褂兒說:「我總是揣著一壺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他並沒過份企冀,祗盼萬家樓能抽撥出部份人槍來,打起救援鹽市的旗號,一路朝南拉下去,依自己的估量,一路上聞風歸效的零散人槍,必將多過拉出去的人槍數倍,祗要民間紛紛拉槍而起,不論槍多槍少,能否經得陣仗,單就這份民氣,也就足夠把江防軍這支孤軍壓垮的了。
「大局好轉了!」
他也曾想過:假如塌鼻子師長敗走鹽市,不能利用他來翦除關八,那麼自己寧可冒結冤於全族的風險廢掉關八,而不願面對著一個像關八這樣危險的仇家;他知道,祗要關八睜著兩眼,終必會追本溯源的踩探出那本老賬來,甭說旁的,單就老六合幫被殲那一宗,關八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了。……
萬振全這樣嚷著,使許多張驚詫失色的臉都轉望到關八爺的身上來。
「師……師……師傅,」黑鎖兒帶著哭腔說:「我捱了人家……打了!」
「牯爺既說防著難民湧進萬家樓,我總不是難民罷,」關八爺說:「我要見的正是牯爺,你兩位放心,牯爺假如因此見責,自有我替你們擔待。」
他不能忘記當面矗立著的石砌的高樓,不能忘記這塊曾經是燈火輝煌,轉瞬又曾血肉橫飛的方場,承平和亂動,歡樂和哀愁,笑聲和血雨之間的界限,全在人心擺動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沒有私欲,這世上必無恩恩怨怨的糾結和無謂的爭端!
此外,更使他覺得困擾的,是萬振全當眾加給他的污蔑,因這種污蔑而牽累了愛姑,愛姑如今是萬氏門中的寡婦,她的處境再困苦,再艱難,也輪不著自己去伸援手,固然,萬振全那粗漢當眾污蔑自己所依據的不過是些荒誕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裏都潛藏著某種因由?!他認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圖誣陷自己。
這許多年來在江湖上闖蕩,自己從沒經歷過這種使人難以忍受的咄咄怪事,關八爺雙手緊抱著拐杖思忖著,怎樣也思忖不出一個道理來?在這之前,自己總抱著人性本善的想法,誰知在萬家樓,在這座古老莊嚴的宗祠裏,才發現人心如鬼蜮,竟險巇到這種程度?!……這一切的怨毒和栽誣像一場亂絮糾纏的渾噩的夢境,不知是因何而起?
「生死不由人,」王大貴說:「咱們總也得留一個半個的在世上,要不然,誰替咱們燒紙化箔來?」
「那倒簡單了,」關八爺固執的說:「牯爺他要是這樣講,我就回到萬梁鋪坐等著,恁他愛怎麼處斷就怎麼處斷就是了,……不過,事情也許不如您所想的那樣嚴重,您放心罷。」
即使今天集議中無法除得了關八,我也不能在關八面前讓拉槍赴援的事商議出一個結果來!小牯爺暗自尋思著:我若把槍隊交給關八領了去,萬一抗不住江防軍,潰敗下來,不但蝕光了我的老本,且又開罪了北洋,萬一打退江防軍,關八在萬家樓各房族的眼裏,更成了英雄人物,那時想翦除他可就難上加難了!
「要麼,也就是這兩口,沒有挑揀的了。」萬才說:「賣了這兩口棺,我跟徒弟沒處睡,祗好另打地鋪啦!棺材鋪裏沒存棺,不歇鋪兒也得歇鋪兒了。」
牯爺沒答話,又拿眼去望關八爺。
「今天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轉望著牯爺問說。
不過,這些閒言也祗能在背地說說。萬才就是這麼一付拗脾氣,不聽那些閒言語,若有人當面說他開棺材鋪兒如何如何,他就會粗脹著脖頸,鼻孔衝著人臉嚷說:「我萬才開棺材鋪兒,向不剝死鬼們的頭皮,一分錢一分料兒,為人不作虧心事,夜來哪怕鬼敲門?!我祗要不把宗祠裏的祖宗亡人牌位劈了當燒火柴賣,誰也管不著我?!」
關八爺對那些來勢洶洶的指責,一一耐心的聽著,等到一陣洶湧激奮的浪花過去之後,才扶杖站起身來,緩緩的說:「當著牯爺跟諸位的面,我覺著慚愧,我那夜冒雨帶傷來到萬家樓,原該先見牯爺,把一切陳明,那樣,誤會就不會發生,這十多條人命……也就不會鬧出來,但因我傷勢重,離不得床,沒法子及時跟牯爺會面,所以才鬧出這樣的岔事來。」
「諸位的意思如何?」窩心腿方勝轉向大夥兒問說:「有話不妨攤在桌面上,咱們仔細商量。」
黑色的紙灰在棺前飛舞起來,繞著伏地哀泣的人頭打兩個急疾的盤旋,便像是一群帶著鬼氣的黑蝶,飄漾飄漾的飛開去,在方形的天井上空抖著翅膀。兩班瑣吶班兒列在高樓前的平臺上嗚嗚啦啦的吹著喪樂,幾十個捎著扁擔繩索的抬棺人也湧進了天井。穿繩加杠聲,喪樂聲,孝子扶著哭喪棒的長號聲,接續不斷的「起靈」的叫喊,以及由哀泣的嚎啕,完全把祠堂裏的議論聲打斷了。……
也就在萬家樓鳴鐘集議的這一天,在滔滔滾滾的揚子江南岸,掀起了驚天動地的激變。苦難北國大野上的人們,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間於廣州誓師北伐的大軍,業已在一連串的勝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復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復了南京城。曠野上的和緩春風,並不能立時把這種令人振奮的消息播傳到每塊荒土上去,人們祗能從北洋軍的各種實際跡象上,猜測著,判斷著,想像在遙遠的地方所發生的變故。
「八爺說的是。」過了許久,牯爺才轉動眼珠,兩邊逡巡著望了望,跟著接話說:「我們各房族,剛剛也正為這事集議著。您知道,援鹽市固然是刻不容緩,但也正因為鹽市舉槍,弄得這一帶地方兵連禍結,到處都是沓雜的難民,……萬家樓雖有少數人槍,但也是為了禦防盜匪,安靖荒鄉用的,若為救援鹽市,把槍隊悉數調離本鎮,萬一遇上亂民匪盜縱火捲劫,伐傷了根本……那可也不是辦法;與其到那時進退失據,所以事先得鄭重商量。」
「怎麼?!你說……他……他他他……跑了?!」萬振全臉色頓時就變黃了:「他……他……怎麼能跑了就算呢?!」
「他……跑……了?!」牯爺自語說。
若說看人生,沒誰比萬才看得更淡泊的了。
誰也搞不清什麼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間反反覆覆的恩怨,誰也數不清什麼張作霖,曹錕,張勳,馮國璋,馮玉祥,齊燮元,孫傳芳,盧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來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來了,明天馬去了!他們喝著酒,吃著宴,攫走了金銀財寶和一切他們所要的東西,卻把災荒、瘟疫,和無名無姓的流民同時遺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與火與饑餓啼號去寫他們自己的故事。
「替我去打兩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蓋兒上,反手從棺心裏拎起錫壺,交代小學徒中的一個說:「多走幾步路,到萬梁鋪的櫃上去打,要原泡不滲花的,回頭走老何的擔子上,切二兩捆蹄,順捎一包鹽水花生來,揀那煮得透些兒的。」
「我想不用了。」關八爺說:「我這人也許有些冥頑,半生處事為人,都抱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想法,富貴二字,一向與我無緣,祗餘下生死兩個字,我懶得為它多費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會會牯爺去。我不信槍隊會阻攔我,我祗是個帶著槍傷的人,不是個囚犯!至少牯爺他沒當著我的面說過要軟禁我?!」
大批棺材賣出去了,師徒三個祗有兩口白木棺好睡,兩個徒弟佔一口,一個睡棺心,一個睡棺蓋,萬才自己佔一口,棺蓋上鋪著小褥墊兒,棺心裏放著燒酒壺;買不著木料打棺材了,斧錘鑽鋸暫時收拾起來,塗了黃油掛在牆上,這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種呼吸似的叮咚叮咚,兩耳聽不著那個,人就像臨終嚥氣一般,悶得要炸肺,兩個小學徒也閒得手腳沒處放了,抓起掃帚來掃鋪兒,叫萬才叱住了。
日子淌過去,日子對萬才來說,總是那麼索然無味,平淡無聊的,在那座深井般的狹長無窗的鋪子裏,無分是晴天雨天,春天秋天,都是那麼一付陰沉冷黯的嘴臉,像一個寡情無義的晚娘,有時抬起頭來,望望滿是霉綠雨痕的鏟牆和懸滿蛛網的褐黃帶黑的樑頂,忽然覺得自己是個滑稽可笑的人物,笑裏也有著刻骨的悲哀;這黑沉沉的鋪兒就是一口大棺材,自己是在大棺材裏替人打著小棺材。……
「好罷,」大板牙說:「事情弄到這步田地,我就是不願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說老哥,怎麼你這鋪兒裏,一共才祗有兩口白木棺材?!」
正當關八爺凝神默想的時刻,忽然看見兩個兩眼紅腫的漢子,從廊外直撞進來,剛跨進門坎兒就匐下身碰著響頭,朝牯爺哀喊說:「牯爺跟在座的執事尊長作主,容我們扒心剖腹說幾句話罷,……他關八爺,八祖宗,八人王,就算萬家樓前世欠下他的冤孽債,有這十多條人命也該夠償還他的了!我們萬家樓多年不問外事,祗管萬家地面上不生匪盜饑荒,我們不虧欠鹽市什麼!他江防軍要是來犯萬家樓,我們拖腸破肚灑血拋頭的抗他,死傷全沒話說,我們可不能拋開萬家不顧,跟姓關八的蹚渾水!」
「祠堂這麼早就響鐘,該是牯爺召聚各房族議事了!」關八爺說:「我雖是外姓人,多年來不敢或忘萬家對待我們一干兄弟的情誼,我該親去宗祠,替鹽市上受困的萬民請援,無論萬家樓的槍隊能否及時拉出去,至少槍火、糧草方面,也是鹽市亟需的東西……」
「春來的濃霧主兵凶,不是什麼好兆頭,八爺。」另一個接渣兒說。望清了關八爺孑然一身,沒牽馬,沒帶槍。祗扶著一支拐杖在手上,兩人的神色就鬆弛下來,一句遞一句的跟關八爺聊起天來了。
「那可好?!」大狗熊苦著臉在一邊咕噥道:「王大貴,你這小子,你去見八爺,跟八爺一道兒回鹽市來赴死,你他娘就吱著狗牙樂意了,是唄?!你可就沒想想,一個熱熱鬧鬧的六合幫,十幾條生龍活虎般的漢子,幾個月不到的時光,左一個右一個的都死了,雷一炮、向老三、石二矮子、加上八爺和你……你們一窩一塊的在陰司作樂,卻把我大狗熊一腳踢開,孤伶伶的放在世上受活罪,你他媽真夠忍心的!」
程師爺說得不錯,離萬梁鋪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磚牆中間,一道粗大的木柵門真個是關嚴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盤著三條青蛇似的鐵鍊,每條鐵鍊接頭的地方,都掛了一把巴掌大的頭號羊角鎖。這樣的木柵門不僅是萬家樓有,幾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鎮也都有;當初人們在一條街道的中段造了幾道柵門,大都是為了防盜匪用的;恐怕萬一有大群明火執杖的盜匪湧來捲劫時,鎮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柵門抗匪。
燈盞裏的油快耗盡了,燈焰撲突撲突的閃跳起來;睡在另一口白木棺裏的黑鎖兒睡著,還不時翻側著,嘰哩咕嚕的說著夢話,棺材蓋上的小扣兒還沒睡,瞪眼望著樑頭,彷彿在那兒想些什麼。……兩人還是在一口遞一口的喝著悶酒,一面喝,一面還搖動錫壺,聽聽壺裏還賸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過來,壺裏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勁頭就有那麼足,兩人分了一壺酒,眼裏都有些朦朧,萬才怎麼看,大板牙那張臉都是雙的,大板牙怎麼看,萬才那張臉也是兩個。
有人講到這些光景時,總嘆著對萬才說:「也許再過一段日子,兵荒壓到萬家樓,這兒的人們也睡不起棺材,那,你的棺材鋪兒也就該關門大吉啦!」
「事既牽在我的頭上,」關八爺朗聲說:「我就是有話,倒也不便先說了,您頂好先讓他拿憑據罷。」
他在靜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著這樣的燈光,他用對於一個飽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憐來療治自己肉體的疼痛;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著霧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幫的鹽車在鮑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兒,黃昏時,歇在一座被眾多參天古樹圍繞著的野店裏,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樣,祗是一些低矮的簡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編成的圍籬,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磚灰瓦砌成的大宅子,彷彿是衰落了的大戶人家的住宅;許是連綿秋雨路途泥濘,偌大的野店裏竟沒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條長長黯黯拱廊間,祗亮著一盞陰紅的燈籠。……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這等人,就該時刻在長途上背著負著什麼,愈是背得重,負得多,反而愈覺暢然,一旦間歇下來,想什麼全夠淒迷,熱淚滾落在心裏,五臟六腑全是潮濕的。……多少年後,祗怕萬梁鋪中的光景,又將成為使人熱淚滂沱的遠夢罷了?!愛姑的身世,豈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淒涼麼?
珍爺默視著那隻列滿大小燈籠的長案,整條長案的邊沿,都放列著與會人摘下的手槍、匣槍、攮子;有各號的左輪、八英、大馬牌,有自來得和小蝦蟆,有老二膛、頭膛快機和新三膛,有雙管貓頭鷹和彎把半長筒獨響,這些槍支,在早先的日子裏,有的是富商大賈用以防身的,有的是地方光棍用它混世的,有的緝私營官佐佩以亮威的,有的是黑路人物用它闖道的,但在今晚,它們卻並列在一起,顯示了一個意義——對於北洋暴力團結一致的抵死抗爭。
集議完了,人們紛紛插上槍支和攮子,拎起燈籠,散進茫茫的夜色裏去。珍爺把兩封信交在王大貴手上,叮嚀復又叮嚀。他們也跟著拎起燈籠走出去,一時偌大的屋子裏,祗留下窩心腿方勝一個人,面對著一盞燈籠和那張毛了邊的草圖,使攮子在草圖上的空裏圈著點著,翻來覆去的比劃著。
「我有憑據。」萬振全粗脹脖子說:「我早已想過了,我若有意污蔑他,我甘心受罰,話又說回來,假如關八他確有其事又當如何?!」
小扣兒應聲過去摸著點燈,萬才又追著黑鎖兒問說:「你替我打的酒買的菜呢?」
千年萬載如何如何,若真是繫在棺木上,那?!那歷朝歷代有權勢和錢財的都該萬世發達了?傳說魏時的曹操有八十一墓,到頭來依然免不了被人翻屍盜骨,遜清一朝裏的西太后,該算是煊赫了罷,一旦江山易主,金鑾寶座傾頹,連皇陵都叫人偷掘得像狗啃似的,哪還有半點兒生前的威風?!……這些卻喚不起那些癡蠢的人們的了;睡不上香木大棺就退而求次罷,次一等的大棺還有香松四塊瓦,柏木圓心六合頭,十合頭,家境略差些兒的人家,至少也爭個圓心十三段,十五段。至於十八段,那是普通的,再下去就是搓木棺,白木棺和薄皮材了。
關八爺這樣一扭話頭,長房、五房、七房等各個房族裏也都有了和應,一致認為朱四判官死在業爺之前,小蠍兒既然聽命關八爺,決無暗中加害業爺的道理。老七房更批斷牯爺既然大開祠堂門,鳴鐘集議族事,就應該事先差人到沙河口去請珍爺,珍爺不到,族事不便議決。長房連倒兩位主理族事的長輩,一聽關八爺話中有話,當然鍥而不捨,求族裏能揭出保爺業爺死事的真相。這樣群議紛紜的一囂嚷,反而把二房三房的氣焰壓下去了。
「誰稀罕你們叩那種臭頭?!」萬才指著那柵門說:「人家關八爺好歹是萬家樓的貴客,上回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若沒有八爺他跟六合幫那干漢子挺身相助,你們兩個小子,祗怕早就腦袋通風,躺進我的棺材了!如今你們脫了瘡疤忘記疼,八爺他要進出柵門,也要脫褲子放屁窮磨唆?!鎖匙拿來我開鎖,有事我擔待著,……八爺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壁洞裏的菜油燈點亮了,暈朦的黃光照著跛拐著走過來的黑鎖兒的臉,他的一邊額角上腫得一個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條右腿也帶了傷,一跳一跳的使腳尖點著地,想必是護疼。
「這個……這個……」較矮的一個後退半步,囁嚅著,一臉的難色。
「我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說:和_圖_書「誰知那條街兩頭的柵門全叫槍隊封住了,槍隊上的人不准我進柵門,我拎起酒壺給他們瞧看,吵著要進去打酒,一個傢伙劈面搗我一槍托,把我手裏的酒壺奪去踩扁了!您看——」他舉起被踩扁了的酒壺說:「好好一隻錫壺,硬叫他踩成這樣了!師……傅……」
關八爺皺著眉頭略一思忖,便覺出在這樣的大天白日裏,又無盜匪捲劫,萬家樓實在沒有封起街內各處柵門的道理,無怪乎程青雲那老頭兒要大驚小怪,疑神疑鬼了。
「真他媽的造了反了!」萬才拍著膝蓋,兩眼直能噴出火星來,漓漓咧咧的迸著口沫罵說:「我的學徒,自己捨不得打罵,反讓他們來打罵?!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槍隊敢這麼使蠻?有理便罷了,若是說不出道理來,我要他賠我的酒壺,還得上門替我賠不是,這真是……是他媽的,豈有……此理!」
老賬房瞧著,趕急奔過來攙扶說:「八爺,您要去哪兒?依我看,您還是先歇著,容我著夥計去探聽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再來告訴您。」
如今關八爺回想起來,那溫悒的關注的聲音仍然在身邊縈繞著,但家卻早已飄進雲裏了。
「你才該睡一會兒,愛姑。」關八爺說:「你這樣終夜不闔眼,守候著為我熬藥,真叫我心裏不安……」
「珍爺!」誰在低聲叫喚著他。
「噯,你說,大板牙,牯爺他好好的怎麼又買起棺材來了?」萬才這才突然想起來追問說:「你說,大板牙,鎮上究竟又有誰倒下頭來了?!」
最使人惱恨的是他來得不早不晚,正趕上自己要著人召喚萬振全那幫心腹來指證對方穢行的時候。
鐘聲劈破霧氛傳出來,那聲響是巨大得驚人的,鐘聲初起時,似乎受了濃霧的影響,聲浪傳播得異常緩慢沉遲,帶一股悶鬱的味道。濃霧彷彿有一種魔性的力量,把鐘聲拘禁著;但當持續的鐘聲彙聚在一起,突破那種拘禁時,便彷彿倒牆塌屋般的直撞開去,在四周撞起無數回音,那些音響綰結起來,往復激盪著,久久不歇,聽在人耳裏,彷彿不單是鐘鳴,而是天和地應的嗡……昂。
「謝謝兩位關注我,」關八爺指著柵門,目光炯炯的望著那兩個人說:「煩請兩位不嫌舉手之勞,替我開開柵門,帶我去宗祠去見牯爺罷……」
「信呢,我是照帶。」王大貴笑說:「可是八爺他那種脾性您是知道的,一旦他能扳鞍爬上馬背,我敢斷定他就不會躺在床上,無論他傷勢痊不痊癒,他都會來鹽市,跟諸位爺們同生共死的!」
「好。」牯爺點點頭,轉朝關八爺淡然一笑說:「八爺,您務請體諒我的難處,我沒料著族裏竟有人以這種汙事指控您,您有什麼話好指點我?」
日子那樣淌過去,在叮咚叮咚的雕鑿和敲擊中,春天和秋天,陰天和晴天都被敲走了,棺材打了一口又一口,賣出一口又一口,在萬才開鋪後將近廿年的歲月裏,萬家樓也不知有多少張熟悉的臉子裝進自己手製的長匣子裏去了?!……愛在萬梁鋪裏抱著酒壺買醉的也好,愛在尚家茶樓雙手抱著膝蓋,蹲在長條凳上談古論今的也好,貧的、富的、怯懦的、豪強的,形形式式的人生都在這一方長匣子裏擺平了。
也就在關八爺說話的當口,柵門外的兩邊街廊下面,人頭慢慢的多起來了,關八爺理直氣壯的言語,引得好些人跟著出聲批斷槍隊上不該這般小心火燭,大白天還不開柵門,這一來,兩個漢子更僵持不下去了。
「也許是兄弟心裏憂急,早起聽著祠堂裏響鐘,就冒冒失失的來了。」關八爺朝列成半彎馬蹄形的各房族的執事們欠身說:「關某雖是外姓人,這多年來風雨江湖,屢承萬老爺子父子兩代的照拂,沒以外人看待,故此我也就把萬家樓看為鄉井,我今天冒失來此,不敢聞問萬氏門中的族事,祗是替鹽市萬民,來哀懇諸位速伸援手……」他的聲音由宏沉轉為黯啞:「我懇求諸位速速拉槍,解他們的困危,我關八雖是槍傷沒愈,也將帶傷臨陣,願……為……前驅……假若諸位集議,認為拉槍赴援有不便之處,也盼能直言相告,容我到別處去連絡人槍。」
就在當天的夜晚,馬屯鹽市東北的小蠍兒和各頭目,護著鹽河北岸長堆的萬家樓的珍爺,鹽市市上運商岸商,各棧的棧主,六合幫的大狗熊和王大貴,以及扼守各處的戴旺官老爺子、張二花鞋、鐵扇子湯六刮等一干人,全都聚集到原先的兩淮緝私營本部的大廳裏來商議這宗大事。
關八爺的濃眉微皺著,臉色沉重而威嚴,他像在努力思索著什麼,又彷彿在亟力隱忍著,保持著一貫冷靜沉著的風度,即使這樣,從他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也能看出他對這種誣毒的憤怒。
矮個兒紅著臉翻開短襖的下襬,就要從肚兜裏掏鎖匙,高個兒拉住他的手說:「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爺告個罪,……我說,八爺,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會讓咱們底下人為難,這兒離宗祠不遠,讓我過去稟告牯爺一聲,回頭再來開柵門,攙扶您去宗祠罷。」
在那些傳說裏,把那些放排人一路所經歷的艱難,形容得比唐僧去西天求經還要難上幾分,那些江精,那些水怪,磨盤大的鬼漩渦,鵝毛也照樣沉底的寒水潭,使聽的人都不寒而慄了。但那些傳說象徵些什麼呢?對於一家棺材鋪來說,祗是用它對顧客們誇張一口上等棺材為何索價奇昂的理由罷了,金打銀裝的棺材又如何?!脫不了裝進一付臭皮囊,無聲無息的埋進黃土。
鹽市上凡是沒有洋槍的都趁黑撤退了。
幹這行幹得久了,連師傅帶徒弟,都養成了這麼一種職業性的習慣,——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蓋兒抬著一翻,就當著床鋪,倒頭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熱天,就揀通道邊有風處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臘月,祗消把棺蓋移開一半,壓根兒就睡在棺材裏面,四面全有棺板擋著寒風,即使蓋條薄被,渾身也能暖出汗來。
「你揍人使槍托?!你揍得真好!」萬才的嗓子更帶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爺們全聽著,牯爺剛主族事這才幾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他娘小船沒舵——整橫了!他使槍托揍我那十來歲的小徒弟的腦袋,差點沒把他那腦袋砸得像這把酒壺一樣的扁?!……這話我正要進祠堂去叩頭喊冤,跟牯爺和各房族的執事去講去……」
在萬家樓宗祠東面第二條街中段的窄巷裏,有家小小的棺材鋪兒;這家棺材鋪兒小雖小,可是走遍萬家樓,卻無人不知萬才棺材鋪兒的。
牯爺咳嗽一聲,抹下臉來說:「在宗祠正殿上,有長幼,有輩份,怎容得你們這般不知禮數的胡嚷亂嚷?!……再不替我滾出去,我就要把你們倒吊起來,各抽你們三百皮鞭!滾!滾!」
等關八爺服了湯藥,大霧業已逐漸消散了;關八爺扶著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剛進客堂門,就碰著老賬房程青雲從門外進來,氣喘吁吁的,形色有些倉皇。
他們生活在那種單一循環著的悲慘的故事裏,太陽照著遍野的荒墳和白骨,長風送著千里萬里的哀啼,使這一代中國歷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來久遠的荒涼,並與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淚融和在一起。生者們在遭逢苦難時,在忍受饑寒時,在帶血的遊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慘絕望的生離死別中,從不呼喊著人的名字,他們祗是仰首蒼穹,默默的哀禱著蒼天;盼望老天爺睜眼來解救他們,而淚眼裏的蒼天更高更遠,任他們千回萬回的祝禱仍無動於衷,他們就那樣的不甘的死去了!……或可說他們是原始的、愚懞的一群,因他們根本缺乏智識,不知道圓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軍究竟會為他們帶來些什麼?他們祗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渴望著能有一種新的改變。
「你們兩位不用爭,」窩心腿方勝說:「你們辦這事都不適宜,甭說旁的,單就是城門口,你們就絕難帶著短槍混進去。……我想,這事該由張二花鞋他去辦,他多少有些武功的根底,一座城牆還難不倒他。再說,縣城的各條街巷,地形地勢,他都摸得很熟悉,我想還是由他去比較妥當些。」
他始終不習慣這些,也不習慣這種預示著血光的氣氛,但他一直強迫著自己習慣它,萬家樓槍支多、馬匹足,在北地各大戶中是少有的,領著槍隊的小牯爺也向以勇悍自豪,如今連駐馬羊角鎮的朱四判官的手下,都聽信關八爺的召喚,馳來赴援了;若照小蠍兒的說法,關八爺到萬家樓也已有旬月光景了,即算八爺的槍傷沒愈,萬家樓得著鹽市吃緊的消息後,也該先拉出一部份人槍來援。
「我的個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個兒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賠不是說:「就算咱們小哥兒倆得罪了您,老二房並沒開罪您,您又何必嚷得這麼難聽,您要咱們叩頭賠禮,咱們照辦就是……」
「我說八爺,」老賬房臉色灰敗的說:「萬梁鋪兩邊的柵門全關上了,不單關了門,還加上鐵鍊和羊角大鎖,我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連我要出柵門,也叫槍隊上人給擋了回來。……我在想,這不會是衝著八爺來的罷?」
他停住心裏的紛繁思緒,轉臉去望著宗祠。一對威武的白石獅子在石座上昂立著,護守著在廿多級長階之上的高樓的正門,那也就是萬家宗祠的正門;如今那兩扇巨大的正門正大開著,有兩排槍隊中精壯的槍手分列在兩邊,長階盡處的平臺上,安放著一尊雕花的鐵鼎,鼎裏燒著火把的香柱,煙篆在陽光裏朝開騰散著。
那個叫小扣兒的學徒嗯應著,扭過身拔鞋子,剛拔起一隻鞋,那邊有條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門,在石板巷對面長牆之上的蒼茫天光裏,看得見他雙肩抖動著。
他祗是在等待著萬家樓各房族集議的結果。他相信好歹總會集議出一個結果來的。萬家樓各房族,在萬老爺子理事的當口,一向是以賑救災黎,樂善好施聞名北地,使眾多江湖人物和饑饉的流民仰望,他相信在他們鳴鐘集議的莊嚴場合裏,必能綜觀全局,權衡輕重,不會讓鹽市待援的人們空等,也不會使自己失望。……不錯,當朱四判官圖捲萬家樓那一夜,自己跟六合幫那些弟兄們確曾拚命的出過力,俗說:施恩不索報,何況在當時是義不容辭?他不希望萬家樓因為關東山的面子才勉力拉槍,祗希望萬家樓這些執事們能分清這事該不該為?
「您可甭這麼說,八爺。……我祗是為孩子在趕些針線。」愛姑搧著爐子,火苗隨風騰跳起來,在霧氣彌漫的廊角,染紅一小塊空間。
也不是存心要責罵誰,祗覺棺材鋪兒總得像個棺材鋪兒的樣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蓋住地面,到處散佈著零碎的木頭,唯有那樣,這陰黯的鋪兒裏才有著遍地春花那麼樣的一種繁華,假如連這點兒繁華都掃盡了,祗剩下兩口冷丟丟的棺材,莫說是人,祗怕連鬼都待不住了。
利用宗祠集議時,暗召心腹來群控關八,該是翦除他最為便捷的方法,為這事行之順手,他也曾暗裏買通老二房、老三房的幾位執事,料想祗要執事們惑於謠言,更加上有人指證,當時就對關八起疑,自己翦除他就容易得多了。故此,他不惜著紅眼萬樹去追殺夜走沙河口的萬小喜兒,他更把十多個放在宗祠廊下的凶死鬼出棺入葬的日子定在宗祠集議的同一天,想用死難家屬圍棺慟哭的氣氛來撞動人心,好讓萬振全那幫人指陳出這些人是死在關八的手上。
在這裏開始,激發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會有鹽市兵起,才會有幾場撼天震地的大攻撲,才會有遍野的難民……但總要有一番終結,不能再讓北洋軍得逞,使自己遺憾終生。
在這種情況之下,究竟是放開鹽市,把人槍朝兩面退開,再零星吞食對方敗退時的小股散兵?或者是緊扼住這塊咽喉地,跟孫傳芳以卵敵石的死拚呢?因為這都是可能影響大局的事情,他不敢獨自擅作主張,幾經思量,認為非得把大夥兒召聚到一起,共拿主意不可。
窩心腿方勝坐在長案的一端,用一隻寬如韭葉,燦爛如銀的匕首點劃著一幅平鋪在案端的草圖,沉思有頃,才手扶著案緣,緩緩的站起身來,環望著燈籠碎光中圍列的人臉,沉聲說:
牯爺沉默著,——即使關八爺在座,他也不願放棄誣毒他的機會。使他暗自得意的是,由於事先布妥的執事們相繼發話,已逐漸把話頭轉對著關八了。
「那……那全是誤會,」矮個兒說:「萬才大叔,那是因為黑鎖兒那小子先出口罵人,我才揍他的。」
由於他做賊心虛,使他不敢親自出面,直截了當的差幾個亡命徒,帶槍撞進萬梁鋪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捉拿盜匪一般的把關八爺拎出來打掉,他知道假如這樣做,會干犯眾怒,合成為眾矢之的;業爺慘死不久,好像一塊還沒脫蓋的新瘡疤,由它自脫還顯不出痕跡來,若如因為除關八而牽動這塊瘡疤,自己不但主不了族事,祗怕在萬家樓連立腳之地全沒有了。
「萬振全,我得告訴你!」牯爺望了關八爺一眼,鄭重的開口說:「你雖是本族的執事,有權議論族事,但像這種言語,卻不是隨便說的,八爺是名聞北地的豪士,你決不能捕風捉影的聽信謠傳來污蔑他的名聲……那萬小娘雖說當初是風塵打滾的婦人,但在萬梁死後,她也曾在宗祠立過血誓,墳前跳過火坑,這事不但關乎她的貞節,還關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萬家樓的族規,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婦沾著姦字,就得處死她!」
更聲在黑夜裏繞響著,隔著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牆,關八爺仍能從格子窗櫺間望得見愛姑居住的小樓上亮著燈火,燈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級間放置的盆景的葉片上,不論有風無風,都微微顫動著;及至窗外起了大霧,那柔黯的燈光便被濃霧包裹著,化成一些迸閃的、遊動的光粒,似有還無的貼在窗間的櫺格上。
他算過,無論使用哪種方式翦除關八,都不能讓關八或其他人知道主謀加害的是自己,否則,關八在他處的死黨和自己作起對來,那也是防不勝防,使人頭疼的事情,甭說他那干走鹽闖道的弟兄,就是小蠍兒那撥人再回頭,也是萬家樓的大患,……存心要除掉關八不難,難就難在這點上,關八久歷江湖,能看得出人眼睛和眉毛說些什麼話,萬一自己在動手之前露出蛛絲馬跡,讓他留下話去,那可就後患無窮了。
「你他媽一個活甩熊!好端端哭什麼?——誰欺侮了你?!」萬才轉朝拔鞋的那個說:「你把壁洞裏的油燈替我點上,小扣兒。」
在這裏,是的,在這裏,使自己目睹保爺被族中人花錢買去了一條命,跟著是業爺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懷的疑案,自己因不願胡亂猜疑,至少痛心著在這樣莊嚴的宗祠樓影下,仍隱有滿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戰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紛湧著,亂拋的火把,燃燒著的隨風翻滾的燈籠,歪斜橫倒的亮轎和遍地人屍,那一切雖已在時間的風中遠去,但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仍有著更多難以逆料的變化橫在眼前,誰能知道在下一個一刻裏,自己將面臨著什麼?!
「沙河口的珍爺也該來了罷?」
「哦?!」關八爺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說:「我想不至於罷?我來萬家樓,祗是替鹽市求援來的,愛伸援手不愛伸援手,那全是萬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強著誰,萬家樓假若不肯拉槍,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戶假如都怕開罪北洋,我關八隻身匹馬回鹽市,跟那那干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著萬家樓來對付我。」
忽然有一方黃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裏,成一幅分明的圖畫——疏疏橫走的淡黑簾影漾動著,簾影一角立著一盞帶笠的煤燈的影子,一個梳著橫髻的年輕婦人的側影對著燈,舉起她纖細的雙手穿著針,引著線,低眉刺繡著什麼,廊下鴿籠中的鴿子們不時說著的的咕咕的夢話,她刺繡時,也不時發出低沉的幾近無聲的吁嘆,她吁嘆這淋冷人心的秋來夜雨麼?抑或是惦懷著長途未歸的遠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婦人就是這野鋪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遠走他鄉了,祗留下一個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著這爿野店。鹽車臨上路時,他看見她端著小米扁出來餵鴿子,她用比黑井還深的眼神望著他:「你走長路,不嫌太年輕麼?……早些賣了鹽,回家去罷!」……
「我以為我們護鹽保壩的原意就是在保民,使他們免遭北洋防軍的蹂躪。」鹽務稽核所的前所長說:「如今北洋軍兵敗江南,要由此過境入山東,我們莫如退出鹽市,容他們過去,他們如不濫施殺戮,我們倒不必打它。因為萬一鹽市不守,他們把報復濫施在難民身上,那就……有違我們當初保境安民的原意了!」
「我,我說萬才老哥,您幹嘛跟徒弟發這麼大的脾氣?嚷得整條巷子全聽著?」不知什麼時刻,門口又靠了一條黑影子,萬才一陣嚷過去,那黑影子用濃濃的、悶鬱的鼻音說,彷彿患了傷風病似的。
店鋪門朝西,一天陰黯,也祗有黃昏日落前的這段光景,有一方無力的淡淡的夕陽的影子從門楣下斜射過來,落在黑色牆磚上,彷彿是一張彌留的病臉,在那兒戀戀不捨的斜照著。每到這種辰光,人就無緣無故覺得淒迷,冷黯的沉愁鉛般的灌進人骨縫,手腳都酸閒懶散了。
一口一口的棺材打妥了,分門別類的放列成排,最上等的大棺當算千年翠柏或深山香木挖成的獨木棺,北方平原地不產這樣的巨木,當初學手藝時也祗聽師傅傳說過,說那種香木揚子江上游,幾千里外的深山裏,經伐木人砍伐了,趁山洪暴漲時跟著急流沖至江口,經專人截撈起來,轉售給從下游來的木材商,木材商把整批購得的巨木紮成碩大的木排,順著浩蕩的江流放下來,俗稱放排,又稱走排。
在一些傳流到北地來的消息當中,北伐軍攻下了南京城對他們卻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個村嫗農婦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傳說裏聽取過太多關於那座城的故事,說秦淮河、燕子磯和雨花臺,說金陵的四十里城牆,她們能像親歷般的輾轉描述它,描述城樓有多高,城門有多寬大,甚且誇說她們知道那城牆在建造時,一共使用了多少塊條石?多少塊磚頭?——從明太祖到韃子兵敗走,從清兵破揚州渡江佔南京逼殺福王,到長毛造反入南京——她們關心著那座城,因那座城彷彿拴繫著天下的興亡。北伐軍攻下南京城,使飽受苦難的人們的心中張開一隻希望的眼來,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實的,再不是夢了。
大板牙皺著眉毛,眉毛的黑影擋著眼睛。
站起來!關東山!一個巨靈般的聲音轟擊著他的腦門,你得捨命去填平這些淒涼的遠夢!不讓它重現在人間!……雞聲在濃霧裏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燈的光亮又在移動著窗櫺的黑影子,儘管步履聲細碎輕微,關八爺也知道愛姑來替自己升火熬藥了。
「你有何憑據?你不妨當著關八爺的面直陳出來!」牯爺冷冷的聲音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
「祗是聽說鎮外的難民湧來太多,」另一個總算比較機伶些,搶著回話說:「牯爺因為忙著開祠堂門,召各房族集議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齊的難民趁機一股腦兒湧進來,所以就吩咐咱們關上柵門。」
「我說,牯爺。」過半晌,關八爺才抬頭說:「我知道您這主族事的人的難處。祗怪我那夜帶傷冒雨奔赴萬家樓時,沒能立時跟您把話說明白,所以才有這場誤會;所以——才倒下這多人,我關八是脫不了關係的,您真該落下柵門拘禁我,因為既是誤會,罪不在小蠍兒他們身上,我不能眼看萬家樓和小蠍兒再因此結仇!」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過來,又敲過去了。
就因為萬才一拗到底,萬才棺材鋪兒不但開下來了,那些閒言也隨著歲月的流淌被沖淡了。
可哀嘆的倒是世上一般人,他們不知惜生單知憐死,關心死後無知無覺的一把骸骨,遠勝過關心生時悲慘的歲月;聽過那種香木大棺的故事之後,被那種富麗堂皇的柩材惑住了,甚至連終天啗飯不飽的窮漢,也朝夕夢想著死後能睡得起那樣一口棺材。……傳說總是誘人的,說是死人睡進香木棺裏,蟲蟻不食,陰寒不侵,百年不壞屍首;說是香木主生吉祥菌和通天草,護得住墓穴的風水,能夠納福兒孫。但除非棺材鋪主為了大宗買賣有意騙人,這些都是蠢得可憐的了!
他原想把最後一著棋——藉萬振全指控關八爺和萬小娘通姦——收拾起來,誰知萬振全這個冒失鬼,竟在執事的椅位上跟長房嚷開來了。
「昨夜起了好大的霧,今早的霧更濃,好像烈火上的蒸籠似的。」關八爺又說:「沒想到退得那麼快,轉眼就見陽光了。」
壁洞裏的小油盞吐著黑色的油煙,燈頭的小火焰像一隻貪婪的紅舌頭似的,舐著壁洞頂上的那塊磚頭,許是年深日久從沒打掃過,黑色的煙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樑頂去,連一截樑柱也叫熏黑了。兩個人對坐在棺材蓋兒上,反覆的遞著壺,一口接一口的喝著悶酒,好半晌都沒再說什麼話了。
若說是萬家樓有些生長在荒天一角的漢子自私短見,怕死貪生?自己替鹽市求援並沒迫著誰定非拉槍去打北洋,他們犯不著這樣無端的栽誣自己。若說是為了往日有什麼仇隙罷?那也是不可能的!捫心自問,自己多年作事,無一不是捨己為人,尤其是在萬家樓,除了為他們捨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簡直就毫無其他瓜葛可言。
去冬鹽市拉起槍來護鹽保壩,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糧外,其餘的全斷絕了,拿錢也買不著製棺的木料,祗好就手邊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這回小牯爺領著槍隊去打羊角鎮,羊角鎮沒打成,反被小蠍兒那夥人放倒十幾條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
「牯爺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萬振全捏著拳頭,朝一邊歪側著身子說:「這話若是沒憑沒據,我萬振全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說,我說出這話來,當然有憑有據。」
「那就煩蠍爺罷,」窩心腿方勝說:「蠍爺可把你的人槍增防小渡口,我們就按照老爺子的意思做;不過,有兩處地方還需得著人去連絡,我想請大貴兄趕赴萬家樓,把咱們的決定通告關八爺,北地有槍援槍,有糧援糧,不必多遣人來共死了!大狗熊您不妨走趟三河南,進大澤地,去告訴民軍的彭爺,儘量收容北洋軍的散勇——我相信鹽市再有一場硬火,拚到咱們死光時,北洋兵至少也會有一半人攜械開差的了!」
王大貴跟大狗熊分別上路時,張二花鞋業已動身走了;王大貴跟無數棚戶和少數年輕婦道一起朝北走,在那些婦女群中,有著往時的紅妓小餛飩。夜色沉黑,祗聽見擂鼓般的腳步踩踏橋板的聲音,以及橋柱下鹽河流水的聲音,當她走過洋橋,依依的回望時,她連橋影也看不分明了。「天——祐他們!」她無聲的喃喃著,把祝福投給了她身後死守鹽市的人們。
「我今夜就得趕往萬家樓了!」王大貴的聲音裏,有著止不住的興奮:「蠍爺沒來前,誰也不知八爺他會帶著槍傷投奔萬家樓,我無日無夜不懸著心記罣著他。真感謝方爺他分給我這個好差使,使我能去見八爺。您要是有口信或是筆信帶給八爺或牯爺,我會替您帶到的。」
「牯爺您務請息息氣,」老三房的那個捏著旱煙桿兒,伸著頸子說:「他兩個年事輕,不曉事,說話沒輕重,原該受些教訓,可是,這兩個全是死者的弟兄,心裏哀痛,再說,這十多條關天的人命,並不能就此了結,冤有頭,債有主,不論是誤會還是什麼,萬家樓不能放過小蠍兒那幫惡漢!我們理族事的,應該讓生者無怨,死者瞑目,有話容他們陳述罷……」
這兩人潑風潑雨的把關八爺著實損了一頓,弄得關八爺一頭霧水,不知怎樣答話才好,祗好轉臉望著牯爺。
叮咚咚叮,叮咚叮咚,在老木匠萬才的眼裏,幾乎所有的棺材都是一個樣子,大祗是大在外殼兒上,再大,裏頭也塞不得兩個人;有些棺木打製起來極費精神,打妥後抬上架兒打底漆,再使桐油、石灰、糯米汁澆嵌棺縫,然後再上外漆,再抹桐油,有些棺木棺頭棺尾都要雕花嵌壽字,單就雕花來說,沒有十朝半月的功夫雕不出細緻的花式來,彷彿不雕花不嵌壽字,死人睡進去也不肯安心做鬼的樣子。
當正殿上的人們紛紛集議時,小牯爺的一雙手卻在長案下面狠命的搓著,而同他併肩坐著的關八爺仍然神態安閒,沒把心底裏憂慮和焦灼放在臉上,他聽過牯爺的話,覺得他所講的不無道理,並非是拖延諉遁之詞,不要說是在萬家樓了,換是在任何地方,當著這種混亂的時刻,若說把防匪禦盜的槍支悉數調離,去救援遠遠的鹽市,委實也有難處。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翹起上唇噓著氣。
小燈就在這時刻熄滅了。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說。
外面起霧了,一團團乳白的濃霧,從半敞著的店門外擠了進來,使油燈的燈舌起了暈,但兩人仍然遞壺喝著酒,彷彿沒覺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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