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的。妳是相府的人！」
於是李靖取來一張馬褥子，平鋪在山洞裏，讓張出塵和衣仰臥著，他調勻了呼吸，以恰到好處的手勁，替她按摩推拿。
李靖還來不及說甚麼，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李靖坐在外面，探頭一看，黑忽忽一個龐然大物；細看時，才發現是頭壯健的黑衛，正撅起尾巴在拱那帳篷。
閃電光中，祗見有個著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可是一男一女？」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操遼東口音的衛士，突然大聲叫道：「校尉！李靖他媽拉巴子的鬼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這位是甚麼人？」關吏仰著臉問李靖。
「你幹甚麼？」李靖冷峻地問。
關吏有些困惑不解，覺得那披紫色斗篷的男人總有些甚麼不對勁，發了半天的愣，正要關城；一匹健碩的黑衛，飛快趕到。
張出塵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同意。山洞太熱，李靖把一張油布在樹林中支了起來，搭成個簡陋的帳篷；下面鋪著馬褥子，兩人半躺半坐地，準備度過漫漫長夜。
三更了！李靖在心裏說；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下。
於是李靖和張出塵，到店裏挑了一張緊靠裏面的桌子，未及坐下，老陳用個托盤，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白麵饝，一碟子攤雞蛋，一碟子酢薑，還有一小碟鹽；在這荒村野店，而且是老百姓吃草根樹皮，甚至易子而食的年頭，這可真是一頓難得的美食了。
「你怎麼打算？」
「城門早已關了。」
「萬萬不可！妳躲著，我去。」
錯誤的發現，是在永豐倉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蒲津關，要橫渡渭水和洛水，兩處皆有官渡；當相府校尉率領部屬趕到渭水時，天色將黑，官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來，一面準備過河，一面打聽李靖的行蹤。
這一衝，衝出潼關，順關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七八位軍爺。」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法把她已洩了的勁鼓起來。於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快到了！」
「沒有。」掌渡的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今天沒有渡過馬。」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著，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兩人都很緊張地在守伺，卻是毫無動靜。約摸一盞茶的時候，輕疾的驢蹄聲又出現了；李靖剛一伸頭，祗聽嘩啦啦一聲，接著是帳篷坍了下來，把他跟張出塵都埋在油布下面。
前面張出塵已勒住了馬，等李靖到她身邊停下來時，她低聲問：「對牌沒有掉了吧？」
那些人在那荒村野店，白吃白喝完了，才想起該辦正事，「怎麼回事？」領隊的校尉發問：「那一男一女還不回來？」
「不，不！」她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再有，就看到一個朱紅酒葫蘆，「難道是孫道士？」李靖失聲自問。
「我真不明白。」
小石子正彈在驢耳上面，嗷然長鳴聲中，那頭黑衛跑開了。
「不！」張出塵咬著牙，也大聲回答，「快走！越遠越好！」說著，又加了一鞭，馬更快了。
「客人別生氣！」店小二陪笑道，「我看客人這兩匹馬是好馬，可惜跑得太久，氣力不夠，快不了啦！那兒有兩匹馬，」他指著店外說，「是要賣的，我勸你老換兩匹吧？」
「這奇怪了！」校尉又問：「那麼，可有穿紫色斗篷的女人渡河？那女人漂亮極了！」
「誰？」他問。
於是，他不慌不忙答道：「西字五號，三更天出城了！」
李靖恍然會意，他騎的那匹，上有相府馬廄的烙印，惹人注目，是換了的比較好。
「你別管我吧！」她著急地，「那不是明擺著，相府的人馬追下來了！趕快過黃河，到河東，脫離虎口，才是當務之急。」
這又露了狐狸尾巴！李靖有些好笑。「妳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妳，妳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妳了。」
「你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甚麼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我，我求妳別走！」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著說不出的欣慰、驚異和感激。
李靖長長地舒了口氣，跳下樹來，回到張出塵身邊，輕鬆自如地笑道：「庸人自擾！」
果然，張出塵一點都不覺得癢，祗感到一陣陣的痠，痠過以後，又隨即感到輕快；不由得「嗯，嗯」地輕哼著，是很舒服的樣子。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叫道：「天助你我成功！」
「好，多謝妳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把李靖的衣包拿在手裏，同時向他使了個眼色。
「那不就對了嗎？我再問你，他們是往西還是往東？」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歛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髮藏在帽中，然後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把這兩匹馬牽了去溜一溜。」李靖吩咐，「馬鞍子別卸下來，我們息一息，吃點東西就走。」
「怎麼回事？沒有聽見我的話？」
她的感覺相當正確，危機雖非迫在眉睫，卻已十分接近；追緝者正緊躡在他們身後——相府的衛士已改道往潼關追來。
李靖認為她的解釋合理，便把那頭黑衛的影子，從心裏抹掉了。拉馬出林，繼續趕路。
老陳是廚子兼跑堂，正在灶下忙著。「預備好啦！」他答說，「柳四，你請客人進來吧！」
於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後李靖抱著張出塵，跨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宕了開去，再沿著船舷走到後面去搖櫓。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奔馳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動的前奏。然而他不願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女人面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面的鎮靜，答道：「多謝妳的關切。時候不早了，妳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
「這差使！」關吏又恨又愛地咕噥著，「他媽的，半夜裏睡不好覺，挨罵受氣；可又不知道甚麼時候發筆小財！真他媽的幹又不想幹，捨又捨不下！唉——。」他嘆口莫名其妙的氣，關城睡覺。
說著，她已牽了馬往林子中走去，李靖緊跟著；兩人兩www.hetubook.com.com馬隱在一棵夭矯的古松後面，偷覷動靜。
於是，一擁出店，紛紛上馬，一口氣趕到渭南；在三叉路口停了下來，審視蹄跡，作為追蹤的根據。
「當然有。」他把對牌一揚。
「妳別慌張！」李靖很沉著地：「現在，他們在明處，咱們在暗處，一點都不要緊。」他停了一下又說：「他們往蒲津關去了，咱們先息一息，養足了精神，趕一夜路，天亮出潼關過河。妳看好不好？」
「去看看！」張出塵卻持異議，「換了也好。尤其是你的那一匹。」
李靖與張出塵目送著關吏的背影，相視咋舌。但卻勒馬不動，顯得極從容地；等厚重的城門，戛戛作響，漸漸拉開，到了足容並轡出入時，李靖使了個眼色，在她馬後加上一鞭，隨後一叩自己的馬腹，兩匹馬一衝而出，往西南奔漢中的大道而去。
李靖疑雲大起，悄悄摘下掛在牆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你別那麼大意。」她說：「讓我去看一下，相府的那些衛士，我大半認識。」
「開城，開城！」一片驚心動魄的擂門聲。
「妳這樣子，怎麼再走呢？」他皺著眉說。
剛要入睡，聽得城外馬蹄聲起；由聲音分辨，該是兩匹，關吏自城牆上所開的瞭望口向外一望，發現了怪事，在後半夜的下弦月光之下，他把那件紫色斗篷看得很清楚，自西而東，沒入沉沉的暗影之中。
李靖覺得她關切得可笑。「那麼請問。」他故意問說：「妳說我該怎麼辦？」
他的動作不禮貌，他說的話卻正合李靖的心意；看一看張出塵，她並不表示反對，便向店小二點點頭，直到店前下馬。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門的輕響——那人好俐落的身法，一閃而入，順手關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不！藥師，」張出塵低語：「我看這頭驢的主人，並無惡意。我彷彿覺得事情不對勁；趁早走吧。」
「對了。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他又補了句，「一共兩個人。」
到了午初，進了一處鎮甸。大路上有個人，以手遮目，攔在中間！張出塵和李靖，不能不收韁勒馬。而那人不但不避，反迎了上來，以極快的身法，伸雙手同時搶住兩匹馬的嚼環，叫道：「晌午了，打尖吧！人累了，馬也乏了，歇一歇再走。」
「不會癢的。」李靖一本正經地：「我的這點小玩藝，得自名師傳授；妳試一試才知道它的妙處。」
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下的雨？全心全意沉迷於「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地。伸手一摸，指上微現水漬；這才發現，風飄雨絲，臨窗的桌上已濕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上了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宕宕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他又好氣又好笑，拈起塊小石子一彈，罵道：「該死的畜生，又來搗亂！」
「罵得好！」李靖一探手去搔她的胳肢窩；把個最怕癢的張出塵，弄得又喘又笑地滿地打滾。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忽然發現帳篷幌動，張出塵也驚醒了，問道：「怎麼啦？」
「那我就不知道了。」關吏在若無其事的口吻中透一點消息，「祗見有一個穿的是紫色斗篷。」
這些都是李靖急於想弄明白的疑問。但看到她倚著屈曲的樹身，星眼半閉，倦得不想說話的神氣，實在不忍再去煩擾她；祗能默默地在心裏猜度。
李靖微微一驚，隨即笑道：「這可沒有辦法！我管不住我自己。」
「西字五號。」
這副狼狽的樣子，看在李靖眼裏，豈止老大不忍？簡直心疼得不得了！「出塵！」他在馬上大聲叫道，「妳必得要息一息了。」
雄偉的城樓雉堞，在深蒼的夜空中勾勒出厚重的陰影，城上隱隱有執戈的兵卒在巡邏，更鼓「鼕——鼕，鼕——，」沉重幽遠的聲響，顯得十分莊嚴。
李靖趕緊把她扶了起來，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她預支了太多的精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鬆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李靖點一點頭，一轡頭奔到關前，也不下馬，舉起馬鞭，在城門上「吧噠、吧噠」抽得好響；他故意這樣肆無忌憚地，做出相府差遣的權威。
「藥師！」她有著極嫵媚的笑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關吏心中這一嘀咕，辜負了夜涼如水尋好夢的機會；四更已過，五更將到，剛剛有些睡意，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約有七八匹，直奔城關而來。
「不好了！」他向她告警，「怕是追兵，大約有十匹馬！」
這倒是真話，由於李靖的按摩推拿，再經過一段小憩的時間，她的疲勞痠楚，已去了一大半；她所感到不安的是，黑衛拉坍帳篷，必非無因，也許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一點點輕忽大意，便會造成不可補救的錯誤，唯有儘力趕路，早早脫離楊素的勢力範圍，才可以息下來喘口氣。
李靖暗生警惕：這小子動疑心了，非唬他一下不可！「這位是甚麼人，我也不知道，你去問丞相。」他放下臉來說，「丞相叫我護送『他』到漢中，這是有嚴限的，你磨菇甚麼？誤了限期，吃不了，你兜著走吧！」
「還是靜以觀變。也許又是一場虛驚！」
正在焦急無計，動彈不得時，李靖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那無人控制的船，不在河心打轉，卻平平穩穩地朝對岸駛去。「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她，「妳看這船！」
好久，城關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關吏持著火炬，照到李靖的臉上，問道：「是你叫關？」
她的神氣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貼身家伎來蠱惑行誘，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頓。
「那船家呢？」她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這才讓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這美豔的女人，神態爽朗而行蹤詭秘，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著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追趕。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哼！」她刮著臉羞他：「你們這些人，動輒就是甚麼『讀書養氣』、『正心誠意』；原來都是騙人的話！」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那還有功夫容你細想？」
李靖無可奈何，祗好上馬也走。先是並轡聯騎，漸漸地，她落後了——馬是好的，她的氣力到底不夠了！
「怎麼？」張出塵勒住馬問。
「你們來看！」為首的那人喊他的部屬，「這不就是咱們的馬？」
等他們往北奔了下去，李靖回到山洞，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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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傍晚，相府有令，關門出入要特別盤查。你這是相府的馬，沒有錯兒。」
「是的。」張出塵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
「出塵！」李靖最不安的是，她沒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樣星夜奔波，會把她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須得問問清楚：「妳現在人怎麼樣？這一夜奔波，妳能頂得下來嗎？」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裏罵自己：是怎麼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她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伸手去拉著他的衣袖，走向床前，準備並坐密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請這面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船小。」李靖對張出塵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果然，等渡船將及對岸，追兵看看無計可施，逡巡迴馬時，船家濕淋淋地爬上船來：身上絲毫無傷。
最使他想不透的是，她的氣質、見識、學問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要強得多，又何以淪為豪門的家伎？想來想去，忽然由她的吳音意會到覆滅的南朝，他記得他的舅父韓擒虎滅陳時，用大車載著南朝的公主命婦、名門淑女北上，納入掖庭；自然也拿她們分賞有功將士，張出塵可能就是這樣子到了楊素身邊的——但算年齡不對，如果她是勝國王孫，或者出身於南朝世家，應該也是生在關中的，她沒有親歷過亡國之痛；在相府中錦衣玉食，也從不知民間苦得如何？而居然能聽了他一席話，便激起深厚的同情，不惜冒險告警、委身相從，這一份胸襟，不但女孩子中找不出來，就是鬚眉男子，在她面前也應該慚愧！
不一會，黃塵滾滾，相府捉拿李靖的人馬，衝入鎮甸；已經過店，為首的那個，忽又勒馬圈了回來，直到店前下馬。
既然已經進來了，索性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對了。」操遼東口音的那人檢視著梅花烙印，「正就是那匹五花驄！」
他不等她再表示意見，立即從她手裏接過馬韁，不擇路地往樹林中走去；轉過一座小山，崖壁上有個大洞，正好藏身。
「可有對牌？」
慢慢地，出現了一支朱紅的拂塵；然後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感覺；長長地舒了口鬱勃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摸不到甚麼的惆悵。
「不行！」李靖一躍而起，「那些馬比咱們的快，一定會讓他們追上，且先避一避再說。」
好心沒有好報，「刷」一鞭子下來，關吏連「啊唷」一聲還沒有喊出口，那幾匹馬已一陣風似的出城向東追了下去。
於是兩人出店，看到有兩匹插著草標的馬；李靖看了牙口和馬蹄，摸一摸毛片，深為滿意，問道：「你要賣多少錢？」
「自然。」她匆匆答道，「你不需要問我的。」
「可以。」李靖取了塊銀子，掂一掂，拋了給店小二，「八兩祗多不少，多的給你。」又說，「我這兩匹馬，確是跑得乏了；你牽到後面槽上去，好好餵上一餵！」他這樣說，一半是愛惜那兩匹馬；一半是不願有烙印的那匹馬放在店前，引起路人的注意。
笑聲未終，她忽然面現驚疑，一打挺坐了起來，指著地面說：「你來聽聽，好像又有馬蹄聲！」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精神大振；壓榨出僅剩的精力，居然讓痠痛得無法動彈的雙腿發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你跟老爺我搗鬼！他媽的，你小子敢耍我！」
校尉鞭如雨下；柳四卻是真狠，祗抱著頭，護住要害，始終不吭一聲。
柳四和老陳嚇得一哆嗦：「誰？」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彷彿嚇得六神無主似地。
等關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快上來！」
好傢伙！李靖在心裏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妳願意叫甚麼！」
「天熱！客人，卸一卸大衣！」說著，老陳一伸手來卸張出塵的斗篷。
安頓好了張出塵和那兩匹馬，李靖又悄悄地來到路邊，爬上一株大樹，偵察動靜。不一會，九騎快馬，一陣風似地捲了過來，馬上的人都是尋常百姓的裝束，自西往東，到了一個三叉路口，那九人分做兩撥，一撥七個，繼續東去；另一撥兩個，折往北上的小路。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還有些提心弔膽；這對靈犀暗通，一夕之間，永結絲蘿的亂世情侶，互相扶持，已經歷過好幾次生死一髮的危機，成了同命鴛鴦；然而，他們對於對方的一切，彼此都不熟悉，特別是李靖；張出塵在他簡直是一張白紙，她是那裏人？聽她那美如鶯囀的清脆的語聲，略有吳語的尾音，這樣說來，她原是江南佳麗，然則何以到了關中？是何淵源進入相府，見寵於楊素？
甚麼？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塵』。」
於是，他先下了馬，等她趕到；他攔在馬頭前面說：「妳先下來，咱們再商量一下。」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蕩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那麼我就叫你藥師！」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恍然大悟，怪不得出塵要跟他換馬——他記得她的馬上，有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想必那就是相府廄中的標誌。同時他也由關吏的話中，知道相府已下令警戒，這樣看來，她的話一點不假，此刻剛打三更，相府侍衛，正包圍了旅舍在抓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有位紅粉知己透露了消息，已是鴻飛冥冥，讓他們再到漢中去撲個空吧！
「那麼，走吧！」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亂爆著；還有風，風捲雨絲，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彷彿天開了眼一般；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緊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淒厲得很。
「我說一句：今天沒有渡過這麼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
「那得快走！」
她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色答https://m.hetubook.com.com道：「不走不行！」
於是，他把她攬在懷裏，坐在地上，讓她好好休息。她身上乏力，心裏卻有異樣的興奮：「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她迷茫地說，眼中閃現著窅邈朦朧的光芒，顯得溫柔而神秘，別具一種魅力。
這時追兵已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往西。」話一出口，關吏忽又轉念，此事干係重大；而且也不忍叫他們撲空上當，便又說，「隨後又往東！」
她一閃閃了開去，面凝嚴霜，凜然不可侵犯。李靖也覺得這伙計不是冒失，而是存心要揭穿客人的秘密，所以很不高興地說了兩個字：「下去！」
等他們一走，柳四趕到槽上，將李靖他們騎來的兩匹馬，牽了出來，繫在店前。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麼一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樣想著，他調和折衷，採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她上當的態度。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著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盪空氣的餘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
「啊！」一說破，真是不難明白，船家是為了避箭，自己跳入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都是叫妳哭的，」他埋怨她，「哭得我糊塗了。連這麼一點事都看不透。」
「不敢。拙夫死在高麗好幾年了；沒奈何，拋頭露面，開個小店餬口。」
李靖沉吟了一會，不忍拂她的意，便放開轡頭，加上一鞭，飛快地跑了下去；到轉彎的地方，側面望去，那頭黑衛，正在曙色中亮開四蹄，緊趕了上來。
「出塵！姊姊！」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斗篷。
「不敢當。」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於馬受驚了？李靖趕緊開了窗子，冒雨伸頭出去探望，祗見一人一馬，兩條黑忽忽的影子，在雨簾中飄沒，隨後又見幾匹快馬，「呱噠、呱噠」踢水而過。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她的心思快：「傻瓜！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她的破涕為笑的神情，嫵媚極了。
「那麼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
這就見得不是偶然之事，河水要犯井水，不能不想辦法。但他記著她的「別惹事」的告誡，不能動武；在馬上尋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喊道：「出塵！妳先停下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去看一看她；不能說話，也當用眼色示意，把他的感激敬愛傳遞給她。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那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嘆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功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併作一句，快走吧！」
「妳好好坐穩了，我替妳加上兩鞭。」李靖在她身後，對她那匹白馬，狠狠抽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張出塵和李靖都愣住了，兩人對看了一眼，李靖以僅僅能讓張出塵聽見的聲音說：「行藏已被識破，索性大方些！」
好久，她才答道：「那就試一試。」
張出塵有些懊惱，不吃東西，祗拿手巾拭著汗。「出塵！」李靖不勝歉疚憐愛地說：「害妳吃這麼大的苦！我……。」
李靖一愣，隨即聽懂了她的意思，眉開眼笑地說：「對、對！我又說錯了，咱們一起走！」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校尉點點頭，突然一馬鞭抽出尖利清脆的響聲，粗暴地喝道：「快拿東西來吃！」
關吏一聽這話的口氣不對！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別人怎麼會知道？守城之責，認牌不認人；不能把話說軟了，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李靖一聽這話，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靜地答說：「是的。那頭驢不蠢，牠的意思是不願意咱們在這裏獃著。那就聽牠的話，早走為妙！」
轉臉一看，關吏正持著火炬在打量張出塵；她凜然地避開了視線，是不願與關吏照面的神氣。
「不錯。」張出塵表示讚許，「該試他一下，弄個明白。」
「走那兒去？」他隨口又問。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拍」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不！」她畏縮地笑道：「我最怕癢！」
一男一女？關吏嚇一跳！怪不得看來看去總不對勁，原來那穿紫色斗篷的是個娘們！
在發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兩人分別上好了鞍子，解開韁繩，正要牽馬出槽，忽然身後一聲驢鳴；在那夜靜更深之際，叫聲特別顯得高亢，把他們倆都嚇一跳，不約而同地回身去望。
「有騎馬的一男一女，女的外穿紫色斗篷；是甚麼時候渡河的？」
「照這樣說，就碰上了，也沒有甚麼要緊。」張出塵說，「不過照我的看法，那是個不相干的趕路的人；你沒有見他經過這兒，望也不望一下？如果真是盯著咱們下來的，一見目標消失，總得停下來找一找，想一想吧？」
幸好祗此一鳴，而且並未驚起旅舍中人；張出塵笑著低聲喝了句：「討厭的畜生！」然後轉臉對李靖說：「咱們把馬換一換，你騎這一匹！」
「少嚕嗦！」校尉不耐煩地喝住他：「你祗說一句，今天渡過這麼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沒有？」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
「他媽的！今晚上有鬼。」關吏嘴裏這樣罵著，行動可不敢遲緩，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出去一看，認得是相府的侍衛。
「校尉！」另一人躍躍欲試地請示：「咱們抓人？」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藥師！」張出塵一把拉住他：「別鹵莽！」
校尉得意地微笑。「到底讓咱們攆上了。」然後暴喝一聲：「人呢？」
「不要緊！」張出塵在馬上大聲答道，「你那『得自名師傳授的小玩藝』很不錯！」
「不，藥師啊，咱們趕咱們的路，別惹事！也許他也是趕路的，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
「好！你去叫關，說到漢中公幹。」
李靖沒有功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喔，喔。」關吏定一定神說：「兩個男的，說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和-圖-書
那拖長了的聲調，異常刺耳；店裏所有的人，包括李靖和張出塵在內，一齊都緊張了！
李靖看都不看，便搖頭答道：「不必！」
於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他媽拉個巴子的！」有個操遼東口音的罵道：「乾乾脆脆一句話，要分成兩截兒說，你甚麼意思？」
「兩處都可以到河東。」他說，「不過蒲津關要遠些，當然還是出潼關，過風陵渡才對。」
就在這時候，聽見店外柳四，大聲喊道：「夥計們！有大幫的客人來了，小——心——伺——候啊——！」
「誰說我精疲力盡？」她很快地打斷他的話，認蹬上馬，腰背挺得筆直地說了一個字：「走！」
「鼕——，鼕——。」更樓上正打二鼓。李靖關上窗子，心內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麼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奔馳？那一人一馬又是幹甚麼的？宵禁了，那人怎麼還能通行坊裏？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妳如此垂愛！不過，就是妳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連我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妳？」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氣鼓鼓地說了這一句，拔腳便追——追那頭黑衛！
李靖把遇見孫道士的經過，以及在長安東市酒樓尋訪未遇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慢著！」領隊的校尉問柳四：「這兩匹馬是誰的？」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是：「西字五號。」
「往北的小路到甚麼地方？是到蒲津關？」
「柳四！」那婦人問，「倒是些甚麼客人？」
「怎麼辦？」
李靖心裏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叫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去看看。」他覺得不能再蝟縮在船艙中了。
李靖一聽那發膩的聲音，心旌搖搖，手上的勁就不準了，捏|弄著她的柔軟豐腴而又極富彈性的肌膚，興起無限的綺想。
「出塵！」李靖面色凝重地說，「我看不行！前面才到渭南，長安到潼關的路程之半；而妳，妳差不多已精疲力盡了……。」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校尉，手卻更緊了！
「奇怪！」張出塵睡意全消，雙眼睜得大大地，「又是這頭驢！」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祗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校尉既驚且怒，一看柳四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完全明白了，提著馬鞭咬牙切齒地一步一步逼近柳四；柳四一步一步後退，到了屋角，推車撞壁，沒有躲避的路了！
「不對吧，應該到太原才對。也不是兩個男的。」
「在小婦人內室。」
這對一見傾心的情侶，已發覺了危機；當他們從西折回，往東越過灞橋不久，就發現了那黑衛的蹤跡，緊跟著他們不捨，不知用意何在。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幹甚麼？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喔！」驚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姊姊！」
太陽很高了，七月下旬的天氣，早晚涼，白晝卻熱。張出塵的紫色斗篷實在穿不住，但以裏面穿的是本色的女裝，顯露出來不合適；加以奔波了一夜，十分勞累，以致香汗淋淋，幾乎遍體皆濕。
就在這時，「噗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好了。」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
「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西字五號。你知道嗎？」為首的問。
凝望著那嬝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
李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也不問；先服侍她上馬，再騎著她的那匹馬跟著她走；曲曲折折，避開邏者，來到西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密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祗巴望一陣亂箭射死了拉倒。
打了有二三十鞭，那校尉才住手，大大地喘了口氣，罵道：「老爺我這會兒沒有功夫跟你多說，等我辦完事回來，看不剝了你的皮！」
她騎的是李靖的那匹白馬——祗有兩歲半，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他騎的是她從相府馬廄中挑來的一匹五花驄，雖也是名種，可惜牙口老了，一夜奔馳，已顯竭蹶之象，以至於張出塵不能不收著些韁，免得把他拋得太遠。
「對了。」
「這不就是叫關的那兩人嗎？」他自語著，「說往西到漢中公幹，怎麼又折往東面呢？」
關吏熟悉這匹黑衛，更熟悉牠的主人，側立一旁，投以招呼的眼色。黑衛也是一衝而出，擦過他身邊時，拋落一樣發亮的東西，關吏撿起來在手裏掂一掂，約摸十兩重——十兩重的一塊銀子。
「不是。」他把所見的一切，講給她聽。
「啊！」她的臉色一變，「客人，你們快走吧！那些人最愛惹事——。」說著，拿眼望著張出塵。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斗篷，脫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髮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識我了嗎？」她略帶嬌羞地笑道，「我姓張……。」
「拉著我幹甚麼？」她回頭問。
李靖伏下身去，貼著地面，細聽了一會，說：「是的。又有七八匹馬奔下來了。」
「咱們呢？」她又問：「該出潼關還是出蒲津關？」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奸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裏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於是關吏把火炬插在牆上，轉身入內；等他回出來時，手裏拿著一塊同樣的對牌，兩牌相對，字跡相符；但他卻還不放行，持著火炬走到李靖身後，在馬屁股上摸索著。
「孫道士是誰？」張出塵問。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攆。攆上了，哼！」
「騎這兩匹馬的一男一女。」
「那來的漂亮女人？這年頭的女人，一個個面黃肌瘦，都快要餓死了……。」
那頭黑衛真個神駿，一轉眼已到跟前，四蹄翻滾，身子卻極平穩；驢上人為松梢所遮，看不真切，祗見一件灰色披風，飄飄拂拂，拖在身後，看上去極其瀟灑的樣子。
「咱們閃在一邊，讓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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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咱們就走。」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覺；頭臉身子都在被油布蒙著，若是有人要來暗算，此時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想到此，他挺劍刺穿油布，順手一劃，割成個大洞，挺身跳了出來，先舞一個劍花，然後細看，祗見那頭黑驢在一鉤月光下，跑得很遠了！
他們的方向是對了，但時間晚了，相差一個時辰，就得相差三五十里；而且中間還有一頭腳程快而又有長力，比大宛名駒還得力的黑衛橫亙在中間；他們起碼要追上黑衛，才有追上李靖和張出塵的希望。
「喔。」張出塵又問，「浴湯在那裏？」
她的表情很奇怪，搖搖手，彷彿叫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望著船後。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後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色中李靖回頭一望，幾點黑影，相距不過里把路；看來未到潼關，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士慓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祗有脫逃之一途。
「太原！」
她點點頭，一伸手去了帽子，抖散一頭汗淋淋的長髮，笑著問那婦人：「妳是這裏的內掌櫃？」
「既然沒有追兵，忙甚麼？」他溫柔地摸一摸她的手臂，「妳的膀子和兩條腿一定痠得抬不起來了，我替妳按摩一下！」
船家揚一揚手，加緊搖櫓；顯然的，他懂得他們急於過渡的心情。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蹻磨菇，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張出塵的猜測是對的。
李靖轉臉望去，發現船家的表情，才真叫奇怪！他悠閒不迫地搖著櫓，嘴裏哼著沒有腔調的歌謠；眼睛望著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甚麼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甚麼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於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葉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不是追兵？」她問。
「不敢，不敢！」關吏惶恐地說，「我這就開城！」
「喳！」老陳退後兩步，眼卻一直盯著張出塵；然後在客人將要動怒發作時，突然一轉身往裏而去。
「不知道！」柳四慢慢吞吞地答道：「也許悄悄兒溜了吧！」
於是，張出塵放下紫竹杖，幫著他七手八腳地收拾好了行李。李靖取一塊碎銀子留在桌上，作為店錢；吹滅了燈，右手提劍，左手拉著張出塵，出了房門，摸索著來到馬槽。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有話請說！」他催促著。
店小二喏喏連聲，一面動手卸馬鞍，一面高聲招呼他的同事：「老陳啊，伺候客人吃飯。」
「多少號。」
「不說虛價，把兩位的馬換給我，找補八兩銀子。」
「兩位客人的，一男一女。」
這滋味是更好了！但剛咬了一口，他不能不停下來；有個頭光面滑、丰韻猶存的半老佳人，正笑盈盈地襝衽作禮。「娘子！」她向張出塵說，「備得有熱湯，稍停，請入浴。」
李靖又一陣疑慮，這女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瞭解得很多，倒奇怪了。「妳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奸細的話，這不是她自己露了馬腳？「多謝妳，對太原來的奸細，這麼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不，不，出塵，不，姊姊！」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妳原諒我，千萬別走！」
槽頭上果然有匹未繫的健衛，黑緞子樣的一身毛片，映著微茫的星月，閃閃生光。
「誰？」張出塵搶著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你別說了！」張出塵忽然變了態度，「是我自己願意的。」她溫柔地笑著，擘開一個饝，拿菜夾在裏面，遞給李靖。
李靖一面探手去摸對牌，一面答道：「何等重要的東西，怎麼會掉？」
「誰？」
「喔！」柳四拭一拭汗答說：「剛吃了飯，到附近蹓躂去了。大概一會兒就會回來。」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麼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裏推著。」
她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她的雙腿軟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張出塵可是發覺不對了，她睜開眼看到他那嘻開嘴、瞪著眼、忘了形的傻相，立即嬌羞地笑著叱斥：「不准你轉壞念頭！」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一袋乾糧，送兩位路上點飢。」他說，「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功夫，已離得很遠了。
於是李靖喊道：「出塵！」等她放慢了馬，他回頭一看，那黑衛似乎也慢了，「那頭驢是跟著咱們來的。妳先走，等我來問他個明白。」
「往北！」校尉指著路說：「這不是兩匹馬的蹄印子？好傢伙！」他得意地冷笑：「故意不走潼關大道，走蒲津關；哼，倒真鬼！」
她臉上的嗔怨，慢慢地消失了，眼中發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傻瓜！」她伸纖纖食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咱們不走，是等著楊素派兵來把咱們抓走？」
李靖取塊碎銀子，扔在桌上，拉著張出塵，匆匆出店上馬；那兩個夥計趕了出來，一個拿包食物遞給張出塵，一個拿皮水壺繫在李靖的馬上。
李靖不答，拉拉她的衣服，示意禁聲；然後悄悄拔劍在手，四下搜索著，準備找到那黑驢的主人，制服了他好問話。
「太可氣了，」他咬一咬牙說：「我非攆上那頭蠢驢，弄個明白不可！」
於是兩人匆匆收拾帳篷，上好馬鞍；拉馬到了大路，連夜往潼關進發。
「客人是要趕路？」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官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麼辦？念頭一轉，低聲問張出塵道：「妳識不識水性？」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動了，「楊素那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奸細，要來探他的動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與你不相干。少問！」李靖凜然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