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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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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沉冤

第十九章 沉冤

「我叫王大貴。」王大貴無可奈何的說:「你們何必這樣存心整我的冤枉?……有什麼話,請容我當著牯爺的面說,好不好?!」
牯爺微微的笑著,自覺過去把關東山估得太精明了,事實正相反,他是個直性得不會轉彎的人,自己從王大貴嘴裏掏得的一點兒消息,再加上幾句不兌現的允諾,就把他給穩住了。——至少日後他關東山遇著什麼意外,不會再疑心到自己頭上。
天色還早,關八爺扶著杖,在圓門相隔的小院裏閒閒的試了一會兒步,又到馬棚裏去看視他的白馬,白馬一塊玉真是一匹了不得的神駿的牲口,關八爺自從帶傷來到萬家樓之後,這還是初次來看視牠。
「天會助您,是的,天會助您!」老賬房喃喃的,又像是自語,又像是祝禱,忽然他像獲得什麼似的舒展了愁顏。
關八爺仰臉躺在病榻上,沉吟了一會說:「就像萬家樓裏潛藏著的那個坑害老六合幫,買殺保爺,暗害業爺的人,就算是奸邪!因為他做了這許多惡事,至今還沒有人識破他的真面目,論陰險奸邪,這個人可算是老謀深算到了家了。」
牯爺把眼直望著關八爺,突然大笑起來說:「他們想向我要關八爺他的人——頭!並且還開了高價。我說八爺,您知我怎麼回他?……我說:『咱們萬家樓不是開人頭店的黑鋪兒,一向不賣人頭!』……」
那兩隻褲管原是在交叉的踱著,任他怎樣問詢,仍然是交叉的踱著,無動於衷。王大貴知道這樣問下去,問到明天他也不會理睬,唯有放開喉嚨大叫,也許還會叫出一些眉目來。
「哪裏,哪裏?!」關八爺也還了個揖說:「多承掛念,兄弟的腿也算合了口,勉強行得了。」
受塌鼻子師長差遣,來到萬家樓辦事的副官是個精明的傢伙,他曉得師長的意思,祗是希望把退路打通,讓大帥帶著護勇和部份殘兵,星夜撤走,除了這個,他不願硬強著萬家樓幹什麼,免得把事情鬧僵,雙方都下不了臺,顧不住臉面。所以在那座大廳裏,出現了外弛內張的局面,雙方說話,都夠小心謹慎的。
「可是我有急事在身上。」王大貴近乎懇求的說:「這是宗星急如火的事,實在不容耽擱,求你設法轉告牯爺一聲,容我先能見他一面……」
「甭性急,」一個說:「牯爺他還沒來呢!」
不過他還是搜盡枯腸,找些話來安慰著。
「一塊玉。」他喚著牠的名字:「那夜你曾救了我,但我卻無法救得你,咱們祗有同生共死,同一命運……明天也許咱們就要離開萬家樓,到別處去了……」
他原以為在羊角鎮收了朱四判官那撥人槍後,北地各大戶都能迅速拉槍赴援,解除鹽市危困的,誰知這些大族大戶,看樣子都缺少遠見,當驚天動地的亂局來臨時,不能一致奮起,掌握機勢,使一方生靈免於塗炭,而祗求自保,甘作縮在硬殼裏的烏龜!……
王大貴咬了咬牙說:「當時你們也有人在那兒見著屍首,它們該可作證,——我若截殺萬樹,屍首該不會立時發臭生蛆罷?你們硬牽上我,叫我有什麼辦法?!」
「你打點罷。」大帥犯了心氣疼,捧著胸口哼說:「要銀洋,我這兒有。」
他處在這種絕望中,突然想到這群人這樣存心磨折自己,必定是牯爺授意的,牯爺明知自己是六合幫的人,偏要這般藉機留難,不讓自己跟關八爺碰面,這裏面必定大有文章,照這種情形看來,想活著見到八爺是很難的了!……想到這兒,他眼圈發赤,不勝欷歔的滾下淚來,竟把他正在受刑的疼痛忘了。
數不盡的這樣的謠歌,風一樣的播傳著廣大民間的深沉慨嘆,它描出了當時官府的多種面貌,官場中污穢難除的積習,陰風慘慘的鬼域般的大堂,血淋淋虎牙釘滿布的釘板,紅漆大板黑漆棍,提鐵鎖抖鐵鍊,如狼似虎的官差衙役,梭子、夾棍、拘人的木籠、頭號枷板,那些陳腐得發霉的官勢官威!……
他等著等著,等到黃昏時分仍不見動靜,他可冒了火了。
「我有宗事,要當著諸位的面跟八爺明說。」他舉起酒盞來,跟關八爺碰了碰杯。
「那……那……大帥您的意思是?……」
「八爺,您實在要出門,我勸您還是把短槍貼身帶著。」老賬房說:「俗說: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帶把槍防身,總多一分仗恃。」
「八爺您來得真夠早。」一個漢子過來攙扶說:「瞧您的腿傷,好得多了。」
約莫是牯爺來了?他揉揉眼想道。
「是的,八爺。」牯爺說:「您究竟怎會遭了小人的暗算的?您見著那是誰?!我想那會是萬振全弟兄倆,我沒料著他會買通看守,越牆潛逃!」
這又不是夢境,一絲混亂的意識從劇烈痛苦中喚醒他,他已被惡徒剮去兩眼,變成盲人。……萬振全,是的,那張像磨盤般壓在他心上的人臉,那張猙獰得推不開的人臉,從人心中跳出來的獸一般貪婪的欲望毀了自己!這是他早年未曾料及的,他內心對於有形的暴力充滿憎惡和憤恨,他願為蕩除這些賭命,但他未曾料及自己竟毀在人心貪婪的欲望上。
老賬房兀自在讚嘆著。關八爺緩緩的走進馬棚。
「甭談這些,牯爺臨走交代過,說是這傢伙若是老老實實的招認,直認他是截殺紅眼萬樹的兇手,就免得用刑,若是不招認,儘管朝死處敲,敲死了,拖出去拉倒!」
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果是爐!這樣的謠歌裏就含著冷眼旁觀的哀嘆,在那座非人忍得受得的爐中,三番五次暈厥,三番五次的冷水澆頭,有冤有屈也祗有招認了罷,三木之下,壓住了多少冤情?!……及至後來聽得多了,也就像網中經過跳躍掙扎的魚一樣的認命了,好像從古到今的官府衙門都是那樣的貪婪狠毒,把道理包在銀子裏當餡兒,橫著心一口吞;好像叩頭見血,口稱青天大老爺,好像明鏡高懸的青天叱喝著,脫屁股打板子是小民該當的,小民若不順服就是不遵王法,也就是逆了天。……清朝換成民國後,換了割據自肥的北洋軍,各地的地方官府更是變本加厲使刑訊的花樣翻新,六合幫裏的一干弟兄,每人全坐過牢,被用刑敲打過,連為人捨命的關八爺身上,也留下許多塊難以消脫的疤痕。
揮鞭抽擊王大貴的傢伙,一面擰身抽打著,一面喃喃的數數兒。王大貴背脊上鞭痕也一道道的添多,那些起初是平凹的鞭痕飛快的朝上凸起,變成一些圓形的肉柱,而王大貴也逐漸的陷入暈迷。
而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在萬家樓由牯爺一串暴躁的狂叫所掀起的一片混亂,四處落柵門,趕夜緝兇手的同時,萬振全兄弟倆騎著牲口,懷裏揣著牯爺暗中送給他們的路費,和關八爺那雙值錢的眼珠,有恃無恐的走在通向縣城去的路上……也不知道捏著一把汗。在萬粱鋪長廊下踱步等候的老賬房程青雲心裏是怎樣焦急,他的那匹業已備妥的白馬也正等著牠的主人……
再說,自己在這兒多駐紮一天,那渡過大江朝北敗逃的散股兒兵勇,必定不在少數,他們恐怕被四鄉民槍吞食掉,必然朝城裏奔彙,自己是張著膀子摟進人槍來。
但若北洋軍撤離之後,南方的北伐軍渡過大江,知道萬家樓曾經勾結北洋,翦除與民軍互相呼應的鹽市義軍首領關東山,認真追查起來,自己實在不願獨挑這付擔子,所以在這種曖昧難分的混亂局面裏,他不願露骨的幫著哪一面,開罪另一方,他祗要抓住這種混亂,利用這個機會,整掉將會危害自己的關八。
但究竟在哪裏呢?在萬梁鋪麼?
那個在一邊搓了搓手,應了個「噢」字。
聲音在耳邊飄忽著,空洞、巨大而朦朧,一波一波的在痛苦的感覺上飛泅開去,飛泅開去,每個字音的意義都彷彿被疼痛鏟平了,他聽見,卻很難聽出對方是在說些什麼?那聲音是一種波浪。
關八爺抬臉看著牠,那匹馬經過鋪裏照看牲口的夥計悉心調理,渾身不沾半點泥汙,更顯得潔白如玉,那些短而密的白毛順著牠的軀幹根根緊貼著,現出一片白漆般的光澤來,彷彿要衝破一棚陰黯直飛向藍空。
「牯爺,您用不著這樣客氣,」關八爺欠身說:「關八雖是愚拙,出心盡力的事,不敢推辭。」
「是的,是的。」那個副官點頭說。
「哦,我祗是來看看白馬罷了!」
經過一番揖讓,關八爺穿過兩進通道,來到牯爺家的大廳裏落了座,沒等關八爺先開口,牯爺就爽快的提起正事來。
「一塊玉,一塊玉!」他輕輕的撫了撫馬項,那匹白馬便攏過來,無限溫柔的使馬項擦著他的肩膀,更咬弄著環結、親他、嗅他、嚄嚄的噴鼻代替牠心裏的言語。
江防軍這師人外加小鬍子一旅,原是自己布在長江北岸,看守最後窠窟的王牌,當時江南的戰況不利,情勢岌岌可危,趁此把他們北調的用意,原是在掃清退路,便自己的大軍能順利北撤的,誰知真到危急的當口,把淮上的情勢一看,這蚤虱之癢已經化成潰瀾的膿瘡了。若是在當年,遇有這種煽動人肝火的窩心事,非要拍桌子,砸煙燈、大嚷著斃人不可,可是如今連嚷叫斃人的精神全沒有了,何況自己要先顧命,非拿塌鼻子的江防軍殿後,多少掩護一番呢?
「啊!這真是稀奇事兒!」老賬房驚說:「不過,飼馬刷馬的夥計就夠慘的了,這牲口大約祗認一個主兒,不認旁人,旁人近牠,牠不單踢,還會咬,上回刷馬,得召好幾個人挾制著牠。」
王大貴沒說話,他的牙關死死的咬著,有半晌張不開嘴來;當左右把他的腕子從鐵環中鬆脫時,他便像一堆死肉似的蜷縮著癱伏在地上。
塌鼻子之所以得意,正因為他心裏另有一把算盤,另有一本暗賬,他是鼠目寸光的正牌兒三等小軍閥,他始終迷信著誰的槍桿兒多,誰他娘就是大王爺;大軍敗退時,祗要對方不啣尾緊追,殿後實在是一宗肥得朝外滴油的差使,那為主帥的鞭著馬,翹起屁股飛奔逃命去了,天高皇帝遠,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的擺出小朝廷的面孔,肆無忌憚刮地三尺兜著走。
姑不論北洋軍的氣數如何,小牯爺打的卻是蝙蝠般的主意——見鳥言鳥,見獸言獸。孫傳芳在江南兵敗,祗是風一般的未可全信的傳聞,但他率著幾萬人槍北撤卻是事實,依他料想,久被圍困的鹽市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決計無法固守,一旦鹽市被北洋的官兵攻破,關八的羽翼被翦除,除掉他當然也就容易得多。
「至於鹽市這方面,」塌鼻子趁機說:「我可以把西邊那旅人再抽調過來,再收羅些後續的殘兵,告訴他們不攻開鹽市,也是死路一條,他們狗急跳牆,一頓猛壓,也許就攻開了,攻開後,我領著他們奪路入魯,再聽候您的調度……祗是,盼大帥能臨時加我個名義什麼的!」
它說明一切違反人群意願的、槍桿結成的暴力是極為虛幻不足依憑的,它更透進民族未來的時光,替一切可能出現的暴力所必然遭逢的結局描出一個影像……
一個更次之後,幾個傢伙回到牯爺宅裏,鐵鏟上面猶自沾著潮濕的新泥——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埋下去的不單是一個王大貴,而是鹽市上那一群力抗北洋,渴盼援兵的死士。
「牯爺哪兒去了?」
「灌水的玩意兒帶下來。」另一個說。
「你們要冤我,儘可冤我。」王大貴說:「何必一定要我招認?!早上我在雜樹林子過路,聽見一片烏鴉叫,我進得林子,就看見萬樹的屍首,你問一千遍,我也變不出第二種話來。」
那人說完話,又板板的走動起來:西天還燒著大火般的紅霞,霞光透過扁長的鐵窗,映落在方磚地上,一片悽黯無力的殷紅,王大貴一陣焦灼過去,也廢然的蹲下了,他明知再嚷叫下去,必是自找煩惱,他既已被人窩在這兒當作罪犯看待,還有什麼好說?!祗好等到夜晚再說罷!……
那是他最後用眼睛所能看見的東西……一些古老的幽遠的星空和一彎細細的眉月。
「八爺,」小牯爺湊近他:「對您所遇的這場意外飛災,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
去罷,真的也該去了!用這帶著傷的殘軀投入鹽市的烽火,那就是你這一生被注定了的模式,在悲慘的抗爭之中,那悲慘的本身就將是唯一無憾的完整義行!好拿它告訴活著的m•hetubook•com.com,我是如此生,如此感,如此抗爭,如此慘死的,再沒有比這樣更真實的了!
「多承關注,」關八爺笑說:「著實好得多了!」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這個!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樣的英雄,我力求自己不去記恨人,……我祗是掛心著鹽市,痛惜這麼一來,使我失去了一個跟他們共死的機會。我不恨人貪心,祗恨人奸邪,一個奸邪的人活在人世上,要比貪心的人可怕得多了。想拿我兩眼去領賞的人,不過是世上貪心的人罷了。」
「我想用不著,」那個人說:「有你兩眼業已足夠了,我的八爺!」
小牯爺不是沒想過,能把關八縛交給對方,不但輕而易舉,還能獲得一大筆類似花紅的鉅款,但至少在目前,關八在萬家七支房族裏,還有很重的份量,自己不能冒冒失失的差幾枝槍,說捆就把他捆來,假如這樣做,目前這筆鉅款好拿,日後的麻煩就多了。他蓄意翦除關八,卻不願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來。
關八爺一把抓過錫壺自己斟上酒,又乾了一盞說:「牯爺,您這樣不聲不響的成全我,容我留得殘軀一拚塌鼻子,我關八是銘感五中!」又放下酒盞,拍拍自己的腦袋說:「真想不到,我這顆腦袋也叫人給定了價錢了!若不是在萬家樓,也許真惹人眼紅呢!」
就因著關八爺急於會見牯爺,故此在那場晚宴當中,關八爺這位主客到得最早。他在黃昏初起時扶著拐杖走過大街,拐進靠近南門的牯爺宅前的橫街,一路上跟街坊上的萬家族人打著招呼,拐進橫街時,有穿皂衣的槍隊上人過來接著他。
「哎呀,了不得,……這是八……爺?!這竟會是八……爺?!」他訝叫著:「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在萬家樓鎮內對八爺行兇?……快替我集齊槍隊,四處去追捕兇手!封閉四面柵門。」
「從萬梁鋪過來,走有大半條街,您該騎馬的。」
「萬樹既不是你殺的,你因何要鬼鬼祟祟的意圖埋屍滅跡?」那人說:「事到如今,你還用狡賴?!」
「一塊玉的不凡就在這裏,」關八爺說:「牠不但老遠就能認出我,在黑夜裏能嗅出我的氣味,無論何時,即使牠在槽上拴著,祗要我一吹喚馬的呼哨兒,牠就會掙斷韁繩,奔到我的面前……這也許是我跟白馬一塊玉特別投緣罷!」
「噢,」關八爺被這消息撼動了,旋即讚嘆說:「想不到珍爺那樣文弱的人,到生死關頭,竟能有這份大仁大勇!」
明知道一切的哀懇求饒是沒有用的,王大貴在捱受鞭笞時一直緊咬著牙,沒發出半點兒聲音;他在半昏迷中閉著兩眼,叭叭的鞭子落在他的脊背上時,他兩眼的黑裏就跟著迸起橙紅色的火光,有許許多多被痛苦撕裂的過往的記憶化成流星般的血雨,化成紅毒毒的憤怒,重現在他的心裏。
那兩個囊了兩隻鴿蛋大的眼珠,翻過巷端的磚牆逃逸了,不一會功夫,幾盞搖晃著的燈籠奔進斷巷來。
「人都說走鹽的漢子全像是金剛,」那人說:「原來也不過如此,——吃不住一頓鞭子就抽萎了腦袋!……來罷,替我先加他一塊磚頭。」
在一群人的前面走著的正是牯爺……
火摺兒重被晃亮時,萬振全取出一隻輕快刀削尖的、比拇指略粗的竹筒,一端用棉布纏成把手,衝著關八爺的眼前一晃說:「對不住,我沒空跟你再多說什麼,你認命罷!」
關八爺轉過身,小牯爺業已跨出高門檻兒,一路上抱拳嚷著奔出來,說:「不知您來得這麼早,八爺,真是得罪得罪,您的腿傷不妨事了?」
我要在牯爺面前指認麼?那不過是以怨報怨罷了!即使牯爺緝獲了萬振全,經族議之後,杖殺或是問吊,對自己卻是絲毫無補了,何況像萬振全那種愚昧自私的人,在世上動把抓,冤冤相報也不是辦法。
關八爺得知亂兵湧到的消息,越覺得自己不能多作片刻的停留,席還沒終,他就匆匆的帶著醉意起身告辭說:「今夜承牯爺關注,把很多話說明,我既不能勉強北地在這樣的亂局中拉槍赴援,就得立即趕回鹽市去,跟方爺他們生死相共,至於關八療傷期間,深受萬家樓的關照情意,祗有記在心裏不敢相忘,我是就此……告辭了!」
「你究竟招認不招認?」
一瓢兜頭澆下的冷水使王大貴從游離飄忽中醒轉,他嘴裏漾著異樣腥甜的血味,四肢軟軟的舒陳著,彷彿連骨頭也被脊背上的創痛熬化了。一聲不能自禁的模糊的呻|吟從他咬緊的牙縫中流出來,他的頭萎嚲著,前額抵觸在石壁上面。
抽去一塊磚之後,王大貴回過氣來,陰鬱的瞧著小牯爺。
「那,那就行,那就行!」那副官忙不迭的接口說:「北撤的隊伍呢,說起來祗是一部份,嗯,一部份,不過……走到那兒,這糧草總要地方上供應的。」
王大貴經過一夜的苦熬加上一天的疲累,不明不白的被押進囚屋裏,又使牛鐲鎖上,不單沒人送碗牢飯,就連一口水也沒喝得著、天黑了,囚屋裏黑毒毒的,響著一片蚊蚋的嗡鳴聲,那些蚊蟲久潛在空屋裏沒吸著人血,全都是癟著肚皮的餓蚊,釘起人來像針扎的一樣;王大貴雖然又饑又乏,卻不能不強打精神拍打那些群襲而來的餓蚊,打得手掌都紅腫了。
這種突發的事情是出乎關八爺意料的,它一直自覺跟誰都沒有嫌隙,一個時辰前,他還當著牯爺的面,力求開釋這個人,誰知這個人竟會從收押的地方逃出來,伏在黑巷裏,暗向自己施襲,更被錢財迷住心竅,要挖走自己兩眼,投奔北洋防軍駐紮的縣城去請賞?!……在這座深黑無人的斷頭巷子裏,一個叫軟索纏緊的人,不論他是再大的英雄,再強的好漢,也是無能為力了!何況自己的肩胛和腿上還帶著沒痊癒的槍傷,腿部的創口又被猛掃了一棍,掙扎也是沒有用的了!
「你學點兒乖罷,王大貴,」那個聲音說:「這樣跟你自己的皮肉為難,何苦呢?!」
「我怎麼承認法兒?」王大貴叫說:「人,原不是我殺的。」
「事實是,」牯爺眼珠轉了一轉,頓一歇說:「萬家樓祗要本身不受擾害,——也就是說:祗要北撤的官兵不闖萬家樓鎮內,咱們不阻誰繞著圩崗過境。」
從童年開始,孩子們就從眾多古老的傳說裏聽取那些歷史上煙迷的事:穿著大紅袍,手執鬼頭刀,面貌猙獰的劊子手能夠活吞人心的故事。講劊子手殺人後,如何啣刀疾奔,匿進城隍廟神案下聽候領賞?……講滅三門誅九族,腰斬棄市,曝屍雲陽,講石灰和糯米汁澆灌的、沉冤難雪的鐵丘墳!
王大貴狠狠的挫著牙,但牯爺業已拂著袖子走了;臨走回頭交代幾句說:「供狀弄妥後,用不著再留著他,趁黑拖出南柵門,替我打掉。屍首埋妥,不用驚動旁人,這事務必在天亮前辦妥。」
「我說八爺,您這回帶傷來到萬家樓,本是來向咱們替鹽市求援的,這許多日子來,因著業爺橫死,族事紛繁,萬家樓實在是有負厚望……不,我這並非謙詞,您先聽我把話說完。我召族人開祠堂門議事,拉槍赴援的大事沒決,萬振全那個惡魯人,反而當眾辱及了您,這都是我的錯失,趁這個機會,容我當面告罪,至於萬振全他無憑無據的信口開河,容我以族規重責他……」
那個縮了縮蜷曲的兩腿,使煙槍若有所思的敲打著手掌,黯然沉吟說:「算了罷,你沒跟南軍對陣,不知他們的厲害,他們厲害不單是厲害在打火上,他們……比咱們……得民心!民心!」他重重的重複著這兩字說:「俗說得民者昌,這話早先我把它扔在一邊多年,如今卻從對方身上看見了。……這種軍隊,甭說我無能為力,吃狗肉的一樣不成!東南五省的藩籬一撤,他那魯省督軍一樣幹不長,南軍一過江,祗怕他兩腿比我更長些兒!」
先把王大貴打發掉,就該輪著整關八了;整倒關八之後,還得緊接著對付兩個逃亡在外的族人——萬小喜兒和大板牙,這一連串的事情把牯爺苦惱著。
「沒想到。」關八爺說:「你打算怎樣呢?」
「你聽著。」大帥有些慍怒了:「鹽市鬧成這樣,你有責任,你該看出這大片地方,民心民氣背離到什麼程度,行軍不能掉隊,掉隊的落在鄉民手裏就沒命!散兵不敢下鄉,下鄉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各村各鎮起民槍,那些商團、民團、自衛隊、保鄉隊、保衛團——哪股民力是順著咱們的?若說攻一城,佔一地,打一火,我雖兵敗了,自信還有這個力量,但長此以往,咱們還能站得住腳嗎?」
火摺兒又一次晃亮,關八爺僵躺著,他的半邊臉全已暴腫,一隻沒了眼珠的眼窩變成了血池,鮮血淋漓一片,染著他的耳、鼻和衣襟,而對方並沒有就此停手,那隻削尖的竹筒,又如法炮製的插|進關八爺的另一邊眼窩……這一次關八爺沒再叫喊,血從他口鼻間流溢出來,他在昏迷中身子一挺,迎接了另一次新的劇痛。
「您先乾這盞酒,聽我跟您說!」
他在耐心的等待著。

「用不著了,老爹。」關八爺笑笑說:「我一生處事,所仗所恃就是不虧理,遇上不論理的人,多把短槍也沒有什麼用處,可不是?我若是不放心萬家樓的人,還能在這兒療傷?」
對付這種局勢,與其死守一地被殲,不若把槍枝分散,在各處零敲他們的散兵比較妥當!亂兵遇著有槍自衛的村鎮,犯不著拚命掠奪,也無法見村破村,遇鎮圍鎮,他們像一陣鬼旋風似的掃過去也就好了。
「我不得不熬……」他說:「橫豎命祗一條,你愛怎麼擺佈,就由你怎麼擺佈罷!我認命了!……牯爺他跟北洋防軍有勾結,怕我把消息漏入關八爺的耳朵,你們就安排著這麼整我,我王大貴想通了。」
「準備老虎凳上抬腿的槓子!」
如今坐在牯爺客廳裏的這幫不速之客,正是塌鼻子師長跟萬家樓連繫過後,差下來替大帥先行打通退路,並且收買關八爺性命的人,由塌鼻子左右最親信的副官領著,它們便裝打扮,在老二房守柵門的槍隊引領下,逕到了牯爺的宅裏。
我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我是死了?還是活著?陰風吹進他的骨髓,雷聲在他耳裏滾轉,一朵一朵軟軟的雲,黑暗的雲,虛空的雲,裹著他,托著他的身體,一忽兒下降,一忽兒旋升,而痛苦並不在被棍擊的創口,不在被刨去兩眼的血眶裏,痛苦和他殘存的生命——肉體的和靈魂的——緊緊貼在一起,變成一種東西。……一個人,一個人,一個在古老東方蒼涼邈遠的天空下,時間中活過的人,他的生命就背負著這個,生命就是痛苦,痛苦就是生命!
我的天!王大貴暗叫著,這是幹什麼?他們當真要把我當作殺人犯來審問嗎?……很快他就覺得這樣的疑問是多餘的,他聽出外間的那些人在七手八腳的鋪展那些刑具,那聲音使人聽著心寒。
正如他對牯爺所說的,他的眼雖瞎了,心卻沒有瞎,他雖看不見外間的一切,心裏卻更加澄明,思維卻更加細密了。他不是畏縮怯懦的弱者,他從不逃避任何加在他頭上的、冷酷無情的現實,即使在這樣悲慘的景況中,他也得朝著它活過去。
「這些變化是誰也料不到的,」牯爺說:「如今放眼去看大局,業已不單是鹽市一地得失的事了!近幾天來,風聞孫傳芳的大軍紛紛北撤,有人傳說他在龍潭兵敗,奪路奔逃,有人傳說他準備撤回淮上,再行招兵募勇,但萬家樓這樣荒僻,誰也弄不清確實的情勢。……如今姑不論他奪路奔逃也好,招兵募勇也好,這好幾萬亂兵大陣壓過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這句話,充分標明了握有暴力的人途窮的悔恨!
「事實是西道人人能走,萬家樓也不是老虎口,」牯爺又說:「論起槍隊,也並非萬家樓一地有,北地各大戶,哪處沒有槍?但咱們拉槍隊,祗是防禦盜匪,安靖地方,不至於對官裏為難,鹽市跟官裏接火很久了,萬家樓沒跟著燒起一把火就是明證。」
他要先在王大貴身上發洩他的苦惱……
這當口的王大貴,業已變成刀俎上的魚肉,祗有聽由人擺佈的份兒了,兩個傢伙把他叉上石凳時,他軟得像一具尚沒變殭的屍體,祗有凹下去的兩眼還活著。
「嗨!天亮前總要黑一黑m.hetubook•com•com!」關八爺嘆說:「可就是這一黑最難熬!……當然,遇上這種情勢,各地自衛槍支,怕難分援鹽市的了。而鹽市首當其衝,又非援不可,真是令人為難。」
「我說,王大貴,」那人說:「你既是走腿子闖道兒的人,你兩眼就得放亮點兒,雜樹林那宗案子,你還是點頭坦認的好,你認了,咱們就不為難你,免得拖延下去,累你自己的皮肉受苦。」
「我的意思是,大帥您不可跟敗兵混在一淘兒,您得牽著一批護勇,星夜翻荒先走,悄悄的不用驚動誰,直奔山東。」塌鼻子壓低聲音說:「正巧,我這邊有北地的來人,來連絡事情,據我所知,出西門,轉向西北,從鄔家渡口轉朝北走,翻四十里大荒,經萬家樓,掠成子湖角入魯西,這一路的大戶都跟咱們比較……呃……呃,沒撕破過臉面,您要是覺得可行,我立即著人去打點。」
自己的傷勢雖沒痊癒,但經悉心調治後,業已能扶杖行走,為了早一日打破這種鬱悶,就不能在此地多作停留,趁此見一見牯爺也好,最後把話說明,自己就該走了!如果柴家堡、三星寨也像萬家樓一樣的短視猶疑,自己祗有匹馬赴鹽市,還他們一個「信」字,也許程師爺掛慮是對的,處身局外的人,多半是心明眼亮,如今自己徒有虛名在外,祗是赤手空拳緊抱著一個「理」字作為依恃,萬一遇上不論理的人,真對自己下手,自己又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些有關本身安危的事情,業已不遑多顧了。
「不知您有什麼事要告訴關八的。」關八爺說。
「這個請牯爺甭掛心。」關八爺笑說。
軍行賊後勢難當!
「總之,」牯爺說:「關八這次到北地來,試圖遊說北地各大戶拉槍,咱們既不願順著他趟這蹚渾水,當然也就不能輕易由得他離開萬家樓!」
「你安靜點兒等著,」那人說:「也許你今夜有機會見著牯爺,你若是再嚷嚷,我就要請你坐坐老虎凳,先加你兩塊磚頭了!」
「我說八爺,您這樣不言不語的呆站著,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我寧願餵餓狗!」王大貴說:「生死是另一回事,為人不能沒是非。你若圖謀八爺,你甭以為你能得……好……死!」
腳步聲沿著石級響下來,聽上去來的不祗是一個人,他睜開眼等待著,總以為牯爺一來,不用費多少唇舌,祗消三言兩語,把話給說清楚,自己就會得著洗脫,好去見八爺了。
「滋味怎樣?」那人說,帶著關心的、嘲弄的語調。
「您不嫌太急促?我是指您的腿傷……」
「跪下罷,你!」
「好!」關八爺乾了酒,亮了杯說:「您說罷!」
扳著小腿的槓子朝上抬,王大貴的兩條小腿被曲成弓背形,疼得他骨肉分家,張開嘴,呵呵的斷續的嚎叫。
「您放心罷,老爹。」關八爺淡淡的說:「甭說在萬家樓我跟誰都向無仇隙,即算有仇隙,我也不避著誰。我能去羊角鎮單會四判官,也就能去會牯爺;我這回來萬家樓,祗是替鹽市求援來的,我想,牯爺他決不至於因為這事記恨我——我沒強著萬家樓定非拉槍不可。您說是不是呢?」
「珍爺既是萬家樓的人,萬家樓可算是業已開罪了防軍,」牯爺說:「人到一撕開臉來,也就顧慮不了那許多了……我打算即時著人運糧草去接濟那邊,……再把這消息傳告族人,也許他們會及早拿定主意,再遣出幾百條槍去協助珍爺。」
「我沒什麼好供的,」王大貴說:「我業已說過了!……我死活祗要見牯爺一面,問個明……白,究竟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不讓我去見關八爺?!」
「讓他先坐坐老虎凳,這個潑皮!」
他這樣自問著,描摹著,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中遠引,欲自痛苦中掙出,卻仍被痛苦緊緊縛住!他痙攣的手指摸點著身下的軟褥。
而牯爺正在他的大廳裏接待著那批由縣城裏下來的騎馬的客人……
但等笑聲落下去時,牯爺說了:
關八爺被人暗算的消息,一日夜之間就已經傳遍了萬家樓的各條街巷;儘管在這之前,有些蓄意散佈的流言汙損著關八爺,但並沒因此使關八爺的聲名受到損傷,對於這樣的豪士被人剮去兩眼,一般的反應不祗是哀憐和嘆息,而是震驚,憤慨和不平。
當燈光照著躺在血泊裏奄奄一息的人體時,他認出對方正是自己蓄意翦除的關八,毫無差錯時,他心裏幾乎有大笑出聲來的衝動。
或者是:
那兩個人把他拖到巷端的最深最黑的地方。關八爺從一剎昏迷裏醒轉了,他並沒作徒然的可笑的掙扎,祗是用飽含慍怒的聲音喝問對方是誰?斥責他們作事鬼祟,不夠光明磊落。而對方沒有回答他,一晃手之間,一道彩暈迸射的火摺兒亮了,隔著那道光苗,他看見一張恍惚是熟悉的臉子,頰邊掛著獰笑。
燈光刺著他的眼,使他看不見什麼。
「八爺,我著人把您的馬跟行囊從萬梁鋪取回來了!」牯爺進來對他說。
「牯……爺……」他微微吸動著嘴唇。
「要什麼?」一個執事伸長了頸子,神色倉皇的問說:「他們要什麼?」
初初聽著這些,黑裏總有形象在浮湧著,心裏覺得萬分驚惶駭懼,也不知怎麼的,自己總覺得這些傳說和謠歌世界中復活的形象,和另一部份有關陰司地獄的描述是大同小異的,兩者常常混淆不分融合在一起,不知是陰司學著人世呢?還是人世學著陰司?單見那些形象把人壓逼著,圍繞著,雖使人驚惶駭懼卻無所遁逃!……
「八爺您總算為人盡了力,」牯爺說:「日後您不方便走動,何必再想著當年?咱們萬家樓不敢把您當外人,您就權把它當著老窩巢,安歇著也罷。」
「馬您請放心,八爺。」牯爺接口說:「我業已著人牽到槽上寄餵著了,決不會虧著牠。」
「那好!那好!」關八爺帶著興奮和感激說:「既然這樣,我打算今夜就轉道去柴家堡,三星寨和七星灘,盡快邀集人槍拉過去。」
官軍畏賊如畏狼,
「你甭癡心妄想了,關八如今祗怕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除了死心塌地的認供之外,再沒第二條路可走,你懂罷?」
「皮鞭濕上水。」一個笑著:「這傢伙皮厚。」
「腿傷差不多也算是好了。」關八爺說:「我無法再等下去,萬家樓位在荒蕩中央,消息不通,我像被囚困在甕裏,也不知外間情勢變化成什麼樣子了!也許牯爺處消息靈通些,我得聽聽他的看法和說法。」
「好罷!」關八爺咬咬牙,坦然的說:「我算栽在你的手上了,單望你能稱心如意。」
「倒也不是寬懷,」關八爺沉沉的嘆著:「在江湖路上闖蕩這麼多年,我遇過強人,鬥過狠漢,做夢也沒想到在我帶著槍傷時,會有人這樣暗算了我,……牯爺,我祗是厭倦了,也許厭倦了我自己。」
舉人有官做,
有理無錢莫進—來。
他忍受不住這種焦躁,不得不把思緒引開來,引到今天老二房槍隊在雜樹林覓得紅眼萬樹的屍首這宗事上來,萬樹原是自己差出去追殺萬小喜兒的,誰知他恁的不中用?小喜兒沒殺著,反而倒貼了一條命!……在萬家樓年輕的小一輩裏,萬小喜兒最是個機伶鬼,自己早就疑惑他會看出業爺的真正死因,果然這小子順著關八,又在尚家茶樓裏風言風語,逼得自己不能不在他騎驢夜往沙河口時追殺他,……如今紅眼萬樹死掉了,不用說,萬小喜兒那小子準是遁到沙河口去了,他若把真相跟珍爺兄妹說明白,那可就糟了。
「其實牠並不十分暴躁,」關八爺說:「遇上懂得馬性的飼馬人,牠還算很溫馴的,祗是不服旁人騎牠罷了,但凡好馬,沒有不認主兒的。」
「北洋防軍的馬隊,十來個便裝的漢子,由塌鼻子師長的親信副官領著,就在昨天下午來過這裏。」牯爺說:「你們知道他們要什麼?」

「多喝幾口,八爺,這是參湯。」小牯爺又在一邊說:「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很難買著人參,這還是宅裏自備的。」
他看著這些,覺得頭皮發麻,脊骨發冷,彷彿那些影子咬住了他的身體,他禁不住的聯想起受刑的滋味來。不管他有多大的膽量,他是有皮有肉的人,面對著這些將要加諸自己的非刑,他實在恐怖得不知怎樣才好。
挑起錢擔兒走後門!
「哪裏,哪裏?!」塌鼻子窮灌迷湯說:「大帥,您沒見世代豪傑,全都是能曲能伸的人物;如今您雖是一時委屈,退進魯省去,但在這東南半邊天,憑您的威望,一朝時來運轉,號召各處遊散槍支,哪成什麼問題?」
「把炭火升著!」一個聲音說:「把烙鐵插妥。」
人槍聚足了,就得吞掉鹽市這塊肥肉,這些日子來,自己攻不下它,反而屢遭挫辱,心裏恨得直咬牙;老早就聽人傳講過,說鹽市的運岸商、十八家鹽棧的底財足,刨起的黃金能打得一座金屋,珍珠瑪瑙、翡翠珊瑚不知能起出多少箱?祗要踹開鹽市,搜得這筆錢財,哪還用愁爾後的日月?機遇好,自己也他娘擁兵自重,獨霸一方,封個過癮的官兒給自己幹幹;機遇不好,帶著這筆錢財一遁了之!
牯爺跟族中的執事們一同離席相送,一直送出牯爺家宅的大門,還一再叮嚀著八爺好走!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扶著木拐,正篤、篤的走向牯爺布妥的另一座惡毒的陷阱,他一面走著,一面抬眼看天,想從星位和月位上辨識時辰。
他是那種人,寧可灑血拋頭,也不願盲著雙眼困度殘生;可是命運偏像這樣的安排,使他顧不得鹽市上那些夥伴的生死,在大戰將臨,血肉橫飛的緊要關頭,無法返回鹽市,不生不死的獨活在這裏。也許有一天,他眼傷痊癒了,或可騎著牲口,摸索到柴家堡、七星灘和三星寨去,但誰知那時刻情勢又變得如何?……兩眼被剮,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不光是肉體的折磨,而是心靈所受的創傷,他必需咬緊牙根,熬度時間,思索著未來的去向。
「嘿嘿,這才放你一塊磚頭,瞧你那兩泡熊人淚就滾成這個樣兒了!」那個說:「你還是畫供罷。要不然,我叫他們再加你兩塊磚,你的腿骨非斷不可!」
「潑他一瓢水!」
「我說大帥,南軍雖說得了勝,前有大江擋著路,他們也得要喘息整頓的,咱們有時間稍停的撤進魯南去,」塌鼻子這番話原都是參謀長現教來暖大帥的心的:「如今是大帥您的身子要緊……呃,安全要緊……就是呃,俗說:留得青山在,哪愁沒柴燒,……就是呃。」
「我……要見……牯爺……」他緩緩的說。
他艱難的呼吸著,每一呼吸,都能嗅到從自己鼻腔裏流入咽喉的血味,他的咽喉不能跳動,祗有讓血水順著喉管自然的下流。
「萬振全逃獄了,他不定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你們真是一幫飯桶!」
「還有那個……關八。」副官壓低嗓子說:「咱們師長以為,這回鹽市舉槍,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他實在是個罪魁禍首;既然您說他在貴鎮,是否方便?!……」
「謝謝大帥抬舉!」塌鼻子必恭必敬的敬個禮,就暗自得意著退出來了。
「早得很,」審問的那人說:「他慣會熬刑。」
「那……太好了!」關八爺感喟說:「這匹好馬,可惜不能長隨一個主人,早年牠從保爺,保爺慘遭橫禍,如今牠從我,牠算盡了本份,而我……今後怕再沒有機會騎著,南北馳騁了。」
再一瓢水澆下去,使他從噩夢裏醒轉,有一張臉貼近他,他認出那是牯爺。
這句話,充分標明了一切黷武者趨向末路時的淒涼!
「不錯,牠確是救了我。」關八爺回憶著說:「那夜牠若是驚躓,我非在半途上摔馬,依當時的傷勢,一摔馬就再難攀得上鞍——我這條命,算是牠替我撿回來的。」
略略西斜的日頭照著圓門外的前大院子,陽光麗亮金黃,關八爺緩緩的走在方磚鋪成的通道上,寂靜裏,祗聽見他手中拐杖杖頭點地的聲和-圖-書音,篤、篤、篤篤,這聲音聽在關八爺的耳裏,總有些寂寞蕭條的味道。他遲疑了一忽兒,偏過臉去看著自己孤獨的扶杖的影子,在那一剎間,有一陣淒涼的黯影掠過了他的眼眉……
「我業已著人關閉柵門,緝捕兇手了,」小牯爺放大聲音說:「八爺您請安心養息著罷,您在萬家樓鎮內,遇上這等的事,萬家闔族的人都卸不了這付擔子。」
拴在棚陰中的白馬一塊玉,很遠就認出了牠的主人,不安的刨著蹄子,搖著鬃毛,發出一連串短促的、歡悅的噴鼻聲。
說是記恨萬振全麼?實在並不記恨他,像那種自私暴戾而又極為愚昧的人,這世上太多了,爭色求財佔飯碗,處處都顯出人心中的貪欲來,萬振全活剮自己兩眼,無非是為了貪圖換取北洋防軍懸出的那筆賞金罷了,將來有一天,有形的暴力即使能被推翻,能被掃平,但人心的貪婪欲望不化除,這世上還是得不著真太平。
不容他再發力掙扎,兩個傢伙反擒著他的胳膊,後面那個照他的腿彎竄上來猛踹一腳,他就身不由己的跪下了。一個拎著孔明燈的傢伙,把燈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你想什麼辦法?」大帥愁眉苦臉的說:「鹽市上人槍雖不算多,但他們劍氣森森的死扼著那塊咽喉地,不硬闖開它,就沒法子朝北撤。你的江防軍,集全軍之力,屢攻不下,你還有什麼辦法?……就算你能攻下鹽市,北地那些手使刀叉棍棒的流民更夠瞧的,若是激怒了他們,你就甭想活了。」
王大貴滿臉的皺紋朝一處聚攏,臉孔扭歪著,露出兩排緊咬著的牙齒;很顯然的,這種新的刑罰又像木榨一般的,以另一種痛苦刺入他的神經,把他身體裏面僅賸的精力榨出來,他一會兒咬牙,一會兒張大嘴吞氣,掙扎得像一條離水的魚。
你甭再做夢罷,關八。牯爺望著他,心裏盤算著:等到流言平息了,我用你作完了活證,自會先下手把你除掉,那時刻,你祗是一個無名無姓的瞎子,你的生死也將沒人注目了。
「他昏……過去了!」
「說是這麼說,」老賬房悶悶的說:「我弄不懂,您難道就不覺得您料事有時太大意了麼?……八爺,我知道,我不該這樣頂撞您。」
關八爺沉吟住了。正如小牯爺所說,這種變化之快,確是出人意外的事情;若真是這樣,孫傳芳兵敗江南是殆無疑問了,但北伐軍是否立即渡江追擊?或容他們有喘息的機會?不能立時判明,而問題正出在這裏:這許多亂兵,顯然是鹽市抗不住的,各地單薄的民槍一時集不攏來,散土擋不住滔滔滾滾的洪水,他們為患這一方幾乎是必然了。
「那行,那行。」大帥急忙點頭說:「你就權充後退總指揮罷!甭覺得這後退兩個字不光采,你若能不讓鹽市咬住你的後腿,活著退到山東,還真不容易呢。」
「您瞧!」老賬房指著白馬說:「牠老遠就認識了你,您瞧牠那種撒歡的樣子。」
誰懂得久遠的日子以來,人對人如此殘忍是為了什麼呢?誰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把這種殘忍不平的刑鞠從人間掃除?!
等他從昏迷中醒轉時,業已是另一天了。實在他也不知那到底是什麼時辰?——他失去眼珠的血窟窿裏所有的祗是永生的黑夜,漫長的黑夜,無法更改的黑夜!那是一種悲慘的確定。
「不錯,」對方接口說:「有您這句話,咱們就好跟師長回話了。」
王大貴就覺得那張在虛空裏晃動的人臉,不斷的變形,不斷的擴大,波漾波漾的飄開去,祗留下恫嚇性的聲音,像鐘鳴一般,在空虛裏嗡嗡然的響著,那彷彿又不是聲音,而是一些透明的閃光的箭鏃,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穿透他的肌膚,射入他的心臟,那種肉體的劇痛已由局部擴展到全身,他覺得那已經不是熬刑之痛,那是在這塊老蒼天底下做人的苦痛,這苦痛原和自己的生命相連。……
關八爺一回頭,原來老賬房程青雲不知在什麼時候來的,正站在自己的背後望著自己呢。
「也許祗能這樣了。」
「快去通報牯爺,關八爺來了!」
因此他搖了搖頭說:「照理說,像關八這種人,應該縛送到官裏去,交由防軍處斷的;不過,萬家樓還有好幾宗懸疑的案子跟他有關聯,需得軟扣著他,查究個水落石出……」

「你甭瞪著瞧我,」牯爺說:「我也知道雜樹林那宗命案不是你幹的,紅眼萬樹原是死在萬小喜兒手裏,不過,你既是關八的人,我就不便留你活著:你認,也是死,不認,也一樣。你認了我打算給你一口棺材。」
「潑水。」
「是的。」關八爺說:「我今晚見過牯爺之後,回來就要走,煩您著人先把鞍子給備上,肚帶拴緊,槍替我插在馬囊裏,再煩替我備份乾糧!」
「八爺,您醒轉了?」
「畫供罷,」那人的臉在虛空裏搖晃著:「畫了供,你就安逸了!……你想再嘗嘗烙鐵?」
「您難道會不記恨剮去你兩眼的人?」牯爺試探著問說:「以您的身手,怎會被他們弄倒的?」
是的,我還活著,他想。
早年走腿子時,他不止一次歇過萬家樓,萬家樓在長房的萬老爺子理事時,上下一團和睦,從沒聽說對誰施過刑訊,不但對族人對田莊上佃戶,就是對匪盜也沒有肆意嚴鞠過;一般江湖浪漢們欽服萬老爺子,也正欽服他那種大度,那種仁懷!他沒想得到牯爺會在他的宅裏私設刑房,而且用這些枉加在自己的身上。
他總以為或許牯爺沒在鎮上,萬家族裏缺個當家作主的人,等牯爺回鎮後,也許就會立時開釋自己的,珍爺託帶的那兩封信雖叫自己吞了,口信還沒曾忘記,鹽市的情況這般緊迫法兒,自己卻叫囚在這裏見不著八爺,白白的延誤時間,怎不令人焦急?
王大貴一聽這種口氣,知道對方真的小船沒舵——橫著來了!他欲圖掙扎,但兩條胳膊被擒得更緊,扯肩搭背的劇痛使他額上滾汗。有人伸手搭著他的衣領用力一撕,單聽嗤的一聲,他的上身褂子就被撕脫了。
「甭說這些好聽的了。」他喘咳著,端起紫沙小壺呷口茶壓了一壓,清清喉嚨說:「如今是任什麼全完……了!你想想,我在哪方面都在吃狗肉的侉佬之上,如今卻逼得要去投靠他,在他下巴底下等露水吃,唉……唉……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可是好過的?」
「不,試試步兒,也許好得快些。」
由是可知,人心的貪婪欲念不除,愛字無法生根,再多的英雄豪傑也無法在石上栽花!在世道終久得不著真的太平!我關八算是什麼?也不過是狂風中的一粒飛沙罷了!念起拯世救民來熱血湧騰無法自已,提到奸暴邪淫時目齜欲裂,憤恨填胸,其實這都是人之常情,也祗是為人的本質,半生捲在血淵裏,非但沒拯得誰,救得誰,反而使一幫跟隨自己的兄弟慘死在自己的左右,使愛姑那樣的弱女受辱,使得業爺兄弟依舊沉冤,關東山、關東山!你究竟做了些什麼?……鹽市之圍沒解,萬人寄望你拉槍救援,在這黑夜欲去未去,辰光欲臨未臨的時辰,你竟陷在往昔追思的愁情中,祗知向空無感嘆麼?
殘兵退過大江,自己早年曾苦心經營過江南,自己發跡飛騰的閩浙是不堪回首了,一路退到淮上,北伐軍沒再趁勢追擊,照理是該有一個短促的機會整頓殘兵的,無奈這位曾自誇一身是膽的帥爺,竟經不得連番兵敗的折磨,把個鬥志喪失盡了,那些兵在平素不打仗的時刻倒像是個兵,一打了敗仗就不像是兵,卻像一窩夾尾巴的狗了!
八字衙門朝南開喲!
關八爺輕嘆了一口氣,他內心異常感謝老賬房對他所抱的那種固執的關心,這些日子來,焦急和悶氣把心裏塞得滿滿的,彷彿因著槍傷,自己便陷進一座黑黑的深井,風暴在井外捲旋著,而井底祗有令人窒息的鬱悶。
直到把對方送走,牯爺腦子裏始終在思索著如何不著痕跡的翦除關八?關八如今容易對付,全都因為他槍傷未愈,一旦他傷癒之後,就有十桿八桿槍,也難有把握把他放倒;那就是說,要除關八,祗有乘著他這段養傷的時機下手,而這時機是稍縱即逝的。……
「不錯,」老三房一位執事說:「塌鼻子攻鹽市,久攻不下,窘迫萬分,最是把關八爺您給恨透了,聽說在縣城各處大張帖子,懸鉅額賞金,祗要捉得關八,不論死的活的,一律有賞呢!」
「我既被逼得在萬家樓立不住腳了!」火摺兒熄滅了,萬振全的聲音飄在黑裏:「我得找你借樣東西,——把雙眼給我,我好找防軍換錢!」他獰惡的說。
一個人將要被人活活的剮去兩眼,該夠悲慘,夠哀淒了罷?而關八爺所哀嘆的並非是自己,卻是這世上貪婪、疑忌、陰險、惡毒的鬼蜮般的人心!
他等待著。就像一個盲者坐在一隻餓狼旁邊一樣。小牯爺始終在窺伺著他。
「算了,牯爺,萬振全你就開釋了他罷,算是看我的薄面,如何?」關八爺說:「萬家樓族議時,兄弟在場,各房族猶疑著不能立時決定拉槍援赴鹽市,這事也怪不得您,鹽市當初張出護鹽保壩的帖子,開罪北洋防軍,我關八卸不脫這付擔子,如今他們陷入危境,等著盼著我,我即使不動此地的人槍,也得隻身回去,對他們算是有一番交代。」
在捱受鞭笞時,他彷彿想到了什麼,但接續的鞭影剝脫了他的思念,把他能聚攏的意識都抽碎了,變成無數飄著、旋著的浮泡,擴大、上升,不斷的破裂,他無法把它連綴成某一種比較顯明的意義。
「我要見牯爺……」他重複著說。
「自然,自然。」牯爺說:「這個自然。……官府好歹總是個官府,咱們會如數備辦。」
當他拐入正街之前,猛覺得眼前一黑,有一宗黑忽忽的東西套住他,沒等他辨明那是什麼時,人影繞著他急速的旋轉,使他變成一隻落在蛛網裏的蒼蠅。那是一條粗而長的軟索,兩個人繞著他奔轉,用那條軟索把他渾身上下箍緊後,用一支長棒把他掃倒在地上,拖進一條既深且黑的斷頭巷裏去了。
「把這個邪皮的衣裳替我剝掉!」那人說。
牯爺聽著,臉色微微的變了一變。
「業爺當初贈馬給八爺算是贈對了!」老賬房說:「好馬贈壯士,像一塊玉這樣的馬,也祗有八爺才配騎牠,記得那夜牠在暴雨裏馱著八爺來這兒,渾身盡是泥汙和汗氣,那種白茫茫分不清點的暴雨,那樣蓋著人頭頂的焦雷,虧得是牠,若是常馬,非驚得離路不可!」
有什麼流液灌入喉管來,他費力的吞嚥著。
窮秀才,富舉人,
「噢,噢,」關八爺躺靠在枕上,歉然的說:「勞牯爺費心,我也沒什麼行囊,祗是馬囊裏有兩柄匣槍,一些散碎的盤川,如今我也用不著它,煩您替我收著罷,至於那匹馬……嗨!」他嘆息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僵涼,彷彿觸動了什麼,久久沒再說話。
「我說八爺,我是個無能的粗人,您這樣豪勇義氣,頗使我佩服,萬家樓不敢說旁的,至少不會見利忘義,把您給推在北洋防軍手裏,但我得在這兒先忠告八爺,俗話說:一娘生九子,個個不相同,又說:五個指頭平伸出來還有個長短,甭說是人了。……在萬家樓這許多人裏,我不敢包說他們都是輕財重義,這個,還望八爺您善自珍攝,多多留意,您就是去柴家堡、七星灘和三星寨,也請把我這番言語記在心上。」
「罵得好。」牯爺說:「我就是圖謀關八,也不會落得你這樣下場,你已經死到臨頭,犯不著為我擔憂。你說你有是非?我偏要來它個顛倒是非!……來人抓著他的手,替他在供狀上把指模捺上,日後我要說:王大貴在雜樹林截殺萬樹,——他自己供認了的!」
「你用不著越獄行兇的,萬振全。」關八爺說:「我業已跟牯爺為你說項,牯爺明天就會釋你的!」
他的性格使他沒有放聲叫喊。
「八爺,我可沒有您那樣的寬懷。」
他被囚在這種獸籠般的地窖裏,帶著他來的那三個全不見了,新換的這個看守人,若不是個啞巴就該是個聾子,一問再問,問什和*圖*書麼他總是不理不睬,甚且不願彎腰,連個手勢都懶得比劃。
也算是碰得巧,槍隊能帶回這個人來;這人既是鹽市上差來見關八的,又是六合幫的人,算是跟關八一夥,他既在雜樹林裏發現萬樹的屍首,又曾動手撥土埋屍,正好把這場血案坐在他身上。這麼一來,萬小喜兒在珍爺面前說的真話也就變成了假話,自己如今放過他,日後自會再找機會整掉他。……把這場案子坐在王大貴頭上極簡單,既毋需經過族議,祗要動一動刑,逼他在供狀上劃個十字,打個手模,然後把他拖到紅草坡斃掉就成了!
「你打算熬刑?!」那人剔起眉毛說。
那人正是那天在萬家宗祠裏當眾出言污辱自己的萬振全。
如果著人打黑槍,開槍把關八打死倒很容易,不過,自己如今主族事,關八有這麼多的羽翼,這麼大的聲名,他死後,人們推測議論,難免會把責任推在自己頭上,這麼一來,打黑槍看樣子是行不通的了!栽誣他不成,打黑槍又不成,該怎麼辦呢?他背著手,在大廳裏來回的踱著,越踱越覺得焦躁,越踱越覺得事情棘手。
塌鼻子這個人還算不錯,雖說打鹽市打得有頭無尾,駐軍淮上幾個月一事無成,但他恭順是恭順到了家,卑謙也卑謙得透了頂,聽說大帥到,趕夜騰讓出荷花池巷的小公館來,亦步亦趨的親自伺奉著,沒訴苦、沒嘆難,反倒說了一堆安慰人的話,這也就夠了。
「您甭過份為我掛懷,老爹。」關八爺看在眼裏,深為感動,反拿話安慰說:「我這半生,可算是屢經厄難,凡事我自會如您囑咐,格外當心,遇有人力不能保全的兇險,我相信天會助我。」
他們這樣閒話著,就走到牯爺的家宅門前。
牯爺低下頭,兩手撫著膝蓋,使手指彈著褲子,一時彷彿在盤算著什麼。
跟著那人的話音兒,進來兩個穿皂衣的傢伙,活像牛頭馬面似的,一人一條胳膊,把王大貴叉將起來,後面一個人替他開了鎖,把王大貴就這麼叉到外間來,蛇般的鐵鍊仍然盤繞在他的脖頸上淒鈴噹啷的拖著響,王大貴原待站著,耳邊聽得一聲粗暴的吆喝:
「八爺,您真的打算動身了?」老賬房跟過來說。
王大貴抬起臉,這回燈光沒直刺著他的眼,他看見眼前的石室裏一付地獄般的景象;一爐熾燃的炭火吐著紅舌,像許多分叉的蛇信,舐著幾柄燒紅的烙鐵,問話的那個漢子把一隻腿高搭在石凳一端,歪著身子,雙手抱著膝頭,把伸著的下巴抵在交叉的手背上,兩眼灼灼的,有野狼食肉時那種貪婪的神情;另有幾個皂衣的漢子環列著,兩手叉腰,臉上掛著漠然的冷笑,挽鞭的漢子把那條皮鞭又浸回木桶裏去,一隻大鐵壺裏發出一股難聞的煤油的氣味,一付梭子摜在他的面前。
「由他去罷,牯爺。」他說:「我沒見著那是誰?也許是我在無意中開罪了人,怨不得誰了。我祗求牯爺您能為我寫封信,著人捎到鹽市去,免得那邊……空望著我,我關八就夠感激了。」
若論關八爺的武術和他平素矯捷的身手,莫說這兩個人,就是十條八條漢子也休想近得他,一來他帶著酒意,又陷入忘我的沉思,沒覺著巷端的暗裏伏著人;二來他肩胛和腿上的創傷沒有痊癒,得不著力,再加上設伏的漢子出其不意先用軟索把他手足旋繞著,使他失去還手的機會,那一棍恰又掃著了他的傷處,使他陷入一剎昏迷。
也許是一個人在孤獨傷病中易生感觸罷,滿心的愁情使人豪情銳氣都消滅了很多,偶爾念及朝朝代代,有過多少豪傑英雄?更有過多少駿馬名駒?他們有的南征北討,東蕩西除,把半生的歲月消磨在馬背上,有的忠心保主,誓師勤主,血染征袍,效命在荒浩浩的沙場!……他們竟終生之力,究竟為人們帶來了多少安樂?多少承平?如今萬里山河依舊是滿目瘡夷,前人的愛心,前人的恩澤,卻都蕩然無存了!
「好!」那人說:「我就打你這個不承認。——替我先使濕水的皮鞭,抽它五十鞭試試,……不讓他嘗嘗味道,他不會學乖的。」
「我他媽特個巴子的祗要逃——命!」
「對的,對的!」那個副官加重語氣說。
黃皮瘦骨的帥爺倒有自知之明,曉得像這種樣的兵再怎麼整頓也是挽不回敗運的了。而北地混亂的情勢更出乎他的料想:他早在江南時,就聽說鹽市鬧了點兒亂子,估量著也不過是蚤虱之癢,當時閩中戰火方熾,軍務倥傯,並沒把它放在心上,祗吩咐給當地防軍拍份電報,著即剿平了事,後來聽說防軍不爭氣,才又調動江防軍,令下之後,懶得再為這事勞神,全把它交給塌鼻子師長處斷去了。
這個殘民以逞,混沌了大半輩子的軍閥頭子,以浙督閩督起家,盤據東南五省經年,並且統兵百萬,號稱五省聯軍總司令的北洋主將孫傳芳,終於在龍潭慘敗後,縮在鴉片煙榻上,從自反、自省和懊恨中說出這句人話來,而這句「我他媽特個巴子的祗要逃——命!」的話,他自己並不知道將來會流布在廣大民間,成為一句窮兵黷武殘害老民的人物留給後世的不朽名言!
人心若不是這般險巇,這世上哪會有這麼多的不平和無休無息的紛爭?!他悲哀著自己若是失了兩眼,再也無法回到鹽市和那些誓共生死的夥伴們同心抗敵了;自己若是失去兩眼,再也無法為這污穢的人間清掃塵埃了!……半生闖蕩在江湖路上,壓一心刻骨的風寒,捱刑毒、受鞭笞、坐大牢、走關東,天所加給一個人的苦難也算夠了,難道連為民效死的窄路也不容自己去走?竟把這樣悲慘的命運安排在自己身上?!
對於關八爺來說,深井般黑暗無光的日子時時使他感受著煎熬;他自兩眼被萬振全剮走後,人間的世界彷彿就被隔斷了,他被安頓在牯爺家宅的第三進院側的廂房裏,除了牯爺和伺候的人,他見不著誰,也聽不著任何外界的消息。
這時候,大廳當中的六盞大吊燈全燃亮了,把偌大的廳房照得通明,牯爺另外柬邀的一些族裏的陪客們也都陸續的進屋,暫時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直到大夥兒入了席,牯爺才又重新拾起話頭來。
「緩緩的抽掉一塊磚,我要跟他講話,」牯爺說:「他認了沒有?」
「好提人了罷?」一個食肉獸般的聲音笑著說:「先提出來抽它三五十鞭,剝他一層皮再說。」
王大貴被害後的第二天,萬梁鋪裏的關八爺就接到了牯爺差人送來的晚宴帖子,帖子上寫的有「茲有要事,需當面懇商」字樣。
大帥躺在煙榻,望著煙霧的兩眼有些失神。
「我要見牯爺!」王大貴啞聲說:「你們不能自作主張把我硬窩在這兒,我是在鹽市上替珍爺捎信來的,我一片好心,入林去撥土埋屍,你們怎能這般不分青紅皂白?把黑鍋扣在我頭上?」
「快些,快些!」另一個催著說:「我來晃火。」
他一面拍打著蚊蟲,一面在昏昏沉沉的想著;他想著萬家樓就這麼糊裏糊塗收押人實在沒道理,他想著自己雖已跟住在萬梁鋪的八爺近在咫尺,但卻一時無法見面,這真是意想不到的窩心事兒;他又想著那看守人的話,說今夜他會見著牯爺,看光景,他祗有把希望寄託在牯爺的身上了。
拙人有拙辦法,王大貴拿定主意,再不開口問詢什麼,祗是放大喉嚨,沒言沒字的一頓胡嚷,這一嚷,可把那裝聾作啞的傢伙嚷彎了腰。那人是個身材極為魁梧的大漢,凸頭凹眼,唇厚眉濃,一臉獰惡之氣,他先使槍托搗著鐵窗櫺,然後把臉貼上來低聲叱喝說:「你甭在那兒胡嚷亂嚷,你要什麼?」
王大貴軟弱的喘息著,深陷的眼裏含著悲憤。
關八爺搖搖手,他很難把那樣波動的語音聚攏。痛苦像是飛蝗般的羽箭,在漆黑中射向他,許多零碎、飄浮、抓不住的亂夢,在他的感覺中起伏著。他從溢著血的虛縫裏迸出一聲呻|吟。

「你越發殺了我算了,萬振全。」他唇角掠過一縷意味淒涼的淡笑,仍然平靜的說:「你若是割了我的頭去領賞,也許更會多得些花……紅。」
「帶下來了!」上面有人應著。
在陰黯的囚室一隅,凝固的死寂中響著無數蚊蚋的細細的嗡鳴,看守人的腳步把黃昏絞渾了,一團一團半透明的暈黑在西天最後一束餘光中湧泛而來,慢慢的,它們從下而上的聚攏,夜幕就降落下來了!
來人剛剛一走,老賬房程青雲就踱近關八爺身邊來了;他端著水煙袋,一臉的愁容。
槍隊上的漢子齊應著去了。
黃昏光落在大廳外寬敞光潔的方磚天井裏,由清澄變為渾濁,大廳裏也逐漸的沉黯朦朧了;關八爺看不清牯爺背著窗光的臉上的神情,單聽他的語音卻是真誠的,爽直的,並不迴避自己心中疑慮的事情。
他皺著眉,陰影棲息在他的眉間,他不能相信偏處在萬家樓的人們能不感覺到這個,感到這種巨大的煎熬。
他夢見潑墨般的黑夜,在朦朧的語音之外裹住他,火摺子跳動的紅光中凸露出一張猙獰的人臉,扁大得像磨盤一樣;欲望掛在他的眼眉上,陰毒的笑意展在他歪吊的嘴角,那隻削尖的竹筒在火光裏搖晃一下,瞄定了自己的眼……
「牯爺您遇上這種局面,打算如何呢?」他問說。
「甭看我的眼瞎了,我的心並沒瞎,耳朵卻也沒聾,牯爺。」關八爺平靜的說:「若說我這一生還有什麼牽掛,也就祗這一宗了,……我誓必要言出有信,剷除我畢生所遇的最最奸邪頑惡的人!」
他還記得一些謠歌,諷嘲著前朝黑暗的、充滿銅臭味和血腥味的官府衙門,……一些從生白鬍子的老人嘴裏吐出來的謠歌,總帶著一半憤懣一半哀嘆的調子:
「我總要見著牯爺的……」他抱著頭,這樣重複的,微弱的自語著。
熬著罷,王大貴;是的,我正在熬著……關八爺那樣的人,不也正跟弟兄們一起熬著麼?!……天在旋,地在轉,燈焰拉長,跳起,人臉像浮泡般的上升,這一切全像是醉中所作的噩夢,他不會再跟關八爺見面,也不會再回鹽市去赴死了!他不能跟野火般的難民群捲在一起,自沙窩子中躍起去截擊北洋的敗軍了!……
「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牯爺說:「塌鼻子差人下來時,祗說希望這一帶地方不要阻擋他們過境,我告訴他們說:『祗要他們不進鎮,不擾民,繞道鎮外,咱們管不著。』這實在無可奈何的辦法,因為咱們若是集槍一抗,他們難免要大肆殺戮無辜……同時,亂兵不定就在這一兩天內過境,萬家樓這些人槍,若不先求自保,再拉出去援鹽市,定是弄得兩敗俱傷了。」
關八爺看了帖子,對來人說:「你回去跟牯爺回稟,就說我準時到府就是了。我的腿傷轉好了許多,正打算轉赴柴家堡和三星寨去,趁這個機會跟牯爺碰碰面,該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粗聲問他說。
「噓……」另一個壓低嗓子:「去祠堂裏看被押的萬振全去了。為了緩和關八,他不得不把振全給收押起來,算是給關八一個面子。」
「燃上吊燈。」牯爺叫喚說:「來人把吊燈燃上。」又轉朝關八爺說:「八爺,您的處境,兄弟知道得夠清楚,不過,請您放心的是——我探聽得消息,老七房的珍爺,業已領著沙河口的壯丁,一路召喚各地零散槍枝赴援鹽市,如今正跟鹽市的方爺在一起!」
但再那麼一聽來人說話的口氣,彷彿來的並不是牯爺,而且聽那些話音兒,全像要對付自己的樣兒。他暗自搖搖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也許祗能這樣了!這句話裏仍含著不甘。關八爺知道,至少在目前,自己的眼窩傷重沒愈,說什麼也離不開萬家樓,除了困居之外,再無他法,不得不暫使那匹神駿的白馬一塊玉委屈的伏在槽廄之間,但在自己的內心裏,仍有烈焰在飛騰著,迎向那漫天的烽火,他始終執持著,一個亂世人在沒死之前,是無法從苦難人間獨自遁逃的。
「他暈過去了!」
牯爺默默的嗯應了一聲,心裏一凜,重又湧動了殺機;他望了望躺在病榻上的關八爺,卻又不禁暗笑起來和*圖*書,他覺得自己沒道理再駭懼這個失去兩眼的盲人,關八自己說的不錯,他原不是什麼樣的英雄,他一樣被槍傷磨折得拐著腿,拖著胳膊,他一樣會被萬振全用軟索纏倒,毫不費力的摘走眼珠。由此可見,一個落魄的江湖好漢也祗有赫赫的名頭嚇人,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威風之處,睜著眼的關八都栽在自己手上了,沒了眼的關八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害怕的?!
「您總算醒轉來了,八爺。」那是小牯爺的聲音。
他這些時處心積慮安排的,也正是這個……
雖說是這樣,王大貴除了困惑和焦急之外,卻並不感到恐懼,他倒不是因為關八爺在萬家樓,自己有個仗恃,而是覺得自己平白的受了牽累,心裏對誰都大明大白,沒虧沒欠,俗說:人不虧心,不懼鬼神,也許就是這個道理:他在耐心的等待著。
「八爺,牯爺來接您來了!」
「牯爺如今沒空!」那大漢說,露出一排滿是黃垢得憎人的牙齒。
是的,牠是一匹罕見的好馬,在這樣的亂世,正要有豪士騎著牠去除妖靖患,幹一番不負此生的事業,他看著牠,便憶起當初業爺贈馬的厚意,憶起保爺生前澤被江湖的隆情,如今對馬懷人,倍增悽惶之感。
登上石級的關八爺雖沒喘息,卻覺得傷口以上關節部位的筋肉一經費力,仍有著針刺一般的抽痛,由此可知槍傷損及了筋骨,若不經長時的調息,雖然長合了傷口,也談不上真正痊癒。他站在顯門的平臺上,手撫著顯門邊的獅獸的背脊,回臉西向,西天的霞雲璀燦,正燒成火橙色的黃昏,一群盤繞的鴿群飛過那片透明的火紅光,落在萬家宗祠的高樓尖頂上。那彷彿是一種意欲向他顯示什麼的天象;大火般的紅光是整個北方大野的真實處境,那鴿群是人們卑微的渴望承平的意願,在那種處境中,連人們的意願都被大火煎熬著。
牯爺嘴裏這樣的罵著,暗裏卻為自己的計謀得售慶幸著。這是他幾天當中苦想得出的好主意,他利用萬振全兄弟倆出手刨出關八兩眼,告訴他們抗風去縣城,用關八的眼珠換一筆足夠他們遠走高飛的賞金。他要把關八的性命留著作為活證,——用關八自己的嘴證明害他的不是旁人,祗是從宗祠羈押處潛逃的萬振全和放鬆看守他的兄弟,自己呢,既達到除掉關八的心願,又可趁機做好人,一面大拍胸脯,發誓追捕兇手,一面為關八養傷調治,使對方相信自己,感激自己。
殺人放火免勞神,
「假如方便的話,」那個副官歪過身子,使手掌套在嘴邊說:「您能交出人來,由您開個價錢。……能把關八窩住,鹽市就群龍無首,容易對付了。」他又用較大的聲音補了一句:「這全是師長他的意思。」
「我說,八爺,我勸您還是靜心養您的傷罷。」牯爺說:「就算您能探聽出誰是那個奸邪的人,您又能怎樣呢?……如今您變成這樣,我正擔心您日後連行路都不方便了……」
我要是立刻著人去沙河口,指認他是謀殺紅眼萬樹的兇手,那無異是向珍爺兄妹顯示我心虛,也證實萬小喜兒的話是真的,珍爺準會相信紅眼萬樹是我差出去追殺萬小喜兒的了。這樣一來,珍爺決不會把小喜兒交出來,即使他願交出人來,讓自己藉著族議,坐實了萬小喜兒殺人抵命的罪行,也難保萬小喜兒不說話?!……在萬家樓,一個主理族事的人,可以不經族議,逕行斷處一個外姓人的生死,但若想公開處死一個姓萬的,就非經族議不可、處斷萬小喜兒,難就難在這一關。
大夥兒在席上駐筷停杯,認真的商議著,無形中把關八爺初初倡議的拉槍援助的事給淡化了,——這正是牯爺所盼望的,因為當他們把亂兵形容得可能如何燒殺時,在萬家樓東西兩面不遠的地方,孫傳芳所領的敗兵,正像夾尾狗似的,靜悄悄的翻荒踩過去,卻把塌鼻子留下來,專門對付鹽市。
「我得請問八爺,哪種人算是奸邪呢?」
活剮人眼的慘毒使豪士關八爺的身軀在軟索的纏捆中蛇遊著,一陣劇痛像平地湧起排山,牽著他的心,連著他的腑臟,使他暈厥過去,僅有的一絲意識感覺到這世界是紅的黑的紅的黑的,……一些由醜惡人心中吹起的邪魔的狂風!由於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周圍寂靜的黑夜也被撞動了,近處的犬吠聲撞響遠處的犬吠聲,更夾有銅鑼的敲擊和腳步的奔躍。
在萬家樓,七支旁族中的祖宅在建築形式上都是差不多的,祗是位處萬家樓東南隅的老二房的祖宅曾遭火劫,所以屋頂、大顯門和影壁長牆都是後修的,看上去新舊滲合在一起,顯得很不調和。
而外間的那幾個漢子們,不理會王大貴腦子裏正在想著些什麼,他們祗管那樣的忙碌著。王大貴看得見,在燈光映亮的眼前的一方石壁上顯出一隻火爐的龐大的黑影,那黑影時時被穿梭的人影遮擋住,又時時顯露出來,爐口斜插著幾柄烙鐵,搖曳的紅色火光上走著煙霧;他又看見一條高大、奇幻的人影在抖動著一條蛇似的鞭子,把它浸到一隻水桶裏去,那一方映著燈光的石壁,像影畫一般的映出這些形象。
「嘿嘿,你以為我會聽信你?」萬振金歪吊起嘴角說:「今夜若不是我這兄弟幫我逃出來,明天也許我就死在皮鞭底下了,你想不到罷?」
「這個請八爺放心。」牯爺說:「我一定盡快照辦就是了。」
「照這麼說,你是橫著心,不承認你行兇了?」
燈光略一移轉,擒著他胳膊的兩個傢伙把他叉起來,斜拖到一邊石壁前,使他臉對著牆,將他的腕子引進壁上嵌著的鐵環,使皮筋絞緊,另一個傢伙在他背後揚起了皮鞭。
牯爺預知這些,他用活著的關八當做鎮水石,擋住那些洶湧的狂潮,他在前廳裏接見各房族中前來探視的人,宣稱八爺需要靜養,目前無法見客,把他們分別擋了回去,這樣,關八爺就被孤立在一口深井般的世界裏。他不能不感激著牯爺,牯爺對他的養傷調治可說是竭盡心力,牯爺經常留在他病榻邊,親自伺候著湯藥,無微不至的問暖噓寒,彷彿這回由萬振全那惡徒一手造成的過錯,全都擔在他這族中長輩的身上。
「你想通了更好,萬樹這條命案,你死活全都賴不掉,來罷,再加他一塊磚頭!」
牯爺更知道,到了明晨,關八爺是再也看不見這些的了!
「師長他的意思祗是……」那個副官說:「祗是吩咐兄弟下來跟貴地連繫,盼望貴地不要拉槍援赴,助長鹽市的氣焰;能讓北上的軍隊平安過境……」
「這是不成問題的事情,」小牯爺笑著說:「歷年來,駐紮兩淮的防軍,全部沒擾過敝地,萬家的地面由萬家自己理事,萬家一向沒短缺過官裏該納的錢糧。」
天約莫到了起更的時分了,他睏頓成那個樣兒,若不是蚊蟲釘著咬他,也許他真的就盹著了。在似睡非睡的朦朧中,他聽見地窖入口處鐵門響動的聲音,一道燈光射進來,在他頭頂的石壁間旋動一下,緊接著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
兩支削尖的犬牙般的竹刺,瞄定了對方的眼眶猛扎進去,即使是關八爺那樣鐵澆的豪士也噴出一聲滴血的長號,慘慘的嚎聲沒落,萬振全一擰腕子,使勁把手一絞,關八爺的第一隻眼珠業已被絞離了眼窩,陷進竹筒;對方一挑一抽,那隻活突突的眼珠便跳落在巷邊的石板上!
「快些找門板,把八爺抬回我宅裏去,趕急找醫生瞧看。」牯爺又在吼叫著:「天喲!誰竟挑去他的兩眼?……我料想必是萬振全!」
大夥聽了這話,都哄笑起來,一齊伸過酒杯來向關八爺敬酒。
那人問他的年歲和籍貫,他說了。
老賬房一時語塞了。關八爺是那種人,吐話出口,四稜四角都是理字,有著抬不動的份量,你不能批斷他有什麼不是,但你又不能不為他擔心;他不聲不響的咈著火煝兒去吸水煙,一朵花樣的藍焰映著他緊鎖的眉。
「我今晚宴請八爺,除了陳明這宗事,另外還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跟八爺商量的。」牯爺一面舉杯邀飲,一面緩緩的另提話頭說:「八爺困處在萬梁鋪靜養槍傷,也許對近來外事的變化聽的不多,我不得不在這兒把我探聽得的消息奉告您,跟您詳細商議,也求您明眼點撥點撥,看萬家樓在這種亂局中怎樣區處?」
「誰審呢?」
「噯!」他奮力搖撼著鐵窗櫺,朝窗外喊叫說:「你們把我窩在這兒,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塌鼻子傻傻的聽著,一時仍轉不過彎兒來,他祗覺得有些奇怪,奇怪大帥變得這樣快,早年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氣勁兒全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滿臉是沒精打采的灰黯的沉愁。
最可嘆的是民間的一些土豪劣紳,依仗著他們勾結北洋得來的幾分邪惡的權勢,竟也紛紛仿效官府,私設刑庭,使刑訊之風熾行各地,看光景,萬家樓的權勢落在小牯爺的手裏,他也染上這種惡風了。他用得著對自己這樣無辜的人動刑拷打嗎?
「我說八爺,依我看,牯爺這餐飯,您就是推辭了也罷,您沒仔細瞧瞧萬家樓的光景,在在都對您不利。……這些日子,不堪入耳的謠言這麼多,族議時,他老二房的萬振全當面污辱您,……牯爺雖在面子上敷衍,實則就是軟扣著您,萬家樓在牯爺手上,根本缺欠拉槍援救鹽市的誠意,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是非和磨難。如今您腿傷還沒痊癒,最好是少出門,以您的聲名,萬家樓任誰也不敢明明白白的怎樣您,……若是施暗箭,那可就不同了。」
「我在……哪裏?」關八爺這才真的清醒了:「說話的是……牯……爺麼?」
但塌鼻子這種匹夫不懂得這個,急忙在一邊大拍著胸脯,擺出一付打算將功贖罪的嘴臉說:「稟大帥,我受您知遇,該在危急時出死力,這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容我想辦法,呃呃,想辦……法……」
「誰審全是一樣,我來審好了!」最先的那個粗喉嚨叫說:「提人罷,我他媽今夜也來過過癮,——開審雜樹林殺人犯,來它個指鹿為馬——屈打成招!」
第一鞭抽下去,王大貴死命地咬牙,渾身像電擊般的顫動一下,那種刺心的疼痛使他的背肉興起一串持續的痙攣;再一鞭抽下去,他的臉色變得焦黃失去了血色,兩臂在鐵環間像受傷的蛇般的扭動著。而皮鞭劈著風,絲絲叫的遊向他赤|裸著的脊背,每一鞭下去,他背上便添一道紅裏帶著青紫的鞭痕。
秀才沒馬騎……
他打的就是這種主意——
鄉野上的漢子們,多半都有過欠糧欠稅被官裏抓去的經驗,多半都有過被鞭打刑訊的傷痕;不論事隔多久,談論起來猶是心有餘悸,隱隱覺著身上那些老傷疤像發陰天似的疼痛,緊鎖的眉尖壓上一片陰鬱的濕雲!——那些無可奈何的憤怒和痛傷彙結在周圍許多張熟悉的臉子上,那樣地痛刺著人眼,使人眼瞳裏迸起火花,一片像欲焚毀什麼似的火花,迸起時是那麼熾熱有力,但總在一剎之後,消失在眼前明明暗暗的空間,好像一個人經過那番憤慨之後,也跟著寂沒了!
龍潭一戰之後,那位愛躺在鴉片煙榻吞雲吐霧,並且時常用煙槍比劃著:誇說要擴充五省聯軍百萬人,同時要發明飛天機,製造回頭炮攻打南軍的孫傳芳大帥就連最後的美夢也破碎了,他手下那些平時阿諛奉承極端恭順的將軍,竟會臨陣舉槍,帶著他們的部下,整師整旅的向北伐軍輸誠,掉轉槍口來打自己,等到渡江打龍潭,自己業已把口袋裏僅賸的一大筆賭本押上臺面,原指望擲它一個六的,誰知竟擲了一個倒楣的么。
小牯爺就這樣鎖著眉毛,鬱鬱的踱著,忽然他想起已經被收押在地窖裏的王大貴來。
「牯爺,您千萬不用再去追究誰了,」傷勢略為好轉後,關八爺吐出他心裏的話:「不論誰剮去我的眼,由他去罷!……世道人心變成這樣,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您千萬甭為我難過。」
老虎凳那種玩意兒算是惡毒的刑具,普通人朝上一坐,三魂就走了二魂;王大貴被拖上石凳,靠牆坐著,兩腿併直平伸在石凳的凳面上,一個人用手指粗的麻繩,在他膝蓋上部連著凳面捆緊,另一個把木槓從他足踝下面穿過去,然後兩人抓著槓頭朝上猛提,硬扳他的小腿,在他腳跟下面墊上了一塊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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