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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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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好吧,宣亭,你的事我不能不辦;今晚上我就出奏。既然你在皇上左右有人,我的密摺上是怎麼說的,你當然會知道;我亦何須用別樣法子證明我不負所託。」文覺又說:「事之成否不可知;不成功你可別誤會!」
曹雪芹心中一跳;但表面聲色不動,很快地答說:「那有這話?我沒有聽說過。」
「那不是?」繡春向外一指。
「若說『匹婦之義』,當然該去。不過——,」秋月看著繡春說:「你得再想想。」
「我當然相信你的話。」繡春加重了語氣說:「像這樣子,我更得跟他見個面,要當面問一問他,何以如此糊塗?甚麼地方不好去,偏偏到平郡王那裏去搗亂?」
「芹二爺,你的話不錯,牽累到我二哥,關係很大,我不能不顧。可是問我二哥沒有用,他也是講義氣的人,能說一句窩囊話嗎?這得請教懂刑名的人,看看會不會牽累到他?」
等他回到廳上,韓道士接踵而至,擺上酒菜,相將落座;喝酒閒談,談的不是對子而是馮大瑞。
看他臉色蒼白,額上是豆大的汗珠;來保很快地從荷包裏掏出一塊紫金錠,往他嘴中一塞,同時說道:「我派人送你回學舍。等病好了補考吧!」
「得了!」繡春很機警;剛才向曹雪芹示意勿言,此刻卻很大方地打斷秋月的話說:「你別表白了!這件事本來就要告訴你的。」
「自然不錯。不過,我覺得繡春跟她的情形不一樣。」曹雪芹自覺詞窮,便先把話宕了開去,「這件事得好好商量。好在眼前還不急,且等大瑞的案子有了結果再說吧!」
再又想到方觀承,如今不但簡在帝心,而且頗受皇四子寶親王的賞識;銜頭雖只是七品的內閣中書,卻參與軍國大計,為鄂爾泰所倚重,照常理來說,馮大瑞的案子,他一定深知始末,從中有可以調護之處。何以早不曾想到去託他,豈非坐失良機?
「等我從衡山回京再說。」
「當然不止這一點。」
「芹二哥、芹二哥!」是保住的急促的聲音;曹雪芹同時發覺他在推他,「你幹嗎掉眼淚?」
「他不是那種人!」繡春忽然說道:「也許他會造反,不會私通外國。倒請你說說,是那一個外國?」
「喔,」曹雪芹隨口問道:「是那些極少數的人?皇上的話,他當然聽?」
「你這個主意真高。現在一無顧慮,等王達臣一回來,咱們就這麼替繡春安排。」
「真的。」
「總不如當面跟他說的好。」
「你是怎麼了?真把人嚇壞了!」錦兒摸著他的前額說:「燒是退了些。」說著,一手端茶,一手托起他的頭,將茶杯送到他的唇邊。
「姊妹!」曹雪芹楞了一下,「好像沒有聽說過。」
「你務必要爭氣;好好兒看看書!」錦兒勸他,「總要取中了才好;如果落在三等,就白吃五年辛苦了。」
「沒有荳蔻,有檳榔;要不要?」
「那就行了!照這樣安排,就告訴太太也不要緊。」
「二十多年的交情,給我來這麼一手!宣亭,這也未免太難堪了吧?」
「現在只有咱們三個人。」曹雪芹問說:「你的意思呢?贊成不贊成繡春去探監?」
遇到欽差過境,地方大吏照例要「請聖安」;但欽差是個和尚,不倫不類,似乎褻瀆了朝廷的體制。而且文覺架子極大,等閒不願露面,所以儘管朱藻、高斌率領屬下在碼頭跪接,船上卻是毫不理會,一直過閘泊船,才將朱藻、高斌請到船上,傳了皇帝有關河務及地方治安的口諭,隨即啟碇又走。
轉念到此,記起他族中一位老太太的故事,不由得便說了出來,「我有位姑婆,十七歲居孀;有人勸她,年紀這麼輕,又沒有兒女,犯不著守節;又有人耽心她將來守不住,與其將來鬧新聞,倒不如眼前就改嫁。她聽在耳朵裏,要爭一口氣,咬著牙苦守;守到六十多歲,得了一座貞節牌坊,縣官親自來替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別跟我嚕囌。」
「這,」曹雪芹笑道:「這才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就是這個稱呼,逼得我不能不老著臉,來替小輩求情。國師,我的來意你已經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說:千言併一句,你只算饒我一條命。」
「喔,」王達臣精神一振,「莫非是託他救馮大瑞他們那班人?」
「怎麼會有害無益?」
「不行!」曹雪芹搖搖頭,「這種事,怎麼能跟不相干的人去談?」
說著,他閤掌輕擊,隨即從後艙中出來兩個唇紅齒白,年可十四、五的小沙彌;照他的吩咐,備了素齋和葡萄酒,把杯敘舊。
「話不是這麼說!取在三等,甚麼出身都沒有,將來派你到護軍營當個小兵,你受得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打誑語;又怎麼知道我沒有打誑語。」
「你說得不錯,我也不敢這麼奏請。」文覺又說,「這件事要遮得密不通風;不死也要長繫。」
「這是國師的話呢;還是文和尚的話?」
「他也是身不由己;誰教他入了幫了呢!」曹雪芹又說:「你是拿甚麼身份去看他?」
「我怎麼拿?她這麼說,生是馮家的人,死是馮家的鬼;如果大瑞有個三長兩短,她要到馮家去守節,也只好讓她去。」
曹雪芹心想,怎麼沒有放不下心的事?沉吟了一會說:「最好讓秋月來一趟。」
「早知如此,我該先做對子。」曹雪芹問道:「要副甚麼樣的對子?」
「可是,所謂名分就那麼一句話。而且,大瑞自己都還不知道;只以為他已經把婚事推掉了。」
於是他說:「好!我答應你。」
到得京裏,首先約曹雪芹會面:當然,這是很高興的一次聚會。對於文覺,曹雪芹裝了一肚子的他的故事,燈下把杯細談,王達臣聽得出神了。
於是,曹雪芹嚼著檳榔閉目養神;那雙眼越來越澀重,簡直有些睜不開,索性肘彎撐桌,雙手扶頭,裝作頭疼的模樣。等保住取了題紙回來,他輕聲囑咐:「你別讓我睡著了!留意叫醒我。」
這天是季姨娘跟鄒姨娘,打發人來接馬夫人去盤桓;秋月由於曹雪芹的示意,託詞身子不爽,讓錦兒陪著馬夫人去作客,這才讓曹雪芹有了個談心事的機會。
話還沒說完,曹雪芹立刻失悔;這不是明擺著要說假話嗎?再看到繡春詭譎的笑容,越發覺得自己笨不可言;真是讓她一句話唬倒了。
「我是特為來請罪的,約束不嚴,難辭其咎。人已經查明白了,是不是送過來,請國師處治?」
秋月與曹雪芹都不知這兩句詩的出處,但既言「年年懶更移」,似乎是舊居;不過還是得追問:「那裏是『南峰』?」
「我是『火居道士』。」
「我只記罣落水的人。」文覺問道:「都救起來了沒有?」
「好端端地,怎麼一下子得了病。」錦兒又說:「大夫問我,我怎麼說得上來?大夫說: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了,開方子才容易,病也好得快些。」
「怎麼?」曹雪芹越覺困惑,「她不急?她是想開了,還是怎麼著?」
「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大家都在促成。」曹雪芹又說:「事情也不一定很糟,有文覺幫忙,說不定格外從輕發落,三、五年以後,大瑞就可以回來,跟繡春不就團圓了嗎?」
「是誰?」
「你錯了。」秋月打斷他的話說:「繡春自己都不急,旁人急甚麼?」
「懊悔甚麼?」
「那不是有人在鑿船嗎?」藍翎侍衛搖頭不信,「決不會有的事,聽都沒有聽說過。」
「言重,言重!我那裏有決人生死的神通?」
「有一個方中書——。」
繡春是垂著眼簾說的,神色肅穆而語氣幽怨,使得曹雪芹頓覺雙肩沉重;急於要有所表白。
「喔,」王達臣問:「三老太爺跟他有交情?」
選好筆墨,曹雪芹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想回學舍去理書;又想找朋友去聊天喝酒。正在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聽得有人在喊「秦二爺!」
「不但造反,還是私通外國。」
「這麼大一件事,那裏是一句話談得完的?」文覺沉吟了一會說道:「先把案子壓下來,如何?」
錦兒仍是不住口地絮絮相勸,提到「老太太」;又提到「四老爺」;最後提到震二奶奶,曹雪芹卻不能不警惕;同時也記起許多往事,如烟如夢,飄渺難記,只有對他的期許之意,彷彿言猶在耳,記得非常清楚。
「我來看方師和_圖_書爺。」曹雪芹問:「還沒有上衙門吧?」
「我談的是私事。」潘清拿話宕了開去,「廿幾年不見,貴為國師,可羨之至。」
文覺心想,「光棍好做,過門難逃」,潘清明知道他不願張揚此事,卻故意這麼說,正就是所謂「打過門」,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曹雪芹本管他叫「來爺爺」,但此時卻不便如此稱呼,「回大人的話,」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答:「胸口很不舒服,想吐。」
「那就請吧!」韓道士說:「想請你寫副對子。不忙,不忙;先喝酒。」
「芹二爺,你是怎麼說?」
在昏瞀之中,依稀感覺被挪了地方;等到神智稍為清醒,發現錦兒,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我也這麼想。」
「我知道。命該如此,沒有話說。」
這種種鬱悶煩惱,一起堆在心頭,終於使他無法支持,一時頭暈目眩,冷汗淋漓;左右專心構思的同學,沒有發覺他的神情有異,卻讓監試大臣之一的來保看到了。
「你上那裏去?」
「咦!」曹雪芹大為詫異,「這話不像是你說的。」
「你猜到甚麼?」
「那末,甚麼時候可以有確實消息?」王達臣又問:「我是說馮大瑞他們的結果。」
「你別為這個分心!有消息自然會告訴你。」
王達臣從未想到過這一點,所以對他的看法,一時無從判斷是非。在他想來,女人能得丈夫敬愛,姻黨尊敬;有兒有女,衣食無憂,便是最好的收緣結果;他之期望於繡春的,亦正是如此。若說為了「堅貞」這個名聲,甘受一輩子的淒涼,是否划算,實在大成疑問。
在床前打地舖的小沙彌,一樣也驚醒了;文覺便問:「你聽見了沒有?」
「大夫說病不輕,千萬要小心,別弄成個傷寒……。」錦兒突然頓住;她有些懊悔,這話不宜於對病人說;因而改了安慰的語氣:「你也別著急!學裏已准你補考,沒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你只安心養你的病好了。」
「方師爺一定回來了。」曹雪芹說:「怎麼能見他一面才好。」
曹雪芹怔怔地聽完,想了又想,才吐了句話出來:「這倒也好!心安理得。」
繡春略想一想,唸了兩句李太白的詩:「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雖不能如此,不過可以請個客,讓人知道。」曹雪芹終於把他一直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像繡春這樣,真可以當得堅貞二字;不但你做哥哥的面子上很光采,就是我們外人,也與有榮焉。」
「我不明白,三老太爺怎麼會跟這個和尚去打交道?尤其是拿這件事去託他,不是與虎謀皮嗎?」
「在那裏?」
最後的一句話將那侍衛唬住了,一面從強永年手裏接拜匣;一面問道:「貴上尊姓?」
「我該怎麼說?」
「你向來急人之急——。」
「沒有。」
「昨兒中午。」錦兒答說,「一晝夜昏迷不醒;虧得震二爺還沉得住氣,若是告訴了太太,那就不知道會急成甚麼樣子了!」
果然,等他回過頭去,韓道士問道:「從那裏來?」
「要捕救也還來得及。」曹雪芹說:「王二哥,繡春是很要面子的人,你不該讓她落個『妾身不分明』。」
「不光是跟我。」秋月扶著桌角說:「這件事關係太大,得先回明了太太;大家好好商量。」
「那裏談得到打算?無非隨遇而安。」
「芹二爺想喝好酒,那算是找對人了。來,來,」韓道士一把攥著他的手臂說:「我有漕船上帶來的好花雕;還有茶油魚乾、天目山的冬筍;這些東西只有你配享用。不過,我有件事奉求。」
「倒像在參禪——。」
「國師,」潘清說道:「我還是稱你國師;一國之師,應當謀國。這件事慢慢傳開去了,越傳得久,越難壓得住;到時候,我一條命不足惜,就怕一條運河,處處風波。那一來,你就對不起皇上了。」
「對了!旌表。縣官帶了一班吹鼓手,細吹細打來替她上匾;我們族裏還大大請了一回客,好不風光。這不也就是出名了嗎?」
「有個具大法力的和尚,叫文覺,道長聽說過沒有?」
「當然,只要你盡了力,我沒有話說。」繡春想了好一會,方又接下去說:「開門見山地說吧!芹二爺,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馮大瑞是關在保定監獄裏;我應該去探一探監。」
「我不悔!」繡春平靜地答說:「匹婦之義,我還懂。」
曹雪芹無以為答;在他的記憶中,秋月從無瞞著馬夫人的事,一時無法估量她這樣做,會有甚麼後果?
「真的是隨遇而安?」
「那起碼得三個月工夫,夜長夢多;你又遠在湖南,不免鞭長莫及。還是眼前就作個了斷吧!」
「請侍衛老爺把拜匣遞上去就知道了。」強永年含笑回答。
「交情當然夠的;不夠就不會去找他。總而言之,大瑞的命可以保住了。這一來,繡春的事,也要另作商量。」曹雪芹說:「有件事恐怕你會大出意料;大瑞的牢獄之災,繡春居然打聽清楚了。」
「芹二爺,」韓道士很注意地問:「你認識方觀承?」
「大概她已經打定主意了,馮大瑞的一條命,如果逃不出來,她替他守望門寡;是充軍呢,那怕十年、八年她都等著他。」
「點燭!」
「總得一個月以後。」曹雪芹答說:「我們快要考了;我得靜下心來看看書。」
「這件事要有個歸宿。」秋月說道:「你睏了你先去睡;我跟芹二爺再聊一會。」
「是啊!這得問繡春。」曹雪芹心想,馮大瑞如果只是充軍,還有重圓的指望;倘或處決了,繡春有那個「名分」在,豈不是還要替馮大瑞守節;想到這裏,不知不覺地說了句:「這太犯不上了。」
「好!我再問一個人,馮大瑞呢?」
就這時聽得房門上「篤篤」兩響,繡春急忙併兩指按在唇上;曹雪芹點點頭表示會意,繡春方始走去開門。
「不!那位老太太覺得不值。」王達臣接著又說:「她活到八十歲才去世;嚥氣之前,告訴她繼承的兒子說:一座貞節牌坊抵不得幾十年的苦;後世如果有年輕喪夫的,不必守節。芹二爺,你說這位老太太的話錯了沒有?」
「你這是遁詞。」曹雪芹笑道,「我猜到你心裏了。」
「小的姓強。敝下跟國師三十年的交情;有件機密大事面報國師。麻煩侍衛老爺通報一聲;也許國師正等著敝下呢?」
「怎麼一下子回蒲州去了?」
「真去了,馮大瑞也不好意思給繡春釘子碰,不過總是先問一問的好。」秋月急轉直下地又問:「以後呢?現在咱們得問探了監以後的情形了。」
「這——,」潘清是不第的秀才,文謅謅地答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能留住一條命,就很好了。」王達臣盤算了一會說:「我想等你們老太爺回來,聽了好消息再走。」
「對了!要這樣才不枉她對你的一片心。」錦兒停了一會又說:「我跟你說吧,二奶奶對甚麼人都帶三分假,那怕老太太、太太,她一樣也有使手腕的時候;唯獨對你,可真是把你當同胞手足看待。」
「如果是這麼一句話,寫封信不也就表達了。」
只要有人照應,還不致於去當小兵;不過曹雪芹知道她意在激勵,笑笑答說:「你放心好了!我就不看書,也不致於取不上。」他又問說:「馮大瑞的事,不知道怎麼樣了?」
「沉的是條甚麼船?」
「回頭跟你談。我馬上就好了。」
「我不是不肯告訴你;我在想一件我不明白的事。翁錢二祖的性命,一半是送在這個和尚手裏的;三老太爺不應該不知道,怎麼去跟他低頭呢?而況託他搭救的是,要報師仇的翁錢二祖的弟子,他肯幫忙嗎?」
「沒有那麼容易。」文覺不住搖頭,「你讓我想一想。」
「我不是有意聽壁腳;為了聽見到『探監』的話,心裏奇怪,是探誰的監,所以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這一談起來就遠了;潘清只略略敷衍了一會,找個空隙說道:「提到當年,三天三夜說不完;言歸正傳吧!這件事到底怎麼樣,我只聽你一句話。」
「姊妹呢?」
到得第三天深夜,王達臣猶自輾轉反側,心事重重時,強士傑忽然來叩門,告訴他說,強永年跟著「三老太爺」趕到濟寧州去了;是去見文覺禪師。
「我也有這個意思;我怕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既然你也這麼說,我打發人去接她。」
潘清答應著https://m.hetubook.com.com告辭上岸,與強永年回到濟寧西門外三清觀下榻之處,談論文覺的態度;強永年無可置喙,只有靜聽的份兒。
曹雪芹點點頭;接著又說:「就是這麼一句話?」
一個睡高舖,褥子又厚,感覺自然不如打地舖的來得真切。文覺不由得困惑,船底下怎麼會有聲音;也許是有一尾大魚,撞到了船底,但又何致於發生兩聲一頓的節奏?
「喔,道長,我倒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也許你已經知道了,馮大瑞那一案有了意外的轉機;是出現了一個想不到的救星。」
侍衛行了禮說:「國師受驚了!」
曹雪芹本來還想把秋月所定下的計畫,告訴王達臣,見此光景,也就懶得開口了。
「回蒲州去了。」曹雪芹照王達臣關照的話回答。
「春雨」二字入耳,曹雪芹心頭一震;剎那間,無數往事,奔赴心頭,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惆悵,攪得他腦袋昏昏沉沉地,真個支持不住了。
「你先別嚇唬我。我可聲明在先,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告訴不告訴你,又是一回事。」
「了掉啦這一段緣以後呢?你是作何打算?」
「芹二爺,」王達臣終於開口了,「萬事不由人,只好聽天由命;我勸你也別把我妹子的事,看得太認真。」
「是不是?你自己也承認了吧?」
潘清心想在監獄中囚禁一輩子,與死何異?直隸總督衙門原有充軍之議;看來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其時題紙已經散發完竣,只聽監試官大聲吆喝:「別交頭接耳了!靜下心來做文章。」
定睛細看題紙,八股文的題目是「學而一章」;這是個很容易發揮的題目,但曹雪芹腦中空落落地,只有茫然之感。再看詩題的韻腳「得如字」,竟記不起「如」字是在「六魚」還是「七虞」了。
可想而知的,「與虎謀皮」這句成語中,別含深意,曹雪芹當然要追問;他的措詞很率直:「道長,三老太爺何以不能跟他打交道?又何以見得是與虎謀皮?」
秋月與曹雪芹都側目靜聽;料她去遠了,秋月才說:「繡春心裏的那個結,非得解開來不可;我看,得讓她跟馮大瑞見一面。」
「那好!想奉邀小酌;道長看那裏酒好?」
聽完報告,文覺心裏明白,船不但是鑿沉的,而且知道是誰鑿的船;想起兩聲一頓的「蓬蓬」之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第一號伙食船。」
「叫方觀承。」
「那,她知道了以後怎麼辦呢?」
「那,那就難了!」繡春吸著氣,搓著手;顯得很焦急似地。
「慢點!宣亭。」文覺攔住他問:「照你打算,這一案怎麼結?」
「正在救,還不知道。」
「那可不知道了。就算文覺肯幫忙,也還要寫奏摺到京,等皇上批了才算數:那總得個把月的工夫。」強士傑又說:「不過就算文覺肯幫忙,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充軍大概是免不了的。」
「快去看看,老侯救起來了沒有?」文覺又說:「儘力救人;出力的都有賞。」
向落水被救的人,打聽沉船的經過,卻是言人人殊,有的說,突然之間從夢中驚醒,發覺船艙進水,除了喊「救命」之外,無路逃生;有人說,進水以前,感到船身震動;還有人說,曾聽到水下有異聲,彷彿斧頭在砍船底。
「怎麼回事?」保住詫異地問:「莫非一夜沒有睡?為甚麼?」
「我說,繡春不能落個不明不白,很尷尬的身分。」
「昨兒走的。聽說是替鄂中堂去辦事;得有五六天才能回來。」
果然,如他們心裏所料到的,門外是秋月,臉色肅穆,找不出一絲笑意。繡春與曹雪芹都楞住了。
「繡春不說了嗎?情緣俱了。」
「你不相信。問你二哥。」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得跟我說實話。」繡春又說:「你如果說假話,我看得出來。」
文覺沉吟著,突然抬起眼來,有些不信似地說:「你們在皇上左右,安得有人?」
「我到琉璃廠去選幾枝好筆,調兩壺墨漿。作得好,還要寫得好。」
一聽他絃外有音,秋月便說:「你自己告訴我吧!」
保住一面從荷包裏掏了幾塊檳榔給他;一面說道:「發題了。你坐著,我替你帶張題紙回來。」
「芹二爺,」跟他坐在一起的保住,低聲問說:「你是怎麼啦?」
「半個月,」曹雪芹計算了一下說:「那時候考完該發榜了;我一定弄個『一等』來祝她的冥誕。」
在小沙彌於臥艙與中艙燃點蠟燭時,文覺已從嘈雜的人聲中,得知是有一條船將要沉沒;有人落水——正在搭救。好端端地,如何半夜裏有船會沉?莫非失火了?這樣想著,急急推窗去望,但見燈籠火把,錯錯落落,卻無火光。文覺定一定神,掀被下床;已聽得中艙中有藍翎侍衛的聲音,為了表示從容,特為穿著整齊,拈了一掛御賜的奇南香的佛珠,慢慢步入中艙。
果真不能忘情,秋月也覺得另當別論:心中一動,脫口問道:「是不是這一面之後,情緣俱了?」
「這一層,」繡春插嘴說:「禍事如果只在我身上,我不怕。」
於是,他只輕輕拉開船窗,往外張望,月在中天,倒映入河,靜靜地毫無異狀,便將船窗依舊閤攏,向小沙彌低聲說道:「沒有事;別理它!管自己睡好了。」
「還有半個月。」
「是的。」
「他是去接仲四的。仲四是出來了,總還有些未了的事要料理。」
「不!有很靠得住的法子;只要國帥肯密奏請皇上開恩,不管皇上怎麼批,大家都感激國師的。」
「是的。你對他的那一片情義,盡在不言中了。」曹雪芹想了一下說:「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去辦;不過辦得到、辦不到,實在不敢說。我老實告訴你吧,馮大瑞的案情,比你所想像的要重得多。」
「不然!他現在心裏是想見我一面;見了我,他才能死心塌地。」
不但請上船,而且是摒人密談,「宣亭,」文覺仍如三十年前,只喚潘清的別號,「你的來意我猜得到;老實說,我無能為力。我們弟兄今天敘一敘契闊,不談公事。」
「對!這倒是要緊的。萬一去了,馮大瑞說不見,碰這麼個釘子,可犯不上。」
「這麼辦也好。不過,總要等大瑞有個確實結果,才能讓她拿主意。」曹雪芹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對王達臣說,「繡春一再說,她跟大瑞的名分已經定了。你到底是她的哥哥;自己心裏要拿個主意。」
曹雪芹一驚,睜開眼來,視線是糢糊的;這才知真的是掉了眼淚,趕緊又閉上眼,用手背拭去淚痕,重新睜開,用雙手扶住桌沿,挺起胸來,自我振作。
及至聽他細細說完,秋月想責備他行事荒唐,丟下有關自己前程的考試不管,卻為他人去奔走,未免熱心過度。但話到口邊,終於又忍住了。
「別賴。『心不正則眸子眊焉』!瞧你那雙眼睛就知道。」
果然,文覺笑道:「我原是文和尚;是你自己開口國師、閉口國師。閒話少說,我請你喝酒;不過只有葡萄酒。」
侍衛答應著離船上岸,奔過去一看,人倒都救起來了;船卻已只有桅桿露出水面,在燈籠火把照耀之下,水面上飄浮著許許多多冬菇、木耳、筍乾、粉絲之類的食料。
「似乎是有結果了。」曹雪芹說:「我是鈍根人,只想問一句話。」
「長繫仍不免出事;要知道,監獄裏亦可以開香堂,倒不如把他們送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為妙。」
「雪芹,你怎麼啦?」
「我應該讓馮大瑞知道,天下講義氣的,不止於他們那幾個人。」
「承認甚麼!你那些沒根兒的話,叫我沒法子回答,只好不響了。」曹雪芹把話宕了開去,「咱們談點兒別的。」
撲一場空,無話可說;急急又趕回咸安宮,點名總算未誤,但一夜未睡,來回奔波,疲累加上掃興,精神極壞,幾乎坐都坐不住了。
「我特為磨到這時候才來。有句話在秋月與夏雲那裏問不出究竟;我想,你一定知道。」
「佛家不打誑語。」
「就知道案情很重;說是替人頂罪,自己去投案的。」繡春復又垂下雙眼,「不管有夫婦的名分也罷,沒有也罷;我總要去看他一趟,才能了掉這一段緣。」
這是指通州以東二十里,四面平曠,一峰獨秀的孤山;秋月舒口氣說:「那也罷了!」
「哼!」繡春笑了,「你在說假話!」
「我見你的情就是了。」繡春又說,「我只是盡我的心;去hetubook•com.com看他一趟,就沒有一句話,他也懂我的意思。」
「懊悔當初把我妹子許給大瑞。」
他本想說:李制軍那裏,另有門路,可保無虞。轉念一想,這話不妥;當今得寵的一班人,內則張廷玉、鄂爾泰;外則田文鏡、李衛,還包括文覺在內,莫不鈎心鬥角,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打擊別人。如果透露了李衛那裏的一條門路,說不定就給了文覺攻擊李衛的一樣武器。還是不說破為宜。
這一來勢必驚動了馬夫人,由秋月陪著來探望愛子;幸而請的大夫高明,病勢已無大礙,馬夫人可以放心。曹雪芹在母愛煦育之下,病好得很快。只是母親整天陪在病榻前面,無法跟秋月談馮大瑞的事,不免煩悶。
「我想過了。」繡春垂著眼說:「如果這件事不妥當,我不去也可以;不過,我心裏只有一個想法。」
「你別胡思亂想了!自己身子要緊;靜下心來養病是正經。」秋月又說:「繡春的事太太說了,誰也管不了,只能聽天由命。我也想過,世界上原有些無可奈何的事;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你對馮大瑞跟繡春已經盡到了心意,大可把他們丟開了。」
「而且,」曹雪芹補了一句:「也要跟你商量。」
「是替她來旌表?」
曹雪芹一夜未睡,正好找補;一覺醒來,遍體淋漓,但神清氣爽,外感的風寒,都在這一身大汗中消失了,只是一身濕透了的小褂袴裹著,非常難受,一掀重衾,起身更衣。誰知這天傍晚,天時已經突變,氣溫驟降;等他下床發覺,陰寒砭膚,汗液即時盡收;心知不妙,已自不及,當夜反覆,高燒不退,來勢頗為兇猛。
聽她的回答,平靜而堅定,曹雪芹頗有打開困境的快慰;看樣子繡春是回心轉意了,只要替她安排機遇,一樣也會有個正常的歸宿。
「方中書」三字入耳,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問:「方中書叫甚麼名字?」
韓道士想了一下說:「這也是一種說法。不過,據我所知,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以外,他是甚麼人的交情都不賣的;三老太爺的話,未必有用。」
繡春笑而不言;曹雪芹卻忍不住問了:「你們參禪參完了沒有?」
「看達摩老祖的分上;都是禪宗弟子。」
當天晚上三更時分,文覺好夢正酣,忽然為一種怪聲所驚醒。他並不如世俗相傳,高僧以打坐代替睡眠,與俗家人一樣,長衾高枕,橫身而臥;此時將頭抬離枕上,凝神細聽:「蓬蓬、蓬蓬」,兩聲一頓,五次以後,怪聲消失了。
「你的本事好大。」曹雪芹說:「你還打聽到了些甚麼?一起都告訴我。」
幾句話說得曹雪芹目瞪口呆;心想瞞是瞞不住了!不過,先得問一問,她是怎麼打聽到的?
韓道士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只低著頭喝酒。曹雪芹雖看不到他的臉色,但卻能猜到心裏,其中定有一段秘密,輕易洩露,可能會惹是非,所以他在躊躇。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原來還有情。」接著又說:「這就又當別論了。」
一聽這話,文覺那張瘦削蒼白,不大有表情的臉,泛出紅色;顯然地,他心裏已起了波瀾。
「莫非還是造反不成?」
儘管潘清否認,但事實是很明白的,潘清的耳目,已達御前;文覺認為這件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為黃象等人乞恩,可能碰一個釘子;但如吝於此一奏,除非不經運河,不然就會跟廚子老侯一樣,深夜落水。兩害相權取其輕,只好硬著頭皮準備碰釘子了。
「對!這是很明白的例子。」曹雪芹奇怪地問說:「你怎麼忽然想到這個?」
「這就很難說了!反正我自己知道,我沒有猜錯他的心事。」
「你打算飛到那裏?」
「你不悔?」
「我想到一個人,不過這得問過王二哥。其實,這個人還得王二哥去找。」
「你說呢?」繡春反問一句。
聲音很熟,旋即想了起來,不是「秦」,是「芹」;韓道士在招呼他。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不告訴我也不要緊,只別說假話,這一點你能不能答應?」
考試就在明日,一共兩天,頭一天一篇八股文、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第二天一篇限八百字以內的策論。卯正點名,辰初給卷;曹雪芹夜半在枕上計算時間,從咸安宮到平郡王府,來回不過一個時辰,加上等候交談的時間,最多花費一個半時辰。宮門丑正啟鑰,到卯正有兩個時辰的工夫,見了方觀承趕回來,誤不了點卯,何不就去一趟?
秋月心想,這「故園」二字得弄清楚;莫非是指蒲州馮家;當即又問:「那裏是『故園』?」
「情緣雖了,名分呢?」
「不然!他使得上力、使不上力是一回事;肯不肯幫忙又是一回事。幫忙幫出後患來,人家不肯的。」秋月又說:「我覺得找強永年倒可以,不過先要問他兩件事:第一,案子到底怎麼樣,准不准探監;探監的人會不會有禍事——」
曹雪芹不再輕率回答了。繡春的話中有著陷阱,他得好好想一想——可以不說,別說假話,那不就是默認嗎?
「只要你心口如一,我一定想法子如你的願。不過,你見了馮大瑞,預備說些甚麼呢?」
繡春頓時色變;曹雪芹頗為失悔,話說得有些過甚其詞,以致繡春受驚,但也不必去沖淡,讓她靜一會就好了。
「你這話問得怪。好比我回通州;還得有理由嗎?」
初到滄州時,宛如焦雷轟頂,強永年一見面便容顏慘淡地說:已經接到通知,馮大瑞一案的人,都難逃一死。他雖是奉命辦事,但看到這樣的結局,內心的痛苦,無言可喻。他打算去見馮大瑞一面,問問他有何未了的心願,一定盡全力去辦;所能報答朋友的,就是這一點點了。
喝了有大半杯茶,滋潤了咽喉,曹雪芹才能開口,「我是怎麼回來的!」他問。
講法門的來歷,不但王達臣不懂,強士傑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他這樣回答,是不願洩露秘密;文覺跟翁錢潘三祖別有淵源——當然,他所知亦僅此而已;到底是何淵源,並不知其詳。
「你不怕我怕!」秋月立刻把話頂了回去,「芹二爺、太太也怕。」
「沒有。」
「你怎麼知道,他心裏想見你?」
「好了!潘三哥,請你用『家法』處置好了。」文覺換了一副神色,誠懇而無奈,「那件案子,我不是不肯幫忙;是怕不止於徒勞無功,而幾有害無益。」
「壓到甚麼時候?」
「自然有法子。」
「甚麼犯不上?」繡春緊接著說:「既然情緣俱了,那還有甚麼名分?」
「感激不必!」文覺冷冷地說:「只求手下留情。」
「等天亮了,你稍為留點神;白天來過的那個姓潘的老頭兒,還會來;一來就領他來見我。」
「甚麼法子?」文覺說道:「你我如今所談,真所謂『法不傳六耳』;沒有人能知道你我談的什麼!」
「你是甚麼辦法?」秋月問。
「你不也一樣?『三老太爺』這個尊稱,傳遍江湖,非同小可。」
聽得這一說,曹雪芹大感興奮;美酒佳餚都已無心品嘗,急於要趕進城去。但天色已晚,不便特為到平郡王府去找方觀承;而這一夜一直在想的是,如何婉轉為馮大瑞請命?既怕方觀承不肯管閒事;又怕自己人微言輕,還不足以為人乞命。就這樣擾攘通宵,把官學考試的事,丟到九霄雲外了。
「是的。」繡春回答得也很乾脆。
「這——,」曹雪芹說:「是件想不到的事;當時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天作之合,誰知道大瑞私底下有那麼多秘密?」
「你是說,把他們都放掉?」
曹雪芹不願意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問:「大夫怎麼說?得幾天才能好?」
「我得提醒你,這案子太大,幸好『淹』了,就沒有人敢再把它鬧大。不過,萬一要鬧開來,會罪及妻孥,是可想而知的事。」
住在滄州強家鏢局的王達臣,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等候判定馮大瑞生死的消息的滋味,實在不容易消受。
「我不說了嗎?在京裏。」
「哪是多早晚的事?」
曹雪芹剛笑著說了一句,便聽秋月喝道:「別打岔!」接著又問繡春:「沒有名分便如何?」
「不必給我戴高帽子。」繡春笑道:「替我辦事是正經。」
「事情我一定替妳辦。不過,這件事我得先告訴妳二哥。因為——,」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如果牽累到妳,就可能會牽累到妳二哥和圖書。」
「聽見了。」小沙彌答說:「聲音是從船底下來的。」
「我在想,繡春如果算是馮大瑞的姊妹;那末,不管馮大瑞有多大的罪名,也連累不到她。」秋月問說:「沒有姊妹不准探兄弟的監的規矩吧?」
曹雪芹不由得肅然起敬,「繡春姊,」他說:「我真是小看妳了。」
「望見南峰近,年年懶更移。」
這是說,她以馮大瑞妻子的身份,請求探監;這自然名正言順,無可非議。但曹雪芹卻不能不為她作顧慮。
「第二,」秋月看著他說:「我不太相信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得先讓姓強的,問一問馮大瑞,願不願意見繡春。」
「甚麼想法?」秋月與曹雪芹不約而同地問。
「大家都為她好,」王達臣又說,語氣中帶著些牢騷,「可是她有她的想法。芹二爺,我實在很懊悔。」
見她這麼咄咄逼人地問,他大感窘迫;同時也略有些反感,決定快刀斬亂麻地答一句:「我不大清楚;事不干己,我沒有細問。」
「咱們還是談正經吧!我有事求你;你如果不替我想法子辦到,我就只好怨命了。」
「通則通矣!」秋月接口,「怎奈『身無彩鳳雙飛翼』。」
看樣子,強士傑不甚歡迎他在滄州坐等。本來,「客去主人安」,王達臣也能體諒;當時接受了強士傑的建議,第二天便辭去了。
這句話將繡春問住了;正在思索,曹雪芹卻又進一步相逼。
這來保也是正白旗包衣出身,與曹家世交。他有一樣特別的本事,善於相馬;當「老王爺」訥爾蘇管理上駟院時,實際上是來保以內務府總管的身份,掌理一切,平時常在平郡王府行走,與曹家老幼都很熟。
「王二叔如果沒事,儘管在滄州玩;倘或有事呢,也不必在這裏空耗工夫。反正事情大致就是如此了;一等有確實消息,我派專人去通知王二叔。」
原來「與虎謀皮」是這樣的意思!曹雪芹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卻有一種與韓道士不同的想法,「不是有一句話:『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也許,」他說:「三老太爺以此期望文覺,亦未可知。」
一提到馬夫人,曹雪芹孺慕之情,油然而生,恨不得即時能在膝下。他很奇怪,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想到有人說過,病中格外容易思親,這份況味此刻算是體味到了。
「我問你,」繡春逼視著他說:「聽說仲四能夠放出來;是馮大瑞去換出來的。有這話沒有?」
「喏。」強永年手一指。
「這件事得瞞著太太;否則,她一定去不成。」
「是的,我們還很談得來。」曹雪芹一面回答,一面思量,「我在想,如果三老太爺在文覺面前說話不管用;是不是可以託方先生跟他去打個招呼?」
那侍衛沉吟了一下,默默地踏進船艙;不道文覺已從船窗中看到了這些情形,打開拜匣看名帖上寫的是「愚弟潘清」,隨即吩咐:「請潘居士上船。」
藍翎侍衛答應著,一直在碼頭上等候;到中午方始等著,急忙迎上去說:「你老這會兒才來,國師交代過了,請上船吧。」
文和尚是當年潘清對他的稱呼,貧賤之交,不當矯飾;如果貴為國師,開口官腔,便是不念舊情——交情中還有恩惠;文覺未祝髮為僧時,嫖賭吃喝,四字皆全;潘清只要有錢,大把抓給他,卻從未問過他一句,錢用到何處去了。這樣的交情,如果已經忘卻,潘清打算起身就走;但料他還不致如此。
「你知道的,這些案子專歸李制軍料理;此人的專橫跋扈,你當然明白。如果知道我干預了這件事,一定會報復。」文覺又說:「不是報復我,是報復漕幫;甚至反而加重、加速來辦這一案,那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還應該說甚麼?」
於是他說:「道長,我們相交雖淺,相知不淺;『法不傳六耳』,我識得事情輕重。」
一說到文覺這個名字,韓道士的表情很不好看,鄙夷之中帶著些不信任的意味。這在曹雪芹倒並不感到意外;知道文覺其人的,常表現出這樣的鄙薄;但韓道士一開出口來,卻使得曹雪芹驚愕不止。
「那可多了。」曹雪芹一面想;一面答:「妻子、兒女、兄弟、父母,說不定都會受連累。」
「她的生日不快到了嗎?」
如果不是陳列在船頭上的高腳牌中,有一面金字大書「勅封文覺國師」,沿路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和尚會如此威風!
「我告辭了——。」
「對了!這件事他如果使得上力,一定肯幫忙。」
「沒有甚麼。」曹雪芹懶得回答,只問:「有荳蔻沒有?」
「我要告訴他,世界上還有關心他的人。」
「潘。」
「我知道了。」秋月問說:「你是指滄州鏢局那個姓強的?」
「不錯!沒有名分,怎麼能去探監?而且有了名分去探監,就跟別人不相干,連累不著甚麼人。芹二爺,你知道的,我跟大瑞的名分已經定了。我去探監是名正言順的。」
「我來想辦法。」曹雪芹不住點頭,彷彿胸有成竹了。
「你倒再想想。」
「是的。只好這樣。」王達臣又問:「芹二爺甚麼時候回通州?」
這就像禪宗的棒喝,秋月與曹雪芹,心頭都是一震,自以為開悟了。兩人由目視中取得默契,秋月便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問出一句話來:「繡春,你說清楚,『那有名分』就是沒有名分了?」
船頭上在指揮水手操作的是一名藍翎侍衛,怒目叱斥:「大呼小叫的幹甚麼!你是甚麼人?」
「那怎麼辦?」王達臣問:「這時候總沒法子請媒人出來;按規矩送庚帖、下聘禮吧!」
睡不多久,忽聞鼓噪之聲;剛剛入夢的文覺,驚出一身冷汗,心裏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果然出事了!可是,出了甚麼事呢?
「自然是在鏢局子裏。」
「怎麼!」王達臣大吃一驚,「她是從那裏打聽到的?」
特為磨到這時候才來,自然是有一句不願讓秋月與夏雲知道的話要問。曹雪芹頓時起了戒心;笑笑答說:「甚麼事?她們不知道,只怕我也未必知道。」
於是他故作遲疑,皺了一會眉方始答說:「國師顧慮得是。不過,我想一想這個險還是不能不冒,就拿昨天晚上的事來說,我事先一再關照,不可輕舉妄動,結果還是壓不住。如今空言無補,非得見真章不可。只要去做,盡人事而後聽天命;有害無益,也只好認了。」
「也行!給我一塊。」
「既然瞞不住她,只好實說了。她還要去探監;我跟秋月都覺得讓她去一趟,死了心也好。說實話,當初總以為馮大瑞是活不成了,所以總勸她不必拿她跟大瑞的名分看得太重;如今看起來,又當別論了。」
秋月自己也覺得這樣做,似乎不妥;苦苦思索,希望想出一個能讓不喜歡多事的馬夫人,能同意繡春去探望馮大瑞的辦法。
「還有甚麼?」
「是的。他是平郡王的得力幕友。」
咸安宮官學的章程,入學五年,欽派大臣考試,取中一等派為九品筆帖式,那就像漢人中了進士一樣,是個絕好的出身;取中二等派為庫使或庫守,雖無品級,也是很好的差使。倘如取在三等,那就得看年齡了,年輕還可以留在官學肄業;否則便休學回家,依舊是白身。
這是文覺專用的伙食船;文覺不免著急,因為廚子老侯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不識水性;這一落了水,很容易滅頂。
「買了一點兒筆墨。」曹雪芹心想,這不是消遣黃昏很好的一個伴侶;便即說道:「道長,我冒昧請問,動不動五葷?」
「是誰告訴你的,馮大瑞關在保定?」
想停當了,心就定了;夢意漸生而怕睡失𥇰了,耽誤辰光,索性悄悄起床漱洗,穿戴整齊,坐在椅上假寐。矇矓中聽得鼓打四更,陡然驚起;推出門去,但見涼月在天,露下無聲。撲面西風,吹散了殘餘的睡意;月光下掏出表來一看,已是丑初二刻,不敢耽擱,出西華門逕投石駙馬大街平郡王府。
果然,堤塘上一撥一撥探馬來報:國師船過何處。漸行漸近,旗上的字也看得清楚了,是「奉旨南嶽拈香」六個大字。不稱「進香」而稱「拈香」,表示他此行是皇帝的代表;也是「欽差」的身份。
「你說罷!」
這一反問,倒將曹雪芹問住了,「我總覺得光是為這句話,犯不著費這麼大勁去探監。」他說:「這件事得去託人;能辦得到也要買好大一個人情。」
「你這時心裏想的是甚麼?」
「啊、啊!」韓道士自己在額上拍了一巴掌,「我倒沒有記起m.hetubook.com.com,你們有這層淵源。」
「我悔的就是這一點。既然他當著大家的面,不願意結這門親,我應該想到其中一定有他不能答應的緣故;不應該拿鴨子上架,硬湊成這門親事。」
正在解纜抽跳板時,「三老太爺」帶著強永年趕到了;強永年高叫一聲:「投帖!」
「你是情緣俱了;可是你替馮大瑞想過沒有?他也許本來已經死了心了,你這一去,已灰之心復又熱了起來,害得他牽腸掛肚,豈非愛之適足以害之。」
「學裏來通知了,派人把你接回來的。」
「但願如此。」王達臣緊接著說:「現在反正沒有甚麼可瞞的了,索性一切都跟她說明白;她願意怎麼辦,總依她就是了。」
那侍衛抬眼望去,是個枯乾瘦小、花白鬍子的糟老頭兒;心裏不由得疑惑,莫非是打抽豐的。但看強永年服飾整齊,氣概軒昂;其僕如此,其主似乎不是等閒人物。當即問道:「貴上是甚麼身份?」
王達臣心亂如麻,所想到的也只是要看一看馮大瑞。強永年一口應承,為他到臬司衙門去接頭。不想一回來告訴王達臣,事情可能有轉機;總督衙門本已派人來提人犯,預備秘密處決,臨時中止,人犯仍舊羈押在原處。同時「三老太爺」派人來找強永年,到直魯交界的德州相會;強永年相信此行與馮大瑞的命運有關,等他回來,是生是死,便見分嘵。
「那末,我二哥呢?」
「先是感冒,服了藥出了一身大汗,已經好了;不想起來換衣服招了涼,當時冷得打哆嗦,汗都收了進去,知道不好,已經晚了。」
「是個和尚不是?」王達臣茫然不解,「這個和尚是幹甚麼的?」
曹雪芹不知道她是詐他;還是自己真的在眼中流露了真相?只有笑笑不答。
「他有這麼大的法力,只要肯幫忙,一定管用。不過,我心裏始終有點放不下的是,不知道三老太爺跟他的交情怎麼樣?如果光是看達摩老祖的分上,我看是不夠的。」
「我猜到你想打誑語;只是到此刻還沒有想出來,如何哄得住我。」
「果然是他!」曹雪芹失聲說道:「我猜得不錯。」
「不!」潘清急忙答說:「怎麼敢說在皇上左右安下人?只不過皇上左右,有一兩個人很肯幫漕幫的忙而已。」
「船底下?」
「是啊!幾十年苦節,有這麼一個下場,也很值得了。」
話雖如此,仍有人在小聲接近;曹雪芹聽鄰座的同學在問:「『天街小雨潤如酥,得如字』,這詩題該怎麼命意啊?」
於是喚來兩名蘇拉,將曹雪芹掖了出去,送回學舍;有個叫吉善的滿教習,深通醫理,當時來替他診了脈,開了一服發汗的藥,叮囑蒙頭大睡不可吹風。
「你知道我這病是怎麼起的?」
「沒有人告訴我;只要隨處留意,一言半語刮到耳朵裏,再多想一想,真相自然就出來了。」
「那裏!我剛才說了,只要國師肯密奏,不管皇上怎麼批,大家都感激國師的。」
就這時,聽得後艙及船頭都有聲息,大概侍從與水手亦都已起身,在悄悄查問其事。文覺心生警惕,很快地作了個決定,只當沒有這回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方師爺到保定去了。」
到時正好寅正。平郡王府大門未開,東角門卻是終年不關的;門上名叫趙勝,一見訝然,「芹二爺這麼早!」他問:「是有甚麼急事?」
韓道士將曹雪芹延入廟中,先沏了茶,轉身而去;卻久久不見人影,但有烹調的香味,隨風飄至,尋到廚下,只見韓道士正在忙著。
「書不會白讀的;談不到白吃辛苦。」
「不敢當。」曹雪芹笑道:「無功不受祿,能替道長辦件甚麼事,喝你的好酒才安心。」
聽這一說,曹雪芹不由得發了奮;一言不發,起身要走。
「這個人你都不知道?他是皇上封的『國師』,言聽計從,勢力大得很呢!」
王達臣默不作聲,臉上卻頗有懊惱之色。曹雪芹先覺得奇怪,但多想一想也就能夠體諒了,繡春跟馮大瑞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實在有些煩人。
「當然可以。」韓道士說:「這是很好的一條路子。」
曹雪芹細細想了一會,很有把握地說:「不會,姊妹不會受連累。姊妹出嫁了,上有翁姑;下有兒女,如果也受連累,這就得累及無辜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是啊!我想也不會,譬如年大將軍,倘或累及姊妹,那年貴妃當時不也就有罪了嗎?」
「所以囉,窩囊就在這上頭。」
潘清一時無法分辨他的話是由衷之言,還是飾詞推託?不過,就算他是真心話,亦是過慮——直隸總督李衛那裏,有馬空群在,不必耽心。
「派人去查問了;馬上就會有回音。」
「船底下。」小沙彌很有把握地,「我的身子還震了一下。」
「好吧!」繡春起身告別:「明兒見。」
「我不知道你託我的是甚麼事?我一定想法子;不過辦得到、辦不到,這會兒還無從說起。你別對我期望太高!」
「我何必哄你?」繡春打個呵欠,「我可睏了;明兒再談吧!」
「幹甚麼?」
「當然。」
「說到這一層,我倒要請教,你之所謂『做』,是不是指託我營救而言?」
潘清點點頭,用嘉許的眼色看了一下強永年;然後踏上跳板,進了中艙,第一句話是:「國師受驚了!」
「這個人從前只識得利;利之所在,拚了性命要去鑽。現在有了身價,識得害了;於己有害的事,不免畏首畏尾。」潘清停了一下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想個甚麼法子嚇他一嚇,讓他識得利害?」
「雨潤如酥是春雨——。」
這句話真洩氣,曹雪芹頓覺雙腿發軟;定定神問道:「是公差?那一天走的?」
繡春無言可答;臉色卻有些不太自然。曹雪芹急忙將話岔開,「有了第一有第二;你往下說吧!」
聽得這話,秋月與曹雪芹都感到意外,「原來你是為了義氣,才要去探監?」曹雪芹說:「如果只是為了這一點,我覺得大可不必。」
突然,她心中一動,隨即問道:「芹二爺,一個人犯了大罪,會連累那些人?」
未到濟寧州,閘上已經「戒嚴」,莫說民舟,即便官船,亦得遠遠避開,以便國師過閘。地方大員由東河總督朱藻、副總督高斌帶頭,率領兵備道、濟寧州知州,所屬金鄉、嘉祥、魚臺三縣知縣,以及州同、州判、管河主簿等等,一早就在北門外接官廳上等候,前導及裝載護送兵丁的船隻,陸陸續續都巴過閘;到得近午時分,遙遙望見高出群舟的一道帆影,桅桿上高懸一面垂著飄帶的三角旗,知道文覺快到了。
中午回到通州,曹雪芹一直找不著機會,避開繡春跟秋月與夏雲談馮大瑞的事;到得將要上床時,有人敲門,來的是繡春。
這一問問得繡春無言可答:她還沒有想過這一點,但卻是必須先想好了的。心裏千迴百折,轉了多少念頭才能回答。
如果只是為了這段緣,曹雪芹覺得她的願望,未始不可以考慮。不過,總得把她的想法徹底弄清楚,才能下決斷。於是,他靜靜想了一會,方始開口。
「那末,你託了我沒有;以及我營救了沒有,大家從何而知?」
這一來,曹雪芹如果不說明,便有造謠之嫌;當時便把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訴了繡春。
「有這樣的事!」繡春仔細看一看曹雪芹的臉色,彷彿要辨認一下,他是不是在說瞎話。
這在強永年不是難事,立即獻上一計;潘清同意了,交代當晚就辦。
「甚麼未了的事?」
聽得這話,繡春把頭低了下去;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亂眨,顯然是在考慮利害得失。曹雪芹便不催她,讓她細想。
這回是唸了孟浩然的詩:「祇應守蕭索,還掩故園扉。」
文覺沉吟了好一會說:「我今天不走。你明天上午來聽回音。」
繡春不答;曹雪芹卻只是催問,秋月忍不住插嘴,「你真傻!」她點他一句:「你倒想,跟義字連在一起的,還有甚麼?」
「一點不錯。」強士傑也很興奮地,「是不是絕處逢生,雖還難說;無論如何是個極難得、極難得的機會。文覺和尚平時住在西苑,誰也見不著他;這回是奉旨去朝南嶽衡山,半路上可以攔住他。」
「這是風寒入骨!你也太不小心了。」錦兒又問:「感冒是怎麼起的呢?」
文覺到這時候才問到船,「好像有一條船沉了。」他問:「是怎麼回事?」
「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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