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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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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疑雲

第十八章 疑雲

馬匹大都越過自己藏匿的地方踩過去了……
那三個人也許沒料著這荒僻的林子裏先有人在,神色全有些驚異緊張,進來後並不拴馬,全瞪著兩眼從上到下,防賊似的盯視著王大貴,三支匣槍的槍口也跟著瞄住他的胸口。
「嘿,你想找死了!」領頭的一個急忙盤馬回頭,大聲叱喝說:「你沒想想,如今是什麼辰光?這兒又是什麼地方?!容得你開槍作耍?……我得告訴你,北地遍野的難民,全都是咱們的剋頭星,萬一聽著動靜聚湧過來,扁擔能把咱們砸成肉泥,你甭以為你手上有槍?!」
尤其是出門在外的人,更注重這些,謹記著許多忌諱。像王大貴這種憨直漢子,更是相信著那許多在童年時刻就已經深受感染的古老的傳言了。
平野上的朝陽起得早,當他繞過沙河口田莊時,太陽業已出來了。清晨的藍色淡霧一消,四野就清清楚楚的擺在眼前,西北角不遠的地方,黑煙似的展開一片密林,那正是大荒蕩邊的雜樹林子,他清楚,祗要越過這片雜樹林子,再催著牲口走上兩個時辰,就望得見萬家樓東南的紅土崗,估量著天不過午,就能趕到萬家樓了。
早年在鄭家大漥、包家渡、鄔家渡,各鹽幫也曾屢次跟緝私營和小股防軍拚殺過,但那祗是小規模的零星搏殺,談不上有太廣大的影響,由於鹽市這幾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業已使民間燒起燎原的怒火,他可以想得到在即將來到的日子裏,民間全面蜂起,群襲北洋軍的情形。那許多由生存經歷中零星汲取的印象重疊起來,融彙了蠻野的動作和原始的殺喊的聲音,反覆在王大貴的心裏鼓盪著。
王大貴這番話,把棚戶們說得個個摩拳擦掌。
王大貴強嚥著噁心,再把死屍的臉上和身上端詳一遍,憑著一種本能的直感,他彷彿覺得這死者的臉孔雖算不上熟悉,卻也並不全然陌生,他斷定早先曾經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王大貴就把攮子解下了。
「把攮子解下。」那人說。
「哦……嘿。」後面應著。
他停住嘴,又發力的刨土。
他用腳把側面蜷臥的屍體撥翻過來,使他仰臉朝天,後退兩步,歪著身子端詳著;他發現死人的臉業已腫脹得變了形,鼻子和臉腫得一抹平,眼也腫沒了,極難辨認出死者生前的本來面貌,那屍首一經翻動,就聽呼啦一聲,整盤的腸子連著一些潰爛的腑臟,從被蛆蟲鑽透的肚腹間脫出來,黏黏滑滑的淌了一地。
他翻上騾背,朝那邊走過去。
地窖是石砌的,又深又冷,裏面一股霉濕氣味,頭頂的石面上凝聚著許多濕氣騰蔚而成的水珠,地窖共分內外兩間,外間靠著甬道入口,一路七八層石級揉升上去,有一道鐵門關閉著,王大貴初被押進來的時候,曾把那地方打量過,那彷彿是一間廢置已久的私設的刑室,作為老虎凳用的長條石凳兒在兩邊分列著,一端靠著石牆,石牆上懸掛著繩索、梭子、皮鞭、烙鐵、三眼虎等等的刑具,使人一望就覺得心寒。
但他的等待落了空。
那是很明顯的,那撥人假如要斜進林蔭裏來,必定會走自己所經的地方,林葉再密,大白天捱身過,即算藏得人,也休想匿得住這麼高大的牲口:與其落在他們手掌心,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拚殺一場。
在沙窩子靠北的叉路上,大群大群的人們分開了。天初放亮的時辰,王大貴催著牲口涉過水淺的沙河,把撤離鹽市的人群遠遠的拋在後面。
還是萬小喜兒在這塊僻林裏擊殺仇人呢?
「咱們地勢摸不清,正圍在一道兒商議著。」那人說:「方爺既吩咐咱們護著北地的難民,咱們總得朝人煙茂密的地方走。……不過,方爺既打算死守鹽市,單留下洋槍隊,卻把咱們變個名目放生,咱們實在……是心有不甘!北洋兵燒殺搶掠,輪番凌夷咱們老家根,才把咱們逼得離鄉背井,在鹽市上搭蓋蘆棚落腳,這口怨氣積在心裏久了,孫傳芳兵敗,正是咱們算賬的時候!」
「我也正是這個意思。」那人說:「這兒的屍首是你先見著的?」
中前晌午報客來……
怪了?!這群酸臭的傢伙!
王大貴一聽,腦袋頂上有些發麻,把剛剛吐出的一口氣又給吸回去了。
事實上,烏鴉的命運跟與牠同類的三喜鵲兒就完全不同。從形體上看,烏鴉跟三喜鵲兒幾乎是沒有多大分別的,祗不過烏鴉形體較大些,嘴喙和腳爪略顯粗笨,渾身漆黑,沒有雜色的羽毛,三喜鵲兒形體較小,嘴喙較尖細,腳爪亦較纖細靈活,在跳躍和飛翔方面,都比烏鴉靈活些兒罷了!從鳴噪的聲音比較,區別就較為大些,烏鴉的雜訊極為刺耳,哇哇,哇哇的,活像嚎喪一樣,而三喜鵲兒祗是唧唧喳喳的發出一串串悅耳的輕語;此外,像烏鴉飛落時,短尾總略朝下扇張著,三喜鵲兒飛落或併腳跳躍時,長而細的尾巴總斜斜的翹得很高,牠們最顯著的區別都還不是這些,使人一眼就能分出牠們哪種鳥蟲的特徵,就該是烏鴉的頸上沒有一道像三喜鵲兒一樣的白圈了。——那道白圈,人們管它叫做喜環。
「你說是紅眼萬樹?!」王大貴忍不住的驚叫起來。
「要不是這群烏鴉,真還不易找呢!」一個聲音說:「這兒若不見屍便罷,若是有屍,那準是他。……他若不是出了岔兒,哪有不回去報信的道理?!」
他仍不敢斷定死者是否是萬家樓的人,但他把許多跡象連綴起來,卻能朦朧的判明死者是騎著那匹騾馬,帶著快機匣搶來追殺萬小喜兒的,在黑夜的密林裏遇上了,並且動了手,結果他沒殺著小喜兒,卻被小喜兒用攮子戳殺了,小喜兒反而騎著死者的牲口遁走了。
喜鵲兒登高枝,早早備寒衣
忽而他又搖搖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繼而又想到自己走了這麼久的長路,還空著肚子沒用一點兒乾糧呢,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下騾子來瞧看瞧看,順便靠棵樹幹閉眼歇會兒,用些乾糧再上路。
「真對不住。」那人這才笑了一笑說:「你老哥既是六合幫的人,諒必沒有什麼不放心咱們的地方,你說對罷?」
烏鴉當頂叫三聲,立刻就要遇凶神!
人屍蜷臥在一處凸露出地面的老樹根旁邊,大群烏鴉停落在他身上,使他像蓋了一床黑絲絨的棉被,有一隻大模大樣的站在他的後腦上,品嘗佳肴美味似的,輕啄著他已經腐爛的耳朵。而另一些貪婪的傢伙,卻在水塘邊爭搶著死驢拖出來的肚腸。
「我是奉方爺的差遣,到萬家樓去看望八爺。」王大貴就著火把的亮光,看出對方正是跟自己一同扼守過小鹽莊東面谷道的棚戶,便勒住牲口應說:「你們究竟打算朝東拉?還是朝西拉?!」
「甭先抬槓了。」另一個說:「你們聞聞這股氣味罷,不是屍臭氣是什麼?!」
他這樣拿定主意,便繞著林子,一面察看著灑落在地上的血跡,推磨似的繞起圈兒來。
人們一向喜歡聽見細碎、輕快、飽含喜悅的鳥鳴聲,聽粗壯、嘹亮、短促有力的獸叫聲,而討厭聽著徐緩、悲涼、或是哀嚎般的鳥鳴,聽著綿續低嗚或尖聲亢嗥的獸吼;故此,像春日的黃鸝,初夏時流鳴的布穀,呢喃的燕語,咕咕的黃悶兒,都被人們喜愛著,由於先愛上了牠們的聲音;人們也喜歡聽牛羊的鳴聲,狗的吠聲,報曉的雞鳴聲;討厭聽病犬的夜哭,豺狼的餓嗥,聽秋間的雁語和子規鳥的啼泣,……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惡的情感,在開初,原是極為自然而單純的,及至加上了許多附會的傳說,情況就不同了。
「我不信。」另一個聲音說:「也許他臨時手軟,沒把事兒辦成,回去又怕牯爺責怪他,所以叔侄倆一道兒開溜掉了!若真是真刀真槍面對面,他就是閉著眼,也不至於栽倒在那小小子的手裏,何況乎他腰裏的家當底兒夠硬紮的!」
不用說,單聽這嚷罵的口氣,就知林道上這撥人都是北洋軍的馬隊了,他弄不懂這撥馬隊為何要越荒野,走僻道,抄近趕往萬家樓?……他伏身朝前蛇遊了幾步地,在草葉較稀處仔細再看,發現那些漢子又都是穿著便裝的,不但換了裝,連彎機柄的鴨嘴馬槍,鈍重的馬刀、盤索、圖囊之類的裝備也都撤了!每人祗帶著一柄木匣裝的匣槍,肩背著防雨防日的寬邊大竹www.hetubook.com.com笠,上身斜盤著皮質的彈帶。他們究竟是去萬家樓幹什麼呢?
老年人在講話時,喜歡順口引述它,一般人喜歡在日常生活裏提及它,村野無知的孩童們更喜歡咿咿呀呀的唱著它,像:
馬蹄聲消失後,林中的世界重又回復了孤寂,祗有那邊的鴉噪聲,仍然在哇哇的響著。王大貴站起身,拍打去膝頭上粘著的潮濕的敗葉,他有些懊悔剛才不夠沉著,鬼急慌忙的把兩封信給乾嚥掉,經過這陣緊張之後,他覺得有些虛軟疲倦,他不願追躡著那撥人朝北去,免得沾惹上無謂的麻煩,他甚至不願挖空腦子,去推究那撥人為何要去萬家樓了。
「咱們管得了那麼多?!」又有人在一旁嚷說:「祗要攫住機會,咱們就跟北洋軍面對面的捲殺一場,試試看究竟是他們的洋槍洋炮行?還是咱們的刀叉棍棒行?!……方爺他們不畏死,咱們為何要貪生?!」
真的,這算是什麼呢?!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沒有清靜,有人的地方就有波瀾。甭說是自己像一粒風裏的沙粒,總是被一陣不可抗拒的狂風牽得在半空打轉,四面八方都那樣的空虛,那樣的沒有依憑;就連關八爺那樣鐵錚錚的漢子,也常起力不從心的慨嘆。光論一個殺字,就好像使快刀芟除原上的野草,除葉不除根,是再難除得盡的了;大智大能的人又在哪裏?
王大貴一點兒也不知道,老二房的槍隊,尤其是牯爺左右的心腹,都是對六合幫懷著敵意的,宗祠集議過後,牯爺棋輸一著,沒誣陷得關八爺,掛不下臉面,反而把萬振全羈押起來,暗中就交代過左右,儘量注意著外來的人,尤獨是鹽市來的,得把他們吊著,不讓他們去見關八;假如讓他們跟關八聲氣相通,想剷除他就更難了。
究竟在哪兒呢?他就恍惚得無從追憶了。
王大貴一點兒也沒介意,他認為既是萬家樓槍隊上的人,說起來都不算外人,也許在他們眼裏,自己出現得太冒失了,不過,祗消把話說明就得了。
兩邊兩個過來,分別把槍給摘了去。
原來他發覺那是一支血棒。
他復又翻下牲口,牽著騾韁朝裏摸索。
「哦……嘿!」後面緊跟著遙應一聲。

但人們為什麼都那樣的喜歡三喜鵲兒,那樣的厭惡著烏鴉呢?當然是和許多傳說有關的。
面對著眼前這片鬱綠的林子,王大貴不由得不想起那幫推鹽車闖江湖的生死弟兄,當年日子再困苦,再艱難,弟兄夥拗起膀子來,總有一份歡樂有一份安慰,那時刻,一群人就像是眼前的一棵棵比肩並立的叢樹,同享著溫暖的陽光,共擋著來襲的風雨,如今睹物懷人,可真不是滋味,想著想著的,兩眼就淒淒的濕了。
他急忙撮著騾子,隱到一棵枝葉叢生的矮樹背後去,胡亂把皮韁拴妥,本能的蹲下身子,手搭在懷裏揣著的匣槍把兒上。
其次是關於噪叫的聲音的。
但假如對方硬踏進林子,逼得自己現身,祗有死拚一途。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自己一個人,一管槍,就算是先發制人罷,一梭火揍倒對方一半人,那一半就不好對付了:雙方捱得太近,自己難得再有抽匣換火的機會,對方伸槍一蓋,自己就變成了活靶。
其次,他也發現兩種不同的腳印,像是在鬥毆,由之可以斷定在這林子裏拚殺的祗有兩個人,拚殺的結果是一個死了,另一個帶了重傷,騎著另一匹騾馬跑掉了;不用說,跑掉的那個就是萬小喜兒。
王大貴早年走過這條路,他知道這些。
「除非是你殺的,」那人說,王大貴還當他說的是笑話,便笑著說:「我殺萬樹麼?夠不上。——他又沒賴過我的賭債!」
「我他媽真潑梭火給你瞧!」那個說。
「可惜咱們不熟悉這一帶的地形,」一個說:「要是能找著熟悉地形地勢的人,那就好辦了!」
「你是誰?!」沒容王大貴答話,對方又理平匣槍指著他,欺上前幾步,更嚴酷的問說:「林子裏有路你不走,鬼鬼祟祟匿在這兒幹什麼?!」
那潰爛了的腑臟和黏乎乎的、熱氣蒸騰的肚腸從死人的腹間直瀉出來,滾了一地,那種又熱又黏瘟毒毒的臭氣,不由使王大貴登登的朝後退,因為在古老的傳說中,相信屍漿濺到人身上,會生五毒疔瘡,永不收口,王大貴不能不避諱這個。
「對。」王大貴說:「你說的不錯,咱們都不算是外人。」
在這樣的情形下,一種新興的行業興起了——有許多居住在沙窩子邊緣的農戶們,在這條路南北兩端設有縴棚,專門幫助商旅們拉車,俗說叫做「拉旱縴」;他們幾個人一夥,幾個人一夥,以粗長的繩索曳引著載重的車輛渡越這幾十里陷人的流沙,他們捲著褲管,登著麻鞋,戴著闊邊的竹笠,也正像江河兩岸上替行船拉縴的縴夫一樣,一面費力的跋涉著,一面齊聲吼出粗沉的縴歌,用那樣蒼涼的聲音驅除沙野上的寂寞。
說到行路的艱難,更勝於酷熱;因為那些乾燥的流沙是虛軟鬆浮的,路面就是一條流動的沙河,一般騎驢擔擔兒的行腳,趁清晨或傍晚趕過這廿來里路,倒也不會覺得怎樣,可是推手車、雞公車、六合車、或是放騾車、趕牛車經過,那就得煞費周章了。流沙那樣的咬住車輪,一陷陷下去五六寸深還沾不著實地,推車趕車人的艱困,那可就不用說了。
從遍體鱗傷的棒身上,可以看得出這支木棒曾經被人用來當作毆擊物,棒面的樹皮全被擊飛了,青白的內皮上面滿布著一塊塊已經乾了的暗紅色的血跡,更有著一些人的斷落的毛髮粘在上面。
最難堪的是滾成團兒的白米粒般的蛆蟲,從牙關、眼縫、耳眼和鼻孔裏,順著血水爬出來,伸縮著肥凸凸,肉聳聳的身子,在那兒泅泳;肚腹間潰爛得較早,所以蛆蟲也生得更多更早,被腑臟壓著的一盤銅盆大的蛆餅兒,化開來何止千千萬萬?牠們大約是屬於綠頭蠅和麻蠅一類,蛆身足有半寸長,每隻肥蛆都拖著針尖似的尾巴,爬動起來一聳一聳的,望在人眼裏,不由使人不渾身上下直豎汗毛……
「要打北洋軍,沙窩子這兒就是塊好地方。」那首領說:「祗要咱們把老弱的難民先安排妥當,就可掉轉頭來,沿著沙窩子布陣,……祗消圍住那些老鼠們一吆喝,需不著刀架上他們頸子,他們就會扔槍啦!」
「那倒不要緊,」王大貴半舉著手說:「我正要動身上路,關八爺既在萬家樓,他曉得我是誰,你們若不放心,我們一道走也成。」
「若論打,腳下就是塊好地方,」王大貴說:「這兒地勢我熟悉,你們若朝西北拉,屯在沙河口附近,等北洋的敗兵經過沙窩子,從側邊攔腰鏟殺他們,他們可不就成了沙灰地上的螞蚱?我這一去萬家樓,見了八爺,不定就在這三天兩日,就能拉起北地各大戶的槍隊,迎頭打他們一頓狠拳。若能三面兜著打,也許就能把那幫敗兵整留在這塊地上……」
那個挨了罵的,沒再吭聲。
這些……這些……他實在弄不清楚。
既然被逼得藏匿不了,決定跟對方死拚了,就得冷靜的把眼前情勢估量一下,若是在平時遇上這股人,自己匿在暗處,就近先潑出整匣槍火打它個措手不及,少說也會先放倒它五七個人,可就因為自己懷裏捎帶著珍爺的兩封親筆信,要趕到萬家樓去面陳給八爺和牯爺,而且這一去,跟鹽市的安危大有關聯,小不忍則亂大謀,自己之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在此。
死者的年紀,一眼望去就比萬小喜兒大得多,死者的臉孔雖浮腫變形,但輪廓仍在,那是一張寬闊多稜的螃蟹臉,跟小喜兒的龍長臉臉型全然不同,死者的身材,手腿,都比小喜兒多毛而且粗壯,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死者的兩頰叢生著短短密密的落腮鬍子,這可是萬小喜兒臉上所沒有的玩意兒。
翻過鹽河北大堆時,他取道朝北走,不到初更,他業已進入廿里沙窩子的中心了;在每年炎夏的日子裏,沙窩子總被一般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們視為畏途,那些荒瀚的金白色的細沙,還是久遠年月中黃河奪淮時留下的遺跡,它們鋪展在鹽河北岸正北五里的一塊凹野上,完全掩覆了原有的農田,使那塊凹野成為寸草難生的不毛之地。
經過一夜的行程,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睏倦,涉過沙河後,他翻下牲口,讓大青騾兒散韁歇歇氣,m.hetubook.com•com自己面對著東天初現的紅霞舉臂伸拳活動活動血脈,又在沙河潮濕的平岸邊蹲下身,掬了兩捧水喝,順便洗了把臉,將水淋淋的兩手抹了抹敞開的胸脯,他跟六合幫其他的夥伴們一樣,是個板板正正的憨直人,辦起事來半點兒也不含糊;他高興從窩心腿方勝那兒得到這麼個差事,這一路是他走熟了的,萬家樓更是他熟識的地方,何況他跟大狗熊兩個,成天惦記著關八爺,他壓根兒沒想到前路上會有什麼樣的變故?什麼樣的艱難?
初走江湖道的時辰,心裏含著怨怒,動不動就熱血湧騰,無論是遇上土匪官兵,明裏暗裏的強梁,祗知道橫起支車棒,豁去小褂兒,打字殺字朝前,從沒朝更深更遠處想過,慢慢的,一年年冷雨秋風,一場場血光四迸的搏殺,把人的銳氣磨盡了,與其說是悲憫旁人,不如說悲憫自己,內心常有一種迷濛的淒雨似的聲音,自問著:「王大貴,王大貴?這算是什麼呢?!」
「熊烏鴉!」那個雖不進林去看個究竟,卻仍心有不甘的咕噥著:「哇,哇,噪成這個樣子,弄得老子心驚肉跳,眼皮兒剌剌戳戮的不安靜,真他媽的有鬼,前頭還不知會鬧出什麼岔兒來呢。」
「護民歸護民,」另一個粗聲說:「他奶奶個洋熊,咱們攫著機會,就刀叉棍棒的一哄而上,先打它個稀花爛再講!」
依照人們多年執持著的對於顏色的觀念,紅色總被列為幸運和吉祥的,黃色是神聖威嚴的,白色代表著服孝或舉喪,而黑色最為人們所厭惡,因為它象徵著恐怖、神秘、不吉和死亡,這樣一來,周身找不著一根雜色羽毛的烏鴉,就命中注定要遭人唾棄的了。
有一個應著,取下馬鞍旁的短柄鐵鏟,把王大貴好不容易才把死屍蓋住的浮土刨開,露出那七竅仍然溢著臭血的頭顱來。
「嗨,紅眼萬樹怎會死到這兒來?」四個人一道兒上路時,王大貴猶自回望著烏鴉盤繞的樹梢,這樣喃喃著。
林子既是這般的陰黯,乾了的血跡的顏色和地面敗葉的顏色又相差不遠,王大貴必得耐著性子緩步追尋著;沒有什麼風翻動林葉,腐屍的臭氣在潮濕、悶鬱的空氣中沉澱著,烏鴉雖不敢朝下落,卻都停棲在櫥梢上等待著,繼續牠們那種千篇一律的聒噪,他沒找到預想中的萬小喜兒的屍體,卻得到許多有利於他判斷的新的跡象。
枝頭喜鵲兒叫,村頭遠客到。
老聒兒迎頭撒泡溺,霉運一生洗不掉。
單是把人屍和驢屍掩蓋妥當,業已把王大貴累得歪歪的,渾身汗氣蒸騰,估量著總要耗去一兩個時辰,初時還覺得肚餓,如今餓過了頭,再加上屍臭一薰,胸口反而覺得飽脹脹的,不再饑餓了。
是萬小喜兒跟死者同路,被第三者圍擊毆殺呢?
「哦……嘿!」
那人從另一隻手裏接過那管快機匣槍,反覆看了看,抬臉朝王大貴說:「說真箇兒的,老哥,你既是局外人,就不必多問這些,這是萬家的族事,這裏頭的是是非非,一向是不用外人多口的。」他又轉朝那兩個說:「取鐵鏟來,把浮土刨開,我要看看腐屍的臉。」
經過這一翻動,死人的臉孔也起了些變化;原已腫合的鼻孔、耳眼、嘴唇被震得迸裂開來,那腦袋點呀點的半懸空,彷彿要跟王大貴打聲招呼。這麼一來,死人腦子裏鬱著的血水又有了出路,緩緩從七竅間流溢出來,使那張原已怕人的臉顯得更怕人了。
正當王大貴透過一口氣來,暗自慶幸著沒被那撥人發現的時刻,前面卻響起這麼一聲吆喝。
王大貴最先聽著人聲時,倒是老大的吃了一驚,還以為是適才那幫騎馬的傢伙們陰魂不散,又好端端的折轉來的呢,及至聽清來人說的話,才把一顆懸起的心重又放將下來,迎著說:「朋友,你們敢情是萬家樓下來找屍首的?這邊有具腐屍,我剛把他撥土掩住。」
正當他拐進密林之際,他又聽見身後的林道上,由遠而近的響起一片人語,和得得的、雜沓的群馬的蹄聲……由於多年走腿子時養成的一種本能的習慣,使他一聽見馬蹄聲就起了警覺,因為凡是有大趟的馬匹過路,不是慓悍的馬匪,就該是北洋的官兵,因為一般老民是決不會聚起這許多馬匹的。
血跡染在地面上,染在脫皮的樹幹上和張起的繩索上,血跡遊動著,翻滾著並且那樣的糾纏著,單從那些血跡,就使人想見當時雙方抵死拚搏的情形。那些像一群老嗜般的烏鴉,正在大快朵頤的時辰,一瞧見這個不相識的人拴住牲口硬闖進來,還以為對方存心要強分一杯羹,便眾口同聲的大嚷起來,擺出一付不甘示弱的樣子,齊齊的伸著,抖著翅,護住牠們已經到嘴的食物,大有亮出威風,不惜一戰的氣概。
一瞧見驢背囊上列印的記號,王大貴可就認出來了。他雖認不出毛驢兒,卻認得出驢背囊上印著的萬家鹽槽兒的標記,又從這標記,想起這匹毛驢來。
「什麼騎馬帶槍的傢伙?」

那一剎,他硬是被驚呆了。
王大貴認出萬小喜兒的毛驢後,眼裏就浮起那個斯文白淨的少年的影子來。那匹毛驢確是他的,但那具死屍再變了模樣,也不會是小喜兒的屍首。……他拿眼前的屍體跟印象裏的萬小喜兒作比較,越比越敢斷定死者不是這匹毛驢的主人。
那些棚戶們互相在黑裏招呼著,更有人燃起燈籠來,分別聚集著,商議奔投到哪個方向?一些年輕的婦道們恐懼著在黑夜裏散失了,一個牽著一個走,拖拖拽拽的拉好長;也有人迎著風在那兒呼叫著散失的同夥,聲音被夜風刮走,顯得非常的淒涼。……
「這邊,就是在這邊!」人聲是越來越近了。
他這麼隨口的咕噥了一句,又啐出一口吐沫。
另一些傳說的流布更廣些,因為它是用極為順口易誦的童歌、謠歌形式傳播著的。
王大貴兜著騾子的韁繩,捲在人群當中走著,這些人的話語,把他深深的觸動了,他知道這些人,不論是早先受難的棚戶,新近受難的農民,都曾飽受北洋防軍的凌夷,一個個都有著喪家失子的痛傷,可說是血仇深如大海!就算是窩心腿方勝那些死士有心為他們替死,他們也不願在除大憝、報血仇的機會裏袖手貪生的。……
「我何嘗不懂得方德先方爺的用心?」就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一個棚戶的首領說:「他不肯棄守鹽市,又不願咱們這些沒有槍的被北洋軍坑殺,他是想拿一部份人槍挺在鹽市上死拚,讓咱們護著北地的難民群,避開那些縱火搶掠的敗兵。……他這份用心,夠苦的,我也告訴過大夥兒,要體諒方爺這種用心,但當我想到北洋軍那幫雜種拉夫、抓丁、催捐逼稅……我就恨得牙根癢,不手扒他們的皮不甘心!」

如今天地黑沉沉的,雖說夜風不大,細細的沙煙仍常從地面上揚起,迷人兩眼。他不知道從鹽市裏撤出的棚戶,和鹽河北大堆上那些沒有洋槍的難民,總共有多少人?他祗覺得凹野當中,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看得見煙頭火,聽得見議論著的人聲。
聽了那人這麼一說,王大貴就橫著心把懷裏的匣槍摘將出來,在手上掂了一掂,克擦一聲拉起了機頭。
撥土埋屍是樁功德事,在北地,常有些遊方的和尚帶著方便鏟出門,見了死貓死狗,還要鏟些土把牠們的屍骸蓋住,莫說是人屍了;王大貴賣力的撥土埋屍,並沒存心行什麼功,積什麼德,他祗是覺得這些都是為人應盡的本份。
想到這兒,王大貴的一顆心便像有鉛墜兒牽著似的,越發覺得沉重了。
假若萬小喜兒還活著,估量他必定是投奔沙河口去了,萬家的族人,也必會把這宗血案的真相查明,用不著自己在這兒多費心神。可嘆的是自己始終弄不懂,人與人之間哪來的這許多難解難分的糾葛?哪來的這許多非得殺人見血的恩怨?!是否是殺了人,見了血,就算是冤仇化解,有了個了局呢?……
王大貴到達萬家樓之後,就被收押在牯爺家的後宅地窖裏,他不明不白的被加上一付牛鐲,弄不清是什麼緣由?他跟看守的人講話,看守的人也不理睬他,他蹲在地窖胡思亂想,還當是自己受了紅眼萬樹這場血案的牽連。嗨!臭老鴰子這種霉氣鳥蟲實在是沾惹不得,他想道和圖書:我若是逕管趕路,不理會群鴉的噪叫,豈不是早就見著八爺和牯爺了?這場麻煩是我自找的,真算是他娘的晦星罩頂,白白的費那麼多力氣撥土埋屍,他們若追查不到萬小喜兒,也許會一口咬定人是我殺的,那豈不是荒乎其唐?……
「那好。」那人又不笑了,歪著嘴呶呶兩邊的兩個說:「替我過去搜搜他,身上有傢伙,替我摘下來。」
「他媽特個巴子的,祗有陰山背後才有這種荒涼的僻路!」一個粗宏的帶著怨聲的嗓子,打著祗有吃糧老總們常用的語氣,罵著:「過運鹽河時,不該向那個賊頭賊腦的死老百姓問路,咱們算是大睜兩眼,白叫他活整了冤枉啦!——這鬼路,哪像是通往萬家樓的路呀?我操它大妹子加上二妹子!」
現在,烏鴉的叫聲是那樣吸引著他,使他不自覺的放步朝那邊走過去;他走過一片林木較為稀落的空處,覺得陽光分外的耀眼,他把一隻手掌平抬在眉上,舉眼朝西望過去,看見西邊的林梢上,像烏雲籠罩一般的,盡是飛翻著的黑翅膀,誰也數不清那些黑老鴰子有多少隻?估量著總有幾百隻以上。
烏鴉在他頭頂上鼓噪個不歇。
他先強忍著走近那具人屍,俯下臉仔細察看了一番,死人的臉變成灰敗的醬紫色,被風吹掠得乾燥了的一層薄薄的油皮下面,包裹著已經腐臭的爛肉,從他風乾的、痙攣著交抱著胸口刀柄的手指和烏蛇般的手臂看來,他中刀死去少說也有兩三天了,春夏相交的氣節,地上的濕熱之氣上騰,屍首接著地氣,很容易腐爛發臭的。
大青騾放單走,腳程夠快的,比起當日推著沉重的響鹽車走長途,真不知快了多少倍,快不說它罷,單講輕鬆愜意,也真愜意得多了。祗消一頓飯功夫,遠遠的林梢已經移到了眼前。
他剛把話說完,那邊的人也過來了,一共是三個人,牽著三匹馬,每人全把墊起機頭的匣槍拎在手上,看樣子,全是萬家樓槍隊上的人。
騾子的韁繩已經抓在手上正待解疙瘩,忽然聽見林葉那邊有了人聲。
打定主意,他便翻下牲口,牽了青騾的韁繩,從密紮的林叢中摸索進來,一面使手掌分撥開掃著人臉的低枝朝裏走,一面聽著那些烏鴉叫噪聲是起自何處?
「我說,老哥,你說你是六合幫的人,咱們按理不該這麼對待你,不過咱們幾個眼拙,實在認不得你,你的話,咱們不能全信。」
他離開那具腐屍,又去瞧看那匹死去的毛驢兒;毛驢兒的身上也已腫脹潰爛,破了的肚腸被烏鴉啄得稀爛,但那隻染著血跡和彈洞的白帆布的驢背囊還是好端端的,仍然拴在死驢的身上。
他們走後很久,直至得得的馬蹄聲全都消失了,王大貴才像從夢魘中醒轉似的轉動眼珠,把匣搶的機頭放下去,關上保險,重又揣進懷裏。
他思忖著,在這樣深密的林子裏,牠們為何要成群大陣的麇聚在一起?難道?!——他忽然想起「烏鴉鳴林」這句謠歌來。
「我也弄不甚清他們的來路,祗知他們也要去萬家樓,說是怕迷了路途。」王大貴說:「他們總有十多匹馬,每人都帶者槍,官不官、匪不匪的打扮,聽口音,我以為他們是北洋軍裏差來的人。」
王大貴祗要一聽鳴噪聲,就知那是一大群烏鴉,他首先就想到遇著這些臭酸鳥蟲,不是好兆頭,急忙詛咒兩聲,吐口吐沫來破它!同時他又滿懷厭惡的勒住牲口,抬頭看看是不是有烏鴉衝著他頭頂飛過,並且哇哇哇的連著叫三聲,或者臨空拉屎撒溺什麼的。
很多牽結著的傳言是教條式的,老年人這樣說,年輕人就這樣記著,王大貴正是這樣記取來很多,像:病狗夜哭,是看見了惡鬼;黑叫驢是惹邪的牲口;黑狗血和白馬溺都能驅鬼破邪;白額狗是喪門神,誰家養了白額狗,三年要死兩回人,燕子營巢主吉慶,遇著燕子來營巢,就該在樑上掛一幅慶喜的紅綢,把喜慶迎進家來。
「你要找熟悉沙窩子的人,那太多了!」路那邊有條歡悅的嗓子說:「咱們從鹽河北大堆上撤下來的人,多半是周近這一帶村莊上的農戶,誰都熟悉這塊凹地,它東連五條溝,西接鄭家大窪兒,西北靠著沙河口和卞家圩,北邊直啣漣水縣的南荒,真像是個捕鼠籠兒。」
王大貴騎的是福昌棧上撥出來的牲口——一匹高大壯實的青灰色的騾子,騾囊裏帶著些乾糧、飲水、腰裏別上一支短搶,一把攮子,貼身揣著珍爺託給他轉呈關八爺和小牯爺的信函。
「少給老子們惹晦氣!我操你八代的,啐!」
「這些老鴰子有毛病,怎會好好的麇聚得這麼多?」先一個罵完了,想想又說:「咱們摸到那邊看看去,看那邊林子裏有啥玩意兒,竟會引來這麼多的臭鳥蟲?!」
這是很自然的;不單是王大貴,無論換誰,行路時聽得烏鴉叫,都會發出一聲內心的詛咒,啐它兩口吐沫,藉以破除晦氣。
他反覆的看著那支血棒,腳步停躇著。
最使王大貴恍然大悟的,是他在草窩裏撿到了那管快機匣槍,匣槍帶著彈匣,抽下彈匣來查看,裏面還有幾粒沒射完的子彈。
人雖不甚熟悉,但這名字卻比人要熟悉得多,因為凡是走西道的推鹽漢子,常經萬家樓的都跟紅眼萬樹在賭臺上見過面,經那人一提,自己就記起來了。好像自己也跟他同桌推過牌九,擲過大骰子,彷彿記得他的賭品很癩,催骰子時喜歡直著脖子大嚷大叫,贏了錢嘿嘿大笑,輸了錢喜歡扯皮賴帳,輸急了就耍花樣,吹碗底,胡罵人,甚至於摔碗,咬骰子,推鹽漢當面叫他樹爺,背後全管他叫紅眼賴皮。
烏鴉的噪叫聲是很宏亮的,尤其是大群烏鴉麇聚在一道兒的時候。王大貴初初聽著鴉叫時,原以為牠們就麇集在附近,如今看上去才知道方才估錯了!越過林中那邊空地,到烏鴉麇聚的那片密林,少說還得有半里的路程。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王大貴自不例外,他想著,既遇上這種不明不白的蹊蹺事兒,就不能不略為耽擱一點時間,過去瞧看個明白。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是越弄越迷惑了。
老鴰兒迎頭拉泡屎,晦氣三年洗不清。
糟的是一聲應過,所有的馬匹全勒住不再走了。
刨著刨著的,他又喃喃的唸咒似的說:「老哥,若是在平常,我沒有急事在身上,也許會替你整出個坑洞,把你埋得像個樣兒,加個墳頂,插個標記,把浮土踏實了,免得風吹雨打弄塌了墳,日後你家人無法收殮你,可是事不湊巧,急事釘在我身上,祗能草草了事,如此這般把你掩一掩,你就委屈些兒罷,等我到了萬家樓,立即稟告牯爺,是好是歹再見分曉,不會讓你這把骸骨,長年久日的拋在荒林裏的!」
他緊了緊手裏的匣槍,等待著。
「貴爺,您騎著牲口去哪兒?」
馬群正從自己剛剛走過的那條路上來,行程夠快的,轉眼業已到了對面;王大貴沒有時間思索這撥馬隊是從哪兒放下來的,他探手撥開一些枝葉,兩眼從葉隙間窺望著,由於林木阻擋,使他看不清馬背上的人,祗看見一些交叉的撥動的馬蹄,旋風般的踩過去,踩過去,馬路翻起潮濕的泥沙,在路後迸濺著。
他搜尋的結果,發現牲口的蹄痕有兩種,一種小而略尖的該是毛驢的,另一種大而略圓的好像是屬於較大的騾馬的,和現場對照起來,毛驢死在這裏,而那匹騾馬卻不見了,他追覓那圓大的蹄印,發現牠一路朝南,踩過一道潮濕的沙坑,直奔沙河口那個方向去了。
他是個直性人,不遇著事情便罷,既遇上這檔子事情,就不能袖手不管;他不敢斷定萬小喜兒是死是活,又弄不清事實真相;他有心要追根刨底,但他急於要趕到萬家樓去見八爺,不能在路上因為這樁岔事耽擱了太多的時刻。想了一會兒,覺得祗有先繞著這塊染血的地方看一圈兒,看看萬小喜兒的屍首是否也躺在附近?再看看還有沒有兇器留在地上,若是沒有,就使攮子扒些浮土,m.hetubook.com.com先把人屍和驢屍虛掩上,免得奇臭四溢,引得鳥獸來糟蹋;然後就去萬家樓,把這事稟告牯爺,他自會設法查明的。
「哦……嘿。」前面叫著。
「貴爺的主意不錯,」為首的那人說:「咱們這就朝西拉,屯到沙河口附近去。」
我王大貴挺屍斷骨不要緊,他咬著牙想道:我死後,千萬不能讓他們搜去珍爺寫的兩封信,使他們得悉鹽市的情形,知道八爺帶傷留在萬家樓,時間迫得他不遑多想,急忙探手入懷,掏出那兩封信來,草草搓揉成兩個紙團,像蛤蟆吞蚱蜢似的,瞪眼伸頭整嚥下去。
「啐,倒楣的臭鳥蟲!」
那一片當時紅眼萬樹追殺萬小喜兒沒成,反被萬小喜兒無意中刺殺的現場,在王大貴的眼裏是夠淒慘的。不論王大貴是什麼樣的人物,不論他經歷過多少風險,參與過多少血戰,如今他是處身局外,心境自不相同。
「咱們沒見著。」後面的那個插口說:「咱們是在紅土崗上遙望著烏鴉繞林,抄近路翻荒過來的。」
太陽業已升得很高,人還沒出林道,林子裏忽然有怪聲傳出來,把王大貴遊移的思緒打斷了,他聽到一大群烏鴉發狂的鼓噪著。
「八爺如今在萬家樓療傷,不知傷勢怎樣了?」王大貴又問說。他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惶亂,恐怕那些人是去對付八爺的,如今八爺不比往日,他是個帶著槍傷的人,全靠萬家替他擋著風險,雖說萬家樓還有聲勢赫赫的槍隊,不至於讓他們白攫了人去,但自己總是忐忑的,放不下這條心。

一會兒,又兀自搖頭想道:不會的,不會的,萬家樓是巨門大族,至少也辨得出是非黑白,不至於冤枉到我王大貴的頭上來的,又不是蠻不講理的兩家村,三家店,可以隨意整人的冤枉。再說,天大的麻煩,還有關八爺一肩扛著呢,八爺他該曉得我王大貴不是那種人,屍首腐在先,我祗不過是個過路人,何況萬小喜兒的毛驢死在紅眼萬樹旁邊,任他是誰,也不能隨意拿捏人的。
他撿起一根乾木棒朝牠們擲過去。那些霉鳥蟲被嚇得從左邊飛開去,哇哇哇哇的叫嚎著,兜了半個圈子,又若無其事的落在右邊來了。
有一匹馬打著盤旋,嚄嚄的嘶叫起來。
「走哇,夥計噯,」被罵的傢伙改了腔調了,半嘲半謔的叫說:「萬家樓趕晌午飯去,該修五臟廟了!」
「是我。」王大貴說:「你們看,那兩堆土還是我撥了掩住屍首的,我怕烏鴉把牠們啄光了,這一陣子,弄得我一身汗,兩手泥。」
那些烏鴉的膽量雖比常鳥要大些兒,假若在平常,駝著人的牲口走到切近時,牠們仍然會哇哇驚叫著飛走的,王大貴騎著騾子走近時,那些在樹稍上飛飛落落的烏鴉雖已見著來人,但祗發狂的鼓噪,卻不肯展翅飛走,顯見在林子下面,有著什麼牠們留戀不捨的東西……照這麼說,烏鴉鳴林……這類謠歌,倒真是有些道理的了!
他靠近一些,用攮子撥起土來。
「那你就朝天潑梭火,驚牠們一驚,」一個說:「免得牠們貼著人耳根胡噪聒。」
「就是囉,」另一個抱怨說:「方爺逼我們離鹽市,明說是差咱們護民,實則就是為咱們放生!……咱們雖說使的是刀叉棍棒,當初助守鹽市,在鹽市南的高堆,洋橋口,鹽市東的谷道,鹽市西的旱泓頭,還不是一樣打得有聲有色?打得鴨蛋頭和塌鼻子喊爹叫娘;我不信沒洋槍就不能頂硬火?!」
那人聽他這麼一說,臉色就略見緩和些了,不過指著他的槍口仍沒放下來。
若是誰反問:「為什麼呢?!」那,老年人就會告訴你:「我告訴你們這樣,它就是這樣!這還用得著多問嗎?真是——」
王大貴火氣上來,又撿起一支斷棒投過去,牠們才無可奈何的飛了上去,還有一些並不是不飛,而是吃爛腸腐肉吃得太飽了,展翅飛不起,祗好連連撲搧翅膀,伸著頸子連飛帶跑的貼地溜開,有一隻跑得太慢,被王大貴一腳踢落在汙血的水塘裏,仰臉朝天掙扎著。
王大貴是在這種荒野上長大的人,他對這些是敏感的;他並沒認真探究過何時起始,烏鴉就被人們目為不吉不祥的鳥蟲?他祗是順隨那些傳說,看見烏鴉就要吐口吐沫,皺著眉毛罵兩聲。
「那邊死的是誰?」王大貴走過來問說:「我是局外人,一點兒也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當他彎腰撿起另一支較粗的木棒時,他不禁後退一步,睜大兩眼,脫口叫了一個「啊!」字。
在這種極度混亂的局面裏,時時都有料想不到的危險和滿布的殺機,就拿這撥馬隊來說罷,誰會料著他們會出現在雜樹林子這種荒僻的地方?據自己所知,這條僻路上,平素是極少有人過路的。雖然一時沒弄清這撥人究竟是馬匪還是官兵,至少,自己若不隱匿起來,遇上他們總有一番麻煩,何況自己是帶著匣槍的。
王大貴暗自噓出了一口氣。
「不錯!一點也不錯!」他自言自語的說:「這是萬小喜兒常騎的那匹獨眼的毛驢兒。……我猜的不錯,牠的一隻眼果然是瞎的!」
這許多謠歌,在遙遙的童稚的日子裏,王大貴沒用誰教,就背了一肚子,而這些謠歌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不論是誰,一經背誦過它,它就自然而然的爛在你的肚子裏,你想扔扔不開它,想忘忘不掉它,你在路上遇著什麼,你腦子裏就會想著什麼。
有經驗的人都說屍臭不是臭在皮肉,全都是臭在潰爛的腑臟上,單是皮肉臭還臭得使人可以忍受,唯有臭腸子、爛肚子,那股臭氣最難聞,那股臭氣之濃、之烈,是沒有聞嗅過屍臭的人難以想像的,它臭得濃得已經不像是一種氣,而是一塊毒臭的牛皮膠,爛臭的黏漿糊,即使你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你還是避不開它,保不了它,它會像牛皮膠般的膠住你,黏漿糊樣的貼住你,會像吐火信的妖蛇一樣,從你耳目口鼻甚至一根汗毛孔穴裏鑽到你的體內去,你走,它跟著你走;你跑,它跟著你跑!它像冤魂惡鬼般的纏著你,你就是立即跳下大河去洗它一百把澡,也絲毫洗不脫那種使你淚涕交流,全心作嘔的怪味道,甚至於過了一年半載,你心裏的臭味還不能除盡,你想起它仍會作嘔。
王大貴走進這塊林子,覺得比那邊的林子更深更密,即使林外的陽光遍野,林子裏卻很黯淡,有幾分陰風習習的味道。
「真真對不住,」那人又笑了,王大貴看出這回才是真笑:「槍呢,咱們先代收著,等你跟咱們一道兒到了萬家樓,見過牯爺,咱們再把槍還給你!如今不得不暫時請你受些委屈。」他說著,把匣槍插回腰眼。
倒楣的臭老鴰子,約莫被馬嘶和人語聲驚動了,哇哇,哇哇的噪得人聽不清小聲言語,那邊的傢伙們也粗聲顙氣的罵開了。

林土的表層是軟浮的,王大貴很容易就撥起大堆的松土來,去掩蓋人屍;他雖然通宵趕夜路,又空著肚子,覺得虛軟疲憊,但是他急著要去萬家樓辦事,不得不振作起精神來,先把這腐屍掩埋掉。
「能扶杖走路了。」前面的那個說。一面半側過臉,陰鬱的望著他,似乎嫌他太多話的樣子。
他轉臉退回拴繫青騾的地方,抱著腦袋發愁。

沙窩子裏的酷熱是火毒毒的炎夏的日頭造成的;三伏天的日頭曬在沙上,使人不敢在晌午心停留在那塊凹野裏,毫不誇張的說,沙上的那份熱勁能夠烙餅,隔著千層底的布鞋,也能把人腳心燙出泡來;即使到夜晚,沙面的蘊熱開始發散,也久久不轉涼,像一隻蒸籠一樣。……
首先是關於顏色的傳說,人們把那種由傳說而產生的對於顏色的觀念移用到家禽和各種鳥獸的頭上來,從牠們的皮色、毛色、羽色上判別牠們主吉還是主凶,依照通常的習慣,這種判別是以純色的鳥獸作為對象的,像一塌紅的公雞,一塌白的狸貓,一塌黑的狗和馬——等等的。其次,對於非純色的鳥獸,單祗看牠們是否是白額頭,像沒生白額頭的三喜鵲兒,就被列為「花的鳥」而不去追究了。三喜鵲兒比烏鴉幸運,主要是幸運在這點上。
「我是六合幫的人,我,我叫王大貴。」王大貴笑著臉說:「我是留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鹽市上幫著方爺,奉他的差遣到萬家樓去見八爺的。適才路過這兒,聽見老鴰子噪叫,牽著牲口進來一瞧,就看見了腐屍,喏,」他伸手指著說:「這邊的土堆裏掩著腐屍,那邊的土堆裏,掩著一匹死驢,我認得那匹毛驢是萬小喜兒常騎的。」
裏面一間是方形的囚室,祗有一面開著扁窗,窗間有粗壯的鐵柱澆嵌在石壁裏面,使那囚屋變成一座獸籠;王大貴被牛鐲鐲住頸子,鍊頭鎖在鐵柱上面,他墊起腳尖,攀著窗的下緣朝外張望,祗能看見一截看守人在踱步時交叉移動著的褲管。
他等了一會兒,祗聽見那種怪異的鼓噪,以及牠們刷刷的翅膀拍擊的聲音,好像在爭啄著什麼。
是死者存心和萬小喜兒為仇呢?
他把撿的快機匣槍扔在牲口的背囊裏,把沾著潮泥的攮子在鞋底上擦了擦,入了皮鞘,把兩手拍打拍打,取出盛水的竹筒喝了幾口,挺胸喘了幾口大氣,摸著屁股伸伸腰,表示事兒辦完,這該牽著牲口走了。
不單是王大貴,但凡常推著鹽車走西道的漢子們,沒有幾個人不認識萬小喜兒的,有很多老鹽梟不單認識他,而且都是眼看他在鹽槽兒裏長大。
他丟下血棒,轉身去拴繫牲口,在他拴繫牲口的那棵樹上,他也發現了樹皮粗糙的表面上,有幾道曾被重物擊打的痕跡;他低下頭時,發現腳下敗葉間,有許多零亂的被鞋底鞋尖翻弄過的印子。
他想不到在這樣荒僻無人的林子裏,會發生這樣驚人的血案,這血案是由烏鴉狂噪報出的,使自己——一個過路人在無意中發現了它,做了第一個目擊人。
「我懷裏有一管匣槍。」沒用那兩個搜,王大貴就說:「那邊的牲口背囊裏還有一管快機,是我在這兒地上撿起來的,正打算到萬家樓時當面呈給牯爺,你們過來一併拿了去,這該放心了罷。」
渡河渡江乘舟船,若遇船中鼠奔出來,千萬要下船;因為船中奔鼠主沉船是百靈百驗的事情。家禽馴獸若是口吐人言,就是天降的妖孽,應該立即打殺。死了的家畜不能全屍掩埋,即使埋,也得先替牠破身放血,不然就會化成魔魘……等等的。
總算懂得一份悲憫了罷;王大貴那樣的望著雙手抱著刀柄的腐屍,搖頭嘆息著;懦弱也罷,強梁也罷,白刀子一進,紅刀子一出,全都是這樣的了,哪天真有人來除暴安良呢?眼前這具死屍,不論他生前如何,就這樣曝屍在荒林裏,任鳥獸爭食,誰看著也於心不忍,自己假如不埋他,轉眼怕就要被烏鴉啄盡了啦。
那人沒答他,卻轉臉說:「把土給掩上,咱們該回去報信,說屍首已經找著了!」
王大貴的騾子經過一座土阜邊麇聚著的人群時,有人招呼著。
萬小喜兒的獨眼毛驢既然死在這裏,驢身上留著好些彈洞,由此推斷,在這場血案裏,萬小喜兒算是一個角兒,——被人槍擊的角兒,但死者不是萬小喜兒,死者手上又沒見槍,死者胸口插的是攮子。
烏鴉鳴林,必有腐屍……
「實在對不住,你這位老哥,」他刨土刨得滿頭掛汗,一面認真的跟那腐屍說:「你沒死之前,咱們也許在哪兒結過緣,碰過面,也許是同一張桌子喝過酒,同一個臺面賭過錢,看上去總有幾分面熟,祗是我的記性差,一時記不起那麼多了……姑不論你生前為善為惡,死後總該掩埋入土,所以烏鴉才招引我來埋你的屍骸。」
假如我及時趕到萬家樓見了關八爺,我還來得及參與圍撲北洋軍,打一場痛痛快快的惡火!王大貴暗自盤算著;便想催著騾子快走。但天是那樣黑法兒,腳下又都是軟塌塌的浮沙,牲口使四蹄劃動著浮沙,好像渡河一樣的快不起來,而且有無數人群滾結綿延的擋在前頭,更像包餡兒餅似的把自己包裹在當中,即使能快也快不了啦。……
他從沒見到過這樣奇異的場景,這一塊開展在幽林裏的小小的空間簡直全是人血染成的;一路淋漓的血跡從腳下延伸到那邊去,另一路淋漓的血跡又從那邊迤邐到這邊來:在林幹縱橫的地方,一些長繩這裏那裏拴結著,布成一面陷人的蛛網,西邊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下凹的小水塘,一匹死驢橫倒在水塘邊,牠腹間流出的血餅使半塘的死水面上都浮著赤褐色的血絲。
因為在迷信意味極濃的北國荒野上,人們一向習慣依靠著眾多荒誕的、古老的傳說而生存,彷彿那些傳說中具有著一種朦朧的、微弱的亮光,能夠給予他們某種暗示或是指引。
「不錯,」那人看了說:「確是紅眼萬樹。」
你早報喜來晚報財
經驗告訴他,單就沓雜的蹄聲判斷,後面路上來的馬匹,至少在十匹以上,馬匹的噴鼻聲,進行時的蹄聲,都和其他牲口有著顯著的區別,這在他,是一聽就判別得出來的。
春夏初交,正是林木發旺的時刻,這片密密層層的雜樹林子,彙成了一片綠海,看在人眼裏,引得人滿心生涼,精神一爽。若是在往常,和風亮日的天氣走林道,該最是爽心的樂事了,可是在見著關八爺之前,王大貴心裏多少總有些不落實;照八爺他那種脾氣,就算如小蠍兒所說的——在羊角鎮帶了槍傷罷,經過這許多日子的養息,也該收口痊癒了,八爺他是那種人,祗要能動彈,他決不會待在萬家樓,鹽市不見他的人,也該見他的信,既然人信全無,那麼,他的傷勢必然沉重萬分,再不然,就是他在萬家樓遇上什麼岔事了!
原來那人空說要進林子,自己並沒下馬,另一個傢伙在一邊打了他的攔頭板,岔說:「你真是沒事找事幹了?!林子裏有啥,關你的臭屁事?你就省些精神罷!咱們還得摸路去萬家樓呢。」
「咱們得小心點,前頭不吉利。」
那是一定的,雖然自己還沒跨過去,找到被害人的屍體,但由這支血棒和滿林叫噪的烏鴉,使他相信那屍體就該在附近不遠的地方。
隔了一會兒,王大貴想起什麼來,指著林道中間的蹄印說:「你們適才過來,不知遇著那撥騎馬帶槍的傢伙沒有?」
雖說驅開了烏鴉,他卻更忍受不了幾丈方圓麇聚的野蠅子和從腐屍上發出來的惡毒的臭氣。那些可厭的野蠅子原跟烏鴉一樣,都是被那股擴散的屍臭招引來的,不過蠅子們的體積小,遠處見不著,而牠們營營的振翅聲也被宏大的鴉噪蓋住了,可是等王大貴掩著鼻子走近時,牠們就一哄而起,嗡嗡營營的噪刮不停,甭瞧牠們小得不打眼,牠們的膽氣卻比那夥不中用的專愛虛張聲勢的烏鴉大得多,牠們從各處驚飛起來,直朝王大貴的頭上、臉上、身上亂落,揮他揮不走,逐也逐不開,王大貴被牠們釘得硬是毫無辦法了。
他們就這樣呼叫著催動馬匹,一陣風似的奔遠了。
「準備著起程罷。」領頭的說:「咱們不能久在這兒待著,就算是摸岔了道兒,也他媽特個巴子朝北邊摸著再講,好歹等著摸出這片鬼林子,也好抓著個人來問路,待在這兒算啥?……鬼影兒全見不著一個!」
「你是誰?」為頭的那個冷冷的問說。
沙窩子會貪婪的吸食雨水,保持著它常年乾燥的面貌,那些流浮的細沙最愛誇張風勢,哪怕是起一絲行人不覺得的微風,沙煙便已一縷縷的從地面上騰跳起來,輕靈的滾逐著,揚向遠處去;若是真的遇著風季,沙煙彌漫成幾十里的黃霧,更逼得行商客旅們不敢睜眼,鼻孔、牙縫、咽喉裏都留著鬼靈似的沙粒。——而這些並不算什麼,最使人頭痛的,就該算沙上的那份酷熱和行路的艱難了。
果然,當他轉過幾棵併立著的樹時,他看見了一切,包括萬樹的屍體。
「是了,是了。」他自個兒喃喃獨語著:「血案的現場就在這裏。」
在萬家樓那種熟地方,有什麼岔事會落在八爺他的頭上呢?王大貴想不透的正是這個。不!決不會的,老七房的珍爺正在鹽市上,可見萬家樓跟鹽市是聲氣同投,從老六合幫起始,八爺跟萬家就有著深厚的交往情誼,就朝近處說罷,四判官圖捲萬家樓那夜,八爺就是豁著性命幹的,萬家族人即使不將八爺當成一尊生佛供奉著,至少也不會虧待八爺,這麼推算起來,準是八爺他——傷勢極端沉重了。
三喜鵲兒來,三喜鵲兒來,
一嚥掉那兩封信,王大貴就橫心赴死,任什麼全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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