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仲四點點頭,轉臉跟王達臣說:「看起來,案情不重;不然,也不能那麼容易就能探監了。」說著,使了個眼色。
「是的。」
韓道士說:「要去看馮大瑞也未嘗不可,不過最好找個人商量一下,能去才去;總之,明哲保身。」
「那末,餘下的事是歸我了?」強永年說:「第一、是把死的馮大瑞換進去;第二、是把活的馮大瑞換出來。是不是這樣?」
「話是不錯;充軍而發往軍前效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案情不明,從那裏著手?」曹震又說:「就算在直督衙門有熟人,也不知道該去問誰?」
「正聊你呢!」秋月接口說道:「如你不肯跟夏雲一起住;她怕人家背後說你們姑嫂不和。」
馬夫人一搬進京,通州的房子由西徵糧租下來,作為過往軍報差官的歇宿之地,這件事已經定局。但所租的只是前面的一部分,繡春認為她住在後面,關斷中門,另由便門進出,與糧臺兩無妨礙。
「那是沒法子的事。」
剛才送領據的那個差役,示意他說:「謝謝司獄老爺的教訓。」
「仲四爺,咱們得好好兒琢磨一下,怎麼樣能將大瑞換出來?」他問:「以前有過這樣的事沒有?」
「我先陪仲四爺去洗個澡,回頭在聚興館吃飯。」王達臣向張九說道:「請張九爺一定賞光。」
「果然錢可買命,傾家蕩產,我也認了——。」
「仲四哥,」強永年突然將頭一抬,臉上微有慍色;也含著些委屈,他用濁重而低的聲音說:「如今大家是共患難,也不必再分『門檻內外』,王二哥知道我的情形;大瑞自己更清楚。我沒有出賣朋友,也不會貪生怕死;我是奉命行我們幫裏的法;如果我們那位三老太爺說:『強永年,你到保定去投案!』我也不會有第二句話,乖乖兒就去了。這是實話,聽不聽全在仲四哥你了!」
等她一走,曹震的表情越發嚴重了,憂慮不安還加上些氣憤,「你怎麼不把馮大瑞的案子跟我說清楚?」他是責怪的語氣,「你以後別胡亂管閒事了!」
正談到這裏,發覺窗外人影,兩人都住口等待,果然是繡春抱著夏雲的孩子來了。
「他喜歡吃我做的炒疙瘩;不過得你二哥去約他,也不便談這回事。」錦兒又說:「你們親表兄弟,有事問他,也不算冒昧。只要不是空了手去就行了。」
「總是小心的好。」
「也不是繡春的事,只看在繡春的分上,不能不管。」錦兒答說:「馮大瑞遭了官司,你得替他想個法子。」
司獄看了吩咐:「犯人也打個手印在上面。」
「那末是甚麼呢?」
怎麼用「他們」二字?曹雪芹又感困惑,莫非韓道士不在漕幫;不在漕幫又怎能知道如許內幕?心中想問,卻不知如何措詞,只望著韓遒士發楞。
「你就少說兩句吧!」錦兒怕曹雪芹面子上下不來,攔阻著曹震說:「你說姓馮的是『匪類』,我看他們滿義氣的。」
「我怎麼會知道?」
「我不能說。芹二爺,你得相信我是好意。」
「喔,」王達臣覺得他這幾句話別有意味,少不得追問:「是味甚麼藥?」
原來隋赫德鑽營門路,為人告了一狀;硃批交莊親王允祿查辦。將隋赫德父子、家人都傳了去詳細審問,隋赫德先是抵賴,最後說了一半實話,親筆寫了一份「親供」說:「奴才來京時,曾將官賞揚州地方所有房地,賣銀五千餘兩,原要帶回京城,養瞻家口。老平郡王差人來說,要借銀五千兩使用;奴才一時糊塗,只將所剩銀三千八百兩送去是實。」
「說了實話,她會怎麼樣呢?」
「話不能這麼說。」韓道士緊接著又說:「芹二爺,你是大家公子,江湖上的事,恕我直言,完全是外行。尤其他們幫裏的規矩,你不懂;不必管吧!」
「她只知道馮大瑞上保定去了,那面一去不回;這面仲四掌櫃倒又無緣無故遭了一場官司。這兩件事湊在一塊兒,別人不會覺得有甚麼好奇怪的;在繡春可就有得琢磨了。」秋月接下來說:「咱們得編個謊;這個謊還要能騙得過去。」
「『家法』?」仲四越發不解,「大瑞犯了他們幫裏甚麼家法?」
「仲四哥,甘大俠父子下落不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你想也想得到。我說過,我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勸大瑞投案,也不是我的主意。在劫難逃,誰也做不了主。大瑞倘或有個三長兩短,我心裏當然也很難過;不過,這份難過,跟兩位的心情,不會有甚麼兩樣。」強永年略停一下又說:「我的話就到這裏為止了。」
「自己人更應該照應囉!」
「這句話整整二十年了!事情出在揚州;那年我十九歲,案子記得很清楚——。」
「不是把大瑞換出來;是找個大瑞的屍首換進去。」
據強永年說,前幾年皇帝因為反對他的人很多,誅除異己,不遺餘力;他的鷹犬很多,而以李衛為最得力。但到了雍正七年,一則反對他的人,殺的殺,充軍的充軍,已不足為患;再則,那年夏天生了一場大病,病中懺悔,作風大改,凡事都從寬一步想。而李衛自知樹敵過多,要留著精神對付朝中大老鄂爾泰、張廷玉,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歡生事。因此,對於黃象所策畫的那件謀反的案子,不願鬧開來;所以馬老爺曾對強家父子表示過,只要來投案,大概總是個充軍的罪名。
「不然!這一案是私下悄悄兒了結,決不會鬧大,我是早就知道了的。不然我也不能這麼不懂事,冒冒失失來找震二哥;昨天都怪我不先把話說清楚。那也不去談它了;如今我想問你件事,老王爺跟隋赫德的事怎麼樣了,你聽震二哥談過沒有?」
「怎麼?」曹雪芹強作鎮靜,「馬空北怎麼說?」
「馮大瑞遭了官司了。案子據說很麻煩,你也不必打聽,說實在的,我也不大清楚;如今有句要緊話,想請你告訴芹二爺,從此以後別提馮大瑞,如果有人問到他,就說不認識這個人。」
王達臣先不解他的眼色,是何用意;轉念才會過意來,當下答道:「那也只有強二爺辦得到;強二爺跟李制臺手下的紅人,馬老爺很熟。」
「從那兒去湊?」
「六阿哥」是指福靖跟曹雪芹同年,只是月份小些;曹雪芹嫌這個表弟浮華輕薄,平時不大接近,卻不知曹震跟他如何。
「怎麼呢?」仲四愕然相問。
「我不知道甚麼事於他有益。」曹雪芹想了一下說:「我決定到保定去跟他見一面。」
「怎麼?」韓道士問。
曹雪芹不願再跟曹震談下去;而且他已轉到另一個念頭,也不必再跟曹震談下去,因而接口說了句:「是!我會小心。」這一來,話有了歸宿,曹震亦就無須往下說了。
「唉!」曹雪芹嘆口氣,「怎麼叫朋友呢?」
「原來你在這裏!」她一進門便向秋月說:「我道呢,怎麼一轉眼沒影兒了;原來你們倆在這兒聊天。」
到底還是仲四穩重,放緩了臉色;又向王達臣投以安撫的一瞥,方始開口問說:「甘鳳池父子怎麼樣?」
「是馬空北不是?」
「芹二爺,你千萬別轉到保定去看大瑞的念頭。他唯恐連累到你;你去看他,不是讓他心裏不安嗎?而且,」他加重了語氣說:「本來倒是不容易連累到你;但有打算到平郡王營盤裏去鬧事這一層情節在內,那就難說了。芹二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你無論如何要避嫌疑。以後若有人跟你提到馮大瑞,你得裝作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無罪開釋,而猶稱之為「犯人」,而且還要打手印,仲四心裏當然很不舒服;但亦只得忍氣吞聲,如言照辦。
強永年一聽這話,頓覺雙肩不勝負荷;心想,照他話中的意思,馮大瑞以後的一切,都要他負全責。而且眼前便似有出賣朋友的嫌疑,這個名聲,如何擔當得起?
「這可不大清楚了。」錦兒奇怪地問:「你忽然問這些個幹甚麼?」
曹雪芹所知道的,僅此而已;錦兒所知較多,且是直接聽平郡王府的人所說:「案子還拖在那裏,為來為去礙著小王爺,也不好怎麼嚴追。」錦兒又說:「而且,老王爺把銀子也還了人家了。」
「馬老爺!」仲四故意作出驚異重視的神態,向強永年問道:「就是辦甘大俠那件案子的馬老爺嗎?」
「那怎麼辦
和*圖*書呢?莫非見死不救?」
王達臣躊躇了好一會說:「我還是在京裏等信兒吧!」
曹雪芹心想,這話倒也不錯;正在思索有何可以為馮大瑞盡力之處,突然發覺韓道士說這話的語氣很奇怪。
「啊!」仲四背脊上一陣涼,「這一層,我倒沒有你看得透。」
「結案不是很好嗎?」
那知到交九卿議奏時,因為最早的上諭有「趙晉行止不端,舉國無不知者」的話,大家為了「迎合上意」,竟援順治十四年江南科場案的前例,將趙晉改為斬立決。這是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底的決定;這年雖為皇帝六十大慶;但在他三月十八生日以前,並非不可行刑,只等「釘封文書」一到,趙晉便要明正典刑了。
用這句話作開頭,王達臣將馮大瑞的遭遇,儘他所知,都說了給曹雪芹聽。最後才談到如何營救;以及仲四的主張,看看能不能走走平郡王府的路子?
看起來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很多,前因後果,瞭然於胸,才會有這種無動於衷的表情。曹雪芹心想,如果老老實實跟他打聽;他一定不會說實話。設身處地想一想,換了自己也不會跟一面之緣的人去談這種案子;除非瞭解對方也是夠資格談內幕的人。
「仲四爺,」王達臣急忙搶上來說:「恭喜,恭喜!這回真虧得張九爺照應。」說著使了個眼色。
「是啊!」王達臣楞了一會說:「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正談到這裏,曹震回來了;一進門便說要換衣服去拜客;又留曹雪芹吃晚飯,說有一陣不曾見面了,等他回來,好好兒聊聊天。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聽說他跟李制軍還是親戚。」
這是個緊耍關頭。強永年要考慮的是,耍點花樣支吾過去,還是以誠相見?如果耍點花樣能支吾得過去,也還罷了;看樣子是決不可能,還是說真話為妙。
「不要緊!有熟的古玩舖,不必先給錢。」
「怎麼叫掉包?」強永年問:「是把大瑞換出來。」
錦兒與曹雪芹對望了一眼;打發走了楊升,她才照口:「事情大概有希望了。」她說:「你放心吧。」
「也不見得。」曹震接口,「馬空北有時候會裝蒜。」
聽他這一說,韓道士臉色顯出困惑;仔細看去,是那種覺得他不知輕重、微帶藐視的模樣。
這四個堂房的師兄弟,另有一重金蘭之誼;一次聚會,談起翁、錢兩祖「口外朝佛」的事業未成,不幸「過方」;不約而同地有步武前人之志。但亦都知道,潘祖老成持重,將全幫的生計,看得比甚麼都要緊;因而決定瞞著他,悄悄下手,由石士賢籌畫一切,第一步是分頭聯絡,召集同道;北方歸錢祖的弟子黃象負責。
「芹二爺請你聽我的勸,做一點於馮大瑞有益的事;無益之事,不必去做。」
「也許吧!」錦兒答說:「聽說六阿哥年紀雖輕,本事不小,能替他老爺子弄錢;還有個趙太監花樣更多。」
「問也是白問。」王達臣說:「拿我來說,在大瑞面前都算是外人;只有強家父子,才是他們自己人。」
「我看,」王達臣趁機說道:「這個法子不成!咱們還得另想別法。」
「是我們那位姑奶奶,她不願意住通州。」
「嗯、嗯,」強永年深深點頭,「仲四哥的話有點意思了。請你再往下說。」
話也只能說到這裏了;王達臣便問:「強二爺,咱們怎麼樣再碰頭?」
「我已經跟太太說過了;太太說,有我替她看屋子,好些東西不必帶走,她沒有不樂意的;只怕我不方便。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甚麼不便。你們就由我好了。」
「好!」曹震是很滿意的表情,「這也差不多了。如果不夠,我來想法子。」
繡春與馮大瑞的婚約,是曹震所知道;而且引以為安慰的,所以對馮大瑞也很關心,於是一面換衣服,一面問馮大瑞遭了甚麼官司?
「對!得另想別法。咱們弄點酒來喝著,慢慢兒想。」
「那是跟季姨娘學的。」夏雲也笑了;笑停了說:「這些都好辦,你跟芹二爺把話說清楚,他自會應付。倒是有件事,我挺心煩的;前天我去看仲四奶奶,替她道惱,仲四奶奶說,出了這回這場官司,才覺得仲四不能沒有一個幫手,讓我們還是住在通州。」
「王達臣,還有馮大瑞的東家,開鏢局的仲四。」
「不知道。」王達臣苦惱地說:「人生在世,反正短不了麻煩;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案情我也不大清楚。」曹雪芹是個很天真的想法,只要平郡王肯出面,可以把馮大瑞硬要了出來,因而只說辦法:「馮大瑞這個人很有用;如果王府肯給直督衙門去封公事,說這個人對口外的地理很熟,可在軍前效力。這一來,馮大瑞就算是充軍的罪名,不一樣也可以還他的自由之身了嗎?」
曹雪芹不作聲;好半晌才問了句:「就這麼一直瞞著她?」
「要錢好辦。」曹雪芹說:「人家原預備了千把銀子的。」
王式丹是揚州府屬寶應縣人,年輕時就做得極好的詩,與查初白齊名;早年為江蘇巡撫宋犖所賞識,列之為「江左十五子」之首。但名場蹭蹬,直到康熙四十二年,才得揚眉吐氣,以會元而大魁天下,年紀卻已花甲欠一。
果然,此言一出,韓道士對他刮目相看了;很認真的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深深問道:「芹二爺也知道『三老太爺』?」
於是他細想一想問道:「你剛才說結案的意思是,就這麼不聲不響地了結了這一案;不過牽涉在這一案的人,就此下落不明了。」
「這可就要請教強二哥了,我不大懂臬臺衙門的規矩;也不知道馬老爺的交情,跟強二哥深到甚麼程度?不過,有件事,我可以辦得到,要找個屍首,冒充已死的馮大瑞,在驗屍的官兒面前過關;這個,歸我。」
因為有「慢慢兒談」這句話,強永年只好點點頭坐了下來;眼中卻流露出恨不得馬上談完了好走的神色。
錦兒明白,這是要她避開,當時答應著移動腳步,暗示地向曹雪芹說了句:「你們慢慢兒談吧!」
於是仲四喚店家買來一斤「二鍋頭」;一包羊頭肉。胡同裏有「半空兒多給」的叫喚聲,也買了一大包;兩人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只聽得「嗶剝、嗶剝」,不斷捏碎「半空兒」的聲音,誰也沒有開口。
「馮大瑞遭了官司;看在繡春的分上,你們兩位得想法子救他。」
將楊升喚了進來,只聽他說:「二爺讓我回來跟二奶奶說,不回來吃飯了;請芹二爺別走,他回來有話說。」
「自然有。不然我那會憑空想出這麼一個辦法來?」
「你救他不了;徒然害了自己,何苦?」
「言重、言重!」強永年一把捏住了他的拳頭,「仲四哥,我再跟你說一句,為了敷衍馬老爺他們幾個,我已經賣了兩頃地了。為的甚麼?為的就是想救我的師叔他們——馮大瑞是我師叔。」
「那也容易。」曹震當時便將一個跟班叫楊升的喚了來說:「你到寒葭潭慶春部,找周琴官周老板;問保定的馬老爺來了沒有?」
「提到保定,我倒想請問強二哥,甚麼時候到保定?」仲四緊接著說:「我想去看看馮大瑞,得要請強二哥替我招呼一下,才能去探監。」
「那就可想而知了,是多麼麻煩的案子。」夏雲又說:「還有句話,這件事別告訴太太,也不能讓繡春知道。」
「只怕比你我所想得到的,還要糟糕。不過,也怨不得誰;是他自己當初走錯了一步路。」
秋月懂得,這是要避開繡春說的話:想了一下說:「索性到你那裏去。」
「何以突然回蒲州了呢?」
「他,他這是甚麼意思?」曹雪芹又氣又急,臉脹得通紅,「肯不肯幫忙在他;管不管閒事在人家,他也犯不著說這種話。」
「怎麼?還有甚麼交代不了的嗎?」
「那就拜託一件事,請你把大瑞情形跟內人細細談一談;讓內人關照仲四夫婦,以後他們也千萬別再提大瑞了。」王達臣又說:「我怎麼樣也沒有想到,他們的主意會打在平郡王那裏。幸而沒有鬧成;不然,怎麼樣也脫不了干係。」
「不是。馮大瑞也是三房的。」
「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兒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也好!」
「喔,」秋月微感詫異,「她怎麼說?」
「看樣子你已和*圖*書經拿定主意了。」夏雲苦笑道:「想不由你也不行。」
看他神色憂懼,曹雪芹便往深處去想一想,如韓道士所說,石士賢他們的計畫,必然是勾結噶爾丹策零,裏應外合,發動叛變;那是遠比尋常謀反更為嚴重的事,一旦發生,株連必廣;將馮大瑞、繡春、曹家、平郡王府的關係綰合在一起,那份嫌疑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幸虧有這一聲招呼,仲四才不曾第二次得罪張九;改換臉色見了禮,出了監獄,已有一輛鏢局的車在等著了。
夏雲恍然大悟:「是啊!」她大感困惑,「這又是為甚麼?我跟她哥哥又沒有得罪她。這傳出去,不讓達臣落不是嗎?」
這一著很厲害,王達臣覺得仲四很夠義氣,自然也很感激;不過他比較瞭解內幕,同時也體諒強永年事非得已;而又是賦性忠厚的人,覺得不必再用話擠強永年,有話不如開誠布公談。
「話不是這麼說。」仲四搖搖頭,「至少我得問問強永年。」
幸好,緊接著來了一道部文,本年皇帝六旬萬壽停刑;趙晉多活了一年。到得康熙五十三年甲午,皇帝花甲重周,六部九卿合詞上奏,說「皇上以天地生成之心為心,每遇讞奏命案,再三審訂,曲加矜恤;五十餘年間仁恩寬宥者不可勝計,是以太和洋溢,詳瑞疊見。今歲在甲午,乃皇上聖誕本命之年,請以康熙五十三年立決重案,緩至五十四年行決;軍流以下人犯,除情由可惡外,平常罪犯,酌其輕重,量予減等。」似乎趙晉又有了生機。
「那就想法子問一問。我跟六阿哥平時不大來往,突然去問他,似乎顯得不大合適。錦兒姊,你有甚麼好法子?」
「甚麼案子投案。」
再一個也出於潘祖門下,名叫石士賢,原籍臺灣,不知那年在杭州落了籍。他是潘祖的得意弟子之一,文武雙全,只是性如烈火,好抱不平;為朋友犯了殺人罪,逃到江蘇六合縣的六合山,淪入綠林;不過盜亦有道,立下一條「三不劫」的「公道約法」,一不劫忠臣孝子;二不劫殘廢孤獨;三不劫小本客商。縱然如此,亦仍不能為官府所容,派兵搜捕之下,存身不住,遠走口外。
曹雪芹大吃一駑;也有些不相信,「軍營裏也能下手嗎?」他問。
「真是,」秋月笑道:「看不出你倒會說瞎話,一張嘴就來,想都不用想。」
「不!你帶我的名片去;如果馬老爺來了,你就託周老板約一約,或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中午,我就在他下處請馬老爺吃飯。」
「不知道。」仲四答說:「只知道當時這一案鬧得很大。揚州知府、江都縣、管獄的典吏,還有派去驗屍的一個高郵州知州都革了職,解到蘇州去審;王狀元只牽涉在裏頭。張撫臺先說趙主考的死,『十不可信』;審了一年多,審不出結果,皇上查問,說是趙某人沒有死的話是謠言。於是拿王狀元從監獄裏放了出來,糊裏糊塗結了案。」
「大瑞出事了!」
「當然有!說老實話,我閒散慣了,住這兒挺舒服的,何必擠在一起。再說,近在咫尺,來往也很方便,雖不在一起住,又怕甚麼!」
「你來!」強永年毫不遲疑地,「你到滄州來。」
「啊!」曹雪芹想到了,「怪不得!」
「浙江的情形我不熟;甘大俠的案子我也聽說過,是不是這位馬老爺辦的,倒不大清楚。」
「聽誰說的?」
「能不能做可很難說;不過,問一問,應該不要緊。」
「糧臺?不行!」錦兒搖著頭說:「小王爺跟太福晉都特為關照,千萬不能開例通融,不然就沒有完了。」
曹雪芹本未轉到這個念頭,經他一問,覺得回通州去一趟,看看繡春的情形;跟秋月、夏雲談談,看能在馮大瑞身上,如何盡些力,倒強似在京裏發悶。
「路是人走出來的;希奇古怪的花樣,亦都是人想出來的。當初的那樁疑案,如果不是有許多毛病,不會鬧得那麼兇;反過來看,傳說紛紛,總有毛病在裏頭。就怕毛病找到了,沒有那味藥去治。」
誰都看得出來,事情不妙!曹震那雙緊皺在一起、幾乎打了結的眉毛,說明了一切。
「可是大瑞呢!」仲四說道:「他跟我這麼多年,我能看著他在牢裏不管嗎?」
「這,」王達臣老實說:「曹家的事,我不太清楚;平郡王府的情形,就更不知道了。」
「那也容易。就說他回蒲州去了。」
「那一天?」
韓道士覺得不便硬攔,因為並無休戚相關的交情,硬攔住他勿作此行,倒彷彿其中有什麼情弊似地;因而淡淡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局外人管不著;不過,我倒有句話奉告,只怕你嫌我交淺言深。」
「在寒葭潭周琴官那兒。」楊升答說:「跟保定來的馬老爺在一起。」
「叫甚麼名字?」
「常在一起玩的。」錦兒問說:「你要找他?」
「做甚麼?」
「那也好。」曹雲芹起身說道:「晚上我請你吃烤肉:到時候再談。」
「怎麼說?說馮大瑞要造反!怪我不知道輕重,遇到這種情形還不趕緊躲開,反插手來管閒事,簡直是不要命了!」
王達臣懂仲四的用意,是要將馮大瑞入獄的責任,套在強永年頭上,好逼他盡全力去救馮大瑞。言語中似乎暗示,強永年如果不肯盡力,在江湖上會落個賣友求榮的名聲。
「那,」錦兒看著曹雪芹說:「繡春的事,這會兒就談好了。」
那韓道士倒還認得他,而且神態殷勤:「那陣好風把芹二爺吹來的?」他說:「請後面坐。」
「出大力不用說。不過——」強永年沉吟了好一會,抬眼問說:「仲四哥,你總已經想過,該怎麼樣換進去?」
這話說得很重,將錦兒堵得無話可說;曹雪芹也發覺自己措詞欠考慮,急忙又委婉地解釋。
「這叫甚麼話?」秋月皺著眉說:「越聽越糊塗了。」
「你帶了錢沒有?」錦兒提醒他說:「我這兒有。」
「你上那裏去?」
「不作興家裏出了急事,譬如他爹,或者他娘得了急病甚麼的。」
心裏想著,口中便問了出來:「六阿哥跟震二哥常往來吧?」
「那末,是到那裏去湊呢?仗著小王爺如今正走紅的時候,跟人硬借;人家不能不賞他的帳?」
王達臣想了半天,突然說道:「也不必打聽了!乾脆都跟芹二爺說了跟他商量;反正大瑞的事,他也很知道。」
聽說有成例可仿,王達臣大感興奮,「是怎麼回事?」他急急問說,「你得仔仔細細告訴我。」
「這可是很急的事!」錦兒插|進來說:「你就先打聽一下,姓馬的來了沒有?」
韓道士彷彿覺得他問得多餘;詫異地說:「莫非你以為犯了這種案子,還能逃得出一條命來?」
「唉!這話就長了。說出來也好,咱們慢慢兒談吧。」
「你要小心!這件事關係很大,別弄得吃不了,兜著走。」
「是!」仲四照樣說了一遍;很不情願地磕了個頭。
聽他這樣侃侃而談,仲四與王達臣都明白他有句想說而未說的話,如果馮大瑞被秘密處決,他是問心無愧的。
「瞞不住只好說實話。」
他的語言突兀:行動似亦不免詭秘,因為有馮大瑞的關係,仲四心想此刻是個機會,正不妨問個清楚。於是好整以暇地說聲:「請坐!慢慢兒談。」
「後來小平郡王差兩個護衛向奴才說:你若再要往府裏送甚麼東西去時,小王爺斷不輕完。自此奴才再沒有差人去。奴才今年七十三歲,豈有求王爺圖做官之意?因老平郡王一時要借銀,奴才糊塗借了;並無別樣理由。」
終於是仲四打破了沉默,「要救一個人的命,靠三樣東西,一是財,二是勢,三是交情。」他說,「交情不能講,財又不夠大;那就只有靠勢了。」
「是的。」
「人家是誰?」
「說實話,就像甘鳳池父子那樣。」
「是這樣的,據我知道,強永年不過是在行『家法』」。
曹雪芹心想原來他們是一起玩「相公」的狎友;聽語氣交情還很不薄,便即笑容滿面地對錦兒說:「馮大瑞的事好辦了。」
「既然你知道,事情也快過去了;而且,你芹二爺也不是不識輕重的人,我就老實告訴你吧!」
「咱們找個地方說幾句要緊話。」
「這可得請強二哥打聽清楚。」仲四的神色顯得相當嚴重www•hetubook•com.com,「如果就是這位馬老爺,那可是個極陰險、極靠不住的人;強二哥勸大瑞去投了案,以後的事就很難說了。」
韓道士吸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仰一仰,慢吞吞地說:「我勸芹二爺別管這閒事,管了於你沒有好處。」
意會到此,他想到一個說法:「聽說是『三老太爺』派人讓他去投案的?」
「我知道。」韓道士又問:「芹二爺是打算請平郡王救他?」
生長揚州的仲四,談的是一件科場案。康熙五十年辛卯,江南鄉試發榜,輿論大譁,說有弊端;首先發難的是蘇州士子,做了副諧聯,傳遞江南,道是「左丘明有眼無珠;趙子龍一身是膽。」上聯譏嘲正主考副都御史左必蕃不勝衡文之任;下聯指副主考翰林院編修趙晉,「一身是膽」這四個字用在此處,可就太嚴重了。於是左必蕃、趙晉上了個奏摺,說「臣典試江南,撤闈後聞輿論喧傳,有句容縣知縣王曰俞所薦之吳泌;山陽縣知縣方名所薦之程光奎皆不通文理之人。臣不勝駭愕!或係傳遞代作文字;或與房官打通關節,亦未可定。祈將新中舉人吳泌、程光奎,或提至京覆試,或發督撫嚴訊,以正國法,而肅科場。」奉旨派出差在江南的戶部尚書張鵬翮,會同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在揚州地方徹底詳察,嚴加審明;左必蕃、趙晉俱著解任,發往質審。」
王達臣想了一下說:「這話也不錯。那就只說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是幹鏢行的;提到別的,你就說不知道好了。」
「足感盛情!」曹雪芹深深一揖;他是由衷的感激,但仍舊不曾放棄救馮大瑞的企圖,因而接著又說:「韓道長,你看另外有甚麼法子?」
「你說馮大瑞義氣,這話真說到了我心裏。馮大瑞是真心喜歡繡春;繡春也只有這麼一個可以重尋人生樂趣的機會。你們是好姊妹,總不忍心不管吧?」
「仲四爺,我跟他是弟兄,我比你還著急。可是這件事說起來很麻煩;你不但不能管,而且往後最好絕口不提他這個名字。」
「怎麼不能?就要軍營裏下手才有用。」
「照這樣說,三老太爺要他去投案,就是要他去送死?」
第二天上午,曹雪芹不上學;等曹震一出了門,他喚丫頭將錦兒請了來,拿昨夜轉到的念頭,跟錦兒商量。
「辦得到、辦得到。」王達臣毫不考慮地答說。
張九在京中有好幾個買賣,糧食店在家米麵舖;騾馬市有一處「燒鍋」;珠市口一家古玩舖是大股東,都可以住;強永年則邀他住三義店,但仲四都婉言辭謝了。因為他久經世故,看出他的無罪獲釋,一定有曲折的內幕在,所以要跟王達臣單獨找一家客店住,好細細問個明白。
「喔!」王達臣又起勁了,「芹二爺,你是甚麼主意,能不能告訴我?」
說完,曹雪芹去試他的第一個主意,先找錦兒,請她逼著曹震想辦法。當然,他不能細說根由;更不能說破馮大瑞在幫的事。
「那末,」曹雪芹問:「你現在預備走那一步呢?」
「也是鏢行的朋友。」曹雪芹又說:「我正在想法子救馮大瑞。」
於是錦兒便問:「你甚麼時候回來?」
「那末,」王達臣插嘴問說:「麻守備呢?」
「芹二爺如果真是這麼想,我就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如今平郡王正紅的時候;他不是芹二爺的親表兄嗎?能不能想個法子?」
「知道。」韓道士淡淡地答了兩個字。
「他不是不照應。不過——。」
「老王爺的花費極大,又養著一班清客,銀錢到手就光,居然能把三千八百兩銀子還給人家,那可是件奇事。」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
「強二哥是回滄州?」
「不過,就在大瑞投案以後,他告訴我那老二說:『事情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沒事,我不會再找你們父子;再找你們父子,一定還有事。』今天是我家派了專人來的,說他找我,急於見面,那自然還有事。」
「是這樣,她說如果住通州,她就仍舊住在這裏,替太太看屋子,不必再搬。」
這時有個大興縣的差役出來回話:「王達臣的領據已經預備好了;請司獄老爺過目。」說著將領據呈上公案。
仲四是寄押在大興縣監獄,由於張九的打點,公事上很順利;順天府治中派司獄帶了公文,知照大興縣,那司獄就借獄神廟作公堂,將仲四提了出來,問明姓名、年歲、籍貫,接著宣諭:「接到直隸按察使衙門的公事,無罪開釋,不必交保,不必具結;不過要由人來領你回去。你的家屬來了沒有?」
「芹二爺預備怎麼樣救他?」
「人家是好意。」曹震問道:「馮大瑞犯了甚麼案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於是他說:「我明天回去。」
「這就不必問了。問了是自己找麻煩。」王達臣說:「我跟他是一起在關老爺面前磕過頭的,有人問我,我不能不承認,他是我拜把子的弟兄;問到仲四爺你,就不必承認了。你不承認,不會有人說你不夠義氣。」
「好端端咒人家父母,不大合適吧?」
「事情太巧了!真有點兒不可思議。」曹雪芹說:「當初是看出他有心事,怕他是血性男兒,答應了替人賣命,非履諾言不可,所以打算著拿他薦到平郡王那裏,是好讓他避禍的意思——。」
這態度很不尋常。曹雪芹意料中韓道士倘或不知,必然驚詫;如果知道,多半會關切地跟他談出事的經過,以及向他打聽馮大瑞的消息,想不到竟是這種毫不在意,彷彿不算回事的神態。
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接受了他的說法;王達臣便用乞求的聲音說:「強二爺,你足智多謀,路子又多,總得想個法子,救一救大瑞才好。」
不妙!王達臣剛在心裏喊得這一句;只聽仲四用譏嘲的語氣,搶在他前面開了口。
不問還好,一問問得強永年把頭低了下去,皺眉不語。
原來這件「謀反」的案子,主謀還不止於黃象;一共是四個人,一個是翁祖的弟子朱筱全,法號文英,別號金毛獅子,原籍江西南昌,遷居杭州武林門外青龍山,以打獵為業。
「錢!」仲四圈起拇指與食指,做了個手勢,「『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這錢不是小錢,就怕咱們拿不出來。」
「那我告訴你,他們起事的地方,就在平郡王的營盤裏!」
那知消息傅到揚州不久,趙晉在江都縣監獄中上吊自盡,而外間頗有流言,其中牽涉到揚州府的一個大名士,就是趙晉同榜的狀元王式丹。
「誰說?仲四奶奶嗎?不會的!誰都知道我們姑嫂原是姊妹。」
「無非想撈幾個!熟人面前又不便開口明說;只好裝蒜了。」
「好傢伙,是充軍的罪名;到底犯了甚麼案子?」
「她說,如果住通州,她就不必搬了。」
旁觀者清的秋月,很有把握地替繡春解釋,「決不是嫌你們兄嫂待她不好。」她說:「大概是跟你們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鏢局子的人,常常來往,她大概是不願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芹二爺!」王達臣作了個切斷的手勢,搶著說道:「這件事不必談了。還得請你在繡春面前圓個謊,提到大瑞,你說他回蒲州去了。」
仲四在聽他說話,曾不斷去看王達臣的臉色,看他是首肯的表示;便覺得自己對強永年過分了些。起身說道:「強二爺,不知者不罪!」說著拱手作了個揖。
「做碗酸筍湯來我喝。」曹震答非所問地,「今兒的酒喝得不對勁;一直汪在胸口,難受得很。」
「這你放心,我知道事情輕重,自會應付。不過,保定——」
「喔,」錦兒問道:「二爺這會兒在那兒?」
於是他也正色說道:「仲四哥,我強永年沒有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大瑞投案,不是我勸他的,不然,我當然用不著特為到通州來給你送信。」
「是的。打算試一試。」
剛談到這裏,有個客店的夥計來報,說有客來訪;還未訊問名姓,訪客已經出現在窗外,是腳步匆匆的強永年。
仲四己知其事,但不知其詳;只聽差役告訴他,有個姓王的朋友在接,料想必是王達臣,當下答道:「小的鏢局子裏,有人在等著。」
看他滿臉失望,曹雪芹實在於心不忍;而且hetubook.com.com有繡春的關係在,他覺得無辦法亦要想辦法救一救馮大瑞;因而趕緊安慰他說:「你別著急!平郡王不在京裏,總有能替他作主的人;我有主意。」
「不說是謀反大逆的案子嗎?」
「如果是為朋友,你該替他料理身後,譬如他生前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肩擔承下來;有甚麼遺憾,你能及早替他彌補之類;那倒是待朋友很實在的一件事。」
他所說的「甘大俠」是指甘鳳池。那時李衛還是名義由浙江巡撫而特為他昇格的浙江總督,奉旨特准得以越境捕盜;派了個姓馬的武官到江寧去找到甘鳳池父子,以請他到浙江總督衙門教武藝為由,騙到了杭州。甘鳳池父子就此下落不明。這件案子辦得很秘密,但江湖上知道的人也不少;此刻仲四一問,強永年不覺凜然生戒心,因為仲四也是以足智多謀見稱於同行的,這一問必有深意,不可造次回答。
「是的。舍間派人追了下來,有件事,非等我趕回去料理不可。」
定了約會,強永年告辭而去。王達臣關懷馮大瑞的生死,自然還要跟仲四細談此事;他回想在滄州跟強家父子與馮大瑞盤桓的光景,記起強士傑曾一再表示「在劫難逃」,似乎早就知道馮大瑞有此下場,越發憂心忡忡;因而對仲四提出來的那個「掉包」的辦法,寄望也就越發殷切了。
「對!」王達臣突然興奮了,「這可是個高招。強二爺,這可得你出大力幫忙了。」
由於他眼中的藐視,傷了曹雪芹的自尊心,因而便重重地說:「韓道長,你大概不知道,定邊大將軍平郡王,是我嫡親的表兄。」
「那也方便。」強永年很爽快地說:「仲四哥打算那一天去,給我一個信;我派人在保定等仲四哥。」
聽完曹雪芹所談的一切,王達臣心裏七上八下,想得很多也很亂。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救馮大瑞,但對馮大瑞的用心卻是徹底瞭解了。
「那也不然。說話要看在甚麼地方;在平郡王面前沒有力量,也許在太福晉、或者老王爺面前有力量,那就行了。」
「那怕甚麼!有病就有大夫;治好了不就結了嗎?」
「對了!我想找他。」曹雪芹答說:「既然他花樣很多,也許有法子救馮大瑞;成功了可以送他一兩吊銀子。」
這一回是審明白了。趙晉確有賄賣關節的情弊;穆和倫、張廷樞所擬的罪名是斬監候——這是幫趙晉的忙,因為出奏已在五十一年十月,過了「熱審」時期,照例併入明年「勾決」,而明年是皇帝六十萬壽,必然「停勾」;斬監候的犯人,至少可以活到康熙五十三年秋天,在這兩年之中,或許可以想得出一個保住性命的辦法,亦未可知。
仲四一直不作聲,等強永年說完,他才問道:「有事是甚麼事呢?」
「這話也是。不過,從井救人把自己也陷了進去,害得被救的人,平白裏又添一重煩惱,這一點你也該想一想。」
「我知道了。不過,」秋月提醒她說:「繡春可是常跟芹二爺談馮大瑞的。」
「為甚麼呢?」
「韓道長,你知道不知道,馮大瑞出事了?」
原來是想借重平郡王的勢力,但曹雪芹不會管用,「芹二爺年紀太輕,」他說:「說話也沒有甚麼力量,只怕辦不了這麼大的事。」
「不過你可別忘了,」秋月提醒她說:「屋子要賃給糧臺,人來人往,你不嫌煩?」
此言一出,立即出現了劍拔弩張的局面,仲四瞪視著強永年;王達臣雙手握拳,牙齒咬得格格地響,而強永年雙臂微張,腳下踩著丁字步,完全是一種戒備的神態。
「那怎麼行?知道我認識馮大瑞的人不少,突然之間,絕口說不認識,反倒容易招人誤會。」
聽完這個故事,王達臣爽然若失;看來仲四那個「掉包」的念頭,只是一廂情願,根本辦不到的事。但仲四的想法不同。
曹雪芹不答話,管自己又問:「沒有跟糧臺上開口?」
「問一個『馬老爺』好了;他是李制軍的心腹。」
「住通州就住通州,有甚麼好心煩的?」
韓道士一直送他到門口,拉住他的袖子說:「芹二爺,我還有句話:江湖道上有件很犯忌的事——不該插手的,胡亂插手;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
「不好!這結案不是說送到那個衙門發落。」
「原來你還比大瑞晚一輩。」仲四接著又問:「那末,我倒又要請問了,救下來了沒有呢?」
這件案子審到康熙五十一年夏天,張鵬翮打算含糊了結,奏請將副主考趙晉、同考官王曰俞、方名,革職充軍。趙晉的名聲甚壞,是連皇帝都知道的,認為其中的情弊,尚未審明;同時另外接到蘇州織造李煦的密報,知道江南百姓對張鵬翮頗為不滿,因而特派欽差兩員一滿一漢兩尚書,戶部的穆和倫與工部的張廷樞到揚州,重新開審。
這不是明知故問?強永年心想,甘鳳池父子奉旨在浙江秘密處決,料想仲四不應該不知道。然則此一問別有深意,不言可知。
「你倒想,這一案裏頭,不止大瑞一個人;咱們要他賣交情,別人也會要他賣交情,他怎麼辦?再說,既然他是奉命辦事,出這麼大一個花樣,他能不問問他們的『三老太爺』嗎?」
「是的。」
韓道士不作聲,但看得出來,他的內心相當感動,也相常躊躇;是在考慮要不要「把話說清楚」?
「怎麼樣?」錦兒迎著曹震剛問了這一句;頓時心一沉,回頭看曹雪芹時,他的表情也全然不是剛才悠然奉杯,逸興遄飛的模樣了。
「三房」指潘祖一系而言;那就怪不得「三老太爺」的話,對馮大瑞格外能拘束。曹雪芹點點頭說:「請你再往下談。」
曹雪芹也沒有想到,事情是如此順利;笑容滿面地說:「這著棋總算下對了。」
這是很有把握的語氣,使得曹雪芹的心情大為開朗;與錦兒閒聊到將天黑時,小丫頭來報,楊升回來了,有事要面陳。
「我特為來跟仲四哥、王鏢頭辭行。」他開門見山地說:「本想明天順路先送仲四哥到通州,如今不能不先走一步了。」
「喔,」韓道士急急插嘴問說:「有這樣的事!他怎麼樣呢?願意不願意去?」
「那末,你總有個不肯跟兄嫂一起住的緣故吧?」
「走當然可以走。但有一件,平郡王不在京裏,怎麼辦?」
於是他插|進去問道:「強二爺,你看大瑞會落個甚麼結果?」
聽到這裏王達臣插嘴問道:「那末,這姓趙的到底死了沒有呢?」
「達臣,」仲四打斷他的話說:「你傾家蕩產,也不過千把銀子;不夠的。」
「我到琉璃廠去看看,找樣精緻的小擺設。」
「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案子鬧大了,還有人要到案。再有一種是要結案了。」
「案子大概不輕;不然也不必驚動王府。」曹雪芹又說:「再重的罪名,如果在軍營中有用,可以將功贖罪,這在過去是有成例的。」
「那意思是說,把這件案給『淹』了?」
「唉!」仲四嘆口氣,「這件事怪我自己不好。當初張老九——。」
那知皇帝考慮下來,認為「此事關係甚大,所犯輕罪猶可;犯十大惡,凶亂之人,情實即宜正法,應再議具奏」。朝中大臣原是怕皇帝有甚麼忌諱;既然皇帝並無所嫌,便即議定:「凡一應立決人犯,俱係情罪重大之人,不便停決。」這一下,趙晉是死定了。
「能活著出來,甚麼都好辦。歸我的兩件事,我老實說,此刻一點兒把握都沒有;我只能說:我一定盡力去辦。第一步先要打聽。」強永年接著又說:「這會兒談的,都是最壞的打算;也許事情還不至於那麼糟。」
「怎麼叫害了自己?」曹雪芹說:「我雖不是江湖中人,若說為朋友兩肋插刀,我也辦得到。」
「我跟強永年有約,到滄州去看了他再說。」王達臣問道:「芹二爺,你這兩天回不回通州?」
「早來沒有用,你歇個三、四天來,事情怎麼樣,大致有眉目了。」
「那樣?」王達臣急得忍不住了,「那樣是那樣?強二爺,請你說實話。」
「那不錯!一定是他。」曹震答說:「馬空北常進京的;等我見了他問他。」
依舊是在當時跟繡春、馮大瑞在一起盤桓的那間敞廳;依舊是洞庭碧螺春與蘇州孫春陽的茶食,但物是人非,曹雪芹越發感慨,原來是想慢慢談的;此時卻忍不住開門見山地動問了。
「怎麼呢?」曹m.hetubook.com•com雪芹想到跟馮大瑞在廣和居吃螃蟹時,也聽見過同樣的話。
這頓飯吃得很慢,只為曹雪芹酒喝得不少;話談得更多,不知不覺就到了起更時分;直到曹震回來,他才警覺,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
「要救馮大瑞的不止是你;而該救的也不止馮大瑞一個。三老太爺自然會想法子;如果連他都想不出法子,那就真的沒法子了。」韓道士又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馮大瑞自己一定很看得開;你又何必放不開手?」
他又替王達臣出主意,咸安宮不能亂闖,地方又大;不如寫封信,花幾個錢託店家找個專門跑腿的人送了去,約曹雪芹到客店來談。
「義氣!」曹震冷笑,「義氣幾個子兒一斤?這年頭講利害、講財勢;咱們家出事的時候,誰來理咱們?倘非小王爺明白事理,念在至親分上,事事照應;不也就跟李家一樣了?」
轉念到此,曹雪芹驚出一身冷汗;同時也能體會到王達臣的心境了。
等回到夏雲屋子裏,王達臣起身迴避,儘管秋月大大方方地留他,他還是走了開去,因為他怕秋月盤問,難以回答。
這表示此中有個漏洞在,一直在談起的一個人,忽然絕口不提了;不言可知,其中必定有甚麼緣故。繡春如果追問,曹雪芹該有一番合乎情理的回答。
一個是潘祖的弟子劉玉誠,法號文俊,別號通臂猿,山東青州府人,綠林出身而行俠仗義,仰慕潘祖的聲名,登門獻贄;潘祖考查了三年,方始准他列入門墻。幫中有句話:「徒訪師三年;師訪徒三年」,就是由此而來的。
「也不是犯家法,是他們幫裏的頭兒要大瑞這麼做。」
「是。」楊升問道:「就這麼問一聲?」
「我現在想到兩個主意,先試一個,行不通試第二個;兩個都不行,再想第三個。」曹雪芹說:「你如果有事,不妨先回通州。」
「他回保定去交差;跟我不一路。」
這也是極淺顯的情理,仲四特為提出來說一遍,當然還有未說出來的話,所以王達臣不作聲,只抬眼看著他。
「那——,」秋月想了一下說:「不是不願住通州;是不願意跟你們同住。是嗎?」
仲四心想,強永年果真厲害,大概已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心裏在琢磨的念頭,所以有這樣的語氣。既然如此,不管辦得到、辦不到,不妨先談一談。
「喔,」仲四問說:「案子有那麼糟糕嗎?」
於是出門上馬,直往琉璃廠而去,經過五道廟心中一動;勒住了馬細想了一會,決定找韓道士去談談。
「那也還有強永年的交情。」說到這句話,王達臣忽然心中一動;凝神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仲四爺,這件事就算能辦得到,也不能託強永年;一託了他,能辦到的,也辦不到了。」
席散已是黃昏,而且原來就說定了的,明天中午回通州,鏢局子放鞭炮還要請客,為仲四做面子;所以這天晚上他跟王達臣住在京裏。
「別提張老九了。」王達臣打斷他的話說:「張老九也不算過分。四奶奶的見識很高,她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不必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聽到這裏,曹雪芹插嘴問道:「馮大瑞是不是黃門弟子?」
這個五十九歲的老狀元,外號「胖鬍」,丰采可想,最糟糕的是,兩耳重聽,皇帝垂詢,往往答非所問;「天子門生」不為「『老師」所喜,派在武英殿修書,十年未升一階,始終是翰林院的修撰。康熙五十二年,年將花甲,等過了萬壽,告老還鄉;顧念同年之誼少不得要去探一探監,不想這一探探出一場絕大的是非——就在王式丹帶著家人張大,入獄探望同年的那天晚上,趙晉懸樑畢命,因而發生了一個離奇的傳說。
「不錯,一定是這意思。」韓道士緊接著說:「我現在勸芹二爺你別管這件事;尤其不能託平郡王,也是怕你受連累的意思。」
「只怕很難,人微力薄言輕,無能為力。」韓道士又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芹二爺,你不必管了,要管也管不了。」
「是——,」強永年突然換作一種寬慰的語氣,「多半是我胡猜;不會那樣的。」
曹雪芹凝神想了一會,站起身來說:「你的話不錯。」
「可以打聽啊!譬如跟芹二爺打聽。」
「一句話,咱們來個掉包。」
「現在要談到他們起事的地方了。你道在那裏?」
「對!」仲四轉臉對王達臣說:「如果能讓大瑞活著出來,以後隱姓埋名,再別露真相,這件事你辦得到不?辦不到趁早說,不然會害苦了強二爺跟馬老爺。」
「那末,咱們就算大瑞已經『淹』了,怎麼樣?」
「怎麼叫『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曹雪芹感興趣的是這句話;很率直地問了出來。
「重尋人生樂趣」的話,打動了錦兒,「我怎麼忍心不管?」她很快地回答說:「不過看這樣子,只怕誰都管不了。」
「那可不一定。沒有關係;雪芹今天住在這兒好了,我回來晚了也不要緊。」
「還不是湊起來的。」
「是的。咱們一起來想。」曹雪芹說:「錦兒妹,你倒平心靜氣想一想,這件事能不能做?」
「我是說,有路子總要去走。只耍盡到了人事,就是盡到了心;即使無補於事,心裏也好過些。」
「那還用你說?」強永年很快地回答:「只要想得出辦法,我無有不盡力的。要說足智多謀,仲四哥也是有名的;如果有高招,說出來商量,看我能辦得到不?」
「我的意思是,既然這一案的人,不是明正典刑,那末死不死都一樣;不死,只要隱姓埋名,就像天下沒有這個人一樣,不就跟已經死了一樣嗎?」
「韓道長,」他問:「聽你的口氣,似乎馮大瑞是死定了?」
「叫,叫王達臣。」
「好!你甚麼時候去看他?」仲四緊接著又說:「事不宜遲,你明天也別回通州了!」
終於,韓道士開口了,「芹二爺,」他問:「馮大瑞犯的甚麼案子;你知道不?」
這話不但強永年,連王達臣亦都不解;兩人只是望著他發楞,期待他進一步解說。
「去投案。」
「不錯,你是好意;馮大瑞跟你的話一樣,也說是好意。可是,你們不把話說清楚,我怎麼能受你們的這份好意?我有好些原因,非救馮大瑞不可!」
「你是說馮大瑞遭官司這一節?」
「好了,好了!禍也沒有闖出來。而且照那姓馬的說,這件事大家都不願意鬧大;那也就沒有甚麼好害怕的。」
一聽這話,曹震立即便問:「繡春甚麼事?」
接下來,曹震便大大地埋怨曹雪芹,少不更事。從語氣中聽得出來,馬空北已將案情都告訴了曹震,他不但怪曹雪芹多管閒事;且對王達臣亦頗不滿,說他「結交匪類,幾乎害了胞妹」。這就連馮大瑞也都罵在裏頭了。
「怎麼樣?」仲四不解地問:「有甚麼礙口的話說不得?」
「是的。」曹雪芹完全理會得話中的含意,深深點著頭說:「我會謹慎行事。」說著站起身來告辭。
「一定來,一定來。」
「是大瑞把你換出來的。」王達臣說:「他沒有聽你的話,直接上滄州找強永年去了。強家父子真厲害,說得大瑞心甘情願到直隸按察使衙門投案;他說他對不起你,得讓你風風光光出來,不具結、不交保。強永年父子也做到了。這件事能有這樣一個結果,我那老把弟在做朋友的面上,也說得過去了。」
傳說是,趙晉未死,翻墻而遁;代死的是王式丹的家人張大。又說,張大亦未死,是王式丹的轎子裏藏著一具乞兒的屍首;李代桃僵,作為已死的趙晉。這些傳說,連皇帝都知道了,因此在江蘇奏報此案時,硃筆親批:「趙晉果否身死之處,著交巡撫張伯行徹底查明具奏。」
「那裏,那裏!」曹雪芹急忙說道:「道長古道熱腸,說的話都是為我好,我不能不識好歹。」
「怎麼不願意?不過,他不願意領情;說是捐一個武官,自請投效,一樣也能從軍。現在才知道,他是怕出了事,連累薦主。」
等司獄揣起領據退堂,三四個禁子都圍了上來向仲四道喜;接著讓他換了衣服,替他拿著包裹,送出獄門;只見王達臣與鏢局的夥計以外,還有個張九,當下便將臉色一沉,拿視線移了開去。
一聽這話,秋月楞住了,「他是甚麼案子?」她問:「連名字都不能提。」
「如果能一直瞞住,倒也罷了;就怕瞞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