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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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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你怎麼不說話?」
「繡春,」曹雪芹走過來,伏在床前,悄悄說道:「我真是拿你當姊姊看;你也應該體諒、體諒我這做兄弟的,真所謂心如刀絞。你何不把你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彼此都可以輕鬆一點兒。」
「誰?」
「震二爺!」
就在她沉吟著不知所措時,曹震的手又伸了過來;這回不是以前粗魯,是溫柔的輕撫;她退無可退,又有些怕癢,忍不住「咯咯」一笑,曹震的一條腿壓了上來,她覺得不容易抗拒了。
「時辰。」
繡春才真是無可奈何,峻拒不納,當然也辦得到,可是非鬧開來不可。那一下,不但傳出去是個笑話;還怕驚動了將足月的錦兒,弄成個小產,這可是個擔不起的干係。
「甚麼時候都可以。」
就這麼便叫開了;及至繡春談到想回通州過年,錦兒便說:「那有這個道理!本來只能說請你幫忙;現在可要硬留你了,誰讓你是姊姊!」
這是句雙關語;一方面表示她已不能生育;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倘與曹雪芹無肌膚之親,又何能懷孕。而秋月所瞭解的,只是前者;心就寬了。
「你最好還是回來。反正二爺天天有客來,晚上推牌九、擲骰子,常常鬧到天亮,你多晚回來都有人應門。」
「原是!你當年吃了那麼多涼藥,應該不會再有喜。」
曹雪芹一驚,不自覺地一哆嗦,像被燙了一下似地縮回了手;但幾乎在手剛離開她小腹時,便已驚覺此舉不妥,立即把手又放回去,繡春已拒而不納。
他沒有想到,獲得這樣的回答;不無意外之喜的感覺。但有一點卻費躊躇:「要不要告訴錦兒姊?」
「不,不,」錦兒急忙接口,「改甚麼?還是一樣!」
「行!你說吧。」
「繡春,我是無可奈何,你看,你來這一個多月,看我甚麼時候對你不莊重過,可是一片至誠換來的是十分冷淡;你連一個讓我訴一訴苦的機會都不給我,我也只好讓你罵我下流了。」
「這,」曹雪芹說:「這容易!」他又說:「我倒不覺得這麼隨便叫一聲,就能抬高你的身份。」
可是秋月卻不知道馬夫人的心意已經改變;主母交代的事,當然要完全辦到。而且怕馬夫人會急著等回話,決定當夜跟繡春同榻,枕上私語;至於如何措詞,只有臨時相機行事了。
「那,」曹雪芹笑道:「我就趕不上這場熱鬧了。」他接著又問:「小姪子滿月,總得請客吧?」
「是,」秋月板起臉問:「是在那裏有的?」
「法子並不好!」繡春容顏慘淡地說:「也許我天生就是那種命!如你所說的,我不能不認命。」
這一說勾起了曹雪芹的興致,「這會兒就可以來一杯。」他問:「有現成的酒沒有?」
這是繡春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事!夜夜思量,不知何以自處;讓人知道了鬧笑話還在其次;逃不過的一件事是,錦兒頂了震二奶奶的缺;而她補上錦兒的位置,這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為甚麼不告訴她?」
「不錯,我自己的骨血,總有點捨不得。可是,怎麼叫壯士斷腕呢?事到臨頭,非得咬一咬牙不可的時候,腕尚可斷,何況兩個多月的一個孽胎。」
「她一定會來的;說不定也會湊分子——。」
「咱們到廳上喝酒去。」曹震說道:「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兩個人都落入沉思之中。不過一個是往壞處去想;一個是往好處去想——曹雪芹胸腔中填滿了濟危扶傾、行俠仗義的豪放氣概,覺得能為繡春解除困境,是件很值得自我欣賞的事。活到十九歲,他從未感覺到自己對他人有甚麼用處;也從未覺得自己對他人有甚麼重要,而此刻卻都感覺到了。
「好!」
「是的。我想跟震二爺好好談一談。」
「不錯!」曹震問道:「不過還是個空殼子,甚麼都沒有,你怎麼搬了去住?」
這一下,把她嚇壞了,一面護胸;一面喝道:「你幹甚麼?」
「何必!」曹震央求著,一隻手圈過來攬住她的腰,「繡春,你算是可憐我。」
「是不是,我知道你辦不到。」
「誰不作違心之論?」繡春很快地接口,神色上顯得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自己都會騙自己,何況他人。」
這一層是說不過去的;曹雪芹索性撒個大謊:「那天錦兒燒香還願去了;留著繡春看家,所以說機會湊巧。」
「她說她懷的孩子是你的?」
「搬到那兒?」
「說她有喜了;是她自己告訴你的?」
「原來你心裏打著這麼個鬼主意。」她笑了;而笑容是苦澀的。
「你別多說了!」繡春打斷他的話,「不是討價還價的事。」
「你糊塗,我不糊塗。本來倒——。」繡春突然住口。
「恭喜二爺,是個胖小子。」繡春突然想起,「快,二爺,看看時辰。」
到得黎明時分,終於聽得洪亮的啼聲;矇矓中的曹震一驚而醒,衝到房門口,想找個縫隙窺看,不道門簾從裏向外一掀,與出來報喜的繡春,撞了個滿懷。
使勁拉開了他的手,她神色凜然地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不見得。」曹震搖搖頭說:「這件事我得好好琢磨。如果太太提起,你不必太熱心。」「震二哥,」曹雪芹真的忍不住了,「看樣子,你還是不能忘情繡春?」
「明天還不行!你們兩處的春聯還沒有呢。一共十來副,連做帶寫,起碼得一整天的工夫。」
「既然接鄒姨娘,索性也接季姨娘。」繡春很大方地說:「就不知道她賞不賞光?」
秋月大為緊張,急急問說:「你是不是闖了甚麼禍?」
「好!我知道了。能回來一定回來。」
繡春沉吟了一下答說:「好!再聊一會。不過得規規矩矩地。」
秋月一楞,隨即便是驚喜交集的神態,「真的?」她抓住他的手臂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在那裏,快告訴我。」
「甚麼時辰?」曹震仍復茫然。
「你怎麼知道他喜歡野的女人?」
見此光景,曹雪芹大為著急,「你得相信我!」他說:「這件事不但我辦得到,而且我還非常樂意。本來是曹家的骨血,就好比把姪子過繼給我一樣,再妥當不過。你說好了;該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看她一本正經的神氣,繡春不免有滑稽的感覺,笑著向秋月問道:「怎麼樣?」
只隔了五天工夫,繡春便已進屋;一切都顯得很匆促,因為曹雪芹很熱心,要幫繡春陳設布置,到琉璃廠辛苦搜覓了一些很別致的擺設和字畫,要不落俗套,可又不能太貴,很花工夫。繡春巴不得早早安頓好了,好讓他回通州去過年。
「總得想個法子出來!」曹震忽然說道:「我倒有個法子,這件事等那個人跟你出關以後再辦。你看如何?」
「我原來是想撒個謊,說到我同學家去玩,如果太晚,就不回來了。然後晚上去看你,你留我住便罷;不留我,我還可以回來。」
「那,那就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了。」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錦兒如釋重負地說。
目此光景,曹雪芹卻自我激動起陣陣心潮,大起大落,波瀾壯闊,一會兒血脈僨張;一會兒空虛惆悵,幾回想伸展雙臂,緊緊抱住繡春,而終於並無行動。
「我,我有了一個孩子。」
曹震苦笑了一下,又問:「第二件呢?」
他不容她再說甚麼,便站起身來,打算離去;臉上顯得滿足而有信心,真的相信難題已經解消,他跟繡春及繡春的孩子的事,已經定局了。
繡春不作聲;停了一會自語似地說:「我可不在這裏過年。」
「到底是甚麼為難的事?」秋月催問著,「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子。」
繡春笑道:「你倒真會想!我不知道你這些念頭是那裏來的?」
繡春對他的疑問,顯然也很在意,「不錯,我有我自己的主張,可是到頭來總是一場空!這就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譬如,我在菩薩面前發過誓,再不願跟震二爺見面說一句話;結果呢,不但見面,而且說話;不但說話,而且——。」她突然頓住;自悔出口太輕率了。
繡春嘆口無聲的氣,原就防著他這一著,偏偏就會有此疏忽!她細想了一下,記得窗戶都關嚴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而亦不免困惑,再問一句:「你真的是爬窗戶進來的?」
「可見得你是這麼在想。」
「甚麼機會?」秋月茫然不解;「而且還是很好的一個機會。」
繡春看他是這樣認真的神色,頗感不安;一時亦不知如何解釋,唯有加以撫慰,「你別惱我。」她說:「我不是認錯了嗎?」
「你睏了?」
繡春料知推辭不得;因為不能自己動手去備辦,必得錦兒派她家的聽差去採買,不肯收錢,爭也無用。索性坦然接受:不過特別聲明:「如果是你自己的私房錢,我就先謝謝了。」
繡春佯作未聞,管自己揚著臉走了;曹雪芹便照原來的計畫,向錦兒撒謊。
「不見得。」繡春搖搖頭,「這完全是我自私的打算。對曹家,對你都沒有好處;尤其是對你。秋月待我固然不錯;可是拿你跟我在她心裏的那一架天平上去秤一秤,高下就不是只差一點點了。」
這就表示願意留他住;曹雪芹不由得心跳加快,詭秘地笑道:「今天晚上,我可要不『老實』了。」
曹雪芹想了一回說:「寫信容易;不過總得說個緣故,才不致於讓人納悶。或者,稍緩兩天;我想秋月一定會來看產婦,那時你們當面商量,豈不甚好?」
「我跟她老實說,我勸我二哥在京裏置產,我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正好又有芹二爺這件事,不是很好的一個機會?」
「怎麼樣?你說一句。」
「我想,」曹雪芹說:「這件事該跟秋月商量。」
「昨兒後半夜,太太跟我談了整整兩個時辰——。」
「繡春,請你為我活下去!」
「我只當你是看了西廂記。」繡春在她耳際輕聲笑道:「真可惜你少個『銀樣蠟槍頭』。」
「你答應我了吧?」
曹雪芹不能決定,也不願決定自己的態度;很圓滑地反問一句:「你願意我怎麼樣?」
「也好!那你先就報個喜信回去吧!」
這「孽胎」二字,足以形容她的感覺了。曹雪芹心中一動,隨即問說:「如果也是我的骨血,你捨得把他打掉嗎?」
第二天中午,秋月就由何謹陪著到京,帶來了馬夫人給新生嬰兒的一把玉鎖;還帶來了錦兒最關心的消息——馬夫人跟曹雪芹的看法一樣,應該在湯餅筵前,為錦兒扶正。但嬰兒彌月,尚未「破五」,諸多不便;不妨照南方做「雙滿月」的風俗,在二月初行禮宴客。
在繡春的感覺,真如俗語所說的,「越描越黑」。本來這就是一件不大能使人相信,而且牽絲扳藤,麻煩甚多的事;加上曹雪芹有此反應,她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冷了。
已經思量過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模擬了多少遍,但真的到了向秋月訴說時,仍不免窘迫慌張,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那是好酒,西什庫的吳神甫送的。紅的比白的更好。」
曹雪芹伸出右手去,繡春握住了,牽引著按在她的小腹上。這個動作太突兀;也太使人緊張了,正當曹雪芹要發問時,繡春又開口了。
「你倒想,姊姊跟弟弟,還能幹甚麼?如果,你像那天睡在我床上那樣不老實,我呢,」繡春將頭低了下去,「我又一時把握不住,那樣,太太還能認我作乾閨女嗎?」
「二姊!這你不用費心。」錦兒搶著說道:「對面那間屋子裏的東西,你當然不會再要;我另外替你備辦新的,用我自己的私房錢,與二爺毫不相干。」
曹雪芹每年都回通州伴母親度歲,到上燈前後回京,方始為至親一一拜年;這年一反常例,剛過「破五」便到京了,為的是有繡春魂牽夢縈。
前後兩句話是一句;曹雪芹楞了一下,心潮迅速退落,坐了下來問道:「那末是那一天呢?」
於是曹雪芹伸手過去握著她的手,看她不以為忤,方始說道:「你本來倒沒有想到男女居室這件事;誰知連秋月都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就算你沒有那回事,也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不好白不好;索性就好在一處吧!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我是說,你不妨看開一點兒;不管逆來能不能順受,只要肯認命,才能平心靜氣地,找一個最妥當的辦法出來。」
「等我好好想一想。這件事你先別張揚,傳出去不是甚麼好聽的話。」秋月又問:「繡春還跟你說些甚麼?」
「自己的骨血,你捨得嗎?而且,那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曹雪芹說:「你別提這個了;一提到,我的心都懸起來了。」
等一切議停當了,正待動手之際,那知就在這天深夜,錦兒要臨盆了;這一下驚動了全家上下,虧得有繡春主持,派車將早就約定的穩婆接了來,裏外燈火通明地守候著。自然是曹震最緊張,在堂屋裏聽到產房中錦兒的呻|吟,急得坐立不安,不斷搓手;因此,繡春在照料錦兒以外,還得不時抽空出來打個轉,跟曹震閒聊幾句,好寬寬他的心。
看神氣不似甚麼大禍;秋月略略放心,但有些不耐煩:「那你就快說嘛!」
「挪到甚麼時候呢?」
「不是。她沒有甚麼!」
「把它拿掉?」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原來繡春是打算第二次墮胎;怪不得她說她是那種命。
聽她這麼說,錦兒不便再勸;於是將曹雪芹找了來商量,該怎麼為繡春賀一賀。
「那就索性把這件事說個清楚。」繡春問道:「你打算甚麼時候進京?」
聽得門外響動,曹雪芹已知道是怎麼回事,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說:「你替你們姑娘打盆臉水來!」
「自然是在震二哥家。」
「莫非我不活,你也不能活了?」繡春問說。
「那末是震二哥?」
「如果沒有芹二爺這件事,我說我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她一定得苦苦勸我;不然,好像在震二爺面前不好交代。那一來豈不是讓她為難?你想,有了芹二爺這件事,不是個很好的機會?」
曹雪芹不作聲,喝著酒只是望著繡春笑。
錦兒頗感意外,便即勸說:「何不過了年搬?」
「那末,」繡春問說:「為了抬高我的身份,你願意叫我甚麼?」
「你們也不必湊甚麼分子;我如今富裕得很,讓我充一回闊。」繡春向曹雪芹說:「你替我當提調。」
「怎麼叫諸事齊備?」
看她歛眉凝思的神情,秋月知道這句馬夫人偶而動念,未見得能夠實現的空話,已引起她的猜疑,不免深悔失言。為了不願她多想這件事,因而故意轉移話題。
「繡春,」曹震眼中復又流露出無限愛慕,「我可是心目中只有你一個人。」
再有一件事是,連繡春自己都意料不到的;關外之行要展延了,因為曹頫氣喘的舊疾復發,關外嚴寒,於病體不宜,不敢也不願辭差,向內務府大臣來保關說,奉准延期到明年春天成行。
「好吧!我替你找路子。找別人,三文不值兩文地,還不是便宜了經手的。」
繡春一直低著頭在聽;聽完看了他一眼,依舊把頭低了下去,將「半空兒」捏得「叭噠、叭噠」地響;拿花生仁搓去了衣,一粒一粒地放在曹雪芹面前。
話雖如此,畢竟還不能擺脫情感的支配,說到傷心之處,眼淚仍是流個不住。
「緩到甚麼時候?」
「錦兒扶正以後,你是仍舊叫她姊姊呢;還是管她叫二嫂子?」
繡春點點頭,彷彿表示同意。她故意不說照應曹雪芹的事;為的是扯在一起,怕生誤會。
到得一上了床,並頭睡下,黑頭裏看不見繡春的臉,不自覺地減少了顧忌,浮起一個實話直說的念頭,忖度下來,認為是最好的辦法。
「甚麼法子,跟我商量沒有用?」曹雪芹說:「其實,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個辦法,就很妥當。」
「我是說,」繡春很吃力地說:「我想把它拿掉。」
經過這一番折騰,曹雪芹比較平靜了,「不!」他說:「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知道。咱們再聊聊。」
「好!」曹震很高興地說:「我一定來找你。」
「大姊,你看,她心心念念忘不了一個家!」錦兒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不滿,「咱們費盡心機,她始終不肯做曹家的人,那可真是沒法子了。」
「那怎麼行。年下事多,女主人又在月子裏,震二哥都得靠你了。」www.hetubook.com.com
繡春大出意外,一時也無暇深思話中的意思;只直覺地認為這話不宜讓錦兒聽見,便連連揮手說道:「那有這話,你快請吧!」緊接著又囑咐:「天亮了就把芹二爺請來,我有事告訴他。」
「要告訴了她,我就得回來住。」
「是的。你懂得很不少!等我再教教你。」說畢,繡春便揸開五指直探秋月胸前。
「那末中門呢?」
「這下天下大定了。不過,我進屋的日子,可得往後挪了。」
曹雪芹沉吟了一會,很清楚地答說:「我喜歡繡春。」
有了第一句;第二句就容易說了,「也許真的是闖了禍。」他說:「所以我還不敢告訴太太,要先跟你商量。」
於是他又說:「繡春,我真想好好跟你談一談;你看甚麼時候?」
繡春是放縱的心情,一發難收,緊緊摟著秋月,把臉埋在她肩項之間,只是喘息;秋月也有透不過氣的感覺,但不知如何,竟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等繡春鬆開了手,她撫摸著她的濃密散亂的頭髮笑道:「你真野得嚇人,怪不得震二爺捨不得你。」
「沒有這話!」曹雪芹很快地否認,加重了語氣說:「說實話,我還真的希望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話一吐出,隨即發覺大有語病,趕緊又作解釋:「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生一個孩子。」
「很多。」繡春略停一停又說:「只談對你好了,那天你的行為,真的嚇著了我;不過我不願意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是無心的;到底只是個孩子,年紀差著一大截呢!現在才知道是自己騙了自己。」
「你想歸你想,我可不承認。」繡春笑道:「你不是說發乎情、止乎禮?」
「我預先告訴丫頭,別上閂。」曹震又說:「你許了我隨時來找你;我想只有這時候最好,咱們聊個通宵。」
「清談佐酒最好。」
話未說完,曹雪芹已詫異地問:「年內還搬呀?」
聽他這一說,繡春復又感到他有誠意;但原來也只是有這麼一個念頭,若問該怎麼辦,連她自己亦復茫然。
「就在這兒喝,不是一樣?」繡春接口,「今兒格外冷,菜端出去都涼了,不好吃。」
「她怎麼會知道?」
「我聽說震二爺打算把我接了來住?」
「那都是以後的事;咱們現在先敘咱們姊妹的情分。」
「我騙你幹甚麼?」
即令她自己聲明在先,是自欺的想法,而「到底只是個孩子」這句話,仍使曹雪芹覺得有傷自尊;因而似抗議、似抱怨地說:「原來你以前跟我說的話,都是哄我的!沒有一句出自真心,都是哄孩子的話。」
「太太失眠,叫小丫頭倒茶把我給弄醒了;是這麼湊在一處的。」
「反正是私底下的稱呼,而且本來是姊妹,也沒有甚麼!」
「只有十九是好日子。不過——。」
到得吃過晚飯,曹雪芹要離去時,繡春突然說道:「你順便送一送我。我好幾晚沒有睡好;今天想回去了。」
「猜是猜到了,我不敢說。」
「不敢當。」繡春徐徐說道:「我是說,到時候你拿錦姨娘怎麼辦?太太跟四老爺不都許了錦姨娘,也是震二爺你自己許下的願心,只要錦姨娘生了兒子,便拿她扶正。那時候震二爺拿我怎麼辦?我還能在她前面嗎?」
「慢著,」繡春心急,打斷她的話問:「後半夜是怎麼回事?」
就不聽聲音,繡春已辨出是曹震;因為他的左手小指在年輕發誓戒賭時,曾自己砍去一截已為她所發覺了。
「那時候,」繡春向秋月說:「咱們的稱呼都得改了。」
報喜的地方,當然不止通州一處;曹雪芹索性替曹震分勞,用他的名義寫了好幾封向至親長輩報喜的信。剛剛寫完,曹震回來了;看了信連聲道謝,隨即發了出去。
「你別忘了,我自己有家。」
「耽心甚麼?」
不問還好;一問正觸及繡春的隱痛,即使沒有別人,她也無法出口;而且還不能放聲一慟,只有趕緊奔向床,將臉埋在一床絲棉被中,飲泣不已。
「可是,」錦兒撫著她的膨亨大腹說:「我的日子也快了。」
「先說繡春。」秋月問道:「她怎麼跟你說來的?」
她曾想過找何謹開一劑墮胎藥,但此念甫起,隨即自我打消,因為何謹肯不肯開方子,事所難言;但必然洩露此事,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她常常盤旋在方寸中的一個念頭,就是用自己的手了結後半生,但既想到孩子無辜;又想到死在與兄嫂合置的新居中,「髒」了房子,未免對不起夏雲。就這樣,不過十天的工夫,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我那有這個意思?」曹震著急地分辯,「而且,你的事,我也先問了她的;她如果稍有不願意的話,我也不能這麼辦。」
繡春沉吟了一會說:「乾脆你送我回家好了。」
「錦兒知道不知道?」
對這番話,繡春不能不認真考慮:他那句「請你為我活下去」,幾乎像熾熱的烙鐵樣,每一個字都銘刻在她的心版上,使她不能不拋棄原來的念頭,儘曹雪芹所能做得到的事,去想一個能夠活下去的辦法。
「已經有了。」曹雪芹說:「你懷的是我的孩子。」
有她這番近似鼓勵的回答,秋月更無顧慮;隨即便將馬夫人的疑問,與她的解釋,原原本本都說了給繡春聽。
「你說這話你自己知道,跟我的話,一樣是違心之論。」
那種殷切的神情,以及出於關懷而近乎嘮叨的語氣,打動了繡春;不自覺地淚流滿面了。
「那也不是故意的。這天我喝了酒;前一天晚上又沒有睡好,又睏又倦,繡春就說:不如在這裏睡個午覺。這一睡就——。」曹雪芹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等曹震一放手,她身子往後一縮;但曹震的動作很快,跟著往前一擠,靠得更緊了。
說著便抱住秋月,渾身上下亂摸亂捏,親著嘴還「嗯嗯」地哼著。秋月倒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何曾經過這樣的陣仗?又窘又急,雙手忙著遮這遮那;口中不斷地輕喝:「別鬧,別鬧!」
曹雪芹心想:我也何嘗不替繡春委屈?可是,他說:「這是沒法子的事!」
繡春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竟不曾聽出他的絃外之音;信口答道:「反正我就在後面,你隨時來找我好了。」說完,站起身來,扭著豐臀,揚長而去。
「對!」
「何必——。」
秋月鬆開了手,找張椅子坐下,裝得很不在乎似地,卻越顯得緊張。
「當然。」曹雪芹答說:「不然我怎麼知道?」
曹雪芹仍然不答;停了一會,見秋月沒有表示,方始又問:「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本來就沒有不規矩。就算不規矩,也是——。」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曹震張皇失措的一刻已過去了,定定神答說:「當然你在錦兒前面。」
「太太等一過了元宵就要搬進京了,總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安頓下來,正好喝你的喜酒。」秋月又說:「四老爺也還沒有動身,可以替你主持這件大事,算日子正合適。」
「你別管!說出來商量。」
等坐定下來,下人退了出去,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問:「你是怎麼回事?一定有不大如意之事,不然決不會這樣子的憔悴。憂能傷人,你是甚麼事不如意,先告訴我;看我能不能為你分憂?」
曹雪芹一聽這話不妙!語氣中秋月對繡春似乎不滿——他的看法不錯,秋月對繡春的感想確是改變了;在她看,往後一路出關,朝夕相處,無可閃避,因而有了肌膚之親,是可以諒解的;像眼前這樣,很像是她在勾引曹雪芹,就不免顯得自輕自賤了。
「這又是為了甚麼?」
「既然如此,我就先把家搬定了它。一過了元宵,太太搬進京;接下來辦喜酒,我就沒有工夫辦我自己的事了。」
「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說該怎麼辦?」
繡春笑笑不作聲;秋月對她的話卻微有反感,覺得錦兒也很厲害,幾句話就堵塞了繡春與曹震復合的任何途徑,也就保住了她自己的地位。因此,她故意這樣說:「也不見得就不能做曹家的人。」
她說這話的神氣非常自然,就像恩愛夫妻私下閒談那樣,曹雪芹非常高興;同時也真的產生了視繡春為愛妻的那種感覺。起身將她一把抱住,灼熱的嘴唇很快地壓在她的紅唇上;繡春先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一驚,但隨後便閉上了眼,讓他吻著,直到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方向後一仰,輕輕說一聲:「夠了!」
「那好!」繡春將一碗藥茶遞給錦兒,說一聲:「三妹,你要的茶。」
「今天初三,上半月只有臘八那天是黃道吉日,宜於進屋。錯過了這一天,要到十九才是好日子,那時快送灶了,諸多不便,我就初八搬吧!」
「我可不敢這麼說。」
「說甚麼餞行?照南方的風俗,算吃年夜飯好了。」
「太太跟夏雲,都是過了年就搬,何苦擠在一起。不如我先安頓好了,到時候可以從從容容幫他們的忙。」
「你不明白。」繡春又說:「請你寫封信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秋月。」
「她不會知道的。」
「如果真的拜把子,你就吃虧了。」繡春笑道:「你是老么。」
「這,」曹雪芹皺著眉說:「我沒有聽懂。」
「你以為秋月一定會贊成這個辦法?」
這一問問得曹震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真的!」曹雪芹驚喜交集地,「那可是太好了。」
「那末她自己的意思呢?」秋月問道:「她沒有說,要你收房或者甚麼的?」
繡春從從容容地坐了下來,挑的個位置對窗戶也對著門;為的是發現有人進來,便可及時住口。
轉念又想,往後要遮掩的事,只有愈來愈多;遮不勝遮,掩不勝掩,如何才是個了局?只有咬一咬牙,一了百了,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
「有震二爺給我的葡萄酒。」
曹雪芹想一想才明白,「你別生氣。」他笑著說:「我是讓這一連串想不到的事,把我的腦筋弄糊塗了。」
「不要臉!」秋月輕輕在她的豐臀上打了一巴掌;趁勢換了個話題,「明天我跟太太怎麼回?」
「沒有。」
「喔,你說孩子是卯時生的。」
曹震無話可說,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頹然坐在圈椅中,右腿架在左腿上搖個不住:好半天才說了句:「看起來,這件事倒是我打算錯了。不過,我都是為你。」
竟會是繡春!太不可思議了。秋月頗有疑真疑幻之感,怔怔地望著曹雪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此言一出,繡春與錦兒都大惑不解;不約而同地用殷切的眼光望著她,要求她解釋。
「我也是為你。」繡春毫不含糊地說:「原是件決不能如你願的事!就算如了你的願,你未必能讓我對你好;可是錦姨娘是決不會再對你好了。所以我特為來進一個忠告,懸崖勒馬,及今未晚。」
「你先別高興!要等你關外回來,才談得到這話,也許行,也許不行;全在你我。」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反倒真的使得秋月不甚相信了,「慢點!」她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說給我聽。」
繡春卻不作聲,只在心中琢磨,馬夫人說這話的用意?認就認了,何必要等關外回來?此中定有深意!
「是的,是的。」曹震笑著回答,匆匆轉身;卻又突然站住腳,回身說道:「繡春,這個孩子算是你的。」
不過,秋月倒是耽心一件事;她在馬夫人面前斷言繡春不會再生育,萬一她倒是懷了孕怎麼辦。
「你趁早別說這話,讓錦姨娘知道了,多不合適!」
這多少算是一種安慰,曹震心裏好過了些,「好在這件事也沒有正正式式談過。」他說:「你就當沒有這回事好了,照樣住下去,等錦兒坐過了月子,你再搬回去。」
繡春原是一種試探;聽他這樣回答,在平實之中顯露了誠意,自然覺得安慰,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我不說,你去想。儘管放大膽去想。」
「你別這個樣兒!害得我都不敢說了。」
「對了!卯時。」繡春又說:「二爺,你洗個手,去給祖先上香磕頭吧!」
「總有那末一天吧!」繡春看了一下酒瓶,彷彿吃驚似地,「唷,喝了半瓶多了。這酒後勁大,不能再喝了。你回去吧!讓老趙送你。」
「如果你真的要我活下去,有個辦法可以試一試。這個辦法有點兒異想天開,恐怕你辦不到。」
「你也騙過你自己?」曹雪芹訝異而好奇地,「大家都覺得你是最有主張的人。」
「我二哥答應撥一個人來看門;我想買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先湊付著;等過了年再說。」繡春緊接著又說:「你別攔我了!我總算自己有了個窩;過了年大概等太太搬定了,四老爺就得動身了,也住不了多少日子。」
就這樣,曹雪芹公然將繡春送到家;將車子也打發走了,他的說詞是:「同學家離此不遠,回頭走著去就行,不必等了。」當然,也有一份犒賞,是塊兩把重的碎銀子。
這樣單刀直入地發問,使得曹震幾乎無法招架;囁嚅著答說:「是有這麼個意思,好讓我補一補虧欠你的地方。」
「我想她會贊成。」
「你的心思真深。」秋月想了一下說:「不管我跟她談,還是你自己跟她談,總要婉轉才好;別生了意見。」
「你準知道她的孩子是你的?」
「我看,不如我自己跟她談。」
「這也不過是私底下,當著人自然還是得用官稱。」
「這話,」曹雪芹放下酒杯說:「這有甚麼講究在內,我可不懂。」
「我的首飾你能替我處分就處分,不然我另外託人去賣;賣了錢,還你的墊款,你不能不收。」
「有紅有白。你愛紅的,我拿紅的你喝。」繡春又說:「不過沒有甚麼下酒的好東西。」
曹震要跟曹雪芹商量錦兒扶正的事,怕繡春聽了感觸,所以想避開她;曹雪芹當然不會知道他的心事,附和繡春的提議;曹震無奈,只有在飯桌上小聲交談了。
「是,」曹雪芹問說:「錦兒姊對你不起?」
考慮了一整天,秋月還是躊躇未決。其實,她就不跟繡春談這件事,馬夫人也不會催問;因為繡春這天一早,就已開始為曹雪芹預備行裝,應該帶甚麼,應該添甚麼,從衣服到日用器具;開出單子來給馬夫人看,竟想不出有甚麼遺漏需要增添之處。這時才真正承認,由繡春去照應曹雪芹,實在是再適合不過;前一天晚上跟秋月所談的顧慮,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馬夫人、秋月、夏雲、甚至還有錦兒,都覺得奇怪;不知道繡春是用怎樣的一番話;居然能輕易地說服曹震放棄了他的希望。但是,最感到意外的,還是曹震和曹雪芹,沒有想到繡春會相從出關;當然意外之外的感覺,絕不相同,一個悵惘、一個欣喜。
曹雪芹沒有想到,無心的一句話惹起她這樣強烈的反感,囁嚅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用的人呢?」錦兒問說:「你總不能一個人住在那裏。」
「是我!」
「你已經看到我心裏了,我還說甚麼?」
這一下,曹雪芹才感到事態嚴重,「甚麼事?」他說:「你連在我面前都不肯說;我怎麼能放心?看起來,今晚上我非守著你不可了。」
聽他這樣解釋,繡春覺得錯怪了他;於是說話的聲調也不重了,「我跟你商量,就是盼著能找出一個妥當的辦法,讓我還能活下去。」她說:「我老實告訴你,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覺得只有最後一條路最好。」
「錦兒呢?」秋月緊釘著問:「她不就住在對面屋子裏嗎?豈有不知不聞之理?」
「那當然捨不得。」
這又惹得繡春反感,一時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作為報復:「你是黃花閨女,怎麼知道吃多了涼藥,不能生育?」
繡春不作聲,是懶得回答;曹震卻誤會了,以為她所顧忌的只是錦兒:只要能將錦兒瞞住,甚麼都好商量。
「自然不能讓她越過你去。」曹震答說:「扶正這件事,只有緩一緩了。」
「怎縻能一樣?」秋月笑道:「莫非還叫你錦姨娘?當然沒有這個道理。」
那句「未必能讓我對你好,」可是大大地傷了曹震的心;一陣痛苦的表情之後,出現了絕望的豁達,雙手往外一攤,說一聲:「我是一片誠心,行不通也就只好讓它埋沒了。」
見此光景,曹雪芹的心驀地裏往下一沉;這時他反倒不急著追問究竟了,心裏在想,繡春若非受了極大的委屈,而且吃的走啞巴虧,不會如此。然則吃的是怎麼樣的一種虧呢?
繡春不必跟他多說,自己奔了去看擺在條桌上的自鳴鐘;然後轉回來跟曹震說:「記住!是卯時。」
聽她的語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問亦不會有確切的回答;而且既已看到九成,即令還有未看到之處,亦無關宏旨,可以不問。
「鄒姨娘呢?」錦兒說:「太太若是來了,不妨接鄒姨娘來作陪。」
「本來怎麼樣?」曹雪芹問。
他的話一樣也使繡春心頭震動了,默默地看著他;他發覺她眼中已有生氣,即時浮起莫大的安慰的感覺。
「這麼說,是你乘虛找上門去的。」
曹震一聽生了兒子,喜心翻倒,聽而不聞;只問:「你說甚麼?」
「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楚;不過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心事。我不敢說是你的知己;只能這麼說:等你快要走到絕路盡頭的時候,務必站定了想一想,總還有一個人可以商量;你認為這個人做得到的事,這個人就一定做得到。」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就咱們兩個,喝喝酒,聊聊天,歲暮一樂。」
「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決定這麼辦吧!」
「震二爺,不是我說你,你那個做甚麼事都是顧前不顧後,治一經、損一經的脾氣,到底甚麼時候才改得掉?像這回你的打算,不把錦姨娘的心傷透了!跟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你又把我攔在她前面;這不是有心作賤她嗎?」
秋月亦認為她決不能回通州;就是繡春自己想想,捨錦兒而去,是件情理上說不過去的事。但她從曹震的神色中看出來,他似乎還沒有死心;倘或再一次中宵糾纏,很難擺脫,想回通州過年,實在是為了逃避。再想一想,要逃避也不一定要回通州;現成有地方在。
曹雪芹對這話大感興趣,喝著酒放縱想像;從她前後的語氣中,琢磨出她的心事,卻還不好意思說出口。
「你預備怎麼說?」
「談些甚麼?談我?」
等把曹雪芹接來,曹震因為糧臺上有要緊公事,已經出門了;他隔窗向錦兒道了喜,繡春將他邀到她屋子裏去說話。
「書本上來的。」秋月索性裝得不在乎地說:「李清照的一句『被翻紅浪』就夠了。」
因為下了這個躊躇已久的決心,頓時便有超脫之感,任它棘荊滿眼,視如不見,世間的一切榮辱得失的分量,在她心目中都減得很輕了。也就因為這一念之轉,平添了幾許敢於說破真相的勇氣。
「也好!」錦兒是非常體恤的神情,「你實在也太累了;晚上又不清靜,回去好好睡一大覺。」
曹雪芹可以料想得到他說了名字以後,她會有怎樣的表情,不免有些怯意。
「不要緊!」繡春斜瞟了他一眼,「儘管說。」
這話說得重了些,秋月微感不安,「其實我早替你表白過了。」她說:「這會兒也不過隨便問一句。好了,咱們不談這些了。睡吧。」
「喔,好!先請坐。」
「你是說:就算不規矩,也是我勾引的不是?」
「我把你當成一個爺們!」
遇見這種事,曹雪芹的興致最好,「應該接夏雲來熱鬧、熱鬧。」他說:「太太若是有興致,那就連秋月一塊兒接了來。」
「當然是談你;談你又少不得談到芹二爺。話很多;我想都告訴你。」秋月特意又加一句:「我不知道你對我怎麼樣;我對你向來無話不談,好話也好,聽了叫人不痛快的話,我可是沒有瞞過你一句。」
她想說:你就不相信世界上有「發乎情,止乎禮」的人?轉念又覺得空辯無益,因為「不欺暗室」是件無法證明的事;如果覺得人言可畏,又何苦如此熱心?既然如此熱心,就不必再考慮如何避嫌疑;根本是個避不了的嫌疑!
接下來繡春便沉默了;久等不見她開口,秋月少不得催問:「怎麼樣?」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錦兒的兒女,不也就是你的兒女嗎?」
「你真的不懂?」
白天在曹震那裏,有許多年下的瑣務要繡春代為料理;她跟曹雪芹是從黃昏開始,一連忙了兩天,大致就緒,繡春便催促他說:「你明天就回去吧!太太早就在盼望了。」
「那就後天走。」繡春想了一下說:「今天新來的周媽會做揚州菜;明天晚上你在這裏吃飯,算我替你餞行。」
接著,繡春將原定臘八遷入新居,還打算好好請一回客;不意錦兒生產,計畫落定的經過,向秋月說了一遍,為的是要表明,想搬家並非臨時起意,免得錦兒猜疑她有意疏遠。
「第一件,我明天就得搬出去。」
「到你發動了,我自然來陪你;好在離得近,一招呼就來,也沒有甚麼不便。」
「甚麼事怎麼回?」
「太太說過了,等芹二爺回來,太太或許會認繡春作乾閨女。」
見她是很認真的神情;他也很認真地回答:「確是不懂。」
「對了。」
「我怕說出來會嚇你一跳。」
秋月明知道她是戲謔,而在黑頭裏,仍不免臉上發燒;「我是聽那些老嬤嬤說的。」她故意用質問的語氣:「難道我就不該懂這些事?」
「第一是人,除我二哥派個夥計來看門以外,我想買個女孩子;再雇個老媽子。第二是動用家具——。」
繡春茫然,「我許了你甚麼?」她說:「咱們到現在還沒有談出一個結果來。」
「以後你就知道了。」
「怎麼說埋沒!」繡春接口說道:「震二爺的這片誠心,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不!要商量的細節很多;我怕有個人相形之下,覺得難堪。而且,這稱呼上,也很為難;讓這個人管你錦兒姊叫『二奶奶』,我替她委屈。」
一聽這話,繡春大起反感,想這樣回答:「我有喜,不就是曹家有後了嗎?那才真是喜事。」不過這個念頭,馬上又改變了;畢竟秋月是一片好心,不能這樣不客氣地給她釘子碰。
聽這一說。繡春不覺哭出聲來,趕緊用被角塞住嘴,但已讓剛上工的周媽發覺了。
「你問這個幹甚麼?」
「算日子對不對?」
「唉!」很少嘆氣的曹雪芹,不能不嘆氣了,「現在我才知道,年前你所說的,『最不甘心的一件事』是甚麼?繡春,你認命吧!」
「你沉著一點兒。」曹雪芹說:「孩子還懷在人家肚子裏呢!」
「不過,不是今天。」
「她問我怎麼辦?我說,我得跟你商量。」
因此,她率直地道出她的心事,「繡春,」她說:「我倒問你:你究竟會不會再有喜?」
「不!」繡春的態度很堅覺決,「我不能害你;可也不能害我自己。」
曹雪芹並不追問;他所感興趣的是,繡春如何騙了自己;因而不理她的欲言又止的緣故,只是追問:「你倒說說,那件事上,你自己騙了自己?」
繡春這才發覺白天話說得不夠清楚,以致他有這樣的誤會,真是俗語所說的「引鬼進門」。當下答說:「好!你起來,點上燈,我陪你聊一夜。」
看他那稚氣的神態與語氣,繡春頗有啼笑皆非之感。她覺得不必跟他再爭了;反正這麼做,很不妥當,她決定放棄。
「老么就老么,秋月是大姊,你是二姊,我是三妹。」錦兒即時改了稱呼,向繡春伸手說道:「二姊,勞駕把那碗茶遞給我。」
「你跟太太說:要不要繡春立一張筆據?」
「哼!」秋月微微冷笑,「這一說,倒是郎有情,姐有意!」
繡春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嚇出一身淋漓的冷汗,剛開口喝出一個「你」字;便有一隻手掩到她嘴上,把下面「是誰」二字封住了。
「當然。」
「怎麼樣都可以!」
曹雪芹突然警覺,失聲說道:「你千萬不能尋短見。我剛才說過,你得為我活下去;這話,你也答應了我的。」
於是她說:「真不枉咱們姐妹好了一場,你把我心裏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可惜美中不足;這也只有將來看了。」
「你預備那天搬?看看我能不能幫忙?」
「嗯。」曹雪芹點點頭。
「不!我回通州;讓秋月來替他們料理過年。」
就這一句話,立刻又在他心裏掀起萬丈波濤;很快地站起身來,可是她不等他站起,便作了個阻擋的姿勢。
從第一次墮胎後,繡春在這方面學得了許多智識,只要用藥得當,像這種三個月不到幾乎尚未成形的胎兒,要打下來是沒有甚麼危險可言的。不過,這一點不必跟他去爭;要向他解釋的是,他所說的「自己的骨血」這一句話。
「行!先開請客的單子,人不必多,太少了也沒有意思。我的意思,除了四老爺之外,m.hetubook.com.com一共湊兩桌;再叫一班雜耍。」曹雪芹又說:「我送一堂『子弟書』;酒飯不擾,主人家只預備幾個果碟子好了。」
「這跟告訴了她,有甚麼關係?」繡春隨即又問:「你原來是怎麼個打算?」
「不!」繡春很快地回答:「等我再想想。」
「不行!」繡春輕聲喝道:「你放手。」
「可不是!連太太都在耽心。」
「哼!」繡春失笑了,「錦姨娘能說不願意嗎?我們姊妹的情分;她自己的賢慧的名聲,你打死她,她也不肯說個『不』字啊!」
「這是怎麼說?」曹雪芹愕然之中,又有些興奮,「你想到了甚麼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隨便你!」
本是無心的一句話,沒有想到有語病;秋月不免受窘,急忙答一句:「想當然耳!」
進京是去看錦兒談繡春的事;秋月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反問一聲:「你看呢?」
繡春知道他誤會了;只好將就著他的話說:「我倒是願意為你活下去;現在就是想活下去的路。我在想,除非孩子不活,我就沒有法子活下去。」
「這件事原有成議的,只挑日子行禮就是。沒有甚麼好商量的。」
聽到秋月為她在馬夫人面前解釋,她願意伴同曹雪芹出關的緣故,以及決不會「爭名分」的話,繡春不由自主地激動了,滿眶熱淚,感激知遇。但秋月的看法中,有一點卻讓繡春深感遺憾;也覺得屈辱——把她比作春雨第二。
兩次如此,到第三次他終於忍不住問她:「你今晚住在這裏,還是回你自己的家?」
「你叫我說甚麼?」繡春哽咽著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心裏的苦楚,誰都體會不到的。」
「爬窗進來的。」曹震央求著說:「繡春,你別攆我!你想想看,我多少年相思之苦。」
「言重了,你不欠我甚麼。這也不去說它;我想請問震二爺的是,把我接了來,打算怎麼待我。」
「不會!」繡春靈機一動,「決不會生意見。」
「你要怎麼樣?」繡春帶著申斥的語氣,「你這種鬼鬼祟祟的下流相,我說甚麼也不情願。」
提到那天的事,曹雪芹不由得臉一紅強笑著說:「男女居室,發乎情,止乎禮,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這也是機會湊巧,有一天,我在繡春床上午睡;她來替我蓋被子,我一時糊塗,拉住她不放,就此好上了。」
「那!」秋月大為奇怪,「那怎麼會呢?她家那麼多人,莫非都是瞎子?」
曹震抬頭一看,大出意外;站在書房門口的竟是繡春。她一直在避他;是他所深知的,不想居然自己找上門來,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了。
秋月不解,因而問說:「怎麼叫美中不足?」
見他不住發楞,繡春便說:「叫我姊姊,不就抬高了我的身份?」
縱然已看透她的心事,聽她這兩句話,仍難不在心頭震動;曹雪芹知道要勸得她拋棄原來的想法很難,但仍舊不能不努力以赴。
「甚麼事自告奮勇?」曹雪芹問:「是指你陪我出關那件事。」
於是,略想一想,用句戲轍作答:「喜從何來?」
「這話我不能不承認。不過,我不覺得我有了一個孩子,就對我有甚麼害處。」曹雪芹說:「莫非我就不該有孩子。到底我也十九歲了啊!」
「這一成是甚麼?」
「咦!剛才跟你說了半天,你一句都沒聽進去?」
「請坐,請坐!」他急忙站起來招呼,「有事嗎?」
他實在無法想像;等候又等候,看她只是垂淚,可以確定他的想法不錯,才道樣問說:「你到底有甚麼難言之隱?這裏沒有別人,你儘管跟我說。」
這一點繡春當然也知道,她是只要曹震不再阻攔,便可著手布置,隨時可遷;當下答說:「當然不一定在明天,反正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到時候你別使花招;就使花招也留不住我。」
「我有娘在,總不能也尋死;而且也死得沒有名目。不過,世界上沒有你,不論如何十全十美,在我總是留下了一個缺憾。」
「睏倒不睏——。」
「這個孩子是你的!」
「怎麼認?」繡春色變,滿臉哀戚上,抹了一層怒色,「你也覺得我懷了曹震的孩子就一定應該是曹震的姬妾?」
「我倒希望她值得你喜歡。」
「喔!你是說陪芹二爺出關那件事?」
「怎麼?猜不透。」
他倒不是危言聳聽,確是看出來繡春有痛不欲生的模樣——她早在心中嘀咕了;到得臘月二十幾,算日子有兩個月天癸不至;而且一早起來,心中作嘔,渾身發軟,胃口不開,只有一樣醋溜白菜能讓她吃半碗飯;按一按小腹,硬硬地一塊肉,一宵孽緣,偏偏又懷孕了。
「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連秋月那種古板人,都認為男女居室,」繡春吃力地說:「難保清白。所以,我倒有點兒懊悔,自告奮勇。」
可是,在曹震家看到繡春,卻讓他一驚;半個多月未見,她的樣子變過了,又黃又瘦,與產後下床,白皙豐腴的錦兒站在一起,更覺得她憔悴得令人心痛。
撒謊最怕對方沉默;沉默再加上逼視,更令人感到不知所措的窘迫。曹雪芹沒話找話地問道:「你不相信?」
「我倒還沒有想過這件事。」曹雪芹沉吟了一會說:「依情分,不妨仍舊叫姊姊;但為了抬高她的身份,應該叫她二嫂子。」
「不是隨便叫一聲,是真的當你的姊姊。」繡春閒閒地說:「莫非你不知道,太太說過了,要認我做乾閨女呢!」
「你如果回家,我晚上要去看你。」
「錦姨娘快足月了,看樣子是個男孩。那時怎麼辦?」
「事情已經過去了。」曹震突然有豁達的神色,「跟了你去我很放心;我知道你待她很好。」說著舉一舉杯,彷彿表示感謝似地。
這一下將曹雪芹問住了,他不明白她這一問的意思;而且真的也想不出怎麼樣的稱呼才能抬高她的身份。
「我想到有個法子,不知道辦得到不?」繡春望著曹雪芹,忽又搖搖頭說:「跟你商量沒有用。」
「這就有疑問了。錦兒姊那時候如果還是原來的身份,似乎不大合適。既然決定這麼辦了,不如就趁湯餅宴那天行禮,才是順理成章的事。」曹雪芹又說:「至於那個人,我想她的度量是夠的,似乎不必有多大的顧忌。」
話雖如此,也不致一無佐酒之物;胡同裏不斷有「蘿蔔賽梨」;「半空兒多給」的吆喝聲;繡春讓王達臣派來看門的夥計老趙,叫住小販,買了好些甜而多汁的蘿蔔;越吃越香的花生,就著倒在水晶杯中,紫紅色的葡萄酒,在曹雪芹覺得是難得的一份享受。
「繡春。」
「你是故意裝糊塗不是?」繡春有些懊惱了。
「說甚麼?」
繡春當然也聽見了,心裏也有些著急,這個尷尬的場面,很難作適當的解釋;只有先收拾涕淚,再來想遮掩的辦法。
「好!我依你就是。」繡春將心一橫,「不過你得依我兩件事。」
「你把手給我!」
這時曹震已實踐了他的諾言,將繡春的首飾賣了個很好的價錢;歸還錦兒在她房價上的墊款以外,還多了好幾百銀子,油漆粉刷、置辦家具,費用綽綽有餘。她還請曹雪芹陪著,在琉璃廠買了些心愛的小擺設;曹雪芹又跟馬夫人要了幾幅字畫相送,將那座小四合院中歸她所住的西首兩間屋子,一個多月的經營,布置得十分雅致;迫不及待地想搬進去住了。
尤其使曹雪芹驚疑莫釋的是,在她眉宇之間,堆積著一層濃厚的陰鬱。悄悄問她,她只搖頭不答。
錦兒想想不錯;但自覺「二奶奶」的尊稱,受之有愧,便即說道:「咱們還是姊妹,索性拜個把子;名正言順地姊妹相稱。」
「是說你已把我的心事看到了九成;只有一成還看不透。」
「除了臘八,只有十九那個日子可以用。不過,揀日不如撞日,那天諸事齊備,那天就搬。」
「那末你是甚麼意思呢?」
「我倒問你,」繡春到底也開口了,「你是願意我真的做你的姊姊呢;還是不願?」
一聽這語氣,繡春便知有不中聽的話;當即答說:「你知道的,我別無長處,不過自己覺得氣量並不算小;也懂得忠言逆耳這句話,不會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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