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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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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反間

第二十章 反間

「她很清醒,」婢女說:「祗是很疲弱……剛剛還做著惡夢。」
小餛飩比旁人更關心著八爺,但她心裏思想的、懸慮的,跟旁人都不相同。……她祗是朦朧的覺得,人間世上,原就是一片貪與欲彙成的血腥大海,一切的人都在這片廣闊無涯的血海浮沉,直至沒頂。她不相信誰有那麼大的能力,能夠淨化這片血海,更使它永不揚波;甭說古往的那些聖賢豪俠沒能淨化人心,連他們本身也屍浮在這片血海之上了!
抬頭再看,前一剎滿臉冰霜的團附老爺,這一剎又變得和氣起來,若無其事的笑著,端起他的紫沙小茶壺呷著茶,指著兩人問說:「我首先想曉得,你們兩個是從哪兒來的?!」
一番話說得全席的人都笑謔起來。
茶房擦妥了靴,領他們去洗澡用飯。
「哦,」張二花鞋說:「怪不得你們牽的不是驢,卻是兩匹極惹眼的好馬。……在北地,若論養馬最多的族戶,就要算是萬家樓了!我要問你,萬振全,萬家樓離縣城這段路不算近,你們老遠的騎馬到縣城來,為的是什麼?依我想,必定有要緊的事情罷?」
「咱們這位參座敢情是發了福了,」張二花鞋搭訕說:「比起他前幾年那付模樣改了不少。」
不錯,今夜是空等過去了,但明天還得把握著才行;塌鼻子師長既這樣的狡猾,自己就不能再這樣癡貓等瞎窟長此空等下去,非得另想辦法不成。
「跟……跟……總指揮回稟,」那個兵勇說:「自從那天夜晚……冒雨拉上火線,我……我就再沒見過他!」
「她就是唱淮曲姑娘當中頗有名氣的白玉蓉,」張二花鞋說:「藝名叫做白鳳凰。她不但曲兒唱得好,神情韻味極為迷人,而且還彈得一手好琴,真是餘音嫋嫋,三日繞樑,你聽,你聽那琴音……」
「一定高升喲!全福壽。」
那兩個傢伙牽著兩匹膘壯的好馬,跟他們衣著相比,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而這一對不倫不類的土佬,走在縣城的堤路上,非商非賈,更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而他在刺殺塌鼻子師長之前,必先要除掉眼前這兩個凶徒。照他們取出的、萬家樓牯爺寫給塌鼻子師長的信看來,那牯爺實是陷害關八爺的主謀,這兩個不過是牯爺收買了的兇手而已;事實上,如今自己已經無法抽身,先去萬家樓查訪被害後的關八爺的下落,擊殺那個設計害人的主凶,這一切祗能等自己刺殺塌鼻子之後,萬一留下性命來再辦了!今夜他原可以立使萬振全兄弟伏屍眼前,但這兒總歸是五方雜處的客棧,鄰房又都住著許多敗軍裏的官眷,下手不甚方便,看光景,祗有等到明天再說了。
他走到一座鎮水銅牛邊,停住了腳步,一手撫著水淋淋的銅牛脊背,朝河面上凝望著,兩岸的燈影落在河面的流水上,流水波漾波漾的拖長那些燈影,變成條條曲折的光柱,因為離閘口較近,近岸處的流水,不時翻騰起一串串有力的漩渦。
賬房應聲去取紙筆,萬菡英就招請小餛飩坐到床沿,牽著她的手,誠懇的吐話說:「卞姑娘,我們雖僅是初識,但你這種不畏危難,知恩報恩的性情,我真是又羨慕,又喜歡。我的病已到山窮水盡的光景,……不能起來拜你,一切就這麼託付給你了。」
她原以為這位姑奶奶是個中年婦人,沒想到她卻是一位比自己年紀更輕的閨閣千金?!她雖然病成這種樣,一罐一罐的吐著血,但她清麗的姿容卻仍具有一種吸人的力量,她語言真摯,態度從容,尤其是斷事的果決,是自己生平從沒見過的。
「我看,團附老爺若不嫌咱們手腳蠢笨,」另一個說:「咱們就跟您牽馬執蹬,求個發達罷!」
「人已到了這步田地了,您就有當無,開帖藥,死馬權當活馬醫罷。」難民裏的金老頭兒說:「他的傷勢雖然極重,但他年事輕,看著沒指望了,也許會有轉機的。」
那姑娘走到臺前,抱著琴向四方行禮後,攏一攏綠裙,退至一隻錦凳邊坐了下來,順著琴略一撩撥,琤琮的音響便壓下四面嘈雜的喧嘩。
「四四如意它全福壽!」
她祗是那樣的睡了……
香雲閣的門面高而不闊,歌廳卻非常敞闊,樓下是散座,樓上隔成許多包廂,全彷彿是北地一流海京戲院子的款式,但它獻唱的戲曲並不限於京戲的清唱,有許多地方戲曲,流行的小調,也都把顧客們迷溺著;在香雲閣裏,顧客們可以任意點茶點菜,召幾個雛兒來陪飲。
一個文文靜靜的挨著張二花鞋坐下,另一個卻叫色迷迷的過氣團長一把攫住,老鷹抓小雞一樣的牽了過來,摟抱在膝頭上,一面緊偎著她的臉,一面從她脅下抄過一隻手去,揉弄著她的胸脯。
奇呀?!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他想。
「您……您……是說?……團附老爺?!」
張二花鞋心裏愈焦急,面上裝得愈輕鬆,他知道,光靠發急是沒有用的,以他的身手,若是趁夜上屋,冒險暗刺塌鼻子,雖不能說一舉而中,多少也有三五分希望,但他覺得那樣做,對於江防軍的軍心影響不大,要刺殺他,非要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下動手才夠意思。
「替我著人去找賬房跟管家來這兒。」她說:「我有些……要緊的事……等著交代他們。」
會有什麼樣的得意事兒,使他那樣興高采烈呢?!
「我說,振全哥,我看還是照實說的好。」年輕的一個說:「團附老爺說的不差,——咱倆的命如今是攢在他的手上。凡是幹北洋軍的人,沒有幾個不恨關八的,咱們就是實說,也不該罪,可不是?……連牯爺寫給師長的信,也一併呈給團附老爺過目好了!」
他經過另一道熱鬧的花街的街口,人力車的車鈴聲把他喚醒了。但他很快又沉入另一種思緒裏來。
「我姓卞,姑奶奶。」小餛飩哽咽著:「關八爺……他是我的恩人。我是剛從鹽市上……撤出來的。」
這樣看來,這兩個傢伙不是明明找死麼?
他默默的站在窗前,祗有偶爾透過寒雨的雞啼聲,遠而迷離,那樣的鼓舞著他。
「嘿嘿嘿……」張二花鞋突然淒淒慘慘的狂笑起來,指著兩個人說:「今晚我收留你們兩個見利忘義、披著人皮的虎狼,等日後我這兩隻眼珠,比關東山那兩隻眼珠更值錢的時候,你們豈不會又把斜心眼兒歪主意動到我的頭上了嗎?!」
「不敢跟您說半句謊。」萬振全說:「關八被我們使軟索纏住,一棍打倒,他那兩眼是我親手剮出來的,哪還錯得了!您務請相信我。」
「其實扣押也沒有什麼關係,振全哥,」年輕的那個瞅瞅另一個說:「祗要有位官長老爺來問話,咱們照實一說,他們就會放了,可不是?」
「張爺今晚上有朋友?」那個包金牙的茶房說:「您的包廂剛剛收拾過,我著即替您把茶給沏上。」
一雙久歷江湖的眼,雖不敢說是目光如炬,得能穿胸透膚,但至少也具有著辨人的能耐;張二花鞋把那兩個人一瞅,但見他們臉上雖滿布欣悅之色,眉梢眼角,卻隱隱有殺氣沒消,其中年紀稍長,體形略壯的一個,一張蟹殼臉上,生一付森冷的濃眉和含凶帶怒的豬眼,額頭平板,鼻孔外露,一望而知是個又蠢又橫、缺欠心計的人,年紀略輕的那個,賊裏逡逡的,兩粒瞳仁兒在眼眶裏來回跑,像是有很多主意,嘴裏雖咿唔哼著俚俗的小曲兒,卻尾音顫涼,暗含著半分怯意,也許是平素很少進城,對這陌生的城市,有著一份原始的恐懼罷。
隔著一道透亮的玻璃窗,張二花鞋瞟一眼那些摔脫硬帽,敞開風紀扣,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論明朝死與生的敗軍,不禁覺得深深的悲痛,悲痛著那些背井離鄉,滿懷傷痛,而又在戰火中失卻本性的靈魂!那許多以數字象徵吉祥如意的語句,從他們被老酒辣麻了的舌尖上吐出來,顯得與他們真實處境多麼的不調和,希望落進空幻的酒盞,距離越嚷越遠!
依自己的判斷,師兄方勝正在鹽市上指揮若定的揮兵抗敵,不至於遭人陷害,而這兩人並不像從鹽市來的,但單身匹馬去北地的關八爺可就難說了……若依常理而論,八爺的身手,雖不一定能勝過專門習武的人,但,但若說對付眼下這兩個毛人,實在是遊刃有餘,而且八爺的膽識超人,槍法又十分神奇,說什麼也不該出這樣的岔事?……不過,聞說他在羊角鎮帶了很重的槍傷,用好手好腳的人去暗算一個傷者,那人再是英雄也不成……如今沒功夫思索這許多,先拿話拴住這兩個傢伙再說。
路面是遠方運來的赭黃色的姑姥石鋪成的,積水彙成的小水漥遍佈著,映出倒立的燈影和雨絲的跳躍。他的光亮的長筒馬靴踩踏在石面上,發出踏、踏的聲音;他經過一道橫街的街口,聽見一些拎著酒壺、業已喝得東倒西歪的兵勇們在廊下怨罵著,罵江防軍既收容他們,為何不給餉?怨左一火右一火越打越窩心……
「也走了!」那個聳聳肩膀說:「今晚上,我可算是無眷一身輕,您要是沒事,就陪我蹓躂蹓躂去罷。」
臺上的白玉蓉姑娘在調弄著琴弦,從寬大略短的袖口間,生長出一雙裸圓光潔、戴著碧玉雙環的小臂,兩隻嬌小玲瓏的小白手,真像是一對白鴿子,纖細修長的手指就是搧動的鴿羽,她一手虛虛的攏住琴背,一手在琴弦間不經意的撥弄著,那一串奇妙的琤琮,便像柔風般的從她指尖下蕩動起來,在人心裏吹出許多漣漪。
他的心思,正用在如何攻破鹽市上。
「你,你胡說!」張二花鞋大睜著兩眼說:「那關八是鹽市上的叛軍首領,他有以一當百的身手,憑你們兩人,就能挖得他的兩眼?」
「你叫什麼名字?」
「這隻白鳳凰名不虛傳罷?團座?」
一縷淒絕的笑意浮上她蒼白的臉,她搖搖頭說:「我自覺……不成了!這一向勞累你時常熬夜守著我,我很不安心,去罷,這算是我最後煩勞你。」
張二花鞋深懂鄉巴佬的習性,豪華的氣派,闊綽的手面,場子上那套又陳又濫的官威,都能把一個平素凶蠻的野漢懾服,雖不至嚇得他屎滾尿流,至少也能把他嚇出屁來!……
「慢慢來,慢慢來,」過氣團長說:「你總得讓我先親一親,聞一聞!……待會兒我吃了酒,手腳就更不會斯文了啦。」
「哦!……哦……唷!」她手撫著胸口,喘息的,從夢中叫出聲來。
過氣團長乾了酒,跟張二花鞋所懷的心情完全兩樣,他把那個雛兒抱著,坐在他自己的膝頭上,一面上下其手,一面纏著那雛兒嗑瓜子他吃,不但嗑,還要使舌尖度給他。張二花鞋瞧著他這種醉生夢死的模樣,心想,這種樣的北洋軍,若不敗滅,頭頂上的蒼生也就沒有天理了。
「您的如夫人……?」
「你們也甭先把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我是團附,我知道得很清楚。」張二花鞋說:「在江防軍手裏被扣押,夢也夢不著官兒來審問你!一進去,就先鞭抽棍打,狠砸你一頓,然後,每人也有酒席你吃——兩壺老酒,一盤滷菜,吃完了就拉出去斃掉你!」
縣城裏的敗軍越聚越多了——
「團長大似天。」另一個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你們兩個,把牲口|交給他們牽上槽去加料,替我進來歇著罷!」張二花鞋朝猶自站在廊下的兩人叫說。兩人交了牲口,拎著布囊進到客屋裏,給強烈得耀眼的燈光照得發呆。
他默默的把兩人的話給聽完。
「你是說珍爺?!」張二花鞋故意岔說:「嘿,我聽說萬家樓有個萬世珍,集了北地不少的民槍,助守鹽市,師長把他當成叛逆,你們兩個原是鹽市的奸細?」
這種感覺,引起他雨中散步的興致來。
而張二花鞋歪躺在套間外房的大躺椅上,翹起一條腿,閒閒的悠蕩著,一面就著燈光,摘出一把雪白如銀的匕首來,稍停的修整著他的指甲。
順隨著這種興致,他離開香雲閣前面平臺,緩步踏進雨裏;雨夜裏的空氣是清涼濕潤的,雨絲密而細,霏霏之中,又帶著些霧屑般的濛濛,這種雨最適宜漫步,祗要不在雨中停佇太久,還不至濕透衣裳。
他用眼角的餘光一瞥那邊包廂。
那生活是一支使人永憶的歌,在晨晚的風裏,清越越的播揚著。……在帶著刺鼻鹽腥味的堆疊邊的大廠房裏,大群的姐妹們唱著輕快的歌,迎著天光編席結繩。在野曠的空地上架野炊,燒起紅紅的柴火,不管四周的槍聲多麼密集,殺喊多麼騰揚,祗管替那些火線上浴血的人們烙餅燒飯。夜晚提著燈籠,到一排排空棧房中去照顧負傷帶彩的人,為他們裹傷敷藥,漿洗染血的衣裳。
他轉移視線,朝樓下望去,散座上的來客幾乎滿座了,幾盞漏斗形的大垂燈的黃色光柱,從高空直射到散座上面,隔著茶盞間的熱霧和煙雰,是一片黑鴉鴉的晃動的人頭,十有八九都是敗軍中的官佐和江防軍的官佐;幾盞垂燈的光束籠在臺上,那抱琴唱曲的姑娘穿著粉紅嵌銀線的緊身小襖兒,喇叭袖,荷葉邊,別有一種嫵媚的情致,她踏著翻花的碎步,墨綠的裙浪下泳浮著兩隻鴛鴦似的粉紅色的綾鞋,她的腰肢那樣纖柔,行步中自然的扭動如風中弱柳,她俏白生生的笑臉上流露出撩撥得人心煩意亂的春情……
「是……是真的!」萬振全急得額頭滾汗說:「咱們萬萬不敢欺哄您,……兩眼現在這裏,待我取出來,您看了就知是真的了!」
「你兩個替我起來,」他這才低叱說:「我並沒要你們跪著。」
塌鼻子一走,眾人就一哄圍攏來問長問短。
張二花鞋一聽,就知剛剛進來的並不是塌鼻子師長,而是江防軍裏的窩囊貨,那位專門替塌鼻子參贊酒色財氣的參謀長,這種貨色雖然階高,身列少將,但實在不值得自己動手,比起來還不及領兵上陣的團長重要呢。
她怔忡了一會兒,回思著適才的夢景。
「我不管,」那個眼瞪得更大了:「你為了省幾文錢,害我去挨臭蟲釘,跳蚤咬,我不樂意。」
「我……我……我……」那個粗脹脖子,別半天才彆出話來:「誰他媽指望有這等好處來著?我他娘扛著這等物事,說扔又捨不得,說賣又賣不掉!」
「噓——」賬房說:「這怎能告訴她?!我們祗好替他營棺落葬,把這事瞞著小姑奶奶,她能好轉些兒時,就是問起,也不能把小喜兒的死訊告訴她。姑奶奶她這回發病,是由小喜見的話引起的,他醒後,姑奶奶正在他身邊,他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麼?姑奶奶聽著,就暈靠在圓柱上,大口的吐了血。」
有些亂子鬧得連塌鼻子也覺得太不像樣兒了,一股敗兵開搶十里長街中段的銅元局,把銅元從倉裏一麻包一麻包的扛出來,嚷說自己發餉,你爭我奪的,弄得遍地都滾散著銅元。另有兩股敗兵跟守城的江防軍幹架,鬧得雙方都架上了機槍。——塌鼻子不得不四處大張告示,不准在大白天結夥行劫(夜晚沒提),不准行劫官家的行號機關(民間沒提),嫖賭鬧事不准動槍(動刀沒提),又分別派出四撥兒巡邏隊,每隊幾十人,扛著雪亮的鬼頭刀,一二、一二的吆喝著巡街,才算勉強維持著不出太大的亂子,但說是爭風吃醋打破頭,賭場裏外鬧人命這些小小不言的事兒,塌鼻子他就懶得去管了。
張二花鞋為了尋找最妥當的機會,公開刺殺塌鼻子師長,在表面上裝得輕鬆愉快,而心裏卻是十分沉重的;眼前的這座城市是戴老爺子跟自己師兄弟幾個生活多年的地方,他熟悉城裏城外的街巷,像練武人熟悉拳腳一樣,終生難忘;春來後,繞m.hetubook.com.com城流淌的大運河水漲平堤,正是這古老縣城交易繁盛的時辰,南來北往的客旅行商,使碼頭一帶的客棧家家客滿,上游下游來的大小船隻,從堤岸邊泊起,連綿近十里地,一直泊至河心,巨大的、直指高空的船桅聚集如林,夜晚來時,通明透亮的燈火相接相啣,在閃金的河面上造成一座熱鬧的浮城;碼頭上面,滿堆著集散的貨物,巨大的海魚,成筐的蠶繭,一絡絡的生絲,疊放得比人頭還高的打上印的豆餅,一簍簍豬尿泡封口的豆油,從南方運來的新式軋棉機、深耕鐵犁,從北方運來的羊毛和打捆的皮貨,累壞了碼頭上紮頭巾的搬運伕們。他也還記得那些工廠區林立著的日夜吐火噴煙的煙突,亮著白熱汽油燈的店鋪,閘口前龍船競賽時的鼓聲,鞭炮聲和久久不歇的采聲,——但那些景象,都早已消失無蹤了!祗落下一座灰黑的荒城。
「其實這……這全是牯爺的主意,」萬振全惶懼的說:「咱們不過是照……章辦事而已!」
「可是日後領著那筆花紅,我沒跟誰講,對不對?」
「倒不是這些。」茶房說:「張爺他跟其餘的北洋軍的官兒全不同,他比誰都和氣,待誰都像是弟兄,咱們這些做下人的,沒有一個不佩服他。他最恨人拿謊話騙他,你們若跟他幹,祗是一個訣竅,——不衝著他說假話,包管你們有前程。」
「都請……進來罷。」萬菡英摸回落在枕邊的羅帕說:「不用再拘禮……了。」
「我……知道。」小餛飩哽咽得更凶了:「姑奶奶,你病體……要多……保重……才是真的。」
「萬振全,團附老爺。他是我堂房兄弟,我們都是老二房那一支的。」
他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在他僅存的一絲感覺中,祗有一些光的晃動,影的晃動,無數穿越黑漫漫空間的帶著火焰的箭羽成群成陣的作無定向的梭流,像隔著一個世界那般遙遠的響聲,呼啦……呼啦……啦!……黑黝黝的林子!陰沉霉濕的氣味,咻咻的喘息,嘿嘿的冷笑。混亂的、零碎的、重疊的、複雜的、魅般的、夢般的,把那點兒僅存的意識靡絆著,漸遠漸遠,祗落下一片虛空……
他這話剛一出口,惹得一圈兒圍攏著的人群,都迸出淒慘嘲謔的哄笑來。
如今這兩人這種打扮法兒,任誰祗要瞅上一眼,就知他們決不是本城的人,而是從北地來的;塌鼻子師長素患疑心病,尤獨患有恐懼北地的病,祗要攫住北地打扮的人,沒有不敲打盤問的,總以為它們若不是大湖澤裏的民軍,就必是勾結鹽市的「叛」民。
聯陞客棧前樓下的大客堂,無論是裝潢擺設都是上海風的,地面鋪著褐色厚氈,桌椅條凳,光可鑒人,椅背上鑲著雲母石的石板,屋頂全都嵌著精緻的檀木立雕的山水人物、花卉、珍禽,這些這些,都是兩個傢伙生平從沒見識過的,那樣新異,那樣豪華,超乎他們的夢想,這使得他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腳怎麼放都覺得放的不是地方。
萬振全這個人的話是可信的,自己確信已誘使這兩人說出真言語;可是為何把關八爺這種人孤單單的推入這種污穢的人間?!……千百年來,多少英雄豪士曾立下救民的宏願?!可惜到頭來,不是變得陷民害民,就是叫盲目的貪婪的人群吞噬掉,空留下歷史的悲嘆!關東山是個明智的人,他不是沒看到這一步?!宋代的老民,人人若像關東山,奸相秦檜如何害得岳王爺?宋末的老民,人人若像關東山,怎會讓文文山落得被囚的命運?——關八爺有心為民捨命,而這些貪婪的人偏要剮出他能換得錢財的兩眼!怨什麼暴力夷凌,虎狼遍野?怨什麼人謀不臧,歲歲饑荒?算來都怨在一般求保全,怕惹事,自私自利,貪婪無厭,慣於欺善怕惡的人心!
兩個人帶著馬弁,順著街廊朝迷宮的深處走去,一盞盞媚眼似的燈籠從他們頭頂上飄旋過去,燈影交錯著,顏彩混融著,在這樣溫濕微寒的迷濛雨夜,構成一種神秘、媚惑的情致,彷彿這世界真的是一座與世隔絕的迷宮。
他們走近了面對著運河岸最大一座碼頭的香雲閣。
藥釜上的湯藥還在滾沸著……
「我們不是奸細!」一個叫說。
但從鹽市上來的俠士張二花鞋,也正在東關慈雲寺背後的那座迷宮裏立下腳,紮下根,等候著刺殺塌鼻子的機會。
人們祗知小姑奶奶這次發病,萬小喜兒夤夜趕來報事實是主因,若能使萬小喜兒的傷勢痊癒,也許小姑奶奶的病還能有一線生機;但在入夜之後,萬小喜兒看樣子更是不成了,他雖然一度清醒,旋即陷入長久的昏迷;他的後腦受震,腫脹不消,耳眼和口鼻仍在溢血,在一陣陣不自然的痙攣中斷續的吐著囈語。
「哪裏是逛街來著?!」那個說:「要不是聽張兄您的勸,我哪會忙成這樣?!——我剛剛從碼頭上回來。」
一整座大廳裏,祗有兩盞馬燈亮著,燈罩久沒擦拭,染著烏黑的油煙,燈光顯得又黃又黯,還帶著一些影影綽綽的斑痕;田莊上的賬房、管事,佃戶家的小廝,在萬小喜兒的病榻邊照看著,一群婦道聚在另一角,探聽著菡英姑奶奶的消息,有幾個年老的婦人,自管喃喃不休的禱告著。
他們自覺肩頭的罪疚越負越重,越負越重,終於像中了魔魘似的,雙膝一軟,衝著張二花鞋跪了下來,戰戰兢兢的俯著頭,哀告說:「團附老爺,咱們絕絕不敢……坑……害您!求……求您開恩!」
「假如得了錢,咱們幹不幹這個北洋呢?」
張二花鞋露出一臉為難的樣子,聳聳肩,攤開兩手苦笑說:「我把這些厲害,照實告訴你們,因為我看兩位都不像是鹽市來的奸細,不忍心看你們叫巡邏隊冤枉抓了去,糊裏糊塗就丟了腦袋!……這在我來說,業已算幫了兩位的忙了,再叫我幫忙,我真不知從哪兒幫起?依你們說,是不是呢?」
那兩個剛剛縮著肩膀在一邊坐下,但見張二花鞋身軀霍的一動,便閃電般的站了起來,兩眼暴射出森森的寒光,逼視那兩個人說:「你兩個不用害怕,我一向有個毛病,就是結識誰,任用誰,都得查明對方的底細!我這一生,最恨人衝著我說半句欺心的謊話!你們最好是照實回我的問話,要不,就得先問你們的腦袋是不是硬如那邊的石壁!」
萬菡英搖手止住對方的話,平靜的說:「萬小喜兒來沙河口報信,半途上遭人追殺,揭出一宗驚人的案子來!——保爺業爺,全死在如今主理族事的牯爺手裏。」
當天大早,小餛飩由金老爹陪著離開沙河口,當天下午,菡英姑奶奶就在寢樓上嚥了氣,賬房自己騎了牲口去萬家樓報喪,他卻盤算著如何在牯爺跟前出賣這個最值錢的秘密。連管家的老魏,都被矇在鼓裏。
多少夢幻碎在眼前的水漥裏?張二花鞋每見著這些狼狽的兵勇們就不禁起了憐憫,但他實在沒有時間去拯救他們,他受了西邊閘口的水聲的吸引,朝那邊走過去。
「你兩個剛從鄉下來,也許一時還弄不清城裏的底細。」張二花鞋打定主意後,半陰不陽,慢吞吞的吐話說:「打個比方說:今夜你們若不是遇著我,嘿嘿,你們兩人的虧,可就吃大了!」
「嘿嘿,妙,妙!」過氣團長雙手托著他那肥得快掉下來的下巴,兩眼饑渴的望著白玉蓉吹彈得破的臉蛋兒,用濃濁的鼻音說:「甭說聽什麼琴了,我的箇張兄,單看她那張小臉就夠了啦!」
黑夜漫漫的流的,冷冷清清的簷瀝,隔著窗滴個不完;孤燈的燈焰飄搖,愈顯得室內的淒清;隔著拂動的帳紗去看帳外,一片黯黯的迷離,恍如幼年時常見的渾噩的夢境。……一片早凋的葉子,一個少女的夭亡,在這滔滔的亂世算得什麼呢?但她卻沒想到生命快要結束時,竟會這樣的落寞,這樣的淒清!祗有那簷瀝在哀哀泣述著許多縹緲的故事,在遠遠的、遠遠的地方,歸根結底總是哀淒的。她在一片虛空中向那夢境飄渡過去,飄渡過去;她的鼻息是衰弱平靜的,一方染著血跡的羅帕從她指間滑落,落在淚痕斑駁的枕角上。
兩個人說什麼也沒想到,這位團附老爺竟有這麼一問?!張二花鞋問話時,臉色並不嚴厲,語音也並沒咄咄逼人,但幾句問話聽在兩人耳裏,直像焦雷轟頂一般;他們在黑夜裏得著牯爺授意,越牆逃獄,一來有牯爺替自己撐腰壯膽,二來也趁著幾分酒意,幹下這種昧心的案子,逃進縣城後,心裏想的祗是那筆賞金,哪還會回想那宗事該不該幹?哪還想到天理容不容?如今經張二花鞋這麼一提,兩人回頭一想,臉色就變黃了。
「你貴姓?」她喘息著問說:「為什麼要這樣的傷心呢?」
那兩個面面相瞥的互望了一眼。
張二花鞋望著這一雙粘血的肉球,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對眼珠會是自己心目中最崇敬的豪士關東山的眼珠,但事實擺在眼前,使他無法不信!他萬料不到關八爺隻身北去後,轉眼之間,竟會遭到這樣毒手!他仍記得他北去的那一天的黃昏,白馬騰嘯在古渡的渡頭,歸鳥劃過高天,晚風牽著他的袍角,他背影上滿映著慘澹的夕陽光。如今,失去兩眼的他,是死了?還是活著?這毒手究竟是誰下的?誰是從凶?誰是主謀?他要知道,他一時一刻也不能等待。
他在表面上和過氣團長親親昵昵的喝著酒,兩眼卻不斷的逡視著正面的那個包廂,白鳳凰已經唱完幾段淮曲,抱琴下臺了,塌鼻子師長卻始終沒有露面。
他從躺椅上站起身來,來回走動著,笑得那麼狂,那麼響亮,那麼悽愴,那笑聲從他生命的底層噴發出來湧迸出來,像冰冷的嚴霜的降落,像無數把利刃割著人心,使人在無比震懾中不知他下一剎會作出什麼來。那兩個凶徒聽著那種笑聲,開初還祗是驚愕著,相顧的發楞,忽然他們從那樣迴蕩的笑聲中發現了一股不可抗拒的譴責和懲罰的力量,一剎間,彷彿覺得對方像火炬般的兩眼,已經看透了自己的肺腑。但他們不能奔走,不能逃避,在張二花鞋炯炯的目光下,在那種奇異的笑聲中,他們戰慄了!
直至坐進包廂,他的思緒仍被這宗事情牽引著,他的兩眼仍直直的望著那邊。但樓下的采聲把他的思緒打斷了,一個抱月琴唱小曲的姑娘,正在出臺。
「可不就是!」那個說:「祗要咱們說,是拿東西送給師長,來領花紅獎賞的,說不定還有一餐酒席可吃呢!……」
他說著,一面就打開布袋的袋口,探手進去摸索,摸了一會兒,從袋裏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裏面幾層全裹著油紙,打開油紙,赫然顯露出兩隻酒盞般圓大的、血淋淋的肉球!他把那雙肉球,小心翼翼的弓著身子捧了過去,放在張二花鞋身邊的平几几面上。
「你總算不錯,」塌鼻子師長忽然想到了什麼,誇讚說:「你比那些臨陣扔槍的強得多了,看你死心塌地揹炮盤的面上,我升你為炮班班長,另賞十塊大頭!」
萬菡英祗是望著她。從她的姿容臉廓,使她想起萬粱鋪的愛姑來,在萬家樓,愛姑是最可安心託付的人,她為何不把寫給族人和關八爺的信,託人先交在愛姑手裏?相信愛姑自會傳信給關八爺和可靠的長房執事的。
「不,是牯牛的那個牯。」年輕的又插了一句。
她辭別出來,準備收拾著趕往萬家樓,剛到前廳,賬房卻追出來,急急的說:「姑奶奶適才忘了交侍,卞姑娘,盤川、乾糧,都由莊上為你備妥。萬小娘是萬梁鋪的女主人,不用向人打聽,找到萬梁鋪也就找到了她。姑奶奶怕你不識路,單身出門不甚方便,要我請金老爹陪你一道兒……去,萬一信遞不著,能傳個口信也成。」
「噯,我說,全哥,你這是怎麼了?」
「咱們哪敢瞞您來,」另一個說:「到時候,您問什麼,咱們自當照實說什麼。」
婢女跟她時日久,深知小姐的脾氣,——當她微鎖著眉頭沉思什麼的時刻,最忌有人打擾她,如今她見著菡英姑奶奶的神情,便忍住了幾句將要出口的話,放輕腳步退到一邊,為她把煤燈撚亮了些,背轉臉去,無聲無息的吐了呵欠。
「喝罷,張兄,」過氣團長摸不清張二花鞋在想些什麼,嘿嘿的笑著說:「您還在想些什麼?……來罷,我這是借您的酒來敬您,……人生麼,行樂需得及時,咱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呀!」
「我不怎麼,我祗要舒服些兒。」
「這怎麼辦?!要告訴菡英姑奶奶嗎?」
「你自己說過:在鄉下,我聽你的,進城後,你聽我的。……你自己說過的。」
「她是誰?」過氣團長扯扯張二花鞋的袖口,依然眯著那雙色眼問說。
「我說,團附大老爺,」年輕些的一個說:「俗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務請幫幫忙,為咱們做個保罷!」
面對著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張二花鞋疑竇叢生,他很快斷定了這兩個人,要不是意圖勾結北洋防軍的土匪,就是犯下案子在北地難以存身,試圖進縣城抗風來的。他正想迎上一步,把他們截住問上一問,但對方當中體形略壯的一個,牽著馬斜行過來。
「上有天,下有地!」年輕的那個說:「我是怎麼脅制你來著?!我不過拿老人話告訴你,出遠門在外,銀錢不可露白,免得引起歹人紅眼;告訴你,逢人祗說三分話,不可交人一片心!我是一片好心,反遭你的怨毒,你豈不是狗咬呂洞賓嗎?」
在混亂的縣城裏面,由於敗兵麇集,大多數行業都顯出凋零景象,祗有東關一帶格外的繁榮。那些混世的大爺,妓院老鴇,都有一種適應亂世的特殊本領和以毒攻毒的手法,能夠在夾縫間生長;他們靠著奉承、巴結、送禮、塞錢,攏絡了江防軍裏有力的人,使亂兵們略有憚忌,不得不勉強維持著公平交易。所以夜晚來時,慈雲寺後那一帶連綿數里的迷宮,仍然是燈火輝煌,笙歌處處,好像盛開在荒郊的毒花毒草一樣。
它是清苦的、艱難的,但她用全部生命的激|情,愛著這種新的生活模式,因為它洗除了自己悲傷屈辱的往日,在拋別了濃濃脂粉,軟軟弦歌後,使她重新自這種堅實生活中獲得自信,相信她能夠單獨在風中站立;她愛著這種新的生活,這使她被當成一個人,也自覺是一個人,追本溯源,這都是關八爺給予她的,他給她的是一種迎向任何生活的勇氣。……她帶著這樣的勇氣離開鹽市,捲在大陣年輕的婦群中撤向北地去,她一時並沒有打算投奔哪裏?或是憑藉什麼去謀生?事實上,遍野都是離家的逃難人,今天不知明天怎樣?根本也無法打算得那麼遠;就這樣穿過黑夜和白天,走過無人的荒村和野煙四起的曠地,她們有七八個人投奔到沙河口來。
他聽著這麼一種聲音,內心的悶鬱和空茫的感覺都消失了,代替那些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不錯,這並非是水聲,它是廣大民間的憤怒的迸發,萬民希望的高揚,從遙遙遠遠的古往,奔歷千年萬載的時空,一直響到了今天!在鹽市上,他已經聽到過相同的吶喊和呼號,他相信這種吶喊,這種呼號,是任何力量阻不住,斷不了的!鹽市可以被攻破,民舍可以被焚燒,方德先、關東山、我張二花鞋,都可拋頭灑血的死在北洋軍的槍口上,而這轟隆隆的巨響不會消失,它將滾流到未來歷史的盡頭!
兩封信寫成後,她又叮嚀著說:「卞姑娘,你能進得萬梁鋪,即使見不著八爺,你也可以把這兩封信交託給愛姑,——人都管她叫萬小娘……你就說,這是我交託她和*圖*書的,她定會設法把信交到八爺的手上。你……一……路上,多多保……重!」
他在老半齋宴客時,就曾這麼說過。
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他極端冷靜的思考著一宗他曾反覆想過的難題——他本人還沒有見過塌鼻子師長,他知道,光憑旁人口述的塌鼻子的形象,冒然動手是極為不智的事情,很可能因此誤刺了人,但對面這個傢伙認得塌鼻子,所以自己每次來這兒,總帶著幾個失意的老官僚。
「這個,這個……」萬振全支吾說:「咱們還有牯爺的那封信。」
這時候,原可找到機會刺殺塌鼻子的,卻被一些民間播傳的傳說壞了事。因為城西一帶人們,若有其事的傳說著,說某月某日某時辰,有一個白了頭髮的老道士,到荷花池巷塌鼻子的公館去替他算命,老道士算出塌鼻子前世是一隻躲過雷火劫的癩蛤蟆精,轉世為人後殺戮太多,上天不願銷賬,仍把一場雷火劫記在他頭上,觀看了塌鼻子的氣色後,告訴他眼下就有凶災,老道士辭出時,就在院子裏化成一股白氣不見了!塌鼻子以為是妖,左右卻說是地仙告警,力勸他不要出門,塌鼻子怕死,也就縮在宅裏不敢露面了。……
但他在這座混亂的城裏紮下根來緩圖是很容易的,因為孫傳芳的部隊一向是又多又亂,亂得連那位帥爺本人也弄不清手下有多少人槍?多少番號?論省份分,有蘇軍、皖軍、浙軍、閩軍、贛軍,論番號分,更亂得一塌糊塗。那些北撤的官兒們,大半是最厭惡北伐軍的死硬派,也就是最最典型的軍閥官僚,他們過慣了惡吃空缺,剋扣糧餉,窮抽鴉片,猛榨民財,濫嫖女人,昏賭通宵的日子,生怕北伐軍打過來革掉他們這些惡風,革掉他們這個,也就是革掉了他們的老命。他們捲在敗軍中淒淒惶惶的撤退下來,不管部下死活存亡,祗管把自己的家小、箱籠,斂聚來的錢財護得好好兒的。
夜來時,簷雨在她耳邊哀泣著,軟軟的沁寒的夜風不時撩撥著她眼前的紗帳,紗帳外是一盞熒熒弄影的孤燈;在昏昏沉沉之中,她仍斷續的想著這些,想著保爺和業爺的慘死,想著牯爺笑臉裏含著的謎團,她沒料到牯爺竟是這般奸惡的人,這種人偏又使全族都受了他的矇混,……若不是病成這樣,自己該親回萬家樓,在族人面前揭穿這宗罪案,以自己的病軀跟小牯爺拚上一拚!不論他怎樣兇橫殘暴,老二房的人也不會那樣不講是非,讓一個殺害族中兄弟謀權奪位的豺狼主理族事,這情形祖代都還不曾有過!何況萬小喜兒本身就是個活證。
「這年頭,不分青紅皂白的事兒多著呢!」張二花鞋冷丟丟的說:「江防軍斃幾個鄉巴佬算得了什麼?就像伸手撚死一隻螞蟻。」
「哦,你是找客棧?」張二花鞋慢條斯理的說。
在敗兵的蹂躪中,古老的縣城改了樣兒了,早先繁盛的城中大道、環河大街和十里長街,家家都關門閉戶,有些人家忙著把金銅財物埋下地去,有些人家紛紛收拾細軟,逃離城區去避亂兵,祗有一些娼戶賭戶靠著江防軍裏有臉面的官兒撐腰,仍然大開著門戶,造成一種淫邪污穢的畸形繁華。
「那,那咱們可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另一個說:「實在不成呢,就煩您老爺設個法兒,引咱們去見師長,咱們要孝敬他一份禮物,那禮物正是他想要的。」
在北洋軍中,但凡吃了敗仗,兵勇們發洋財的機會跟打勝仗是相等的,也許比打勝仗時油水還多;打勝仗,固然可以領賞金,得花紅,放賭假,搶富戶,但上頭總有一級一級的官兒壓著分乾份兒,不像打敗仗那樣沒人管,掉轉臉一路搶掠,連他娘槍支槍火也照樣拿去賣錢;這樣一來,塌鼻子收容到的敗兵,有很多是沒槍的。
萬菡英被那發自肺腑的啜泣聲吸引著,驚奇的抬眼看著她。她不認得眼前啜泣著的這個女人,那女人身上雖祗穿著半新不舊的藍布衣裳,梳著鬆鬆的扁髻,臉上也沒有一絲脂粉的痕跡,但她一眼就看得出來,她有著城裏女人的氣韻和出色的姿容。
「啊,不不!」萬振全急忙叫說:「團附老爺,您既這麼說,咱們就是有斗大的膽子,也不敢去老虎嘴裏拔牙!」
沒等過氣團長舉酒,張二花鞋朝空一晃杯,那一剎間,戴老爺子和關八爺的臉在他眼前晃動,他一仰臉,把那盞酒懸空傾進喉嚨裏去,默默的沒發一言。
他們一向抱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落伍觀念,認為部下的人槍被擊潰了沒關係,祗要手底下有銀洋,領個番號下來,張帖子一召一募,「有餉不愁兵」、「有餉就有丁」,是他們喊熟了的口號、因為一度在饑饉的北方,人們由於熬不過連接的大荒年,閉著兩眼賣命吃糧的現象曾經普遍發生過,但這些官兒們溺在他們自己不醒的迷夢中,尚不知那種時機早已過去了。
「笨蛋!」塌鼻子師長罵說:「那一天,那一天!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天?」
「藥,我是照開。」老中醫說:「救人救到底是一回事情,準備後事是另一回事情,我是說,依他這種傷勢,實在很少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也不是從鹽市來的!」另一個說。
「嘿嘿,不錯,不錯,這妞兒嗓子裏有蜜又有糖!」過氣團長把他那肥大的圓顱搖晃著,幾乎把張二花鞋的視線遮斷了。
「老先生,您務必救救他!」田莊上的賬房說:「小喜兒是從萬家樓夤夜奔出來,半途遭人追殺的,萬家樓不知鬧出了什麼樣的變故?小姑奶奶聽著了,就急得發了病,他若是有什麼好歹,小姑奶奶更沒指望了!」
他的包廂在塌鼻子包廂的右側略前之處,中間相隔著五六個廂位,相距不過六七丈地,有一盞懸掛在高空的大垂燈,正好把塌鼻子的那座包廂照得非常明亮,祗要塌鼻子出現在他的包廂裏,他就逃不過被擊殺的命運。
張二花鞋朝他笑了一笑,兩眼又瞥了瞥正面的那座包廂,廂門仍然半敞著,椅位仍然空在那兒。
「您才是看準了呢!」張二花鞋急忙附和說:「塌鼻子這個人不能共事,大局如今活搖活動到這種程度,手裏好不容易積攢幾文,怎能花在冤枉上?!……咱們如今是四面受敵,好像落進瓦罐裏的螺絲,這可不再是升官發財的時候,如何逃命?才是第一要緊……」
他們趕到張二花鞋的前面,把他軟攔著了。
另一個把酒壺砸在廊柱上,連壺全砸扁了。
「是的,是的。」兩人齊聲說:「都姓萬。」
「他究竟會?!……」兩個同聲的問說。
兩個一式扮樣的雛兒手牽著手進來了,兩個一般大的年紀,額前捲著綿羊角般的彎瀏海,朝裏彎曲的髮梢梭著眼眉;兩個進來後,在桌角邊怯生生的道了個萬福,報了花名,張二花鞋聽也沒聽,就說:「過來坐罷,用不著這般多禮了!」
這一回,在一片寂默之中,響起了一個婦女猛然迸發出來的啜泣。那正是從鹽市上跟隨最後一撥難民撤出來,投奔沙河口的小餛飩。
「噯,張團附。」誰在招呼著他。
雨在窗外落著,捲動窗簾的夜風帶來一絲絲初秋的寒意,夜朝深處走,迷宮各處的市聲沉落了,河面上閃晃的燈影也稀疏了,祗有一片雨絲構成的迷霧籠著河,祗有點點滴滴的簷瀝聲把冷和潮濕滴進人心……關八爺這麼一個人挺立著,彷彿這黑夜,這冷雨,這淒風,全裹著他,淋著他,拂著他一個人。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動靜,兩個傢伙便朝一起靠,彼此用手肘互抵著,意思是催促對方開口。抵了幾次,終於那年紀較長的開口了。
「這個……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旁邊的一個也替他著急,試圖接過話來替他解說。
「你們兩位真算是好福氣,能有機會跟上張爺,」張二花鞋走後,一個替張二花鞋擦靴的茶房藉機誇耀說:「你們甭看他這個團附,他可比一般的旅長、團長手面闊得多,神通也大得多!」
照萬小喜兒的那種說法,牯爺為了爭權奪位,暗害了長房的保爺業爺兄弟,他明知關八爺跟長房的淵源,而且八爺那個人明是非,辨黑白,若有一絲風聲刮進他的耳眼,不論他在傷裏病裏,他也決不會放過小牯爺。牯爺如今的一切手段,都是對著關八爺施為的,關八爺即使有通天的本領,但他卻是個稟性忠厚,不慣疑人的直性漢子,況且帶著一身未曾痊可的槍傷,猶似一隻落難平陽的老虎,恐怕真像俗話所說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罷?……自己不能不在死前盡一己所能,去挽救關東山即將面臨的厄運,若是處置得宜,或許能藉著八爺的手,替保爺業爺伸冤解屈,除掉牯爺,一洗萬家樓被他一手污辱了的聲名。
「他,他們把你們一律當做鹽市上差來的奸細!」張二花鞋聳聳肩,背著手,拿起北洋防軍高級軍官那種官架子,故意用光剌剌的長筒馬靴用力踏地,沉重的踱著八字形的方步,虎虎的說:「他會吩咐巡邏隊,用鬼頭刀橫架著你們的脖子,先行……」
在黃昏時分,他常背著手,沿著半頹圮的城牆和大運河的河岸踱步,追念著這荒城的繁華的昔日,在追思著關八爺的言語,關八爺是個先知者,他說的不錯,有北洋防軍盤據一天,北地一天就得不著太平!而今天,在北洋軍敗象畢露的時刻,刺殺塌鼻子師長實在太重要了,若能當眾刺殺掉他,可以造成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面,瓦解他圖取鹽市的如意算盤,也無異拯救了北地眾多的民命。為了刺殺塌鼻子,自己早橫了心,打算把命給貼上,自己師徒幾個,多年來專心習武,都單身一人,沒有家小牽掛,貼上一條命也夠本。但塌鼻子這隻狡狐,總是防範得很緊,平常無事不出門,一出門就前呼後擁的帶著幾十名護兵,萬一一擊不中,不能順順當當的得手,那麼,再想找另一次機會怕就更難了。
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身形扇闊的將軍,他的兩肩聳而微僂,脊背有些彎曲,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深黃的暗色軍裝,佩著全付武裝帶兒,一邊帶鉤上並沒懸刀或佩劍,他軍裝外面罩著一件絲質的黃披風,披風的領上閃亮著銀色的領牌,沒等張二花鞋看清他的軍階,他兩肩一抖,早有馬弁把那披風接了過去。
「隨便。」那個說:「去那個,那個什麼閣的,去聽聽小娘們唱唱也好。」說著,把多肉的一雙老鼠眼眯了一眯,帶著一種曖昧的神情。
「領什麼賞?快說!」
從鹽河南接來的老中醫為菡英姑奶奶開了藥方,又趕過來替小喜兒搭脈,一面兀自搖頭嘆說:「瞧光景,小姑奶奶業已是不成了!這個更是無望了!……莊上趕緊準備著替他料理後事罷。」
張二花鞋成天盤桓在這群失意的小官僚、小政客群中,由於他手面闊綽,捨得花錢,說話圓,處事方,見解又比那群人高明得多,所以在敗軍的那些光桿官兒們當中,張團附這個人很快就有了名聲。他利用這個機會,一面試圖接近塌鼻子師長,一面攫著那群人的恐懼心理,拚命誇張民間反抗北洋的情緒,民間的槍支實力,離間敗軍和北洋的這支江防軍,勸他們不要替塌鼻子攻鹽市賣命,因為賣命也得不著絲毫益處。
一群利欲薰心的傢伙,個個伸長頸子,圍聽張二花鞋說話;張二花鞋慢吞吞的說:「諸位想想罷,孫傳芳大帥當年那種威風,五省聯軍幾十萬也沒擋得北伐的南軍,落得個慘敗龍潭,連立腳的地方全沒有了!塌鼻子因緣際會的領了江防軍,並不是個真材實料,他如今毛遂自薦接任這個總指揮,還不是指望趁亂摟一票油水?!……不過,前有鹽市扼著咽喉,各地的民槍士氣極旺,北伐大軍說過江就過江,依我看,這個爛攤子夠他收拾的!」
說著,便端著紫沙壺,踢踢踏踏的上樓去了。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裹在黑暗和迷霧裏面……天,也許就要亮了,他必須在孤獨中,痛苦中醒著,咬緊牙關渡過這一段最黑暗的時辰。何時才能刺殺掉塌鼻子,瓦解掉北洋軍閥在淮上的這一股殘餘力量,使久歷兵燹的老民迎得北上的王師呢?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噯,兄弟,你說待會兒,他要是追問起咱們那回事,咱們說是不說?」
張二花鞋不是留連風月的人,但為了刺探塌鼻子的行蹤,分化江防軍即將攻撲鹽市的力量,唆使敗軍裏一些失意官僚逃離,他就不得不混跡其間。
老半齋這場酒宴,雖花費了張二花鞋幾十塊銀洋,卻把塌鼻子想利用以招募兵勇的敗軍的官兒們說得心灰意冷,一個個從升官發財變成了逃命要緊了。
「想見師長,那可更不容易了,」張二花鞋兜話頭說:「罷了,我看你們兩個著實糊塗得滿可憐的,保,我雖不敢作,但我可跟客棧裏打聲關照,說你們是我新募來的人;你們先投店住下來,我替你們找兩套軍衣給換上,你們要見師長——如今他是總指揮了——我再跟你們慢慢兒的設法安排可好?」
「塌鼻子這個人,照相法上看他的面貌,就是個成不了大器的樣子,他兩顴太高,主肆意專權,眉垂眼凸,凶光內斂,主內心狠毒陰沉,旁的不說,單就他那條鼻子,就主他不能長亨官運……嘿嘿嘿。」
那人攤攤手說:「事情都是你惹出來的,你要是早依我,我就不會講這許多了。」
「如今縣城可跟往日的縣城大不相同了,」張二花鞋說:「鹽市喊著保壩護鹽,跟防軍接火之後,但凡是北地來的人,——就像你們倆這等裝束打扮的,——尤獨像你們倆這等年輕力壯的,——更像你們倆這等牽著馬的,……嘿嘿,咱們的師長,他——」
「在東關一帶地方,張團附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那茶房說:「好些團營長,全都巴結奉承著他。一旦招兵募勇,他立即就是團長了。」
天也許真的快亮了,但窗外仍是一片墨黑,風勢變得大了些,一陣一陣的響著雨絲激打玻璃的聲音,雞,在遠遠近近的黑裏淒涼的啼喚著,雞啼聲透過雨,聽在人耳裏,也帶著一股襲人的寒意。萬菡英就那樣的以病弱垂危之身,口述著那兩封信,讓賬房照著寫,她把牯爺的罪行,逐條逐項的說得清清楚楚,使在一旁聽著的人都覺得髮指。
「那好,那好,卞姑娘。」萬菡英轉向賬房說:「煩你取個筆墨來,用我的名寫兩封信,一封給八爺,一封給長房執事,……我口誦,你照著寫,……信成後,交卞姑娘帶到萬家樓去。」
光景是那樣慘澹,小餛飩沒有想到她會在今夜一肩挑下這麼一付重有千斤的擔子,她投奔沙河口時,並不知道田莊上有這麼一位菡英姑奶奶,等到進了田莊,才聽著難民提起菡英姑奶奶的名字,提起她對待外地流民的眾多好處,她來後當天就聽說菡英姑奶奶發了病,她自願進宅來幫著料理雜事,盼望能見見她。
萬振全眨了眨眼,不安的使手指敲打著膝蓋,這個在萬家樓受了牯爺教唆,活剮掉關八爺兩眼的凶徒,一旦進了城,就像是落在網裏的魚,一點兒兇焰全沒了。
「您幫了咱們兄弟的忙,有好處,咱們絕不會忘記您的!」另一個說。
這些這些,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游絲,在半空中飄蕩著,即使是這樣,她單薄的生命也覺得不勝負荷了。她急著想召喚誰到她面前來,取過紙筆,讓她跟關八爺寫封信,寫明牯爺的種種惡跡和目下的圖謀,另寫一封信,託人帶給族裏正直的執事,讓他們邀集全族,秉公處斷這宗血腥的公案。……她忽而又想到,在小牯爺的獨斷下,萬家樓已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誰還能不畏強|暴,仗義執言?也許因為這封信,使族人受累…和圖書…那可不是白費了心機?!想來想去,祗有關東山是個可以付託的人,但是,信成之後,由誰去傳送呢?……
「好!你不管,你不管就好!」另一個脖子也變粗了,衝著張二花鞋說:「有您老爺在這兒做人證;我跟他屢次三番告誡過,說城裏地方大,騙子多,那些惡吃詐騙的人到處都是,他們一個個也都是生的一個鼻子兩隻眼,人模人樣的;他們額頭上又沒寫字,誰能分得出來?……他沖頭沖腦,不聽我的話,要是上了人的當,吃了人的虧,我可不願擔待。」
「倒了他媽的八輩子窮霉才幹北洋兵!」一個說。
經張二花鞋這麼一提,那兩個傢伙可真的傻了眼了;人家團附老爺說話,句句在理可不是?眼睛珠兒這玩意,上頭又沒刻字,誰能分出誰是誰的?真真假假既然分不清,難怪團附老爺說師長他會起疑。這年頭,巧言行騙的傢伙不是沒有,萬一師長追究起來,自己一時拿不出真憑實據,祗怕真的也弄成了假的了!
兩人走後,張二花鞋復又捧起那對眼珠,喃喃的說:「八爺,八爺!我張二花鞋不信鬼神,可是這兩個下手剮你兩眼的凶徒,偏在冥冥中叫我遇上了!我張二花鞋沒有你那樣寬厚的胸襟氣度,這兩個人,我是非殺不可的了!……但願能在刺殺塌鼻子師長之後,活著走一趟萬家樓,把謀害你的主兇手刃掉,假如不幸我落在江防軍手裏,那我可就無法替你報仇了!」
她去不一會兒,田莊上的賬房,宅裏的管家,還有一些婦道人都來到寢樓的外廂。
那兩個傢伙好不容易碰上張二花鞋這樣的一個官兒,就像溺在大河心裏的人攀著一塊木板,怎肯輕易把他放走?張二花鞋在前面走著,兩人急急的牽著馬在後面跟著,一面哀哀的求告著。
兩人初跟張二花鞋投宿時,心裏還多少懷著些疑懼,怕對方會攫奪他們可以換領花紅獎賞的寶貝,如今來到這樣豪華的客棧,從燈光下再瞧瞧張二花鞋那種闊綽氣概和凜凜的威風,連最後一點疑懼也消失了!既然抗風在外,能遇上這種主兒,能換上兩套虎皮似的北洋軍裝,不也是機緣麼?兩人這麼一轉念頭,便對張二花鞋從心裏服貼起來了。
「萬……萬家樓。」年紀較長的一個說。
在娼館林立的地方,響著一片吹彈拉唱的聲音,軟而柔的絲弦和淫|靡的曲調有一種拴著人體繫著人心的魔力,彷彿連謎般的黑夜也被那種風月柔音綰住,不再向前流動了。許多歪戴著帽子,胡亂披著上衣,酒氣醺然的兵勇們,在那些娼戶裏出入著,希望用袋裏僅剩的一點兒銀錢,買一些假意的殷勤和虛情的甜話,即使這樣,在黑暗中散發出來的喘息,也許能勾引起他們一番對於茅屋中往昔的追懷罷!
「五經魁首它全福壽!六六大順它全福壽……」
張二花鞋仍在東關外一帶出沒著。
「這兩個是我新募來的弟兄,」張二花鞋端起專用的紫沙茶壺,呷了口茶說:「替我在側院收拾兩間房,讓他們安歇。」又朝那兩個呆頭呆腦的傢伙招手說:「甭盡楞著,退到一邊坐下去用茶罷!」
「甭提花紅兩個字好不好?」
他把官帽的帽沿扯得略低些,背起手,低著頭,信步朝西邊踱過去。因為堤路筆直的朝西伸展,堤邊站立著一座座鎮水的銅牛,互相用鐵鍊鎖搭著,不但夜景很美,而且越過兩道比較熱鬧的街口後,一路都很寬敞清靜,祗有一些古老的、點燃煤油的路燈,在夜雨中形成一團一團的光球點綴在其間。
「嘿,你們這兩個財迷了心竅的東西。」他忽然切斷兩人的話頭說:「你們以為憑著這番話和兩隻眼珠,以及一封任誰都寫得出來的信,就能在塌鼻子師長面前混得過去?就能順順當當的領得花紅?……你們簡直是在……做夢!做夢!懂罷?」
「如果我就是師長,」張二花鞋說:「我會說那封信是假造的,我會說你們挖下死人的眼珠,藉機詐財,……俗說:人嘴兩塊皮,說話有統移,像你們這兩個嘴上無毛的傢伙,說話怎能相信得?」
「推諉是沒有用的,」張二花鞋拿眼把兩人瞄了一瞄說:「瞧你們兩個印堂發暗,眉中帶煞,臉色灰敗,如不小心將事,早晚必有殺身之禍!……這也許就是報應將臨的徵兆罷?」
若要解救關八爺的厄難,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牯爺還沒對他暗下毒手之前,著人捎信到萬家樓去,輾轉傳送到八爺他的手裏,好讓八爺知道牯爺企圖一手遮天的惡行。她想著,祗要能讓關八爺知道這些,他就能預作防範了。
他仍然耐著心腸等候機會。
「牯爺還有封信在這兒,」萬振全從貼身的衫子裏,摸出一封被揉縐了的信來,誠惶誠恐的雙手遞了過去。
「噢,萬家樓,」張二花鞋略皺一皺眉頭,接著問說:「那,你們兩個都是姓萬了?」
白玉蓉唱完了一段淮曲,有人送上一盞熱茶給她壓喉,她摘下別在襟上的羅帕包裹茶盞,撮起花朵樣的小小紅唇去吹拂盞面上飄浮的葉梗。
轉眼之間,那兩人就走過來了。
姑不論傳說真假,卻使塌鼻子有了更大的戒心,不但在宅前密布崗位,就連荷花池巷也被多道拒馬封成死巷,嚴禁外人出入了。
這時候,茶房推門進來,拎著提盒,奉上四碟時新的菜肴,幾色維揚細點,一壺碧色原泡高粱和瓜子花生。
在東關一帶的茶樓、酒肆、賭場和妓院中,張二花鞋神出鬼沒的活躍著,沒人識出他的真面目。一套嶄新的黃呢軍服,合身的馬褲和擦得照見人臉的紫紅馬靴,使他變成了北洋軍裏的張團附,而他這個團附的威風遠超過敗兵單位裏很多的光桿團長。
「我說,團附大老爺,我們實在不知城裏的底細,冒冒失失闖進來,誰曉得這麼緊法兒,您能不能幫幫忙,幫幫……忙……」
「那就得了。」張二花鞋說。
在他見過菡英姑奶奶之後,他就像一個拚盡力氣泅泳過一條急流滾滾的大河的人初達彼岸一樣,一上了沙灘,所有的潛力都消失了,分散了,再也無法聚攏了!雖然他不甘心讓牯爺那樣邪惡的人在世上作威作福,不甘心讓他一向敬佩的關八爺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他事先密布的網羅,他希望緊緊抓住就要從他體內遁走的生命,希望能在這種緊要關頭挑起他該挑的擔子——在全族人的面前,揭露小牯爺的真面目,但他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由於張二花鞋走得勤,手面又異常闊綽,這一帶歡場上無人不識張團附的,兩人剛進香雲閣,就有人打著千,過來招呼,從馬弁手上接過衣帽。
「啊!」她呻|吟著睜開眼,夢境像日出後的殘霧一樣,一片一片的遁開了,立几上的小座鐘依然的噠的噠的響著,那聲音和簷瀝混合在一起,簡直聽不分明,那盞熒熒的孤燈仍然亮著,雕花的銅爐裏,婢女剛進來添上幾片檀香。
三個人一前兩後順著堤路走,沉默了一陣兒之後,張二花鞋又說話了:「我說你們兩個人,替我好好兒的聽著!人生面不熟,我就出力維護你們兩個,你們不能說是我張團附對不起你們,可是,你們也得對得起我才行。你們自己說,是不是呢?」
「團附老爺,您真真是太……好……了!」
「這麼晚去碼頭幹啥?」
他拉開窗簾去,讓寒霏霏的雨絲拂著他的臉。
「祗要老大哥您樂意,我在那兒長期留得有廂位。」張二花鞋說:「黃蓮樹底下彈琴,苦中作樂,也未嘗不是樂,您真算是看得開的人。」
在沙河口田莊,小姑奶奶萬菡英的寢樓上,這一夜的風雨更是淒厲的。萬小喜兒帶來的消息使她惶急得幾度暈厥,醒後不斷的嘔血。她親耳聽著渾身是血的萬小喜兒所說的話,她恨透了人面獸心的牯爺。她判斷出,他既能那樣的害死業爺,他就能在暗中對孤身無援而又帶著槍傷的關八爺下手!
「你們也該知道,對萬家樓有恩的關東山八爺,如今還在牯爺的手掌裏。」她繼續說:「萬小喜兒知道,牯爺是怎樣處心積慮的要設計謀害關八爺……」
那些升高官、騎大馬、睡暖床、擁姬妾的情境飄在雲裏,不定在明天,在後天,當他們從醉中醒來,嗚咽的號角又將把他們逼起,使他們歸入泥濘和饑寒,迎向彈雨和槍林,既非為國又非為家,他們祗為著收買了他們的將軍帥爺拚殺,高升、福壽、如意、滿堂永不是他們所能享有的,埋骨荒郊才是他們共同的真實的被鑄成的命運。
「怕什麼?我又沒說那筆花紅是用誰誰誰的兩隻眼珠換來的,如今沒見著塌鼻子師長,錢還沒到手呢!」
過氣團長果真轉過臉去,看了看說:「我當來的真是塌鼻子呢,什麼主兒,主兒的,原來祗是替塌鼻子捧大印兒的咱們那位參座!」
「你是在做惡夢了,姑娘。」婢女又一次提醒她說:「你在夢裏叫出聲來。」
「甭看咱們的張兄年事輕,說話斷事都夠老成的!」過氣的團長說了:「咱們如今手裏沒有人槍,祗是個空架子,假若要重新招兵募勇,就得花大錢,咱們花了錢,募了兵,去替塌鼻子打頭陣,這個貼本生意做不得。」
萬菡英低低的嗯應著,她是在思量另一些事情,包括適間所做的、撲朔迷離但又那樣真切的夢。
「噢。」張二花鞋又祗應了個噢字,一面繼續的換修另一個指甲,直到那兩人不敢再開口,直到死一般的岑寂籠住一間房,直到他修完最後一個小指,他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一邊坐下罷!」
一個決意赴死的人受了對方的欺騙,經過一夕苦待沒能得著拔槍躍擊的機會,心情更顯得沉鬱空茫;張二花鞋別了過氣團長,付賬走出來,有一股說不出的悶氣,他一時不想回到旅館去,和一盞孤燈對守,他看了看沿著河堤的燈影,水泊中閃迸起的千萬道光絲,又抬頭瞅瞅黑毒毒的飄著斜雨的天空,冰冷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和額上,使他覺得很舒適,很清醒。
那兩個呆立著,滿臉泛著猶豫;張二花鞋看在眼裏,知道自己的恫嚇奏了效,便更加嚴厲的說:「你們兩個身分不明的外路人,要是找不著妥當的保人,祗怕這兒的客棧會不容你們落宿;就算能住進去,那巡邏隊也會半夜三更來把你們捉了去,不信,你們就去試試罷?」
成萬的敗兵把縣城蹂躪著……
各處城牆上面,早先張貼過的懸賞貼兒,早被風雨淋褪了顏色,新的懸賞貼兒又張貼出來,上回懸賞捉拿的祗是造亂的首領關東山,這回又添了方德先的名字,張二花鞋瞧在眼裏,不禁思念起睽別了好些時的關八爺來。
「我要怎樣?……我壓根兒不要怎樣!我祗要睡得舒坦些兒就得了!」
「天到多早晚了?」她軟弱的問說。
初進縣城時,以為刺殺塌鼻子機會很多,沒想到塌鼻子對他本身安危早具戒心,使自己多次等待落空,假若在今夜刺他不著,他發兵攻撲鹽市,企圖奪路北撤的日子已迫在眉睫,自己所能掌握的機會可就不多了!這責任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假若你兩個仍然不死心,你們不妨去碰碰運氣。」張二花鞋稍停又說:「俗說光棍不擋財路,我當然沒道理擋著你們去拿這筆賞錢,不過……到時候,萬一如我所說,鬧出紕漏來,可甭指望誰替你們揩屁股就是了!」
「請問您這位官長老爺,」那人微仰起臉問說:「這一帶可有客棧沒有?我跟我這兄弟從鄉下來,打算投店,沿河那條街,竟沒找著客館。」
「哦,不錯,不錯,正他媽巴子叫香雲閣。」那個笑得嘿嘿的:「就是,就是上回您老兄請咱們去過的那個迷人的小地方……祗怕去得晚,沒有位兒了。」
「雞叫二遍。」婢女說:「也該快亮了。」
「不管那麼多,」張二花鞋說:「一律先行扣押!」
據他所知,塌鼻子師長自從上回被誑丟了幾千大洋以後,就會囑咐左右遇著可疑的人物,不問三七廿一,就先扣起來再說。……鹽市後來差人進縣城活動,全都改頭換面,扮成城裏的商賈,或是從事各行手藝人的模樣,決不敢以這樣的裝束出現在街頭。
孫大帥星夜從僻道逃遁之後,湧塞在縣城裏的敗兵更像是一窩盲目的蛆蟲了。塌鼻子師長雖用後退總指揮的名義,撿糞一般的收容這些臭哄哄的散勇,卻無法整頓他們;那些敗兵在龍潭火線上叫北伐軍打垮之後,根本失去了原有的建制,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勇們找不著官長,一些光桿官兒又找不著士兵。
張二花鞋拾級登樓,轉過扶梯彎處,就見塌鼻子師長的那座鋪著猩紅厚氈的包廂,廂門半開著,門邊有兩個全付武裝的護兵列崗,另有一個便衣掛匣槍的馬弁在逡巡著,監視登樓的人。張二花鞋一面跟過氣團長說笑著,有意無意的把那包廂掃了一眼,一瞧見這種光景,心就像火燒般的熱了。
張二花鞋再朝正面的包廂望了一眼,塌鼻子還沒有來,椅後卻多了兩個便衣馬弁,一左一右分站著,看那樣戒備的光景,也許他就要來了。
萬振全正是那種地頭蛇型的人物,在萬家樓時,依仗著牯爺的邪勢,炸鱗抖腮,兇焰逼人,在凶性勃發時,才能暗算到關八爺的頭上,但他自出娘胎,血流裏就注入了一股子「莊稼漢怕見官」的本性,他弄不清張二花鞋這個團附老爺在縣城裏究竟有多大的權勢?單從他衣飾、言語、態度,住處的氣派,下人們爭著奉迎的情形,就直接感到他是個官場中的大人物,又見對方具有飛刀入壁的神奇功夫,更嚇得頭魂出竅,二魂離身,祗落下戰戰兢兢的三魂,徘徊在泥丸宮頂,當張二花鞋指名問話時,他舌頭窩團著,像比平時短了半寸,窩里窩囉的,窩囉老半晌都吐不出話來。
「雛兒呢?」
但在她寢房的外廂,以及前廳萬小喜兒的榻邊,人們卻麇聚著,忙碌著。偌大的田莊上,即使有珍爺在家,菡英姑奶奶也是個真正理事的人,珍爺走後,大小事務更落在萬菡英一人的肩上,甭看她身子弱,又帶著病,她理斷起莊務來,卻爽利分明。如今珍爺帶著田莊上的大部人槍去援鹽市去了,老弱難民千百口人被收留在田莊上,新來的難民還絡繹於途;有菡英姑奶奶在,凡事祗要她吩咐一聲可否,底下祗要照著料理就成了,菡英姑奶奶這麼猝然的發病,而且病情急速惡化,已近彌留,難怪田莊上的人都慌了手腳了。頂要命的是菡英姑奶奶病倒床榻的同時,萬小喜兒的傷勢也業已惡化到藥石罔治的程度了。
「我知道……姑奶奶。」小餛飩說:「我身受八爺的恩德,如今是報恩的時候,萬家樓就是刀山劍林,我也該趕得去,盡力幫著八爺。」
「唷,我的乖乖蛋兒,你的小嬭剛鼓莢兒,倒像是剛發酵的麵餑兒,嬭頭兒軟軟的,告訴我,你和哪個有了情了?嗯?嘿嘿嘿……」
那兩個反而茫然的站立在那兒等著他。
「從來沒有,我敢賭咒。」那個說:「上回關八帶傷投奔萬家樓,曾跟咱們牯爺當面懇商,求牯爺答允他聚銃拉槍,來鹽市赴援。叫牯爺回斷了。……咱們牯爺跟師長這邊有往來。」
他既抱著這種想法,不由就轉過身來,背靠著鎮水的銅牛,仔細瞧看著他們了。
面對著這雙血淋淋的眼珠,張二花鞋的心狠硬起來,他覺得,不論在官裏,在民間,不管是那昭彰的顯惡,或是潛隱著的奸邪,其為害都是同等之烈,而後者尤甚於前者。像眼前這兩個人,在關八爺自己,或可恕他,可是遇著我張二花鞋,他們就算是死有餘辜了!——今夜不是悲嘆的時辰,他必須考量關八爺遭人暗算後北地的新情況,他迅速意識到,關八爺遭此兇險後生和-圖-書死不明,北地各大戶赴援的人槍是無法拉起來了,鹽市的情況更艱危是可以預見的,在這種情況下,謀刺塌鼻子師長,更顯得刻不容緩了。
「這一帶客棧多得很。」張二花鞋伸手漫指著西邊說:「客棧也分三六九等,不知你們倆想住哪一等?你們說了,我好指路給你們。」
她總想,若能早天見著八爺,她要把這片憂心獻上,力勸他脫出這片血海,隱姓埋名以竟終生,要不然,她總怔忡不安的懸慮著,怕八爺那種英風俠骨的人,不死在浴血力抗北洋的火線上,反被坑害在宵小的手裏;她不相信誰能在這樣亂世中護衛得自己,不相信八爺人在哪兒,哪兒就會安靖,八爺他不是神,也祗是個血肉凡人。為這個,她也該轉投到北地去,她想她祗要有心,終必能再遇上八爺。
那些等待什麼似的人臉,一張張黯下去了……
若說他們倆是一對白癡罷,瞧他們的樣子又一點兒也不癡,若說他們腦瓜子聰明罷,牽著牲口一路走下來,可又笨得可以,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
早些時,兩人也曾看過鄉野上的壯漢們練武,像護院的大師傅牛恩,就曾在廣場上當眾揮拳踢腿,練過幾路一般人看不懂的霍霍生風的拳腳,也曾耍過百斤的石擔兒,單臂飛掄過頭號石鎖,但依一般的看法,古遠時日傳聞的國技中的那些絕藝早已失傳了!因為不論在城市在鄉鎮,人們所見到的,都祗是些防身用的普通拳腳,和江湖浪人們耍出的花刀花槍而已,但想不到在今夜,這位團附老爺竟有飛刀入壁的能耐,不由不使人嚇得心驚膽裂!
可惜她遇不上知音解律的人,在這樣喧囂的夜晚,燈光和煙霧背後,藏著無數風靡的色眼和許多業已把她裸脫的淫心,誰還有那種心去聽琴?沒等她調妥弦索,狂潮般的巴掌和催促的呼喝便已響過兩回了。
來了!他來了!……張二花鞋想。
「人各有命,命各不同,」旁邊一個擠眉弄眼的說:「你老兄走的是風流命,八房姨太太一房不缺的撤了下來,且不圖它什麼長,單是沉在脂粉國裏,做個風流的將軍也就夠了!」
這些狐疑經過張二花鞋的腦子,比閃電還快的繞了個圈兒,他總覺有幾點是特別奇怪的。第一,他們若真是一般的鄉農,他們就不會有這兩匹備妥鞍蹬的好馬。他們若真是一般的鄉農,聽說敗軍紛紛湧入縣城,他們躲還怕躲不及,哪有這麼大的膽量大明大白進縣城來?!第二,就算他是北方的鄉民,木頭木腦進縣城辦事來的罷,看見滿街的兵勇時,總也該有些畏懼了?!但細看他們的模樣,卻大搖大擺,彷彿有恃無恐的樣子,有一個一面走著,還一面咿咿唔唔的哼著俚俗的小曲兒呢!
「我依你,依你!……求你少說話成不成?」
「好!」張二花鞋說:「待會兒,你們進了客棧之後,得到我房裏來,我有話要問個清楚,你們若有半句謊話,就是對不起我,到那時,你們休怪我反臉無情,要知道,你倆的命,如今是操在我的手裏。」
三個人來到規模極大的聯陞客棧,店房裏的夥計一瞧見張二花鞋,便都老遠的迎出來,四面叫著張爺,有人替他使乾巾拂雨珠,有人奉上熱茶,張二花鞋朝背椅上一坐,略一抬腿,就有夥計趕著上來,半跪著替他脫靴,並奉上皮質的拖鞋。
「是了,張爺。」
正當他在那兒獨自默想時,他背後的堤路上,傳來牲口的蹄聲和嘶叫聲。他轉臉望過去,看見兩個鄉野打扮的漢子,穿著布衫,腰繫著黑絲絛,頭戴著大竹笠,有馬不騎,都撮著韁繩牽著走路,正經過東邊的另一盞路燈朝西走過來。
她把一隻洗淨的痰罐捧過來,放在她的枕邊,又順手為她掖一掖被角。萬菡英這才真的醒轉了,她覺得自從聽著萬小喜兒的話暈厥後,以這一時刻最為清醒,除了身子感到軟弱虛浮之外,她確是在這個淒清的雨夜裏清醒著,她聽見窗外簷瀝的哀述,也聽見隨風走過院中蕉葉的沙沙的雨聲,她能夠清晰的思量了。
「說我狗咬呂洞賓?……你才是狗咬呂洞賓呢!我沒告訴誰,我身上帶的有兩百塊銀洋,……我也從沒跟誰講過真話,難道我要睡得舒坦些兒也不成嗎?」
「你……你……張兄,」過氣團長伸手指點著張二花鞋的鼻子,親昵的說:「你壓根兒弄岔了,……那不是胖,那是……虛腫!」
忽然他省悟過來,這個刁滑的傢伙可能是故布疑陣,耍那狡兔三窟的手法,他差出參謀長坐包廂,聽戲曲,擺出親臨的架勢,使意欲刺殺他的人空等,而他也許正在另一個地方作他攻撲鹽市的準備呢!自己早先沒察及,幾幾乎受了他的矇騙;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沒錯,直至夜深了,雨大了,散座上的人頭紛紛消散了。仍沒看見塌鼻子師長的影子。
他們在人群中挨肩擦背的走著。
「倒不是塌鼻子的內五形有什麼貴處,」在一片笑諂聲稍停時,張二花鞋仍然撿起被打斷的話頭,一本正經的說:「塌鼻子既不像韓信那樣,生著獨子方肛,又不像安祿山那樣,雙腳的腳心都生著紅痣,他還有什麼貴處?他不過靠著一個女兒跟大帥做小星,攀著裙帶打鞦韆蕩起來的,他哪有獨鎮一方的能耐?!」
今夜雖沒刺著塌鼻子,卻叫自己在無意中發覺這宗奇案,他想:我若從他們身上弄清真相,今夜就算沒白白的耽誤,鐘響十一下,他們該上來了,正當他想著時,茶房業已把那兩個送進套房來,反手把門給掩上,悄悄的退開了。
他故意把話頭兒突然頓住,用懷疑的眼色,從上而下,從下而上,反來覆去把兩個傢伙打量著。
他在巡視這夥敗兵時,看見一個背著迫擊炮炮盤的傢伙,左右卻見不著扛炮筒的人,便好奇的問說:「噯,你這個迷裏迷糊的傢伙!……炮筒在哪兒?扛炮筒的鄰兵呢?這兩宗玩意兒是不能分家的。」
自己能活在世上的時間太短促了,已經無法再掛心赴援鹽市的那些人們的安危,也無法再掛慮難民們生活上的安排,祗好就這樣始終如一的希望著罷,把希望懸在夢想的帆檣上,流過藍空,流過雲絮,在碧色的波濤上駛向遠方,願他們有一天都能像擁著一片金陽般的擁得一份真正的太平。
萬菡英在疲弱的咳著,惟其她是清醒著,她才緊緊把握住這一點兒能夠思量的時光,她自己知道,自己業已病入膏肓了,臨終前,無論為著關八爺,為著萬家樓的子孫後世,為著保爺業爺的沉冤,她都必須當著關東山和族人,揭露牯爺的罪行。……雖然她適才做了一場可怖的噩夢,但她不相信小喜兒已經死了!小喜兒是個年輕力壯的人,雖然渾身帶著打撲的重傷,他仍能掙扎著,騎上牲口奔來沙河口;他既能奔來沙河口,就不致於死在這兒。小喜兒死不得,因為他是個活證人,從他身上,找得到牯爺無法狡辯的罪證。
「敢情是,」過氣團長說:「您要曉得,張兄,我是個睜眼大瞎子,不識得字的。我明明知道那橫屏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可是我怎麼認得來?」
張二花鞋一揮手,兩人再看,我的天!團附老爺那把用以修整指甲的匕首,不知何時早已嵌進那邊的石壁上,匕首尖端,沒入寸許,匕柄還在微微的抖索著。
「去哪兒呢?」張二花鞋說。
在這短短的接觸中,她在自己心裏,已留下至深的印象,……早先常聽人說及世間有奇女子,像這位菡英姑奶奶就該是了!但自己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她那樣的關心著關八爺的安危?她雖沒明言,但在言談態度中,發現她關心的程度,似比自己更甚,要不然,她決不會在病危時把這事當著唯一的大事來處置了。
她並不畏懼死亡;她在萬家樓無波無浪的日子裏活過,她短短的生命裏曾有過綺麗的風光,但她一點兒也不留戀那些。祗記得她慫恿珍爺逐防軍,護鹽船,集結人槍去鹽市時,曾允過盡力運糧運草,護守著這塊田莊,誰料到在珍爺生死不明的時刻,自己倒要先他而去呢?……至於對關東山的那份情緣,到了這種時刻,反而從刻骨銘心的苦思苦憶,變得淡泊恬靜了!說它是春蠶到死絲方盡也罷,說它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罷,總之,她不願再朝深處遠處去思想,去描摹了!她自承在這短短的一生裏,愛過這樣一個配稱得為「人」的漢子,並且深深的懂得他,懂得他所活的世界中感受的痛苦和煎熬,這已經夠安慰的了。如今她唯一記掛著的,不再是她對關東山的戀情,而且關東山目前的危險處境!
「噢!」一個吐了口氣。
事實上,那些生命的本身,也都有著淒慘嘲謔的味道。水壺裏裝的是搶來的烈酒,個個都喝得似醒非醒,似醉不醉,想發洋財的到處拉結著想發洋財的,商議著如何開搶,想開差逃遁的到處找鄉親好友,好一道兒開溜,想嫖想賭的好辦事,滿街晃盪著,尖著腦袋去亮妓館和賭場,腰裏別著短刀,白嫖賴賭習慣成風,官兒們呢?忙著把窗戶,投門子,遞紅帖,拜門生,誇耀手底下現領的槍支數目,好從塌鼻子師長那兒領下較大的番號。
說著,故意邁開步子,擺出要走的樣子。
張二花鞋沒理會俯伏在他腳下的那兩個人,這種兇殘貪婪的人的生死,在他眼裏僅如蟲蟻,他一點兒也沒慮及這些;他捧起油紙包裹著的那雙血漓漓的眼珠,想著的祗是關八爺這麼一個人!在此時此刻,也祗有這麼一個人,在他思想中傲岸的挺立著。
當嗚咽的號角破空,咚咚的戰鼓雷鳴的時辰,當田舍為墟,血流遍野的時辰,它卻像花一般的盛放在城東一隅的雨夜之中;微帶淒寒的河上的風吹不進這街簷相接,迴廊盤曲的街道,絲絲迷雨,也打不濕顏彩繽紛的各式燈籠;這裏彷彿從苦難人間拔起,停留在黑夜的虛空裏,這裏的大氣被各種熏烤的食物,濃郁的酒香,各種脂粉調濃了,變成沉澱著的粘液,粘住了一群群滿心酒色財氣的蒼蠅,使長廊間嗡嗡的盡是人聲。
「我們不敢!」兩個人手撫雙膝,戰戰兢兢的俯下身去,半晌全不敢抬頭。直到張二花鞋回身落座,兩人才敢略略的抬起頭來。
「我們不知道。」年輕的一個說。
「你說做保?」張二花鞋用訝然的聲音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做保,我看斷斷使不得,你們沒看看城裏的那些商家,哪家不貼著『至親好友,覓保免談』,『本號對外擔保,一概謝絕』,……這年頭,老子連兒子全不敢保,保人的擔子重過被保的,何況咱們萍水相逢,名不知,姓不曉的,哪能談得上保字?」
「依你們所說,這兩隻眼珠確是關八的了?」張二花鞋問說。
張二花鞋呷了幾口熱茶,舉手打了個呵欠,吩咐說:「先領他們去洗澡用飯,找兩套軍衣給他們換上,待會兒,領他們到我樓上的套房裏去。」
張二花鞋搓了搓手,從那個參謀長把椅子拖到一側的動作上,他估計塌鼻子師長很可能晚到,要不然,那傢伙大可人模人樣的坐在正中,不會擺出那種恭陪末座的神情了。當然,在這種場合中公然刺殺塌鼻子,自己這條命是逃不了的,自己並沒存脫身的打算,大丈夫幹事,一人作事一人當,自己必需拿出這種氣概來把這幫鼠輩壓倒,藏頭露尾的逃遁了反而不好。
為了確實握緊機會,他選取了槍身短小,攜帶方便的三號左輪,左輪手槍的射距雖比匣槍短,但它每一彈孔填彈後,發射時沒有吸殼、故障、瞎火等等的顧慮,最是從事行刺的一種利器。萬一槍彈擊不中塌鼻子的要害,他還有機會飛撲過去擲攮子;他曾仔細察看過那盞大垂燈的吊鍊,那是一串比小指略細的銅環扣搭而成的,他祗消飛身上躍,探手抓住燈罩上的銅鍊,就能凌空飛蕩過去,他的輕身功夫足有把握這樣做。
她算是料中了;在她還沒能轉投北地之前,她就從菡英姑奶奶的嘴裏,聽出關八爺處身險境的消息了。無論如何,她總是個年輕柔弱的女人,當她知道自己的恩人身陷險境時,卻不能以身替代他,一時真有柔腸寸斷的感覺,忘記了身在菡英姑奶奶的病榻跟前,嚶嚶的啜泣起來。
「我說團附老爺,他們總不能這樣的不分青紅皂白啊!」
灰色的浪潮到處滾湧著,徵糧的,要草的,催逼馬麩馬料的,強佔民房的,強住庵觀寺院的,架鍋設灶、劈了門板當柴燒的,塌鼻子差出的巡邏隊一樣管不了。那些淫邪的公共場所,各式各樣的謠言飛舞著,有的說:塌鼻子雖然不敢出門,但卻在他的公館裏日夜開會,攻破鹽市好撤入魯南去;有的說:塌鼻子野心大得很,他坐鎮一方收容敗軍和各地散勇,想脫離孫傳芳另搞獨立……有的說:他搞個屁的獨立?!鹽市這一關他就過不了,北地的民槍槍口全朝著他,他能保住命就算好的了!
金老頭兒伸出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後退半步,搖頭說:「他……死了!」
過氣團長在張二花鞋旁邊和那個雛兒歪纏著,張二花鞋卻在默默的計算著時辰,他沒有留心聽白鳳凰在唱些什麼,但覺她纖指撥出的一弦一索,都含著廣大民間苦於戰亂的淒涼——他跟戴老爺子就是看透了自身力薄,無法拯世救民才相率歸隱的,潛居鹽市有年,豪心俠氣都消減了很多,而關八爺這般看重,臨危相託,剖心瀝膽,使自己師兄弟幾個,不能不跟隨老爺子挺身而出。如今鹽市危況未消,關八爺又北去沒回,自己肩頭這一付重擔,無論如何是卸不脫的了!
「喏,她身後張著的橫屏上,不是明白的寫著她的藝名兒嗎?」
「哦?」另一個把個嘴嚇得半張著。
「你還是先喝藥,歇著罷。」婢女說:「醫生交代過,要你儘量少說話的,姑娘。」
「我學過麻衣相法,從沒相錯過人。」張二花鞋說:「你兩個千萬小心就是了!你兩個既打著我的旗號,凡事就得聽我的吩咐。打明兒起,不得我的吩咐,不要走出這座客棧,一切我自有安排!現在,你兩個替我滾下樓去罷!有事,我自會著茶房招呼你們!」
張二花鞋並不急於看信,繼續追問說:「照你們這樣說,這回你們進縣城,是為送信來的了?」
頂著綿綿夜雨的人不時出入著,把油紙傘和雨蓑衣靠在門檻邊,漓漓的滴著水,大廳的方磚地上,也縱橫的印下許多潮濕的腳印;萬小喜兒的眼半睜著,黑眼珠略朝上方斜吊著,他直挺挺的僵躺在鋪了幾層草蔫子的繩床上面,高高低低的人頭的影子在他身上晃動,他已經看不見那些圍繞著他的人臉了。
「是的是的,團附老爺!」年輕的那個阿諛著。
這句話聽在田莊上人的耳裏,無異是平地的一聲霹靂,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一時答不上話來。對於萬菡英來說,當她初初聽著這種消息時,也曾極度悲痛過,激憤過,但如今她吐述這事時,悲痛和激憤都已經過去了,祗餘下對牯爺的憎恨。
「你……你……你到底要怎麼樣?!我的天爺!」年輕的那個急得絕望的嚎叫起來。
「張爺的包廂在這邊,」外面傳來茶房引道的聲音:「對了!」
「關東山八爺,他對萬家樓,也算是恩深意厚,」她說:「如今牯爺豺狼成性,萬家樓闔族和八爺都有了危……難,你哭也沒有益處了……」
「兩百銀洋打三折是多少?你還講不說真話呢!」
一群人悄悄的進屋時,一陣青青黑黑的波浪又湧在她的眼裏,她和-圖-書徐徐閉上眼,等待那陣黑浪湧過去,緩緩退落,才迸力吐話說:「我不成了!但我死前,有宗事情需得辦妥。」
「好,好。」張二花鞋央客登樓時,轉臉交代說:「待會兒,替我送幾碟時新的下酒菜,兩式細點,原泡的碧色高粱照舊……再叫兩個雛兒來。」
「我們把……把師長懸賞捉拿的關八……的兩隻眼珠,給帶的來了!」
「咱們兩人是受牯……爺的差遣……來的。」萬振全彆了半晌,才彆出這麼一句話來。
「什麼姑呀古的?」
但自己是不成了。帆檣飄移過來,一面接著一面,多麼神奇巨大的帆篷啊!彷彿是在河上,在逼得人嚥息的風裏,那樣的飄行著,飄過朵朵的雲絮,飄過無盡的藍空,總沒有一個踏腳的地方。……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有一個神秘的聲音繞耳流響著,那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從自己的內心升起,響進她昏沉的知覺。
「我說老爺,」那個年紀略輕的搶著說:「咱們鄉下人,睡牛棚睡草垛睡慣了的,哪兒講究得這許多?!祗要有個板鋪,躺著好伸腿就成了,咱們祗住小客棧,越小越好,那上等的,咱們花不起那種冤枉錢。」
張二花鞋起初在一邊聽著,聽出這兩個自以為聰明的傻蛋,恰像「此地無銀三百兩」那個笑話裏所形容的人物一樣,愈想隱藏心裏的事,一開口就把老底兒全掏出來了,及至他們提到拿眼珠換花紅,他的一顆心就狂跳起來;因為他清楚,塌鼻子前些時曾懸賞捉拿過化名冒突的毛六和齊小蛇,而那個毛六早已被小餛飩手刃掉了,齊小蛇正是自己的化名,後來他又懸賞捉拿關八爺和師兄方勝,這眼珠難道是他們遇害後被剮出來的?
「姑奶奶,你千萬甭講這樣的話……你的病,祗不過一時磨難著你,還是安心調養著——要緊。」
「這白鳳凰若沒有兩手,咱們的主兒就不會親來為她捧場啦!」張二花鞋故意朝正面的包廂呶呶嘴,藉機套話說:「瞧你背後的那座包廂,瞧是誰來了!」
「你這個傻鳥,你怎知扛炮盤能扛出這等的好處來?把個沒用的東西一路死扛著。」
「小喜兒爺,小喜兒爺!」誰還在試著叫喚他。
「姑奶奶她……她怎樣了?」
他在一處小酒館喝了些晚酒,掂著左輪手槍出來時,天色轉陰,竟落起迷濛的晚雨來了。今晚上到哪兒去消磨呢?他把帽簷低低的壓在眉上,沿著石板鋪砌的街廊,緩緩的信步踱著。
疑思一起,他就覺得這宗事情絕不尋常,真是無巧不成書,偏偏這宗不尋常的事情叫自己碰上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兩個人輕易放過,非在他們身上追查出真相不可。
「喝,張兄張兄,」過氣團長的一雙色眼眯成了兩條肉|縫,從短而濃的鬍髭裏迸露大而鬆的門牙,沒頭沒腦的誇讚說:「可人!真是他媽的一個可人兒!」
他轉過臉,不動聲色的聽著對面的兩個人一敲一搭的講說活剮關八爺兩眼的始末因由,聽萬振全講說剮眼那夜的情形。金星在他眼前飛迸,兩耳也起了嗡鳴,他直恨不能立時過去,把這兩個陷害關八爺的愚凶當場扼殺,但他畢竟強忍住了。
誰知剛一開口,張二花鞋就指點著他,沉聲說:「住口!我還沒問你!」
「千真萬確,一點兒也不假!」
「藥在外間熬著,適間你睡了,醫生吩咐不要驚動你。」婢女在一旁緩緩的說,一面為她攏起紗帳。
那兩個雖換上了軍裝,其中一個手裏卻仍拎著一隻布口袋,哈著腰站著,屏住氣等著張二花鞋開口。張二花鞋卻像沒見著他們,仍然悠蕩著那隻高翹的椅背上的腿,專心一意的用匕首修整著他的指甲。
「走罷,你們。」張二花鞋說:「我住在花街東角,聯陞客棧,你們兩人跟著我走就是了!」
「上八輩子,還要加上下八輩子!」
「啊!不不不,」萬振全急忙分辯說:「老七房的萬世珍早就遷居沙河口,跟咱們一向沒往來。我是說,咱們本房族的長輩,如今統理族事的牯爺。」
那個扭側的躲閃著,撐拒著,一面央懇說:「老爺,您略為斯文些兒,讓我騰出手來斟酒您吃。」
兩人拍手打掌,前仰後合的笑起來。
那個湊過來,壓低嗓子說:「風聲確是很緊,咱們都有意思保全自己,咱們七八個人,拉來了四隻像樣兒的民船,湊合了幾十條槍押船,打起下鄉催糧的名目,先把各人的家小送上船,頭一批家眷和細軟先動身,咱們留下一條船,幾個單身人留在這兒,再別別苗頭。」
那個兵勇戰戰兢兢的靠著腿,兩眼朝上翻著,像是在認真的計算著什麼,過了好半晌,才咬著舌頭,口齒不清的說:「報報——報告,我沒見著他,業已有一個月另三天了。」
「不錯,不錯,老爺。」另一個也牽著馬過來了。
「團附老爺……」
「我想不會的,」年輕的一個說:「那筆錢在咱們眼裏雖是個大數目,你該看出團附老爺他是個有錢人,就像這樣的客棧,他住套房,一宿該花多少?……我想他不會把那筆花紅看在眼裏的。」
「不錯,張兄說的不錯。」一個留八字鬍兒的過氣團長搖晃著酒杯說:「不過,無論是麻衣,柳莊……哪一種相法,相人總分外五形和內五形。當然囉,單看塌鼻子總指揮的外相,確是不成,不過他這如今兵權在握,見重一方,儼然是大帥的替身,是不是他的內五形?!……嗯,內五形……」
水聲是巨大的,持續的,永不疲倦,永不停歇的響著,響著,從黑夜到天亮,從春天到秋天,它永遠那樣有力的鼓舞著有心人,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壓力愈強,抗力愈大,力量也愈強,響聲也愈高!……水聲轟隆隆的滾瀉在黑夜當中,它像獅吼,像虎嘯,像無數無數沙啞了的喉嚨匯合在一起的吶喊,這巨大的、原始的吶喊使大地都興起了顫震!
那兩個抬起上半身,猶自跪在地上。
「來了,來了,」茶房打躬說:「她們立刻就到,張爺。」
正面那座包廂的廂門背後,響起兩個護兵靠腿敬禮的聲音。在樓下一片復熾的喧嘩中,這種聲音,若非有心人是不會留意的。
「姑娘,姑娘!你醒醒,醒醒罷!你是在做惡夢了?」婢女輕輕的用手推著她,那種輕而急促的聲音傳進她的耳鼓,幫助她從夢境中掙脫出來。
他們走著,巨大的猜拳聲從擠滿兵勇的小酒樓裏飛迸出來,那些在撤退的路上飽受驚恐饑寒的傢伙們,一旦攫著了酒壺,就忘其所以的大嚷著拚拳鬥酒,喉嚨大得幾乎能把一顆心吐進酒盞去泡上一泡,他們吼叫著,彼此都吼出些民間常用的、以數字象徵吉祥如意的語句:
「他,他?他怎麼樣?」
香雲閣是數里迷宮盡頭,最豪華、最出名的遊樂的所在,它不是一般的妓院,也不是專門賣唱的地方,更不是普通的酒樓飯館,但它兼具妓院、歌樓、飯館混合的特色。在香雲閣裏獻唱的姑娘,不論色藝都是名壓江淮的尤物,而通常,她們是以賣唱為主的。
「那敢情是叩頭也來不及的事。」
她到沙河口田莊後,原沒作長時歇腳的打算,大浪把她從這裏沖激到那裏,從一種生活變換到另一種生活,她是一莖柔細的草沫,身不由主的飄流著,直到毛六被張二花鞋誘擒交在自己手上,她才在鹽市的人群中扎下根鬚,接觸到一種全新的堅實的生活,那生活是清苦的、艱難的,但它是那樣的穩實,使人們都像落土的種子,穩植在含孕生命的土層當中。
他暗中摸摸腰裏的左輪槍把兒,將它移至最順手的部位。
還沒容張二花鞋答話,那個可又瞪著眼說了:「我說,有老爺您做人證正好,自打進城後,這半老天我全受著他的氣,他把我當成三歲娃兒,動不動拿話恐嚇我,我說這,這也不是;我講那,那也不是;就差要我夾著臀不准放屁!」
但他仍仔細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生著一張花鼓臉,兩顴很高,臉心卻很平板,鼻孔下面留有一撮鬍子,臉色是白中壓上一層蒼黃,面肌死板,一付冷鬱寡情的樣子從他那薄而下撇的唇上就看得出來。
「是的,」萬振全說:「還有領賞。」
風景中的沙河口田莊,在表面上是靜謐的,好像洶湧激流邊岸一圈兒迴環的水面,許多老弱的難民都麇集在這兒略作短暫的喘息,不知哪一天風暴會突然降臨,把這些沒有掩覆的人群捲噬掉。她跟同來的姐妹們商議,匆促決定了兩條路,一條是冒險穿過小鬍子那一旅江防軍的封鎖,到彭老漢彭爺所領的民軍地面上去,另一條是北上尋找關八爺,聽說八爺帶傷住在萬家樓,荒湖蕩北的那塊地方,不但大族大戶多,而且人槍氣勢極旺,大夥總認為關八爺在哪兒,哪兒一定比較安靖些,就算是各族拉槍援鹽市,年輕的婦道人也有份事情好做,不至於閒著。
「見風轉舵,」年輕的一個說:「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罷!」
他有意無意的一提,就把那些傢伙們引動了。
也許塌鼻子今夜命該落在自己槍口上,自己曾在這裏苦等過他好幾個夜晚,而那座包廂總是空著;他曾反覆盤算過,在香雲閣刺殺塌鼻子,雖沒有當街刺殺他那麼轟動,而在香雲閣刺殺他的機會,卻要比別處多得多;他知道,塌鼻子兩番攻撲鹽市不下,江防軍雖屯在前線上,而團營的官兒們,都經常以報事為名,棧戀在縣城裏滿足淫樂,香雲閣是他們麇聚之處,若能在這兒把塌鼻子放倒,足可使他的部下喪膽亡魂。
「光憑嘴講,師長他會相信嗎?……師長上回被那個冒突詐去幾千銀洋後,對那些無憑無據的話,早就連半句也不相信了!如果他問:『你兩個說這眼珠是關八的,我問你們,你們有什麼憑據?!』你們是怎麼個回法?你們先說說看?!」
在大夥兒忙著為死者張羅的時刻,寢樓上的菡英姑娘正做著一場真切的噩夢,她夢見一張恍惚是萬小喜兒的、變了形的、七竅流著血的臉,被燈光照著真亮亮的,飄漾飄漾的來到她的臥榻前,跟她說:「姑奶奶!我這是先來跟您告別……來了!保爺跟業爺,都是牯爺設計謀害的!我雖遭紅眼萬樹的追殺,我一時失手反先殺了他,但我也遭了他的毒手了,這筆賬,都該記在牯爺頭上。姑奶奶,你有一口氣活在世上,請別忘記保爺業爺的沉冤,你是知道實情的人,你若不揭發他,也許萬家樓就沒人揭發他了!……你可也甭忘記,豪士關八爺,如今正在虎狼的嘴邊,你不救他,他定會陷入小牯爺張好的網羅——」
藉著跟過氣團長閒話的時刻,張二花鞋仔細打量著他的獵物;那人脫去白絲絨的手套打了一下桌角,把一張高背椅拖到案子的一側坐了下來。
「依張兄的看法,咱們想投靠塌鼻子,看樣子是沒什麼發跡的了?」
「他不會吞掉咱們應得的花紅罷?」
張二花鞋接過酒,喃喃默祝著,他心裏有一種聲音說:老爺子,承你傳授給我這些身手,關八爺,承您以大義相託,我張二花鞋雖說文不足治世,武不足安邦,總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寧可奉義而死,不敢忍辱偷生!但願我能手刃惡賊,但願我這一死,能使江防軍瓦解,免去鹽市將遭的劫難,能讓北地的老民,活至北伐軍來到的時辰……這樣,我就雖死無憾了!
時局這樣的混亂,鹽市的烽火沒息,遍野都是流民;珍爺若在沙河口,也許能及時救得了關八爺,偏偏他又陷身在鹽市去了,環顧田莊,竟找不出一個得力的人!若等萬小喜兒傷勢好轉後,再著他潛回萬家樓去,把牯爺的罪行傳告族人,那祗怕太晚了,而且牯爺的輩份、權勢,都是小喜兒撼不動的,祗怕事辦不成,連命都先坑在牯爺的手裏了。
「不,不,」原先那個瞪了一眼說:「我早就聽說城裏小客棧,出名的有三多,蚊蟲多,跳蚤多,臭蟲多,咱們趕長途著著實實的累了一天,哪還經得那麼多的蟲子釘咬?!依我看,找個上等的也就罷了!」
「張爺,您用杯酒罷。」他身邊的那個雛兒滿斟了一盞酒,雙手奉至張二花鞋的面前。
張二花鞋瞧在眼裏,心裏怦然一動。
塌鼻子既有來此的模樣,自己就值得等下去,哪怕下一個一剎,自己就面臨生死關頭,且放下心來不去管它,白玉蓉不是又在換唱另一段淮腔了麼!
「我就是相信你才問這個。」張二花鞋點頭說:「不過,我常聽人說起關八,說他是個古道熱腸、捨身救世的俠士,他曾在萬家樓遭逢危難時,出手助過你們!如今,他身帶槍傷投奔萬家樓,你們竟然恩將仇報,為貪圖幾文賞金,剮去他的兩眼,你們以為天會容得你們麼?」
「團附老爺,這兩隻眼珠確是關八的!」
他抬起頭,認出是那位自充老大的過氣團長,帶著個馬弁,也像夜遊神似的逛街呢。
他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把頭歪向一邊。
「您是說香雲閣?」張二花鞋說。
張二花鞋搖搖頭。
他既不是將軍元帥,又不是應天之命轉世臨凡的天星,在一般人的眼裏,他實在太癡太傻,他不必抗官命,釋走六合幫那些苦哈哈的漢子,賣命去坐大牢;他不必抗聲觸怒辮帥,換得一片血肉模糊的棒傷;他不必遠走關東荒域,熬受風雪嚴寒之苦,他不必重領六台幫,去開罪四判官和五閻王,……但他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他,他祗聽憑著自己的判斷,為鹽市奔波,為老民解危,卻落得這種樣的結局——
「是!是!團附老爺。」兩個齊聲的說。
「嗯。」張二花鞋眼也沒抬,祗應了一個嗯字。
婢女站起身,背轉臉飲泣起來……
「團座的雅興不淺,」張二花鞋笑笑說:「陰雨天,不在屋裏陪你的如夫人,偏要出來逛街。」
那兩個聽著,又相互望了望,壓低嗓門兒,嘰哩咕嚕的竊議起來。
「您說就不明不白的把人給斃掉?」
「不錯不錯,」另一個肥豬似的傢伙搖晃著身子,把襟前的勳章搖得叮噹響:「也許他的內五形有什麼主貴的地方。就拿兄弟來說罷,我跟大帥的時間比他長,在北洋軍裏的資歷也不比他短,可是,可是……」他粗脹脖子,像蛤蟆嚥氣似的嚥著口涎說:「可是他團長直升旅長,旅長直升師長,師長沒攻下鹽市,原該殺頭,可是他不但沒掉腦袋,反而搖身一變,變成他娘的總指揮了!可是,可是我,我他娘眼望著旅長升不上去,團長一輩子,龍潭這場惡火,煮化了我的一團人,反要仰他的鼻息,他不是內五形主貴麼?!」
「不知您有什麼話要傳問的。」年輕的一個鼓起勇氣說:「我們兩個來了,正在伺候著。」
「你說,」張二花鞋就此轉問說:「你們的牯爺怎樣?是不是跟鹽市也暗中有什麼勾結?」
像這般紙醉金迷的地方,難怪要使北洋軍裏那些高階官佐們任情迷醉了;塌鼻子率軍北上後,香雲閣曾經大肆裝修過,以迎合一般聚斂民間脂膏,囊裏豐足的官爺們,傳說塌鼻子師長不但長年佔有歌台正面的豪華包廂,更有股東的身分,張二花鞋人城後確實打聽過,塌鼻子師長在公眾場合露面的次數,以香雲閣最多,這也就是他不吝花費,在歌台側方訂下長期包廂的原因。
那臉令人可怖的血臉,一面說著話,一面朝自己眼前壓過來,壓過來,不斷的變大,變大,變大,燈光仍然真亮亮的映照著那眼,那耳,那鼻,那眉,那滴著血的嘴角……一剎間,它大得像磨盤一樣,急速的旋轉著,旋轉著,天和地和自己,也都跟著它旋轉起來,在天旋地轉之中,到處都塞滿了小喜兒那種哀切的說話的聲音,巨大得像響了雷一般,遠近更和應著一片嗡嗡的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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