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鏢局子打聽漕船的消息去了。」
「非得回趟家,事情才算有交代。話很長,一時說不完。」曹雪芹問道:「繡春呢?」
「賭也是無事可做,又想不出有生發的花樣,才走上那條路的。你看,我這一陣子有正經事幹,不就少賭了嗎?」
「恭喜、恭甚!」秋月再一次道賀:「恭喜震二爺升官得子,雙喜臨門。」
「要緊不要緊!」
「挺新鮮的吧?」錦兒答道:「說穿了不希奇,當的錢太少,加上利息,仍舊比買現貨便宜得多,這張當票自然就值錢了。」
「有。」
「哼!」
「那不就是熬出頭了嗎?」秋月緊接著又說:「可是你怎麼又說,還是過苦日子好呢?」
「今年真是熱鬧了。」馬夫人說:「有他們夫婦倆在,倒正好搬家;內外都得力。」
「芹二爺十九了,自然該辦喜事了!倘或老太太在;一定比太太還急上十倍,巴不得早抱個曾孫。」
剛檢點停當,只見秋月走了來說:「怎麼想起來喝酒?井裏不還有浸在那裏的水果?」
「也不見得!七品官兒也沒有甚麼了不起。」曹雪芹緊接著說:「現在倒是有個機會,將來說不定王二嫂還勝過我的朱師母呢!」
「誰?」
顯然的,口氣是鬆動了;秋月便起勁地問:「那個鏢頭姓馮,是不是?」
繡春的臉更紅了,故作不解地:「甚麼事?」
「我不回去,我等王二哥來。」
「他不肯,我肯啊!」曹震本性盡露,毫不掩飾他的傖俗,「只要我來放兩句風聲,女家的八字,一個接一個送來;那時候,你們就有得忙了!」
繡春臉一紅,閃避著說:「這去說它幹甚麼?」
一語未畢,突然發現秋月已站起身來,隨即掩面疾走;曹雪芹一楞,「是怎麼回事?」說著,便要趕進去探個究竟。
「你少喝一點兒!」錦兒勸誡地說:「如今有正經事幹了,成天醉醺醺地,讓王爺瞧著也不好。」
「對了!」馬夫人忽然想起:「繡春呢?上那兒去了?」
「你們別一廂情願了!還不知道王二哥自己的意思怎麼樣呢!」馬夫人又說:「夏雲雖說想當官太太,只怕也未必捨得她女婿一去幾千里。」
「震二爺說要擺排場,這話也有道理。說老實話,只要真的是於芹二爺有好處,我可以跟太太去說,想法子替震二爺擺個看得過去的場面。」秋月又加一句:「你看呢?」
繡春知道闖了禍了;但曹雪芹進去一看,這場禍便不易收拾;所以一把將他拉住,「沒有甚麼!」她將他按在椅子上:「你替我安安靜靜坐著,包你沒事。」
於是繡春將曹雪芹送了出去,回到後院,只見秋月倒又坐在竹榻上了。
「也有外頭人。」
「你也真是!」曹雪芹嘆口氣:「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我不會打窗子裏跳出來。」
「不要緊!隨它去,自然慢慢會消腫。胡亂一治,反倒治壞了。」
「好,過去的不談;只談將來。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呢?」
曹雪芹故意賣個關子,「不忙,這跟我今天回來有連帶關係,回頭我一塊兒談。」他又說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此外,她還有第三個不便出口的理由,馬夫人進京,繡春當然也要跟了去;這一來,錦兒所聽聞及顧慮的那些事,便都可以丟開了。
「繡春,」馬夫人發覺她一直對移家的事,不表意見,便即問說:「你平常主意很多;今天怎麼倒不說話?」
聽這一說,馬夫人的興致立刻就好了。原來王達臣已有信來,這回要帶著妻子來看馬夫人跟季姨娘;炎炎長夏,起旱自是極苦之事,決定附搭漕船北上。繡春想念夏雲,格外起勁,經常悄然溜到鏢局,託人去打聽王達臣夫婦所搭的那一幫漕船到了沒有。
他自己不覺得好笑,就更好笑了;「你啊!」錦兒忍俊不禁地:「怎麼回事?傻裏呱嘰的。你不想想,醋魚送了來都涼了,還好吃不好吃?算了,你別管了。」
「你道效勞二字也言重了。其實是一家都有關係的事。雪芹還沒有當差;四老爺人太老實,有好差使他也不知道怎麼樣玩兒,就眼前來說,還要靠我,把我弄上去了,然後我來拉雪芹、拉棠村。秋月,你說我的打算錯不錯。」
「那當然。我是說定局以後。」
能得這一說,曹雪芹興致便來了;正打點精神,想找一個有趣的話題,繡春卻又開口了。
她當然常想到馮大瑞,但每一想到,總是自己千方百計地迴避;儘力把馮大瑞這個人和名字忘掉,越快越好。但這時候思路一震開,再也無法收束;順理成章地想了下去,不由得就自問:就嫁馮大瑞,有何不可?
聽得這一句,剛轉身要走的曹震倏地回頭;雙眼睜得好大,已有掩不住的笑容,「怪不得!」他亂眨著眼:是在極力思索甚麼似地:「這一陣子老愛喝醋——。」
繡春覺得這個法子,確可免於羞窘;但心中卻有怏怏不足之意,所以一直不曾開口。
「夏雲倒沒有覺得他這個行當有甚麼不好。不過,我總覺得委屈了夏雲。她也是有志氣的人,能像碧文那樣就好了。」
「不過,我倒有件事不明白。」曹雪芹問道:「大好月色,何以你們背光而坐?望出去一團漆黑,有什麼好看的。」
繡春一接手巾,立刻就解開了剛才所見的疑團,秋月是因為淚腫了眼睛,用熱手巾敷著消腫。意會到此,頓時著急。
曹雪芹對這些家務瑣屑,向無興趣,便不再問;繡春覺得該散了,便打一個呵欠,作為暗示。
於是,繡春也熱淚交流了,毫不遲疑地到門外輕聲喊道:「秋月,你開門,讓我進去。」
「就因為麻煩,才要早日著手;別看現在是夏天,日子快得很,一晃眼就到了年底下,那時候又過年、又搬家,手忙腳亂,嘆一聲『悔不當初』可就晚了。」秋月又說:「太太如今只拿主意好了。定了主意,餘下的事我跟繡春來辦。」
馬夫人笑了,「真是!」她說:「在一起就是勾心鬥角;再不然就是——。」
到家恰好曹震也剛回來;笑著問道:「你們倆到那裏去了?我問老媽子,說沒有交代;也不知道你們甚麼時候回來。你們再不來,我可又要走了。」
但也很巧,繡春亦恰於此時歸來,進門先問了曹雪芹好,才喜孜孜地告訴馬夫人,王達臣帶著夏雲,已過了天津北倉,旦夕可到。
繡春「嘆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又說:「馮大瑞是山西蒲州人。」
曹雪芹猶有戀戀之意,經不住繡春軟哄硬逼,只好歸寢。繡春看他上了床,為他掖好帳門,油燈中只留一點微燄,然後輕輕關上房門;還怕曹雪芹會悄悄起來窺探,索性去取了根擀麵杖,套入雙扉門環,從外面閂住了。
這使得曹雪芹將信將疑,大為困惑,「你怎麼好端端編造這麼一段兒呢?」他說:「總有個緣故吧?」
這就是繡春受秋月之託,把他調了開去的一法;繡春看事已妥貼,順理成章地說:「那就早點睡吧!明兒個趁早風涼去走一趟。」
「這也不必去提它了。」秋月說道:「反正要跟震二爺住遠了,太不方便,是辦不到的事;以後只有想法子,能讓她儘量少眼震二爺見面。」
「這是幹甚麼?」繡春在心中自問,怎麼樣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一面說,一面去推門;門是繡春剛才出去過了,回來尚未閂上,所以應手而開。而就在秋月愕然不知所措時,只能「咕咚」一響,繡春已跪在她面前了。
「他的家世你倒很清楚。」秋月接著又說:「等你二哥來了,說妥了親事,讓你二哥帶著夏雲先到蒲州住下來,回來再把你接了去,就在那裏辦喜事。曹家的人一個不沾。」
「我是說府裏的事。」
秋月的聲音很輕;但除了稍覺冷漠以外,別無異樣;繡春躊躇了好一會,覺得去留兩難。
秋月不作聲,拿起當票來看,那筆龍飛鳳舞的草書,一個字也識不得,便又放下問道:「這,一共該多少錢?我是說全都贖出來。」
沒有分家,如像在南京那樣,自然住在一起;既已分炊,不宜再合。秋月心裏是這樣想,但不願明說;含含糊糊答道:「且等太太自己去看了再說。」
「這個月做了三回了。」曹雪芹答說,「都是臨時有人邀的。」
「心裏有事,睡不著。」秋月笑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說鬼話,你也說鬼話;真有你們的。」
曹雪芹將「姑太太」希望他從戎;曹震料定馬夫人不會同意,教他如何搪塞的話,照實說了一遍。
話雖如此,語氣中卻聽得出來,馬夫人似乎並不以此事為然;尤其是秋月,還覺得馬夫人彷彿預見到這件事不會成功。既然受命等夏雲來了,去探探她的口氣,自然先要明瞭馬夫人的意向。當然,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
「你贊成不贊成呢?」
「我不說了,挺好的事。」
「我又何嘗想學四老爺?再說,四老爺那班清客,也沒有一個是我看得上眼的。」
「秋月,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說內裏的事,不是柴米油鹽那種家常細故,凡是跟府裏有關係的公事,可以關起門來先商量的事,https://m.hetubook.com.com老王爺說話,還是很管用。」曹震接著又說:「譬如說吧,有了放大將軍的消息,自然要商量商量,那些地方應該派自己人?小王爺就說:『四舅人很靠得住,我想請他在京裏管糧臺。』老王爺就說:『老四不過當差謹慎,才具可不怎麼樣;辦事還是通聲能幹。』就這麼著,將來糧臺上少不了是我管事。」
「這何勞你交代?就是他回來了,也不會告訴他。」秋月又說:「明天等你們走了,我跟太太正好慢慢兒商量你的事。」
這話說得很明白;錦兒當即表示:「人心都是肉做的。震二爺吃喝嫖賭、糊塗的時候多;不過也有一樣好處,好歹是知道的。你只看他對我的情形,就知道了!」
秋月驚訝萬分,脫口說道:「又何致於如此!」
「這一陣?」錦兒疑疑惑惑地:「我不知道你幹的甚麼正經?不就是常找內務府的人去玩兒嗎?」
「先開花,後結果,能生女兒就能生兒子;不妨跟震二爺先說明白。反正錦姨娘是候補的震二奶奶;至於那天補實,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繡春一向耳聰目明,秋月當他真的聽見了人聲;便屏息著細聽,只聽墻外犬吠,便又笑著說:「不錯!隔墻有耳,是『黃耳』!」
想到秋月這晚哭腫了的雙眼,繡春不覺心頭一懍,急忙答說:「好,好,我依你就是。」
取來兩副杯筷;兩人一左一右,名為陪著曹雪芹喝酒,其實只是替他剝菱、剝蓮子。繡春一面動手,一面問道:「最近做詩了沒有?」
繡春靈機一動,很快地答說:「秋月害眼,怕光。」
「題目呢?」繡春又問,「是隨便做,還是先擬好了的?」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此念一生,自己都大吃一驚!隨即便浮起了作孽的感覺;趕緊抹乾身子,穿上布衫,將蒲團移了過來,當窗跪下,雙手合十,口中急急默唸「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但抬頭正見一輪明月,自然而然地在心裏冒出來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姑太太怎麼想到這條路子?」馬夫人有些困惑,「這得好好琢磨,現在把話說了出去,到年底下官學唸滿了,可又怎麼說呢!」
這一下局面就很僵了。秋月不能不開口,「是啊,」她附和著:「一社不能只做一首近體;那怕是律詩,遇到像溫飛卿那種捷才,手一叉一句;叉八下,詩就有了,餘下來的辰光,幹甚麼?」
「不會!鏢局子的人會留他。還有,明天祭倉神;他有一回不是沒有趕上嗎?明天正碰上了,他自然不肯錯過。聽說祭神的吉時是在午後,那就得太陽下山才能回來。」
「如果錦兒替震二爺生個白胖兒子,太太作主,拿她扶了正。有她看住震二爺,太太不就可以放心了?」
「沒有花你的錢的道理;我來給她。」馬夫人又說:「不過用你的名義也好。此外呢,還要怎麼幫他的忙。」
秋月也想起來了,只要聽見胡同裏有銅盞相擊,泠泠作聲,是賣酸梅湯的挑子經過,錦兒一定會喚小丫頭去買一大罐,這是信而有徵了。
「如今話既然說出口了,我就索性說明白一點兒;秋月,我很感激你,不過,如今芹官是你照應大了,你許給老太太的願心已了;再說,以後只怕你也照應不到。所以,這趟進京,我也耍發個願心,替你好好找個女婿。」
錦兒是在當票背後做了記號的,大致算了一下答說:「連本帶利,總得兩千銀子。」
「怎麼樣啊!你有話儘管說。」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我這幾年在這裏清靜慣了,真是捨不得搬走。再說,搬家也是一件麻煩的事。」
生性好強的繡春,眼睛頓時浮起一個戎裝帶刀,紅纓帽後拖一支藍翎,有好幾名士兵跟隨著的綠營武官的影子,只覺得滿懷舒暢,笑得一嘴銀牙、燦然盡露。
這時曹雪芹已從廊上繞過了來,開口就問:「秋月呢?」
繡春已面月而坐,先不答他的話,只問:「你是怎麼出來的?」
秋月沉吟了一回,起身拉著她的手,「你來!」她只是耍換個方向坐,背對月光,臉上漆黑,「這樣子,你就不必怕害臊了,跟我說實話,我替你辦:包管妥貼。」
曹雪芹急忙問道:「你到那裏去?」
「你倒說給我聽聽。」
「那,我就再陪你一會兒。」
「是你們詩社裏的人?」
這自是指馮大瑞;「妹夫」二字入耳,繡春心頭一震,而臉上發燒,不由得嗔道:「你說的甚麼?不跟你說心裏話,你當我不把你看成姊妹;說了心裏的話,你又拿我取笑。」
「怎麼呢?」曹雪芹問道:「你怕震二爺招惹你?」
見此光景,曹雪芹便轉眼去看秋月;她亦正在看他,兩人都是無奈的眼色。不過曹雪芹自目語中受到了鼓勵——秋月自覺掃了繡春的興,示意曹雪芹補救。
「也許是個女孩兒。」錦兒接口:「別高興早了。」
一聽這話,繡春忍不住想笑,掩住了嘴,側耳細聽,看秋月如何回答?
「回太太的話,」她說得很慢:「我當然應該跟太太進京;不過,我想住庵。」
一聽這話,秋月起了俠義之心;實在也因為同是青衣出身,多少有一種類似兔死狐悲之感。沉吟了好一會,冒出一句話來:「只要你肚子爭氣,我請太太替你作主。」
「繡春不願意回京,」是馬夫人的聲音:「只怕不是像你所說的,怕跟震二爺見面;大概還是那個緣故。」
「對了!頭一樣就是醋溜魚。」曹震一本正經地說。
「對了!回娘家。」秋月笑道:「你將來可也別忘了回娘家。」
秋月懂她的意思,如果據實而言,了無含蓄,馬夫人必然也會覺得詫異;看她平時嘴這麼硬,原來她心裏所想的,全不是這回事!因而答說:「這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對了!」曹雪芹將起身要走的繡春喚住:「我剛才沒有聽清楚,你二哥到底那天到?」
繡春覺得好笑,忍不住撇一撇嘴說:「聽聽,倒像是咸安宮官學的教習。」
「好,喝一口。」曹雪芹微一仰頭,喝了一大口。
「你說,要怎麼樣才算熬出頭?」
「你明白甚麼?」
「你到那裏去?」錦兒問說。
「我不告訴你了,我學了好些法術。這是隱身法,等你看見我,我早就看見你們了。」曹雪芹又問:「秋月怎麼樣?」
「是啊!我早就餓了。」曹震接口:「胡同口新開了一家淮揚館子,還不錯;叫幾個菜來吃吧!我請客。」
「你這雙眼睛怎麼辦?天亮太太看到了,怎麼說呢?」
「想抱孫子,自然也是心事;還有一層,只怕你跟繡春都體會不到。」
「我們家的場面擺開來,跟他家不同。俗語說的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舊家的講究,暴發人家做夢都想不到的。還有一層,近來流行兩句話:『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樹小房新還有辦法,不起新屋,買舊家園林好了。『畫不古』就不是錢上的事了!幾十家名家的書畫,題的款都不是他家的人;只有咱們家,將老底兒的書畫、古董擺出來,每一樣都有來歷,只看上款題的老太爺的號,客人馬上就添了三分敬意。那時候讓雪芹多學學應酬,開口『先祖』;閉口『家表兄』,那有多神氣!」
有了些酒意,加以心境開朗;此時的曹震,興致極高,滔滔不絕地發抒他的抱負。錦兒聽得入神,自不待言;連錦兒都覺得他應該刮目相看,如今的「震二爺」倒不是以前只懂吃喝嫖賭的「震二爺」了。
這樣一想,越發將身子後退,躲在暗處,悄悄凝望,但見月色如霜,將秋月屋子裏照出一大片白色;而就在這一大片白中,出現了一條側影,自然是秋月;等她轉過身來,但見臉上蒙著一塊手巾,而且用雙手撳住,好久都不曾放下來。
「啊、啊!」曹震答應著轉身就走了;不一會去而復回,手裏已多了一張紙,大聲喚他的小廝。
「真是,月光之下,也有『青天』。」曹雪芹笑著舉杯:「來,來,秋月,咱們喝一杯!」
「我想,最好等我二哥來了再說。」
第二次催促,繡春可真不能不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小丫頭早替她倒好了一盆水在那裏,便脫卻竹布衫,卸了肚兜抹身。此時月色已經偏西,斜照入窗,正好讓她自己看到豐|滿白皙的前胸,捏一捏左臂,肌肉還是緊鼓鼓地;不由得想到他二哥的把兄弟、專走口外鏢的馮大瑞,有一次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借扶她過青苔時,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再想到秋月跟馬夫人所說的話,心中驀地一震,震開了她的思路。
「你呢?」秋月問說:「你也在那裏待一天?你可以到仲四奶奶那裏去玩。」
這在秋月真是聞所未聞,「當票也能賣錢嗎?」她臉上是那種怕自己聽錯了的神氣。
曹雪芹心中一動,立即說道:「王二哥到來得巧!」他又問繡春:「我記得你好像跟我說過,你以前的嫂子,不怎麼願意你二哥走鏢。是嗎?」
「再說m.hetubook.com.com,太福晉對我也很不錯;至少不會反對小王爺用我。不過,還是得先敷衍老王爺。」說到這裏,曹震的臉色,突然變為嚴肅:「秋月,我有一句耍緊話跟你說;也可以說請你幫忙,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來得突兀,秋月便看錦兒;而錦兒卻是茫然不解的神色。這一下,秋月便不能不出以慎重了。
「那何不贖出來再賣呢?」
「好啊!那裏來的?」
「總算沒有白來一趟。」秋月舉杯說道:「到底帶了個喜信兒回去。」
「你怎麼睡了又起來了呢?」
「太太倒還不要緊;就怕芹二爺問。」秋月泰然笑道:「說不得只好裝病了。」
「可有一層,你想到了沒有?一早去了,打聽好了,他不又馬上回來了嗎?」
「那,你就不能把我心裏的話,告訴太太。」繡春接著又說:「就作為你的意思,打算這麼辦。」
「啊!」繡春失笑,「真是。」
「我借兩千銀子給你。」秋月慨然說道:「我正好有兩千銀子,存在一家糧行裏,都借給你。」
「好吧!我就不必出去了。」曹震又問:「你們到底到那裏去了?」
這時小丫頭都已睡了,繡春收拾了殘餚剩酒;一個人在月亮下坐了好一會,決定去向秋月陪個不是。
「震二哥說到那時候一定有辦法。娘你別耽心。」
這一場「野馬」跑下來,曉鐘已動;繡春倒不是人倦了,而是對馮大瑞的所見所聞,想得太多,自然思倦了。但由馮大瑞想到她「聽壁腳」的那番話,不免慚感交併;同時也由曹雪芹杜撰的那句「無無我」,了然於人家為甚麼會說這樣的話?旁觀者清,必是自己對馮大瑞的感想,不知不覺中落入馬夫人與秋月的眼中,人家才會有此議論。說起來全是好意,尤其是秋月;也許馬夫人閒言閒語聽得多了,已經很不高興,只為秋月從中排解,才沒有發作。那末,剛才自以為編得很絕的那個故事,豈不是比「狗咬呂洞賓」還不如?
「你明白就好!總而言之一句話,等咱們的這位王爺,一放了大將軍,甚麼事都不同了。不過,在咱們這方面來說,姑太太固然要緊;姑老爺更要緊,非把老王爺敷衍好了不可。」
「可不是!」秋月緊接著說:「這兩月就捎信去,請震二爺在西城找房。」
「眼看你跟繡春,白白把大好光陰蹧蹋掉,我心裏像揪著一個結,實在不是滋味。早早有個新娘子進門,家裏也熱鬧些。」
這下將她急出了一身汗!在意馬心猿、不知如何是好的煩躁中,又想到了李商隱的那兩句詩,抓住了一個「悔」字,自家思量:「她悔,我該不該悔呢?」
錦兒心頭狂喜,可是仍有疑慮,「太太肯嗎?」她說:「咱們曹家,好像還沒有這個例子。」
「不過,明兒個我也想請你陪一陪我;陪我到鏢局子去打聽我二哥甚麼時候到。」
曹雪芹就服繡春,自己也覺得話說得太狂了些,因而笑笑不答。
秋月也點頭:「人挺不錯!長得挺帥的;說話很爽朗,可又不是心粗氣浮樣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曹雪芹笑了,「你把門在外面閂上,打量我就出不來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吧,皇上在西苑養著好些道士,都是有法術的,我跟他們學會了五鬼搬運法,還會畫符。」他問:「你信不信?」
「多謝、多謝!別給我戴炭簍子了。」繡春答說:「我也不是看不開,放不下;我怕惹麻煩。」
「這當然也可以。可是到了那時候,你出爾反爾,我可怎麼交代?」
「你怎麼又要住庵?」曹雪芹說:「到現在還是看不開,放不下。我教你一個法子。」
「太太不會有這種念頭。」繡春仍只是委婉地替馬夫人解釋;秋月當然聽不入耳,但也不再辯駁。
「光是這樣,也不是個了局。」馬夫人忽然嘆口氣:「唉!」而且語氣很重。
繡春不答,顯然是默認了。曹雪芹也不作聲,細細體味繡春的心境;好一會才說:「你還是『無無我相』。」
「行!」繡春答說,「一趟不來,是辦不到的;我想法子絆住他的身子就是了。」
「她看太太去了;時候還不太晚,要不要再出來坐坐?」
曹震未及答話,秋月已目笑道:「一定有醋溜魚。」
話中有話,秋月不免好奇;尤其是曹震剛才所透露的想法,不無道理,曹家要興旺起來,還少不得他在中間接應,所以她又平添了幾分關心,更想跟錦兒細細談一談曹震的一切。
「啊!」曹震突然想起:「我在抽斗裏找到一個楊家姑娘的八字,心想沒有用了;不如送還人家。莫非是這上頭出了毛病?」
「鬼畫符,我才不信。你好好告訴我怎麼出來的?」
「自然是拿你扶正。」
「自然是害眼。」秋月問道:「還能裝甚麼病?」
繡春看自己的話有了效驗,便又想了些閒話來談;將曹雪芹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問:「你明天不回去吧!」
跟著錦兒到了她臥房;只見她開了櫃子,拉開抽屜,一伸手取出一疊當票,總有二、三十張。
曹雪芹卻沒有留心她的臉色;實在也是看不到,因為繡春背著月光。他只想到繡春既然開口了,正好逗她把話說下去。
「這可跟酒不相干!」秋月插|進來說:「他酒才上口,那裏就到了『逸興遄飛』的時候?是你的話惹起來的。」
「這件事,總耍等小王爺放大將軍的事定局了才能談。」
「那才好!」曹雪芹大為高興,「你替繡春也帶一副杯筷來。」
曹雪芹無奈,只得怏快然地答一聲:「好吧!」
「一定是!」秋月向曹震道賀:「恭喜,恭喜!震二爺,多年的心願,到底盼到了。不過,你可不能再惹錦姨娘不痛快;動了胎氣,可不是頑的。」
說著,她將手巾重新泡在熱水中,後乾了交到秋月手中;然後將豎在後廊上的竹榻放了下來,與秋月對月並坐,悄訴心曲。
誰知聽到的回答,是她再也想像不到的;「太太先別為我操心。」秋月說道:「倒是繡春,難得她嫂子也來了;太太別錯過這個機會。」
「忙著相親啊。」
「我不是甚麼看不開;放不下。不過,」繡春跟他說話是隨便慣了的:「姑妄言之。」
繡春感激在心裏,但實在為難;思前想後好一會,方始答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這話一傳出去,不叫人當作海外奇談嗎?」
「我已經想到了,不要緊,有個辦法,不過要靠錦兒肚子爭氣。」
「唉!」繡春嘆口氣,「我是怎麼鬼摸了頭?害你哭出幾缸眼淚。」
繡春楞了一下,微微笑道:「我明白了。」
秋月聽說過仲四奶奶,是鏢局子的內掌櫃;這讓她想起一件事,鏢局都有客房,但如有女眷,倘是交情比較深的,都由仲四奶奶延請到家去住;那末夏雲這趟來,想必也會住在她家?
秋月看她罵得太兇,怕曹震臉上掛不住,連連向錦兒使眼色;但曹震倒不大在乎,「好了,好了!」他說:「包在我身上,替太太找個比楊家姑娘更強的兒媳婦。」
「當然啦。又不像你,是睡了一覺的。」
「要等我去看,就不知道那一天了。不過,我又怕吵;震二爺如果客多,人來人往,也煩人。」馬夫人主意已經定了,便凝神想了一下說:「還是自己找房,有合適的買下來亦不妨;不然就先賃一處。不過無論如何要離震二爺那裏近,才有照應。」
聽這一說,秋月的一顆心才放下;自然也覺得快慰,「起來、起來!」她將繡春拉了起來,順手拿自己的手巾給了她:「擦擦眼淚,咱們到外面去談。」
「當然送了。送人家的喪禮,我還能開花帳?」
念頭轉到這裏,又出了一身汗;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但出了房門,卻又站住了細想了一會;原意是要去向秋月輸誠,沉吟後改變了原意,只要看一看秋月無恙,回來再作道理。
「那末,」馬夫人忍不住問:「你當然也跟著我了。」
「幹甚麼?幹甚麼?」秋月驚問。
接下來,秋月舉了王達臣許多好處;曹雪芹又加以補充;繡春則作了些糾正,說她二哥沒有那麼好。大家越說越有勁,只有馬夫人默不作聲;讓秋月發覺了。
「沒法子!」繡春又無奈何,又得意地:「不說鬼話降不住他。」
這話聽來牽強,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方欲有言,曹震卻又有話了。
「就四更天也不要緊!」繡春脫口便說:「怎麼叫長夜之飲?」
「夏雲不是那種人——。」
這無異火上加油,繡春隨即應聲,「好!」她面向著曹雪芹說:「我說段故事你聽,你看是不是可以當做詩的材料?有家人家,女兒很多,死的死,嫁的嫁,後來剩下兩個;其中一個是讓夫家休了回來的。未嫁的那個,跟她娘說:她雖是人家不要的,人才也還過得去;不如把她嫁了吧!你道她娘怎麼說?她娘說:她已經嫁過一回了。倒是你,黃花閨女,還容易嫁得出去。你說,這不是老天有眼?」
「繡春不是存心要住庵,她有她的苦衷。」
「是啊!你是靈心慧質,m.hetubook.com.com不應該不懂。」
秋月自己也失笑了,但笑聲短促,而且帶著鼻音,聽來像是冷笑,有著不屑與言的意味;這下將繡春剛剛平服下去的氣惱,倏地又提升了。
「那末,」繡春不放心地問:「你預備跟太太怎麼說?」
「有甚麼危險。他是去帶兵;不是去打仗。打仗另外有人。」
「去你的!」錦兒嗔道:「誰愛喝醋啦?」
「我也不知道。」
「這話,我就不懂了。」
「王爺那時候領兵在前方,那裏瞧得見;再說,我只要有正經事幹,朋友要拉我去喝酒,我也有話可以推掉。」
「不舒服了一兩天了。」繡春從容答說:「今晚上眼睛又進了一根飛絲,拿手一揉,壞了,馬上又紅又腫。」
「瞎編的?」曹雪芹狐疑莫釋:「怎麼跟你們倆的情形很像?」
「不會、不會!」曹震樂得只是搔著頭傻笑。
「我跟錦兒商量好了,請太太借五千兩銀子給他,賃一所好房,置一輛好車,動用家具,一共不能超過兩千;餘下三千銀子,存在當舖裏,吃息不動本。此外,看有古玩字畫,借個十來二十件,替他裝場面。這就很像樣子了。」
秋月點點頭說:「你說這話,見得你詩有功夫了。」
「還有句話,明兒在太太面前,只說是你要去打聽,要我陪著;別說是我的主意。」
「怎麼知道沒有別人,也許隔墻有耳。」
錦兒叫人煮了一鍋綠豆粥涼在那裏;曹震唏哩呼嚕喝了一大碗,站起身來,摩著肚子說:「今天這頓飯,吃得很舒服。」
曹雪芹深信不疑,只是問說:「你們聊些甚麼?」
「又來了!」本來耐著性子的馬夫人,厭聞此語,所以突然冒火;不過,秋月體會到繡春的心情,已有防備,及時攔住了馬夫人。
繡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當是甚麼不傳之秘!」她說:「莫非『無我相』我都不懂?」
首先想到的仍是馮大瑞。平時不敢多想,此時一敞開了思路;馮大瑞的一切,風起雲湧般奔赴心頭;就像人在野馬上一樣,駕馭不住,就只好緊緊抓住馬鬃,隨著牠走了。
「喔,」突然間她打斷了繡春的話,「我想起一件事,要趁早交代。明天我裝眼病,芹二爺一定會來看;往常我只要病得躺下了,他一定會端張凳子,坐在床前,陪我聊天,聊個沒完。明天如果仍是這樣子,我的眼就好得慢了;你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到我屋子裏來。」
「做詩的事,是你提起來的,結果我跟秋月大談特談,你反倒沒有話了!」
「繡春,」馬夫人打斷她的話說:「這件事可以談,我也贊成。不過決不能勉強!你的心別太熱;先讓秋月探探夏雲的口氣再說。」
「那得找八個題目;是一個題目上想八個花樣。譬如說,有一回我們做七絕,總題目是酒,分題第一個是『思飲』;末一個是『宿醒』。」
「行!」曹雪芹答得很爽脆。
繡春點點頭,低著頭輕聲吐了四個字:「叫馮大瑞。」
「還不知道是不是呢?」
這話又使得秋月不悅;她心裏在想:原是怕你們鬧成僵局,在苦心調護;怎麼倒因為果,說成有意要搶你的話似地,這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
說完,她就走了,穿的是一雙軟底鞋,行走無聲;繞過馬夫人臥室,卻好聽到「繡春」二字,不由得便站住了腳。
「不對!一定是說了什麼,把人家姑娘給得罪了!」錦兒又問:「你是派誰送去的;也許——。」
曹雪芹坐下來,細想一想問道:「你剛才說的是你自己跟秋月?這話是怎麼來的呢?」
「為了芹二爺,應該搬到京裏;挺好的事嘛。」
「不是說你開花帳;是因為我們今天到了楊家,看那神氣,彷彿有了甚麼誤會。」接著,錦兒便將楊小姐託病不出的情形,說了一遍。
「參禪!」秋月接口。
繡春的心思比誰都快,料知其中必有緣故,便即笑著問道:「芹二爺,你怎麼忽然打聽這個?」
「也不止這一回了。有時候,芹二爺回來,我在他那裏多談一會兒,就會讓小丫頭來找;到去了又沒事。」秋月痛苦地又說:「太太也不知怎麼想來的,彷彿芹二爺對他自己的親事不熱心,只為有我梗在中間。這是那裏說起?」
是甚麼法子呢?這要繡春來問,話才接得下去;但繡春只望了他一眼,並無話說。
「他們有兩千兩銀子的當頭,我已經許了錦兒,把我的私房錢借給她——。」
錦兒剛說了一句;突然一陣乾嘔,秋月驚喜地問:「怎麼?有喜信兒了?」
秋月看繡春仍無接口的意思,只好又問:「怎麼是四首,或者八首?要看工夫夠不夠?」
「真是,」總春自己都覺得好笑,「我也是急糊塗了。」
問到這一層,繡春答說:「我想不會。夏雲不是『回娘家』嗎?」
錦兒報以一笑,不辨澀苦還是欣慰;然後嘆口氣說:「也不知熬到那天,才能出頭?其實倒還是過苦日子好。」
「你怎麼還不走?太太剛睡著。」
「你們耍喝到甚麼時候?」秋月接口說道:「已過了二更——。」
「還不是想過幾天不用發愁的日子。」錦兒憂形於色地,「坐吃山空;連當當的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
「我那個『妹夫』是那裏人?」
「他家有甚麼人?」
「當然你請客!」
「我去拿酒杯;我也想喝一點兒。」
正在談著,曹雪芹回來了,略說緣由,拿酒食接待了護送的人,又開發賞號;馬夫人才問起,何以忽然回家?
繡春不由得驚疑,自己也不知道馬夫人所說的「那個緣故」是何緣故;也不明白馬夫人為何為她嘆氣?
「不!不!少找他們了。」
「這我就放心了。」秋月說道:「這會談你的事。你是怎麼想了想才明白?」
馬夫人遲疑著不作聲;繡春趕發屏聲息氣,等到喉頭發癢,忍不住快要咳出聲來,方聽到馬夫人開口。
「這下,」繡春越感歉疚:「更把夏雲比下去了。」
「又來了!」繡春復又叮囑:「你明天可千萬別在芹二爺面前露一句口風;不然,我就沒法子陪他去了。」
終於有了計較,索性好好想它一想!這一轉念間,平矜去躁,心就靜了。於是又磕了個頭起身,重新抹了一遍身,換上一件舊羅衫,坐在窗下,搖著蒲扇、喝著白菊花泡的涼茶,自己問自己:從那裏想起?
「其實,就真的去了,反正跟在王爺身邊,也不會有甚麼危險。」繡春又說:「大不了吃個一兩年苦。」
錦兒略微有些窘;排揎似地說:「別老發楞了;開單子叫菜啊!」
「我出去吃飯啊!問周媽,說沒有預備甚麼菜——。」
「繡春呢?」
「女孩兒也很好,將來說不定又是一位王妃。」秋月又說:「再說,先開花後結子;能生女孩兒,一定還會生胖小子。」
「那怕等不及。反正我總顧住你的面子就是了。」
繡春不免遲疑。因為原議是跟曹震住得越近越好。而她的心意正好相反,可是她萬不能為了一己的私衷,要全家放棄讓曹震就近照應的方便;這便成了一個難題。
「雪芹的事包在我身上。」曹震喝口酒說道:「我再告訴你們一個喜信兒,郡主要放大將軍了。那可是有權有勢,第一等的大差使。四老爺跟我都有辦法了!苦了這幾年,快熬出頭了!」說罷,又陶然引杯,一喝就喝了半杯。
「裝甚麼病?」
秋月點點頭,「這話倒是。反正,月光菩薩是見證。」她忽然想起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切都照秋月的安排。曹震與錦兒對她的感激不必說;馬夫人也覺得她深謀遠慮,真是能替全家打算。而在秋月,心裏也很得意;同時平添了好幾分的自信,覺得不必像過去那樣謹畏持重,很可以替馬夫人出些新鮮主意。
「你倦了不是?」
「是些甚麼題目?」繡春自問自答似地:「無非風花雪月。」
接著,便在穿堂中的籐椅上躺了下來,揮扇喝茶,不一會鼾聲大起。秋月看在眼裏,頗有感觸。
於是,她立刻就回敬了一句:「誰又摀住你的嘴,不讓你說了?你儘管發你的高論好了。」
「那裏很像?第一、太太是我們的主子,又不是娘;第二、我也不是給人休掉的,是我自己不願意。你說那一點相像。」
曹震又大談京城的勢利,遠過於他處;結交王公權貴,亦自有門路,最要緊的是將排場擺開來。但內務府多暴發戶,雖有趨炎之人,而聲價畢竟不高,所以擺排場亦要等機會,將發未發之際擺出來最適宜;而此刻正是時候。
「你也別這麼說,有時候還真不大好擬。」曹雪芹說:「不是凡事都可以入詩的。」
「怎麼呢?」
聽得這話,大家都感興味;繡春更為興奮,催促著說:「甚麼機會?請快說,請快說。」
有個主意是勸馬夫人搬到京裏去住,理由是第一、曹雪芹在官學讀書,年底期滿;開春不論當差或者應試,都要人照料,這在錦兒自然義不容辭,但住在她家,怕曹震應酬太多,來來往往的酒肉朋友,帶壞了曹雪芹。
繡春細想一想,也懂了,但不肯說實話,「你別胡猜!」她說,「太太hetubook.com.com不是那種會多心的人!」
繡春大吃一驚;心想情事如見,不會是使詐,便即問道:「你早就來了;是躲在那裏聽壁腳?」
想想不錯,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從無鬼鬼祟祟的行為;心裏不由得懊悔,自己無意中透露了真相,同時非常好奇,便又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秋月就住在馬夫人後房,但另有門可出入;繡春到她窗下,側耳聽了半天,並無聲息,便柔聲喊道:「秋月、秋月!」
「怎麼?」曹雪芹詫異:「好好兒地,怎麼忽然害眼呢?」
「這,你倒想想,我那一次說話不算話?」
「不錯,當初繡春為夏雲費了好大一番氣力;如今夏雲也該報答報答她這個小姑子了。」繡春恍然大悟,秋月與馬夫人先前所談的是甚麼?心中無限氣惱,自覺臉上發熱,自知心境已現於詞色;便盡力壓抑,想起曹雪芹剛才所說的「無無我」,果然不錯,賭口氣偏要把那個「無」字拿掉;這樣轉變念頭,居然能把所聽到的話,暫時丟開;去開了酒罎,挑個最大的酒壺,將酒灌滿,再打開食櫥一看,有一塊蒸好了的,與那罎花雕來自同一地點的茶油魚乾;此外還有一碗煮栗子,都可以將就下酒。
「有甚麼緣故?聊閒天嘛!」繡春已能料到秋月這時候作何情狀;反正眼前決不會有風波,所以用快刀斬亂麻的語氣說道:「好了,別提了!本來沒有是非;讓你這麼一形容,倒真像我編了故事故意笑她似地。你不要多事;變成庸人自擾。」
「這是今年的。滿當的比這還多。」錦兒遲疑了一下又說:「不瞞你說,上個月我還學了一個新法子,賣當票。」
「你可別多事!」秋月很認真地:「如果你胡來,可又是恩將仇報了。」
曹雪芹的話剛完,已見繡春來,卻只得她一個人,「太太已經上床了。」她小聲又說:「你喝歸喝,可別高談闊論,驚吵了太太;那就喝不久了。」
牽著她的手往竹榻上一按,繡春果然明白了;原來他剛才手撐之處,正就是秋月的坐處,餘溫猶在,滿不住他了。
「就是這話。」曹雪芹的掃興之感,總算消失了:「如果做近體,總是四首或者八首。」
「這話極通!」曹震自斟自飲,又乾了一杯。
「我是派人送去的,沒有說什麼呀!」
「等熬出頭了,少不得有人會勸他續絃。我呢,」錦兒抑鬱地說:「可不是又打下去了?」
「那就儘有聊天的工夫。這會兒不早了,睡去吧!」
「漕船上帶來的。」
「我——。」突然間,繡春張惶地說:「不好了!真的隔墻有耳;芹二爺來了。」
「商量搬家的細節。」
「再有個毛病,你也必得改掉!」錦兒勸道:「就是那個賭字。」
「甚麼『家表兄』?」錦兒問說。
「睡了,睡到好好兒的,我不忍心吵醒她,看這裏月色不錯,捨不得睡。」
這下又勾起了秋月的委屈,「也不盡是為你。」她低聲訴說:「你總也聽見了太太跟我說的話,說芹二爺以後不用我再照應了,這倒無所謂;說甚麼以後怕有我照應不到的地方,你想想這話是甚麼意思?」
曹震也自覺這件事做得輕率荒唐,訕訕地說:「這樣也好,一了百了!」
「那更好了。」繡春隨即答說:「把它撈起來吧!」
「喔,太太請說。」
「喔,」曹雪芹搶著說道:「有個消息,朱老師已補了實缺。」
「原來打算去溜一趟,馬上就回來,還來得及預備。」秋月搶著替錦兒解釋:「這會兒稍為耽誤了一下,不過弄起來也快。」
「那就怪不得了。」秋月笑道:「從頭一天做到第二天,題目別說八個,十八個也不難。」
「怎麼樣呢?」秋月催問。
繡春見她不作聲,以為她意中也動了,便又說道:「我看,等夏雲來了,連你的事一塊兒談吧!」
「慢著!」錦兒問道:「我看看你叫的甚麼菜?」
「你看,」錦兒衝出去說道:「我託人抄了個楊家姑娘的八字來,原打算送給太太,拿它跟芹二爺的八字合一合;後來她家出了事暫且不談了,我把八字擱在抽斗裏,那知道他見了也不問一問是怎麼回事,冒冒失失就給人家送了去。這不就等於退婚嗎?難怪楊家姑娘生氣。你看看,天下有這種沒腦子的人!」
「不就是大將軍平郡王嗎?」曹震又說:「那時候你們瞧著吧,來替雪芹說媒的,不知道多少!」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我為甚麼急著想辦喜事?」
秋月一聽她的語氣不大對勁;不知道她又甚麼事不痛快了?摸透了她的脾氣,不去理她,笑一笑轉身要走。
於是秋月喚小丫頭將裝入布囊浮沉在井水中的水果撈了起來,有瓜、有藕、還有蓮子與菱角,裝了一盤送出去,卻只有曹雪芹一個人在。
這是千肯萬肯的了!秋月回想當年馬夫人在徐州度歲時,大家苦口婆心,輪番勸她還俗,只是不允;如今一夕之間,情勢大變,不但不出家了,且還要出嫁,想想有趣而好笑,很想故意賣個關子,消遣消遣她。但秋月畢竟厚道,還是跟她說了。
馬夫人點點頭,雖未拒絕,卻不是很熱心的樣子;秋月心思最細,這幾年跟馬夫人朝夕相處,把她的性情摸透了,當即說道:「太太大概是不大信得過震二爺?」
「是!不錯。」
「我也沒有睡好。」曹雪芹望著天空躊躇說:「這麼好的月色,我真捨不得去睡。」
雙眼睜得好大地,終於盼到秋月露了真面;一望之下,大吃一驚,她看到秋月那雙眼腫得熟透了的杏兒那麼大。
「正就是這話!」曹雪芹趁勢接口:「我心裏在想,如果王二哥肯去,當然也是在中軍大營,替郡王當個貼身護衛;將來凱旋還朝,論功行賞;『王二嫂』的風光決不輸於『朱師母』。」
最後這句話把秋月說動了,不過她到底不是淺薄的人,皺著眉但卻是笑著說:「這不太招搖了嗎?再說芹二爺跟震二爺你不同,他也不肯那樣子說話的。」
果然,另外的一個「喜信」,沖淡了馬夫人對楊家親事不成的失望。對於曹震要擺排場有一番作為,好把曹雪芹也「帶」出來的計畫,亦頗感興趣,問秋月應該怎麼做?
「別鬧酒,喝一口好了。」
秋月有些發窘;也有些懊悔,信口一唸,變成自找麻煩。不過,這倒也提醒了她;明天跟馬夫人談了繡春的事,她可能也會問這話,得先想好應付的法子。
有了由王達臣去代替曹雪芹的意思在內,顯得這件事更妙了;秋月很起勁地說:「小王爺一定會賞識他!憑良心說,像王二鏢頭這樣的人才——。」
「啊,啊,你這個算計好!」馬夫人欣然樂從,但隨即又有疑問:「如果生了女的呢?」
「那末,你嫁他好了!」繡春說了這一句,自己掩口胡蘆。
「是啊!」秋月很關心地問:「我也隱隱約約聽說過,郡王要到西邊去帶兵打仗;這,這不會有危險吧?」
「震二爺,你言重了。」她說:「只要我幫得上忙,沒有不效勞的。」
秋月恍然大悟,曹震是走了「內線」。不過,這條「內線」是不是有效,她亦不免懷疑,「震二爺,」她問:「我聽說王爺只聽太福晉的話;老王爺有甚麼事交代,也不過是能敷衍才敷衍的面子帳。你怎麼說內裏仍舊是老王爺作主呢?」
「不錯!」馬夫人坦率承認:「銀子花光了,還在其次;好些東西是老太爺留下來,老太太特為給芹官的,如果拿出去變賣了,傳個名聲出去:曹家出了敗家子,叫我將來怎麼有臉見老太爺、老太太。」
馬夫人聲音很和緩;但仍使繡春感到咄咄逼人的窘迫;一向心思很快的人,一下子變得木訥了。
言下大有藐視之意;曹雪芹不覺抗聲:「那可不一定——。」
到得那裏一看,只見窗戶已開;繡春急忙縮步。心想,此刻約莫四更天了,比先前涼爽得多,如果那時關窗不嫌熱,這時候又何用再開?可見先前的關窗,必是料到她會來,有意摒拒。
「是位額駙;也是蒙古王爺。咱們郡王只管帶兵、管調度、管糧餉人馬。」曹震有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我已經走了路子了,將來是糧臺上的差使。」
「不!律詩做四首;絕詩就是八首。」
繡春默默地舉杯,躊躇了一會,喝口酒將杯子放下,又低下頭去剝蓮子。
「這,」錦兒已懂了她的意思;但對她來說,利害重大,所以必須求證:「你請太太怎麼作主?」
「你還嘴強!把好好一件事弄壞了;看你跟太太怎麼交代?」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官太太了。」馬夫人也為碧文高興:「而且是掌印夫人。」
秋月深深點頭;「你這話說得再透澈不過。」她將手撫在錦兒的小腹上,「你的肚子一定要爭氣。」
「這話,」繡春第一次開口:「未免過分了吧?」
於是她悄悄拉了繡春一把,微𠴂一𠴂嘴,提醒她注意馬夫人的神態。
其次,王府太福晉曾有表示,希望馬夫人移家進京,老年姑嫂,得以常相親近。平郡王領兵在外,料想太福晉定會常常想念,要有自己人勸解安慰;這也是馬夫人應盡的道理。而況,為了曹雪芹的hetubook.com.com前程,這樣做總是有好處的。
晚上納涼,馬夫人細談如何移家京城。曹雪芹和繡春都是初聞其事,但態度不同,繡春若有所思,一直不曾作聲;曹雪芹卻大為興奮;他說要有一個很好的花廳,以便作文酒之會;還要幾間客房,好讓氣味相投的朋友,長夜劇談,不必老惦唸著夜深歸去不便而掃了興致。
「何用這麼急?」繡春意中踟躕:「過幾天再說好了。」
「我也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回頭等你談了我再說。」
「輕一點兒,輕一點兒!」繡春趕緊攔住;而且埋怨:「你就是這樣子!只要一喝酒,嗓門兒就大了。」
「是啊!」繡春答說:「那年保鏢路過曹州,有一夥不懂規矩的毛賊,硬下手劫鏢;我二哥跟他們幹了一場,差點把性命送掉。我嫂子就說:別幹這刀尖上舐血的行當了。我二哥回她一句:不幹這一行幹甚麼?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我只知道『人無我』、『法無我』;沒有聽說過甚麼『無無我』。好了,好了,誰跟你參野狐禪!」繡春忽然問道:「我有一小罎二十年陳的花雕,你想不想喝?」
「是我瞎編的,那裏有這回事?」
「府裏的事不就是家務,跟公事有甚麼相干?」
「何用我告訴你?你摸一摸就明白了。」
秋月心想夜長夢多,非早早把生米煮成熟飯不可;當即答道:「不急也不行!把你的事談妥了,才能商量搬家的事。」
於是她凝視錦兒的腹部,含笑問道:「有三個月了沒有?」
「呃,那末,」曹雪芹又問:「你現在的嫂子呢?倒不覺得他幹這一行有甚麼不妥?」
話說到這裏,已很明白了;曹震此刻要商量的是,如何敷衍「姑老爺」?秋月心中一動,卻不便明說,只沉著地說:「震二爺,你是怎麼敷衍他呢?咱們這位姑老爺,閒著沒事幹,成天就是在琢磨消遣的法子,要敷衍得他高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繡春怔怔地望著;癡癡地想著,發覺自己的心情一變再變,當秋月掩面疾走時,知道一時逞口舌之快,闖了禍了;後來去喊秋月時,自是懷著滿懷歉疚;而此一刻是慚感交併,痛悔不安。她跟馮大瑞的情形,秋月自是旁觀者清;想撮合他們成就姻緣,原是一片菩薩心腸,不道好人不得好報,會挨她這一頓窩心罵,怎不傷心欲絕。
曹雪芹先不作聲,靜靜地眼朝裏望;未見任何異狀,心也就能放得下了。
「不會太久,」曹雪芹據實說道:「至多三更天。」
「也許,」秋月亦作勸慰:「姑太太也是一時想到,過一陣子改了主意。反正時候還早,慢慢兒探探口氣;她不提就算了,如果仍舊有這個意思,再想法子化解。」
馬夫人不忍拂愛子之意,不置可否;秋月卻忍不住說:「有兩三個朋友來,留飯留宿,都辦得到。不過,你要像四老爺以前那樣,弄一班清客在家裏,那可還早一點兒。」
「好了,我說吧!」
「對了!月色倒真不錯。」說著,曹雪芹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雙手反背著在竹榻上一撐,剛把頭仰了起來,突然跳起來說:「你騙我!秋月剛跟你坐在這裏說話;而且是背著月亮的。」
「那末是找誰呢?」
「我該死!我糊塗!這會兒才明白過來。」
「既然你們大談特談,那裏容得我插嘴?」
原來曹家雖也是大族,但親誼未篤;曹寅在日,倒是贍恤宗親,量力而為,只是他得主眷之隆,差使之闊,交遊之廣的名聲太廣了,把他當作「四海玉帛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的徐乾學、高士奇看待,所求未免過奢,倘有不足,反生怨懟。所以兄弟之間,亦有參商;加以曹寅一支在江南太久,詩禮傳家,深染漢人士大夫家的習俗;與久在內務府,當慣了包衣的族人之間,有一道不易跨越的鴻溝。這一來,曹頫、曹震與馬夫人母子,自然而然地合成一個小圈子。曹震果真友愛,為曹雪芹的前程打算,那末如今助人亦就等於自助,馬夫人無有不允之理。
「已經上了眼藥,不要緊;就怕見光。」繡春又把謊話圓了起來:「我們聊了好一會,她剛進去睡;你就來了。」
「你忘了你自己是繡春,不就看得開,放得下了。」
「我知道。」
「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
「到楊家去了。」錦兒向秋月使個眼色;招手將曹震喚到臥房,低聲問道:「楊家的一百兩銀子送了?」
「你幾時見我偷聽過人家說話。」
一聽這話,秋月起身就走,直奔臥房,輕輕將房門關上,往床上一倒、面向裏臥,卻將頭在枕上懸了起來,好用兩個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說的話會那麼重。」繡春說道:「虧得還是你涵養好;換了我,早就鬧翻天了。」她看著秋月那雙腫得不能完全睜開的眼睛,復又憂心忡忡地說:「腫得這麼厲害,怎麼辦呢?得找點甚麼藥敷一敷才好。」
「找老王爺,不,是陪老王爺,常替老王爺辦事。」曹震又說:「外面是小王爺的天下,到底是鐵帽子王,而且正紅的時候;內裏可仍是老王爺作主,到底是一家之主,小王爺也不能不聽老爺子的。」
「又沒有別人。」秋月笑道:「就取取你的笑怕甚麼?」
「秋月呢?」曹雪芹問:「秋月怎麼樣?」
「這話人人會說,可就是抹不下臉來!風聲一傳出去,賣婆三天兩頭上門;那時候你看吧,謠言滿天,簡直就不能出門了。再說,贖當頭也先得有筆錢,那裏去張羅?」
「睡了,別吵醒了太太!有話明兒個再說。」
原來朱實在京曾應過兩次鄉試,卻都名落孫山;平郡王見他功名心熱,便助他捐了個知縣,分發到山西候補;最近補了朔平府平魯縣的實缺。
於是錦兒跟秋月商量著,換了幾樣清淡的菜。館子很近,午市亦過,菜來得很快。秋月提議,應該喝點「喜酒」;曹震自然樂從。
「別的不敢說,我二哥有一樣好處,我可以寫包票;實心眼兒,答應了的事,上刀山、下油鍋也要辦到。」她緊接著又說:「芹二爺不能跟小王爺去;保薦我二哥在小王爺身邊,盡心伺候,對太福晉也算有交代了。」
聽他說得熱鬧有趣,秋月越發動心;將曹震前後的話想了一遍,完全懂了他的意思,是要馬夫人拿錢,拿收藏出來,替他擺排場。這件事,她覺得可以商量,但一時卻不便鬆口;只向錦兒說道:「你聽震二爺說得多美!」
「你——。」錦兒握著她的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於是曹雪芹平靜地說:「繡春,你別以為我們詩社裏,都是吟風弄月,無病呻|吟;題目很多,不過要看體裁而定。譬如古風,要有舖敘,不能找個枯燥的小題目;如果是近體,題目又不宜於太大,可是一社又不能做一首近體,那就得另外在擬題目上想法子了。」
「這,」秋月歉意地陪著笑說:「這可真是沒有想到。」
「你別管。你只回我問的話好了。」
秋月因為有此透澈的想法,所以胸中頗有把握;但其中的因果關係,此刻還言之過早,只向錦兒要言不煩地提了一句:「只要震二爺心目中,時時刻刻有個兄弟在;太太那裏會不肯幫震二爺的忙?」
「對了!回頭你們好好談談。」曹族說道:「酒不能再喝了,吃飯吧;有粥沒有?」
聽這一說,馬夫人算是忍住了。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秋月先起身,帶走一把裝金銀露的銀壺,似乎要去增添;隨後馬夫人也走了。
「他那裏我沒有去過,不知道大小怎麼樣?」馬夫人說:「其實住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嗎?」
秋月卻還剛端起酒杯,向繡春說道:「你也來啊!」
「只要定了局,事情就好辦了;這兩年他常在老王爺那裏燒冷灶。小王爺也是肯照應自己人的。」
「老娘、一個哥哥、嫂子、還有一兒一女。」
原來她是肯了,只是怕人笑話,秋月想了一下說:「那也好辦!眼不見,心不煩;落個耳根清淨,也很容易。」
這是試探;錦兒當然向著曹震,但不肯當著他公然表示,只輕輕答了句:「回頭再談。」
曹雪芹歸有定期,往往亦先會有信來;繡春知道他跟她談得來,每每聞聲先迎,只有這一次不見人影,曹雪芹就忍不住要問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錦兒已是橫眉相向;「你看你!真是個冒失鬼!」她恨恨地說:「專幹這種二百五的事。」
「他搭的是江西來的漕船;照鏢局子的人說,江西的漕船,到通州的限期已經過了,正在趕,說已過了北倉,那就快了。」
繡春不明白她何以會唸這兩句詩;體味了一會說道:「就算我『悔』了好了。你呢?你也後悔了吧?」
錦兒剛一出聲,秋月便攔著她說:「嘚!你也別多說了,咱們該商量吃飯了吧?」
「還是你有辦法,居然能把震二爺擺布得服服貼貼,挨了你的罵,還不敢回嘴。」
秋月也一笑置之,停了一下問說:「這件事是等你二哥二嫂來了再談呢;還是明天我跟太太回了,讓芹二爺去相相親?」
兩人一吵,秋月少不得耍解勸;在外面高聲笑道:「怎麼啦?大熱的天,嗓門兒使那麼大的勁,不累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