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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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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白馬

第二十二章 白馬

大火燒到天色破曉,直到萬梁鋪變成一片瓦礫時才熄下去,沒有人能在焦黑的炭塊中發現反扣著搭扣兒的陰謀;人們祗看見滿身是灰土、糊斑和血跡的牯爺,看見他跑脫了鞋、赤著腳,親自在壓水龍,聽見他啞啞的呼吼,呼吼著闢火巷,斷火路,嚷叫著救……人!
「可不是還住在兄弟的老宅子裏。」
就因為牯爺那麼一轉念頭,那個特意來邀功報信的賬房,被請進曾關過王大貴的那間地下室去了。
他這樣緩緩的說著,秋風搖打著他長衫的底襬,發出輕微的拍擊聲。他略略仰起臉,彷彿是在聽著什麼,他臉上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笑意,眯起他沒有眼珠的眼洞。
一聽到牯爺兩個字,那人原來就已經夠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雖然他沒說什麼,但那種剎間變化的神態,早被小餛飩瞧在眼裏了。她如今貼身懷著那兩封菡英姑奶奶臨終前留下的信函,她知道,牯爺的昭昭惡跡,保爺業爺未白的沉冤,最關緊要的關八爺的安危,好歹都在這兩封信上,這兩封信能否遞到八爺手上就是關鍵!
牯爺在宅裏設宴款待那位專差,關八爺在座,那人當場轉達了彭老漢的意思,要求萬家樓應允幾宗要事,第一,向民軍納稅,第二,開放柵門,收容四鄉流民並盡力保護這些流民,不讓他們受北洋敗兵的殘虐,第三,所有槍隊上的自衛槍枝要列冊送呈民軍司令部備案。
和這種喜悅的氣氛相比相映,愛姑和程青雲的葬禮就更為冷落了,幾口柩材冒雨抬出南門,草草安葬在紅草坡上,沒有喪樂,沒有哀歌,也沒有送葬的行列;人們似乎已沒有心情關心這些,他們祗關心著眼前這一場巨大的、變化著的風雲。……幾座新墳,朝朝沐風櫛雨,墳裏埋下的冤骨和冤情,也都被轉急的秋風吹散了。
「您是萬家樓來的罷?」她說:「俗說,同車同船,都有緣份,今夜老爺爺病成這樣,您大叔務請幫幫忙……可憐我還不知哪兒有醫生?」
「咦!」那人一抬頭,不由驚叫說:「八爺,您的眼?!……天喲!這是怎麼了?!」
低而濃的黑雲日夜覆蓋著萬家樓上的天空,從天頂到天腳,找不出一絲裂隙。略帶著寒意的濕風,軟得牽不動雨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霉濕的味道。久居北地的人,都能從這種霉濕寒涼的氣味裏,嗅得出一些悄然而來的秋意。
「您剛剛是在講馬嘯,說是在關東……」
廢園裏很少有來人,除了那個為他送飯的聾老頭兒,以及那個飼馬的漢子,一天裏來上幾次之外,餘下來就是一片靜寂,滿耳祗聽得見雨聲、風聲,和偶爾興起的馬匹的嘶叫、噴鼻、刨蹄、搖動環嚼的聲音。他盤膝坐在那張臥榻上,暫時放開一切雜念,使心裏湧動翻騰的思緒靜伏了,尋心一致的運用耳力,學著去聽聲辨物,分別物體的種類、形狀、遠近和大小等等,用它作為他習慣這片黑暗世界的初步階梯。
「救人,救人要緊!」牯爺那樣暴喊著。
當然她不會知道,也就在她怨責著蒼天的時辰,古老的蒼天已經把它自然的律法放在人心裏面,讓懂得這種律法精神的仁人志士去施行了,並非是造物者有意的安排,並非是冥冥中的律數和因果循環,原始的是非本存於人的良心,當這種罰責來臨,它是嚴苛的,自然的,公平的,當張二花鞋在鞋底上擦去戳人匕首上的血跡時,曾剮走關八爺兩眼的凶徒萬振全的屍體,業已趁著黑夜,隨水東流了。
「是呀!」她再是心急如火,也不得不猶疑起來。
兩人剛進園門,關八爺就在傾聽著腳步的聲音了。
她為何時得去萬家樓焦慮著。
「馬也會唱歌兒?八爺?這我倒是頭一遭聽說過。」飼馬的漢子有些興奮,把剛別進腰的小煙袋桿兒又取出來,匆匆忙忙的裝上另一袋煙。——這是他改不掉的老脾氣——每逢聽誰講新鮮事兒時,就非叼著煙不可,好像這樣才真的過癮。
關八爺那匹神駿的白馬一塊玉,也拴在這裏,自南朝北數,第三間馬欄就是一塊玉停身的地方,每逢關八爺走近馬棚時,白馬一塊玉就會不安的刨著前蹄,左右擰轉著身子扯緊韁繩,彷彿連一時一刻也不能等待,渴切的要奔向主人。為了使牠安靜下來,關八爺強忍著一股酸切切的愁緒,摸著走過去撫摸著牠,從額鬣撫到牠的腰背。
她跟著挨肩擦背的人群,在街心走著,大陣帶著風哨的鴿子在街道的上空旋過,撒下一片嗡昂的音響。她沒有心情瀏覽萬家樓街市的景色,她急於要到那家棺材鋪去,找到那個叫做萬才的老木匠。她盤算過,祗有從老木匠萬才那裏,才能打聽到真實的消息,如果她當街問這問那,難免引起人的疑竇,自露馬腳。……她走著,她心裏有著無法自抑的惶亂,關八爺被人剮去兩眼,萬梁鋪被大火焚毀……她不敢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她恰巧經過萬粱鋪,親眼看見了那片廢墟,由此可見,關八爺失眼的事也會是真實的了。
牯爺沒答腔,卻用一聲長嘆代替了答覆。過半晌才廢然的說:「人燒得不像人了!我業已撥出存材,著萬才棺鋪去趕打棺材。」
生命是一道激流,它必得那樣的淌下去,無論遭逢到怎樣的困苦和悲傷,……這消息說明了什麼呢?無數曾跟自己共同活過的人臉,像一片片帶著雨珠的落葉般的,離枝飄墜下來,落進身後惡毒毒的黑暗,雷一炮、曾常和、魏小眼、胡大侃、倪金揚……那些生龍活虎似的弟兄,病死關東的獄卒秦老爹,如今又加上菡英姑娘,愛姑和程青雲,死是一座充滿血污的大海,所有的人生都流歸那裏去了!
失去雙眼的關八爺不感覺這些,他的世界是漆黑無光的。但他不失為強者,他在默默的適應著這個世界。在這座廢園裏,他恒常孤獨的默思,外間的一切都和他隔絕了,再沒有新的紛擾煩瀆他的心神。
「甭提這事了,」關八爺嘆喟說:「我急於要聽聽民軍那邊的消息。能否告訴我那邊的情形?」
說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麼?!那全是空的,除非當初不作這些安排,如今祗有等著,等著這座沙塔崩潰時,另行設法脫身,或者先謀得退身之路,再不顧一切的除掉關八這個死敵。
民軍裏的消息就有這麼靈通,那專差逕指出萬家樓不該得錢賣路,放脫了孫傳芳那個北洋禍首,不該以護稼為名,逼使四處流民無以為依。那專差更明白的指出,北伐大軍渡江北擊已是指顧間的事,塌鼻子師長集結在淮上的人槍,已成為釜底遊魂,萬家樓是這一角的重要集鎮,必須要及早表明態度,不能藉自保為名,跟北洋軍暗通消息,如果各地鄉鎮,有不聽民軍號令,抗拒民軍所頒法令的,民軍就得查明原因,懲處為首的人……。
「啊!千萬動不得!」大板牙說:「牯爺那人的城府極深,他在各房族裏,都布有耳線和眼線!在沙河口,像菡英姑奶奶過世,萬小喜兒因傷死掉,以及你們要去萬家樓做些什麼,全瞞不過他的耳目,……你若是趁這時趕去,正好像飛蛾蹈火,不但見不著八爺,祗怕還白丟性命!那,反而害了八爺了。」
他知道這座廢園的西北角,正當一棵老榆和一棵低枝桑樹之間,有一座小門,卻不知小門外臨著哪一條街巷?也許飼馬的漢子知道,如果雨落得小些兒,他很可以從那扇小門走出去,略略散一會兒步,然後再從原路摸索著回來。
「鎮北大廟邊,有家普濟堂藥鋪,藥鋪裏有個老中醫,你請他來瞧看就成。」那人說:「你不必自己勞動,著茶房去辦就成了!」
「我說八爺,這世上難以逆料的事兒,也實在太多了!」牯爺說:「我剛剛接到沙河口來的消息,說咱們家的菡英姑奶奶,也咯血病故……了!她那麼年輕輕的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會這樣早死?!……珍爺又去了鹽市,舉喪落葬的事,又落在我身上,在萬家樓,論輩份,論責任,再怎麼說,我也摔不脫這付擔子。……自從業爺死後,我理族事以來,不斷的舉喪,嗨,……這祗能說萬氏族中該遭不幸罷!」
專差走後的當天夜晚,關八爺整夜失眠了。小鬍子旅拉成的封鎖線撤除,使困守在大湖澤裏的民軍源源北上,進一步的和鹽市相呼應,這正是自己久久渴盼的喜訊,他為這喜訊欣悅著,忘卻了很多的悲苦。
「塌鼻子已經病得不能下床了……」
更使牯爺安心的是民軍的榜示上,明白的列有:凡自願歸附,共軀北洋者,不究既往。祗要官裏不行查究,他相信自己握有人槍在手,不必再耽心一個瞎了兩眼、空有虛名的關八,更不必耽心旁人會挾怨報復了!當然,事情若無變化,自己倒不必冒險毒殺關八,免得因此開罪彭老漢,若因新案結算起舊案來,那就大大的犯不著了。何況在民軍的眼裏,慫恿鹽市舉義的關八爺的威望,更在民軍司令彭老漢之上呢!就因這個,自己也必得更加殷勤的暫時供奉著他。
「我說,姑娘,實不瞞你,」他說:「我是從萬家樓受了牯爺壓逼逃出來的,跟萬小喜兒那孩子同病相憐,……若說為什麼?就是我不願跟著他做幫兇!」
他是個飽有生活經驗的人,失去兩眼,並不能影響到他對於事物的判斷。比如判斷園中的古樹,當他仔細摸觸著哪一棵樹的樹幹時,他就能立即判定那棵樹是桑是榆,是槐是柳。因為他知道,桑樹的表皮不粗不細,紋質都是橫著走的,紋理緊密細緻,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榆樹又自不同;榆樹的樹幹異常修直,高而挺拔,俗有榆樹沖天之說,榆樹的皮質粗糙,裂成「爻」字形的縱紋,皮面很容易撕脫,但它的內皮乾燥柔軟,是無數絨狀纖維組合而成;槐樹的特徵更多,除了有著特異的氣味之外,它的表皮細緻,很少裂紋,皮面上生有無數細小的粒狀的疙瘩,彷彿摸著苦梨疙瘩一樣。柳樹雖然是一種柔媚的樹木,但一般柳樹的樹皮極為粗糙,俗謂癩皮老柳,也就是指它的皮質而言;柳樹不但皮質粗糙,而且裂紋如龜背,和榆樹又不相同。……
「倒不是牠們不會唱歌,而是在這兒被拴著,勒著,被俗手橫虐著,沒有好的調|教,沒有騎者關愛,這不是牠們發嘯的時辰,也不是牠們發嘯的地方。……通常在口外,在關東,在馬溝子裏,在新綠的草甸子上,在黃雲滿天,大風呼嗚虎吼的日子,在風輕月明的靜夜,最易聽著馬嘯,因為多數沒有戴上絡頭的馬,仍帶著山林的野性。——等牠們成群的落到販馬商客的手裏,輾轉販賣到關內來,上了鞍,配了蹬,無論是作走馬,作轅馬,都有一生也走不盡的長路在等著牠們,鞠打,叱罵,供人驅策役使,祗怕呻|吟還來不及,哪還有發嘯的心情?!」
每一天,那個送飯的聾老頭兒都會準時來到廢園裏,關八爺能從他踏在通道上的腳步聲認出他的特徵來;聾老頭兒的腳步有些顛躓,步幅並不小,但在落腳時,總是左腳輕右腳重,輕輕重重甚為分明;以他腳步聲和飼馬的漢子相比較,兩人之間就有顯著的不同,飼馬的漢子一定是個五短身材的人,他的腳步聲細碎,急促而又沉重,走起路來咚咚的,像踹碓一樣。
他一向心高氣傲,沒把任何外姓人放在眼裏,早年自己常經萬家樓,也祗跟保爺兄弟、珍爺等交往,跟牯爺不算有交情,祗有在自己失眼後,他才一反常態的熱絡起來,不但擔保緝兇,更把自己接進宅子,延醫調治,殷勤供養著,即使hetubook•com•com他離開萬家樓,飲食供奉也非常的豐盛,……可是在另一面,他卻儘量以養息為名,軟禁著自己,他為何不著旁人為自己送飲食,偏偏要選那個聾老頭兒?!就從這個飼馬人的言語態度上,也能看出他是經過交代的,他這又是存何居心呢?
慢慢的,他已能控往雜念,渾然進入忘我之境,內心一澄明,兩耳便隨著敏銳起來,即使是一點兒細微的聲響,在一個人空寂的心裏,也會變得無比清晰。最先他聽辨著雨聲。他覺得,雨點在空際本無音響,所謂雨聲,都是雨絲雨線激打到物體上產生的,雖然統謂之雨聲,其實是有著千百種不同的聲音。
夜來的風雨在瓦簷前,在樹葉間細細的泣訴著,彷彿是渾身抖索的弱質少婦,俯伏在刑具羅列的大堂上泣訴著冤情,在民間,這熱望中就含孕著萬千無聲無語的泣訴,從久遠的血跡斑斑的歷史訴起,一直訴至未來,無數綰結的聲音將如雷霆,南來北上的北伐軍為我們帶來了什麼?……關八爺轉側著,思想著,以他有限的瞭解,他還不能代擬出一幅完整的黎明畫圖。
「好,」關八爺的雙眉舞動起來:「塌鼻子撤回小鬍子那旅人,就表示他力謀攻破鹽市後,趁機北遁,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民軍來得正是時候,萬一不及赴援,也可在沙窩子裏圍擊他們。」
偶爾,人們也會看見瞎了兩眼的關八爺,由牯爺親自陪侍著,扶著拐杖出現在街頭,恬淡的微笑著,傾聽牯爺為他講說集市的情形,誰都能看得出,他們是和睦的相處著。如今,人們不再關心著別的,唯一關心的是集結在淮上的這股北洋殘兵,到底會在何時攻取鹽市了?!塌鼻子師長真是名符其實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集結在淮上的江防軍,雖然形勢轉為孤單,而它的槍枝,人數和實力,還遠非民軍、鹽市保衛團和若干零星民槍所能比擬的,它一天不朝北撤,淮上的亂局就不會澄清。
可是在民軍地面上,自己卻無法硬扣住他,要是他心血來潮,要離此他去呢?……他這樣轉側著,思想著,窗外的風雨聲,又都化成纏繞著的憂惶了。
「這樣罷,」大板牙抓耳撓腮的想了好一陣兒,才說:「那邊族人雖眾,但總缺少可以信託的人,祗有個棺材鋪的老木匠萬才,人是非常的正直、爽氣,你潛進萬家樓,可先打聽萬才棺材鋪兒在哪裏,逕去找他,跟他說,你是大板牙叔叔差去的,你儘可把實話跟他說,求他幫你,這樣,你就能碰上八爺了。」
「王……大貴?!」關八爺搖頭說:「我從沒見著他,也沒見著鹽市差來的任何人。」他轉朝牯爺問說:「牯爺,您可聽說有王人貴這麼個人要來見我麼?他是我領腿子時,在六合幫裏跟我走道兒的一個弟兄。」
「我該照您的意思,先撲下大渡口再說。」彭老漢說:「至於沙窩子的陷阱,早已預備妥當了!」
關八爺笑著,輕輕的搖搖頭。
小餛飩也考量過,覺得大板牙說得極有道理,自己安危拋在一邊不說,萬一這兩封信被牯爺搜著,失去證據,那,不但保爺兄弟沉冤不白,牯爺發了凶性,真的會牽累到關八爺的頭上。
當小餛飩回來時,他跟她說了掏心的實話。
關八爺皺了皺眉頭。並非是自己多疑,總覺得飼馬的漢子是個拙訥的人,平常說話雖也慢吞吞的,顯得有些口拙,但卻不像這樣吞吞吐吐。
人們都知道,在淮上規模最大的一場戰事,已經發動了!一向力求自保的牯爺迫於情勢和各房族的壓力,不得不大開糧倉,供輸民軍應用的糧草,萬家樓的部份馬隊,也應了民軍的徵召,牯爺本人督率槍隊朝鹽市北面運糧送草,在忙碌中,幾乎把他自己所曾做過的罪案也淡忘了,但在這當口,他蓄意要緝捕的小餛飩,卻帶著那兩封足以致牯爺於死命的信函,悄悄潛進了萬家樓……。
「傳說在口外有人不但識馬,還聽得懂馬語。」飼馬的漢子移過一條木凳來,央請關八爺坐下,問說:「八爺您是見多識廣的人,不知遇著過沒有?」
他這樣儘管為民間設想著,卻不知道另一個失眠者——牯爺,正把念頭整夜迴繞在他的身上。
雨總是在落著,落著,落著……
「牯爺,昨夜我聽著屋後響鑼喊火,火是燒著哪兒了?!」
有一天,民軍司令彭老漢,偕同他的隨行人員到了萬家樓,在牯爺的宅子裏會見了關八爺。對於失去兩眼的關八爺,彭老漢內心是激動而且沉重的,彷彿承受了對方當時那種失眼的痛苦,他說:
也就在這當口,鄰房的那個怪客出現了。
「您?您……牯爺……」
但,他知道這不是一天的功夫所能習慣得了的,他必須有著極大的忍耐力,慢慢的修磨不可。
事實上,他比誰都明白,陷身在火窟裏的愛姑、繼子振邦、程青雲以及幾個店夥是再也活不成的了!因為萬梁鋪的前後門的搭扣兒,都被人從外面扣死了的,……即使如今有人冒著煙火和炸瓦擊破腦袋的危險,使巨木撞開門戶,陷在火窟裏的人,怕也已燒得不成人形了。
為此,他不得不把那股發自生命中的英銳之氣收拾起來,轉朝沉潛養氣方面痛下功夫,明物性,察人心,凡事都深思熟慮,舉一反三,不聞於聲,不形於色;由於環境的囿限,使他祗能從辨認園木和馬棚中的牲口做起,這些雖然細微,卻能夠錘煉自己的心性和耐力。
「牯爺,您不能這麼對待我,……這種心腹事,我特意來通報您,您不該把我留著。」那個賬房說。
「您回去也請轉告彭爺,」關八爺舉盞說:「就說我關東山除了問候他跟民軍裏所有的弟兄之外,祗求他破除萬難,先解鹽市的危局,若鹽市之圍得解,我這瞎了兩眼的人,死也瞑目……了。」
「那牯爺就有那麼歹毒麼?」
牯爺叮囑他不必再掛心外界的事,安心在外宅的那座廢園裏靜養,對於他這樣以天下為家的人,活著被剮去兩眼,其悲慘更過於死亡,經過這番遭遇之後的關八爺,雖非「日暮途窮」,卻也有著秋深葉墜的淒涼。
「本房族有個敗類,暗中坑害了八爺。」牯爺在一邊接口說:「他夥同他的族弟,兩人合剮了八爺的兩眼,潛逃無蹤,族裏如今還在追緝著。」
那人站在房門口,反覆打量著她:「你甭嫌我冒昧,你在萬家樓有親人嗎?」
「沙河口。」她竭力忍住嗚咽:「我們是難民,原去那邊投靠菡英姑奶奶的,姑奶奶昨天辭世了!我們打算去萬家樓。」
按照大板牙的囑咐,她在三里彎的小荒鋪投宿一晚,趕著第二天逢集市的日子潛進了萬家樓。
但在關八沒除前,阻塞外間消息是最要緊的,自己必得要暗中把老二房的槍隊,像撒網般的四面撒開。查察一切進入萬家樓的陌生臉孔和可疑人物,同時要把重點放在萬梁鋪裏。
老天!她心裏響著這麼一種喊叫:像八爺那樣的人,你怎麼忍見他被人剮走兩眼的?!難道這世上一切的好人都該受磨難?!……她記得那夜,記得關八爺挺拔的英姿,他溫和的眼神,滿是悲憫的聲音和慨然的允諾,那記憶中的影子,簡直就是降落在人間的司賞司罰的神,而今天,出自邪魔的、不公平的責罰卻竟落在他自己的頭上,這是怎樣的人間?!
說是度日如年麼?對於關八爺來說並不盡然,他既立定志願,要盡力去做妥一宗事,寂寞就無法啃蝕他的心志,反而為他所用了。
在開初,確然是不甚習慣的,因為當他諦聽外間的聲音和一切細微的動靜時,常有一些游離的思緒和感觸,不能自禁的飄過來,分了他的心神,也擾亂了他的聽覺,這使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要適應一個新的生存環境,開始時是多麼的困難。他知道,如果不甘心自認殘廢,終老在萬家樓,他必得克服萬難,使用佛家參禪的方法,來鍛鍊自己的聽力。
她點點頭。從那人的衣著和神情,她一眼就看出他毫無惡意,她在風塵裏打過滾,見過形形式式的人,雖然人生弱質,但眼光還是極為銳利,談吐還是極為敏活,知道臨機應變的。
「我也許再沒有機會騎乘牠了!」關八爺嘆息說:「如果白馬一塊玉的機緣好,也許能遇著『一怒而安天下』的大豪傑,真英雄,但世事茫茫,誰敢逆料呢?!」
萬梁鋪的那把火就是這樣燒起來的……
「可不是,路又深,林子又密。」她說:「我們從沒走過那種難走的路。」
接到沙河口那個賬房報信後,小牯爺曾經立即著人到萬梁鋪去搜查過,根本沒發現有那麼一個金老頭兒和一個年輕的婦道來投宿。
「我說過,通靈的牲畜都像人一樣,人有言語,也有歌,馬為什麼不能?!」關八爺說:「人是這樣——在快樂的時刻,狂歡的時刻,跟情侶愛戀的時刻,甜蜜安閒的時刻,固然會唱出各種各樣的戲曲和俚俗的歌,在憶起仇敵的時刻,孤身飄泊,背井離鄉的時刻,獨飲著寂寞哀愁的時刻,慷愾赴死的時刻,更會引吭高歌,傾出內心的感情和積鬱……馬,也正是這樣……」
幼年時曾玩過壘沙成塔的遊戲;新雨之後,和保爺業爺同在圩崗上撥弄沙土,賽著壘塔,看誰壘得最高;雨後的沙土是潮濕的,很容易壘起來,當時自己爭強好勝,總想壘得最高,一層又一層的壘上去,越壘越謹慎,越壘越小心,……高上去,更高上去,再高上去,眼看就要贏了,忽然間,它轟然一聲,從根崩塌下來,自己急忙伸手去扶,濕沙觸手皆碎,是再也扶不住的了!
雨聲從遠處來,掃過前庭的屋瓦,響起一片細微的沙沙,從那種細微的聲音的時強時弱,能夠判斷出播弄著雨絲的風勢的強弱來。他聽見趁著風勢的雨點打在院牆邊的木葉上,響起另一種音韻不同的沙沙,或高或低,或近或遠,彷彿有無數小小的精靈,在木葉上舞跳一樣。他聽見雨絲激打在通道邊低漥的水泊裏,發出許多泡沫浮泛的聲音;簷瀝滴落在階石上的聲音,一些悲切切的無休的吟唱,淅瀝淅瀝的反覆著。
失去兩眼後,關八爺的心思反而更加縝密起來,他從心裏的這點疑念起始,逐步的假設,逐步的推演,愈推演愈覺牯爺可疑。萬家樓房族紛繁,長房主理族事多年,老二房久受壓抑,難免有許多外姓人難解的嫌怨;謀害保爺兄弟後,真能從中獲益的就是牯爺。……假如牯爺就是那個奸人,他在謀算保爺業爺之先,必要消除跟長房一向投契的老六合幫,不過這祗是推測,苦無證據,在沒覓著充分罪證前,自不能坐實,硬將這些罪名套在牯爺的頭上,……關東山決不枉曲一人,他祗有等著,他要搜尋真實的證據。
人在這種光景裏,關心,焦慮,溯憶,悲嘆都像是多餘的了,自己這半輩子像是一把火,紅熾熾的燒過,光灼灼的亮過,如今已蓋上了一層灰燼了。關心,焦慮,溯憶和悲嘆又能怎樣呢?但內心總是不甘,這份不甘激發了他內在的狂野的力量,他仍願以這不死的殘軀,為人間世上盡力的做些什麼!
八爺曾救過自己,使自己的兄仇得雪,如今正是自己還報他所賜恩德的時刻,萬家樓就是龍潭虎穴,她也得設法進去,覓著八爺,把這兩封信交給他。
他把去萬家樓的路徑告訴她,她就去了。這條由羊角鎮通向萬家樓的道路真荒得緊,愛誇張秋意的蘆葦,顯著秋色,弄著秋色。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穿著破舊的藍衫,背著包袱卷兒,使https://m•hetubook•com.com她看上去就是個趕集市的難民。
曠野上的螺角聲隨風遠走,此起彼落,隱約可聞,民軍裹藍巾的馬隊,也開始在各條荒路上奔馳,揚弄起片片蹄塵,各處橋樑,渡口,高崗,叉路等扼要之處,也可見民軍套藍臂套的步卒在列崗守望,這些改變,使流落在荒野上的人們安心了,這些改變,使他們敢從隱匿處走出來,使冷寂的荒野上充滿生機。許多由渴望和臆想中產生的消息,像生了翅膀一般的在難民群的嘴唇間飛舞著。
他考量過,關八爺在沒被剮掉兩眼前,正是聲勢煊赫的時刻,但在剮掉兩眼,困居廢園後,人們的注意力已從他身上移開了;各房族一般都議論過,咸認為自己這樣殷勤對待關八爺,實在是以德報德的做法。如今要想擺平關八很簡單,祗要暗在飲食裏摻進毒藥就行了!即使是一力維護他的長房和七房,也必不會疑心到自己頭上。……就算有些風言風語的猜疑,自己也振振有詞。——我若有心害他,何必要這樣殷勤待他?!關八爺那種剛烈的脾氣,誰不知道?也許他雙眼被剮後,過度鬱憤,放心不下鹽市,又不願困處萬家樓,一時想不開,飲鴆自盡的呢?!
可憂的不是黎明前最後一剎黑暗,人們既能熬過如斯漫長的黑夜,就有勇氣撕破這層黑幕,長期的壓迫和長期的煎熬中產生的勇氣,使他們不再畏懼流血和死亡,在北軍環列中的鹽市就是一個顯例。可憂的卻是北伐大軍中的將軍們,誰有鐵肩來承擔全民殷殷的熱望?……這熱望浮自血的大海和淚的汪洋,實有著無比的重量。
「那我得等到什麼時刻呢?」
「萬家樓自保倒是真的,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牯爺說:「至於得錢賣路,暗通北洋,那全是連影兒也沒有的事,假如閣下要證據,我想為您引見一個人!他能夠證實萬家樓的態度,何況咱們的珍爺正領著人困守在鹽市上呢!」
自己曾為這事哭過,恨過,哭的是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剎間歸為烏有,恨的是自己太貪心,不該高了更想高!——為什麼當自己謀奪族中權位時,竟不曾憶起這個久遠時日中發生過的事情來?卻要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時才想起它?!
既不能立即下手毒殺關八,那就得從堵塞消息方面下功夫了。說來也夠惱人的,早些時跑了一個熟知自己行徑的大板牙,自己暗裏差人出去追查他,沒見他的蹤跡;萬樹那蠢物敗事,放掉了一個萬小喜兒,在沙河口拆穿了自己的底牌。秘密好像水銀,盛放在一隻毫無縫隙的瓶子裏,決不能有一絲漏洞,一旦瓶子有了裂縫,讓它走漏出去,任你有什麼方法,也收不回它了。但牯爺在無可奈何的境況中,仍圖堵塞這個漏洞,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個懷有菡英姑奶奶信件之人的身上。
「我這就有些弄不明白了,八爺。」飼馬的漢子說:「固然嘍,淮上不是產馬的地方,但在北地幾個縣份裏面,各大族各大戶全算上,就算萬家樓的馬匹最多。我在西園馬棚裏看管牠們,可也看管有一年多,似我從沒聽過馬嘯,難道這幾百匹馬裏,沒有一匹是會唱歌的嗎?」
「我為了下鄉辦事,有幾天不在鎮上。」他說:「昨晚才回來,就遇上這種事。等到鑼聲把人敲醒,火勢已成,潑救也潑救……不……及了!」
「銅鎖的鎖匙實在沒在我這兒,八爺。」
「我這次看八爺,實在有要事跟您相商。」彭老漢說:「據民軍本部打探到的消息,塌鼻子傾全力攻撲鹽市,也就是旦夕間的事了!民軍急欲增援,已經樊家鋪以西跟江防軍接了火,他們的人槍多過民軍,一時還無法突破,看光景,他們阻截民軍增援,實在有攻取鹽市、志在必得的樣子……依您該怎麼區處呢?」
金老頭兒初病倒的那一天,她在隔房終夜聽他的呻|吟和囈語,他不斷的重複著:沙河口,沙河口和萬家樓……他責怨走經叉路口時,他原可選西道的,恰巧有一陣鬼風旋起來,的溜溜的,引路似的迷了他的眼,使他鬼迷心竅走到東道來了。……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平常還沒什麼,一旦寒熱交作發起病來,就有些顛顛倒倒、胡言亂語的扯不清,有時候,他狂叫著關八爺,有時候,他念起萬小喜兒來。
「一塊玉真個是一匹好馬,八爺。」飼馬人在一旁插口說:「就是性子太暴烈些兒,實在難以侍候。」
「大叔貴姓是?是萬?……」
「那,大叔為何不走得遠些?」小餛鈍擔心的說:「牯爺既怕你會壞他的事,他不會放過你的。」
是的,從滿清王朝到北洋各系軍閥,將近兩百七十多年漫長的歲月,這荒落落大塊土地一直是陰濕霉暗的,無數裹在黑夜裏的人心,沒見過一線陽光,多少含淚的盼望,咬牙的苦忍,滴血的煎熬?多少呻|吟?多少啼號?多少哀嘆?像條條巨大的黑鐵鎖鍊般的拖動在人們靈魂深處,化成叮噹的巨響,……但到了今天,漫長的黑夜眼看已將流盡了,任何一個飽受北洋軍荼毒的人,都將馨香祝禱,迎接這個日子。一個真正破曉的日子,有著全民的熱望。愈是活著忍受悲苦最多的人,這日子對他更有意義,自己雖然瞎了兩眼,但在摹想中仍想像得出那種光亮。
同樣的曲調,同樣的唱詞,早先唱著它時是那樣漠然,那樣無動於衷,如今回首前塵,哀情滿溢,如水漲的秋池,不須檀板,無庸金樽,祗須用通心的微微抖索的指尖輕撥輕撩,心裏的聲音便叮咚流溢出來,滴濕了自己的眼瞳;同樣的曲調,同樣的唱詞,如今一彈一唱,都覺得和自己的生命相連著,那彷彿已不是為誰彈唱,而是個赤|裸裸的被播弄的生命對人間的泣訴……
「說來真是慘,八爺。」牯爺用他變啞的嗓子說:「萬粱鋪竟在半夜之間,被……燒光……了……」
這樣一來,西線上藩籬盡撤,大湖澤裏的民軍紛紛北渡,使北地各處鄉野,都入了民軍的掌握。獲得長江南岸北伐大軍接濟的民軍聲勢是浩大的,他們的實際勢力業已包括了荒湖蕩中的萬家樓,而彭老漢派來的專差,也就在萬粱鋪火後的當天傍晚,來到牯爺的宅子裏。
在這段日子裏,萬家樓在表面上是平靜的,甚至重現了往昔的繁華;似乎沒有任何不利於牯爺的流言在坊間市上傳佈,萬家樓和民軍方面,相處得也極為融洽,而且牯爺還受了民軍的委任,搖身一變,成為萬家樓首任暫設的鎮長。四鄉的流民在萬家樓安棚立戶的為數眾多,市面上各行各業,交易空前繁盛,每逢著集市的日子,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滿是人流。萬家樓在短短的日子裏,已經變成民軍收容流民的後方重地了。
「彭爺這次差我來萬家樓,沒想到八爺您在這兒,」那位專差說:「剛剛牯爺提及您,就立即趕過來……還是上次您下大湖澤時見的面,轉眼都快一年了。」
煤燈暗暗的照著帳頂,照著樑頭,牯爺勒著雙拳,瞪視著那些巨木橫樑,每一支沉重的樑木,都變成一個恐怖的念頭,排列著,交疊著,洶洶然朝自己額上壓來,他逃不脫這種魘境。他不敢再想下去,偏偏有一種力量,逼使他伸著頭,送進恐懼的繩圈。逐漸地,那些樑木彷彿在眼裏輕輕旋轉起來,都變成一些扭歪的鬼臉,瞪視著他,等他再眨眼時,鬼臉沒有了,卻變成磨盤大的一張人臉,那正是關八……。
他要從這些極細微的地方做起,使自己才能夠習慣沒有兩眼的黑暗的生活,他常常這樣警示自己說:「關八啊!關八!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又何嘗不是這種景況?!……如今兩腳陷在泥塗裏,光是心高志大,夢想插翅飛天也是空的,祗有把自己當做囚人,定下心來穿透眼前的這片黑暗才是辦法,捨此別無他途的了。」
萬梁鋪前後都是瓦房,瓦房起火後,炸瓦劈拍亂飛,使人無法靠近施救;許多端盆的、拎桶的、根本無能為力,想靠唯一的一架手搖的老式水龍去撲救已經成形的大火,那簡直近乎夢想。
「我定遵照八爺您的意思,轉達彭爺。」那專差說:「也許過不了幾時,彭爺他就會北上來見八爺的。」
「是的,」關八爺沉吟著:「塌鼻子為了求活命,確須在北伐大軍渡江前攻破鹽市,逃往山東的。鹽市正像壇口,把他們扼在一塊死地上,如果北伐軍早來一步,或者民軍勢盛,足以圍攻,很可以把他們圍殲在縣城裏。但若以眼下情勢論斷,方德先方爺集槍死扼鹽市的結果,反而激起江防軍困獸猶鬥,不甘坐以待斃的心;既然鹽市上,人人抱必死之心,不願後撤,民軍當然不能坐視,不過,要是分兵增援不上,沙窩子這一仗,要比鹽市更為緊要了!……因為塌鼻子即使能破鹽市,他手下精銳的江防軍,必然是損失慘重,潰不成軍,……我敢說,鹽市一破,逃生之門一開,那些圖作困獸鬥的殘兵,必然士氣瓦解,鬥志冰消,人人各揣著錢財逃命,這時候,在沙窩子張網捕他們,是萬無一失的,也許方爺他們早已料及,卻願拚一死,來瓦解江防軍,但這樣對扼守鹽市的兄弟來說,實在是太壯烈、太悲慘……了!」
「愛……姑……愛……姑,」關八爺叫出聲來:「你……不該……有這種遭遇……的。」
「小門那把鎖,是早就鎖上了的。」飼馬的漢子說:「鎖身經風經雨,祗怕都生了鏽了。當初鎖上它,怕馬匹散韁竄出去麻煩。」
她眼裏看著的這個人,眉尖上深鎖著一種怪異的愁情,彷彿能在陰黯裏迸出火花來,估量他必然有著一段隱情蓄在心裏,她既要去萬家樓,就必得找機會接近這個人,藉以探聽萬家樓的實情,大板牙恰巧也抱著同樣的心,想藉這個姑娘去萬家樓之便,託她捎個信給關八爺,揭發牯爺的毒計。
「萬家樓?」那人說:「萬家樓在西邊,你走岔了路了。」
「那就……算了,」關八爺仍然不經意:「等我見著牯爺時再說罷。這一晌時,牯爺不知又為什麼忙著?我有好些時沒見著他了。」
「萬……梁……鋪!你說?!」關東山渾身起了明顯的震動:「是……萬……梁……鋪……」從他木木的喃喃中,可以看出他受驚的程度。
「誰?」那專差說:「誰能證實萬家樓跟北洋的江防軍沒有往來?」
蒙馬是以高大、強壯以及高度耐力著稱,蒙馬是粗大野獷的,牠們的美也就美在那種野獷的形質上,牠們不畏山路的崎嶇,更適應草原和沙漠,那些沙漠邊緣的草野和粗糙的砂礫地帶,原本是牠們生長的家鄉。深而闊的胸圍,方形的四膊,堅實粗壯的前後腿,短而實落的拴結部,凸起的老甲,闊闊的臀部,密密的距毛,都是蒙馬的特徵,而牠們四蹄比海碗口還大,無怪人人都說蒙馬的蹄勁最足了。……
萬家樓的人被幾場大火燒破了膽子,一見燭天的紅光,就手足無措的混亂起來,風勢是那樣急法兒,大部份年輕力壯的槍隊上的人,又都奉了牯爺的差遣,到四鄉保護秋稼去了,火勢到了不可收拾的辰光,牯爺才趕到了火場,喊叫著聚集老二房的槍隊,到宗祠的廂房去推水龍,水龍推到火場,發現其中一架斷了搖軸,無法壓水,祗有一架勉強派上用場。
「我馬上得去拜見八爺。」那專差恭敬的站起身說:「就煩您引見罷……」
也許這句話問得太輕,還沒能把對方從沉思裏拉回來,飼馬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漢子抓抓頭皮,又補上一句說:「您怎的不講話?八爺……」
頭遍雞聲,在黑裏隔雨啼喚著——
第二天,他在馬棚裏找到那個飼馬的漢子,照例閒閒的聊了一陣兒天,聊天時,他不經意的提到那座小門。
她就這樣羈留在羊角鎮上。
愈是這樣暗自猜疑著,關八爺在表面上愈是不露聲色了。無論如何,他不能使飼馬人這等做下人的為難,他要等著見過牯爺再說。
自己是什麼呢?祗是一片在秋日風中抖索著的葉子,孤伶伶的獨掛在枝頭,不知哪一天,一陣風緊,便也將茫茫的飄墜下去,歸入泥濘,化成任人踐踏的泥土。看光景,打探那個隱藏著的奸人,非得加緊進行不可。
「那邊嗎?那邊就是東橫街,離萬梁鋪不遠。」飼馬的漢子說:「不過門是鎖著的,八爺要出去走走,該跟那個聾老頭兒先交代一聲,要他到牯爺那邊取鎖匙。再不然,您該找個人引著您,……您一個人摸路,怕不甚……方便……」
「我說老漢,人活著一天,總得憑著良心挑重擔,我當初在黑松林釋放你們,祗不過受幾天牢獄之災罷了!」關八爺說:「如今民軍能有這樣的發展,全是你的勞績,我雖不佔名位,一樣幫你同挑這付擔子,……至於我這眼,既然事已過去,就不必再提了……如今舉世滔滔,哀鴻遍野,比我遭遇更慘百倍的人還多著呢。」
「不錯,」彭老漢說:「方爺託大狗熊帶信,也是這樣立意,囑我盡力突破封鎖,繞至鹽市後方兜擊,但我已經差他重回鹽市,告知方爺,我還是盡力赴援。」
至少,在萬家樓,查清那個出賣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害掉保爺、暗地下手翦除業爺的那個真兇,是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自己曾不止一次對天立誓,要除掉這個奸邪萬分的人。
這其間,牯爺兩度差人來踩探過大板牙,有一回已經查進客棧,全被她支吾掩飾過去了;她雖人在羊角鎮,一顆心始終懸在萬家樓,懸在關八爺的身上,世情的變化好像奇幻的浮雲,這一天和那一天,這一時和那一時都有不同,誰知這些日子來,關八爺的命運如何了呢?
「關……東……山八爺。」這時候,牯爺不得不把關八爺給抬了出來:「八爺如今還在宅子裏養傷,是否要我陪您去見見他?……您想想看,咱們敢在北洋的地面上留住他們懸賞緝拿的關八爺,萬家樓怎會跟北洋軍有勾搭,單就『收容要犯』這頂帽子,咱們就吃不了啦!」
彭老漢走後,在大渡口一帶的戰火便熾烈起來。
民軍的勢力遠伸到蘆葦蕩裏來,關八就不再孤單了,這一回,自己苦心織就的羅網若不把他網住,那,可真是後患無窮,如今逼於形勢,祗好利用他的聲名,先跟民軍打上交道,然後再抽機會下手,關八一天不離開萬家樓,自己就有把握暗地裏了結他。
「好一匹靈異的牲口……」常這樣喃喃的自語著,又常把真正的心意嚥了回去,——像白馬一塊玉這樣的良駒,實在該有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騎乘牠,讓牠能跋山涉水,咆哮沙場,但牠錯擇了主人,牠愈是深情的戀著故主,自己愈覺得疚歉難當,任千里駒老死櫪下,何嘗不是一種令人難忍的慘劇?!
「我麼?……我不死心!」大板牙說:「但我是個沒膽量的人,又不敢潛回萬家樓去,揭發牯爺的惡跡。這客棧是我一個中表的姨丈開的,牯爺曾差人來羊角鎮踩探過我,我不出去,他們踩不著。」
「祗怪風勢大,火勢猛,灌救又沒能及時。」牯爺說:「萬梁鋪裏的人,連一個也沒能活出來。」
雜樹林子裏的一條叉道救了那兩個送信的人,耳聾眼花的金老頭兒領岔了路,當他以為走到了萬家樓時,他卻走到了羊角鎮去了!金老頭兒在羊角鎮的小客店裏生了病,臥床不起,小餛飩為他延醫調治,花光了隨身所帶的盤川,不得不用彈琴賣唱,積幾文錢來應付客店裏的房飯錢,也就在那座小客館裏,她認識了鄰房的怪客大板牙——也許是神差的,鬼使的,她不能不這樣想了。
「我得要出門去走走!」他這樣對自己說。
他如此判斷園中樹木,實寓有將樹擬人的深意,自從失去兩眼之後,他才痛切省察自己,由於滿腹義氣,滿腔豪情,通常遇事都沒能反覆詳察,難免有許多錯失,要不然,怎會在鹽市上那些人們渴求解救時先去兩眼,失眼事小。虧負那些兄弟的渴望才真使自己銘心刻骨,負疚終生。
陰雨連綿的天氣。
那座廢園夠空曠的,院牆邊有幾十棵招風的老樹,園裏遍生著長可沒膝的蒿草,一邊的馬棚裏,養著牯爺宅裏自用的騾馬;八爺困居的那幢房子,原是老二房在多年前遭受人劫時留下的花廳,另建新宅後,原址上的花廳就廢棄了,一度改為屯糧的倉廩;由於年深月久,那座房子已經顯出一付龍鍾老態,不復有當年的氣派了。
「有人趁我槍傷未愈暗害了我,……不過事情業已過去了。」
他想到沙河口的那個帳房,他如今還押在這兒,也許利用他,能辨識出那兩個人來……但,剛泛起的一絲寬慰,轉眼就被另一宗愁緒淹沒了!菡英姑奶奶年紀雖輕,但卻是族裏的尊長,她的死訊雖經自己壓著,沒通告族人,但沙河口離萬家樓如此之近,這喪訊是瞞不過的,在沙河口的那些人,想來很多都聽過萬小喜兒的話,知道保爺兄弟的死因,菡英姑奶奶這一舉喪,一落葬,消息一定會遍傳闔族不可……
這當口,一宗意料不到的變化,卻打斷了他毒殺關八爺的念頭。
「集聚北地民槍民力,在沙窩子周近布設陷阱是第一要事,」關八爺說:「至於鹽市首當其衝,慘烈的廝殺是難免的了,……有心援助方爺,能盡力撲下大渡口,佔穩樊家鋪,使方爺他們有條退路,當江防軍進入沙窩子時,使鹽市的守軍變成追兵,那當然更好。」
一想起那個一直不曾顯露本來面目的奸邪,關八爺就覺得整個世界就是這般淒寒、潮濕的;他知道,自己即使有通天的本領,在失去兩眼之後,一時也是無法施展的了!而對方手段既如此歹毒,決不是自己單獨能夠除得掉的,為了這個,他必得要學著適應這個黑暗世界不可,他要學著用耳朵聽音,用鼻子聞嗅,來代替原有的雙眼,彌補這種殘缺。
但在另一面,他簡直有些膽寒了。……事情既然壞在萬小喜兒手裏,自己必得一邊防阻著,不讓消息傳來萬家樓,一邊及早下手,把失去兩眼的關八給擺平。
「沒見著。八爺。」牯爺沉著的應說:「我從沒見著鹽市上來的人。假如有人來找八爺,我當會立即引見的,也許那是誤傳,鹽市離腳下,比大湖澤近得多,要真有人北上,不至稽延這麼多日子。」
論奔馳的快速和敏活,要數佳木斯種的馬匹最好,那些自幼就在冰雪的大海中滾騰著長大的牲口,每一匹都有著角稜稜的野性,天生的環境使牠們長於奔馳且不畏嚴寒。……從馬匹的體形上看,佳木斯種的馬匹似乎瘦削了一些,牠們的頭姿高昂,馬耳尖削,瘦薄而敏活,凸面窄額,額鬣較長,但全身部位配置得異常勻稱,前後膊鼓凸起隆然成球的強健的筋肉,彷彿要從薄薄的筋脈縱橫的皮層中迸裂出來一樣;牠們的四腿修直堅實,四蹄不像蒙馬那樣寬大,但跤角斜度大,一上眼就知是善於奔馳的馬。……
小餛飩離開歡場生涯後,早就洗脫了脂粉鉛華,但她的包袱裏仍帶著一把琴,她心裏仍滿盛著流水般哀嘆的曲調兒,早年在酒席筵前,在燦亮的燈影下,她曾夜夜轉軸撥弦,笑臉迎人,滿心嚥淚,為侑酒彈唱;離得朝朝風月的歡場,祗有這把懂得自己寂寞、滴過自己清淚的弦琴,捨不得丟棄,彈琴賣唱雖然是末路江湖上混飯的行當,至少是自食其力,而且自己除了彈唱之外,一時真是無力謀生。
對於外間時局的變動,關八爺是茫無所知的,當然更料不到民軍裏的專差會來看視他;牯爺引著那人到廢圍裏來時,細雨仍沒停歇,西邊的天壁雲層較淡,還繞著一線似有還無的晚霞,關八爺正冒著細雨,踏著方磚鋪砌成的園中的通道,在緩緩的踱步,樹影之下,他的背影顯得昂藏壯偉,他寬大的袍角牽著風,仍然具有往昔一樣的、颯颯的英姿。
「關八爺真的還在萬家樓?!」
牯爺在這種情況中,一度緊張恐懼的心復又安定下來了;他覺得萬家樓的槍隊,在民軍團殲江防軍時,是一股深為對方倚界的實力,自己業已是民軍裏炙手可熱的實力人物,就是有人疑心自己謀害保爺業爺,既無實證,也沒人敢於揭發,即使要揭發,已無從揭發了,如果這樣平靜的過下去,時間愈久,愈難覓著實證,早先那些案情,雖不能說是煙消雲散,蹤跡全無,也該算是明日黃花了!誰還願再提呢?……
「誤傳不至於。」那人說:「也許大貴兄,他……他在半途上出了什麼岔兒了?!」
「北伐大軍業已渡江了。」
「我不知它通哪兒?」他說:「困住在這兒久了,覺得太冷清,我很想出去走一走。」
久雨初晴的天,鮮亮的霞雲映在街心的水泊中,叫往來的腳步踩踏成無數碎片,趕集市的人紛紛談論著鹽市以西、大渡口那一帶新起的戰事,運糧的車隊不時從人群當中滾過,押車的人揮著鞭,大聲吆喝著開道兒,車輪碾過,泥漿四外飛濺著。
他為了實驗他所聽所辨的,便摸索著起身去逐項尋求答案;靠著手上的一根拐杖的幫助,他冒著冷雨走到寬大的、衰草沒脛的廢園裏去,他用杖尖和腳步試踏著通道、衰草,測定地面上的高低坑阜,他沿著院牆走,觸摸每一棵古老的園樹,從樹幹表皮的糙度、紋質上,去判斷它是哪種樹木?然後再把他的判斷,藉著和飼馬的漢子閒話時吐露出來,從對方嘴裏掏問出真正的答案,證映自己判斷的是非。
「人生面不熟的,那個萬才老伯,他肯信得過我?」小餛飩說。
一個老頭兒、一個不知名的少婦,他曾一再查察過,在萬家樓各處,並沒發現有這樣的兩個人,除非來此通風報訊的帳房撒謊,要不然,這兩個人會插翅飛上天去不成?!……依照民軍方面的囑咐,明天就得開柵門,放任四野流民自由的在萬家樓出入了,到那時,人海滔滔,再到哪兒去訪查這兩個人去?
關八爺雖不像戴老爺子師徒幾個那樣專研國術,但他也曾經苦練過防身的拳腳,有著深厚的武學根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養息,他身上的槍傷和眼窩的新創都已經養好了,除了失去兩眼,不能見物外,他的身體仍然鐵錚錚的,身手和氣力仍然像平時一樣矯健強韌,絲毫沒有改變,故此他運用兩耳去聽聲辨物,進展得十分迅速。
可在牯爺那方面,既已用這把無名火焚掉萬粱鋪,順順當當的拔除了關八爺身上的兩根羽毛,他的念頭,就直接落到關八爺的身上來了。
「那您請放心,民軍自會悉力保護的。」那專差說:「據彭爺估計,塌鼻子即使能攻破鹽市,他也是餘力無多,難逃在沙窩子被殲的命運……了!」
「在關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雪野上面。」關八爺說。他的聲調變得更低沉、更徐緩了,黑色的畫圖在他心底展陳著,那一段亡命關東的日子已經一片煙迷,不堪回首了。——跟誰去說?誰又能懂得那份傷懷呢?姑算是自語罷,是的,在關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雪野上面,那些群山環抱中的草甸子www.hetubook•com•com,正是最好的牧場。當春天來時,冰雪逐漸消解,一片片殘雪之間的濕土上,茁生出無數碧色的草芽,……那些初出溝子的馬群動起來就像地面上滾騰著的五色斑斕的彩雲,千匹萬匹,連牧馬人也難算出確數來。……
說是這麼說著,但自己的一點兒真正的心意,總亟力隱藏著不使人知。
飼馬的漢子縮縮脖頸。
牯爺瞪視著對面那張臉,他抓得住那張臉上的任何變化,當他聽見關八爺像一匹傷獸般的發出哀嗥時,一縷歹毒的笑意掠過他的唇邊。
關八爺在驚詫和喜悅中,緩緩的轉過臉,點點頭說:「是的,是的,彭爺他還好嗎?你怎能穿過封鎖到此地來的?」
「就是上鎖,」關八爺仍然不經意的說:「鎖匙也該留給你的。——我聽見你有串鎖匙扣在煙袋桿兒上,你找找看,有沒有鎖小門的那一把……二號羊角銅鎖用的。……銅鎖不像鐵鎖那樣容易生銹,對罷?」
「嗨,」關八爺長吁了一口氣,感觸萬分的說:「識馬難,識人更難。識馬也像識人一樣,不光看表面,還要看骨格,看心性,看動作,看耐力,……你看一塊玉,祗是粗枝大葉的看了牠的表面罷了。」
祗要沒有鑿鑿的證據,誰也不能朝自己頭上按罪名!大不了在關八死後,自己多花費一筆錢,替他營喪舉葬的後事辦得體面些兒罷了!祗要這樣拔掉關八這頭病虎,依自己如今的勢力,對付各房族的人可說是遊刃有餘,萬小喜兒已死,空言無證,外姓人裏,又有幾個是保爺弟兄的死黨,那麼熱心出面去追本窮源?!幾個月一拖下去,祗怕一場風波轉眼就會煙消雲散了。
「但凡是良馬,都有些難以駕馭,」關八爺說:「馭良馬不能按照待常馬的法子,必得動之以情,使牠見你得著安心,一塊玉是一匹極通靈的牲口。」
「我們去萬梁鋪。」小餛飩說。
「八爺,在這種殲敵的時辰,民軍這付擔子太重,我德薄無能,實在挑不動它,民軍吃著萬人糧,假如最後這一火,不能把塌鼻子這股殘兵盡殲在淮上,而讓他們北遁山東,去荼毒另一方生靈,那我就沒臉再活了……您還該記得,當初在黑松林,我彭老漢這條命是得自你的手,你若不捨命釋走一干老弟兄,咱們一行人,就無法到大湖澤去創天下,結民軍,……如今我該把司令這職務卸還給你,我彭老漢願為前軀,但您的眼?……我說八爺,老兄弟,你一身闖蕩江湖,行事為人,都為各方拜服,實在不該落得這樣慘淒……」
風擷下幾片掌形的病葉,在冰寒的雨絲中飄墜到關八爺的腳前,其中有一片更多打了一個盤旋,落在他的額頭上。關八爺伸手捏住那片帶著雨珠的早凋的殘葉,緩緩的擰轉著,那片落葉帶給他的不祗是寒冷,還有幾分落寞蕭條的秋意。——人生的秋意。
「可是我得急著趕去萬家樓,八爺是我的恩人。」小餛飩道出心事說:「我受過菡英姑奶奶的託付,這事是不容耽擱的。」
「來的是牯爺麼?」他仍然背立著,揚聲招呼說:「還有另一位是誰?」
「不錯。」飼馬的漢子把對方的言語細細咀嚼著說:「您說的句句在理,八爺。……但不知那馬嘯的聲音,是怎麼樣的一種聲音?……」
他這樣的諦聽著雨聲,更從雨聲裏描摹出這座廢園的狀貌;哪兒是高牆?哪兒是園樹?哪兒是馬棚?哪兒是通道?那些墨色的圖像展現在他的心底,恰像眼見一般的清楚。……在黑暗世界中,不分白晝和黑夜,時辰祗像一隻帶傷的毛蟲,極為緩慢的蠕動著,偶爾,他聽見馬棚裏的馬嘶,便細心辨別著那些不同的嘶聲,從而判別那些馬匹的不同的性格,以及嘶聲所表露的情緒;他覺得,唯有這樣打發黑暗的、冗長的時間,才能養成自己平和的耐心。
看不見的風雲在八方鼓盪著;眾多消息經由大湖西部輾轉傳遞過來,說江南寧漢分裂已成過去了,經過整頓,養精蓄銳的北伐大軍又已集結了,一度下野、威名赫赫的蔣總司令又應中央之請,復行統軍了。……但一般鄉野的人們,並不能深解這些消息的真義,他們祗看得見縣城,看得見塌鼻子一支虐民的殘兵;他們更著重於聽得縣城裏傳來的消息,因為他們要眼見塌鼻子的下場。
原來在沿河一帶小鬍子旅的防線上,自從大狗熊說降了楊宇成連長,使那條防線中段開了個缺口以來,大湖澤裏,彭老漢率領的民軍,就不斷的滲入河北來,日夜夾擊,蠶食著那道單薄的封鎖線,不到幾天功夫,就有四五個連,經楊宇成從中搭線,一一歸降。小鬍子一瞅情勢緊迫,祗好回縣城告急,正好塌鼻子師長準備攻破鹽市,全軍北撤,就著小鬍子旅從西線撤回縣城,待命進擊。
二遍雞聲在黑裏啼喚著,雨夜真有幾分鬼氣。
「我要把你這個小人押在這兒,日後交給珍爺去處斷。」牯爺凜凜的說。
「總得等這陣風刮過去罷。」大板牙嘆說。
關八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聽出牯爺的黑馬不在馬棚裏。他曾零星的聽說過四鄉難民的景況,頗不滿意萬家樓如今的舉措,假如換是萬老爺子,決不至於採取牯爺這種手段,即使不能普遍放賑,也不該如臨大敵一般的把槍隊撤出去對付那些饑民。……若論牯爺那種暴躁專橫的脾性,他這麼做,自己並不驚異,可驚異的倒是對待自己未免過份殷勤,……這正跟他平素的性格相反。
「口外的販馬商裏,確有很多識馬的行家,他們端詳靜態馬時,能透過皮相,看出馬的骨格來。」他一面撫弄著那片落葉,一面平靜的吐話說:「不過,說是誰真能懂得馬語,那未免也太玄了一點。……也許有些人跟馬群在一道兒,生活得久了,能夠從馬匹的各種舉動,以及長短的噴鼻和嘶叫裏,揣測馬匹的意思,……馬跟人一樣的通靈性,也許那些表露情感的嘶叫,就算是『馬語』罷了?」
「你識得關八爺嗎?——我在隔房聽見老爺爺喊著他的名字。」
墨圖轉換著,在地廣人稀的關東生活了整整五年,雖說是亡命,卻也沒有這許多馱不動的憂愁,……跟馬群生活在一起,是多麼的愉快,多麼的單純!沒有人間這些糾結不清的恩怨,這些掃不盡的滾滾煙塵。回溯一經觸及那段塵封已久的日子,便懶得再訴諸言語了,祗任由思緒在虛空中飄遊遠引,引向無際。
雨在落著,落著,落著,多少溯憶中的往昔,一些零碎的黑色的心圖從瀟瀟的雨聲中泛起,飄漾飄漾的流過去了……他很想探詢鹽市的光景,但他有很久沒見著牯爺了,每天祗有一個聾老頭兒為他送飯來,那個人像是一截木頭,一問搖頭三不知,倒是園裏那個飼馬的漢子,有時還會跟他說些眼前的事;說四野的難民越集越多了,說一般傳聞,孫傳芳業已逃奔山東,淮上由塌鼻子師長以總指揮名義收拾殘局,聽說仍要攻取鹽市,目前正在大肆收羅南撤的敗兵……
事實既然如此,那祗有困處在羊角鎮等候機會了,幸好她還有一技在身,可以打發房飯錢,還有些餘錢,勉可供給金老爹治病。亂局中的羊角鎮夠蕭條的,幸好當小蠍兒從這裏拔隊時,留有幾十條槍,勉強維持著市面,也有一些逃難人投向這一方,停留在鎮上,給人一種尚稱安定的印象。
關八爺聽著,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兒;遠引的思緒消失了,關東草野上的春夢,夢裏的馬群也已遠遁了,再也看不見牠們奔逐的形象,聽不見牠們噠噠的、有節奏的蹄聲……這裏祗是一座被秋來冷雨浸淫著的廢園,到處都是寒霏霏濕漉漉的雨聲,風勢似乎猛了些,又有一些飄落的葉子旋過自己的臉,不知落進那一方的黑裏去了。天也許快落黑了罷?傷心困愁中,和這個飼馬的漢子還能談說些什麼呢?
牯爺既然力求使萬家樓在亂局中自保,就必得觀風望色,看行情的漲落,如今民軍的行情看漲,北洋軍的行情看落了,自己就得見風轉舵,把萬家樓跟民軍牽在一道兒,不過難也就難在這裏,為求獲得民軍的信任,迫使自己不得不抬出關八來,又明知民軍司令彭老漢,跟關八原是老六合幫的同夥,多年患難之交,也又都是當年設網時,從網縫中漏掉的兩條小魚,也不過幾年的功夫,這兩條小魚都已金鱗閃爍,有化龍之勢了。
他這樣的聽聲辨物,不幾天功夫,已經把廢園裏的地形地勢弄得一清二楚,能聽憑藉步度,不用拐杖的助力,步步踏在磚鋪的通道上,能夠很熟練的散步到馬棚去,耳聽馬匹的動靜,辨認出是哪一匹牲畜來。每逢夜深人靜的時辰,他恒以盤膝靜坐代替睡眠,或者繞室閒步,獨自演練著早先學過的拳腳。
就這樣,他用這把火燒去關八爺身上兩片羽毛。並且,經由他自己的口,把這消息帶給了關八爺。他到廢園裏去看視關八爺時,話是對方先問起的。
關八爺後退一步,跌坐在床沿上。
「那惡人敢情是你們的族主牯爺?」小餛飩半真半假的說:「如今萬家樓的權勢,都在他一人身上。……大叔要是開罪了他,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沙河口那邊又有人來報菡英姑奶奶的喪訊,牯爺以局勢緊迫為由,跟老七房商議,決定停靈滿七,暫厝沙河口吉地,待戰亂過後,珍爺回來時再作區處。牯爺這樣處斷了菡英姑奶奶的喪事,明知對堵塞消息來說是極為愚拙的方法,但他不得不這樣,使流言儘慢的接近關八爺的耳朵,同時他亟力籠絡民軍,力使萬家樓槍隊的勢力振作起來,欲以掌握在手裏的權勢和實力,威壓族人,暫時保全自己,一方面暗中預備銀洋、車輛和心腹,準備在罪案已被公開揭露時,槍殺關八後,隨同北洋的江防軍一道兒北遁到山東去。
牯爺卻扳下臉,冷笑說:「你聽信萬小喜兒胡言亂語,認為我是暗害保爺業爺的兇手,你就弄岔了。萬家樓各房族,世代和睦,不容有小人在其中橫加挑撥,惹事生非!」
若論一般騎乘,講求安穩和舒適,海拉爾馬要算最好的了;海拉爾馬是夠強健的,但牠們的強勁都內蓄著,粗看上去並不明顯;自己騎乘過一匹名叫雪雪的海拉爾種白色的母馬,那匹馬真夠跟白馬一塊玉配對兒的,牠有一雙善窺人意的溫柔的大眼,斜斜的馬頸上,散披著原始的、未經修剪的、白雪般光潔的鬣毛,牠是一匹典型的海拉爾種馬,就體形而論,牠是生長得最均勻最美麗的一種馬,寓雄勁野獷於溫柔,這種溫柔,從牠的舉蹄、奔馳,和一切動作中都可以看得見覺得出,有人更誇稱海拉爾馬在平地步行時,馬背上能放得住碗,那種言語雖屬誇張,但也能由此推測出牠腰短背平的程度,和平衡勻稱的行姿了。……
「嗯,馬嘯,對了。」關八爺又從衣兜裏撿回那片落葉來,在指間旋弄著:「我們平常聽著的『夷夷嚄嚄』的聲音,祗是馬的嘶鳴聲,並不是馬嘯,如果說馬嘶是馬匹的言語,那麼,馬嘯就該是馬的歌了。」
恰巧遇上刮大風的夜晚,無名的怪火就焚燒了萬梁鋪。沒有人知道火是怎樣燒起來的,火起來時正值深夜,人們都在睡夢當中,等到有人響鑼喊火,把人們從夢中喚醒,披了衣,趿了鞋,推門出屋時,萬梁鋪業已燒成一片火海,亮一片燭天的紅光了。
金老頭兒經中醫看視過,也吃了幾帖中藥,但病情仍然沉重,毫無起色,小餛飩花盡盤川之後,不得已要去彈琴賣唱,就把這個老病人託給大板牙照護著,金老頭一發高燒,和_圖_書就不住嘴的囈語,大板牙拾起一些零碎的話頭一拼一湊,心裏雖沒十分有數,約莫著也八九不離十了。
「不錯,」那人苦笑說:「可是這些時,我叫惡人逼得連萬也不敢姓了!……我這是抗風來的,你管我叫張大叔罷。」
「您……您可真的像有眼一樣,您怎知我的煙袋桿兒上扣著鎖匙?……又怎知小門上用的是二號銅鎖?!」飼馬的漢子退後一步,訝然的說。
沒等關八爺再說什麼,牯爺就以有事待理辭出了,但他道出的這兩宗消息,卻在關八爺的心裏久久翻騰著。
人心所向,足可使這些不實的消息變成準確的預言,人們樂於聽信這種立可實現的預言。……萬家樓的四面柵門開放了,當一小隊民軍的哨馬馳過南北大街時,當街的住戶們都欣喜若狂的燃放了成串的鞭炮,這是經年混亂中,萬家樓第一道被喜悅的氣氛籠罩著。
「你該聽過馬嘯?」關八爺說。
「馬嘯聲跟馬嘶聲完全不同,」關八爺說:「那是從咽喉和鼻孔裏發出的唧——格,唧——格的聲音。沒有在口外生活過的人,是很難置信的。」
「是的,」牯爺搶前幾步說:「這位是大湖澤民軍派來的專差,特地來拜見八爺。」
飼馬的漢子叼著小煙袋桿兒,手抱雙膝蹲在棚邊的地上,他頭上戴著寬邊的竹斗篷,身上披著高粱乾葉綴成的蓑衣,活像一隻樝毛的大刺蝟。他噴著煙,出神的聽著,竟然忘記關八爺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卻覺得他出乎意外的平和。他祗是一個瞎子罷了。
「這……這……這病倒的是誰?姑娘,是你老爺爺?」那人上下的門牙全沒有了,說話不關風,聲音極為難聽:「你們打哪來?人病成這樣了,怎麼還不找醫生?」
「人怎樣?!」
萬梁鋪的老賬房程青雲,和守寡的愛姑,在牯爺的眼裏,一直是視為關八爺的死黨,由這回聽得的消息中,更證實了他的猜想,如果他們不跟關八聲氣相通,菡英姑奶奶臨終前差人投書,為何要託囑他們交付給萬小娘?!這消息逼使牯爺發了狠,要在毒害關八之前,就先把他們除掉,使關八身上,不再附有半根羽毛。
早生的秋蟲子在壁縫中窸窸的吟唱著,雨聲也彷彿一直沒有停歇過,這樣的夜晚真是一口黑黑的深井了,思緒祗要略一牽動,外間的各種牽掛便從四面八方紛沓而來;沙河口的珍爺一直沒回萬家樓,菡英姑娘的病況不知如何了,連近在咫尺的萬梁鋪的愛姑都沒通過消息,六合幫裏的幾個活著的老弟兄呢?……自己的兩眼永遠失去了,總不能長此困居在這座廢園裏罷?!
雄勁的佳木斯馬,高大強壯的蒙馬,美麗溫馴的海拉爾馬,很多邊塞地區有名的種馬群處在一起,令人目不暇給。自己初去時,受雇在甸子上為人牧馬,在冰天雪野裏學得了不少新的生活知識。至少,那段日子使自己懂得了馬群。
「大叔,」她說:「我這可該去萬家樓了。我想把老爺爺託給你,暫時幫忙照看著,我若順順當當見著八爺,一辦完事,立即就趕回來。」
「不瞞八爺說,我照管馬匹也有好幾年了,但我還識不得馬性,更談不上識馬,」飼馬的漢子說:「可是像一塊玉這種馬,誰看上去也該識得是匹了不得的牲口,牠的身材比牯爺的黑馬還要高大得多,前後膊滿是滾結的凸起的筋肉,一身密伏的白毛,像漆刷似的光亮,……自從進棚之後,除了加料,牠就不讓誰觸碰牠一下。」
飼馬的漢子搖搖頭。
遇上這樣的事,她有些茫茫無主,惶亂和焦急像些毒蟲子,把她一顆心全給蝕空了。兩眼漆黑,無親無故的生地方,一個相識不久但已情逾骨肉的老人,她明知關八爺處身在危境裏,辦這事是急如星火,但她總不能把生了病的金老爺獨棄在這兒待死。
……思緒是一線欲連欲斷的游絲,與其說是繫著,不如說是飄著,但仍徘徊在關東的廣大的草野上面。雖說心中那些圖像的墨色已經很濃,但在朦朧中仍能看得見那些奔逐的、歡躍的、嘶叫的馬群,牠們在齧草,在聽風,在滾沙,在刨蹄,甚且,自己還能依稀憶起一些特殊駿美的馬的名字。
珍爺去了鹽市,菡英姑奶奶確是咯血病故了,這原可除去牯爺心頭的一塊大病;但那賬房帶來的消息說:萬小喜兒死前,業已掀開了自己的底牌,使沙河口那邊,包括眾多難民,全知道保爺弟兄的真正死因了。姑不論菡英姑奶奶是否差人來向族中報信,這宗事兒終難再隱藏了,萬一有一句風聲漏進關八的耳朵,那可就越發不堪收拾啦!
沒有時間讓自己把這事重作全盤收拾,天已經放亮了。
「啊!啊!」關八爺這才聽著了,笑說:「我剛剛在說些什麼來著?!……真是,我一想到馬,就把到了嘴邊的話也給忘了!」
天已經放亮了,四十里蘆葦蕩子再不是萬家一族的天下,而是民軍的治下了。情勢轉換得非常快速,就在民軍開到之初,祗一夜功夫,曠野上到處都張有民軍安民的榜示,貼有打倒軍閥的標語;河邊的橋柱上,路口土地祠的牆壁上,無人居住的荒村圮牆上,各處大樹的樹身上,都可以看到這令人鼓舞的消息……
「大狗熊到了彭爺那邊,」那人說:「鹽市跟民軍業已有了聯繫,小鬍子旅拉起的那道封鎖線前幾天撤回縣城,整個西線暢通無阻,全成了民軍的天下。先頭兩大隊人,業已過了河,屯在林家大莊、小陸家溝那一帶,彭爺他不日也會過河來的。」
「他會的,」大板牙說:「他會相信你。」
「其實牯爺不必替那扇小門上鎖的。」他說。
「大貴兄沒來見過八爺麼?」那人又說:「據大狗熊跟彭爺說,當時鹽市上方德先方爺差他去大湖澤時,同時也差了王大貴兄來見八爺的。我們全以為八爺您早已去了鹽市了呢!」
「早年倒不怎樣,可是不管哪一類人,就是不能迷著貪圖什麼!貪心一起,好人也變壞了!牯爺就是因為貪圖爭權奪勢,才變得這麼瘋狂。」大板牙張開嘴,回手指著說:「你瞧,姑娘,你瞧我為了逃避他的緝捕,連這一口牙都叫賣野藥的牙醫使鐵鉗子咬掉了!疼得我像口瘟豬,昏迷不醒的哼了三天。」
日子淌流過去,那陣同情和關切的浪花也隨著湧騰過去了,祗留下一些漾動的波紋而已。牯爺不止一次當面安慰過他,發誓要為他緝捕在逃的疑凶,而萬振全兄弟杳無影訊,天下那樣廣大,時局又動亂無已,官裏行文捕人,猶像海裏撈針一樣的困難,莫說是萬家樓一地的私捕了;關八爺並不知牯爺所云的緝捕,根本祗是一種藉以掩遁的誑語,他祗覺得這是該當的命運,他並沒想到要在這事上報復誰。……能報復誰呢?但見著貪婪的人欲,舉世滔滔。
「我也是這麼個意思,不過……」大板牙為難的說:「你是個年輕輕的婦道人家,去萬家樓,沒有個妥當的落腳地方,也是不成的。」
民軍渡河北上,是她意料之外的一大轉變,大板牙告訴她,萬家樓如今大開柵門,容許四鄉難民進入了,難民群裏多的是婦孺老弱,牯爺就長著三隻眼,也難以分辨誰是涉嫌送信的人,聽說八爺被人剮去雙眼,如今還活著,困居在牯爺家舊宅的廢園裏。聽說萬梁鋪已經被大火焚燒了……
關八爺沒說話,暗暗的皺了皺眉毛。六合幫裏的那一夥弟兄,每人的性格都是自己熟知的,論及辦事的穩沉幹練,王大貴遠在大狗熊之上,如今大狗熊既能平安到達民軍防地,王大貴是不該在半途上遇著岔事的?但世上事難以逆料的很多,像自己遭人剮去兩眼,萬梁鋪平空被大火焚毀,王大貴失蹤,……都是這樣的突然,怎麼會有這許多不幸的事串連著落在自己頭上,繞著自己身邊的呢?!難道真是有霉運嗎?還是……?
他對於園中的樹木辨認得如此精細,對於馬匹更是道地的行家了。
飼馬的漢子不知道這位八爺想著些什麼了,明明開口說話,說著說著的,一楞就楞住了好一會兒。他沒敢出聲驚動對方,祗是滿懷好奇的望著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叭著他的葉子煙。
那就是——除奸復仇。自己可以饒恕剮去自己雙眼的兇手,卻不能饒過那隱在暗處的奸人。他是誰?他在哪裏?是自己唯一深思著的問題,相信祗要殘軀尚在,終必能追探出來。不過自己曾一再思慮過,當萬家樓裏隱伏著的奸人沒除的時刻,自己仍然處身險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許多在暗中湧動的激流,不是自己——一個失去兩眼的人所能料及的。如今自己正像白馬一塊玉一樣,空懷嘶風的壯志,但卻落得伏櫪的命運,……飼馬人說的不錯,也許有一天,自己雖不能作「一怒而安天下」的英雄,卻也要把自己這半生的恩仇作一番了斷,在這種王法不行,舉世滔滔的亂局中,是非黑白,祗有憑自己的良心判斷了。
飼馬的漢子蹲在原地吸完了一袋煙,看見坐在長凳上的關八爺,雙手合抱著拐杖頭,還在那兒楞著,便翻過小煙袋,在面前的地上磕煙灰,磕去煙灰,套著煙袋煙兒吹了口氣,把小煙袋別回腰裏去,一面問說:「您是在想著些什麼了?」
這種秋意,這種淡淡的悲涼的韻味,祗有際遇坎坷的人在寂寞中才能捕捉,而盲了雙目的關八爺正是這樣的人物——一個被陷害的剛強壯烈的英豪。
「牯爺嗎?!」飼馬的漢子說:「他忙著到四鄉去看秋稼去了,我替他備的牲口。恐怕要好些時才能夠回來。……怕那些饑餓的難民搶秋稼呀。」
在這座廢園東側的馬棚裏,一共拴著八九匹馬和四五匹壯健的走騾,為了防止牲口相互咬踢,每匹牲口都有著牠們自己的食槽,槽與槽中間,使橫木排列成木柵遮攔著;關八爺經常在清晨和黃昏時分,扶杖緩步在馬棚前的茅簷下面,聽那些牲口的噴鼻和嘶鳴,也閒閒的跟飼馬人說些家常話,當然,多半是談論著馬匹的事情。
自己處心積慮的要從長房手裏,爭得族主的權位,這些年來,正像在壘著沙塔,借官兵的手,盡殲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借刀殺人除掉了保爺;踩探業爺獨行的路徑,暗中下手,縛鐵沉屍;差遣萬樹追殺萬小喜兒,刻意剷除異己;唆使萬振全等人力圖污蔑關八的名聲,挑撥起族中公憤;張布眼線,密緝在逃的大板牙;張冠李戴,屈殺了六合幫的王大貴;暗中縱火,焚斃了萬小娘和程青雲,更放脫萬振全,剮去關八的兩眼,……一層壘著一層,一層高過一層,一直到今夜反覆省思,才發覺它已經搖搖欲墜,瀕臨崩塌了。
這三點,臨機應變的牯爺都一口答允了,並且說:「您回去時,請轉告彭爺,凡民軍提出的,我們悉行照辦,八爺他在這兒,就是個活證人,……不過,萬一北洋軍踹開鹽市,撲打過來,不是一地民槍所能禦得了的,那時刻……」
關八爺沒答話,祗是淡淡的笑著。
「我說,八爺,像我這樣的土牛木馬,井底之蛙,這輩子再也難得出遠門的了,也許我的運氣好,就在這兒也能聽得見馬嘯……比如您八爺有一天再能騎著一塊玉遠走四方的時候,我相信牠會起嘯的。」
「馬嘯?呵呵,我沒聽過馬嘯,八爺。」
他困居在萬家樓,由牯爺的內宅被遷移到外宅,在一座荒曠頹圮的院落裏,鄰近馬棚,有兩間古舊的屋子,被收拾成他新的住所。他初遭萬振全弟兄坑害時,人們確曾驚震過,像浪花湧騰一般的,投給他許多憤怒和嘆息,但天外的烽火,將臨的巨變,更為人們所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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