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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三俠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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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說,張出塵眉目掀揚,表示站穩了腳;而孫道士大為惶恐,虯髯客則微皺著眉,彷彿嫌李靖的話說得不中聽。
這讓他忘了刷馬,倚著房門,怔怔地看得出神。
「啊!」劉文靜十分見機,趕緊誠惶誠恐地說:「原來已成了嫂夫人。我太唐突了,該打!」
「那倒也不見得。」張出塵表示異議,「追兵往潼關,藥師跟我自然走蒲津關;難道真有那麼傻,自己送入虎口?」
這是幹什麼?世上哪有如此荒唐無禮的?張出塵和李靖都十分驚異;而驚異以後的態度卻不相同,李靖怒形於色,準備進屋打架;張出塵卻是力持鎮靜,她知道事有蹊蹺,要看一看清楚再說。
這話讓李靖震動了,「我不知道。」他說,「他太輕舉妄動了!難道他不知道楊素對他父子的猜忌?萬一失陷在長安,河東豈不是要受楊素的挾制?」
「貴姓?」她問。
「怎麼!」有人問他,「你認識這個逃犯?」
於是,他向她應了一聲,走進屋去,作揖說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虯髯客怫然不悅,「一妹!」他說,「你別掃我的興,行不行?」
「好!到時候讓你明白。」他在她脖子裏吻了一下,笑著到院子裏刷馬去了。
「那好辦。」李靖答道,「咱們一塊兒上太原。」
聽他這樣致歉,李靖笑一笑,表示諒解。
「他祗是為人設謀,才有決斷;輪到他自己的事就糊塗了。」張出塵又說,「三哥,你怎麼處置你的仇家?」
「好了,你們倆回洞房吧!」
虯髯客點點頭:「一切都是從老孫身上來的。」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為害一方。」
李靖大窘,而且還不能不承認:「三哥,你說得是。」
於是,他把他的感覺,旁敲側擊地說了出來:「肇仁,為我的事,累你長途跋涉,實在不安得很。其實,你祗派人送來給我一個信息,就感激不盡了。」
虯髯客親自掌燈,將新婚夫婦送入洞房,作別自去。李靖關緊房門,卸去長衣;回身看時,羅幃半垂,張出塵穿一件輕綃的單衫,正站在床前,一面解散她的長髮,一面回眸斜睇著他。
「出塵!出塵!」他喃喃地輕喚著。
「不是我的血。」
「那是樣什麼東西?」
「我送一樣東西來你看。」劉文靜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李靖。
虯髯客卻不像他那樣含蓄,口沒遮攔,毫無顧忌地說:「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這下連張出塵都動容了!她用質疑的眼光催促著她丈夫;李靖心想,虯髯客這裏是腹心重地,絕不容外人窺伺,而且表面平靜,暗底下一定有極周密的戒備,即令虯髯客信得過朋友,萬一他的部下發生誤會,引起意外糾紛;或者口中不說,心裏存疑,以後不肯坦誠相見,那就糟了。因此他覺得自己所表現的態度,應該極其乾脆明朗;不可留下一點點疑雲陰影。
張出塵猝不及防,嚇一大跳,轉臉去看,有個儒士裝束的人,手擎一個上寫「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皺眉頓足地嗟嘆不絕。
定一定神刷完了一匹馬,偶然抬頭,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個獅口環目、形容奇偉的中年漢子,正走進店來;旁邊跟著個店小二,到了院子裏,指著一間最大的空屋說:「三爺,知道你要來;給你留著這間屋子。」
李靖和虯髯客都停住足,等她再說下去;她卻又窘又急,漲紅了臉,怔怔地望著李靖,無話可說。
「藥師!」虯髯客大聲打斷他的話,呵責般地說:「你怎麼跟我說這話?」
李靖和張出塵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別是在看到了懸賞捉拿李靖的告白以後——告白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竊盜相府機密。」
李靖還未答話,虯髯客搶在前面阻攔:「老孫,你怎麼回事?有話明天再說。」
終於,那兩個男人都明白了,「一妹,」虯髯客歉疚地說:「這裏什麼都有,就是缺少女人。沒有個使女侍兒陪著你,覺得彆扭不是?這做哥哥的可沒有辦法了,好在你也豁達得很,咬一咬牙,也就搪過去了。」
「難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張出塵遲疑地問。
「張出塵不是楊素的心肝寶貝嗎?」
「那人是個刀筆吏,我砍下了他一隻右手,叫他不能再顛倒黑白。……」
這一等等到晚上,還不見虯髯客回來。說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功夫,李靖心裏有些嘀咕,張出塵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
「真有趣!」他伸雙手扶起張出塵,親切地問道,「妹妹行幾?」
「坐下來,坐下來!咱們先談點正經。」他問李靖,「我問你,藥師,你去見楊素幹什麼?」
「也都飽了。」
「我是實話。惟恐不能叫你稱心如意。」虯髯客頓了一下,笑道:「好了,好了,再說,你又說我客氣見外,……。」
「三哥,」張出塵不滿地說:「你怎麼一直跟我說客氣話?豈不是太見外了。」
「要的就是那點麻煩。」虯髯客把柳四、老陳利用那匹馬叫相府衛士上當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喔!」李靖驚喜地,「原來孫道士要替我引見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張出塵大笑,花枝亂顫般,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這給李靖留下了一個極深刻的印象,他發現就這一頓飯的時間,她跟虯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樣的感情。
「既到河東,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們倆等著我!」
來的就是那個相士,騎一匹小川馬,馬脖子拴一串鈴,幌蕩得琅琅作響;馬小、人瘦,擎著極長的布招,一顛一顛的,樣子十分滑稽。
於是,他用平靜清晰的聲音對虯髯客說:「從靈石到此,我跟三哥寸步不離,沒有遇見過任何熟人。我李靖絕不會做引鬼上門,出賣朋友的事……。」
那間石室,陳設極其簡單,一張石榻,鋪著極厚的一條玄狐皮褥,再有一張極大的石案,堆著許多捲軸簿冊;壁上懸著一張圖——祗因壁間所開的天窗太小,光線微弱,看不真切。但就這簡單的陳設,便另有一種嚴肅的意味,可以想像得到是虯髯客個人專用的密室。
「不是。」虯髯客說,「看來另外還有人在暗中相助。藥師,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人!」
「你,你說什麼?」虯髯客茫然不解地問。
「你也真會找!」李靖針鋒相對地回答,「路遠迢迢,從太原找到這裏。」
「我一無所知。」李靖細想了一會,實在想不起有這麼一個可能在暗中護衛的人,「也許,祗是一種巧合,不道無意中幫了我們一個忙。」
「出塵!」李靖趕聚插嘴,「恭敬不如從命。」
虯髯客點一點頭,並不答話。那兩人和圖書點起燈籠,揭開一張掛在壁上的虎皮,現出一扇木門;推開門,拾級而下,地道既深且長,原來其中別有天地。
「好。」李靖深深點頭,「我懂了。」
隨手翻開來看一看,僅是僮僕,就有四十幾名之多;一所巨宅,連同器物用具在內,脫手相贈,可是太豪闊了。
「這樣說,三哥從長安東市旅舍開始,就在暗中衛護著咱們?」張出塵也完全明白了。
由於這層了解,他對虯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愛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動身,他根本不問目的地何在?祗隨著他往南折回,從茅津渡過黃河,又到了關洛道上。
「啊?就是這個人!」忽然有人失聲驚呼。
於是,她伸一手在背後向李靖搖動,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匆匆挽起一個髻,收拾鏡奩,重新走到那人面前。
「你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樣說了。
張出塵的性情再伉爽,到這時候也不免心跳臉紅,躊躇不安;一個新娘子,既無頭上的蓋巾,又無身邊的伴娘,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麼能沉得住氣,隨著新郎大模大樣地走得到禮堂上去?
李靖肅然動容,還未開口,就聽見了張出塵的興奮的聲音:「三哥,我聽楊素說過,滎陽李密的勢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佔的形勢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屬。」
簇新的紙,黑亮的墨,那張告白剛貼上去不久,所以圍著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張出塵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白上畫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手裏濕漉漉地捏一把汗,惟恐他被認了出來。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著:「一妹,我張老三平生的遺憾,就是沒有妹妹;今天你把我這個遺憾補足了,痛快,痛快!」
等李靖打滿一葫蘆汾酒回來,張出塵把魚也做好了,連羊肉一起端了進來,三個人圍坐著炕桌;虯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遞給張出塵,作為割肉之用。
匆匆見過了禮,也來不及敘舊,孫道士就把沿路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一路上畫影圖形,並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要緝捕李靖歸案。因此,絕不能再走官道,更不能在任何城鎮住宿。
「那是我招待過路朋友的一個地方。」
「你們看!」虯髯客指著河東地界說,「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況,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求三哥許婚。」李靖作揖相答。
「不!」她從他臂彎裏一滑,躲得遠遠地;臉上浮現了頑皮笑容。
「一妹,別忙,你看!」虯髯客止住笑聲指著來路說:「來了。」
「不要!」虯髯客極有決斷地說。
「三哥,」李靖惶恐地抗議:「你豈有此理!怎麼問出這話來?我把出塵敬如天人。皎皎此心,神人共鑑!」
「一妹!」虯髯客微笑問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也許劉文靜是從另一條路來的。」張出塵說,「可能他早知道了咱們的底細。」
「你不明白?」
「對,對!」虯髯客釋然了,「一妹的話不錯。不過,總還是你的幫夫運好,天緣湊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來幫你們的忙。」
這太不可思議了,李靖怔怔地問道:「那麼,他又何以不現身相見?」
「你要答應我,讓我也去太原。」
「可是,我也很想會一會李世民。」虯髯客又說,「而且我也不願示弱。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劉文靜到底是怎麼找到我這地方來的?」
不僅是那「船家」——他叫彭二;還有荒村野店中的柳四和老陳。他們都是虯髯客的得力部下,一個個能文能武,機變百出,掩護個把人脫逃,算不了一回事,但在張出塵和李靖來說,都有救命的恩德,所以逐一致謝,殷勤寒暄,特別是對柳四,更覺不安;柳四的臉上帶傷,左臂用塊布吊在胸前,那都是叫相府的校尉用馬鞭毒打成這個樣子的。
「也多虧三哥你救了我們。」張出塵很快地接口。
「不!」張出塵使勁地搖著頭,「我也要去。」
這是個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沒有更好的解釋以前,暫時不能不承認此一說。
那柄小刀,把兒上鑲滿珠寶,製作極其精美;刃薄如紙,用來切肉,毫不費勁;張出塵把玩了一會,十分喜愛。
「我勸他在長安起兵,東出潼關,逐鹿中原。」
「好了,好了!」虯髯客笑道,「你們第一天洞房花燭,不能就吵架。時候不早了,別耽誤了你們的良宵,明天再從長計議。」
「一妹。」虯髯客友愛地望著她,「你要說什麼?」
婚禮以後,大開喜筵,整口的燒羊,大碗的白酒,吃飽喝足,各自散去。新夫婦由虯髯客送入洞房。
虯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攙住一個,看看這面,看看那面,又忍不住快樂地大笑。
「誰的?」李靖問。
「別抱得我這樣緊,」她說,「讓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不錯。藥師,你以為我做得如何?」
劉文靜也不說話,拿起那道密劄,就燭火點燃;片刻之間,化為灰燼。
「三爺回來了!」有兩個壯漢同聲招呼。
「各位弟兄,我先有句話。」虯髯客拍了兩下手掌說:「新娘子有些害羞,大家可別亂開玩笑!」
李靖卻是平靜的,他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祗追問著:「三哥,怎麼叫『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多虧一妹救了你。」虯髯客打斷他的話說。
「我也不清楚。」劉文靜詭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後見。我告辭了。」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殺!」
這樣說,劉文靜過河而來,就專為當面燒這一張廢紙,做個空頭人情?當然沒有這個道理。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問李靖:「藥師,你的福氣真不小。你是怎麼遇見我一妹的?」
就這一瞬間,李靖把多少天來生死一髮的驚險、長途跋涉的辛苦,以及劉文靜替他帶來的疑慮,和十天以後陪虯髯客到太原所擔心的安危,一齊都拋到九霄雲外;走到床前,面對面一把抱住張出塵,臉貼臉地輕摩著,讓她的柔細的髮絲,在他頰上揉擦出一種特異的快|感。
那是在有名險要的崤山之中,峻阜絕澗、羊腸曲徑,路很不好走。虧得一路上有孫道士打前站;虯髯客和李靖在馬前馬後照應,張出塵才得平穩無事。
這一說,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堅持阻攔,倒像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似地。他也知道虯髯客對他絕無懷疑,但一見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於寬容,更要坦誠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誼。好在安危與共,用性命結交,即使出了危險,也不算負友,所以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和*圖*書但有一層,三哥不可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來去無蹤;咱們倆得要寸步不離。」
於是,她悄悄地退了出來;接著李靖也來了,他跟虯髯客對看了一眼,默默上馬,一轡頭出了鎮甸,到無人之處,忽然跟虯髯客都勒住了馬,捧腹大笑。
「行三。」
虯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著青鹽,大塊大塊地往嘴里送,一面喝著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地。健啖豪飲,絲毫不作客氣。
於是,張出塵和虯髯客、孫道士一起陪著李靖穿過石壁甬道,將踏上石級時,虯髯客把她和孫道士都拉住了,讓李靖一個人出去會客。
這是最友好的表示了。雖然,劉文靜就想捉拿他也絕不能如願,而這仍舊是使人感激的。
「你在那裏幹什麼?」她從銅鏡中發現了他,奇怪地問。
「世民有樣東西送這裏的主人;希望藉此交他一個朋友。務必託你轉達這番意思。如果他真的不願去,那麼,那樣東西祗好交給你帶回來了。」
「你不去的好。」
「你一到河東,我就知道了。在太原巴望著你來,好好敘一敘,誰知道說你到了靈石,忽又折回河南。既然你不肯命駕,我祗好作個討厭的不速之客,來跟你敘敘契闊。」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麼?」
李靖卻鎮靜得很,他故意舉起右手,裝作不經意地撫摸著左頰,這樣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為人認出真相。
第二天下午,到了一處地方,忽見開朗,四山環抱之中,一片平陽;虯髯客指著對山腳下一所茅屋說:「一妹,到了。」
李靖聽了她的話,將出山洞時,先微掀虎皮,往外偷窺;從那穿著縣令公服的背影看去,像是晉陽令劉文靜。
「藥師!」虯髯客指著圖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說,「這就是我的主力。」
甫完花燭的新婚夫婦,木然地對看了一眼,他們都知道虯髯客的話,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沖淡沉重的氣氛來安慰他們的。
這話問得好!「先我覺得有點委屈。」她​​微紅著臉,興奮地說:「好像這樣糊里糊塗跟了藥師,貶低了自己的身份。現在有三哥替我做主,我還有什麼委屈?」
「我?」虯髯客指著那革囊說,「我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因此,李靖點點頭說:「三哥,我確是想不起來,有誰會到這裏來找我?機密要地,不容洩漏;但來人既自稱是我的朋友,應有待客之道。所以我的處境甚難,三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然而這總算是到了目的地了。抖擻精神,順坡而下,越過平地,來到那所茅屋;屋裏掛著弓箭、獸皮,是一家獵戶。
「有件事馬上要解決。」孫道士說,「來了位客要會藥師。」
「這可又到了楊素管得著的地方了!」一上岸,虯髯客就說:「怕倒不怕他,不過咱們要辦喜事,該順順利利的,別惹麻煩。」
「喔,沒有什麼。」他笑道,「據說,長髮委地是主貴的,怪不得一路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都是託你的福。」
「你相信我盜了楊素的機密?」李靖一面問,一面把那道密劄交了回去。
「不明白。」
原來那革囊裏是一隻斷手!張出塵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這面躲了過去。
她這時心定下來了,含笑示意,目光慢慢掃過去;忽然發現風陵渡的那船家在向她揮手。
虯髯客的目光,慢慢地從他掃向張出塵,終於,他點點頭說:「你們倆坐下來。我先問你們句話,你們以為我張某是何等樣人?」
洞房就在虯髯客臥室的間壁,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簇新的衾枕簾幙,一色水紅;石案上花燭高燒,芸香馥郁。這在看慣了相府排場的張出塵,自然覺得有些小家子氣;但因為這點小家子氣,反倒使她有種一夫一妻,相伴終生,平凡而實在的感覺。
「你看呢?」虯髯客望著李靖問。
說完,她從虯髯客手中接過瓦罐,親自為黑衛餵食。等牠吃完,虯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蘆來,牽驢出槽,準備離去。
「不——。」虯髯客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姓張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丟下行囊,爆發出震動屋樑的大笑。
「是誰?」虯髯客困惑地自問,「誰會知道我這個地方?」
「不過,」虯髯客口風一轉,「既然一妹喜歡你,我做哥哥的也祗好算了。」他像煞有介事地,彷彿張出塵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莊子上去,我替你們主婚。」
「出塵,」李靖問道,「你什麼事不放心?」
「好。」劉文靜站起身來,指指地面:「希望這裏的主人也去。世民有一樣東西送他……。」
「人人有頭髮,沒有你的美!」他走過去撈住她的髮梢咬在嘴裏,「出塵!」他在她耳邊說,「昨天你太累了,我沒敢吵醒你。今天晚上——。」他嘻嘻地笑著,不再說下去。
「看來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該去看個相。」那人調侃他說。
她想說:「我真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嫁婿名士如李靖,有兄英雄如虯髯,說出來是多麼有面子的事!爭強好勝的張出塵,此一刻真是躊躇滿志了。但她覺得直抒心裏的感想,近乎孩子氣,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會,迸出一句話:「我放心了。」
「那九位壯士。」李靖索性說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壯士,七位往東,兩位向北往蒲津關的小路而去;以後追兵到此,把那兩匹馬的蹄印子,當做我跟出塵的縱跡,誤入歧途——這樣,黑衛告警,我跟出塵才能從潼關脫身。」
「誰?」張出塵急忙問道,「怎麼不請一起來吃?」
「老實說吧,是世民叫我來的……。」
「可又怕他絕了生計,」李靖插嘴說,「給他丟下一筆錢?」
李靖深深點頭。虯髯客粗中有細,情理兼顧,倒不是魯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顯得自己脫口言「殺」是太輕率了。
「這就是我專誠奉訪的目的。你到底哪一天到太原?說個準日子。」
孫道士的面色卻很難看了,「這位客,還是個官兒。」他冷冷地說。
考慮久之,李靖總覺得還是慎重些的好,於是答說:「讓我先去看一看吧。」
到了跟前,他還來不及下馬,李靖就兜頭一揖招呼:「孫道爺,幸會之至。」
走完一排倉庫,穿過一條寬闊的通道,到盡頭往右轉,石壁上嵌著兩扇厚重的木門,虯髯客推開第一扇,回身說道:「藥師,委屈你在門外候一候,我得先問一妹幾句話。」
李靖聽不懂她的話,虯髯客卻立即接口:「我也明白。」他撫著她的肩,感激地說:「一妹,我懂你愛人以德的本心。」
果然,那人轉過臉來,一雙鷹眼,兩撇鼠hetubook.com•com鬚,不是作為太原地方長官的劉文靜是誰?
「這……。」
「藥師!我要問你,你是真心愛我一妹?」
於是,張出塵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邊;順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紅羅幃。
有片刻的冷場以後,虯髯客命令似的說:「藥師,你去會客!」
「寶貝?」
等劉文靜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說經過,虯髯客立即出現了凝重的臉色,邀入他的臥室,指著壁上所懸的地圖:「咱們得檢查一下,劉文靜是怎麼樣跟蹤到這裏來的?」
開皇年間,曾有禁令,民間不得私造兵器。而虯髯客居然開闢山洞,大事鑄造;這就充分說明了他是怎樣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李靖肅然起敬,莊容說道:「原來三哥志在天下!」
「你不說我也知道。」虯髯客答說,「藥師,你知道我到河東來幹什麼?就為的來找你。」
「怎麼?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樣的困惑。
「啊!」張出塵的疑團,一下子揭破了;原來他就是孫道士。那麼剛才他是故意編的一套鬼話,用來掩蔽李靖的行跡。但也真是巧遇了。
「喔!」李靖搶著致意,「我也很想念世民。他近來意興如何?」
話已說到頭,張出塵除了聽從以外,無計可施;轉過一重石壁,陡見紅燭高燒,人影往來,糊里糊塗就到了禮堂,要想縮步也不能夠了。
「那可沒有辦法了。」虯髯客對張出塵說:「一妹,你委屈點,走山路吧!」
他的語氣隨便,自然而堅定,好像理當如此,毫無斟酌的餘地;而在李靖和張出塵卻深感突兀,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在家居長。」
一個字剛出口,虯髯客大聲打斷她的話:「別又跟我說『謝謝三哥!』我都聽膩了!」
「為什麼?」她大聲地質問。
「他聽了你的沒有?」
「說來話長。」虯髯客停了一下,「藥師,我且問你,有這麼一個人,負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讓我找到了;誰知道這人竟是個孝子。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一說,你另有見教?」
「不,三哥!」張出塵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寧願在這裏,聽你跟藥師談一談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當時他沒有表示。後來才知道他要殺我……。」
「那麼你決定要聘我一妹了?」
虯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乾糧亂切一氣,倒在瓦罐裏,然後把小刀遞了給張出塵,「一妹,你留著這把刀玩兒!」他說。
「原來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說:「可以。」
這舉動似嫌突兀,但恰是虯髯客視張出塵如親人的表示,所以李靖欣然答說:「請便。」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個人,「有位孫道士,你認識吧?」
「如果我負出塵,三哥殺我!」
張出塵也報以愉悅的微笑,然後回頭叫道:「藥師,來見三哥!」
這就是虯髯客的莊園嗎?莊子在什麼地方?園林在什麼地方?李靖和張出塵怎麼看也看不出來。心裏都不免有些疑惑。
「你的聘禮呢?」
語涉輕佻,李靖深為不悅,但更多的是驚疑;似乎靈石旅舍,虯髯客與張出塵結為兄妹的經過,劉文靜完全知道。這樣看來,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監視之下,而自己竟毫無所知,豈不可怕!
「你知道就好。」
「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相見無益!而且,他已知道你往河東而來,更不必急在一時。」劉文靜停了一下,又說:「祗不過你去而復回,可叫他太失望了!」
張出塵心裏好笑,真是活見鬼!然而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個人一樣,無意之間又算是幫了一次大忙——沒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們顯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話,李靖是在洛陽。
「啊,你!」她笑著呵責,「原來你在看人家的頭髮,人人都有頭髮,有什麼好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著說,「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為;劉文靜一向以權術自喜。三哥如果志在天下,太原的動態,絕不可疏忽!劉文靜名義上是來看我,但說不定『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顧慮,還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這一看,頓覺驚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裏的乾糧袋,跟那船家送他們的,一式無二。還有他的朱紅酒葫蘆,也似曾相識。
人在刷馬,視線卻不時繚繞在窗臺鏡奩左右。看到她的嫻靜的神態,令人忘卻身在亂世旅途;忽然省悟,卻又似乎不能相信,一夕之間,得如此如花美眷!這疑真疑幻,一時興奮,一時神往的感覺,把他弄得神魂顛倒,差點讓新買來的馬踢了他。
虯髯客又笑了,「那是因為我命裏該有個好妹妹。」他點點頭,又轉臉問李靖,「你到河東來幹什麼?」
「三哥!」張出塵問說,「李世民和劉文靜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好得很!」虯髯客接過劍,隨手轉交張出塵,又說:「我有點小小的陪嫁。」
於是,他一個人找到騾馬市,選了兩匹好馬。回到旅舍,張出塵剛剛起身,正對鏡理妝;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黑亮的頭髮,長得叫人驚奇。
虯髯客沉吟著,好久才說:「都說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機會我也想會一會他。」
「小心些!」張出塵低聲對他說,「先悄悄兒看一下,如果不是朋友,就不要出去。」
「合作要有誠意。」虯髯客接口回答,「劉文靜這樣言詞閃爍,幾近戲侮;我倒不服他這口氣!」
敘舊未畢,樂聲大作,孫道士所選的嘉禮吉時已到。虯髯客主婚,孫道士贊禮,一切繁文縟節,概從簡略,但豪放的笑語所點綴的喜氣,卻是格外濃厚。
蜀中另成天地,情況不明;武威、張掖一帶,有李威十萬人,與南面臨夏一帶薛萬的十三萬人,互為呼應。但這自北由東往南,三面星羅棋布的義師,形同拱衛的是中州李密,東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黃河,南逾汝河、淮河,盡為勢力範圍,所部兵力共三十五萬之眾。
「對了,這裏的主人。不就是你的大舅子麼?」
用不著接到手裏,他就看出是一通官文書;那是相府緝捕李靖的密劄,上面指控的罪名與賞格上所寫的相同:「竊盜相府機密。」
這下難倒了李靖,倉卒間竟無從回答。一急,急出了一個主意,解下佩劍,雙手捧上,恭恭敬敬地說道:「客邊無長物,祗有這把劍。」
「原來如此!」李靖不等他說完,就興奮地叫道,「三哥,你這條緩兵之計使得真絕!還有,追兵誤入蒲津關,自然也是三哥所設的疑兵之功?」
「我有個伙計,可還沒有吃呢。」
這套話顯然言不由衷,雖是朋hetubook•com•com友,在這樣的場合之下,不能不防備著,所以他延客入座以後,立即開門見山地動問來意,「肇仁,」他稱著劉文靜的別號說:「咱們先談正經。有何見教?」
「喔!」李靖倏然動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深感盛情!」李靖離座,作揖致謝,又問:「楊素那兒,如何交待?」
不放心的是虯髯客的身份,這怎能明說?所以她答道:「我自己心裏明白。」
等他一掀虎皮,閃身出現,劉文靜迎著他笑道:「藥師,你真會躲,躲到這麼一個秘密所在來了!」
這一點,李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不肯會客,祗是遠避嫌疑,以求取虯髯客的信任;既然已這樣說,再要推辭,便成了不識大體。
這使李靖深感友情可貴,但心頭溫暖,表面卻並不熱烈,祗點點頭表示感激。
「好!」虯髯客深深嘉許,「你的話,我聽了很高興。」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虯髯客微笑不語。張出塵卻因他這句話,盡祛疑慮;一路上她不斷在心裏嘀咕,怕虯髯客是打家劫舍,佔山為王的一霸;即令誼如兄妹,而陷身賊巢,不但辱沒父母,也耽誤了李靖的前程。此刻才知道,那些疑慮簡直多餘得可笑。
李靖大怒,不便發作,冷冷地答道:「內人叫張出塵。」
說破了,反讓張出塵不好意思。「三哥,」她含糊地否認:「你別瞎猜!」
於是,虯髯客和李靖的濃眉,都聯結在一起了。石室中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我看來意不善。」孫道士在旁接口,「要不要我陪著藥師?」
「一妹!也許我問得多餘,但既是兄妹,由我替你主婚,我不能不格外慎重。」虯髯客稍停一下,說到正題:「我問你,你是真心喜歡藥師?」
「張。」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石案,檢出一張紙鋪平了,招招手讓他們夫婦一起來看。
「再說吧!」虯髯客不置可否。
「將來絕不負心?」
「好極。祗怕酒不夠。」虯髯客拿起葫蘆,搖了兩下。
「大河以南,首屈一指。可是,還有太原李家父子。」
「看來真是巧合了。」虯髯客臉色凝重地說,「不過我應該慚愧,如果不是這麼一來,那些追兵往潼關一追,走在你們前面,鎖住去路,可就前功盡棄了!」
「如果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一切都好說;倘若來意不善,那麼是把他留下來,還是——?」虯髯客停了一下,讓李靖明白了他的暗示,接著又說:「都在你自己決定。」
「就這樣說了。」虯髯客欣然應承;又回頭對張出塵說,「一妹,拜託你看家。」
他懂得虯髯客的意思,在這句問話中,一半表示信賴,一半是希望他能對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見。很顯然地,虯髯客在河東毫無憑藉,隻身秘密來去,自然不要緊;公然赴約,行蹤盡在他人控制之中,則以他的身份,萬一受人挾持,關係著幾十萬義軍的指揮統馭,不能不作顧慮。
「祗怕是盜了楊素的寶貝。」劉文靜笑著說。
「一鍋羊肉,早該爛了。」張出塵說,「還有一尾黃河鯉魚,我去做了來。」
「還是那樣,忙著交朋友。」劉文靜緊接著又加重語氣說:「不過,所有的朋友當中,他最重視的是你。藥師,你知道吧,聽說你將到長安,他就天天在問起你。」
「三哥,」張出塵正色說道:「賞賜太厚了,我跟藥師都不敢受的。」
「不但問起你,他還秘密去了一趟長安,想去接你。」
李靖默然。他不是無話可說,祗是覺得有話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這一點,虯髯客和張出塵都看得很清楚。
「從明天算起,第十天必到。」
事實上不是巧遇,孫道士是照虯髯客先有的約定,特意來迎接的,那套鬼話,祗是隨機應變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個相士,所以那套鬼話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
李靖卻是早起來了。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兩匹好馬——他們昨天是從風陵渡雇車來的;以後還要去太原,也許還要去河北;如果可能,還想悄悄帶著張出塵到三原老家去見一見他的親族,要走的地方很多,沒有匹好馬太不方便了。
「三哥,我不想去。」李靖搖搖頭回答。
他伸出手去指點地圖,首先找到舊遊之地的雁門關外的馬邑、定襄,那裏有劉武周的七萬人;往東,涿郡羅藝、漁陽高開道,共五萬;齊魯一帶,任城徐圓朗兩萬,東海李子通三萬;南下長江,杜伏威稱其中巨擘,兵力五萬;江西豫章,林士弘則有十五萬人之多。
虯髯客算是高興了,「這才好!一雙新人請吧,弟兄都等著瞧新娘子呢!」說著,他領頭先走了出去。
但那種茫然的感覺,很快地為欣喜所代替了。一樣欣喜,原因卻不同,張出塵自覺這樣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現在有了「三哥」出面主婚,名正言順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況,跡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後奔走天涯,帶著張出塵在身邊,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應,那麼必要時讓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當不過了。
幸好李靖護衛著,他搶在她前面舉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朗朗說道:「我三原李靖,有緣結識各位弟兄,真是平生快事。這是內人張出塵。」他閃開身,低低囑咐一聲:「別怕!」
一轉兩轉,下了上百級的石階,隱隱聽得見叮叮噹噹的聲響;一出地道,祗見一排六個風扇,橘紅色的火苗竄得老高,爐旁各有高砧,赤膊的壯漢,揮舞著油光閃亮的手臂在打鐵。張出塵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李靖卻一看就明白了,是在打造兵器。
「行幾?」
在靈石城內的旅舍中,度過恬靜的一夜;日上三竿,張出塵還在夢中。
「這你小看了世民。」劉文靜不以為然地說,「世民豈無自保之策?他不但足以自保,還在暗中幫了你一個忙!」
「唉,別提了!」那人嘆著氣說,「我記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東都給這個人看過相;那傢伙滿臉晦氣,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這回事,通風報信,不就發筆財?」
「這是老孫一手料理的,因陋就簡,俗氣得很,一妹,委屈你了!」
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自己所視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她心裏好不疑惑;而且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得勁。
「三哥!」張出塵依依不捨地問道,「你怎麼要走了?」
那人點點頭,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門口,回頭一望,卻又不進屋了,折了回來,越過李靖身邊,跳上臺階,一直進屋;就在張出塵對面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梳頭。
和*圖*書「藥師,你說話很平實。的確,你們祗能看出個大概。」
二更將盡,聽得房門上剝啄兩下,李靖開了門,虯髯客一閃而入,臉上微現疲憊之色,放下手裏的革囊,解開披風,胸前一大塊血跡。
李靖知道,像虯髯客這種性格,不會因為慕名而特意去拜訪某一個人,所以又說:「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會到晉陽令劉文靜那裏去玩;劉文靜也是我的朋友,咱們找個藉口去看劉文靜,多半會在那裏看到李世民。」
李靖依圖,覆按來路,始終找不出可疑之處。
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低低喊了聲:「藥師!」
「啊,啊!」李靖陡然省悟,「渭南有人設疑兵,引楊素的衛士入歧途,難道就是世民的佈置?」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張出塵又問。
這句話一出口,室內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是的。」
「我,我總在十天半個月以後,還要到太原去的。」李靖趕緊這樣答說。
「你們笑什麼?快說給我聽!」張出塵心癢癢地,急於打聽個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著。
「你們也去看看我的伙計!」虯髯客提起那個瓦罐說。
嫁妝是一本簿冊,張出塵接到手中,才知道它的分量,綠布面上的紅綾簽條,寫的是:「西京太平坊住宅地基房宇僮僕器用清冊。」
「一妹!」虯髯客微感歉然地說:「不是我故意惹你討厭,我要磨鍊磨鍊你的膽氣;將來咱們在一起,少不得有殺人流血的時候,你要見慣了才不怕!」
「三哥!」她忍不住喊了一聲,嬌憨地笑著。
一想到此,李靖發現自己正擔負著極沉重的責任,如果贊成虯髯客赴約,便等於提供了安全的保證。而在太原,李世民結納天下英雄,絕不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祗是劉文靜素來喜歡用權謀,不可不防。
那虯髯客雙目圓睜,極注意地聽完,皺著眉搖頭:「這可真是怪事!」
這一說反引起哄堂大笑。張出塵心裏嗔怪虯髯客,平日粗中有細,說話極有分寸,偏偏這要緊關頭這麼笨!
圖上題著五個大字:「義師滿天下」。細一看,是各地義師分佈的情況;李靖大為興奮,他遍訪兩淮、長江、大河南北,有個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義軍的實力:一年多的時間,收穫並不多,誰知道「踏破鐵鞋」,卻於無意之中,得窺全豹,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於是,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並肩而立,雙雙下拜,同聲說道:「謝謝三哥!」
屋內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裏,事情越來越明顯了,由他那一部連鬢的鬍子,李靖可以確定他就是淮泗、齊魯、關洛之間常為人所提到的「虯髯客」。
「咱們不要意氣用事。」虯髯客神情嚴肅地說,「藥師,你不想想,我怎會信不過你?你一定得去會一會,看看是什麼人?否則,咱們一切都蒙在鼓裏,太危險了。」
李靖也明白他愛護張出塵的意思,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是!」
「這話說得很透徹。」虯髯客點點頭,「你如果敢於負心,我自然饒不了你。我再問你一句,你不以為我一妹深夜相就,心裏有看她不起的意思?」
以下就不用說了,黑衛告警、渡船接應,都是虯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點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們不該把它留在那兒,也許會替他們惹麻煩!」張出塵不安地說。
張出塵知道他出於愛護、期於無悔,所以才有這樣近乎多餘的問話,便也用很慎重的態度回答:「是的。」
「我去。」
遇到這些事,李靖是非常敏感的,他怕虯髯客已動了疑心,深為不安,但表面很沉著;他要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再來決定自己的態度。
這時,李靖和張出塵對那頭驢的觀感都大大地改變了,「對不起!」她撫著牠的那一身黑緞子樣的毛片,天真地笑道:「我跟藥師,都罵過你『畜生』,你別生氣。」
「對。」李靖點點頭說,「三哥,太原未可輕視。」
「楊素能管得到河東嗎?他那宰相,號令不出關中、東都;這道密劄,不過官樣文章,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別人對他有什麼交待。」
「三哥!」張出塵失聲驚呼,「你不是受傷了吧?」
他的話沒有完,房門口出現了孫道士,向李靖招招手:「藥師,你請出來!」
這一說,李靖和張出塵都笑了。
虯髯客不再多說了,他領著李靖和張出塵穿過鐵工場去看倉庫;甲杖、被服、糧食,軍需所用,應有盡有。李靖看得非常仔細,估計著那可以裝備一萬人左右——自然,他知道這裏僅僅是虯髯客的若干基地之一。
張出塵想起曾懷疑他是佔山為王的大盜,不由得內愧地低下頭去,而李靖卻平靜地答道:「這還用說?光從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來了。」
「我不能不表明心跡。」李靖仍舊保持從容的神色,「我不知道來看我的是什麼人?更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我不想會他。」他轉臉對孫道士說:「不管是什麼人?請你把他抓起來,問問他是怎麼找上門來的?」
張出塵高興得很:「謝……。」
虯髯客乾了最後一口酒,摸摸肚子說:「我可吃飽了。你們都飽了沒有?」
「藥師,」虯髯客臉上的陰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現的欣然的神色,仔細看去,仍嫌勉強,「一妹真有見識,將來是你的一個好幫手。」他說。
他們一起跟著他走,一走走到店後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夥計」就是那頭壯健的黑衛。
「噢!」張出塵滿面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張。三哥,我,張出塵給你問好!」說著,盈盈地拜了下去。
「這個信息用不著我特為告訴你,你難道一路上沒有看見捉拿你的賞格?」
李靖思索了好一會,徐徐說道:「如果三哥能與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在楊素那兒。」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話,眼卻望著張出塵,流露出異常滿足的神情,「這,這祗好說是一個『緣』字!」他又說。
「這裏的主人?」李靖故意插嘴,裝作不解地問。
「那麼,我抱你上床。」他鬆開了些。
「閒話少說,我肚子餓了。」他指著廊下坐在炭爐上的瓦罐說,「那煮的什麼?」
「別說了,」虯髯客大聲打斷她的話,「你不想想,你管我叫什麼?我管你叫什麼?」
虯髯客默然,好久才悵惘地說:「看來我不如你有決斷。」
「好,那麼我領了三哥的賞賜。」她笑著盈盈下拜。
「你嫁藥師,自己並不覺得委屈?」
於是,他又開了門,把李靖請了進來。
「今天晚上如何?」她故意繃著臉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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