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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三俠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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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大為失望。「那麼,」他問,「井水總有吧?」
「對不起,你老!」夥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甚麼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里外,有個大鎮,那兒好得多。」
「你何妨試一試,也許願意見我也說不定。」
「新開的運河,幾百里都是船。」他閒閒地說。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藥師,你我十年不見了吧?」
楊素執筆在手,略略審視文卷,隨手判押;一會兒功夫,幾十卷文書,處分得乾乾淨淨。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觀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後漢許劭評論曹操的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楊素彷彿相似。可惜,楊廣是個大混蛋,祗能利用他奪宗弒父,篡竊大位,卻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長才。
「對了,得問問他。」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人回了出來,滿面堆笑地說:「你老請坐!長史說:丞相今天本不見客,你老與眾不同;祗是丞相剛起身不久,有幾件要緊公事得先看,怕有一會兒才見得著,請耐心坐一坐。」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煩通報。」
「噓!」酒保趕了過來,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談國事」,然後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前面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客呢?」楊素擲筆抬眼,以重濁的聲音發問。
不遠,一處廣場,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兇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著面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道長!」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他仍舊站在原處,失魂落魄似的!
他有大事要辦。回到旅舍,換了衣服,袖子裏藏一個手卷;一直到相府求見丞相楊素。
他停下來,等候楊素的反應。而反應是符合預期的,「說下去!」楊素威嚴地指示。
當然,楊素不會那樣淺薄無知;他在考慮,長時間的考慮。
於是,他的聲音愈沉著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但是,成大事的條件,都不如丞相。」
「喔、喔!」楊素眨一眨眼看著李靖,「藥師,你說,關中怎麼樣?」
「那裏的話。」酒保換上笑臉,「你老受驚了!」
「客人幹啥?」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夥計,有氣無力地問。
因此,李靖一到長安,徑向東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頓了行囊,隨即來到旗亭,直上酒樓,要了酒菜,閒閒地向酒保問起:「有位孫道士,你知道嗎?」
長史退到屏後,衛士還在廊下,而那些侍兒們仍在;李靖顧忌著還不敢開口。
前半段話,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說到相法,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難道這姓孫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費給人看相,就是要找個骨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麼?
李靖不承認,也不否認,歉意地笑一笑,把乾糧袋遞還給他:「多謝道長的好饝。再見吧!」
這算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那麼,」李靖站了起來,「李靖告辭。」
「是——。」她把聲調拉得極慢,同時用右手在胸前做了個手勢;先以拇指內指,從而五指微搖,然後伸手向外微揮。
這會幹啥?「住店。」他說,「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牠上料……。」
「可憐,」他拍拍馬的脖子,嘆口氣說:「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剛劍起數寸,發覺有一隻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考慮了一下,答道:「想到長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一聽這句,酒保立刻換了副神情,又驚又喜似的,彷彿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原來你老是孫道爺的朋友!」他使勁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聲音說:「孫道爺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到華陰去了,一兩天就回來。你老有甚麼話,儘管吩咐我,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噢!」楊素足跡不出西京、東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樣,喜愛聽些新奇的故事,所以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李靖。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鍊,瞪著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幹甚麼?」
「嗯、嗯。」楊素的雙目慢慢閉上了。
無多的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內,都是黯然無語。忽然,嘩喇喇一陣大響,有些酒客驚得一跳,倉皇四顧,一隻綠眼睛的大黑貓正從桌上跳了下來,地下一大堆破碗。
楊素矍然,雙目一睜,光芒逼人。顯然的,這最後一句話,到底震撼了他的心弦。
「二十八正走眼運。」道士伸兩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一舉成名,出人頭地。」
「啊!」又一陣嬌呼驚嘆。那些足跡不出相府、錦衣玉食的女孩子,從未想得過,世間竟有人吃人這回事!她們起先不能相信;轉念想一想卻又不能不信,因為他們瞭解丞相的權威,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假話。
「李兄!你這一去是到長安?」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見客。」門上的人回答。
「一頭清蠅!」她故意望一望空中,似乎清蠅已經飛去,然後微帶埋怨地說:「客人在跟丞相說話吶!」
這樣想著,她更是目不轉睛地盯在他的臉上。忽然,她意會到了自己的失態;臉一紅趕緊把目光轉了開去;卻又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喊了出來——她看到楊素微皺著眉,抬起小蘿蔔似的手指,拈弄著肥大的耳垂;祗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那是楊素動了殺機時的一個慣有的小動作。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兒移來的錦墩上坐下。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傢伙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多謝!」李靖把手卷交給她,執紙退身,展開一幅地圖。
「不必了。」他點點頭,揚長而去。
他知道到了楊素接見他的地方,解下佩劍,雙手捧給衛士;然後徐步登堂。
說完,李靖唱個喏,管自己解馬離去;剛出樹林,孫道士又追上他。
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鑼聲,李靖抬頭看去,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頓覺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對馬說,「有了人家,總可以弄點吃的、喝的!」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問。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乾糧拋給李靖,接著在他馬後拍了一掌;那匹白馬載著李靖,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
「李郎,請留步!」
居然很快地想到了,「丞相!」她提醒他說:「你不問問人家住在那兒;明後天倒是怎麼找人家來計議啊?」
「嗯,喔!」楊素打了個呵欠。
顯然的,相府長史已有告誡;李靖是個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會這樣前倨後恭。就不知楊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如果他也這樣看重自己,進言就有作用了。李靖在想。
過了好半天,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隻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裏等它沉澱,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後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那如鶯囀的聲音,一傳入他耳中,彷彿飲了一盞蜜酒,甜得醉人;他迅即轉過身來,含笑住足。
李靖從容不迫地穿過一重重廳堂,到了一處別院,衛士站住了腳,看著李靖的腰際。
李靖轉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是不測的眼光,而李靖無所懼。他原是準備來冒一次險的;冒險而和-圖-書無反應,變作無聊的行動,才是件乏味的事;唯有楊素肯聽他的意見,他才有成功的希望。
「如果你到了長安,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請到東市酒樓,一問孫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
「甚麼船那?」
「你倒是說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討厭他的醉態,不耐煩地催促著。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甚麼花樣,路上也好注意。於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繫好了馬,站在人群後面細聽。
「你老怎麼走了?」酒保慌忙趕了上來,「耽擱在那裏?等孫道爺回來。我好告訴他。」
李靖深感掃興,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聽甚麼「蓋世英雄」,祗好說:「沒有甚麼,我隨便問一問。」
「我孫某真的就這麼不值足下一顧?」孫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著眼,不斷地打量李靖,彷彿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這一等,等了有一個時辰還不見動靜。李靖有些不耐煩了,心裏生氣,楊素如此慢客,非先說他兩句不可。但念頭剛轉到此,陡然想起孫道士的話,立刻心平氣和;為辦大事,這些都不該計較的。
從袖中,他取出一個手卷;想找個人幫忙把它展開。眼一抬,正好又遇見那對叫他驚心動魄,迴腸蕩氣的眸子。不待他提出請求,她——紅拂麗人,輕盈地踏步上前,以一雙像紅芽子薑的手,伸向李靖。
老奸巨滑的楊素,聲色不動,順著他的語氣問:「怎麼過?」
「藥師!」楊素以讚許的口吻,徐徐說道:「你真是王佐之才!不過,茲事體大,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請回去,明後天咱們再從長計議。」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哼!」她在心裏冷笑,「居然還是那樣不在乎的神氣?你的一條命懸在半空裏知道不知道?看看倒是一臉聰明相,其實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獃子!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居然敢到這裏來說!叫我那隻眼看得上你?」
「十二年。」
李靖大為洩氣,他原想動以情,責以理,激起他的惻隱之心和責任感,才好密陳大計。誰知這似蠢而猾的胖豬,軟硬不吃,倒拿他沒有辦法了。
李靖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他指著圖講解:「關中自古就是形勝之地,外有山河環繞,內有涇水、渭水交流。沃野千里,物產富足。最好的是四塞險固,丞相,你看!……。」
「人!」李靖在心中感嘆地自答:「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死於開運河、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死於饑饉,死於瘟疫……。
「人吃人!」他大聲地說。
「對了,是老皇駕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見,想不到你已名滿天下,真是後生可畏!」楊素又問,「你從三原來?」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歲荒得連打尖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頭不知在那裏?一身衣服,被汗濕透了又乾、乾了又濕,已不知幾次?喉頭尖辣辣地,乾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馬,不住地揚一揚頭,發出短促的嘶叫;李靖知道牠在向他抗議;牠亦早該有牠的一份清水食料了!
忽然,一陣清脆的轡鈴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䭾著那中年道士,正得得地趕了下來。
既然這樣,李靖祗好說了,他移一移錦墩,俯身說道:「丞相,我正要跟你談關中的形勢。」
而紅拂麗人卻報以撫慰同情的眼光;她提起拂塵,輕輕一甩,鬃絲拂及楊素的額際,他茫然地睜開了眼。
「嘿!提起這兩句詩,來頭可大了!」
內心緊張的不止李靖一個,還有那紅拂麗人。她佩服李靖的見解,也佩服他的膽量——敢於如此毫無保留地說出「反叛」的話;但當她想hetubook.com.com到楊素可能會將他逮捕處死時,她對這位軒昂英俊的名士,忽然有了無端的怨恨!
而楊素卻似真的不信,神色之間,無動於衷。「藥師!」他以告誡子弟的口吻說:「你的話太偏激了!」
楊素是見過李靖的。那還是許多年以前,在韓擒虎家裏——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因此,楊素以前輩的資格,祗欠一欠身說:「請坐吧!藥師,恕我行動不便,不能還禮。」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旗桿上掛著兩顆人頭,旗桿上血跡斑斑,殷紅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前天的陳跡。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貓?李靖卻撒手一拋,縱牠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說,「我替那貓賠你的碗!」
「我去!」
就在他這躊躇欲退之時,突然發現一對眸子,似寶石、似星星、似寒潭秋水、似夏日荷珠,美得不可方物;而在風情萬種之中,卻又透出凜然正氣;同時,那一對眸子也會說話,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對眸子在告訴他:「說下去!該說的話,一定要說。怕甚麼?」
楊素知道他的心意,「這些女孩子,都是我貼身的。」他的一雙左右顧視的色眼,眯成一條縫,「不要緊,你說吧!」
原來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這人的一雙眼太活,行跡詭秘,說不定有甚麼花樣搞出來,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願如道長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甚麼樣子的大事業?」
他是這樣近乎冷淡的態度,酒保卻慇勤得很,斟酒上菜,川流不息地來伺候。李靖此來長安,原有件大事要辦;來訪孫道士祗是一時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開了,慢慢喝著酒,在心裏盤算自己該做的事。
客人長揖而退,楊素卻還在沉思;那長史從屏後走了出來,眼光閃爍,顯然也不懷好意。紅拂急在心裏,卻想不出一個救那「傻瓜」的好計策。
道士很機伶,立刻又取下乾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這表示:楊素不可信任,速離為佳。而李靖卻茫然不解。甚至他連她的手勢都沒有看明白;她的那雙眼睛,令人目眩神移,李靖簡直看傻了!
「二十八。」他照實回答。
「錢也沒有呢?」
「老百姓沒有東西來填飽肚子,祗好吃人,人吃人!自己的孩子不忍吃,易子而食!」
於是他微叩馬腹,放轡頭跑了下去。一進鎮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馬喊道:「店家、店家。」
楊素遲鈍地點一點頭,轉臉向長史吩咐:「你們退下!」
「你還強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對了!」發問的人,立即接口,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陪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斗。
「傻瓜!」紅拂不便多作逗留;在心裏這樣恨恨地罵了一聲,轉身離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不知道是誰?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離開家鄉,漫遊江淮,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還是「蓋世英雄」,倒非會他一會不可。
「啊!」一陣嬌呼驚嘆,那些歌伎、侍兒都睜大了眼,看著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嘗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祗是這麼熱的天,而且又饑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嘗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繫在棗紅馬後的乾糧袋上。
他身邊祗有一個男人——相府的長史,執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個女郎手裏,斜背著身子,不知面貌妍媸,祗見極好的身段,她正用雙手慢慢展開文卷,腰肢一轉,李靖發https://m•hetubook.com.com現她手中還捧著一支拂塵;拂塵,祗有白、黃、棕、黑四色,而這支拂塵是極純正的朱色,鮮豔奪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自告奮勇的紅拂,翩然如燕,下長階、轉曲檻、繞迴廊、終於追上了李靖。
酒保一看,雙肩一聳,瞪大眼睛,盯著那貓;貓也弓起了身子,睜圓了的那對綠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脅的驚恐。一眨眼,那貓箭樣地往橫刺裏一躥;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撈住,拎了起來。
「那實在是壯觀!丞相,你想!」李靖伸手在空中畫出半個圓圈,「運河裏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底。白天,兩面岸上十幾萬背縴的婦女,赤著腳,慢慢兒地把船拉著往前走;到了晚上,船停了,幾百里的水面,燈火通明,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李靖一氣說了下來,聲音越來越高,神情越來越激昂,但到這裏,突然一頓,然後湊近楊素,低聲問道,「可是,丞相,你知道老百姓怎麼過日子?」
於是,李靖突然振作,「丞相,我還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丞相談。」他以極鄭重的語氣說。
那道士先不答話,閒閒地走了一轉,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壓低了嗓子說:「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我孫某相遍天下士,像你這樣的骨格,真還少見。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說出一句話,「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
「關中四固之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周、秦、漢、都以關中為根據地,東向而取中原,成帝王一統之業。丞相!」李靖說到這裏,稍一停頓,然後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出他最主要的一個看法,「隋朝的氣運完了!」
於是,李靖不待傳請,閃身出現,先略作顧盼,然後雍容不迫地踏上幾步。「三原李靖,拜見丞相!」他作著揖說。
「哼!」門上冷笑一聲,把眼轉向別處,懶得再看他。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唸著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應:「好!如果我到長安,一定找你去。」
「蕭關、武關、散關、潼關;特別是潼關,為函谷道西來的入口,北面是黃河,南面是高山,成為一夫當關,萬人莫敵的天險,從來就是——。」
「不行!」她對自己說:「一定得想!」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縴,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醜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整臉的。限三天以內,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嗯,嗯,」夥計遲疑了一會,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
七月的關洛道中,一片荒涼。在李靖看,有生氣的祗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面,單調的聲響,更增添了幾分淒涼寂寞的意味。舉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那裏去了呢?
「一路上有甚麼見聞?」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鍊,往那人當頭就砸;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等他驚呼著踉蹌後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鍊子下砸,立刻打暈了過去。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裏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李兄,這你可不對了!」孫道士大為不悅,「我拿一片誠心待人,你怎麼跟我裝蒜?」
「喔,我住在東市旅舍。」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你知道的,藥師,我是西京留守。」楊素越發倚老賣老了,「老夫耄矣!關中以外的事兒和*圖*書,我可力不從心囉!」
終於,衛士遞相傳言:「請李郎!」
「唉!」她微喟著,懶懶地轉身……。
已經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亂的時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卻仍舊保持著在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華排場;李靖一瞥之間,祗見兩行珠圍翠繞的歌伎、侍兒,環擁著痴肥如豬的楊素,他盤踞在胡床正中,一個侍兒打扇,一個侍兒捶腿,一個侍兒拭汗,一個侍兒撈住他的尺把長的白鬚,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輕輕梳理。就在這樣的脂粉叢中,楊素安閒地在處理軍國大事。
「四海之內,皆是弟兄。」道士指著前面一片樹林說,「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饝,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餵了馬,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裏咬。
「多得很。」李靖平靜地說,「有一項古今未有的壯觀,可以跟丞相說一說。」
李靖微笑不答。推開酒杯,吃了兩個饝,取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樓。
「不,從江淮而來。」
「『關中形勢要覽。』」紅拂為楊素唸那圖上的題字。
「是當今皇上,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別西京宮女的詩。原來征高麗也不過是偶然之事;他這一偶然不要緊,咱們幾十萬年輕小夥子可就……。」
李靖不知他是甚麼路道。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惡意,於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他要說的話都說了,態度和立場也都完全暴露了。這是造反!如果楊素下令要抓他,他已想好了自保的計策;挾持楊素,脫離虎口。如果不能順手,至少楊素得償他的命——先一掌劈開這頭肥豬的腦袋再說。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海口,建造三百艘戰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伕,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楊素爽然若失,微感不快,但仍舊敷衍著問下去:「喔,你說的是皇帝行幸江都這回事兒。怎麼樣呢?」
「龍船。」
這樣一想,李靖覺得不足與言,不可與言,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甚麼路?」
旗桿下,一隊兵士押著輛囚車轆轆而過;鬚眉半白的囚犯,閉目待死;車上插著一條斬標:「斬莠言亂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祗是七月初上表諫勸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鄰桌的酒客朗然長吟;李靖抬頭去看,那酒客紅撲撲的臉,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這是誰做的詩?」那人問他的同伴。
「請問李郎府上的地址?」她也站住了,說話時有細細的嬌喘。
「哼!你命總有吧!」
李靖突然頓住了!他發現楊素居然鼾聲大起,沉沉入睡。這是多滑稽的事,侍兒們一個個掩口葫蘆;李靖大窘,但更多的是惱怒!
李靖有些為難,遲疑半晌,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道長!」他微顯不安地說,「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說甚麼。有機會咱們再談吧。」
「是!」他逼視著楊素侃侃陳詞:「丞相握關中的實權,兵馬錢糧,都在丞相手裏。一旦起兵,東出潼關,席捲江淮,不用三年,天下可定。丞相,這是取暴君而代之的大好機會,不可輕易錯過。」
「丞相!」李靖劍眉上揚,抗聲相答:「身為宰輔,豈可不問民生疾苦?」
「誰的?」
罵是這樣在心裏罵,看卻忍不住不看。他,意態舒徐地,彷彿從來不知道甚麼叫人情險巇?真是傻瓜!但傻得可愛。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那人發現手中異樣,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紙名帖,下面還有塊銀子;有了門包,那就好說話了,「也罷,等我去稟長史。你候著!」說完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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