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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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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想,有誰是我看得上眼的?」
曹雪芹笑笑不答;只問:「娘呢?氣喘好一點兒沒有?」
「我今天不回去。」曹雪芹又問:「錦兒姊,你問這個幹甚麼?」
犧牲是老早選定的三口大豬,此時只用一口,縛在屠床上抬了進來,這口黑毛豬稱為「黑爺」,原是早就洗乾淨了的,但仍須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掃牲體;縛豬的繩子,亦換了新的,這才抬入室內,擺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請祖宗審視,享用這麼一口肥豬,是否合意?當然又須行禮;禮畢就要請「黑爺」歸西了。
「好,好!我出去看看再說。」曹震披上一件細夏布的大褂,匆匆而去。
「這就跟咱們家的小爺一樣,不肯遷就。楊小姐是楊大老爺親自教的書,開出口來,滿口是文;咱們旗下做外官的子弟,吃喝玩兒樂,不成材的居多,楊小姐怎麼看得上眼?再說安徽,也沒有多少旗人,滿漢又不能通婚,就這麼著耽誤下來了。」
「喔,」楊太太遲疑了一下說:「她睡在那裏,等我去看看,醒了沒有?」
「是啊!如今這消息還瞞著她家老太太。楊老爺人是故去了;身後還有麻煩。」秋月接著將楊思烈出事的緣由,約略說了一遍。
「沒有。我沒有這個打算。」
「怎麼?」錦兒急急問說:「你是決定要娶楊小姐了?」
「好得多了。有人送了一個偏方——。」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好女子,既要嫻雅秀麗,又要溫柔體貼,還要讀書明理,這在旗人家就很難找了;長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滿身驕氣,有的一字不識,有的不明事理。偶爾有一兩個可算夠格的,卻又未曾選過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這樣的人才,可想而知,選秀女時一定不會「撂牌子」;就算不選入宮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那裏輪得到曹家聘來做媳婦?
「蓮花白太辣、玫瑰露的甜味兒受不了;我喝南酒,最好是花雕;天氣熱,不必燙了。」
於是,頗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著領路的僕婦走,一面在心裏琢磨,將太福晉可能會問到的事,都想了一下。走近第五進院落,已聽得嬌聲笑語;大概堂客趕早涼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進垂花門,目迷五色,不少身著彩色綢衫的纖影。曹雪芹趕緊低下頭,目不斜視地被帶到了太福晉面前;他很快地抬頭看了一眼,便即垂手屈膝,打著扦說:「給姑太太請安!」
「可不是!」張子穀將卷宗打開,裏面是一大疊借條,「情形各家不一樣,請二爺定個章程下來,我好去打發。」
曹雪芹也就必得暫時擱著,而且也穿上外衣;錦兒與秋月便重新料理杯盤,預備移席到廳上款客。
聽得這話,秋月與錦兒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錦兒便即說道:「原來是我作的媒;如今我要打退堂鼓了。這頭親結不得;不然就是我害了太太。」
話雖這麼說,臉上卻有怏怏不足之意,秋月不願意他受委屈,便又說道:「你心裏有話,儘管說出來;怕甚麼!別悶在心裏,悶出病來。」
「這麼熱的天,你替我安分一點兒吧!中了暑還得了!」
秋月和錦兒都沒有想到,他會提出來這麼一個理由;而且一時也辨不清這是正理還是歪理,只覺得正面不容易駁倒。
「其實,也沒有甚麼!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而況有方先生在一起,我可以跟他學好些東西。」
「自然是替她找個主兒。」
當然,曹震不必再跟曹頫住了,帶著錦兒另立門戶;夏雲仍舊幫扶季姨娘,照料棠官。跟著馬夫人到張家灣的是秋月與繡春;日子過得很平靜,也很舒服。六年以來,一年只進一次京去會親,唯一的例外是前年去了兩次;多出來的一次是去喝夏雲的喜酒;她成了繡春的嫂子——王達臣喪妻,繡春策動馬夫人做媒,讓王達臣娶了夏雲填房。為此,季姨娘很不高興,見了繡春從無好臉色。
「行!」錦兒想了一下說,「楊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幾時把楊太太接了來打牌;讓芹二爺闖了來,不就彼此都見著了嗎?」
「說詞無所謂,就說太太要親自來看她家老太太的,只為身子不爽,所以派了你去。另外帶幾樣水禮就行了;那天送了一百兩銀子的奠儀,據震二爺說:楊太太很感激。所以這回不用再送甚麼貴重禮。」
「喔,」馬夫人被提醒了,「談起繡春,我更應該搬出京;那一來,繡春不就該回來了嗎?」
「起來!你娘好吧?」
於是曹雪芹想了一下答說:「跟姑太太老實回話,我倒很想到前方見識見識;不過我非得跟我娘說明白不可。」
「他說,陪那些大爺玩兒,就是正經。別看那些『寶石頂子』,看上去個個是『繡花枕頭』;就要『繡花枕頭』才好。這話怎麼說呢?他說:只要那班人一派上了甚麼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時候發財也容易得很。」
這時曹雪芹帶來的那班同學,每人都有一兩斤肉下肚,吃飽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在心,便說一聲:「走吧!」帶他們出了王府,方始告訴保住:「我有事,你代我告一天假。」然後就在門房中閒坐,等候曹震。
這話中就帶到春雨了。秋月便假咳一聲,作為警告,錦兒卻吐一吐舌頭,是自覺失言的神氣。曹雪芹從小便愛體會女孩子的心境;當即笑道:「你們粧神弄鬼,一定瞞著我甚麼;趁早從實招來!」
「就為的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裏去;有件事得告訴你。」
錦兒會意,便不再說;略略又坐一會,告辭出門,上了車才向秋月動問。
「啊!」秋月假作驚訝:「這可真是巧了。就不知道性情像不像?」
「相親的話還早。」秋月問錦兒:「你打聽清楚了,確是沒有人家?」
「回頭有話要告訴。如果喝了酒睡午覺;一醒要趕回學裏,不就沒法兒跟你談了?既然你不回去,儘管放量喝;有南酒、有玫瑰露、有蓮花白。」
「好!我再請教,假如相看不中呢?」
於是第二天一早,四色儀禮一輛車,錦兒陪著秋月去看楊太太;道明來意,楊太太不斷稱謝,非常客氣。但始終未見楊小姐的蹤影;秋月此行的本意在此,所以最後忍不住問了:「姑娘呢?我也該見一見。」
原來他們有個詩社,夏天夜集;在德勝門內積水潭看荷花做詩,貪涼坐到四更天,饑腸轆轆,商量著到那裏喝一頓「卯酒」;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禮節,識與不識,皆可作不速之客,因而帶了他的那班同學,做了第一批賓客。
「這,」秋月不解:「通州一個月難得有男客上門——。」
「那好辦,還有呢,奶捲?」
繡春倒也心平氣和,「原是我對不起季姨娘。」她說:「不過季姨娘也想得太一廂情願了;她打算著夏雲能照料棠官一輩子,那是辦不到的事。且不說年紀差著好幾歲,夏雲又豈是肯服低做小的人?」
「要談到照應,咱們不有一位當太福晉的姑太太在那裏?」錦兒冷笑:「不過,太福晉對你不敢恭維而已。」
秋月不敢答話,因為她知道這時候的一句話,可以決定親事的成敗。倘或楊小姐四德皆備,只為她一句話不能成為曹家的媳婦,不但誤了曹雪芹,而且良心也不安;如果贊成呢,萬一楊小姐也像春雨那樣,城府極深,甚至也不是重視貞節的人,那更是一大罪過。
「震二哥說你有話要告訴我。」曹雪芹接口:「我已經猜到了。沒有關係,你說好了。」
「奶捲倒也想,就怕天熱,甜的太膩。」
曹雪芹這一回也與以前不同,在沒有相親以前,先就一處媒人說溜了嘴的地方,大加批駁;將女家貶得不堪作配。這一次也許因為媒人是錦兒的緣故,曹雪芹頗為興奮;而且向輪番遊說的秋月與繡春,作了堅決的承諾,只要楊小姐如錦兒所形容的那樣,他一定仰體親心,怎麼說怎麼好。
「不要緊!我有上好的普洱茶;還留著四兩杭州的龍井,一直捨不得喝,今兒可要開封了。」
「真想不到!」秋月問說:「如今怎麼辦呢?」
「好吧!就分六個月。」曹震又問:「祝家怎麼說?」
「那位方先生;你是說方問亭?」
進了大門,往右一轉,另有一個大院子;南北各有五楹敞廳,亂糟糟地擠滿了人,只聽有人說道:「好了!曹二爺來了;你們等著吧!」
「那也無非表示關切。」秋月淡淡地答說。
「秋月來了?」曹雪芹又驚又喜地:「在那裏?」
「這你就不必問了,我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我聽說了還不止一回。」錦兒又說:「我總不致於造她的謠吧?」
滿洲的風俗,「祭必於寢」,所以宮中祭神是在分屬皇后的坤寧宮;王府就在王與福晉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墻上設一塊朱漆擱板;板上懸一塊鑲紅雲緞黃幪,下黏低錢三掛;稱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這個俗名。「祖宗板子」前面設一張朱紅長方矮桌,上供香燭。陳設雖簡,禮節卻異常隆重——第一https://m•hetubook•com.com天揀米選豆;第二天磨粉蒸麵,到得這天午夜過後,祭禮便開始了;平郡王府從大門到上房,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但聲息不聞,不但沒有人說話,連置放器物都不准出聲,以肅靜為至誠。
說到這裏,錦兒有了主意,很快地接口:「對!『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就照這個宗旨辦事;當作相看不中。如今算跟楊家是久已相與的熟人;既然他家遭了不幸,照你的話說,應該量力幫助,送一百兩銀子的奠儀,也很像樣子了。」
到得過午不久,夕祭開始,只是「省牲」須用右手;「黑爺」是一頭母豬。黃昏時分,撤餑餑獻牲,這後半段的祭禮,由主婦主持,這件事累人不說;有些知書識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歡尋根究底的才媛,倘為冡婦,必須主持夕祭時,每每會有一種恐懼委屈之感,因為這後半段的夕祭,有個專門名稱,叫做「背燈」,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戶,屋子裏漆黑一片,只有主婦在內。這還不夠隱秘,中門亦須緊閉;閤族男丁都在門外屏息等候。
聽得這話,錦兒縱有不快,也一掃而空了,「你想吃點兒甚麼?」她問:「趁早說,我好預備。」
「差不多。」
「那末是冬雪?」
「沒有!」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領閤族男丁三叩首,廚子隨即和麵作餑餑,就在院子裏臨時架設的大灶上蒸熟,裝成十一盤每盤十一枚,獻上供桌,免冠行禮;接下來便是「請牲」了。
「雖然多經一道手,回扣可不會少一分。」張子穀自問自答地說:「人家為甚麼替你白當差?只為他跟范芝巖是聯手慣了的;就算咱們自己去接頭,范芝巖還得去找他。」
「真是皇恩大赦!」曹雪芹一面解鈕子脫長衫,一面說道:「震二哥不在,咱們一塊兒吃吧。」
那是一個月以前的話,曹雪芹倒是真的丟開了,馬夫人卻還耿耿在心。她的想法跟錦兒不同,覺得楊家的事,也並不是問都問不得;楊思烈如果生前有虧空,人都死了,自然一切從寬,若說追產賠補,十成中能還個三成,便可了結。至於楊老太太,既如風中之燭,也不過拖個一年半載的事;到時候料理身後,無非幾百兩銀子的事。
「他是講佛經上的因緣。」秋月幫著解釋。
移居張家灣的原因很多,有一個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習慣,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飲食上頭,連馬夫人都得米飯麵食間雜著吃,而又不光是稻麥各嗜之異,還有繁簡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餃子就是餃子;吃打滷麵就是打滷麵;棠官——如今叫棠村了;常說:「這是吃點心嘛!那裏是吃飯?」
到得下一天,馬夫人找了錦兒、秋月、夏雲來說:「我昨兒晚上想了一夜,京裏我住不慣;我也不必住在京裏。張家灣的房子,是平郡王託怡親王在皇上面前說話,馬上快發還了;到那時候,我想搬到張家灣去住。」
聽這一說,秋月的臉就紅了,「不提這個行不行。」她說:「聊些別的。」
這番話說得情理周至;辦法也是乾淨俐落,秋月佩服之餘,笑著說道:「現在我才知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把震二奶奶教你的本事,拿出來了。」緊接著又向曹雪芹說:「我看就這樣子辦吧!你看怎麼樣?」
曹震手摸著青毿毿的下巴,沉吟了好一會說:「咱們想法子不叫戶部追就是了。」
「這樣最好。」
「咱們跟楊家本來毫不相干,既然有提過親這回事,緣分就不同了;不能按一般應酬的規矩來辦。楊家母女也真可憐;如果咱們不幫幫她的忙,似乎說不過去。我想,送點錢也沒有甚麼不妥。」
曹雪芹這才明白,太福晉的意思是,要讓他跟著平郡王到北路軍營去效力,在軍功上博個前程。功名富貴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張騫、班超立功絕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見賢思齊的念頭,心裏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這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如果不用追差價,他也不敢拿這張借據來要債。」
曹雪芹覺得此人熱情可親,頗有好感;當下滿口承諾:「是!是!我定會來找張五哥。」
一聽這話,曹雪芹便注意了。原來曹震所說的「祝家」,是京城裏有名的「老根兒人家」之一,世代業米,在明朝便是鉅富;稱為「米祝」。他家住在崇文門外板井胡同,園林極盛,傳說十天都逛不完;曹雪芹久已慕名,所以此時不由得留神細聽。
曹雪芹不作聲,低下頭去挾了一塊粉蒸雞,剛要送入口中,突然抬頭說道:「就不是親戚,也不能不管。」
「借半年的錢糧?那不開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後吃甚麼?」曹震接著又說:「最多借兩個月;分四個月扣。」
「能幹得出甚麼正經來?還不是陪那些貝子、貝勒、將軍、國公爺甚麼的,變著花樣找樂子。我勸他,回京五、六年,也沒有看他幹出甚麼正經;成天陪那些大爺玩兒,會有出息嗎?你道他怎麼說?」
「那末,你要我想甚麼呢?」
「這能怪我嗎——?」
「這太慘了!家裏還有風中之燭的老太太,看來遲早不保;一旦倒了下來,讓她們母女怎麼辦呢?」
「我想吃燒牛肉。」
「你說是誰怎麼辦?是問楊家,還是咱們家?」
「我看其中有緣故。那位姑娘是故意躲著咱們。」
到得晚上,曹震向錦兒抗議:「兩碟子下酒菜,一簸籮『半定兒』;再就只有餃子了!這種日子,我可受不了。」
「談了一下,大致是以近報遠;譬如運烏里雅蘇臺,本來規定三千石,報它五千石,運價自然就高了。這多出來兩千石的浮價,就可以扣下來。」
「甚麼主意?」
錦兒不即作聲;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才說:「既然你猜到了,那就不必忙。先吃飯,回頭讓秋月跟你說。」
「可不是!」錦兒又說:「這筆帳只有我清楚;震二爺不知道。不然,親戚都做不成了。」
說到最後一句,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曹雪芹既詫異、又好笑,便帶點揶揄的語氣說:「震二哥,你也有衙門了!你的衙門在那兒啊?」
「唉!」秋月忽生感慨:「四兩龍井還一直當寶貝似地!想想從前的日子,真連覺都睡不著。」
「說得是!」錦兒也希望如此,作為她對楊家的一個交代:「你看送多少呢?」
「是啊!」
對於馬夫人的主張,曹震贊成;曹頫反對。其實也不是反對,只是他自覺有奉養寡嫂、撫育胞姪的天職;極力勸馬夫人一動不如一靜。這是出於至誠的情分,馬夫人只有多方勸說,緩緩以圖;最後到得小兄弟倆進了景山官學,馬夫人細說了連出京去,絕了曹雪芹時常想家的念頭,反於他學業有益的道理,曹頫方始同意。
聽過一番形容,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經你看中,必是好的。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馬夫人問道:「這樣的人才,何以十八歲還沒有婆家?」
「當然。無論如何,太福晉的意思,我得跟娘說。」
等張子穀告辭;曹雪芹才有機會開口,將太福晉的意思,照實說了一遍。曹震一樣地大感意外。
錦兒不肯放鬆,連連催促:「說啊,說啊!你說出來,我替你拿主意。」
「是的。」馬夫人深深點頭:「原該慎重!咱們想法子打聽打聽。」
「你別聽人造謠!姑太太對我也沒有甚麼。」曹震緊接著又說:「不怕官,只怕管;多早晚,平郡王跟莊親王那樣,派了總管內務府的差使,那時你看看,我曹某人是怎麼個樣子?」
「我知道。」秋月笑道:「一樁親事不成;要提另一樁,合該喜氣臨門。」
「那怎麼談得上?」
「最近米價又漲了——。」
「好吧,這件事我答應你。」
好一會,楊太太掀簾而出,臉上是不安的神氣,「我女兒給兩位道乏。」她說:「實在是身上不舒服,還在發燒,沒法子見客。」
「太太的主意不錯。」秋月點點頭說:「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學了;怎麼辦?」
「在廚房裏。」看曹雪芹四下張望,在找秋月的蹤影,錦兒便又說道:「廚房裏很熱,你別進去;先把大褂兒卸下來,涼快、涼快。」
「不要緊,中午不來,下午派人去接他。紅煨的鹿筋,本來就差點兒火功;晚上吃更好。」
「這話有道理。」曹震轉為興奮了:「咱們倒找范芝巖談一談。」
「有一個月的恩餉了;另外再准借一個月。」
從錦兒回京,馬夫人的心境,一日比一日開朗,因為一切都可說是稱心如意;錦兒很快地有了回音,說楊太太很願意結這門親,欣然接受邀約,作為變通的「相親」;挑的日子是五月廿五,那天不但是黃道吉日,而且如俗曲「鴛鴦扣」中所唱的,「日子是個『成』。」
「楊老爺出事了!」錦兒說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甚麼案子,撫臺指名題參,楊老爺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樣,得了中hetubook•com•com風,來不及請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還瞞著他家老太太。」錦兒又說:「楊太太也真可憐,老爺死了,還不能發喪、不能哭。你想想,那過的是甚麼日子?」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也不去談他;只談你。」曹震勸道:「你別想得太美,自以為一番豪情壯志;等吃了苦頭想回來,那時你才會懊悔。反正這件事一定辦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是有那麼點意思。」錦兒突然說道:「不談了!談起來勾起我的心事;咱們談些有趣的事。」
馬夫人拗不過她,只得承諾。於是到京未幾,她就悄悄地自己接頭了一個尼庵;聽說曹震將到,便陳明馬夫人,搬到庵中去住,不過仍舊是帶髮修行。如今馬夫人遷往通州,曹震留京;繡春自然就不必住庵,該跟著馬夫人走了。
「有誤會?甚麼誤會?不過,也難說;回去非好好問他不可。」錦兒自言自語地;從她臉上看得出來,狐疑滿腹。
曹雪芹是在官學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頫也在糧臺,當即問道:「原來四叔也要跟王爺去辦糧臺!」
「不過,不看也罷。」錦兒又說:「一看讓你失魂落魄,害相思病,那可太缺德了。」
見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張子穀所談的事;心裏不由得替他擔憂,很想勸他幾句,當今皇帝,最重操守,出了事只怕平郡王都無法庇護。但還在思索如何措詞時,卻又有人來回公事了。
看曹震微微變色;而錦兒未說出來的,必非好話,秋月趕緊重重咳嗽一聲;連連使著眼色,硬把錦兒已在喉的「狂嫖濫賭」四字,截了回去。
這是指曹家的丫頭而言;秋月便說:「咱們家那麼多人;大海撈針,那裏猜去,你也得給個範圍才好猜。」
「好!我明白了。」秋月問道:「總不能空手上門;而且也得有個說詞。」
這是馬夫人的一樁心事。撫孤守節,必得抱了孫子,心裏才會踏實,自覺不枉多年辛苦;而在馬夫人,更有要抱了孫子,才能告慰曹老太太於泉下的感覺。這是一種責任;隨著曹雪芹的年齡漸長,這分責任也就越來越重了。
「了她一家的事,有五千兩銀子就行了。既然成了至親,這個忙應該幫。」馬夫人說:「這也不算買人家的好;不過人心都是肉做的,楊家姑娘感激在心裏,自然格外盡她做兒媳婦的道理,這不是一件好事?」
「那末,不追呢?戶部不追,我有借據在他手裏,不就欠了他一筆債了嗎?」
一語未完,秋月重重拉了她一把,「不必打攪吧!」她說:「讓姑娘好好息著。」
「我這會兒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門裏談去。」
一語未畢,聽得已有人聲,一個是曹震,一個是曹雪芹,錦兒迎上去問道:「你們倆怎麼會走在一處?」
「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興:「聽說祝家的園子,十天都逛不過來;原該住幾天才能暢遊。」
這時整頭豬已置入大鍋去煮;煮熟撤餑餑獻牲,豬頭朝上,頭上插一把柄上有個鈴鐺的鸞刀,另外盛湯一碗,碗上架一雙筷子,隨同供獻。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這時天已經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閤族吃肉吃餑餑散福,不准喝酒。
「你都見見!」太福晉便一一指引:「這位是禮王福晉;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晉——。」
「他暫時不去。」
「不是跟了去;在京裏管事。」太福晉又說:「眼前還沒有名義,只是派在糧臺上做個耳目。」
曹震啞口無言,亦只有像馬夫人那樣的嘆口氣而已。
「這是辦不到的事。太太怎麼能放得下心?」
這當然是遁詞。錦兒心想,照秋月的性情,當然不喜浮而不實的人;她會做詩,也必得個才子來配她,大概一個翰林也就差不多了。
一聽這話,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你是為了沒有看到楊小姐那個大美人兒生悶氣!」她故意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楊小姐可真是絕色,這兩天哭得淚人兒似地,真正叫、叫甚麼『一枝春帶雨?』」
「這樣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驛站;令弟耍回京,隨時可以去要車。」
「你恰好說反了,楊家是巴不得結這門親。不過,我不能做這個媒。」
「我們的話又不是聖旨!」錦兒很大方地說:「你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聽你的。」
「啊!」剛說得一句,曹雪芹便打斷了她的話,顯得很注意地問:「怎麼回事?是在安徽去世的?」
「有五、六天的工夫,應該來得及;太太就預備『過禮』吧。」
「要怎麼寫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就算那樣,彼此總還是有情分在的。」
沒有名義是因為曹頫眼前還是「廢員」,不能奏請派差;不過這當然也是軍功,只要打個勝仗,平郡王辦「保案」時,補敘勞績,復官無非遲早間事。
「這也不過三千兩。」曹震有些失望:「能辦得了甚麼事?」
「喔,」秋月有些詫異:「怎麼,奠儀不是你送去的?」
錦兒告訴曹震說,這天下午有人來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訴委屈;又誇耀在南京時如何闊氣,三頓飯兩頓點心,肥雞大鴨子連丫頭都吃膩了,夏雲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卻是越說越起勁,到底讓人家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才堵住了她的嘴。
「我到『造辦處』去辦事,順便就把他接了回來。」曹震向錦兒使了個眼色:「你告訴他吧!」
「你回去問問你娘的意思看。」太福晉說:「你跟你娘說,不會讓你去打仗;勸你娘放心好了。」
「你不是說姻緣?」
曹雪芹心涼了半截。父母之喪,照旗下的規矩,百日服滿;倘以漢人的服制,三年之喪至少得一年以後才能出門。
「喏!」曹震用手一指:「那不是?」
錦兒的話還沒有完,曹震搶著開口了,「多少是一回事;送錢又是一回事。」他說:「人家沒有報喪,也談不到『接三』,送這一百兩銀子算甚麼?」
「這,二爺還不明白,無非拿筆據換筆據——。」張子穀沒有再說下去。
秋月心中一動;繡春一個月總有一兩回到鏢局——通州是水陸大碼頭,鏢局很多;常有小夥計來通知,說王達臣託帶了東西來,或者捎有口信。繡春一去總是半天;照此看來,話出有因了。
為此,她曾特為託人去打聽;楊思烈的虧空,有三千兩銀子便可結案。
「話不是這麼說,只要心一動,就是種了因,必有個收緣結果;何況,已經約了人家來相看,怎麼說還沒有動手?」
曹雪芹沒有想到太福晉是關懷他的功名事業;這方面他自己都沒有仔細想過,所以一時楞在那裏,不知如何回答。
話又談不下去了。錦兒也覺得局面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難受;當即說道:「暫時不談吧!好久都沒有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兒聊他個通宵。」
「沒有人疑心你。」秋月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倒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為了避免再一次無謂的應酬,太福晉叫人將他從屋後角門帶了出去,穿過甬道,回到原處,賓客已經大集,曹頫與曹震亦都到了。曹頫神態如常;曹震卻有種掩抑不住的興奮之情。
似此遠摒男子,獨留主婦一個人在密室祭神,當然是表示甚麼都可以供獻給神的。當初何以制訂了這樣的儀式,已無從稽考起源;現在的禮節是,主婦在室內行九跪九叩的大禮;頓首八十一次之多。「秋老虎」的炎威猶在,穿上禮服在密不通風的屋子裏行此大禮,那可真是苛刑;「大奶奶」——平郡王福晉,好不容易行完了禮,已站不起身,雙手扒地,膝行摸索著到了矮桌前面,將「黑爺」頭上的鸞刀拔了下來,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聲:「快點燈!」
「性情如果也像,我根本就不作這個媒了,人挺穩重的,出言吐露,極有分寸。」
「怎麼?秋月在這裏,倒評評理,我這不都是好話?」
於是,秋月又悄悄地進了一次京;將馬夫人的意思告訴錦兒。她體會得到馬夫人急於想抱孫子的心情,當即說道:「既然太太有這個想法,自然照辦。不過,回頭你見了我們那位二爺,別提這件事;因為他說過好幾回了,楊家這頭親千萬結不得;一結就是無窮之累。」
「楊家的事吹了?」
錦兒笑笑說道:「看起來你倒跟楊小姐有緣;也許天生你就喜歡那種樣子的人。」
這話在秋月心頭重重撞擊了一下;當即問道:「你說,會鬧甚麼笑話?」
「不錯!能讓你看得上眼的不多。」她故意宕開一筆:「咱們只算閒聊,照你說,要怎麼樣的人,你才看得上眼呢?」
「你別問我,你說你的好了。」
「對了!這一點還得留心,別在言語中帶出來。」錦兒又說:「看他明天甚麼時候來,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不是很關心。」
「怎麼呢?」秋月問說:「楊家有話,不願意結這門親?」
正在忙著,只見高陞進來說道:「二爺要陪客人一起坐;m.hetubook.com.com讓我來取扇子、墨鏡、荷包。另外說跟姨奶奶要一個盒子;裏面要裝荳蔻、藿香正氣丸。」
馬夫人當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於是重新商量,改從北方的飲食習慣;頭一天吃炸醬麵,弄了八個「麵碼兒」,擺得倒也還熱鬧:第二天吃餃子,除了兩碟子醬菜,就是一碗下餃子的湯,名為「原湯」,可助消化。
「有甚麼好酒?」他問錦兒:「昨兒晚上沒有睡好;我得喝點酒,好好睡個午覺。」
「沒有甚麼!」曹雪芹自怨自艾地:「早知如此,也用不著害我昨晚上大半夜不睡。」
「行!」錦兒答得非常爽脆,但有轉語:「這一陣子人家落了白事,不能出門;等她服滿了,我一定想法子讓你看一看她。」
在錦兒面前,大家都不願談繡春;因為是個很尷尬的話題,這一天卻是錦兒先提起來,而且話很坦率;她說:「你是姑娘家,大概體會不到繡春的心境;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又怕人疑心我存著私意,唯恐她有一天還會跟震二爺好,所以每一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今天可真是忍不住了。」
「是不是多了一點兒——。」
盤算了一下,跟秋月商量,仍舊願結這頭親事。
「『梨花一枝春帶雨』。」錦兒極力搜索枯腸,掉了一句文:「真是『我見猶憐。』」
「王爺交代,寧可先緊後寬;開頭一寬,做成例規,以後就難辦了。」
「我看過皇曆了,月底也是『成』日。秋月,你跟錦兒商量,到那天我親自去看,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秋月沒有不信的理由;稍為多想一想,恍然大悟,脫口說道:「怪不得太太要住通州,大概就是不願跟娘家人來往。」
話中隱然有責備之意,秋月深感惶恐,「除了像春雨這句話以外,我再沒有瞞著太太的話。」她說:「我也只是聽錦姨娘說,沒有見過人,更不知道她的性情,這是芹二爺的終身大事,我不敢隨便說話。」
「你呢?」錦兒脫口問說:「你就不為自己打算;太太總也替你操過心吧?」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帶我一個?」
「你們都這麼說,我還能說甚麼。」
「好話倒是好話。」秋月笑道:「震二爺,我不是幫咱們錦姨娘,她的話不錯;最後那句話實在用不著說,一說就不中聽了。」
「現在是極好的機會,你到前方營盤裏吃兩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個名堂來了。」太福晉又說:「只不知道你母親肯不肯放你?」
「是夏雲?」
「那時,」秋月緊接著錦兒的話說:「春雨不也是這個樣子?」
錦兒遲疑了一會,方始回答:「聽說她在爺兒們面前,有說有笑,毫不在乎;話說得難聽一點兒,就是輕狂。」
「唉!」錦兒嘆口氣;然後低聲說道:「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跟太太提。馬家的人,心狠的居多;震二奶奶的東西,一大半下落不明了。」
「這倒不忙在一時,那怕等你在官學裏散了學再去也不晚。反正你四叔也在『糧臺』上,隨時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這也是我想搬到張家灣的緣故之一。」馬夫人答說:「上學住堂;是芹官該吃的苦,誰也替不了他。再說,不吃這番苦,也不能成材。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死心塌地;如果仍舊住在京裏,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離了京,隔著百把里地,來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雖說吃肉的規矩,客至不迎亦不送;客去不辭亦不謝,但曹雪芹畢竟是至親晚輩,不能不向太福晉致意。
「你來得正好!派一輛車,派兩個人,送舍弟到張家灣。」曹震回頭問道:「你那天回來?」
將他跟季姨娘相提並論,曹震認為是奇恥大辱;怒氣剛要發作,錦兒卻又發話了。
這是照旗下的規矩,馬夫人到女家親自去相親;猶如六禮中的「問名」,看中了送一柄如意,或是贈一枚戒指、一支簪子,名為「小定」。女家到了那天,少不得要費一番張羅,所以馬夫人須問「來得及、來不及?」
「怎麼個樣子?無非又是——。」
秋月笑道:「震二爺真是財迷心竅!」接著又問:「可有過這麼樣的機會呢?」
「喔!」馬夫人詫異地問:「你上回怎麼不說?」
「是——,難道是讓馬家吞沒了不成?」
「我不是說在家,是在外頭。」錦兒急忙補充:「在鏢局子裏。」
「不是。」
「姻緣前定,這也是急不得的事。咱們看中人家;人家可不知看得中咱們不?」秋月又說:「事情要做得穩當,先別提相親不相親;最好找個機會,能讓芹二爺看看人家小姐;也讓人家看看咱們。你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是!」曹雪芹躊躇著說:「王爺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來不及。」
張子穀想了一下說:「能不能分六個月扣?」
曹震幾乎客散盡了才走;一見曹雪芹,詫異地問說:「咦!你怎麼不上學?」
祭天既畢,曙色已露;趕緊舖設「地平」,布置坐具,來吃肉的賓客已經到門了;第一個是曹雪芹,還帶了他的一班同學。
「二爺,」張子穀微笑說道:「你要紮實;人家也要紮實,領據是出了,將來報領五千、實運三千,另外兩千石運到近處,戶部要追差價,怎麼辦?」
「好了!」錦兒向秋月一揚臉說:「咱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飯了。」
「本來千年無不散的筵席!老太爺在日常說:『樹倒猢猻散。』如今樹也倒了,本就該散了。」馬夫人又說:「四老爺跟震二爺自然要在京裏;我可不用。搬到張家灣清清靜靜;日子愛怎麼過就怎麼過,也省得聽人的閒言閒語。」
「這時候來,」錦兒在一旁咕噥:「也不知道吃了飯沒有。」
「我是老實話!這幾年你們莫非還沒有經驗過?內務府出身的,有人照應跟沒有人照應,差了遠了去了!有人照應,升官發財,比誰都容易;沒有人照應,嘿,嘿,」曹震似乎難以形容似地:「那種差使簡直不是人當的。」
「大概肯出。」
「對了!你回頭就走,我叫人派車送你去。」曹震躊躇滿志地說:「現在可方便了!要車有車,要馬有馬,要船有船,要伕子有伕子。」
真得要咬緊牙關,才能撐持得下去;散福之後,便得預備祭天,俗稱「祭竿子」;這根神所憑依的竿子,以杉木製成,高出屋簷,這個露天的祭禮,儀節與晨祭及背燈都不同,牲用公豬,不光是去毛,還要剝皮,稱為「脫衣」。肉煮熟後,選取精肉,跪切成絲;供神後,將肉絲與小米飯拌合在一起,另加血腸,移置竿頂的「斗」內。這個禮節卻是有來歷可考的;據說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起兵征明時,打了一次敗仗,匹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馬躲在一株大樹之下;忽然飛來一大片烏鴉,掩護太祖,擋住了明兵的視線,因而得以脫險。為了崇功報德,設竿子祭烏鴉;託名祭天。
「好酒有!不過,我得問你,你甚麼時候回學裏去。」
談來談去,結論是一樣的,早早促成繡春的終身大事。但為繡春物色怎麼樣的一偁夫婿,看法卻不一樣,錦兒希望繡春成為「官太太」;秋月卻認為不如就嫁了鏢客,門當戶對,順理成章。
「為甚麼?」
「話不是這麼說。」曹震大為搖顛:「除非他也寫張東西給我。」
「我想起來了。」秋月突然問道:「芹二爺還不知道這回事吧?」
「太太這個算盤倒是打得真不錯。」秋月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了:「不過,有件事我得跟太太回,楊家的姑娘,跟春雨長得很像。」
「女大不中留!我勸太太早拿主張出來;不然,有一天鬧了笑話,反倒害了繡春。」
一面說,一面指揮小丫頭張羅茶水,替曹雪芹打扇,等坐定不久,曹雪芹看錦兒進了臥室跟曹震在說話,立即便溜到了廚房。
「祝老四說,歷年的軍糧,都是他家辦;回扣有一定的例規。不過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寬兩個月,他願意每一石送一錢半銀子。」
正好發還房屋的恩旨也下來了,除了張家灣的大宅以外,還有前門外鮮魚口的一所市房,那裏是整個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北鄰肉市,東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戲園「查樓」,寸金寸土,所以這所市房很值錢。
從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斷有人來提親,但真應了一句俗語,叫做「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門第,雖說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過王妃,尋常做個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晉——就不願意。但也有些滿州世家,尤其是隸屬上三旗的,因為皇帝動輒有「包衣下賤」的話,一樣地不願跟曹家聯姻。
「怎麼談不上?你倒想,一成了兒女親家,楊家的事,太太能不管嗎?」
「論人才可真是沒話說。而且,」錦兒臉上是又驚又喜的神色:「我還告訴你一件事,那位楊小姐長得好像咱們家的一個人,你倒猜,像誰?」
「你幹嗎攔我?」
「別問我!」錦兒緊皺著眉說:「倘或問www.hetubook.com.com我,我只有一句話:最好像繡春那樣,住庵!」
「本來軍糧就是運價貴。」張子穀又說:「祝老四很願意幫忙,說可以替你出個主意。」
「人家怎麼說?人家說,妻財子祿,原有定數:如今苦一點兒,是留著福慢慢兒享!反倒是好事。」錦兒詰責:「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樣不懂事?」
「咱們談正事吧,」秋月說道:「楊家,應該送禮吧?」
「昨天。」秋月轉身看著曹雪芹:「看你又瘦又黑,必是大熱天到處亂逛,曬成這個樣子。」
「你在官學,多早晚才算滿期?」
「今天是『會文』的日子,我得把一篇『策論』寫好了才能來;那知道撲個空。」
「就是這些話。你吃肉去吧!」
「那還不好辦?等你從通州回來,到他園子裏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話的事。」
「叫他雪芹好了。」曹震說了這一句,便談公事:「怎麼樣?都是來借錢糧的?」
「我說不上來!」秋月搖搖頭。
「是——」張子穀將椅子拉了一下,湊近曹震,低聲說道:「他說軍糧完全是運價貴;運到烏里雅蘇臺、科布多,運價每石二十五兩,北路最近的也要十一兩,通扯是十六兩銀子一石。兩萬石米光是運價就是三十二萬兩;倘或在這上頭耍點花樣,弄個兩三萬是很方便的事。」
正在談著,曹震回來了;一見秋月便說:「楊家的事,很麻煩;萬不能結這頭親。你現在成了咱們家的姑奶奶了;回去好好勸一勸太太,雪芹的親事不必急。將來包在我身上,給太太找個才貌雙全,又賢慧、又能讓雪芹得岳家照應的兒媳婦。」
聽得這話,秋月不光是反感;甚至有些冒火了。但她一直有個警惕,言語行為上一定要有分寸,別讓人背地裏批評她驕狂自大,儼然以主子自居。因此,緊閉著嘴,不發一聲。
錦兒沒有接腔,叫人到「羊肉床子」去買了一塊燒羊肉,外帶一碗滷汁拌麵;晚上在院子裏納涼,一面喝龍井茶,吃棗泥松子奶捲,一面聊天,提到了繡春。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慣例;不過由奢入儉,少不得委屈些。那時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樣,住在一起,錦兒當家、秋月管帳、夏雲掌廚,商量定規,每天開三桌飯,裏頭一桌、外頭兩桌,五菜一湯,三葷兩素;有米飯、有饅頭。曹震口中不言,心裏覺得不足;所以一有客來必留飯;留客就得添菜,倉卒之間,無處備辦,常是館子裏叫幾樣冷葷熱炒;或者買個最好的「盒子菜」。日子一久,親友之間有了閒話:「他家還以為是在當織造、當巡鹽御史呢!排場照舊;看樣子私底下窩藏的家財真還不少。」
「託他?」曹震問說:「那不又多經一道手?」
原以為太福晉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晉和格格要接待,中門傳進話去,所得到的答覆,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見面了。」那知竟是:「芹二爺請進去吧!太福晉正在問呢。」
「我那知道。」夏雲指著錦兒說:「你問她!」
「你怎麼來了?甚麼時候到的?」
「這得請示太太。」這是一句守著她身份的話,其實她是作了主了:「我想跟太太說,送一百兩銀子的奠儀。」
接著,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見,那人叫魯興,是鑲紅旗的八品筆帖式,派在糧臺上管車馬;所以說他「來得正好」。
「能如此,人家就沒話說了。不過也得有個憑據才好。」
中門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啟門秉燭而入;福彭推門進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漿,面無人色,趕緊將她攙了起來,低聲撫慰著說:「辛苦你了。好歹撐著一點兒。」
雍正五年春天,舉家回京歸旗,馬夫人只在家裏住了半年,便即遷居籍沒入官,而又蒙恩發還的通州張家灣住宅,一住六年了。
「到今年年底。」
「這個禮怎樣送呢?人家現在又不發喪。」錦兒又說:「等將來盤靈回來,弔總要開的,只有到那時再說。」
「那,范芝巖肯不肯出領據呢?」
「不知道。」沉默了一會,秋月突然說道:「你回去好好問一問震二爺,那奠儀是怎麼送的?其中一定有了甚麼誤會了。」
「問楊家,也問咱們家。」
「更不是了!」錦兒有些困惑地:「你為甚麼不猜春雨呢?」
「就是你們春夏秋冬四個。」
「對了!」曹震立即接口,是想結束這個話題的語氣:「這一段兒就算過去了;請你跟太太說,不用再操心了。」
「不怪你怪誰?」錦兒搶著說道:「你別鬧了!你的見識跟季姨娘一樣。」
「倒是一句甚麼話呀?」秋月心想,她是這樣的態度,卻不妨把她心裏的那句話逼出來,當下催問:「既然忍不住,還不快說?」
這話傳到曹頫耳朵裏,大為不安;他跟馬夫人說:入境隨俗,既然歸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習慣;讓人覺得標新立異似地,大非所宜。
「楊家已經請了一位叔伯弟兄,趕到安徽料理去了。至於咱們家,我看,這頭親事是吹了。」
聽了這話,曹雪芹又有些躁急難耐的模樣;秋月便即說道:「她又在逗你了!別理她。我雖沒有見過這位姑娘,料想不過庸脂俗粉;果然是十分人材,不能到現在還沒有婆家。」
錦兒心想,原來她是沒有人看得上眼,不是矢志不嫁;然則若有人看得上眼呢?這樣一想,心就熱了。
「那就仍舊只有託錦姨娘。」
丫頭取來了酒,錦兒與秋月也都斟了一盅陪他喝。兩個人暫時都不說話,只勸曹雪芹加餐;看他吃得差不多,方由秋月開口。
「受不了也得受!」錦兒答說:「太太一上桌子,眼圈兒就紅了;嘆口氣說:『家真是敗下來了!』雖沒有怪你,怪四老爺,你也該想想,不是你在公事上老捅漏子,大家又何致於過今天這種日子?」
「可是太福晉那裏呢?怎麼交代?,」
「照這麼說,他出的主意,范芝巖一定會照辦?」
但季姨娘對她的成見,始終固結不解;繡春亦始終耿耿於懷,希望釋嫌修好。這件事在馬夫人提起來,亦是小小的煩惱;此外,便是曹雪芹的親事了,是個極大的煩惱。
「楊小姐的老太爺去世了——。」
到得午初時分,還不見曹雪芹來,錦兒心裏便有些嘀咕了,「可別讓你說中了!」她說:「這位小爺忘了今天的約,讓咱們白忙一陣,那就太冤了。」
曹雪芹一時也記不了那麼多名字,反正都是長輩;只執晚輩之禮便不錯。等請安完了,只聽太福晉向在座命婦告個罪,將曹雪芹帶到另一間屋子裏問話。
一時沒有善策,也就不談了。張子穀只說祝老四想請曹震吃飯;主隨客便,要個日子。曹震欣然相許,定了定邊大將軍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我說我送去;震二爺說不用費事了,他派人送去好了。那兩天正熱,我也懶得動,就隨他去辦吧。」
「反正——」秋月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不能告訴他,楊家的姑娘像春雨。」
秋月大為詫異;遲疑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問說:「莫非震二奶奶手裏那點東西,還不夠你們吃個十年、八年的?」
曹雪芹自然發覺了,錦兒故意在逗他;便索性老一老臉皮說:「不過怎麼樣,讓我見一見,行不行?」
「就算萍水相逢,遇到這種事,也應該盡力幫助,而況有此一重因緣。」
曹雪芹大為詫異,「方先生怎麼不去?」他問:「郡王少得了他嗎?」
「一面託她;一面自己要去看一看。」馬夫人說,「你再到京裏去一趟,看找個甚麼緣由,乾脆就找上楊家去。」
「這是甚麼道理?」
「你今年十九,早就過了當差的年紀。」太福晉說:「官學裏唸滿了,也不過當個筆帖式,或者庫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頭?你身子一向壯實,我看你不如棄文就武吧!」
原來繡春雖說為了震二奶奶一死所感動,答應仍回曹家,但一路上思量,錦兒已有了姨娘的名分;她在曹家是「有功之人」,倘能生子,便有扶正的希望。但如自己仍歸於曹震的偏房,錦兒便得落後一步,豈不是妨礙了她爬上高枝的機會;再說錦兒如果真的扶了正,自己又何能甘於側室?因此定了主意,向馬夫人堅決聲明:願回曹家,但必不能與曹震住在一起。
「這要看她自己的意思。」錦兒叮囑:「反正你務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回去跟太太商量個妥當辦法,也了掉一件心事。」
秋月一面炒菜;一面跟曹雪芹談家常。錦兒走來笑道:「你到底還是溜了來了!快請出去吧,震二爺跟你有話說呢!」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園子。」
飯開在兩面通風的穿堂中,家規猶在,只設兩個座位;曹震兄弟剛扶起筷子,曹震新用的跟班高陞來報,到了兩個不速之客;都是內務府的官兒。
「甚麼憑據?」
「沒有比這件事更能教我心煩的!這兒又沒有人,你倒把你心裏的想法跟我說一說。」
「為甚麼呢?」
「打聽了確是沒有。不過有三家人家在提親;晚了說不定會錯過機會。」
「這一說,太太的打算更不錯了。」秋月看著夏雲和_圖_書說:「我自然是跟著太太到張家灣。四老爺跟震二爺呢,是不是還住在一起?」
「不必咱們去找,託祝老四就是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馬夫人釋然了;轉臉向秋月商量:「總得先相相親才好。」
「為全家著想,名聲最要緊。原來說得好好地;只為人家遭了難,咱們就不提這回事了,不顯著太勢利嗎?」
「肯出就好辦。不過,這件事一定得先紮紮實實說妥當:『大概』可不行。」
「虧得今天有菜。」秋月幫著張羅:「震二爺會客去吧!留客人便飯好了。」
不過,最近她的心境開朗了些;端午前後,有人來說了一頭媒,女家是正藍旗包衣姓楊,而且一直保留著漢姓;楊小姐的父親叫楊思烈,舉人出身,現在安徽當縣官。這年三月裏,在京的楊老太太得了中風,楊思烈遣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機緣,為錦兒所見,相貌端正,談吐文雅,一打聽今年十八歲,已過了選秀女的年齡,不正好配給曹雪芹?為此,錦兒特地從京裏趕到通州來作媒。
「那好辦。反正太福晉也說了,等你年底在官學的期限滿了再去亦不要緊;眼前先支吾著,到時候再說。」曹震又說:「不過,你回去還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謊就露馬腳了。」
馬夫人頗持大體,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另外還有託付秋月掌管,專門留給曹雪芹的一份,日子應該是寬裕的;曹震有震二奶奶留下來的私房,只要錦兒管得緊,也不愁溫飽;只有曹頫比較拮据,便作主將鮮魚口這所市房,歸屬曹頫。每個月收租息貼補,將就著也可以維持一個小小的排場了。
「我不能替太太弄個累。」錦兒放低了聲音說:「你倒想,芹二爺一成了人家的女婿,養兩代寡婦;聽說楊老爺還有虧空,要是一追,不更是無窮之累?」
「是啊!我要等你來商量,怎麼告訴他。」
張子穀退後一步,頸往後仰,伸一指指著曹雪芹,「一定!」他是很認真的神氣:「芹二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對於曹震的勢利,秋月頗持反感;而且明知錦兒是為馬夫人著想,但不知怎麼,總覺得她做人不該如此。因此,對於楊家的事,她不再管他們的感覺如何,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到了門前一看,曹雪芹一切都明由了,新黏一條尺許寬、六尺多長的梅紅箋,濃墨大書「定遠大將軍駐京糧臺」;又一張尺寸較小,寫的是「定遠大將軍大營塘報處」。曹震自然是在糧臺辦事,怪不得一臉春風得意的神情。
秋月仔細看了看錦兒的臉色,不像是在跟她開玩笑;再體味她那詭秘的笑容,心裏已經猜到了,卻不願實說。
曹雪芹對這話頗有反感,卻無法駁她;楞了好一會,忽然舉箸大嚼,「我也想通了!只當沒有這回事。」他說:「放著對胃口的菜不吃,不太傻了嗎?」
「事到如今,還有甚麼好說的?你想想——。」秋月覺得很難形容自己的心境,索性頓住了。
「對了。如果要追差價,他就拿這張借據來抵付。」
「本心又怎麼看得出來?」秋月突然省悟,自實似地在額上打了一下:「我是怎麼啦?今兒老跟人抬槓!」
「有過。」錦兒答說:「那年有位福貝子派了陵差;我們那位二爺替一家木廠說合,承攬工程,分了三千銀子。倘或沒有這一筆進項,這幾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麼過了?」
他指的是鑲紅旗三都統衙門,就在平郡王府斜對面;曹雪芹大為不解,內務府正白旗的人,怎麼會派到鑲紅旗去辦旗務?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問:「姑太太沒有別的話?」
「那,」錦兒接口說道:「我們瞧瞧姑娘去!」
「本心可是不同的。」
聽到最後一句,錦兒先就皺了眉;「你啊,」她說:「一向就是用不著說的說,偏偏要說。」
原來約了相看的日子,就在明天;倘或曹雪芹一早就來了,當然表示他對楊小姐極感興趣。秋月的判斷是,他決不會早來;說不定根本就把這個約會忘掉了。
「我沒有甚麼為難的事,何用你來拿主意?」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是夏雲先開口:「這一來,不就都散了嗎?」
「喔,」曹雪芹答說:「無女的因緣。」
這不能用「殺」或「宰」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宰豬稱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豬耳朵,灌一大碗燒酒下去,將「黑爺」灌醉了,省得「省」時亂叫。至於下刀時,亦有規矩,晨祭用公豬,以左手執刀。及至剖腹開膛,第一件事是將附著於大小腸之間的脂肪剝下來,連同生豬血一起先上供。這腸間之脂,就是詩經中「取其血骨」的骨;滿洲話叫做「阿穆孫」。
聽得這話,曹震正好自便,「你們姊妹們難得在一起,愛幹甚麼幹甚麼。我不打擾。」曹震說完,抬腿就走。
「為甚麼大半夜不睡?」
「不錯,關切!他楊家要咱們曹家來關切,這又是為了甚麼?」曹震問道:「讓人家誤會咱們曹家還是願意結這門親,麻煩可就大了。」
「你等我說完;如果我比錯了,你再鬧也還不遲——。」
當然,要辨道理還得秋月;她想了一會說:「事情是兩樁。譬如說,已經有了婚約,如今要悔約,彷彿嫌貧愛富似地,自然不是咱們家會做的事;可是八字不見一撇,還沒有著手事情就變過了,這又有甚麼褒貶好落的呢?」
「這個主意好,我們就聽你的信兒好了。」馬夫人又說:「到時候秋月跟繡春去走一趟。」
「你怎麼不說話?」馬夫人說:「有甚麼話都告訴我吧,別再瞞著了。」
「我是想,反正親事不成了,這話又何必去說它。」
「我想多住兩天。」曹雪芹答說:「給我借兩匹馬,我帶了瑞德回去,不必費事。」
話沒有完,秋月將一口酒嗆了出來,又咳又笑,臉脹得通紅,「你真缺!」她說了這一句又笑。
「你是聽誰說的?」
「那末,祝老四打算出個甚麼花樣?你問他沒有?」
「幹嗎?我們有事談,不是去應酬。」
說完,楊太太轉身入內;她家是三間房,東屋透出藥香,想來是楊老太太臥疾之處;西屋懸著竹簾,傳出喁喁細語,必是她們母女在交談。秋月屏著氣側耳細聽,卻一句聽不出來。
聽這一說,曹雪芹便知他的官銜是「司庫」;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招呼,張司庫已放下手裏的卷宗,滿臉堆笑地拉著曹雪芹的手說:「原來是芹二爺!我叫張子穀;咸安宮官學離這裏也不算遠,下了學找我來。」
「張老爺」便是剛才叫大家「等著」的那個人;一進來先指著曹雪芹問:「這位是——?」
「那末是怎麼個緊法兒呢?」
「這就是舍弟雪芹。」曹震又對曹雪芹說:「這位是張五哥。別看他成天在銅錢眼裏翻跟斗,人可風雅得很,琴棋書畫,件件皆能。」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問道:「楊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麼樣?」
錦兒與秋月忙了一上午,本來請揚家母女,是打算在館子裏叫一桌席,顯得鄭重些;如今原約取消,只為曹雪芹預備一頓飯,反倒費事了,因為曹雪芹愛吃的,大都是費工夫、講火候的菜。
「我是怕痕跡太顯了;萬一好事不成,彼此都不好意思。」
「怎麼樣?」秋月望著曹震的背影說:「看你們二爺這一陣子氣色還不錯。幹點甚麼正經?」
「原是。你娘就你一個;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沒有把握,不會讓你走這條路。你把我的這番意思,務必跟你娘說清楚。」
「『梨花一枝春帶雨。』」秋月回答。
「一個月怕不行。」張子穀是很為難的模樣:「有人還打算借半年呢!」
「現在還不能『招』。咱們先談正經。」秋月說道:「凡事你也不能由著你的性子;因為親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要為全家著想。」
「你猜到了?」錦兒便問:「你猜到是甚麼事?」
於是打發了高陞,曹雪芹坐回原處。曹家家規重,有曹震,總不免拘束;此時就可以出主意了。
「相貌長得像,無所謂;就怕脾氣也長得像,那就壞了。」
「太太不去?」錦兒問說:「去玩幾天,又有何妨?」
曹震眨了一會眼,遲疑地問說:「你的意思是,要給他出個借據?」
「託姑太太的福。」曹雪芹答說:「哮喘好得多了。」
此言一出,嘈雜之聲頓息;大家都轉頭來望,有個蘇拉上前向曹震請個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廳朝南的一個隔間中坐定,向那蘇拉說道:「你請張老爺來。」
平地起了波折,馬夫人大失所望;不明緣故,更覺煩悶。繡春也是急性子,對錦兒語焉不詳,深致不滿;主張秋月仍舊進京,去問一問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過禮」便是下聘禮,檢點珍飾、買辦羊酒,馬夫人不愁無事可做;那知正忙得起勁,秋月預備動身進京時,錦兒忽然派人來說:楊太太母女不能赴約,親事緩一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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