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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格格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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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第六十四卦「火水未濟」的下卦為坎;坎的最下部位是「斷」成兩小劃的坤,所以應該數陰;哪知接連兩擲都是陽面,全陽為「上」,亦就是第六爻。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所以這是最後一爻。
曹振鏞一生榮華富貴的極盛,是在這年——道光十四年十月,八十賜壽,特賞他的長孫曹紹棣為舉人,准予一體會試。賜壽之日,除了文玩珍物以外,復頒御製的詩、聯、額;詩是七律:「八秩宏開甲午年,嘉予元老璇仔肩,三朝雨露霑深澤,一德謀猷濟巨川;梁棟有徵資啟沃,絲綸必慎冠班聯,長玆壽寓君臣慶,政在親賢幸得賢。」壽聯是:「紫閣圖勳嘉輔弼,玉瀾錫慶介壽頤。」御書的匾額:「領袖耆英」。紫閣是說他亦曾圖形紫光閣;玉瀾是指道光三年八月,皇帝在萬壽山玉瀾堂賜宴十五老臣,當時的曹振鏞才六十九歲,年齒居末,未及古稀,本不在老臣之列,是皇帝在名單上親筆列入,方得參預。
這一下,將左宗棠心頭的鉛塊移走了,高聲向窗外答道:「好,我知道了。妳先請上樓吧,我馬上就回來了。」
一聽這話,左貴的臉色變了,左宗棠趕緊推了他一下,示意勿露形色,同時問道:「不知是第幾爻?」
「是。」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森源興是長沙木業的領袖,東主姓曾,辰州人。辰州府重岡複嶺,帶水縈紆,是有名的木材產地,合抱不交的松、杉砍伐下來,結成木排,利用春末夏初水勢盛漲之時,沿著沅江、辰溪,順流而下。經營此業的商人,稱為「排客」;姓曾的便是其中巨擘。湖南的木材生意是大買賣;而無論南北,只要是大買賣,都能存款,憑摺出納,甚至開出可當現銀使用的票據。想起周家亦必是有款子存在森源興,而且數目似乎不小,所以支用要由周家的帳房何先生寫信通知。
「這,」胡林翼一楞,「我倒不知道,也沒有想過。你見了家岳,當面問他好了。」
「報喜的也有理由,說他們從禮房書辦手裡,從闈中傳出來這張名條,就花了八十兩銀子。二少爺說:我不是說你們要得多了,實在是沒有錢。如今天還沒有亮,要借都沒有地方去借。報喜的說:不要緊,我們可以等天亮。到我動身的時候,人還在那裡等。」
「亡國之君。」左宗棠脫口相答。
見此光景,陳鴻既驚且懼,同時也格外警惕。第一天進庫就發現庫中用來秤銀的「天平」,砝碼不準,立即奏請飭下工部重鑄,送庫之日,責成管庫大臣率領銀庫官員,會同稽察的言官,校驗準確,再行啟用。此外又改革了好些積弊,令人耳目一清。
「回淥口去了。」
「對。」周筠心立即接口,「等報喜的來過了,家裡設筵開賀,我希望你從俗,高高興興跟大家喝杯酒,不要擺出高不可攀的樣子來。」
「湘陰?」
大臣賜諡,照規制,非翰林出身,不得諡文,但大學士是例外,以軍功而拜相者,亦得諡文,如福康安、勒保等,都諡文襄。因此,如為曹振鏞擬諡,只要擬一個字就行了。內閣擬諡,皆出於一部名為《鴻稱通用》的書中;此書共上、中、下三冊,為臣工擬諡,須在下冊中選取,諡文者只選四字,恭候欽定;而有一個字是不准擬的,即是「正」字,非出於特旨不可。
「是的。家岳是陶桓公之後,不過他致力的是陶詩,有《淵明集輯注》、《靖節年譜》,都刻出來了,家岳吩咐帶兩部來請你指教。」
左宗棠到底看開了;倒是周筠心還有些不放心。她的表親很多,來作客的便有兩表兄、一表弟,談得左宗棠應試之事,她總一再聲言,科名有遲早,「場中莫論文」。但場外卻正好相反,只要「闈墨」拿得出手,即使不中,亦不必介意;至親好友更不必為他嗟嘆。凡此用意,都在為左宗棠設想,預留退步;萬一不中,不致難堪。
「這位是令弟?」
到了年底,傳出消息,說「曹中堂不行了」。他曾任三省學政,四典鄉會試;又曾多次充任讀卷大臣,而且還當過翰林院掌院學士,門生眾多,有的已經貴顯,有的正在走紅,或者感念師恩,或者想借他的聲光,紛紛到內城三轉橋的賜第去探病,大多只是留下一個名字,龔定庵為同門硬拉了去,也在門簿上用他的欠「光緻」的楷書,寫下「龔自珍」的姓名。
萍鄉亦產陶器,所以朱三源的禮物中,有個製作很精美的花瓶;但胡林翼入手即知內有文章,便即笑道:「朱大哥,你當我是趙普嗎?」
會試照例於四月十三日發榜,前一天寫榜,名為「開榜」,寅正開始,由第六名寫到最後一名,已在晚飯之後,然後揭曉前五名,稱為「五魁」,闈中所有雜役,包括考官帶入闈中的聽差,人手一枝紅燭,圍觀寫榜,名為「鬧五魁」。鬧完已交子時,內外簾官即可出闈,回家大睡一覺,休息兩天再上衙門。
「此亦是做官之一道。」左宗棠問:「令岳呢?我聽說作了一部陶侃的年譜。」
「我叫丫頭通知她,要著紅裙,只怕還在換衣服。」周老太太叫著小兒子說:「二毛,去看看你大姊,怎麼還不下樓。」
但周筠心卻很細心,看出左貴眉宇之間似有憂色;便在囑咐總管款待左貴之外,另外加了一句:「回頭你將左貴帶到西樓來,我有話問他。」
這一科的四總裁是,曾為帝師的吏部尚書朱珪、左都御史劉權之、戶部侍郎阮元、內閣學士文寧,但闈中實際上是由朱珪及阮元主持,劉權之為人持正,亦頗受尊重;至於閣學文寧,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擺樣子」而已。
徐法績子時出闈,丑時到家,只睡得一個時辰,便即起來,天色剛曙,已到了銀庫。一到便調閱「收銀總簿」,書辦措手不及,無從彌補;徐法績只說得一句:「雲南解來的四十多萬,帳上怎麼沒有?」一件駭人聽聞的鉅案,就算解消了。
「可是經河南要渡黃河;眼前就要過江,在在會遇水厄。」
「應該湘陰熱鬧過了,再在這裡熱鬧;我已經跟娘說過,她會體諒的。」
「雍乾兩朝,文網太密;如今民氣倒是該發抒了。我很佩服此人,胸襟闊大,敢作敢為,可望成為治世之能臣,有機會倒想見見他。」
這是句很含蓄的話,賀人科場得意,有「榮膺鶚薦」、「鶚表橫飛」的成語,召慕堯說有「一鶚橫空之兆」,意同「鶚表橫飛」;這一解使左宗植頗為心動,想到「一鶚」或指第一,莫非不是狀元,便是會元?所謂「非分之榮」即指掄元而言。
淥口屬於湘潭縣管轄,與左宗棠的老家湘陰,在省城長沙的一南一北,相隔兩百多里,左宗棠不住湘陰而住淥口,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原來他的岳家在淥口,而左宗棠是贅婿。
於是周汝光飛奔而去,不久回轉,卻只是一個人;臉上有困惑的神氣。
這樣處理,完全符合左宗棠的心意,他也有很多話要問左貴,但須避開岳母;妻子細心體貼,不必他示意先就安排好了,不由得投以感激的眼色。
「二哥,」左宗棠使勁搖著手說:「我儘可以等,你可不能再徒事蹉跎了。能夠一起去最好,否則,當然是你走在前面。」
「教誨不敢當。不過世變日亟,有些老馬識途的閱歷,或者有助於我八州子弟,一展驥足。」陶澍問道:「季高,你對時局的看法如何?兩番進京,是何觀感?」
「這,妳是言不由衷了。」左宗棠打斷她的話說。
「好。」左宗棠開出口來,不是談自己的事,「貴姓必是召公之召?」
卜爻亦可用擲錢之法。召慕堯的法子是,三枚制錢擲兩次,出現六個陰陽面,或數陰,或數陽,以最後亦即是最下那個部位的筆畫而定;乾「連」坤「斷」,如前則數陽、一陽為「初」,依數類推,反之數陰亦然;全陰全陽,一概為「上」。
「如前明,」左宗棠舉例說道:「武宗童騃無知,宸濠窺竊神器,但自有王陽明出現,轉危為安。這就是前數代養士之報。雲公以為今後縱有內憂外患,還不致危及社稷,想來亦因為本朝仁澤甚厚之故。」
「這是國家養士之報。」左宗棠說:「佛家的生老病死,亦通乎古今興亡循環之理。正統的朝代——。」
「紇石烈一族在金朝是世家,出過好些大將;『紇烈全金』是何事蹟,查過沒有?」
「如果報喜的不來呢?」
「是。」
「你大姊呢?」
左宗棠此時心懷大暢,情不自禁地上前扶著她的左臂說道:「妳走好。」
「何以見得?」
趙春沉吟不語,胡林翼卻心中雪亮,淥口屬醴陵縣管轄,不但隔縣,而且隔省,力所難及;如果連萍鄉縣令的「導子」都進不去,還談甚麼「做面子」?
「不能商量。一商量,她一定會勸我跟你走,那不是大違我的本心?」
到了年底,看樣子朝局也似乎要有所變動了。一向老健的曹振鏞,感冒請假,已有二十天不曾進宮,有人說:「盛極必衰,也該到了老成凋謝的時候。」
「兄弟同榜的是哪兩個?」
「是要請教。俗語說,君子問禍不問福,請召先生儘管直言。」左宗棠又說:「附帶請教,台甫是——?」
可是歷時十年,風氣復有不振之勢。上年會試,徐法績奉派為同考官,在闈中接到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銀庫中的書辦、庫丁,打算將雲南解部的現銀四十餘萬兩,全數侵吞。這很容易,只要銀庫不登這筆帳,上下說通了,沒有人會發覺;難的是四十餘萬現銀,是八千多個五十兩重的大元寶,貯藏何處;如何分贓?因此,弊案還在進行之中,尚未得手,還來得及制止。
「喔,我明白了,是乏母乳之故。」
結果是講定了八十兩銀子,後來聽說喜事尚未滿月,為頭的要「給老太太磕頭道喜」;少不得還要發賞,「乾脆給兩個大元寶吧!」羅仲儀慷他人之慨地作了主。
說完,取出制錢,一面在香爐上繚繞;一面唸唸有詞地在禱告。接下來便是擲卦了,擲一個記一筆,正面是陽、背面是陰;擲完上卦,又擲下卦,等他擲完,水牌上出現了一個離卦、一個坎卦。
「巧了,最後一卦。」左宗植看著弟弟說:「『火水未濟。』」
不過整頓銀庫的積弊,代有其人,最近的一次是在道光二年,刑科給事中的杭州人陳鴻,奉派稽察銀庫;他的妻子極有見識,跟陳鴻說:「你可以把我送回杭州去了。」陳鴻不明其故,她為他解釋:「這是個有名的好差使,我怕你定力不夠,把握不住,會有不測之禍。我不忍看你綁到菜市口。」宣武門外菜市口,是大辟行刑之地。
「對了,你說得一點不錯。得病之因,正是『情志內傷』。唉!」左宗棠嘆口氣,「說起來不知道要怪誰?或者要怪自己,心志不堅,不該在武昌問卦。」
於是由左貴導引,相偕出了會館,不遠便是個命相館;當門坐著一個中年人,形相清癯,沒有一般的江湖氣;門口懸一幅布招,上寫「范陽新安後人談易」八字。
據湖南京官傳出來的消息,為阮元激賞的這兩本落卷,是屬於胡林翼與左宗棠;胡林翼字潤芝,湖南益陽人,他的父親叫胡達源,嘉慶二十四年的探花,現任詹事府少詹事,為學宗宋儒,是位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但胡林翼卻不像他父親,負才不羈,而且因為家有良田數百畝,從小席豐履厚,有聲色犬馬之好,與道學先生摒棄物慾的修養,完全是兩回事,因此胡林翼並不為父所喜,但他的岳父卻非常欣賞他的才氣,他的岳父就是兩江總督陶澍。
這一段話用不著解釋,左氏弟兄讀過《周易》,知道其規誠之義是,凡事自判,便可無咎;飲酒而不知節制,以致酒濡其首,便有禍患了。
「潤芝,」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開口致歉,「實在對不起,請你代為向令岳道謝,我實在不能不辜負他那一片雅意。」
「怎麼難說?」
「當然,我的苦衷,一定會據實奉陳;不過解消的法子,只有一個,我不說你也能想像得到。」
「然則用『客金』之『客』,是自居於哪一國的人呢?」
陶澍不答,沉默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看明思宗是怎麼樣一個人?」
「是。」左貴答說:「不然一天趕不到這裡。」
闈中佳話甚多,最為士林樂道的是識拔吳鼒。此人字山尊,籍隸安徽全椒,才氣縱橫無敵,學問浩瀚無涯,是駢文中獨樹一幟的大家;更有一項人所難及之處是,敏捷非凡,「喝韻成詩」不算本事,詩成還要比他人宿構高出許多,那才真不愧「異才」的美名。
因此胡林翼在會試以前,就住在江寧督署讀書,有暇便走馬章台,選歌徵色;陶澍知道了,不但沒有一句話的責備,而且交代帳房,胡林翼如有所需,要多少給多少,他的看法是,胡林翼將來要為國宣勞,根本沒有工夫來講究個人的享受,應該趁現在預作補報。
到得席散,吳三畏回城;貴賓各歸客房,為胡林翼設榻之處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左宗棠復又置酒,藉為談助。
「妳催一催嘛!」老陳媽督促伴娘。
但到散席時,又來了一個報喜的,卻非左宗棠接見不可;此人是左家的老僕左貴,來報一個喜信:「二少爺中了解元。」
原來一縣的衣冠中人,便是地方上的縉紳,關說人情、干預公事,勢不可免;從中收受謝禮,亦是情理之常,除非動輒以道學的口吻,而又言行不符,才會受人非議,否則不以為這是品德之玷。當然做得過分了,如包攬訟事、「鬧漕」或者抓住地方官失職的把柄,加以勒索等等,那便成了土豪劣紳,又當別論。
這兩兄弟,在卜肆門口高談闊論,完全是書獃子模樣。圍觀的行人,已經不少;遠遠又有鳴鑼喝道之聲,是有地方官來了,或許認得新科解元,會下轎寒暄,那一來會白白耽誤工夫,所以左貴趕緊催一聲:「兩位少爺進去吧,還要過江呢!」
左宗棠為了表示不改常度,照平時一樣,回到西樓讀書;直到三更天才見妻子上樓。他不免愧歉,「都為了我一個m.hetubook.com.com人,害大家空等了半夜。」他說,「看來是不必指望了。」
十月底,左宗植雇了一條船,送胞弟到武漢,渡過洞庭湖沿江北上;在武昌的長沙會館暫住,定好了長行的車子,選定十一月初四,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過江由漢口起旱,取道河南進京。
從春秋、戰國以來,就沒有一個有骨氣的男子,願作贅婿,左宗棠自然不肯。但禁不住大媒苦勸、老兄開導,又打聽出來,周筠心確是非常賢慧,而且知書識字,還會做詩;將來閨房之中,一定樂事多多。
席間的話題集中在兩江的政事,胡林翼很興奮地表示,兩江的局面為前所未見,鹽、漕、河三大政以外,又疏濬太湖經黃浦江,由瀏河出海的河道,蘇常一帶,已無水患,真正成了樂土。由於督撫的和衷共濟,江南幾於百廢俱舉;而林則徐能夠經常到江寧,跟陶澍探討大計,通力合作,則是因為陳鑾當他的藩司,坐鎮蘇州,可無內顧之憂。此外安徽巡撫鄧廷楨文武兼資、政聲卓著;江西巡撫周之琦,亦能勤政愛民、克盡職守,此一督三撫,都是翰林出身,科名相距亦不遠,在京時不是同年便是同寅,所以凡事都好商量,從不會鬧意氣,所謂政通人和,為政得人和,則任何困難都易於化解,而為朝廷倚為柱石的大臣,則以扶持善類、獎引人才為第一要務。
「四弟,」左宗植說:「我原來就不打算進京,如今更是情勢所迫,只夠你一個人的盤纏,你打算甚麼時候動身。」
羅仲儀還要爭,卻讓周筠心搶在前面說了句:「就這樣吧,大家吃著也舒服。」才算定局。
胡林翼原曾想到,左宗棠不是能被輕易說服的人,心理上有了準備,所以能平靜地問:「想來你有你的難處,叨在知交,何妨見告,看有甚麼消除的法子?」
「此番北上,是水路還是陸路?」
「如今嫂子無大礙了吧?」
「是,刀口召,沒有那個耳朵。」
胡林翼懂得他岳父的意思,以左宗棠指清為金是觸犯忌諱,所以特為搬出清太祖來作辯解;但「客金」二字確有語病,只好不作聲了。
「肝氣鬱結,多起於情志內傷。」胡林翼蹙眉說題:「這個病很討厭。」
提到此人,陶澍想起一件事,急急問說:「聽說他去年及時消弭了一件戶部銀庫的鉅案,是怎麼回事,你可有所聞。」
「我看你比淮陰侯高明——。」
「慕堯。」
「不!」左宗棠搶著說:「我倒是希望去當縣官。若說不講究做官,講究做事,上則督撫,不然寧願當風塵俗吏,反倒有展布的餘地。」
「是。」趙書問道,「左解元不是湘陰人嗎?」
「她要等一會才能來。」
照左宗棠的意思,既然縣裡已有預備,就讓他作「吳大老爺」的貴賓好了;但周老太太極好面子,說胡林翼專訪「我家姑爺」,自然住在淥口,家中客房極其寬敞,儘堪款客,不必縣裡費心。
其實是要怪他家的老僕左貴嘴快,回到湘陰與人談左氏兄弟在武昌求卦的情形,惹出來的禍。他問過左宗植,「一鶚橫空之兆」,可能指左宗棠會中會元,甚至狀元;這原是揣測之詞,但在左貴來說,便成了一個大好的消息。轉述的人,便說這是左宗棠自許不作第二人想;本來就頗有人妒嫉左氏昆仲雙雙高中,正好借此加以譏訕,流言傳來傳去,自然就會變成《戰國策》上所說「三人言而成虎」的情形;有頭有尾,合理合情,不由得教人不能不信的一段「新聞」。
「解」為第四十卦;與「未濟」比較,下卦之坎相同,上卦由離變震,亦就是火變為雷。解卦上爻辭是:「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无不利。」
「沒有、沒有。」
「為的是太高興了。」羅仲儀教導十歲的周汝光:「這叫喜極而泣。」
「是,擲卦。」召慕堯接口,「既遇通人,不敢不以君平遺法虔卜。」
「唉!」胡林翼唸了兩句陶淵明的「感士不遇」賦:「『矧夫市之無虎,眩三夫之獻說』。魏王且然,何況他人。怪來怪去,怪湖南人氣輕浮,好作流言。不過,也要怪你筆懶,如果一路都有平安家報,不就沒有事了嗎?」
周筠心點點頭,然後抬眼問道:「你呢?」
周筠心將扶在丫頭肩上的右手抽了回來,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說道:「別這樣,大家會笑。」
「喔,」左宗棠問:「照妳看,我應該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季高,我是奉家岳之命,特為來請你到江寧作客;家岳久慕你『身無半畝,心憂天下』,像范文正公那樣的志節人品。家岳確是愛才若渴的性情,你倒不可辜負他的一片誠意。」
「你當我故意恭維你?不是,我有理由的。」
一個無以為答,一個立等回話,室中沉寂如死;連窗外的周筠心,都感覺到氣悶得像要窒息,終於忍不住要開口了。
「也好。」
籌議已定,兄弟倆相偕到了淥口;周家待左解元以上賓之禮,除「開賀」之日大宴賓客以外,又為左宗植特設盛筵,請了湘潭、醴陵兩縣的紳士來作陪。臨行又送了一份「程儀」,四十兩銀子,是森源興所出的一張銀票,因此,左宗棠一個人進京的盤纏,算是寬裕的。
左貴口中的「二少爺」,便是左宗植,兄弟同榜,而且高居榜首,這真正是大喜事。周家誼屬至親,感同身受,都高興得不得了。
左宗棠心裡明白,如說有為難的事,無非家中出人意外地出了兩個舉人,祭祖、「開賀」,得花上大筆銀子。二哥手裡有多少錢,他很清楚;左貴的「憂色」,必是由此而生。
「淮陰侯沒有讀過書,你是把書讀通了的。史書上說淮陰侯『無行』,人品更不能跟你比了。」周筠心略停一下,放慢了聲音說:「不過,你如果氣量小,就輸他一著了。其實氣量大小,亦只是一轉念間,《論語》中的『四無』你只要記住『無我』就行了。」
朱三源不敢多說,乖乖地收回花瓶;殷殷話別,很鄭重地託付趙春,將胡林翼送到淥口。
「好!我儘快趕回來。」
息事也很容易,命書辦先登一筆帳;各省解銀都有銀庫掣給「批迴」,徐法績親筆將「批迴」的日期字號填上,這筆四十餘萬銀子的國帑,就算有著落了。
這個重擬對聯的任務,落到了左宗棠身上。由於岳州知府的卑詞厚帑,以禮延聘,左宗棠慨然相許,但有個條件,只製聯,不具名。因為左宗棠不喜奔競,他跟陶澍之間的媒介是胡林翼,而胡林翼並未隨他岳父同行;原來這年春闈,左胡二人仍然落第,而下一年丙申,以皇太后六旬萬壽,特開恩科;左宗棠有些灰心,不打算再應試,胡林翼以老父之命,留京用功,以待春闈。沒有胡林翼在,左宗棠覺得留在岳州等著見陶澍,怕為人恥笑他趨附權勢,但如來了又走,似乎對陶澍有欠禮貌,所以最妥當的辦法便是根本不讓陶澍知道他到過岳州,這樣,對聯就不便署名了。
「回頭我告訴你。」左宗植攔住老僕,轉臉又問:「召先生,請教所謂『陰險』,可有別解?」
左家世居湘陰達六百年之久,族人眾多,而且還有從鄰縣如湘鄉等地趕來賀喜的。因此場面極其熱鬧,但花費亦頗可觀;事後算帳,三天工夫花了三百多兩銀子,左宗植手頭所餘,連親友送的賀禮在內,還不到一百銀子。
(全書完)
「然則是問此行的休咎?」
左氏昆仲相互看了一眼;作兄長的說:「莫非還有非分之榮。」
這一說,羅仲儀及周筠心的兩個弟弟周汝充、周汝光,拔腳飛舞,報子們亂糟糟地嚷著賀喜討賞。為頭的衝著羅仲儀,單足下跪,雙手高舉,擎著一張泥金梅紅箋的報條,高聲報道:「捷報:貴府左姑老爺印宗棠,高中湖南壬辰科鄉試第十八名舉人。」
「肝氣。今天正好又犯了;不然,以你我交誼,我一定要讓她來見禮。」
「它」是指誰?左宗棠茫然不知,他是新姑爺,不便過問岳家的財務,即便此刻亦不願打聽,只沉默著等候妻子往下說。
「尊作讓我很感動,『八州子弟』盼望我回來,總有一番期待;當然不是為了利祿,是想知道我還有甚麼足以為鄉邦生色的計畫。季高,是不是如此?」
「為甚麼?」
左宗棠本想說:你倒說得容易,平安家報也要有便人才行;不比你以兩江總督快婿的身分,可以託沿路的地方官,利用驛遞代寄家信。當然,這話也只是想想而已。
「到時候再說吧!」陶澍又問:「他詩中借用東坡的成句:『答策不堪宜落此』,一定是策論不中主司的眼才落第的?」
「這又何足為奇?洞庭南北,知道康節先生曾在南宋追封為『新安伯』的人,不知道多少?不過不相信你是康節先生後人,所以懶得多說。」
「費心,費心,請為我先跟朱大哥致謝。喔,我還要請問,楊歧寺在萍鄉?」
胡林翼心想,他岳父那時候或許已內調入京,當尚書去了;不過那一來,在會試前後,反倒有更多聚晤的機會了。
「四哥,」她自幼就是這樣叫他的,「我不知道你的心事是甚麼?如果說是怕重陽那天發榜,沒有你的名字,以至於發愁,那就算我把你看錯了。」
「陸路。」
「胡說!今天是甚麼日子?新郎倌脾氣再大,也不能在這時候發。」
盜庫銀的是庫丁,照例須旗人充當,但大多為漢人冒名頂替;庫丁三年一點,每到點派時,必須事先打點,滿缺的管庫大臣、尚書、侍郎及銀庫郎中等,無不分潤;一名庫丁須花到六七千銀子。每逢點派時,都有拳師保護,以防劫持;否則點而不到,註冊除名,那六七千銀子就算白花了。
不一會輪到他們兄弟卜卦了,但桌旁只有一張椅子,左宗棠先請他二哥坐下,然後自己掇過一張骨牌凳,坐在下首。
「君子不奪人之好,如果你只有一部,我就不要。」
「『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絃管集諸官』,臣不如君,語雖含蓄,其意自顯,寫得好!」陶澍接下來看第二首,剛唸得第一句:「紇烈全金功亦鉅」,便嚥住了,默默看完,方始問道:「我記得金太祖之后,姓『紇石烈』;紇烈是不是紇石烈的簡稱?」
「只是,」周筠心接著他的話說:「怕人家拿冷眼看你,是不是?」
「別忘了把二哥一起請了來。」周筠心特為又叮囑一句:「一定要請二哥來。」
「明思宗說過:『朕非亡國之君,諸卿乃亡國之臣。』自古以來,有亡國之君始有亡國臣。明思宗可謂至死不悟。」
「不錯,應該就是這個說法。」陶澍點點頭;接著皺起雙眉,「可是在此時此地,用此典的含意何在呢?你看第五首的第二聯:『客金愁數長安米,歸計應無負郭田』,這『客金』二字,不是指大清朝的都城嗎?」
「妳這麼說,我就告訴妳吧,我在擔心重陽那天。」
這一天,全家上下、度日如年。到得上燈時分,突然發現人聲隱隱,馬蹄得得,然後是「噹、噹、噹」的鑼聲,羅仲儀頓時喜逐顏開,大聲說道:「報來了!一定是五魁。」
「是。」
因此,合巹之夕,左宗棠神情蕭索,完全不像個新郎倌的樣子。洞房設在周家正屋以西的樓上,鬧房的親友鬧到起更時分,陸續散去;伴娘鋪好了床,道聲「早早安置」,退了出去。但左宗棠在高燒的紅燭之下,悄然獨坐,並無攜手入羅幃的意思;新娘子害羞,開不得口,只坐在床沿上低著頭拈弄衣角。這樣耗到鼓梆打三更,一直在門縫中窺探的伴娘和新郎子的乳母老陳媽可是急壞了。
「正是!你的見解,可說深獲我心。康熙三十八年永不加賦的詔旨,至今信守不渝,長治可期;久安則未必。」陶澍沉默了好一會說道:「我看十年之內,亦不會有甚麼賢相;內輕外重之勢已成,將來安邦定國,恐怕還要靠一班封疆大臣,不過決不會是我。」
陶澍徐徐展露笑容,吩咐聽差:「拿酒來,我要浮一大白。」
她遵照母親的囑咐,著一條簇新的百褶紅羅裙,上身是月白繡花緞的夾襖;臉上粉光緻緻,只是眼泡略有些浮腫,但就像「金魚眼」那樣,反使得體態微豐的少婦,格外顯得雍容富麗。她的表兄弟們,不由得齊聲喝采:「好漂亮的新娘子!」
為頭的那個,是由羅仲儀與總管出面,在門房中「講斤頭」——開發賞錢的數目。這沒有一定的規矩,第一,看主人家的家道;第二,看名次高低;最後還要看路途遠近,「漫天要價」,但多半不會「就地還錢」,因為這是喜事,主人家只要力量夠,出手不會小氣的。
「書箱裡沒有帶《金史》,還沒有查過。」胡林翼答說:「應該是指本名胡沙虎的紇石烈執中。此人雖暴虐專橫,弒衛紹王允濟,但迎立宣宗,延金祚二十一年。允濟庸懦,為蒙古所輕,如果仍舊在位,早為蒙古所滅。此或者就是『全金』之說的由來。」
「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了。今年春天進京,聽說他埋頭著作,很忙,也只見了一次面,未及深談。」
「他所說的無益之事,便是填詞;已刻了《憶雲詞》甲乙丙丁四稿行世。」胡林翼停了一下又說:「再一位就是周稚圭,在南昌刻了詞稿第一集,名為《金梁夢月詞》,你如果想看,我可以送你一部。」
「你有心事?」
「不會。我自己不存此想,當局亦未必能容我。」陶澍拊著左宗棠的背說:「季高,天下靠湖南,湖南靠講實學的讀書人。記住,內輕外重之勢已成!季高,好自為之。」
曹振鏞即奉旨賜諡「文正」。明發上諭一出,士林大譁。在此以前,賜諡「文正」者僅得三人,一是乾隆朝的東閣大學士劉統勳;二是嘉慶朝的體仁閣大學士朱珪,另一個是康熙朝的理學名臣湯斌,在乾隆年間追諡文正。
「他們是世俗之人,莫非你也自居於俗人之列?」
左宗棠的岳家姓周,岳父已經去世,周家的長女名叫治端,字筠心,跟左宗棠同庚。兩家老輩,素稱交好,所以左宗棠與周筠心,從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便曾議婚。本來兩家都是耕讀傳家,彼此寒素,但周家復又從事貿遷,家道日起,貧富之間,便頗有一段距離了。
「朱大哥,請你收了回去。」胡林翼正色說道:「你敢送,我亦敢收,家岳問到我,自有話辯解;但如有人攻訐你,我就無能為力了。」
誰知左宗棠與陶氏初晤,竟遲至兩年以後。道光十四年北上會試時,本應迂道江寧踐約,但陶澍以總督的身分,巡視三省堂伍,不在江寧,因而作罷。下一年秋天奉召入覲,事先已奉旨批准,陛見以後,回湖南原籍掃墓;陸行至武昌後,換船沿江而下,到得岳州,已在歲暮了。
「湘陰。」
既然問到,岳州知府不能不據實以答:「是湘陰左舉人。」
「盤纏不必,只怕送了,反而不肯來。」
「曹相國有了衣鉢傳人,你知道嗎?」
因此,藩司一回衙門,就將這番話告訴了他最親信的幕友。州縣官請幕友,至少兩席;一席刑名,一席錢穀,而通省的「刑名老夫子」,以臬司衙門的首席為領袖;「錢穀老夫子」自然是以藩司衙門的首席為頭,凡有關刑名、錢穀的案件,由此兩領袖發號施令,成為所謂「一條鞭」的制度。平時此兩領袖與各縣的幕友,書札頻繁,聲氣相通,信中有所交代,如響斯應,靈驗無比。
於是等左貴一來,新夫婦雙雙下樓,周筠心扶著丫頭的肩,在窗外找了個適當的位置,悄然靜聽。
周筠心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重陽那天發榜。鄉試發榜之期,自康熙五十年規定,一律在九月間,而又因舉子多寡而有不同的限期,順天及大省十五天以內;中省十天以內;小省五天以內。兩湖合闈,統稱湖廣,本為大省;至雍正元年以洞庭湖六、七月間,風波險惡,湖南士子渡湖到武昌入秋闈,不免冒險,因而詔定雍正二年,兩湖分闈,亦均成為中省,應於九月初十以前發榜。
「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左貴答說:「二少爺說,他決定不去會試,一是盤纏不夠;二是家裡沒有人照應。不過中了解元,不去爭會元、爭狀元,大家都說太可惜了。」
其時趙春已如微服私訪般,悄悄到隔省的醴陵去走了一趟。醴陵縣令名叫吳三畏,亦是一名能員,得有機會結交江督之婿、探花之子的胡林翼及左氏昆仲,自然不會忽視,加以與朱三源在公私兩面都常有聯手合作的淵源,所以商量的結果,非常圓滿。
於是趙春詳詳細細地寫了一封信給朱三源,轉達了胡林翼的意願;同時說明,由宜春逕赴楊歧山,需派人通知楊歧寺款接貴賓。這封信當夜派隨從騎快馬送回萍鄉,趙春自己在第二天上午方陪胡林翼啟程往西,一進萍鄉東門,便有應接的人迎上楊歧山;四天之後,方回萍鄉,住在驛館。
「當然。」陶澍隨即又下了個轉語:「不過,也不能怪他一個人。」
「也是堯舜的堯。」召慕堯很知趣,不敢再以邵堯夫來標榜了,「請容我略為布置一下。」
一進了門,正在為人起卦的「新安後人」,微笑示意,左宗植便坐在一旁;左宗棠打量四周,看書架上陳列著的書,有一部《皇極經世書》;一部《擊壤集》,都是邵康節的著作,看起來確是「新安後人」,但為何不用河南之邵,特為標舉「范陽」,倒要問他一問。
「舉國風雅,集於兩江,隋唐以後,無不如此;以東南財賦之區,成|人|文薈萃之地,理之所宜,未有窮山惡水,能出騷人墨客者。不過,自古已然,於今為烈,則別有因緣;季高,你說那是甚麼緣故?」
「尊駕有何見教?」
「那容易。後年會試,他總還要北上的,請他先到江寧來盤桓幾天好了。」
於是兄弟倆在漢口握別,左宗棠到了京城不久,就聽說家鄉遭遇水災,心緒頗為不寧,亦成為會試失利的原因之一。所幸結識了胡林翼,兩情相契、無話不談,足遣失意落寞之感。談到召慕堯的預言,胡林翼殷勤致慰,當然亦能體會到他落第回到淥口以後的心情,卻苦於無從援手;但這回從江寧迂道來訪,自覺似乎可以為左宗棠在岳家添些光采。
「是左解元?」
「四少爺,」她用左貴的稱呼,「請你告訴老管家,明天上午來不及,他不妨多睡一會;吃過午飯動身好了。」
周筠心深知,如果透露了心事,左宗棠會更添憂慮;但要為他分憂,很不容易,泛泛的慰藉,無濟無事。她想了一下,覺得措詞要走偏鋒才能打入夫婿的心坎。
「不錯,我知道。」左宗棠點點頭:「今天你很辛苦了,早點睡。明天不必趕路,你稍微睡晚一點也不要緊。」
「那末,」胡林翼有個自覺很超脫的想法,「帶著嫂子一起去逛一趟,如何?」
於是正考官徐法績只好獨任其勞,本來主考每場所看的,只是由房考呈荐的卷子,至多不會超過兩百本,即便一個人看,負擔亦不算太重。不道這年第三場已經考完,忽然由監臨叫門,送進來一道上諭,以「三年大比,一經屈抑,又須三年,竟有終身淪棄者,該主試等均係朕特加簡任,自當加倍認真,督率各同考官細心分校,不得僅點數行,即行摒棄,以致草率從事。著即悉心校閱,搜查落卷,嚴去取而拔真才,方為不負委任。」
「你看到左貴的臉色沒有?」回到西樓,周筠心這樣對丈夫說:「似乎頗有憂色,你倒好好問一問他;大概是遇到甚麼為難的事了,你回來告訴我,大家想辦法。」
「是,在楊歧山。此山相傳為楊朱泣歧之處。楊歧寺新修不久,劉禹錫手書的高僧塔銘石碑,亦挖到了,很可以逛一逛,只是——」趙春沉吟了一會問道:「潤芝先生何以忽然問到楊歧寺?」
「這可是信而有徵了。」左宗植略想一想,徐徐說道:「然而亦有未諦。召公奭封於北燕,後裔家於范陽,固其實也;其中有一支遷居中州,在汝南、安陽一帶的召姓,加『邑』而為邵。此是信而有徵。」
「然也!」胡林翼答說:「兩江一督三撫,不但都是翰林出身,而且本人就是一大作手,鄧嶰筠的詩,是早就知名的;林少穆善製楹帖,輓聯尤其出色;周稚圭的詞填得極好——」
「噢!」左宗棠靜靜地傾聽著,不置可否。
這段「新聞」是這麼說:左氏兄弟在武昌求卦,卜到第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末卦末爻,不吉可知。卦是「未濟」,濟作渡河之渡解,「未濟」明明是說渡不得河;而「濡首」是滅頂之象,意思是說勉強渡河,就會有失足落水之禍。左宗棠果有此厄,幸而為人救上了岸,但落水受寒,又受了驚,以致在旅途中病倒,可能是一場傷寒,吉凶莫卜。
「沒有人笑話你們,只替你們高興。」羅仲儀轉臉向周老太太提議:「大姨,我看今天應該季高跟表妹上座,委屈你老人家做主人。」
「此是指長行而言,過渡或舟程不超過三天的短途,都不要緊。」
想想也不錯,伴娘在板壁上敲了兩下說道:「姑爺請安置吧!三更天都過了。小姐明天還要起早呢!」
「他的著作名叫《海國圖志》,應該是《讀史方輿紀要》以後,最要緊的一部輿地書。」陶澍忽又很興奮地說:「文風雖然不振,但講實學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我們湖南人,讓我自傲。這也是盱衡世局,堪以自|慰的一個好現象;大清朝的內憂外患,雖方興未艾,但還不至於危及社稷。」
陶澍一到行館,就看到大廳上所懸,用虎皮箋書寫,簇新的一副對聯:「深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下聯易解,湖南大小八個州,「八州子弟,翹首公歸」,足見負鄉邦重望,亦期盼他能提拔家鄉子弟;但上聯有典故在內,而這個典故是最近才發生的,知者不多,是故陶澍大為驚異,迫不及待地要問:這副對聯的作者是誰?
「我不敢。」伴娘怯怯地說,「我早聽人說了,新姑爺的脾氣大,會罵人。」
「她不知道為甚麼哭了。」
左宗棠默不作聲,而心事如潮。他自然不能讓左貴空手回去;而妻子已知其事,一定也會想法子,可是她如何跟她母親開口?即使岳家願意資助,籌措現銀,是否即時便能到手?在在都是疑問。無論怎麼說,他在沒有跟妻子談過以前,無法允許左貴的要求。甚至連甚麼時候能給左貴一個具體的答覆,亦無把握。
這就可想而知了,恤典一定異常優厚,入祀賢良祠,賞銀二千兩治喪,派穆彰阿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並定正月廿九日親往賜奠。曹振鏞有兩個兒子,長子死在父前;次子曹恩濙早在曹振鏞七十生日時,便已賞給舉人,准予一體會試,但至今四科,一次也沒有考上;不過他有「欽賜舉人」、「一品蔭生」兩個頭銜,此時又蒙「賞給四品卿,俟服闋遇有四品京堂缺,著該部開列請補。」這還是賜恤的第一步;「應得恤典,著該部察例具奏」,等吏部奏上以後,還另有恩典。
「我還得待一會。」
睡到五更天醒來,發現身旁無人,左宗棠掀開帳門外望,只見妻子站在窗前眺望;窗是北窗,正對省城南來的大路。她盼望的是甚麼,亦就不言可知了。
「貴姓?」開出口來是燕趙口音。
「指教言重了。」左宗棠答說:「令岳既是陶侃之後,想來亦是淵明之後;從〈桃花源記〉推測,應該是從常德府遷來的。」
等亂過一陣,總管帶頭,正式給「老太太、姑爺、大小姐」賀喜。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左宗棠心事一去,氣定神閒;只等周筠心來了,一起受禮。
「老二跟老四。左宗棠是老四,所以字季高。左季高受兄之教為多,他能活下來,亦是一個奇蹟。」
周家是富戶,名氣又高,報子還有一項索厚酬的理由是,報到湘陰左家,才知道「新貴人」是周家的姑爺,家住淥口,一路奔波打聽,頗為費事,而這也就是遲到此時方能報來的唯一原因。
「正是。」胡林翼又說:「不過左季高自幼雖貧而有大志,曾作過一副楹帖:『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
話中大有感慨,左宗棠怕引起他更多的牢騷,故意不答。陶澍亦想到了,以他的地位,實在不宜非議時政,因此入席以後,只是談風土、談藝文,不及朝局。
於是下一天在打發左貴上路以後,周筠心隨即又安排夫婿回湘陰。這是左宗棠匝月之間,第二次與嬌妻分手,頗有依依不捨之意;反倒是周筠心很看得開,只再度叮囑,左家昆仲務必同來。左宗棠知道,岳家非常好面子,左宗植肯來,平添不少光采,所以鄭重允諾,一定不會讓她失望。
「喔,請貴府備一隻快船,即刻要用。」陶澍招招手,將督標李參將喚了來吩咐:「你拿我的全帖,坐快船到淥口,把左四先生接了來。你說我在這裡等;他不來,我不走。」
「這就是了。『濡首』垂節飲之戒,亦恐有溺水之厄。既是陸路,自然無礙。」
到得揭曉之日,也就是寫榜的那一天,照例內外簾官都齊集在至公堂,中間一張長案,正中是正副主考,左面是監臨巡撫,右面是學政;房考及「四所」的闈官列坐東西,每人面前一份有名次卷號而無姓名的「草榜」,先核對硃卷與墨卷的「紅號」是否相符。
這正是朱三源請幕友出面來接待的本意,在趙春是求之不得,恭恭敬敬地答說:「謹遵台命。」
「正是。」
「不!這不是客氣的事,要有個好好的打算。一起去呢,已是辦不到的事,就算辦得到,也不能這麼做,你想,我們走了,家裡交給甚麼人?莫非讓你二嫂也到周家去作客?我想,你也不肯這麼辦,是不是呢?」
「能夠分辨又如何?」周筠心忽然換了個話題:「四哥,好些人說你以韜略自負,我倒要請教,你自以為比淮陰侯如何?」
「多得很,兩江督署的官廳上擺了十幾部,隨便拿。」
「據左季高自己告訴人,他生下來不久,湘陰大旱,全家屑糠為餅而食,襁褓之中的左季高亦不例外。」
「那,那是因為府上都對這件事看得很重之故。」
「老太太不是在說,要好好兒熱鬧兩天,不知道定了日子沒有?」
於是左宗棠起身走到床前,體恤地說:「妳請早早卸裝上床吧!不然天亮了起不來。」
這個念頭,從九江開始,便一直縈繞在心頭;及至一入萍鄉境界,看到縣官的名刺,豁然貫通,頓時有了計較。
他們弟兄彼此默喻,召慕堯亦懂得這句話,但左貴卻不明白,忍不住開口問了:「召先生,你說這變卦是甚麼預兆?」
袁州府屬的萍鄉縣,是由一個廩生出身的幕友,到府城宜春來迎接,此人名叫趙春,很親熱地說:「敝東是令尊探花公的得意門生,他特為關照,因為制台事先有諭,不敢跟潤芝先生見面,真是愧對恩師,命我當面致歉。潤芝先生如有甚麼吩咐,儘請明示,無不如命。」說著,遞上一份萍鄉縣令的名刺。
「然則要作長夜之飲了。」左宗棠說:「我叫人再溫酒。」
其時已經入夏,京畿久旱不雨,皇帝憂心不已,下詔自責,命群臣修省;復又清理詔獄,以期感格天心,召致祥和;當時廣開言路,亦是必有的措施。其時穆彰阿在曹振鏞的提攜之下,發言很有力量,他聽信一個軍機章京陳孚恩的獻議,說有些平時好發議論、好管閒事的言官,需要防備;不能讓他們在這時候「莠言亂政」。穆彰阿深以為然,與曹振鏞商議以後,擬出一張必須加以安撫隔離的名單,辦法以遣派出京為主,徐法績在名單中居首,放出去當湖南鄉試正考官。大比之年放考官,以路途遠近分先後,兩廣、福建、四川、湖南,在五月上旬,便已簡放;徐法績四月十二出闈,不到一個月便又出京,像他這種有稽察銀庫的要緊差使在身的人,居然一年兩得考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故何在?
「你不必瞞我。既然名分已定,一輩子甘苦相共;你有心事,不跟我談跟誰去談和*圖*書?,」
「恭賀大主考為國掄才,法眼無虛。真是恪遵上諭,『嚴去取而拔真才。』這左宗棠文名素著;而且光明磊落,從無苟且的行為,所謂溫卷之說的流言,不攻自破,豈不該賀?」
不巧的是,左宗棠為了用功,連家信都顧不得寫,周筠心本來就在惦記,再看家人親友,竊竊私議,一看到她的影子,便出現警戒的眼色,明明是有事瞞著她,幾次探問,終於由她弟弟口中,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最教人不放心的是,音信毫無,不知丈夫臥病在何處?甚至是否尚在人間,亦成疑問。
「這想來是必然的。」胡林翼答說:「左翁在省城設帳授徒,二十餘年,教的是蒙童,談不到束脩,所以境況極苦,弟兄四人,存者只二——」
「話雖不錯,只是——」左宗棠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去。
這番議論,固是胡林翼平正通達,喜於屈己從人的性情使然;但亦是下了一個伏筆,以便於向左宗棠游說。
左宗植側臉說道:「你說吧?」
「是。」
原來陶澍世居資水上游安化縣的陶灣,其南名小淹,資水在崇山峻嶺中,屈曲縈漩,匯成一個潭,名為石門潭。所謂「石門」,是指對立的南北兩崖;其間突起大石,矗立潭心,恰如一方碩大無朋的印章。陶澍之父陶萸江在此建了一間石屋,課子讀書。
這表示兩人的想法相同,曹振鏞誤國,而終先帝一世,曹振鏞未曾大用,先帝與「今上」父子之間的優劣,兩人心裡都有數。
胡林翼不但有所聞,而且知其詳,因為他是聽徐熙庵親口所述。熙庵是徐法績的別號,他是陝西涇陽人,嘉慶二十二年的翰林,以親老歸養,家居了十年。道光九年起復,由編修調補御史,侃侃直言,皇帝特為召見,奏對稱旨,調為刑科給事中,奉派稽察銀庫。
「好!」左宗棠一口應承,「後年乙未正科,不能不赴。明年秋天我一定會到江寧。」
「記得,號叫蓮生,貌似紈袴,但能說得出『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兩句話,可決其必非俗士。」
話雖如此,「外簾」官中仍有好些閒言閒語,說搜得的落卷是「溫卷」;這個典故起自唐朝,在宋朝亦很盛行,舉子先託顯宦介紹,將姓名達於主司,然後獻上平日所作詩文,讓主司識得他的筆路,為怕主司忘記,隔數日再以所作相投,即名之為「溫卷」。而落卷有兩種,一種是荐而未售,一種是根本未荐,如是後者,主考根本看不到卷子,而恰好有「搜遺」的上諭,完全是運氣好,所謂「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的說法,又獲得一次印證。
「雲公,」左宗棠立即問說:「你看我是以成敗月旦人物的人嗎?」
「大表妹呢?」羅仲儀問。
因此,當第十七名的「糊名」揭曉後,無不屏聲豎耳,注視禮房書辦;只見他抖擻精神,先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然後高聲唱道:「第十八名,長沙府湘陰縣增生左宗棠。」但緊接而來的,是一個更令人驚異的景象,監臨的巡撫吳熊光,立即從座位上站起,走到長案前面,向主考深深一揖。
而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的是,曹振鏞一定力保了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穆彰阿;因為特派穆彰阿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有告慰曹振鏞之意,意思是:你說穆彰阿可以信任,我照你的話辦了。
會試落第,依舊回到江寧,陶澍要了落卷來看過,認為名落孫山,非戰之罪;而且也意料得到,曹振鏞主持會試是庸人之福、才人之厄。又問,還有甚麼人被委屈的?胡林翼答說:同遭厄運的,有一個湘陰的舉人左宗棠。胡林翼沒有他的落卷,但有他落第以後所做的八首詩。
召慕堯將桌上貼著「文王六壬」字樣,裝著許多紙捲的木盒子移開,吩咐書僮燃起一爐檀香;然後從抽斗中取出來一個錦盒,內有三枚制錢。
「不然,老兄無能為力。我說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守在湖南。」左宗棠略停一下又說:「我有下情上告,話說來很長,只怕你累了——。」
在武昌動身渡江之日,起來得很早,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但所借送到江邊的轎子,遲遲未到;兄弟倆等得心焦,有些坐立不安,左貴便作了一個提議。
那人不即回答,深深看了左宗棠一眼說:「我在這裡設硯將近一年,知道先子封號的,足下是第一位。」邵康節名雍,字堯夫,諡康節;明世宗重定祀典時,尊稱為「先儒邵子」,所以那人稱之為「先子」。
龔定庵重回一年多未見的京城,發現朝局沒有甚麼大變動;而宮中的變化卻不小,皇帝即位後所立的繼后佟佳氏病故,諡稱「孝慎皇后」。道光十四年十月,太后萬壽期前,因誕育皇四子而晉封為皇貴妃的全貴妃,終於正位中宮,成為皇帝的第三位皇后。宮中現在是熱鬧多了,除了皇四子以外,皇帝又連舉兩子,祥妃鈕祜祿氏生皇五子奕誴;靜妃博爾濟吉特氏生皇六子奕訢。都在襁褓之中,經常抱到太后宮中;因此,太后的心境也很好了,常常跟皇帝說:「我現在可真的是含飴弄孫了。」
正當左宗棠心裡七上八下在盤算時,周筠心又開口了,「銀子要到長沙去取。」她說:「它那裡也可以出銀票;這就方便多了,要怎麼用就叫它怎麼開。」
想明白了這一點,周筠心的心事比夫婿還要重,因為她已聽說,有些至親打算到淥口來度重陽,不是為了登高,而是來祝賀周家新姑爺高中舉人;或者說是來看熱鬧、再喝周家的一次喜酒。那時候如果新姑爺的這枚沖天炮沒有放響,全家的難堪,真個不堪設想。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說:「兩江大吏,都是詞林中人,自然就能扶持風雅了。可是如此?」
他們談的是杜甫那首登岳陽樓的五律,「『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陶澍念完了這首詩的後半又說:「我輩今日境遇,自然勝過少陵當年。然而,這是不是就叫太平盛世呢?」
話還沒有說完,鑼聲頓歇,而人聲更盛,周家的總管奔進來,先向周老太太請個安,「恭喜老太太!」他說,「姑爺高中了。」
因為如此,第十八名即成為全場上下一致矚目的焦點,而各人的想法,並不一致,有些人替主考擔心,怕揭曉「糊名」,是個人所共知的,文筆平庸、甚至不通的秀才或監生,這一來主司就會受謗,說他有目無珠。如果這名新科舉人家道殷實,更會有極可怕的流言。凡是心地厚道,以及對徐法績的人品知之有素,像巡撫吳熊光這樣的人,都有此憂慮。
陶澍報以因失言而有歉意的一笑,然後反問:「然則其有說乎?」
「即使不是衡陽人,一定也會受王船山的影響。」
陶澍深深點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今日大局,可憂者有三:一是君闇臣庸,上下交蔽;二是文恬武嬉,粉飾昇平;三是侈然自大,不知外務。道光三年以前,銀子漏入外洋,每年不過數百萬;三年至十一年,增至一千七八百萬,現在每年漏銀三千餘萬,此外海口,還未計算在內。漏銀加多,可知鴉片進口,亦在逐年增加。言路多主嚴禁鴉片進口;立新例,吸煙者死。用重典固無可厚非,只是奸商蠹吏,滔滔皆是,陽奉陰違,如之奈何。所以我倒贊成通達之士的主張,閉國不可,徒法不行,不如寓禁於徵,課以重稅,且以貨易貨,不准用銀購買。至於吸食者課刑,亦應分別輕重緩急,專重官員、士子、兵丁,漸次及於庶民,庶乎有濟。」
「是。」
「既稱『新安後人』,自然為邵康節的子孫;康節之父遷共城;《左傳》:『太叔出奔共』,在今河南輝縣一帶。其時之召,已為加邑之邵,此『新安後人』不當再用刀口召。未諦者在此。」
「不,不,」胡林翼搶著說道:「儘不妨作長夜之談。」
就這時聽得有人在喊:「來了,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門口,來的自然是周筠心。
「這是以成敗論英雄。」
「這麼說,在揚歧寺總有一番盤桓?」
陶澍聽得這一說,頓時神色肅然,「此君不僅貧賤不能移,而且有先憂後樂的大志,將來的事業當不下於范文正公。」他緊接著又說:「有幸得逢國士,豈可交臂失之。你替我寫一封信,我派人送盤纏去,請他到江寧來作客,我要好好跟他談一談。」
首先,吳三畏派了一名禮房書辦到淥口周家,說胡林翼啣他岳父之命,即將來訪,縣裡已替他備了公館,問左宗棠的意思如何?
「然則未諦者何在?」左宗棠問,帶些考驗的意味。
「不要緊。」趙春又說:「敝東跟醴陵吳大令,公私兩面的交情都不淺,一定會有辦法。」
「好,好!」胡林翼又說:「由宜春到了萍鄉,我想一直就上楊歧山,不必跟朱大哥見面,免得麻煩。足下以為如何?」
這算是替兩湖掙了個面子,但這姓召的,心知他自己的姓與籍貫都瞞不過行家,所以並不追問湖南人為何不信他的標榜,免得為左宗棠當場「砸」了他的招牌。
「進學是十兩;中舉是二十兩;中進士是五十兩。二少爺是解元,大概可以領個雙份。」「那一共也只有六十兩銀子。」
接著,將金光閃亮的報條,貼在大門左邊。報子一共五個人,除了為頭的那個以外,其餘四個都被延入「轎廳」,酒飯款待。
「原該如此!今天是給季高慶功賀喜,當然該他首座。」
「堯夫的堯?」
「是。」胡林翼感慨地說:「沒有第二個徐熙庵了。」
「四哥,」周筠心又說:「在湘陰開賀,你總要回去一趟;你打算甚麼時候動身?」
但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曹家的後人以外,沒有一個人認為曹振鏞當得起這個「正」字,甚至有人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表示:「不文不正」。不正則排擠蔣攸銛、中傷阮元,以及抑制才華淹博之士,久已為眾所知;而不文則只有熟於掌故的人才知道,原來曹振鏞的父親曹文埴,在高宗面前很得寵,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曹振鏞本考在三等,高宗以其為「大臣之子」,其才可用的理由,照二等之例,由編修成為侍講。這一年的大考,剛散館的翰林阮元,由二等為高宗特拔為一等第一,超擢詹事府少詹事;曹振鏞因此而起妒嫉之心,所以一直跟阮元為難。
「他是哪裡人?」
飯後本來總是各歸臥處,但這晚上都還在廳上閒座——真的是閒座,很少交談,便談亦都是低聲細語,顯然的都有所待,等待省城來的報子。
這封信寫出去,內容跟陶澍的原意,已不甚相符,信中說「大府整飭官常」,不可違背;但胡林翼是名士,尊賢禮士,亦「職司民牧者,分所當為」,所以不妨私下加以照應。
「又是康節先生後人?」
「刀口邵?」
「明年春天的事」自然是指春闈,左宗棠答說:「開賀請客連進京盤纏都夠了。」
「這就是『情志內傷』,以致肝氣鬱結的由來。」左宗棠感傷的說:「直到我出闈寫信回來,她的病才有起色。」
於是胡林翼由趙春先容,與吳三畏見了禮,道勞道謝,略事寒暄,換了兩乘大轎,鳴鑼喝道,一直到了淥口;周家雖未結綵,卻張了燈,大廳簷前掛了四盞簇新的大宮燈,太陽尚未下山,但已點了起來,紅光瀲豔,喜氣洋洋。
這也是周筠心為左宗棠設想,怕他在家等待,或許會因為心神不寧,行止不夠沉穩而為人恥笑;所以特地託羅仲儀作此出遊的提議,時光便容易打發了。
左宗棠領著兩個內弟,將貴客迎入廳內重新見禮。有個氣度閒雅的中年男子,便是左宗植。吳三畏亦是初見,對這位新科解元,非常客氣;胡林翼則更是以兄長視他了。
當時只見所有在庫的司官書辦都跪下了,因為只要徐法績一出奏,立即會掀起大獄,不知有多少人破家送命;而且會牽出許多舊案,不知何時才能了結?玆事體大,千萬不能冒昧,想了好一會,決定息事寧人。
周汝光答說:「得要洗了臉才能來。」
但是,錢在哪裡呢?四百兩現銀是八個大元寶,左貴年紀大了,一個人拿不動,看來還得周家另外派人送;那一來似乎又太招搖了。
「是。」胡林翼答說:「本朝出於女真族,當初太祖高皇帝自稱『金國汗』;清之國號即由金而來;直到太宗文皇帝始禁人稱金。」
這是個有名的美差。原來戶部銀庫,漆黑一團,庫存多少銀子,只「北檔房」有帳,但銀數只存在於帳房,實際上庫存多少,誰也不知道。因為庫銀被盜,已將近兩百年之久,從來也不曾,或者說無法徹底盤查之故。
其時鄉試之期,已經迫近,左家兄弟倆都要進省料理入闈,所以婚期定在八月下旬。這對左宗棠來說,心頭彷彿壓著一塊鉛,從無輕鬆的時候,因為入贅到岳家,報喜就會報到淥口;倘或名落孫山,門庭寂寂,自己還有這張臉住在岳家嗎?
「不!有我在,只怕有些話,左貴不肯說。」周筠心想了一下說:「這樣吧,回頭你在樓下書房裡跟他談,我在窗外聽好了。」
陳鴻指天罰誓,決不受任何賄賂,為了表示決心,將他的現任戶部司官的一個同年,剛送來的四盆花,扔出門外,誰知盆碎銀露,每一盆花下藏有十個江西解送的銀錠——各省錢糧,照例由藩司衙門的「爐房」,將所徵銀子,回爐重鑄成每個五十兩重的元寶,名為「官寶」,方始解送戶部;惟獨江西的「官寶」,是每個十兩的圓錠,形如饅頭,光滑光稜,俗稱「粉潑錠」,庫丁盜銀,最愛此種「粉潑錠」,因易於塞入肛|門,夾帶出庫。
「變卦是『解上』。」召慕堯又翻《周易》。
「禪宗最大的一支是臨濟宗,此宗之下又有許多支派;南宋高僧方會在楊歧寺創立一派,故名『楊歧宗』。最近看禪宗掌故,方知此事,而恰好要到萍鄉,此佛家之所謂『因緣』,不想錯過。」
朝局時政,自然是要談的,而且陶澍打算深談;在耳目眾多的行館中,諸多不便,所以席散以後,他特為邀左宗棠到他的官船中相聚。
「若說曹相國有了衣鉢傳人和圖書,一定是穆相國。」左宗棠說:「今年春天在京,就聽說有一副諧聯:『喳、喳、喳、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聖明。』顯然是指穆、潘二相。樞臣如此,著實可憂。」
但詩中絕無個人得失縈心的怨望,一開口便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闊大語氣;而又彷彿諸葛亮在隆中靜觀世局的心境,第一首是:「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絃管集諸官。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嘆。」
左宗棠笑了,答以兩句成語:「未能免俗,卿復爾爾。」
足見妻子深明大義,左宗棠頗為感動。他本來最怕的是,岳家不放他回湘陰,會惹老家親友恥笑,如今可以放心了。
「誰!」左宗棠打斷他的話問:「你是說江西周中丞?」
往西到得一個名為老關的地方,即是贛湘兩省的接壤,亦為萍鄉與醴陵交界之處;邊界上有座涼亭,亭外陳列著兩乘大轎及縣官的儀杖。湖南已出兩江的範圍,自可不受江督的約束;所以吳三畏親自帶領從人,前來迎接。
「通達之士的主張能見用否?」
於是穆彰阿如何報答曹振鏞,便亦成了話題,就眼前而言,最容易的事,便是為曹振鏞求取一個美諡。軍機大臣中文孚與潘世恩不起作用;起作用的王鼎,雖然科名及入軍機的年分都早於穆彰阿,但尚未入閣拜相,而擬諡是內閣的職掌,歸典籍廳辦理,由兩名內閣侍讀學士,專司其事。
但是周筠心的父親,很重然諾,雖然門戶已不相當,卻未曾將長女另許別家;左宗棠的父親認為不可辜負親家的美意,遺命左宗植求婚於周家,並下了聘禮。那是道光十年的事,小倆口都是十九歲。
開年新正初三曹振鏞終於壽終正寢了。第二天皇帝召見軍機大臣,容顏慘淡,隱見淚痕,將曹振鏞的遺褶,揚了一下說:「曹振鏞年前就知道自己不起,遺褶是親筆繕寫的,附了十幾個夾片,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來忠臣事君,沒有這樣子到死還盡心盡力,絲毫不懈的,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本朝的大臣中,除了曹振鏞,沒有第二人。」說到這裡,倒又泫然欲涕了。
這便是所謂「搜遺」,亦就是要將房考摒棄的卷子,全部看一遍。這便辛苦了,徐法績夜以繼日,看了一千多本,搜得好卷子六本,命房考「補荐」——第一、二場卷子不佳,已經黜落,而發現第三場卷子特佳,房考檢出前兩場落卷,重新呈荐,名為「補荐」。但這是房考官自己發現的情況。由主考命令補荐,並無前例,因此房考量之不理,直到徐法績出示上諭,房考方始受命。檢出這一字號前兩場的落卷一看,確是不錯,其他各房的考官亦都心服了,認為主考搜遺,確有眼光。
左貴遲疑了一會說:「四少爺,我想早點趕回去,家裡就只我一個人能替二少爺去辦事;在這裡,我實在不放心。」
最後這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洞房的第二天,新娘子一定要起得早,「待曉堂前拜舅姑」,自古已然,否則就會惹人嘲笑。
「你老哥問得好。我正是如此,想求我們朱大哥一件事。左季高住在淥口岳家,姓周;老兄知道的,身為贅婿,而有傲骨,對交往的禮數,格外挑剔。我深怕面子不夠,左季高不肯見我,回江寧以後,對家岳不好交代。」
「如果你中了,二哥一定也會中。羅二哥說,闈中最重第一場,你二哥第一場的文章比你好。」
「這,你斟酌。不過尊賢之禮一定要盡到。」
左宗棠終於心動了,但仍顧慮著會讓人瞧不起;最後是大媒使了個激將法才讓他點頭。這個激將法,只是一句話:「只要你有本事中個舉人,報喜報到周家,有哪個敢看你不起。」
「此亦有說乎?」
召慕堯不肯明言,只說:「回頭問你家主人好了。」
「四弟,」左宗植鄭重囑咐:「你記住召先生的話,如果坐船,務必留意。」
照左宗棠的說法是,一個正統的朝代,亦必經生老病死的歷程,始生、漸老、得病,但是否病得不起而死,則不一定。如果一旦力戰經營得了天下,能夠偃武修文,與民休息,振興文教,則深仁厚澤,雖病而仍伏新生之機,會出現另一個新局面。
「請教。」
左宗棠不作聲,靜坐了好一會,倏然起立,「不是無我,」他說:「是無人。不管人家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當沒有這個人就是。」
「人呢?」
「是啊,總不免尋尋遺跡。」
「你既然『身無半畝,心憂天下』,何以又為個人的雞蟲得失而縈心?」
朱三源也笑了。宋朝開國,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極受寵信;「十國」之主,爭相結納,有一回吳越王錢俶,餽送趙普「海物十瓶」,其實內中皆是「瓜子金」,為宋太祖無意中發現,寵信自此漸衰。朱三源感激師門,在花瓶中亦暗藏了二十兩金葉子;如今聽胡林翼的話,知道已為他識破機關,只好笑而不答。
這自是該賀之事,但更當祝賀的是左家;到得「鬧五魁」時,從第五名開始逆唱至第一名,也就是「解元」,竟是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
但不論限期如何,各省都遵從一個傳統,發榜日期非萬不得已,都應排在寅日或辰日,地支十二,寅為虎、辰為龍,意示此榜為人才濟濟的「龍虎榜」。這年的九月,初一是戊午,一直到重陽那天,才是丙寅;隔兩天的九月十一是戊辰,但這個日子不能用,因為已逾中省十日之限,用了,主司一定會有處分,從而可知,凡是中省,必定是在丙寅這天發榜。
「文風不振,大為可慮。文運關乎國運,我實在想不透,何以會搞成如今委靡瑣碎,尋章摘句,不務大、不務實的文風,莫非都要怪曹相國?」
「二少爺的估計,有一百兩銀子,無論如何行了。不過這一來開賀請客的錢,就沒有著落了。二少爺說:這只有慢慢兒再想辦法,就怕四少爺你突然回了湘陰,大家一起鬨,就非馬上定日子不可,那時候怕措手不及。」
胡林翼一看,縣官名叫朱三源,雲南蒙自人,才知道是他父親胡達源放雲南主考所取中的門生;是名能員,所以在仕途中一帆風順。
想通了這一層,左宗棠才明白他二哥為甚麼「原來就不打算進京」?因為會試落第不說,就算有把握必中,除非外放當縣官,一切花費,不難借貸,生計可以不愁,否則當窮京官便是個不了之局,當然,分部去當司官,那一個衙門都有「外快」,但必須與書辦同流合汙,這是左宗植決不肯幹的事。既然如此,倒還不如在家鄉當響噹噹的紳士,守住「老營」,培植幼弟上進,一樣也能光大門楣,榮宗耀祖,對得起去世的父母及祖宗。
「糟了!」左宗棠插嘴:「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左。」左宗植據實回答。
「不,左解元到江西去了;是左解元的令弟,號叫季高。」
「祠堂裡能補貼多少?」左宗棠打斷他的話問。
於是他改口說道:「說實話,我實在無法想像;或者說,想得太多,莫衷一是。不過,不論任何難處,我相信我都有辦法。」
最後一卦的最後一爻,如此之巧,連左宗植亦臉現猶疑之色;而召慕堯卻笑盈盈地說:「恭喜,恭喜,此爻本卦平、變卦吉。我們來看看爻解。」
「這總有辦法可以安排——。」
「怎麼?」胡林翼大惑不解,「莫非要怪召慕堯?」
另一種是對徐法績不滿,或者天性幸災樂禍的人,想法恰好跟前一類人相反,巴不得出現那情況,好看徐法績的笑話;尤其是奉命補荐的那幾個房考之中,更是有人為此深切盼望,以便為自己衡文不力,如上諭中所指出的「僅點數行,即行摒棄」這種有虧職守的行為,作一個辯解的藉口。不過,大多數的人只是出於一種好奇心,倒要看看這六個失而復得的新貴,到底是何等樣人?
然後拆閱彌封,還要核對文章中的前數行,確實無誤,寫好「榜條」,連同硃墨卷一起呈上正副主考,正主考執墨卷、副主考執硃卷;墨卷有姓名無名次,硃卷則正好相反,有名次無姓名,由正副主考一填名次、一標姓名,然後才由首縣禮房書辦唱名,將「榜條」交下去寫榜。由於副主考胡鑑已經病故,徐法績特請學政代勞。
這是左宗棠從胡林翼來信中獲知的情形,陶澍自然不知道,只問:「這副對聯的作者是誰?」
其時湖南巡撫吳榮光,是嘉慶四年的翰林,比陶澍早了兩科;如果相見,官是陶澍大,但科名卻應尊吳榮光為前輩,敘禮為難,好些場面不免尷尬,因此決定不到長沙,渡過洞庭湖以後,循資水過益陽,回安化。但吳榮光對陶澍自然要盡一番禮數,特飭岳州知府隆重接待。岳州為自湖北入湖南的第一站;亦是陶澍回安化所經唯一的一座府城,所以陶澍決定在此逗留數日,接見湖南的親朋故舊;因此,岳州知府借了一處書院作陶澍的公館,粉刷一新,重加布置;其中的對聯亦都重新換過,表達桑梓歡迎陶澍之忱。
「你跟平常一樣過日子,該怎麼就怎麼,要這樣行所無事,才是得失不縈於懷,有涵養、能承受得起打擊的大英雄。」
「這種無從分辨的受辱,老實說,我受不了。」
其時副考官胡鑑,已經有病,他體肥畏熱,而陸路又格外辛苦,一路上不是發痧,就是鬧肚子,到得長沙又無法住下來好好休養,所以一入了闈,便發高燒,半夜裡叫開外簾門,緊急延醫,已自不及,竟死在闈中。
「你是說,你天還沒有亮,就動身了?」
「另外還有甚麼話?」
「是了。我先走。」
「不對!」左宗棠說,「如果是五魁,報子半夜裡從省城動身,午前就該到了。」
阮元自輿論獲知,得士不符眾望,內心不免歉然,但亦頗有牢騷,他跟熟人表示,這一回入闈,與嘉慶四年大不相同;曹振鏞獨斷獨行,不受商量,許多好卷子都遭他黜落,有兩本湖南卷子的策論,論時政鞭辟入裡,絲絲入扣,阮元向曹振鏞力爭而不得,更覺得可惜。
「受賀的有兩位,二少爺又是解元,這個場面要小也小不下來。」左貴撥弄著手指,唸唸有詞地籌算了一會答道:「總要在祠堂裡請三天酒,一班花鼓戲是少不了的,照我估計,總得二百兩銀子。接下來還要會試的盤纏,那就很難說了。」
「六十四卦。」
曹振鏞之死,自然是朝士在這年新正聚晤宴飲時的主要話題,大家都認為遺褶而附有十幾個夾片,是件前所未聞的不可思議之事。向來奏摺中附夾片,都是一片陳奏一事,以便於皇帝抽出來單獨處理,倘或夾片不發交軍機處,就不知道所奏何事?因此可以推想,這十幾個夾片,一定是對某人或某事有所評論及建議;尤其是對人,何者宜重用,何者宜黜降,不久便可看出端倪。
「也不見得。」周筠心答道:「羅二哥把你的闈墨又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說你的策論實在好,應該有五魁之望。說不定這時候寫榜,正寫到你的名字。」說著,「噗哧」一聲,為她自己的忽發奇想而忍俊不禁。
胡林翼亦是深於性情的人,躊躇著說:「你能不能先跟嫂子商量一下?」
「但願如此。」左宗棠打個呵欠,「今天太累了,睡吧!」
「喔,我明白了。敝東既跟潤芝先生世交至好;又是奉了陶大人之命來辦事,敝東一定盡心盡力,想辦法來做足面子。所為難的是——」
大家以為曹振鏞必諡《鴻稱通用》下冊中的第一字:忠。穆彰阿要報答曹振鏞,一定會擬用這一個字,不道竟諡文正。
這分草榜與往科不同的是,有些地方註著一個「遺」字,表明這就是搜遺而得的落卷。首見這個「遺」字的,是在第十八名之下;那就是說搜遺最好的一卷,被取中了第十八名舉人。
突然提到淮陰侯韓信,左宗棠便有些明白了,特意反問一句:「照妳看呢?」
這好像牽涉到錢上有甚麼困難,這應該是容易解消的,但話到口邊,突然縮住,覺得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妥當。
岳州知府二甲進士出身,人很風雅,將接風筵設在岳陽樓上。樓在岳州西門,相傳本為三國吳將魯肅練水師的閱兵台;唐朝開元初年,中書令張說謫守岳州,始修此樓,定名「岳陽」;宋仁宗慶曆初年,天章閣待制滕宗諒,降謫到此時,重興土木,並請他的至交范仲淹撰〈岳陽樓記〉,名聲方始傳聞天下。
「我也是這麼問二少爺,還有甚麼事要交代四少爺?二少爺說:我不必交代,四少爺是個有丘壑的人,自然知道。」
第二步便要等候胡林翼的消息了;從楊歧山回城的下一天,朱三源親到驛站來送行,這一趟破例見面,他亦有個說詞,說有幾樣土儀,要「孝敬老師」,託胡林翼帶去。總督的功令再嚴,亦不能阻止他不修弟子之禮、不敘世交之誼。
事有湊巧,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自京中寄信來,說他本來想回益陽掃墓,但因新補了「日講起居注官」,有御前進講的差使,不便請假,特命胡林翼回鄉祭掃,且又寄了五十兩銀子的盤纏。這樣,就不必寫信了,他決定趁回鄉之便,去邀左宗棠一起到江寧來盤桓。
「你的境況,我完全瞭解了。」胡林翼說,「不過,你也得替我想一想,如何跟家岳交代?至少也要訂個後約。」
「先是來報四少爺中了十八名,二少爺就說:好,我的心事了啦;我是沒有希望了。不會有兄弟同榜那樣的好事。」左貴停了一下說:「喜封是二少奶奶早就包好的。兩個十兩頭的圓錠。報喜的不肯,說第十八名是多高的名次,又是『瀛洲十八學士』的好口采,將來一定大富大貴。要『高升』添報喜錢。二少爺說:你們趕緊奔淥口,報到周家,還有重賞。報喜的還要『高升』,二少爺說:你們趕緊走吧,別讓人搶了頭報。提醒了報喜的,掉頭就走。」
「雲公莫非不會入相?」
「那末,二少爺中解元的喜信,是甚麼時候報到的?」m.hetubook.com.com
自從到了周家,胡林翼尚未見過周筠心,這時才知道緣故,想是臥病在床,不能下樓,當下急急問說:「嫂子是甚麼病?」
「久仰湖廣不但人文薈萃,而且臥虎藏龍;現在看賢昆仲的氣度,真是所傳不虛。」那人打過招呼,急轉直下地問:「聽足下是湖南口音,想來是有遠行,暫住長沙會館?」
左宗棠也笑了,「說真的,」他正一正臉色,「我自己的事倒還丟得開,只惦念我二哥,不知道中了沒有?」
會試揭曉,會元是揚州人的史致儼,歿後入祀鄉賢祠及名宦祠,其次為姚文田、王引之、湯金釗、吳榮光、程祖洛、盧坤、鮑桂星等,或則道德學問、或則勛名治績,皆有過人之處。凡取一卷,總是先由朱珪將房考呈薦之卷,反復推敲,然後再跟阮元商量,以期無遺珠之憾。
於是胡林翼所經兩江轄區在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的各府,如江寧、安慶、南康、南昌、臨江、袁州等等所屬的州縣官,都得到了消息,有的請當地紳士,有的託善文墨的幕友,出面來接待,盡禮盡歡,不談公事,甚使胡林翼有賓至如歸之感。
藩司知道陶澍想整頓吏治的決心,同時也知道胡林翼亦講究敦品勵行,一定謹守岳父之戒。倘或弄巧成拙,真個由總督「指名嚴參」地方官,就大殺風景了。
這番話非常透澈,左宗棠無法提出異議,回過頭來再想一想自己,如果易地而處,本身還寄在岳家的籬下,如何照料得到湘陰的老家。而且他也不喜歡利用舉人的地位,有所營謀,則居鄉的生計,復又何在?但他二哥的情形就不同了。
但范仲淹「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的志節懷抱,亦因岳陽樓一記,為天下後世所共知。左宗棠在古人中,是最佩服范仲淹的,所以一登傑閣三層、明廊四面的岳陽,顧不得眺望「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八百里洞庭湖,先忙著摩挲乾隆初年,文學侍從之臣張照所書的岳陽樓記木屏,再一次體味范仲淹當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心境。
「你除了報喜信以外,總還有別的事吧?」左宗棠問:「二少爺怎麼說?」
「不行,病骨支離,難勝跋涉之勞。」左宗棠答說:「她在家是長女,有許多事,少不得她。此外,我還有下情;說實話,內人為我受盡委屈,只期望我一件事,教導她的兩個胞弟。我那兩個內弟呢,跟我也很投緣,無論從那方面來說,我都不能置之不顧。」
左宗棠一看,神色肅然,「二哥,」他說:「這是個肚子裡有貨色的人。」
「皇上不以為然,軍機心知其善而不能爭,也不敢爭。我很擔心,萬一閉關不可,而致啟釁;來自西洋的外患,可不比明朝的倭寇,也沒有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的名將,真不知如何抵擋?」陶澍突然問道:「魏默深你常通信否?」
聽胡林翼談到這裡,陶澍讚嘆不已,「兄弟同榜,事不足奇,但像左家昆仲這樣,哥哥領解,弟弟搜遺復又第一,出處甚奇,倒是罕見。」他又問道:「他們兄弟一定得力於嚴父之教?」
徐法績本人當然亦是「啞巴吃扁食,肚子裡有數」,雖然來回七千里,又當盛暑,跋涉為勞,但能遠離是非之地,而且一趟考差的贄敬所入,三、五千銀子是一定有的,足可維持兩三年的生活,所以欣然就道,自京南下,經河南、湖北,一入湖南地界,便有巡撫吳榮光派來的差官迎接,到得省城長沙,已是八月初六,距第一場只有三天工夫,因此,連公館都不下,自接官廳直接入闈。
「這就越發對了。」左宗棠問說:「四哥,你記得不記得,邵康節封過甚麼爵?」
「那末,還要怪誰呢?」
「如何?」左宗植看著他弟弟問。
由江寧到湖南,應該取道江西,經九江過湖北,入湖南經岳陽沿湘江南下;但胡林翼決定到了九江起旱,往西南迤邐而行,經萍鄉往西,幾十里地便是長沙以南的醴陵,再往西到了淥水入湘江之處的淥口,先去探望左宗棠。
「明天上午,我先跟娘說了,請何先生寫好給森源興的信,讓左貴帶到省城裡,要怎麼開票,他自己跟森源興接頭好了。」
吳山尊所長雖在講究典故對偶的四六,但八股及策論,亦別有奇氣。朱珪在闈中得一卷,諷詠玩味到半夜,拍案大呼:「山尊在這裡了。」接著便去叩阮元的房門,將他從床上喚醒了說:「這本卷子一定是吳山尊的,我夜深眼倦,不能執筆,請你批點。」榜發果然是吳山尊。
到得日暮歸來,門巷蕭然,未得喜信,全家及賓客都絕口不提此事,但平時晚餐談笑諧謔的熱鬧景象,卻也都消失了。
「那好。」趙春欣快地說:「楊歧山在萍鄉城北七十里,來回總得三天;敝東亦正好趁此工夫,跟醴陵吳大令接頭,籌畫一下。等潤芝先生禮佛回來,就有消息了。」
「喔,你剛才說過。」陶澍說道:「我以為他是衡陽人,受了王船山的影響。」
左宗棠先不答他的話,轉臉問左貴:「你說他姓邵?」
「是啊。周之琦字稚圭。」胡林翼手持酒杯,徐徐說道:「詞自朱竹垞、厲樊榭創浙派以來;近年又有常州詞派興起,能不依附浙常兩派,卓然獨立的詞人,照我所知,只有兩位,一位就是今年跟我們倆同樣名落孫山的項鴻祚。你還記得吧,跟我們兩個敘過年紀,比我們大十四歲的那個杭州人?」
「不,不!」左宗棠說:「既是家宴,長幼有序,老太太上座;羅二哥居次,下來是表弟;再下來是我跟筠心、汝充、汝光。」
左宗植就一直幹些助人自助、取之不傷廉的營生;如今成了解元,地位更加不同,除了退歸林下的大老以外,便是湘陰紳士的領袖,光是紅白喜事,如為富戶巨室請出來當「大冰老爺」;喪事被請去「點主」之類,為人充場面所收的謝禮,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不敢當、不敢當!這是怎麼說?」徐法績亦趕緊起身,避到座位旁邊。
嘉慶二十五年,大清朝第二回出「連中三元」的豔談,至今不過十來年,記憶猶新;左宗棠卻認為那是十分渺茫的事,不過秋闈得意,不赴春闈,似乎沒有道理。如果說盤纏只夠一個人用,他認為二哥應該儘先,這是天經地義,但此時不必跟左貴談論,只說一句:「我知道了。你不必擔心事,四少奶奶賢慧,一定會有辦法。」
到並肩佇立,憑欄南望「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洞庭湖時,陶澍指著東南江西境內,為鄱陽湖支流分割成一塊塊的青蒼大地說:「『吳楚東南坼』,不親臨目睹,不知杜詩之妙。」
言官稽察銀庫,一年一派,照例為監察御史、給事中滿漢各一員;只要一見上諭,戶部就一定會來送禮行賄;一受了賄,即為此輩所挾制,噤若寒蟬。如果膽小不敢受賄,就必須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否則便有性命之憂;嘉慶年間,有個名叫趙佩湘的御史,奉派稽察銀庫時,十分認真,以致被人在食物中下毒而死,因此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汙的言官,一到銀庫,是連茶都不敢喝的。
「是的。不過,」左宗棠說:「潤芝,你倒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又何忍不顧她的病骨支離,漫遊白下?」
添了酒來,把杯深談,左宗棠談他落第回鄉,到得淥口一看,妻子形容憔悴,瘦骨支離,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那是你這麼想,無奈吏部銓選,自有多年相沿的規矩,不是你想啥就啥的。這些閒話,不必多說,只說你當京官,不能馬上就請假;弟妹在娘家,可以不論,此外,我總有辦法維持一個家,先人歲時祭掃,你亦可放心。倘或祖宗積德,你能入鼎甲,另當別論,我只希望你名在二甲,又點了庶吉士,散館留館,能放個考差,那麼如果我未滿四十,倒很想進京下闈拚一拚。這是兩全之計,我籌之已熟,你依我的話沒有錯。」
「今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二少爺不相信,自言自語地說:『莫得有鬼啥?』報喜的說:這是甚麼事,我們敢弄鬼。解元就是湖南全省的狀元,不用說,二百兩銀子的賞錢是少不了的——。」
於是翻開《周易》找到「未濟」上爻的爻辭是:「『有孚于飲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飲酒濡首,亦不知節也。』」
到了重陽那天,周筠心有個表兄羅仲儀,邀大家去登高,「省城到淥口,一百里路出頭,報喜的再快,也要傍晚才能到。」他說,「如果是『五魁』,晚上才揭曉,報到這裡是明天的事了。與其在家中枯守,不如先去登高。」
「我倒剛好記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間封伯,稱號是『新安伯』。」
果然,等他一上了樓,剛坐定下來,周筠心便即說道:「我打算跟娘說,二哥的賀禮送二百兩銀子;我自己有點私房,也可以抽二百兩出來。有四百兩銀子,眼前以及明年春天的事,不知道能辦得下來不?」
「請四少爺暫時不必回湘陰。」左貴停了一下接下去說:「二少爺叫我趕來報喜信;又說:報喜的很難纏,我慢慢兒跟他磨。家裡有留著供四少爺進京會試的盤纏,五十兩銀子;大概還打發不了,我打算將祠堂裡補貼的銀子也添上——。」
接下來開席,是特為從省城裡請來的名廚。周老太太本來還想叫一班戲來,左宗棠認為太俗氣,現搭戲台也費事,極力勸阻,方始作罷。有酒無戲,不必用方桌開兩席,改用一張大圓桌;為了尊重父母官,要推吳三畏首席,他當然堅辭,改推胡林翼;但胡林翼又謙讓左解元,左氏弟兄不從,最後終於還是由主客胡林翼居首,其次是吳三畏,再次是左宗植,周家小弟兄不上桌,由左宗棠代作主人。
來時悄然,去時卻有意發出聲響;周筠心大聲招呼丫頭,掌燈照路。左宗棠等聲音遠了,方開口問左貴:「你看還得要多少錢才夠?」
但席間敬酒談笑,目標自都集中在左宗棠身上;吃到一半,鑼聲又響,這是「二報」,可能也還有「三報」,但遠不如「頭報」來得重要,由總管開發了喜封,不必主人家親自出面。
爻稱「六爻」——八卦的每一卦,由上中下三個部位的筆畫組成;全卦為上下兩卦相疊,便是六個部位,所以爻數有六,自上而下、第一爻稱為「初」;而第六爻稱為「上」,其餘各以數字區分。
「你不必說這些空話了。」左宗植打斷他的話說,「我在想,你會試得意,不是點翰林就是分部;依你的年紀,決不會榜下即用——」
「何必我費事轉述?我們一起來問左貴好了。」
「正是。八州子弟亦盼雲公有所教誨。」
「會館西面,算卦的姓邵,大家都說很靈,何不去卜個課,看看四少爺的前程。」
「也不該怪他——」
原來在胡林翼自江寧動身之前,正好江寧藩司來見總督,談起旗下官員出差騷擾地方,陶澍深惡痛絕,指示嚴禁;附帶談到有些達官貴人的子弟,亦不免招搖時又說:「凡是所謂『官親』有所需索,地方官亦不必理會。如小婿這一次回湖南省親,我已加以告誡,如果沿途有不檢點的情事,請隨時告訴我,一定痛責;但地方官不可陷人於不義,請貴司設法知會所屬,否則,我不知則已,知道了,一定指名嚴參。」
「非此不足以匹敵『乾坤日夜浮』;用一『浮』字來形容洞庭之大,直可謂之匪夷所思。」
這時靈機一動,開口說道:「我回湖南掃墓,行道經過貴縣,是奉家岳之命,要去淥口看一位至交左季高;他是湖南壬辰科左解元的令弟。」
於是李參將星夜趕路,到第四天上,才將左宗棠接到岳州。在行館,陶澍開中門迎接,肅客上坐;左宗棠要執後輩之禮,主人不許,終於還是以平禮相見。
「無不利,自是大吉。」召慕堯解釋卦象:「本卦變卦皆以坎水為根,升騰而上則由離火而變為震雷,此是『積陰臨陽曦,陰險陽則夷』。變卦更有一鶚橫空之兆,可喜可賀。」
但阮元為士林領袖的地位,卻非曹振鏞所能搖撼,皇帝不僅知道他「學問優長」,而且亦善於衡文,皇帝曾聽先帝談過,嘉慶四年己未會試這一榜,一掃乾隆末年由和珅影響春闈,及殿試的頹風,得人最盛,原因即在會試總裁得人。會試總裁本來人數不定,少至二人,多至七人;康熙以後,大致三或四人,自嘉慶四年這一科起,定制四人,照品級分先後,以「正大光明」為號,會元由首席總裁取中,成為特權,但公正的「正」總裁,多願放棄此項特權,與同僚會商。
這回陶澍奉旨進京,皇帝在養心殿召見十五次之多,談朝廷大政,江南吏治之餘,也問到陶澍的生平,他便提到這座石屋,說每當讀倦之時,臨流小憩,俯瞰清流如鏡,常以此自期,臣心如水,清勤報國。皇帝便說,此屋可名為「印心石屋」,而且御書四個窠巢大字相賜,為大臣前所未有的榮寵。
「『井有君平擲卦錢。』」左宗植唸了一句唐詩。
這八首詩是七律,題目叫做「燕臺雜感」;不用「春明」、「京華」,用由燕昭王築黃金臺招賢的典故而得名的「燕臺」,就知道這八首詩中,不免有懷才不遇之嘆的意味在內。
「這要查書才知道。」
因此,當前年——道光十三年阮元在雲貴總督任上入覲,適逢春闈期近,硃筆特點阮元為總裁;但居首的卻是曹振鏞。由於阮元素稱「衡文巨眼」,所以朝中多期望這一榜能成為「名榜」,但榜發以後,無不失望,因為幾乎找不出一個知名之士。
「是。」
「你歇一兩天就走吧,早去早回。」
在富家之女,十九歲不算小了,所以周家一直催左家迎娶;辦喜事要花好大一筆錢,左家實在沒有力量。到了道光十二年,左家兄弟都要入闈,他們兄弟倆文名素著,雙雙登科,亦是意料中事;周家覺得新女婿中了舉,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所以請出來的大媒,三天兩頭來「要日子」;左家兄弟窘迫非凡,最後大媒提議,不如讓左宗棠入贅;保證岳家不會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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