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想不出法子,弄不回來呢?」馮大瑞緊接著說:「二哥,咱們這會兒不必爭;爭也爭不出一個結果。到底你不是三姑娘!等回去把仲四的罣誤官司料理清楚了,你先跟二嫂商量商量;再問一問三姑娘的意思,下回到保定來探監的時候,咱們再談。」
「老三,你拿拜墊來,咱們給師爺磕頭。」
王達臣懂他的意思,這一回仲四入獄,起因就在言語中得罪了倉書張九,以致鬧成僵局。
「你也別難過。如其不然,大瑞闖的禍還要大;如今大不了充軍,有三年五載一定可以回來。」王達臣緊接著又說:「咱們現在先商量仲四爺的事。強永年的意思是——。」他將這個消息應該瞞住張九的意思說了一遍。
馮大瑞心急,強士豪也巴不得早早趕到保定交差,所以天一亮就帶著兩名打雜的趟子手,騎馬走了。
「不!二哥,」馮大瑞大為搖頭,「害仲四坐這幾天牢,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你得替我去接他出監獄,陪他洗個澡回通州,還得放一掛鞭炮。」
曹家只知道仲四出事了,連馬夫人都深為關切,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是為了甚麼事惹的禍?所以王達臣不妨只報仲四可免牢獄之災的喜;不報馮大瑞身入囹圄的憂,且博得個皆大歡喜。
「總得有個人跟芹二爺去說。」她問:「是你,還是我?你我都不合適。在芹二爺面前說話管用的,第一個是繡春;第二個秋月。你不打算讓你妹妹知道這回事,那就只有託秋月了。」
「慢著!」馮大瑞坐下復又站起:「你們叫我『師爺』。」
夏雲想了半天,無可奈何地說:「也只好這樣了。」
王達臣大感意外,而不甘接受她的主意,遲疑著問道:「也許三兩年就回來了呢?」
「這一回仲四受了挺大的委屈,由通州解到順天府是上了手銬的——。」
「是啊!除了三老太爺沒有人管得住黃小祖。他要不肯回去,還真拿他沒辦法。」
「敝幫進京打東方青雲旗;出京打龍鳳旗;初一月半打中央杏黃旗;平時打珍珠應天旗。」接著,強士傑又抱拳說了一句:「諸事請師爺慈悲。」
「二哥,你只為咱們弟兄義氣著想;就沒有替三姑娘打算一下。這一回,就算我的死罪好免,活罪難逃,充軍是免不了的,不過看遠近而已。也許皇恩大赦,三兩年能回來,我就忍心請三姑娘等我一等;如果十年、八年呢?三姑娘肯守,我良心上又怎麼過得去?而況——一輩子不能回來,也是有的事;到那時候,二哥,你就後悔嫌遲了。」
「有個好消息來跟張九爺說;還有件事求張九爺。我那把兄弟馮大瑞在直隸臬臺那裏投了案了;總督衙門的馬老爺,拍胸脯擔保,一定能把仲四掌櫃放出,不必具結,也不必交保。不過,順天府的差人,忙了一陣子,真也辛苦了;仲四奶奶的意思,想送他們幾兩銀子喝杯酒。這件事,非拜託張九爺幫忙不可!」
到得二更已過,強士傑去而復回;讓馮大瑞感到意外的是,還有個強永年。
「哼!」夏雲冷笑,「你禍事臨頭,還懵懵懂懂地,只顧講你們把弟兄的義氣。馮大瑞不知道是闖了甚麼滅門之禍,人家倒是顧大局,講利害,不想攀這門親,免得受連累。你竟不體會人家的苦心,非得跟他一鍋煮不可。我不知道你的江湖閱歷到那裏去了?」
「是讓我父親先勸黃小祖;勸不聽,就告訴他,只有報官了。」強士傑嘆口氣說:「如果黃小祖肯聽勸,又何致於害得大家雞犬不寧。」
這些問答,只要是此幫的水手,那怕臨時招雇的「空子」,大致亦能回答,因為都是經過的實事;八十艘漕船,在指定的四縣裝載漕米,經山東濟寧到直隸安邱停泊,等候卸糧至位於宛平縣的「京倉」。
「就是要攔黃小祖派師爺去做的那件事。」
然而這一著狠棋,始終沒有機會下。三藩之亂未平,聖祖便下詔開博學弘詞,訪求巖壑之士,以示偃武修文,重開太平之世。前明的遺老志士,想想明神宗的數十年不朝;光宗接位不足一月,熱孝中便因色荒而崩;熹宗童騃,不知國家大事為何物;思宗無知人之明而剛愎自用,誅戮大臣,視如常事,相形之下,聖祖的勤求民隱,視民如傷,真是有道之君。反清的念頭,自然消歇。
不道強士豪針鋒相對地答道:「滿飯好吃,滿話也不難說;姓馮的原就由家父陪著,住在舍間。馬老爺,我看不如麻煩差官多繞一個彎,先到舍間打個轉;姓馮的見了當堂釋放仲四的公文,再無話說。投案仍舊是我送了來。滄州到保定一天半;到京城兩天,算起來是馮大瑞投案在先,釋放仲四在後,這不是萬無一失的事!」
「有五十兩銀子,也就差不多了。拜託王鏢頭回覆仲四奶奶;仲四爺在裏頭本就沒有吃甚麼苦,如今恭喜脫災,一切都歸我料理,後天我就進後,等在三義店見了強永年跟差官,我自有道理。」
「我怎麼能騙你老?」強士傑又說:「這件事亦真叫無奈。師爺,你聽我的勸,趕緊走吧。」
「五虎也罷、六虎也罷,除非他不要命了。」馮大瑞說:「強老大都跟我談了,這一回投案,是我們幫裏『三老太爺』的意思。」
王達臣對夏雲原就因愛生懼,此刻在她烱烱雙眸逼視之下,料知推脫不掉,只好說了兩句老實話。
「黃小祖不聽,你父親怎麼樣呢?」
「不是師叔沒有聽出來,是大小兒不懂怎麼樣說。師叔,黃小祖的一片心,沒有話說;事情做得有點鹵莽;料理起來很難。我本來挑不下這副擔子的,不過三老太爺交代下來,我沒法子推託。這叫在劫難逃。」
仲四奶奶已經得報,站在院子裏等候;一看王達臣一身塵土,滿面油汗,卻是昂首挺胸,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心就放了一半;搶先說道:「王二爺先息息,洗把臉、喝口茶,緩一緩氣,慢慢兒談。」接著,便喚丫頭:「替王二爺撣土,倒臉水來。」
「那末,到底是如何辦法呢?」
這話說得在情理上,王達臣怒氣全消,點點頭答道:「好!就這麼說。」
「嗐!」仲四不耐煩了:「在這節骨眼上,我那裏有工夫跟你談這個。你快去吧!」
馮大瑞只知「濟右」幫屬於山東,駐紮濟南;卻不知道此幫當家的姓名,更不知道有無林堃其人。漕幫規矩「准充不准賴」;強士傑如果別有用心,不妨冒充自己人。這就得細盤一盤了。
所謂「孝祖」是開大香堂正式拜師;馮大瑞答說:「我是丁未年。」
「師爺是明白了;還有幾位小祖不明白。像黃小祖,就一定要替二老太爺報仇;我父親苦苦相勸,黃小祖一句都聽不進去。」
「請問貴幫糧船旗號,進京、出京、初一、十五,還有平常日子,打的甚麼旗?」
「事情很麻煩。」仲四屏人密語:「順天府的眼線,看到大瑞回通州來了。著落在我身上要人。」
見他關懷馮大瑞的神態懇切,不是泛泛的問訊之詞,王達臣感動之餘,心中不覺一動;暗自思量,張九一天到晚跟糧船上人打交道,縱非漕幫中人,對漕幫的內幕,也一定比其他的「空子」瞭解得多,似乎可以跟他談談。
等強士傑一走,接著便來了強士雄;強永年有四個兒子,強士雄行三,脾氣暴躁,外號「張飛」,但卻最佩服馮大瑞,陪著閒聊了好久,很懇切地向他請教形意拳的精義——馮大瑞的拳腳,在鏢行中是有名的。
王達臣不作聲,只喝著酒,但視線只繞著夏雲轉,情深無限,卻拙於表達。夏雲也不忍逼他,只坐下來為自己也斟了杯酒,一喝便是一大口,還嘆口氣。
「不是直隸總督衙門的買賣吧?」
主意一定,隨即開口:「貴幫頭?」
「那裏靠船?」
「這要分兩面來看,知道的,說仲四的朋友夠義氣;不知道的,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是一;再說二:師叔一投到,少不得拿仲四提堂,當面指認,那時候,師叔,你倒想,你換了仲四怎麼辦?你一定在心裏罵:你這小子,叫你遠走高飛,你怎麼自己投了來!叫我怎麼辦,說你就是馮大瑞,讓江湖道上罵我;說你不是,我不但脫不得干係,而且這是瞞不過的事,坐實了我包庇的罪名,不是明明害我不能做人!」
王達臣嚇一跳;「這可不是小數目。」他說:「怎麼湊得起來?」
「是的。」強士傑回答得很清楚。
於是夫婦商量好了一番說法,夏雲重又抱著孩子入內;趁繡春在逗弄孩子,陪馬夫人閒話時,悄悄將秋月拉了一把,兩人一先一後,在馬夫人跟繡春都未留意時,溜了出來。
一聽這麼說,夏雲的神色越發嚴重,「犯的真是死罪?而且還是結幫的?」她異常吃力地說:「莫不是造反?」
「這一點!三老太爺當然早就想到了的,他在信上只叫我父親去看直隸總督衙門的馬老爺。案子不會太大;但也不會太小,不然嚇不倒黃小祖。」
「這話就要說得遠了。康熙初年,人心不定;崑山顧老先生,山西傅老先生他們——。」
「是!師爺下不為例。」說完,還是站著乾了酒;等馮大瑞也乾了,方始坐下。
「那他為甚麼會問那些話?昨天聽起來不覺得甚麼,這會兒想想,彷彿大瑞的事,他也知道得很多。是不是?hetubook.com•com你跟我老實說!」
「你坐下來!不然罰酒。」
「馮師叔,以後叫我名字好了。」強永年轉臉交代:「老三,你去沏壺好茶來!」
馮大瑞這才明白,強永年已將他在漕幫中跟馮大瑞的關係,告訴他的兒子了。漕幫的規矩「准充不准賴」;雖然心中懷疑,強士傑行此大禮,或許不存好意,也就只有坦然受之了。
於是他陪笑反問:「師爺莫非真的不知道?」
「喔,」張九很注意地問:「你那把兄弟投案了?」
「四奶奶你真高!」王達臣由衷佩服,「你別客氣,我聽你的。」
仲四奶奶一一應諾。等他洗了澡回來,桌上已擺下很豐盛的晚飯;王達臣沒有喝酒,吃了幾個火燒,喝了一碗小米粥,隨即帶著四錠大元寶來看張九。
「我來看你們老爺子。」馮大瑞說:「在後面?」
「也不是叫我——。」
「好生餵!」強士傑交代了這一句,轉臉看時,馮大瑞已將一身黃土撣得差不多了;便即延入櫃房,叫人倒臉水、沏茶,殷勤非常。
仲四奶奶卻是識見高超,「冤家宜解不宜結,原是四爺自己把話說僵了,怨不得人家。話又說回來,張九爺也是要面子的人,沒有能幫上忙,心裏一定也怪難受的,巴不得有個機會,能讓他去掉這塊心病。如果咱們瞞著他,倒像是認定了四爺這場官司,是他作成似的,那不真成了冤家啦嗎?」她急忙又說:「我是女流之見。王二爺,還是請你作主。」
「交給小季了,溜一溜再上槽。」有人回答。
「他說得也有道理。」馮大瑞又說:「而且,強永年也還不敢膽大到假冒三老太爺的旗號。倘或如此,別說他五虎,再加五虎也活不成。」
「傅青主老先生,單名一個山字。他們兩位,還有幾位遺老,籌畫出來一個漕幫,當時是極厲害一著。」強士傑壓低了聲音說:「果然照顧老先生的志向去做,一下子可以制清朝的死命。」
轉念到此,心胸一暢,毫不遲疑地打馬往東,直奔滄州。
這話說得太重了,強士傑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幾次想翻臉都忍了回去;馮大瑞亦是一半懊悔,一半疚歉,但口頭上軟不下去,唯有不再作聲。
「別這麼愁眉苦臉地。他一個公子哥兒,又是王爺的嫡親表弟;會有什麼事!」
「也不能怪我!有一回芹二爺跟大瑞不知道怎麼聊上了;據說,大瑞把他結幫的事,大致都告訴了芹二爺。」
「我不是怕別的,怕把話說得太滿了,不好轉彎。」馬老爺又說了一句諺語:「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這話更出意料;王達臣不由得失笑,「像你這種想法,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為難的事了!」他嘲笑般說:「凡事由著你的性子辦,反正人家都等著聽你的號令。」
這話便不大好聽了,強士傑心生警惕,千萬不能頂撞,一碰僵了,局面很難收拾;因而臉上越發堆濃了笑意,「師爺是聲名赫赫的大鏢頭,官府巴結師爺還來不及;仲四掌櫃仗師爺的腰,買賣做得硬,當然不必結交官府。我們就不同了,」他作個無奈的表情:「不但要結交,而且有時候還要巴結官府;不然稍為能賺幾文的買賣,就輪不到我們頭上了。」
張家燈火輝煌,正在宴客。王達臣躊躇了一回,跟他家的門上說:「請你悄悄兒跟張九爺回一聲,我有要緊事,只說兩句話;張九爺如果不便分身,那就約個時間我再來。」
「請坐,請坐!我沒有怪二少掌櫃的意思,我是真的佩服他。你請坐,我有話說。」
「預備花幾兩銀子,把來人打發走。他有他挺的法子。」
「她也不知道從那兒得來的消息,說仲四這回讓逮了去,是因為大瑞的緣故。順天府沒有逮著大瑞,才拿仲四頂了窩兒。她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我不知道;她彷彿還不大相信。」夏雲說到這裏,口發怨言,「我是真不知道。你回來一句話也沒有,我也不能跟仲四奶奶去打聽。就像剛才的話,你不聽太太在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洗刷出來可不容易』。這話是甚麼味兒,你自己去體會吧!」
「不忙!師叔,你暫且住一兩天。要緊的是,先跟你把話說明白;事情好辦。」強永年對一直站在門口的強士傑說:「你把老二、老三找來!」
「退掉!」夏雲毫不遲疑地回答;而且語氣簡捷殺斷,倒像對此事已經深思熟慮,再無第二個辦法似地。
「那末,你倒說說,是怎麼件案子?」
「這話很長,今天片時三刻也說不盡。」強士傑又說:「師爺,我說三老太爺不准黃小祖幹這種傻事,你不相信。」
「黃小祖呢?在監獄裏?」
這就不難明白了。果然,細問之下,強永年所談的情形,與馮大瑞所猜想得到的,大致相仿。
這天中午到了河間府,一條三岔路,往西是保定;往東是滄州,馮大瑞不免躊躇,先想到保定去會黃象,轉念自責,答應了仲四一定脫身,不能自投羅網,但卻又一直往南經大名府到開封,因而只在三岔路將馬圈過來,圈過去,不知何去何從?
「請教,貴幫船由那裏派,一共多少隻?」
「如今你到直隸投案,按察司行文順天府釋放,不必具結、不必交保,我想法子讓他們在公事上訓上幾句,順天府的捕頭還得跟仲四說好話,派車送他回通州,那不就把面子找回來了嗎?」
「這就是奧妙了!」強永年未作進一步解釋,只說:「住在獄神廟,很舒服;放心好了。」
「他不也看中了你嗎?」
果如王達臣所料;但仲四又如何料理這場麻煩,他當然也要問個明白。
「如果你真的充了軍,我自然想法子弄你回來。」
「你明天一大早就上保定去看馬老爺,你跟他說,三天之內,我送馮大爺去投案。本來馮大爺這一回直接就去了,只為順天府不問青紅皂白,把人家鏢行的仲四掌櫃給拴走了,馮大爺才找了我來。只要那裏一放仲四,這裏人就到了。」強永年又說:「我答應送馬太太一雙金鑲玉的鐲子,東西已經有了,交給二姨娘收著,你帶了去。」
等拜墊取來,強家老大、老三雙雙跪倒;馮大瑞很敏捷地起身閃向一旁,表示謙虛;等他們磕完頭起身,還作了個揖,還以半禮。
正談到熱鬧,有個小徒弟進門,在強士雄耳際輕聲說了幾句;隨即便見他起身說道:「馮大叔,我大哥請你去喝酒。我來領路。」
這一下,夏雲卻狐疑滿腹了,「怎麼回事?」她問:「芹二爺為甚麼那麼關心,莫非他也有分?」
三藩之亂,能夠削平,基礎已經穩固;到得康熙三十八年下「永不加賦」之詔,更為有明兩百餘年所未有的德政。
「還開香堂?」馮大瑞詫異非凡。
「這可以!不過——。」馬老爺有些躊躇。
原來直隸本來沒有按察使,由總督派巡道一員兼理刑名,直到雍正二年,方始有按察使的正式建置,品級與順天府尹一樣,都是三品,行文用咨;既是平行的公事,措詞自須顧到官場的禮節,打不得半句官腔;要打官腔,便須辦一件「院稿」——由按察使衙門主稿,以「直隸總督部堂」下札子給順天府府尹,語氣就不同了。
說著,仲四遞給他一個褡褳袋,裏面有二、三十兩碎銀子,一大塊「鍋魁」;又到槽頭上牽出一匹「菊花青」來,「判官頭」上掛著一個水壺。王達臣一言不發,提著褡褳袋,上馬就走。
強士傑知道面臨了「圖窮而畫匕首見」的局面了!他父親臨行交代,馮大瑞什九會興問罪之師;不論受多大的委屈,都要解釋清楚,這是個很大的難題,強士傑已盤算過多少遍,覺得只有八個字可以掌握:「謙卑盡禮;隨機應變。」
「這一點,我倒相信。不過,三老太爺叫你去投案,是甚麼道理吧?」
「啊,馮大叔!」強永年的大兒子強士傑,從櫃房中迎出來,「你怎麼來了?」說著,遞過一把撣子來,又大聲問道:「馮鏢頭的馬交給誰了?」
馮大瑞將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而且咀嚼了一遍;性子急是他的一病,此時讓強永年提醒了,便不忙開口,細想了一下,方始從容。
「糧在那裏兌?」
但話雖如此,必得先讓他自己「報家門」,承認身在幫中,然後他以前輩的資格,問到幫中的長老,強士傑才不敢閃避不答。
後面是指強永年的住家;強士傑答說:「到保定去了。明天就回來。馮大叔有事交代我好了。」
「十一隻太平,八隻停修,八十隻運糧朝北。」
「那一件,請師爺開示,或許我有點知道,也說不定。」
「私下問我。」
馮大瑞本已同意,忽然粗中有細,改口說道:「不!咱們還是來個走馬換將的好。」
這是表明並無第三人在場;也不能有第三人在場。隔墻是否有耳,雖還存疑,但從表面上看,是打算著肺腑相見,自是善意,所以馮大瑞連連點頭:「喝冷的好,喝冷的好!」
「不管你怎麼說,這件事我得告訴我們那位秋月姊。」
「是啊!」馬老爺說:「姓馮的在我這裏,他那裏就抓錯了!抓錯了,就能打他的官腔。」
這是問在何處開香堂拜師?可開香堂之地,共有七處,稱為「七門
和圖書
孝祖」。通常開香堂必在深夜擇隱密之處,最常見的是借用人家的祠堂,名為「正門孝祖」;其次是在糧船上的「艙門孝祖」。寺廟與道觀亦常為開香堂之地,僧帽形圓,道冠則方,所以稱為「圓門」與「方門」。此外設香堂於住宅為「宅門孝祖」;店舖或衙門亦可設香堂,稱為「財門孝祖」。最令人想不到的是,監獄內亦可設香堂,名為「絕門孝祖」;如果忌諱「絕」字,便稱之為「書房門孝祖」。「這叫羊魚。」強永年答說:「你老看,魚身子不像羊尾巴嗎?」
「讓大瑞連夜動身。把咱們最好的那匹馬給他。」
王達臣將雙眼睜得好大,酒杯傾倒,直到半杯白乾流到膝頭上,方始發覺;一面抹桌上的酒,一面說道:「那會有這樣的事?」
「好吧!不算造反。只說充軍好了。」夏雲問說:「你要我出甚麼主意?我連是件甚麼案子都不知道。」
「我在想黃小祖能在監獄裏開香堂,當然也不會吃苦;我自然也沾了光。大概幾年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我也想通了,這幾年過去;我出家當老道。」
「宛平縣卸糧。」
「這就是了!」強士傑點點頭說:「財門孝祖是想漕幫的勢力;宅門孝祖,往往是好出風頭的大少爺;書房門孝祖共患難、講義氣,藏龍臥虎的人最多。師爺,我父親是艙門孝祖,漕幫的苦處最清楚不過。」
話慢慢轉入港了,但漕幫的規矩,凡事忌開門見山直說;所以馮大瑞仍舊旁敲側擊地說:「十大幫規,十禁十戒,有的時候不容易樣樣周全。」
「自然是問我。」
王達臣表示反對,認為像這樣的事,越少人知越好;但夏雲執意不允。夫婦相持不下之際,夏雲一句話將王達臣說服了。
王達臣又沉默了;這回卻不曾看妻子,只低著頭想心事,好久,才抬起頭說道:「好吧!我就讓你出個主意。大瑞的案子很重,至少也是個充軍的罪名——。」
「那還好。」王達臣透了口氣。
「自然是件大案。」強士傑先為他父親訴苦,「家父為這件案子,頭髮都急白了,明知道做這件事在江湖道上會落個罵名;幾十年的修行,說不定一下子都會打了回去。可是不能不跳火坑;誰讓三老太爺找上了我父親呢?」
「江湖上大家混個面子。仲四那裏給的面子愈足;將來姓馮的在這裏愈好講話。我有個拙見,請馬老爺斟酌。」
「這——,」馮大瑞大聲說道:「我不信!三老太爺怎麼能這麼做?」
「那末,」馮大瑞置杯歛手:「我就聽你談談三老太爺的苦心。」
胞弟兄都要相瞞的話,可知關係重大;而且可以意料得到,必然談的是他要撥開的疑雲。
「怎麼?」王達臣雙眼一瞪,勃然大怒,拍桌子問道:「包裏歸堆你還是不要我妹子。」
一聽這話,馮大瑞既驚且疑;尤其是「三老太爺」四字,在他心頭一震。自從翁錢二祖,「口外朝佛」,一去數載,杳無音信,後來方始傳聞,因為策動準噶爾反清,事洩被捕,因而「過方」以後,全幫便歸潘祖一手掌舵;全幫上下都尊稱之為「三老太爺」。他怎麼會找上強永年,又是甚麼事要他跳火坑?
一聽這話,作陪的王達臣立即色變;強永年急忙向他使個眼色,然後向麻守備陪笑說道:「你老不是要進京投文嗎?等公事辦完了,你老再回滄州來,我請你個夠。」
「這,」王達臣已知道該如何處理,卻故意問道:「這該怎麼辦呢?」
「我的意思,想跟強老二一起送你上保定,看看是怎麼個情形,才能放心。」
「是!」強士傑斟滿了酒,起立相敬。
「那裏卸糧?」
強士豪點點頭問說:「辦妥了我是在保定等;還是先回來?」
「那末,通州的仲四掌櫃。」
誰是強家兄弟的「師爺」?馮大瑞的念頭還未轉過來,強士傑已半扶半拉地將他納入圈椅中了。
「安邱縣靠船。」
強士傑既然已有警覺,當然已想到他問的是旗號;本想調侃他一兩句,再作回答;從而轉念,這是一件極慎重的事,不可出以輕佻的口吻,因而神情益發嚴肅,答話亦緩慢而清晰。
「甚麼?」夏雲打斷他的話問:「至少是個充軍的罪名;再重不就要腦袋了?」
繡春也跟著去了,似乎想打聽甚麼,卻幾次欲言又止;王達臣心知有異,故意不問,直到繡春走了,才向夏雲提起。
果然,聽說他一到,馬夫人打發人出來,請到上房相見;問起仲四的情形,王達臣將早就編好的一套話,從從容容地說了出來。
「甚麼法子呢?」
但是,對順天府倘無這一通打一句半句的公文,仲四窩窩囊囊進去,就不能大大方方出來;那強士豪胸中確有邱壑,路上便已盤算好了,一到保定,先去看「馬老爺」的那個續絃方始半年的年輕太太,獻上那副打造精緻的金鑲翠玉的鐲子;請馬太太派人將他丈夫找了來談公事,特別關照,不必說明有外客,只說家中有要事,只請他一個人回來好了。
「三老太爺也是這麼說。」
「是啊!不過,我不覺得我去換他出來,是件失面子的事。」
「你也不必問了。咱們只談繡春。」王達臣急轉直下地說:「大瑞的意思,一充了軍,也許三兩年就能回來;也許一輩子都見不著面了。他的意思,想把婚事退掉;你看怎麼樣?」
「貴前人,尊姓上下?」
「都說妥了!」強永年安排私下酬酢,「晚上我替三位餞行;中午,你們哥兒倆敘敘,我陪麻老爺出去逛逛。」
強士傑不防他突然盤問,一楞之下,大生警惕;當下定一定心,沉穩地答說:「泰陽所派出,一共九十九隻。」
「想你個鬼!」夏雲簡直要哭了,「萬一出事,大家都活不成。」
「我知道是問你。我的意思是,他這話是在那兒說的;是當著大家的面就問呢?還是私下問你?」
馮大瑞正是「絕門孝祖」,有一次丟了鏢;原可以找得回來的,不道保家是個不懂江湖門道的現任知府,將馮大瑞下了獄,責成仲四賠償。結果是馮大瑞在獄中為一名禁子所賞識,在獄神廟開香堂,收了馮大瑞做徒弟,為他通信奔走,將鏢要了回來;等仲四得信趕來料理善後,馮大瑞倒已被釋出獄,而且還領了一筆賞銀。
這番道理,馮大瑞聞所未聞,不過雖駁不倒強士傑,卻有一層疑問:「既然如此,何以當初翁、錢二祖要到口外去謀畫呢?」
「不必這麼費事!」馮大瑞答說:「順天府不就找的是我嗎?我去投案,仲四掌櫃應該放出來吧?」
聽這一說,王達臣才算放心;強永年的不安亦消釋了,心裏別有一番盤算。
等洗了臉、喝了茶,氣定神閒,王達臣才細說此行的經過;仲四奶奶聽到馮大瑞如此義氣,感動得淌眼淚;反倒是王達臣安慰她了。
馮大瑞靈機一動,何不找強永年去問個究竟?他在想,強永年既然有那一番「好意」,去了決無妨礙;而黃象的安危,尤其是強永年何以知道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他,是強永年消息靈通,還是賣友求榮,豈不都可以弄明白了。
因為東南財賦之區,自漢唐以來,北方便須仰給於江淮漕運。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漕運中斷,以致於一條長江,幾乎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分野。入清以後,志在恢復的遺民志士,多出在江南,即由於有財富的憑藉,如果志切同仇,足食足兵,原是可有作為的。
「真的?」
馬老爺自然奉命唯謹,到家才知是強士豪,聽說馮大瑞可以到保定來投案,又看在那副鐲子的分上,加以馬太太添上許多好話,更喜強士豪辦事謹密識竅,自然言聽計從。
「這要怪我少說一句話。我原來的意思,仲四也是很精明的人,『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這句話自然懂;既是我們漕幫的事,不論他墊了多少錢,我們總會如數歸還。就因為我少交代了這麼一句話,他們把話碰僵了。」
馮大瑞說:「譬如『十禁』最後一禁:『香頭低不准爬高』,有道是『字大人不大,字小人不小』,就好像是你我現在的情形。剛才承你們兄弟的情,拿我當個長輩看,實在慚愧;『在幫原是講仁義,爬香自高無面皮』。此刻只有你我兩個人;年紀也差不多,真不必講香頭高低。」
這讓王達臣真不能不開口了,「我不是不肯告訴你;是怕你心裏著慌。」他說:「你如果能出個主意,受一場驚也還值得;又出不了主意,我又何苦害你空著急。」
「是!」強士傑答說:「你老是我爹的師叔,我們自然該叫師爺囉!」
老二叫強士豪,看上去不如老大精明強幹;也不像老三那樣豪爽憨厚,長得土裏土氣、沉默寡言,一點都不起眼,但卻是他們四兄弟中最厲害的一個;所以強永年賦予他的,也是頂要緊的一樁差使。
「人心都是肉做的。師爺,」強士傑說:「你老倒想想,這時候再來談反清復明,有甚麼意思?再退一步說,就算該反,反得成功嗎?除了害老百姓吃苦以外,你老倒想,有甚麼好處?」
他的神氣,有些劍拔弩張;馮大瑞卻好整以暇說:「你誤會了,我是泛泛而談。」接著急轉直下,輕巧地轉入正題:「你父親很講仁義,特為到通州去通知仲四掌櫃,要我避開;說直隸總督衙門要抓我。今天到滄州來,一則要謝謝他;二則想問問他,hetubook•com•com到底是為了甚麼案子要抓我?」
於是,馮大瑞用既重且急的語氣,風狂雨驟似地問道:
「上林下堃。」
「你別那麼說!」王達臣受不了她的咄咄詞鋒,閃避著說:「不然,就談不下去了。」
「是杭州?」
但辦「院稿」先要「上院」當面請總督李衛判行;直隸總督對順天府尹,一向客氣;而況依「大學士管部」之例,有尚書管順天府,一打官腔得罪兩個人,這「院稿」可以斷言辦不通。
「三老太爺怎麼說?」
馮大瑞一聽冒火,這不但是強詞奪理;簡直是「欺師滅祖。」但由於激動的緣故,心亂如麻,雖有千百種理由,卻怕說不週全,就不夠力量。憋了半天,迸出一句話來:「三老太爺要這麼做,翁錢二祖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嗎?」
話一出口,馮大瑞旋即失悔,因為有反唇相譏的意味;那知強永年絲毫不以為忤,居然如此回答:「不錯!黃小祖看中我,也沒有錯。這件事我也不必丑表功,反正總有一天你老會知道。閒話少說,事歸正辦;師叔也不必到順天府去投案了,明天我陪師叔上保定,等師叔一到,保定行文順天府,仲四馬上就出來了。」
麻守備不作答,慢條斯理地把魚嚥下肚,又喝口酒,方始一翹大姆指說道:「強掌櫃,你那位二少掌櫃真了不起;他如果做官,敢說是通直隸省第一能員。你想,他能把我先支使到滄州來——。」
江湖上有句話:「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因而為了不傷面子,有時明知對方冒充,往往亦不便盤駁,但如今情形不同,馮大瑞覺得勢成騎虎,非盤問不可。
「就因為翁、錢二祖死得冤枉,三老太爺才不准黃小祖再幹這種傻事!」
「是叫誰?」王達臣迫不及待地問。
「他是受了牽累。滄州有個姓強的同行,曾經推薦過一個人,幹不到三個月,不願再幹了;臨走時,鬧了點意氣。那知道這個人犯了盜案;在堂上記起舊恨,平白無辜地咬了仲四一口,說他是寄贓的窩家。
仲四奶奶的估量,一點不錯,張九對仲四的入獄,內心中確是有一份難以拋開的疚歉;難得有這樣一個讓他補過的機會,自是求之不得。不過他做事也很有分寸,若說順天府的打點,由他一力擔承,示惠忒嫌明顯,必非他人所願接受;倘或發生誤會,以為他藉故推辭,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因此,在四個大元寶中,他只取了一個。
「他有點麻煩。」強永年皺著眉說:「話碰僵了。」
「馬老爺,」強士豪立即點破他的心事,「我不走,我在這裏等家父送姓馮的來投案。」
「喔!你們父子跟我一樣,幹的是陸路行當;怎麼會是艙門孝祖呢?」
「強永年我也是熟人。這件事能這樣收場,足見江湖義氣。」張九又問:「剛才那話,是仲四奶奶的意思?」
「啊、啊!」馮大瑞有樣好處,最肯服善,聽到這裏,站起身來,兜頭一揖,「我還是得管你叫強二哥;若非強二哥指點,我真成了混蛋小子了!我準定到直隸去投案。咱們今晚就走。」
一聽這話,強士傑立即又站了起來,口中回答:「濟右。」
「怎麼?」馮大瑞問:「老三怎麼走了?」
「有幾句話稟告師爺,不必讓他知道。」
王達臣欲待爭辯,怕吵起來讓大家看笑話,所以只是「嘿、嘿」冷笑,低著頭喝悶酒。馮大瑞知道他又誤會了,但也不能怪他,只怨自己話說得不夠明白;所以靜靜地等了一會,看他氣消了些,才又平心靜氣地解釋。
這是暗示客人該止飲了;當然是因為有重要的事談,希望馮大瑞的頭腦保持清醒。因此,他就不坐下來了;走向一旁,等待強永年發話。
馮大瑞心想,照此光景來看,強士傑尊之為師爺,不僅是由於他父親的關係;而是他本人亦在「門檻」裏頭。既然如此,黃象的下落,不妨直接問他。
「是的。在杭州家廟見的三老太爺。」
「飯是吃過了,酒還沒有喝;看臉上就知道。」秋月向夏雲示意,「今兒留的菜不少,你去招呼吧!」
於是到得麻守備吃飽喝足,強永年找了幾個能上臺盤的夥計,陪他「鬥葉子」;自己卻不上場,悄悄將王達臣拉了一把,相偕到僻處密談。
「這我都會,包管風光。」
強士傑是極精明的腳色,聽他轉彎抹角,談到最後是要他不必講「香頭高低」;換句話說,只要講「仁義」好了!這話太嚴重了。
「師叔,你請坐。」強永年推他坐在上首,隔著茶几側臉說道:「我算定師叔會來。」
夏雲倒抽一口冷氣,接著便是跺腳;是又氣又恨又著急,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仲四爺呢?」馮大瑞問:「他怎麼辦?」
「人是強永年薦來的,他得想法子;這回我趕到滄州,強永年已經花了錢,把仲四洗刷出來了。這三五天,公事一到順天府,人就可以出來。」
「師爺,請這面來!沒有甚麼好東西請師爺,不過酒倒是真正的紹興花雕。」
「那,又是怎麼回事?」王達臣略略放寬了心,「真是越說越玄了。」
「喔,」馮大瑞問:「你父親到保定去幹甚麼?」
「師爺,」強士傑歉意地說:「酒雖好,可惜沒有人燙;只好喝冷的了。」
仲四說:「我始終咬定,沒有見過大瑞,為甚麼我不回金二姐那裏,怕有人掇了下來,發現你跟大瑞。」
「強二哥!」馮大瑞站了起來:「你從保定回來了!」
這使得馮大瑞回想到黃象跟他說過的話,原來事出有因,不過一時不暇細想;此刻急於要明白的是事實的真相。
「這也難怪。」強士傑心平氣和地說:「我剛才為甚麼要請教師爺那一年孝祖;在甚麼地方孝祖。為的是要請師爺你老明鑒,我輩分低,不過論到漕幫的事,說句放肆的話,師爺你只怕還沒有我知道得多;比我父親當然又差了一截。師爺如果肯聽我說,最好;不肯聽我說,那就請師爺在這裏暫且住一住,等我父親回來,一定分辨得明白。總而言之,『不顧義氣,出賣同幫』這八個字,無論如何不敢受;也不甘受。」
「正是!最好加一句:『著即當堂開釋』。」
對方原是怕一放了仲四,而馮大瑞投案之事,萬一生變,這在公事上的過失,非同小可。如今聽強士豪的話,有自願為質之意,便是發生誤會的起端,所以急忙有所解釋。
「吃過了。」
強家的房子很大,強士雄曲曲折折地將馮大瑞領到一座花廳;強士傑親自打著簾子在迎接。進門一看,正中長方桌上擺了一副「王供」,而且紅燭高燒;壁上懸的是一張「一葦渡江」的達摩像。長方桌前面擺著一張俗稱太師椅的圈椅。馮大瑞不由得一楞,不知這麼一種不倫不類的布置,是為了甚麼?而且在這裏喝酒,似乎也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這一問倒不易回答。繡春的性情是她所深知的,凡事明說,只要理上能折服她,無不可以商量;倘或瞞得不穩,讓她發覺,犯了脾氣,那就一意孤行,怎麼樣也勸不回頭。說與不說,各有利弊,不能不好好考慮。
「長清、曲阜、寧陽、魚臺四縣。」
「我也不知道。」馮大瑞說:「總而言之,我是答應了賣命給黃小祖的,既然他投案了,我當然也能投案;如果黃小祖不要緊,我也不要緊。」
「慢著,我話還沒有說完。」強永年又說:「當初順天府派人下去找仲四要人的時候,仲四告訴他們說:不錯,馮某人從前是我的鏢頭,不過早就辭掉不幹了;偶爾來住一晚,朋友招待,也是常事。保鏢的人,三更半夜,說走就走,誰知道他上那兒去了?這幾句話,推得乾乾淨淨;你如今到順天府一投案,坐實了他是窩家,就算走馬能夠換將,也還得交保具結。
「是黃小祖。」馮大瑞說:「他還在監獄裏開了香堂吧!」
「言之有理!準定這麼辦。」
所謂「裏頭」是指直隸按察使監獄;像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犯人至少也要釘鐐,不道強永年答說:「在裏頭還開了香堂。」
如果仲四風風光光地回去了,便顯得張九無奈其何,豈非落了下風?倘或自覺掃了面子,說不定就會從中使壞,橫生枝節。因而連連點頭,表示充分會意。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能洗刷出來,可真不容易。」馬夫人問道:「你還沒有吃飯吧?」
可是;再有些實跡可循、無理性可推的問句,才是真正的隱語。馮大瑞發覺強永年的這個大兒子,是個厲害腳色;所以盤問之前,先就想通,必得先易後難,而且口風要逼得緊,不容他從容細想,才能讓他的狐狸尾巴掩飾不住。
「我想,這件公事,讓臬臺下給順天府治中好了。順天府府尹、府丞,都算堂官;管事的是治中。五品官兒,打兩句官腔,只要在分寸上,不能不賣帳;反正抓的是姓馮的,姓馮的有著落了,官腔就打得響了。你老說,是不是呢!」
強永年當然也很得意;不過不便形之於詞色,只是表示為馮大瑞不能不入獄而致無限的憾意。獄中應有之物,包括一副簇新的舖蓋,早已製備妥當;行程亦已商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出發,強士豪陪著,馮大瑞向西到保定;強士傑與王達臣陪著麻守備北上進京去投文。
原來鏢局和曹家,都有他們夫婦的住處m.hetubook•com.com,因而才有此一問。王達臣毫不遲疑地答說:「今天我住在曹家。」接著又說:「這會我去去洗個澡;請四奶奶把銀子預備好。等洗完澡,隨便吃點東西,我就去看張九。」
「請坐、請坐!」馮大瑞的態度變得比較親切了;舉杯啜飲,挾了塊燻兔肉送入口中,咀皭將完,徐徐說道:「我此來是專為看你父親的,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一聽這話,馮大瑞更是滿心歡喜。但凡事過於圓滿,每每致人疑慮;他又覺得該有個自己人商量一下才好。不過,剛才話已說出去了,願意當夜便到保定投案,所以此時亦依舊只能以何時起程為問。
用這麼客氣的字眼,是表示他殷盼之切;強永年立即拍胸擔保:「錯不了!大後天中午準到。說不定後天晚上就能見面。」
未到曹家之前,王達臣便已仔細想過,決定「報喜不報憂」。
「師叔,我說過,在劫難逃,只好歸之於劫數。沉不住氣,不能辦大事。」強永年略停一停,等馮大瑞自己下了一番克制的工夫,把氣平了下去,方又說道:「所以,咱們這一回得想法子把仲四的面子找回來,至少不能再讓仲四失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怎麼不會?『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強家父子五個人,已經有個外號了,叫做『強家五虎』。」
這災晦當然是牢獄之災,馮大瑞立刻想到兩個人,「黃小祖怎麼樣?」他問:「在裏頭怎麼樣?」
「跳甚麼火坑?」
馮大瑞終於恍然大悟,果然是強永年告的密;不過奉命行事而已。但潘祖行事,似乎亦太鹵莽了些。
這當然不能隱瞞,也不必隱瞞;馮大瑞老實答道:「我是書房門孝祖。」
「師叔,你的稱呼不敢當。」強永年將大拇指一翹:「師叔,你真夠料!怪不得當初黃小祖會看中你。」
談到這裏,只見強士雄悄然而至,向他大哥使了個眼色;強士傑隨即告罪離去。馮大瑞心中不免狐疑,但強士雄那種粗豪坦率,且又誠懇恭敬的神態,對他頗有鎮靜的作用;喝著酒隨意閒談,幾乎把時間都忘記了。
「不會!」王達臣想通了,「大瑞說話當然有分寸的,芹二爺也未必知道得那麼多。只要他絕口不提馮大瑞三個字,那怕大瑞真的在造反,也牽累不到他。就怕他自己嘴不緊;那可怨不得誰了。」
接著又派強士雄的差使,是到通州去把王達臣請來,以便馮大瑞在投案以前,能讓他們兄弟見上一面,有何未了之事,好作個交代。馮大瑞對強永年的這一番安排,頗為滿意;自覺求仁得仁,了無遺憾,惟一的恨事,是覺得辜負了「三姑娘」為他設計免禍的一片苦心。
「這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照我聽說,翁、錢二祖與三老太爺是約好的;如果他們兩老不成功;三老太爺就得拿維持全幫生計的一副擔子,一個人挑起來。師爺,你倒算算他們漕幫連家帶眷有多少人?」
馮大瑞大失所望;但既說明天就回來,只好等一等,當下問道:「明天甚麼時候回來?」
「但願師叔能逃過這一劫。」強永年緊接著說:「不過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年災月晦而已。」
聽他話說得如此老練,馮大瑞倒深悔自己荒疏輕率,讓人看來像個草包;當下見風使舶,舉杯說道:「我說話一時欠思想,請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跟令尊提起。」
丁未為雍正五年;前一年丙午,馮大瑞的輩分雖高,資格反淺。強士傑又問:「師爺是那一門孝祖?」
就這時聽得瀏亮深遠的一聲:「噢——」馮大瑞一聽便知是趟子手喝道;拉韁回馬,看到對面來了一列鏢車,車上插的鏢旗,色彩鮮明,大紅軟緞,繡一隻黑虎,正是滄州強永年的旗號。
王達臣想了一下問:「地大的銀子有多大呢?」
「我看你不必在這裏等了。準定我陪老麻進京;咱們在西河沿三義店聚會。」強永年說:「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先給仲四奶奶送個信,讓她好放心。」
這一怒不要緊,滿座酒客,盡皆側目,馮大瑞大窘之下,不由得低聲埋怨:「二哥,你怎麼了?半斤燒刀子,也喝不醉你啊!」
「是的。」王達臣答說:「直隸臬臺衙門已派了一位差官,姓麻,帶公文到順天府來接頭,大概就在這一兩天到京。是滄州的強鏢頭強永年陪了來的,預定住西河沿的三義店。」
「師爺,你高我兩輩,不過進山門的辰光差不多。」他問:「師爺,你是那一年『孝祖』的?」
聽這一說,王達臣也嚇出一身冷汗;不過外場的事,他到底比他妻子懂得多,一面安撫夏雲:「你別著急,別著急!」一面大動腦筋,「等我好好想個法子。」
「後來呢?」
「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師叔的性子急,話說得愈早愈好,所以我臨走交代了大小兒,師叔一到,有甚麼說甚麼;一句都不能隱瞞;大小兒也是經手這件事的人,不過只怕還有些奧妙曲折的地方,沒有說清楚。」
「你這算明白了!」夏雲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態,「喔,還有,昨天芹二爺回來了,他對仲四的官司很關心,問這問那;又問大瑞,說你這趟到滄州,是不是能跟大瑞見得著面。我只回答他一句:一概不知。」
「馮大叔,」強士傑倒像是毫無機心似地,「你老先喝喝茶;有一趟鏢就要動身了,我去交代一下,回來陪馮大叔喝酒。」
「走那個碼頭?」
強永年迅即離座抱拳,惶恐地說:「麻老爺,你這可是誤會了。」
「這會兒不用談這個。反正漫天討價,就地回錢;我有我挺的法子。」
到了聖祖即位,自康熙六年親政之時起,即以治河為全力以赴的三件大政之一。到得漕運復通,由顧亭林一派所策畫的漕幫,逐漸成了氣候;倘或天下有變,切斷南漕,北方即陷入絕境,確是致命的一著狠棋。
「那當然!」
「你別門縫裏張眼,把人都瞧扁了!」夏雲答說:「我大大小小的風波,也見識過;怎見得我就出不了主意?」
「這話不錯。為咱們家的事,已經讓太太很操心了。」王達臣也下了決心,「索性等大瑞的官司定了,再作道理。」
「這個禍可闖大了!結幫造反,有他的分!你不想想芹二爺是老太爺唯一的一點親骨血;萬一牽連進去,太太先就活不成!這,這怎麼得了!」
「可不是?」強永年答說:「你把兄王達臣連夜下來找我;路上遇見了,一起到保定見了馬老爺。當然不能當著王達臣談這件事,私下跟馬老爺商量的結果,只有把仲四由順天府提到保定,跟黃小祖的案子一起發落了。」
「不必!我給你說一聲就是。倒是有句要緊話,你到了通州,只悄悄兒把好消息告訴仲四奶奶就行了;尤其是張老九,別讓他知道。千萬,千萬!」
「我又不結交官府,那裏會知道案底?」
「對了!說破了還真像。」麻守備挾了塊羊魚送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滄州酒好、魚好、海蟹也好;我得叨擾強掌櫃兩天再走。」
轉念一想,仍以謹慎為妙;當下殷殷致謝,只說若有拜託照應之處,再來奉求,隨即便起身告辭了。
「已經開出盤子來了,要兩萬。」
進入用屏風隔開的東首,一張大方桌已擺滿了酒餚;卻只得兩個座位,馮大瑞上坐;強士傑側坐相陪;強士雄卻悄悄退了出去。
最後這句話甚麼意思?馮大瑞再問,王達臣只說:「不知道。」這也是實話,但馮大瑞卻疑心他已知是何法子,只不肯說而已。因此馳馬南下,腦中卻盤旋著這個疑問。
聽他一口一個「師叔」,光憑這一點,馮大瑞也不便說一句負氣的話,連連點頭:「要聽、要聽!」
這「在劫難逃」四字,便有些奧妙了。馮大瑞細細體味了一會說:「看來,我也是在劫難逃囉?」
當時反清的義師,分為兩派,一派是浙東的義師與鄭成功的「舟師」,由錢牧齋從中聯絡策畫;一派是顧亭林在主持,認為可如東晉成一偏安之局。那知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的舟師會同浙東義師,由崇明島入長江,舳艫千里,聲勢有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東;其時八旗中曾建立赫赫戰功的親貴宿將,凋零殆盡;而「三藩」又各領雄兵,分據西南閩粵;而西北是顧亭林早就下了工夫的,所以只要金陵一下,邊陲響應,清朝危亡立見。那知鄭成功比馬謖還不如,徒負虛名,全無將略;以致如曹操赤壁鏖兵那樣,大敗而歸。從此就再沒有恢復明朝的機會了。
於是強士傑正色說道:「分香頭高低,是我們晚輩應有的道理;講仁義是不分長幼都要講的。師爺見多識廣,想來是聽人談過,士傑有甚麼不仁不義之事;請師爺儘管明說,如果是晚輩錯了,晚輩情願領家法。」
強士傑不知所云,只望著馮大瑞發楞,好久才說了句:「這可不大清楚。」
「話是大致聽清楚了。三老太爺是當家人,既然他當家人有當家人苦楚,我們做小輩的,不能不體諒。不過,其中有甚麼奧妙曲折,我倒沒有聽出來。」
強士豪辦事的結果,出乎人的意料;第三天上午,他帶來了一名直隸按察使衙門的書辦;這名書辦身上帶著一道固封的公文,大字標明:「右仰順天府治中當堂開拆」。
「那倒不至於。不管甚麼樣是自己投案的,罪減一等,死罪也免了。而且,他們是有『幫』的;幫裏的人會照應和_圖_書。」
等強永年坐了下來,他將馬都司的意思據實而告;接下來表示他自己的意見,照路程估計,他到京以後,至少要等兩天,才會等到馬都司通知,馮大瑞已經投案的消息;有此消息,才能投文。與其在京空等,何不在滄州好酒好魚,享用兩天。
結果是張九在遠離宴客之處的一間客房中,接見了他。王達臣由於仲四奶奶那番話的啟示,在神態上掌握住了告慰於自己人的那份懇切,語言顯得很從容。
「慢點。」馮大瑞打斷他的話問:「崑山顧老先生是指顧亭林;山西傅老先生是那位。」
這樣沉默了好半天,兩個人的情緒都比較平靜了;仍舊是強士傑先開口說話。
「糟了,糟了!」馮大瑞跌腳搓手,著急地問:「這不是要跌進去了嗎?」
「那可說不定。總在下午吧!」
「那就好。」
前面四個字是做到了,而且馮大瑞態度已非初到時的冷峻,便是此四字已收效的證驗;但後面四個字,做起來卻很難。馮大瑞那種綿裏針的語氣,頗不易應付,只有先虛晃一槍,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再說。
不過,他的人情練達,手腕高明,到底勝於馮大瑞,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師叔,如果我能做主,先把仲四放出來;你言出如山,我又何必不放得漂亮一點兒?不過官府跟江湖道上是兩碼事。師叔,既然你義重如山,聽我的勸,先到直隸投案,於你、於仲四,反都顯得占身分。不知道師叔你願意不願意聽我說一說其中的道理?」
「有一筆買賣去接頭。」
這件事是馮大瑞所從未想過,一聽說破了——想想果然關係重大;加上又是「三老太爺」的話——料他也不敢捏造潘祖的指示,所以深深點頭,表示接受:「這個道理我明白了。」
等強士豪陪著麻守備到滄州不久,王達臣也由通州趕到了。看到公文底稿,看到指斥順天府差役「擾及無辜,殊嫌荒率鹵莽」,如今馮大瑞既經在保定投案,足證仲四無辜,著即「當堂釋放,並不得再有苛虐情事」的話,非常滿意,私下向強永年稱讚:「你家這位老二,真好厲害腳色!」
一頓排揎,羞得王達臣抬不起頭來。但仔細想想愛妻的話,卻無一句可駁;只好這樣問說:「要不要問問繡春的意思?」
「有,有!我叫他們預備。」
聽得這話,王達臣大為緊張,急忙問說:「他這話問誰?」
「是!那我就告辭了。麻老爺那裏,要不要辭行?」
俗語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馮大瑞聽了他前面那一段話,不免陶然;這一來也就覺得他的解釋,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巴結」二字,卻仍未放過;只是此刻還只能留在心裏。
「不會!」
到了金二姐家,他將馮大瑞喚到一邊,把仲四交代的話,說了一遍;催他馬上就走。
「我是丙午。」
「是怎麼一句話呢?仲四說:『我學蘇州人殺半價,只能送他五千銀子;不過,九哥,你的一個二八扣,我不敢少,另外兌一千銀子送到府上。』張老九替仲四說過好幾回官司,那一回也沒有拿過回扣,一聽這話,火就大了;當然表示,回扣不敢要,這是欽命案子,他也不敢從中攪和,你們自己談吧。師叔,你想,這一來,順天府的人,還敢跟仲四談錢嗎?」
「怎麼!」馮大瑞不由得氣往上衝,「憑甚麼?」
「是的。」馮大瑞老實答道:「我不相信。」
「三老太爺莫非沒有想過,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一掀開來不得了,將來怎麼樣收場?」
「好!慢慢來。」王達臣一語雙關地:「中午都顧不得打尖,在馬鞍子乾啃了一塊䭧!今兒晚上可得好好兒吃一頓。」
「好!強二哥,咱們今晚上就走。」
「這強老二,別看他土裏土氣,一肚子的鬼,很難對付,你一路上小心。到了滄州,你私底下跟強永年說:由臬司下公事,讓順天府治中,當堂釋放犯人,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為的就是姓馮的已經投案,佔住了這個理,咱們才能強項霸道。倘或出了差錯,事情可就鬧大發了去了;反正給仲四的面子也已經給足了,遲個一兩天也不要緊;你呢,你路上要走慢一點兒。只等馮大瑞一到案,我這裏連夜派人進京;要見了我派的人,你才能到順天府去投文,這一層要請他包涵。」馬老爺緊接著又說:「你千萬記住,這話要等強老二動身以後再說。」
「你說,你說!你的主意,必是好的。」
「不夠我會添補;隨後再說。」張九急轉直下地說:「馮鏢頭實在夠朋友:江湖上如今像他這樣有擔當的人,真少見了。不知道他的案子怎麼樣?有沒有可以效勞之處?」
「只有稟告三老太爺。」強士傑說:「是我去的。」
「既然不要緊,我又何必走?」馮大瑞說:「我要等通州的消息;再要看看這件案子到底怎麼樣收場?」
「說要黃小祖馬上回去。」強士傑又說:「據我知道,黃小祖約了『同參弟兄』,決定自己管自己做。所以我當時請示,說黃小祖萬一不肯回杭州,怎麼辦?」
「言重、言重!」強士傑也急忙舉杯還敬,「我也知道,師爺也是血性義氣性子直。這件事就不談了。不過三老太爺的苦心,我們做小輩的,不可不體會。」
「哼!」馮大瑞冷笑:「你以為三老太爺會像你父親,不顧義氣,出賣同幫?」
強永年一楞,隨即明白,知道他是怕投了案而仲四卻未釋放。這也是不能沒有的顧慮;既然他很漂亮,自己不妨也露一手給他看看。
強士傑立即接口:「三老太爺又為甚麼不能這麼做?」
「勸他逃,他不肯,馬老爺拿他抓進去了。不過,不要緊;過一陣子就出來了。」
馬老爺欣然同意,當下備妥了公事;另外抄了一份底稿交給強士豪。所派的差官姓麻,是個督標的守備;馬老爺是督標的都司,官階雖只大了一級,但因為他的妹妹是李衛的姨太太,所以權勢迥不相侔;領了公文盤纏,須見過馬老爺方敢動身。
「王二爺,」仲四奶奶又問:「今兒晚上,你是住在這裏,還是去曹家?如果住在這兒,我派車把弟妹去接了來。」
「多謝張九爺費心。」王達臣又說:「五十兩銀子只怕不夠。」
「可是。你在保定呢?」王達臣憂形於色,將唇邊的酒杯放了下來,「我前前後後都想過,說仲四是窩家,到底只不過那麼一句話;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遲早總能出來,你這一進去是『正身』,情形就不同了!說你是『謀反大逆』的『欽命要犯』,到頭來,仲四還是脫不得干係;那不太冤了嗎?」
原來順天府派下去的人,先找到倉書張老九,意思便很明顯,可以由張老九居間買放;來人開價一萬銀子,張老九認為不過仲四墊一墊的事,所以照實轉告仲四,那知仲四說出一句話來,連張老九都給得罪了。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仲四又說:「事不宜遲,你馬上回去,告訴大瑞,照我信上所開的地址,投奔河南。非這樣子不能了這場麻煩。」
「話怎麼碰僵了呢?」馮大瑞急急問說,心裏不免嘀咕;江湖道上最怕事成僵局,所以他格外關切。
強永年想了一下說:「你先回來吧!等你來了我們再動身。」
但如想到繡春以外的人,她就很容易選擇了;「暫時不必提吧!」她說:「太太就快搬進京了,知道了這件事,難免心煩。」
仲四奶奶想了一下說:「這也是四爺的年災月晦,該命如此。再說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雖說有大帽子扣下來,不能不放人,心裏到底不大服。俗語說:財去身安樂;遭了這場官司,能這麼風風光光出來,雖是弟兄們的義氣,小錢到底也不能不花,我想預備二百兩銀子,請王二爺帶了去看張九爺,一面把情形告訴他;一面請他在順天府託個人情。這不就見得咱們一點都不記張九爺的恨,還是拿他當自己人看嗎?」
「那時再把繡春許給他,也還不遲。」
「幾隻太平;幾隻停修;幾十隻運糧?」
「後來,三老太爺說:『譬如救火,眼看一蔓延開來,火勢越來越大,一大片房子都要燒光,那就只有開一條「火巷」,拿在燒的房子跟不曾失火的房子隔開來。這場禍闖開來,漕幫要散了;我一個當家人不能不下一劑猛藥。我寫封親筆信;信上會詳細交代你父親,如何辦法。』」
「你別瞎說!他怎麼會有分?」
馮大瑞自悔失言;同時心生警惕,如今步步荊棘,一切都得小心,像這種孟浪的話,隨便出口,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那時麻守備剛剛起床,宿醉未醒,早酒又備;滄州的菊酒是有名的,海產名目繁多,活宰現烹,格外鮮美;麻守備陶然引杯,扶起筷子問道:「這是甚麼魚?」
策騎狂奔,當天日落時分,便到了通州,在鏢局門口下了馬,將馬鞭子和韁繩丟給小夥計,顧不得同事的招呼,直往內宅闖去。
「我也是這麼打算。先回通州;接著就進京,在三義店恭候大駕。」
「濟寧大碼頭。」
「哥兒倆」指王達臣跟馮大瑞;加上麻守備便是「三位」。鏢局人多,說話不便,王達臣便邀了馮大瑞,上館子把杯談心。
由於怕話沒有聽清楚,馮大瑞特為問一句:「你是說三老太爺要你父親跳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