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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別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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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這是曹雪芹所未想到的;考慮了一會答說:「這一著倒不可不防。我想應該先發制人。」
秋月與夏雲面面相覷;兩人的感想是相同的,但說出口來的是秋月。
聽這一說,繡春才算放心;舒口氣說:「你住一晚,明天就回去吧!」
「她人都落形了。我問她,你是怎麼回事?她沒有開口,先就抹眼淚;那晚上,我跟她談了個通宵,她把一去就防震二爺,到底讓震二爺得了手的經過,都告訴我了。」
馬夫人不作聲;只向小丫頭說:「你出去;等我叫你再進來。」
「你以為我只能走這麼一條路嗎?」
「你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我的!」
「還有這裏,原說只借住兩個月;如果住長了,還得再跟人家商量。」
「治一經、損一經怎麼行!耽誤了錦姨的前程,不恨死了繡春;震二爺,你說怎麼能在一起過日子?」
「太太,」秋月想了一下,陪笑答說:「何大叔,你就當太太不知道這回事好了。」
「這,太太可是有點兒誤會了。」秋月急忙為繡春分辯,「她跟芹二爺可是乾乾淨淨的。」
這話說得太重了,秋月大為惶恐,「我太糊塗,」她幾乎要下跪請罪,「不該有這種想法。」
「我就住娘這裏。」曹雪芹指著一張楊妃榻陪笑說道:「這不是現成?」
到底是慈母,看他低著頭委委屈屈不敢回嘴的模樣,又何忍再加責備?此時所關心的是他的冷暖饑飽;但臉繃得太久了,一時抹不下來,只是用呵斥的語氣說:「還不找秋月給你弄吃的去!」
「繡春早就不是這種身份了。」
「我看你也有點兒神魂顛倒,倒像有甚麼心事似地。」錦兒又加了一句:「真的,你有甚麼心事,跟我說。」
秋月自道的三分錯是,不該凡事直陳,鉅細不遺。回憶當時,馬夫人嚴峻的神色,是她很少見的。
「繡春呢?」他故意這樣問:「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人?」
「太太沒有說這話。是她自己要回來,跟我有事商量,故意這麼跟錦兒說的。」
「這不可不置酒!」曹雪芹欣然說道:「久己未作長夜之飲了。」
「傷心?」
從錦兒手裏接過家信,曹雪芹隨手往衣袋中一塞;他已經知道信中談些甚縻,不必當場拆開,免得錦兒要信看時,難以應付。
於是秋月喜孜孜地將這個決定告訴了曹雪芹;而且請他代筆,用她的名義寫好一封給夏雲的信,請仲四派人送到鹽山。曹雪芹仍回京城,照常每天到錦兒那裏喝酒聊天,卻是聲色不動。
「太太肯?」
「對了!作此想法最好。」曹雪芹很快地又說:「假如跟馮大瑞終無相見之日,你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是不是?」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看看四老爺,打聽一下。」
「我不明白的是,這個主意是你想出來的,還是秋月跟太太商量定了,作為你的主意。」
「我?」繡春忽然下了決心,「我等眼消了腫就走。」
曹雪芹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繡春自己說破真相!不由得便問:「她怎麼說?」
此言一出,首先嚇壞了夏雲,正待替曹雪芹辯白,只見曹震視線落在飯桌上;接著目露兇光,大聲問道:「人呢?躲在那兒?」
「他怎麼會知道?」曹雪芹答說:「我只請他派車送到滄州,就是為了瞞住他。」
「想也想得到的,是想繡春回去。告訴他隨後再說;回到京裏請太太出面跟他理論,不就結了嗎?」
「哼!」她獰厲地冷笑,「你以為我懷著誰的孩子?」
不容繡春的話說完,夏雲便即搖手,「不!」她說:「避一避的好。」
「只要有那種心思,就不能讓人放心。我看,」馬夫人冷笑,「芹官是讓她迷住了,不然,不會有那種異想天開的荒唐主意。」
於是定神想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道:「我是因為繡春的處境可憐,想幫她一個忙,沒有別的意思。」
「不一樣!我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
「如今可沒有法子了,只能找仲四奶奶。」說著,夏雲用徵詢的眼光看著繡春。
仲四奶奶想的辦法很周全,她認為這件事不能通州辦,決定將繡春帶到她娘家——鄰近滄州的鹽山先住下來,再設法找精於此道的穩婆來處理。不過她提出一個條件,要夏雲在鹽山照料繡春;因為仲四靠她主持中饋,無法久住娘家。
「不然!」秋月很懇切地說:「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也別當是你自己的事,有話儘管說,大家慢慢兒琢磨。」
「甚麼叫先發制人?」
何謹是將繡春從小看大的,也受慣了她的排揎;不但不以為忤,反而笑嘻嘻地說:「姑奶奶,你別動肝火,會傷胎氣。既然你自己出面了,我不能不管;來,我先替你號號脈。」
「他不知道。」夏雲答說:「反正他也作不了他妹妹的主,所以我沒有告訴他;這反倒省事。」
「好幾天了。」
「那也無可奈何!你不是說,要我為你活下去?」
「對了!達臣不知道反倒省事。不然,得讓他告訴我們當家的;咱們倆就不便談了。」仲四奶奶又說:「這種事我沒有經過,不過咱們的交情不同;三姑娘也跟我親妹子一樣,我不能不管這件事。」
「這,」曹雪芹著急而又似乎委屈地說:「我可不知道太太為甚麼傷心?我也決不敢做讓太太傷心的事!這話可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啊!」曹雪芹不等她話完,便擊桌稱賞,「問得好,問得好!四老爺總不能說,就委屈繡春好了。他無論如何不能說這麼無理的話。」
於是夏雲帶著丫頭,將午飯開了出來;吃到一半,丫頭來報:「有客人來了,是仲四爺陪著來的。」
「你不是說你的書早理好了嗎?」
「那好!二嫂你就預備吧!」
「大概是醒了我看看去。」
仲四奶奶原意,是來解釋可能會發生的誤會;話是說清楚了,但每一個人心裏都有著一種無法驅遣的窩囊的感覺。尤其是繡春,心想明明是仲四不善應付,才惹來這場麻傾,如今反倒還要跟人說「過意不去」,這委屈有多大。
不言可知是曹震!事起倉卒,都有些著慌。曹雲芹想躲到對面臥室,一出堂屋,便發現唯一進出的那道門外,已有人影;再往前走,正好迎面相遇,只好趕緊折了回來,只見夏雲往繡春的臥室一指,他不暇思索地掀起門簾,往裏一鑽。
所謂「按正理辦」,便是將繡春送回給曹震;那一來說不定就會逼得繡春走上絕路。轉念到此,秋月五中如焚;定一定神,雙膝著地,口中說道:「如今我只求太太一件事;只當我沒有跟太太說過,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你不指望有跟馮大瑞劫後重逢的一天?」
「震二爺如果一定要問,孩子是誰的;可怎麼回答?」
「誰知道有今天的事?早知有今天的事,繡春還不必自告奮勇,去照應錦兒做月子呢!」
這在曹雪芹真不能不勉為其難了,好得是粥很稀,就當喝水那樣,也還不難下嚥。
問了馬夫人的安好;繡春又問:「你是怎麼來的?」
「為甚麼?」傾聽著的曹雪芹,不由得睜大了眼插嘴問說。
「她找你商量甚麼事?」
「聽歸聽,還得看怎麼辦?芹二爺說太太一定肯替我出頭,先跟四老爺把話說明白;我不知道是怎麼個說法?」
夏雲要為曹雪芹安排宿處,剩下繡春陪曹雪芹喝茶,方始談到正題。
「還有甚麼主意?」
果然,仲四奶奶聽夏雲說知其事,首先便問王達臣的意思如何?
曹震用手指著繡春的腹部說:「就憑你懷著的孩子,我就非要你回去不可。」
曹震將眼一瞪,大聲問道:「我怎麼管不著?」
「三姑娘也真可憐!」仲四奶奶嘆著氣說:「只怕一雙眼睛已經哭腫了。」
「我不必問她;我也不回去。二爺,求求你,饒了我吧!」
「你說甚麼?震二哥知道你在這裏?」曹雪芹大惑不解,「怎麼會呢?」
「太太亦不是讓你非認命不可。」秋月說道:「她只是管不了這件事。想想也是,你說這件事讓太太怎麼管?她現在撒手不管,實在也就是偏向著你;若說震二爺欺侮了你,請她說幾句公道話,甚至把震二爺找了來罵一頓,都不是辦不到的事。可是事情一掀了開來,她能說,繡春懷的孩子萬不能留嗎?世上那有這個道理?就這樣,太太也還擔著干係;將來萬一讓震二爺知道了,說一句:也不知道那兒得罪太太了,就不肯勸一勸繡春,讓他多一個子女。你想,太太不是為你落了褒貶?」
這「自投https://m.hetubook.com.com羅網」四字,又刺痛了繡春的心;這回無法分心去聽堂屋中的聲音了。腦中雜亂無章地閃現著各種景象;耳際也響起曹震的各種獰厲的聲音,記起他所說的,「我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以及他向夏雲所說的「我不是說你」,恍然大悟,曹震真的是衝著曹雪芹來的!
「繡春姑娘?」那小丫頭詫異地,彷彿沒有聽清楚。
「不!」秋月很堅決地,「耍太太許了我,我才能起來。」
到得滄州,開賞打發了車伕;曹雪芹隨即另外雇車,轉往東南,直奔鹽山。秋月的信上說得很明白,仲四奶奶娘家,在鹽山城內縣學前開一家鹽店,字號叫做「利豐源」;到那裏一打聽,自然就可以找到仲四奶奶。
夏雲點點頭;回得家來,跟秋月一說;秋月改變了她原來的說法,認為應該告訴王達臣;但又表示,不妨先問一問繡春。
「可是辯清楚了,對繡春就沒有用處了。」夏雲說道:「等錦兒扶正以後,太太可以出面主持公道,不能委屈繡春;現在可不行!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丫頭有了身孕,一定得收房。」
「是這麼個典故啊!」
「倒想不到,他居然想得這麼周全。」馬夫人也很高興,「這一來,可進可退,我也不必裝不知道了。等繡春生了,看震二爺怎麼說?如果他只要孩子,自然跟他說實話;倘或還是打繡春的主意,繡春又怎麼說都不肯,那就乾脆跟他來個不認帳。」
算來算去,斷定消息是從何謹口中走漏的;何謹不是愛搬弄是非的人,猜想是無意中有所洩漏,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去告訴了曹震。繡春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何誠;他在曹震面前獻殷勤的情形,她見過不止一回了。
「不要緊,不吃都無所謂。」他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好些話要問你;你看在那兒吃,才方便?」
「這裏用不著你。」秋月很快地說:「明天老何進京,找震二爺雇人打掃屋子,你在家裏監工是正經。」
顯然的,是看到了三副碗筷,方始有此一問;幸而夏雲有急智,「是房東家的女兒。」她說,「聽說來客是爺兒們,放下筷子就溜了。」
「說得不錯啊!」繡春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了。」
「謀定後動不錯,不過要快。」繡春說道:「仲四奶奶還得麻煩你一回,得連夜替他們找車。」
「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好,你管不著,就不用操這份心了吧!」
秋月先不作聲,她得好好想一想才能作答。首先,當時繡春傷心欲絕的情形,不能告訴曹雪芹——她最傷心的是,馬夫人所說的,「上了人家的當,可又不肯認命!」莫非上了人家的當,就非得認命不可?這話連夏雲也有些不能心服;若說上了當就得認命,世上那裏還有好人過的日子?
曹雪芹也想到了這一點,「只好這麼說,喝完喜酒,想起繡春,順便來看看她。不過,」他遲疑地問:「我是不是避開比較好?」
「你就從繡春回通州說起。」曹雪芹問:「不是說,太太讓她回來,幫忙搬家?」
「他根本就不知道芹二爺到鹽山來了;一直到了這裏才發現。他跟我說,他還納悶呢!怎麼芹二爺也來了?」
於是匆匆吃了飯,忙著收拾行李;曹雪芹自己無法動手,繡春又是雙眼腫得睜不開,就只有偏勞夏雲帶著丫頭張羅,加上孩子鬧著要娘,繡春怎麼哄都哭不停,以致於將個又忙又累的夏雲,惹得六神不安,繡春自亦不免六神不安,不斷地自問:活著就是這麼受熬煎嗎?
「當然知道。」當他將疑問說出口時,送客回來的夏雲接口答說:「震二爺都知道了。」
「仲四能不承認嗎?」
在路上拆信一看,才知道夏雲已有回覆,繡春提出好些疑問,無從答覆;還是非曹雪芹去一趟不可。信中特為關照,「以速行為宜」。
「這是兩回事,她就沒有這個累贅,不也是前途茫茫?」
「她跟你們一樣。」
先是仲四奶奶派人通知,說仲四已陪著曹震到了鹽山;馬上就要來看繡春,請她「預備預備」。
「她願意,我可不願意。」繡春搶白,「而且我也不相信,她心裏真的願意。」
「我,」曹雪芹意亂如麻,搖搖頭說:「我沒有法兒猜;你說吧。」
「是我想出來的。」曹雪芹得意地:「不過太太跟秋月都說好,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想法,面面俱到,是你唯一可以走的路。」
這是含蓄的說法,指錦兒扶正而言;夏雲覺得正好幫腔,「震二爺,」她說:「你把繡春接了去可怎麼辦?總不能委屈她吧?」
「車不用找,現成。我們當家的明天回去,讓他先送到京裏好了。」
繡春的想法跟仲四奶奶一樣,也主張調虎離山,不過她希望鏢局中能讓王達臣出一趟差,也就是保一趟鏢。夏雲將這話轉告了仲四奶奶;機會很巧,第二天就有一個機會,有家官眷要請人護送到江蘇徐州,來去得一個月的工夫。仲四將這趟差使派了王達臣。
因為不是一時能談得完的,所以彼此反倒從容了;留仲四奶奶吃了飯,等她原轎離去。
聽秋月很含蓄地說明經過,只見何謹手捋著花白鬍鬚,只是沉吟不語;繡春便知事不諧了。
「他已經走了。」仲四奶奶答說。
「那,我先問你,你看繡春將來的收緣結果如何?」
及至見了馬夫人,喊一聲「娘」時,那不答話而抬起頭來深深注視的一眼,是曹雪芹自識人事以來,從未經過的。平時回來,只要一聽見他的聲音,馬夫人不是目迎,便是不等他開口,先有話說;從未有這一天目光森森,面寒似鐵的神態。
「說完了,她又託我一件事。你知道是甚麼?」
「照舊過我的日子。」
「喏!」繡春拿手一指:「你看!」
「實在也沒有甚麼好商量的。」秋月閃避著說:「太太說的是正理;繡春又有她自己的主意。反正不違背太太的話,照繡春的主意就是了。」
「不是他的。」夏雲搶著說。
「好啊!你的書讀到那裏去了?」曹震吼道:「你沒有陳平的本事;倒有陳平那麼混帳!」說完,搶步上前,使勁一掌,摑在曹雪芹臉上;曹家的規矩嚴,做弟弟的挨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曹雪芹只是捂著臉不作聲。
「那怕夜半也得來敲門。我聽我們當家的回去一說,簡直把我嚇壞了。」略停一下,仲四奶奶又說:「芹二爺,到底是怎麼回事?」
「措詞越來越客氣了。」夏雲看繡春臉色平和,便即問說:「怎麼樣?把芹二爺的話聽進去了?」
「你這是真話?」
「這我就放心了。」夏雲輕快地說:「趕進京去。把話跟錦兒先說明白,確是很要緊、很妥當的辦法。這裏,」她又向仲四奶奶暗示地說:「我可把我們三姑娘,託付給仲四奶奶了。」
「不會的。」夏雲滿有把握地,「決不會。」
「你看,」繡春問夏雲,「怎麼樣?」
「你能幫得上甚麼忙?我勸你別回去,第一,秋月已經夠忙的了,還要勻出工夫來照應你,忙上加忙;第二,搬家亂糟糟地,住著也不舒服。」
「我想回通州去看看。」他對錦兒說:「二十五搬家,看看有該要我幫忙的事沒有?」
省悟到此,她有不寒而慄之感;居然會有人造作這種謠言,而這個人又多半是曹家上下公認為好人的何謹,人心真太可怕了。
「也要能過得去才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撞鐘就是和尚在過日子。人生在世,吃飯睡覺以外,總得有件自己覺得沒有白活的事在做,那日子才過得下去。你認為我這話如何?」
於是曹雪芹將身子一閃,等夏雲送客出門,方始轉到繡春那裏;一見了面,不由一驚,只見她的臉色,抑鬱異常,與夜來淺笑低飲的歡娛神情,渾如兩人。
「就喝了酒,也不致於說醉話。不過,為了繡春的事,那裏還有喝酒的興致?」
聽得「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八字,曹雪芹才真的大吃一驚;只望著母親發楞,心裏七上八下地亂極了。
「你怎麼不拆開來看?」
見此光景,楊媽嚇得楞住了;曹震的臉色也很難看,不過還是緩和了下來。
平平淡淡的語氣,震撼了曹雪芹的臟腑,他激動地說:「我不但要你活下去,而且要你樂於活下去。我替你抱的希望是,第一,能跟馮大瑞團圓;其次,如果不能,有個能真正讓你全心全意、寄託感情的人。這個人,在你肚子裏;不管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男是女,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一聽「闖禍」二字,曹雪芹記起往事;一顆心驀地裏一落千丈,顫聲問道:「你先說,繡春怎麼了?」
「我們三姑娘情急無奈,把芹二爺扯出來頂缸。芹二爺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一則要護著繡春;再則也不願讓人覺得他能做不能當,所以一口應承了下來。誰知道震二爺原來就信了讒言。喔,」夏雲緊接著問:「仲四奶奶,我想問你,你提到了芹二爺沒有?」
繡春實在不願讓外人與聞其事,然而眼前有身不由己之勢,只有報之以苦笑,「如今那裏有我作主的分兒。」她說:「你們怎麼說,怎麼好。」
「你要不信,你跟我一起回去了,當面問她。」
怎麼辦?就在這自問之際,聽得堂屋中有人在說話,是夏雲的聲音。
「交給我,交給我!」仲四奶奶一疊連聲地答說;隨即起身告辭,除了約定第二日上午來接夏雲外,又安慰繡春;也給曹雪芹道惱,情意殷摯,大家心裏的那份窩囊之感,都沖淡了些。
秋月點點頭,將凳子挪個方向,面對著房門,為的是防著馬夫人會過來,好及時住口出迎。
「仲四奶奶請坐!」繡春覺得在昏暗的暮色中,彼此看不見臉色,心裏的話較易出口;這個機會不容錯過,所以接著又說:「我天生苦命,自己早已算定了。不過,我不能連累我們芹二爺。說實話,你們剛才所談的,我完全聽見了。千錯萬錯,我不該扯上芹二爺,如今得趕緊替他洗刷。震二爺呢?」
「那就開飯吧!吃了飯你好走。」
說完,掉頭就走,竟不容曹雪芹有多問的機會;不過他也並不在意,心裏在想:到家了,甚麼事問不出來;何必急?
曹雪芹的想法,比較傾向於繡春,「可也說不定。」他說:「繡春,咱們先琢磨琢磨,震二爺如果來了,如何應付?」
「怎麼?」曹雪芹大聲地問:「是那天的事?」
秋月搖搖頭,又嘆口氣,低聲說道:「如果你早告訴我實話就好了。」
秋月笑了,「太太肯這麼替繡春擔待,事情就好辦了。」她又很謹慎地說:「我還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她也很懷念你們;本來想親自來的,只為有孩子不方便。」曹震的視線越過夏雲肩頭,落在繡春臉上,微笑說道:「倒像長胖了一點兒。」
「當然是勸繡春別打胎。」
「我的書得去理一理。」
「是不是?真的把眼哭腫了。」仲四奶奶一面進門一面說:「三姑娘,你別難過!你跟我一樣,都是要強的人;災難來了,咬緊牙關,挺一挺胸,自然就過去了。」
這句話就像一支火把,投向槁木,頓時在她心中熊熊地升起火燄;蒼白的臉上,現出血色;眼中也閃現了光亮。但畢竟是槁木,容易燃燒,燒得也快;只是火燄雖息,餘溫猶在。
繡春到這時候才踉踉蹌蹌奔回臥室,撲向床上,放聲大哭;夏雲與曹雪芹亦都跟了進去,百般勸慰,繡春仍是哭得力竭聲嘶,最後抽抽噎噎地連氣都接不上了;但也哭倦了,不知不覺地入於夢鄉。
「繡春姑娘不是早就回京了嗎?」
「那當然。這不用太太交代的。」
何以謂之「我不是說你?」語意曖昧,似乎另有所指似地。夏雲開始發覺事態有些嚴重了,必得善為應付;剛想用眼色向繡春示意時,她已經發作了。
「我在想,芹二爺既然有這麼透澈的見解,一定能把握得住;繡春最佩服芹二爺,肯聽他的勸,不如請芹二爺到鹽山去一趟。」
「震二爺知道了,我在這裏。」
秋月想了想,遲疑地答說:「看樣子,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了。」
曹雪芹知道秋月的性情,這就是說到頭的話了,多問無用。心裏自是怏怏不快;亦不以秋月與夏雲的態度為然,他覺得她們沒有能好好勸一勸繡春,在姐妹的情分上,不免有虧。
「仲四奶奶。」
「請震二哥派了一輛車,送到滄州——。」
「你別急,慢慢想,反正耽誤幾天也不要緊。」
「除了這件事,還有甚麼了不得的事,能讓太太那麼傷心?」
夏雲不作聲,慢慢地一碗熱茶喝完;放下杯子從從容容地說道:「不在乎怎麼說;要看什麼時候說?說要說在錦姨扶正以後;那時候太太只問一句:已扶正了一個,莫非再扶正第二個?」
「說得是。」夏雲也說:「你原來總也打算過吧?」
秋月與夏雲面面相覷,都無善策;到得無法再保持沉默時,秋月看著夏雲說:「你是她嫂子,你說一句吧!」她緊接著又說:「不是我推託,照規矩應該你先說話;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我一定盡力去辦。」
繡春冷冷答道:「過的日子清清淨淨,不心煩,自然就會胖了。」
這「萬木無聲待雨來」的片刻,曹震眼中噴得出火來;繡春在經過一陣報復的快意之後,正生悔意,只聽曹震打破了沉默;他將臉一揚,急促地問:「說!繡春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自然是回通州。」
「當然用不著了。」
「這話,」夏雲愕然,「我不懂。難道有人不准你住?」
話剛完,曹雪芹已閃身而出;抬頭一看,發現曹震的神色,不由得大吃一驚,楞在那裏,連呼吸都感到吃力,自然招呼亦就忘掉了。
「怎麼沒有?她原原本本都說了。她說她很懊惱出那麼個主意;只為她自己,沒有替你著想——。」
「怎麼呢?」曹雪芹有些煩躁,「你總怪我不早跟你說;其寘,我就不說,你不也從繡春嘴裏,知道真相了嗎?」
「啊!」夏雲的聲音很高,打斷了繡春的思路;接著聽得她在招呼:「仲四奶奶,你這麼晚還請過來。」
繡春也覺這是個必能抵制曹震的好辦法;頓時臉上綻開了久已不見的笑容。
「喔!」曹震點點頭,舉目環視了一轉,然後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說:「繡春,我今天是專程來接你回去的。所以把楊媽也帶來了。」
「是!那就這麼辦。」
「你這樣就不對了。你越是這樣,事情越糟。如果你還打算著能夠化解補救,你就得讓太太看出來,你沒有繡春,也還是過得好好兒的。」秋月又說:「你不想吃餅,喝完粥。」
夏雲沒有再說下去;曹雪芹也不作聲,繡春不知是怎麼回事,越發屏息靜聽。
「正就是因為姊妹的情意,我才躲開的。」繡春語氣比較平和了,「錦兒總算熬出頭了;很好的一個收緣結果,我可不願意把她攪壞了。」
「太太怎麼說呢?」
繡春不語,但從她臉上看到心裏,已知她的意思活動了。曹雪芹心想打鐵趁熱;還得要上緊下一番說詞。
「可見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還有甚麼可猶豫的呢?」曹雪芹又說:「我替秋月寫的信上,已說得很清楚了;你還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
「是的。」繡春毫不含糊地回答。
回憶告一段落,秋月的主意也打定了,說一半、瞞一半;只說去幹甚麼,不說去了何處,更不說是仲四奶奶的安排。
原來心裏著急不安,怕曹雪芹受了不白之冤,會惹得仲四奶奶到處宣揚的繡春,聽得語氣從容,連在外人面前對夏雲用客氣的稱呼都還記得,她比較安心了;只屏息傾聽夏雲的答語。
那小丫頭見此神色,不免緊張;結結巴巴地說不上來,好半天才問清楚,繡春在通州只住了兩天,便由夏雲伴著離去,據說是回京去了。
繡春顯然也為他這番話震動了,眼中不但有光,而且漸漸潤濕,抽出腋下手絹擦一擦眼睛,起身在暖壺中倒了一杯茶喝。等心情略略平服,才又坐了下來;臉上的蕭索,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對一件事的關切。
談到這裏,夏雲出現了;坐下來舒口氣說:「床舖好了;孩子也哄得睡熟了。我可得好好兒息一息,有熱茶給我一碗。」
聽得這番話,曹雪芹自是深感意外,同時也有一種幻滅的感覺——原來以為繡春唯一託以腹心的是他;此刻方知不然。
一聽這話,秋月急得渾身冒汗。繡春特為來向她求教,唯一的願望就是跟曹震隔斷關係;誰知結果適得其反!這對繡春如何交代?
「那,那就答他一句,你管不著!」
「咱們一步一步談。」夏雲問繡春:「你一定要把胎打下來?」
顯然的,是有不宜讓第三者聽見的話要說。但馬夫人卻只皺著眉沉思:在曹雪芹的感覺中,有如「萬木無聲待雨來」,越沉默,越不安。
這在夏雲是個難題,因為在她丈夫面前,不知如何交代?仲四奶奶倒是有條調虎離山之計,請馬夫https://m.hetubook.com.com人出面,央王達臣出一趟遠門,譬如專程送封信甚麼的;這樣,就可以趁空檔辦繡春的事。不過她不願出太多的主意,免得給人一個愛管閒事的印象。
曹雪芹轉臉望去,一函經卷一爐香;便即笑道:「你又動了出家的念頭了。」
「兩位姑娘,這是造孽的事;我可不能幹。」何謹又說:「我勸兩位姑娘也別管這個閒事。」
「我不是說你。」
夏雲是很爽利的性格,當即派人將何謹邀了來;繡春望影迴避,在隔室門簾的後面窺探。
「那就老實告訴她;看她的意思再說。」
「打你那天跟我說了,我就不大相信;不過我也有個想法,如果真是繡春懷了你的孩子,生的又是男孩,至少老太太泉下有知,會笑歪了嘴。所以,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先把事情弄清楚,有把握了,再跟太太去提。那知道,我還沒有去找繡春;繡春先找我來了。我一看嚇一大跳——。」
「這你放心好了!事不干己,我何必跟旁人去說?」說著何謹便站起身來,揚長而去。
「自然是真話。」繡春明白她的意思,是怕她尋了短見,因而又說一句:「我不能害人家;又給仲四奶奶添麻煩。」
「那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不必這麼急。」曹雪芹也進來了,「謀定後動。」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也只有這個辦法。你們自己去商量;可就是決不能把芹官扯在裏頭。」
「誰說的!我問過繡春,她的那種賣身契,震二奶奶始終不肯拿出來;說是『不知擱那兒去了』;又說『要那玩意幹甚麼?莫非還憑那張紙把你轉賣不成?』到底是真的丟了,還是在震二爺手裏?如果在震二爺手裏,不就奇貨可居了嗎?」
「再說,她也不知道打的甚麼糊塗主意!」馬夫人又說:「怪不得她願意跟著芹官出關。」
「有你一封信,是太太叫人送來的。」
聽她說得如此簡單容易;主要的是樂觀的語氣,感染了繡春與曹雪芹,不自覺地將這件事看淡了。
秋月楞了一下,方始瞭解他問這句話用意與原因,便即答說:「繡春沒有死。不過就不死,只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這不用忙。」夏雲答說:「有件事得先商量停當,你在這裏怎麼辦?」
「話不是這麼說。如果你早告訴我真相,我跟太太的話,就是兩樣說法,那亦就不致於惹得太太起誤會。」秋月又嘆口氣:「這件事我的錯有三分;七分是你的錯。」
這話惹得夏雲不悅;強笑著說:「震二爺眼裏,倒像我不算個人似地。」
馬夫人一開口就讓秋月楞住了。深感意外之餘,還有些委屈;「這麼一件大事,」她說:「我敢不跟太太回嗎?」
曹雪芹暗自驚心,心知必是為了繡春的緣故;照此看來,自然有一番嚴厲的責備,倒要好好想幾句,何以一時情不自禁,與繡春發生「苟且」的辯解之詞。
曹雪芹微覺意外,但亦不無興奮之感。多少天以來,繡春的事一直是大家不大不小的一個煩惱,如今是到了終究有著落的時候了。雖然他也不知道如何處置繡春;但他相信秋月一定有個妥當的安排。當然,他也想到過繡春的孩子;不知道將來那個「兒子」還是「女兒」,在呀呀學語,喊出一聲「爸」時,自己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猜想必是很有趣的經驗。
「啊!」秋月既不安、又慶幸,「不是你說,差點大錯特錯。」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欣慰地說:「你真是長進了;老太太如果知道你有這樣的見解,會笑得合不攏嘴。我馬上跟太太去回;太太一定也會讚你的主意高。」
這一陣排揎,宛如陣陣霹靂,震得曹雪芹面紅心跳,眼中亂爆金星;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你是說繡春懷孕的那件事,我沒有說實話?」
「喔,」秋月一半不服,一半關切,很注意地問:「照此說來,你是替她仔細想過了,倒要請教。」
「裏面是錦兒的一件皮襖,特為讓我帶來的。繡春,光憑你們姊妹的這份情意,你也不該一意孤行。」
「她說她跟你說了,無奈你是一片任俠的心腸,執意不回;話又是她先提起來的,你讓她怎麼說呢?所以只有跟我來商量了。」
「你別多嘴。」曹震逼近一步,向曹雪芹戟指喝道:「你說。」
「你不必耽心,秋月知道我;在太太面前一定辯得清楚。」
「沒有!沒有!」仲四奶奶一疊連聲地說。
「仲四爺呢?」
於是等王達臣的鏢車南下,仲四奶奶帶著繡春、夏雲姑嫂,也就動身了;那是三天以前的事。
「你的意思我還不大明白。」繡春說道:「仲四奶奶倒把人找到了;如今到底還用得著、用不著呢?」
「繡春,我倒想問你:你對你的將來,打算過沒有?」
因此,他硬起頭皮回答:「是的!」
秋月不即回答,雙眉緊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悲傷、悔艾、怨懟,相兼並有。沉默了好一會,忽然發怒,「都是你!」她說:「在我面前不說實話,以致於惹起太太極大的誤會,把事情搞得糟不可言!」
「不過,仲四奶奶一定會問到。」
「當然不會;我拿她跟錦兒一樣看待。」曹震答說:「錦兒扶正的事,現在當然不能辦了。」
「你替我忙了半天;我不該替你倒碗茶,表表微意?」
「你問王二嫂好了。」
「我好恨!」繡春睜圓了一雙杏眼,牙齒咬得格格地響,「怎麼躲他,還是冤魂纏腿似地找了來。好吧,反正就是一條命。」
「你也不必生氣。」夏雲勸慰著說:「反正紙裏包不住火,震二爺遲早會知道的。咱們還是按原來的步驟辦。喔,」她又向繡春說:「仲四奶奶告訴我,房東已經答應了,你住多少日子都不要緊。」
「這也是個辦法。」秋月贊成此議,「何大叔的醫道是靠得住的。」
這時「客人」已經進門了,使得繡春和夏雲深感意外的是,走在前面的竟是楊媽,手中捧著一個衣包;後面才是曹震;殿後的是仲四,一進門就站住了。
「甚麼『生米已成熟飯』?」馬夫人大聲打斷他的話說:「你到今天還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這番話說得相當透澈,繡春的情緒平服了些;沉吟了好一會說:「反正要我把這個孽種生下來,我現在是決不能甘心。你們兩位說吧,我該怎麼辦?」
「你先出去。」他向楊媽說:「把衣包放下來。」
「這樣說妥當嗎?」繡春又說:「而且太太跟四老爺一向很客氣,也不見得肯用這樣硬的語氣。」
這頓酒雖未喝到天亮,也到四更時分才罷。一覺醒來,晴日滿窗;想到夜來光景,心情開朗,精神抖擻地起了床,開出門去,首先就看到對面廊上是仲四奶奶的影子,正往外走去,後面相送的是夏雲。
站在門外的楊媽,便進來行禮;臉上堆滿了笑容,喊一聲:「繡姨!」
繡春木然;但不是聽而不聞的表情。見此光景,夏雲向秋月使個眼色,避開繡春有話要問。
要快只有一個辦法,曹雪芹心想,到糧臺上去要一輛車。定了主意,隨即去找曹震;他很謹慎,只說要到滄州去喝一個同窗好友娶親的喜酒。曹震立刻就派了車,第二天一早動身。
「你不心煩,人家仲四奶奶心掛兩頭,可就煩了。」
想想也是,這是不能不承認的事;因為是瞞不住、賴不掉的事。否則,等找到繡春以後,質問仲四,不承認這回事的用意何居?安上他一個「略誘良家婦女」的罪名,仲四會落個破家的結果。
「那還不容易明白?」曹雪芹說:「不等震二爺搬請四老爺出來,先就跟四老爺說明白。」
「我倒想問,繡春的累贅就算順順利利拿掉;震二爺那裏也沒有那麼嚕囌了,可是,繡春還不是前途茫茫嗎?」
「怎麼回事?」
「是老實說,震二哥要孩子可以;要孩子的媽可不行。人各有志,不能相強。」
「自然是傳出去不好聽。她說:真有這回事,也還罷了;可又不是!說甚麼也不能讓你揹這個黑鍋;不然,對不起活著的太太,去世的老太太。」
「誰讓我是奴才呢!奴才就得聽人擺佈!」繡春激動得一張臉通紅,「命是我自己的;不認命,捨命還不成嗎?」
「那不是很好嗎?」曹雪芹有些困惑,「不過,到底是怎麼個辦法,我可不明白。」
如果說,只是為了喜歡繡春而糾纏不休,便再大的委屈,也還能忍受;唯獨因子及母,設奸計暗算,卻又以此為脅迫的藉口,是繡春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如今眼看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局面,繡春將心一橫,採取了不顧一切的決和圖書裂手段。
「這中間有鬼!」夏雲終於又開口了,「震二爺肚子裏一團茅草,跟我一樣,那知道甚麼陳平、陳安的;必是有人在他面前,說你跟繡春如何如何,他才會留意陳平盜嫂這個典故。這趟趕了來,多半也是衝著你來的。唉!繡春偏偏口不擇言;你又愣充好漢,頂了這個黑鍋,怎麼得了?太太怕不氣出病來!」
「怕甚麼——。」
就這樣每天胡思亂想著,過了元宵,不見繡春回來,且亦沒有那天回來的消息,曹雪芹有些放不下心了。
「你別這麼想,也許只是來看看你。」曹雪芹心裏也覺得不妙,但不能不找話安慰她,「好歹先把他敷衍走了;等我一回去,請太太替你出面,不就甚麼都妥當了嗎?」
「這個,」曹雪芹答非所問地:「她提到跟我先商量過這一層沒有?」
「我原來的打算是,想請何大叔給我抓一劑藥;大概就行了。」
繡春繃著臉不作聲;夏雲卻含笑地迎上去說道:「震二爺,真沒有想到你會來。錦姨這一陣子好?」
這一下,曹震的怒氣,更如火上加油;提起腳來便踹,幸而夏雲一把將她拉開。曹震猶自怒火不息,但轉眼看到門外已有好些看熱鬧的人,自覺不好意思,跺一跺一腳,往外便走。
「是漢朝的開國功臣,生平有七十二奇計。」曹雪芹說:「相傳陳平曾經盜嫂;他視繡春為禁臠,所以說我跟陳平一樣混帳。」
「回了通州呢?」
「你自己知道!」
話中露了馬腳,回通州的目的,只是為了繡春;於是秋月提出警告:「你最好裝糊塗,甚麼事別多問。」
曹雪芹回想了一下,自己果然說過這話;撒謊被捏住,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說道:「這一陣也不知怎麼的,老是忘事。」
「錦兒呢?」
於是,曹雪芹細想一會:急急找到秋月,彷彿理直氣壯地說:「太太要我來找你弄吃的。」
「你看著好了!」繡春答說:「震二爺說不定就會趕了來。」
夏雲怕他們言語碰僵了,一面連連向繡春使眼色;一面張羅著問:「震二爺用了飯沒有?」
「還有,」曹雪芹搖搖頭,「就很難說了。」
因為有這樣的念頭,愈覺得對不起曹雪芹;而且風波未了,曹震回京,一定還有動作,不是到「四老爺」那裏告狀,就是到處去說曹雪芹的不是。流言一傳開來要撇清就很難了。
「繡春的事,她二哥還不知道。你看我要不要告訴他?」
「真不敢當!怎麼勞動你起來?」
最後那句話,聽得繡春心頭火發,一掀門簾,開口便嚷:「何大叔,明人不說暗話,你明明是不肯擔待,說甚麼造孽不造孽。你自己不管,我不怪你;怎麼還勸她們兩位別管?你老說這話,不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
「多謝,不必了!」繡春答說:「何大叔。我也不敢害你造孽;只求你一樣,你只當沒有聽她們兩位談過我的事。行不行?」
「我說得硬,太太自然有一番斟酌;反正『語軟意硬』,不離這四個字就是了。」
「這話說得是。」夏雲看著曹雪芹說:「倒是你,似乎不大好交代。原說到滄州喝喜酒去的,怎麼一下子到了這裏?」
那知這趟回家,與平時大不相同,首先是一片亂糟糟令人不舒服的景象,到處是綑紮好的箱籠,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再是凡見了人,表情總是有異,有的是楞一下方始招呼;有的是持著戒備的神色;還有的是遠遠避了開去,彷彿怕抓住他或她,便有麻煩似地。
「那,那怎麼辦?」繡春想了一下,很有決斷地說:「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二嫂,請你明兒一早陪著芹二爺趕進京去,把這兒出的事,跟錦兒細細說一說。我錯了;可是對她沒有錯。」
聽得繡春未死,曹雪芹總算放心了;將吃了一半的餅,往空碟子中一擺,推開碟子說:「我不想吃了。你把繡春的事,從頭講給我聽。」
於是,兩乘小轎到了繡春隱棲之地;賃借的是仲四奶奶親戚家的餘屋,一座可以獨立門戶的四合院。繡春的氣色已好得多,看來心情不似以前那樣灰惡了。
「有什麼打算?」繡春一臉的蕭索,「還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你回來幹甚麼?你屋子裏的床都拆掉了,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
「只有一個人可託。」秋月接口說道:「就不知道繡春願意不願意讓這個人知道?」
「你倒是回明了;我可又怎麼辦?」馬夫人面凝寒霜,「你說你擔不起干係,莫非我又擔得起了?別說震二爺是我的姪子;就算我是他的親娘,也不能說作主把他的孩子打掉,那,我成了甚麼人了?你跟繡春說,命該如此,她死心塌地跟著震二爺吧!」
「甚麼!」繡春大喝一聲,脹紅了臉問:「你叫誰?」
「怎麼叫沒有替我著想?」曹雪芹又插嘴了。
怎麼個預備?繡春與曹雪芹都楞住了;只有夏雲還比較沉著。
「這個混帳東西!」曹雪芹罵道:「我得好好兒問他!」
「這可透著有點兒邪!」曹雪芹一臉的不信,「夏雲把她帶到甚麼地方,你會不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過一天算一天。」
夏雲躊躇了一會說:「不告訴他吧!也免得他煩惱。」
「那末咱們就商量找人吧?」夏雲又說:「還得私下找;這就更難了。」
「自然是太太。」
「那,仲四怎麼說呢?」
繡春卻已怒不可遏了,「你打我好了!」她一聲比一聲高,「你今天要打死我,才算你本事!」說著一頭撞了過去。
「他說的陳平是誰啊?」
「等我想想!」馬夫人考慮了一會說:「這麼辦原是情理上很通的事,繡春也不是喜歡鬧彆扭的人,你不妨先捎個信給夏雲;果然繡春不肯聽,讓芹官再去亦不晚。」
「誰知道能住多少日子?」繡春嘆口氣。
轉念及此,心裏如滾油熬煎一般;顧不得雙眼紅腫,既畏見光,又畏見人,下得床來,故意弄出聲響。果然,夏雲有了反應。
行止非常順利,到得「利豐源」一問,掌櫃的是仲四奶奶的姪子,聽說是姑太太的客人;又見曹雪芹是官宦家子弟的打扮,十分客氣,延入內宅接待,派夥計飛快地將仲四奶奶請了來。
「你看你這個脾氣!」夏雲埋怨的說:「無緣無故把個老好人得罪了。」
曹雪芹原是一句託詞,口中答應著,卻並未去看曹頫;這一夜有些心神不定,決定還是得回通州去看一看。
「我吃過了。」曹震望著飯桌說:「你們正在吃飯?還有誰啊?」
「你要談事,就不必喝酒了吧?」
何謹閱歷甚廣;而且在曹家四十多年,上上下下,每個人的性情都摸得很清楚,心知馬夫人已默許此事,但沒有一句明白話,將來出了事可擔不起這個責任,決定謝絕。
提到跟夏雲商量的結果,秋月就不肯往下說了。因為這樣就可能將曹雪芹牽扯在內——秋月很瞭解,只要說明了繡春的去處,曹雪芹一定會去看她;以後會發生甚麼事,就很難說了。曹雪芹與繡春的性情一樣,都是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人。
「虧你還是讀過書的,莫非連『愛惜羽毛』這句話都不懂。」馬夫人恨恨地說:「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幹那種荒唐事。幸而繡春自己說了出來,不然會鬧多大的笑話!」
「不過,我得問你;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誰去說?」
「你不覺得還有個人也不見了?」
「她託我找個地方,讓她一個人悄悄兒躲起來;再託個靠得住人,能讓她把三個月的身孕打下來。你說,」秋月問道:「我能擔得起這麼大的干係嗎?」
「我知道。」曹雪芹平靜地答說:「我們家的家務,替你們公母倆惹來麻煩,我也是怪過意不去的。」
「得有個人去開導繡春。」秋月說道:「她的脾氣,太太是知道的;那張嘴又厲害,只要她覺得不中聽,就沒有人能說得過她。」
於是曹雪芹回到他自己屋裏,果如馬夫人所說的,床已經拆去;書桌、書架亦已抬走;四壁空空,地上堆著書箱和畫箱;但還剩下一張方桌和一張條桌,上面滿堆著零星雜物。曹雪芹親自動手,清理出一張方桌;覺得屋子裏空氣不甚新鮮,恰好置香爐的木匣就在眼前,便取出那具「蟹殼青」的宣德爐,用「富貴不斷頭」花樣的空心模格,填沏了一格「雞骨香」末;正待找小丫頭取火來燃點時,秋月帶著人將他的飯開了來了。
「我想只有找她嫂子去商量。」
「既然如此,有個能養老送終的親人多好?」曹雪芹又說:「這是最後的打算;照我的想法,她跟馮大瑞還有重圓的希望。如果有那一天,當然不能把孩子www.hetubook.com.com帶去,應該交回給震二爺;如果她不願意這麼辦,把孩子給我好了。」
「一定肯。」曹雪芹極有把握地說:「否則不會准我來勸你。」
「夏雲呢?搬回鏢局去了不是?」他仍是明知故問。
「誰?」
「我已經叫人替你在烙餅了。」秋月答說:「不知道你要回來,可沒有合你胃口的菜。」
「我回來看看,也許搬家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不能這麼快就回去。」曹雪芹搖搖頭,「我說到滄州是為喝同學的喜酒;既然是同學,大老遠的去了,總得盤桓幾天,才像真的有這麼回事。」
這是指曹雪芹願為繡春掩護而言;想法誠然有些荒唐,但用心卻是可欽服的,「芹二爺等於從井救人。」她說:「這可是難人之所難;這麼厚道,很少見的。」
聽得這一說,曹雪芹已知必能說服繡春;微笑著又問:「那末,你是不是想過,將來要幹些甚麼,排遣漫長的歲月?」
「那末,」曹雪芹問:「你給了她甚麼主意呢?」
「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秋月停了一下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都是因為你不說實話才闖禍——。」
繡春所憂慮的事,終於發生了。
聽得這話,曹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加上他那青毿毿的鬍樁子,面目顯得有些猙獰。夏雲急忙說道:「震二爺,事緩則圓,你先請回去;有話到了京裏再說,不也一樣嗎?」
「太太怎麼說?」
「那一天?」
「對!」曹雪芹問:「你覺得走這條路有甚麼難處?你儘管說;總可以想法子克服。」
「不怪你。」馬夫人神色緩和了些,「可惜了繡春!平時好逞強,甚麼不在乎;上了人家的當,可又不肯認命。你想想,咱們這種人家,能由得她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嗎?她本來是震二爺的人,我沒法兒替她作主;就能替她作主,也決不能如她的意。我得按正理辦。」
「我知道,是一張採買的單子。」曹雪芹乘機辭去,「我到西四牌樓看看去。」
「就多住兩天怕甚麼?」夏雲插嘴說道:「事情也不是一晚上就能談得完的。」
「我真不明白,你對繡春打的是甚麼主意?」
到得一覺醒來,繡春只覺得雙眼脹得難受,想睜睜不開;伸手一摸,方知腫得極大,心中不免著急;倒不是怕不能見人,而是本來打算趕回通州的,怕一時不能上路。
「我顧慮的還是震二爺。如果他把四老爺請出來,拿大帽子壓我;太太能不能替我作主?」
「是啊!」曹雪芹是一種悵惘無奈的聲音:「這麼機伶的一個人,竟會自投羅網。」
曹雪芹心想,不必再辯了!且受一頓責備,等母親消了氣,回頭再問秋月。
這話一無可駁;曹雪芹只嘆口氣說:「她這個想法,應該先告訴我。」
「她也不知道。」
「你到現在執迷不悟;那種忙也是能幫的嗎?害己害人,對誰都沒有好處。」
「是啊!繡春姑娘。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人?」
「我是惦著出關的事。」
秋月心想,繡春當然不會願意王達臣知道這件事;便即答說:「這要看你自己了!你覺得一個人可以作主,就作主好了。」
「這就是了。一定有人造芹二爺的謠。」
於是一面坐下來;一面吩咐取塊紅炭來燃香。到得屋子裏只剩他跟秋月兩人時;他才指著凳子說:「你也坐下來,好說話。」
「知道芹二爺會來,可沒有想到這麼快。」仲四奶奶皺著眉,指著潮濕且帶腥臭的滿地鹽滷說:「這也不是芹二爺能待的地方,不如就走吧!」
秋月想了一下說:「就在你屋子裏好了。你先去等著。」
「那,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曹雪芹有些氣憤,「是誰在他面前搬的嘴?」
「好!我隨意去逛一逛;逛倦了回來,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好吧!我裝不知道好了。你起來。」
果然,這是個很合適的人,夏雲心想,仲四奶奶的眼皮子寬,人又能幹,託她一定妥當,於是轉臉問道:「你看怎麼樣?」
由京城到通州是半日的行程,曹雪芹每次回來,不是午飯就是晚飯時分;如果不速而回,而又過了開飯的時刻,總是秋月為他備飯。此刻聽馬夫人這一說,正中下懷,當下答應一聲,退了出來;但要找的不是秋月,而是繡春。
楊媽答應一聲:「是!」放下衣包往回走;出堂屋時,還回頭看了一下,彷彿繡春會攆出去揍人似地。
「你起來——。」
「是仲四奶奶來說的。」繡春又說:「仲四爺派專人來給仲四奶奶送信;震二爺把他找了去問了。」
「是。」
前前後後走了一遍,那有繡春的蹤影?曹雪芹心中,疑雲大起,喚住一個小丫頭問道:「繡春姑娘在那裏?」
「怎麼?」不等他話完,繡春急急問說:「他知道我在這裏?」
「行,本來我只回來看一看就可以了。」
「我能給她甚麼主意?」秋月一臉無奈的表情:「我只能跟太太去回。」
「不然。你們沒有仔細替她去想;如果仔細想了,你們就會勸她,安安靜靜把孩子生下來,才是上策。」
聽得這話,繡春心裏又是一番酸楚;轉念想道,既然人家都已經料到了,索性就大方些,於是提高了聲音說:「是仲四奶奶不是?請裏面坐。」緊接著又向掀簾入內的夏雲說:「可不能點燈,我怕光。」
「不是!」秋月沉吟了一下說:「事很多,話很長;我真不知道打那兒說起?」
「是啊!我也奇怪,如果三姑娘真是懷著芹二爺的孩子,又怎麼捨得打掉?」接著,仲四奶奶用抱歉的語氣說:「芹二爺,你別介意,我不過要把事情弄清楚。我們當家的,也是實逼處此,一點褶都沒有;害得你們兄弟失和,除了心裏難過以外,找不出話好說。這也跟『啞巴夢見娘』一樣。」
「我倒不懂。」秋月問說:「你為甚麼不讓他替你號一號脈?」
「你怎麼不說下去?」曹雪芹問說。
在曹雪芹回京的第三天,去看錦兒時,才知道繡春到通州去了。據說是秋月派人捎了信來,馬夫人因為移家在即,需要繡春幫著料理;這一去總得元宵才能回來。
曹雪芹看擺出來的四個碟子是溜黃菜、小炒肉絲、風雞、辣白菜;另外一盤烙餅、一罐小米粥,卻沒有酒。
「這都是小事。先要看你自己的意思。」曹雪芹突然想起,「喔,夏雲的意思怎麼樣?」
繡春剛待起身替她倒茶,曹雪芹的手腳已比她快;夏雲急忙起身,從他手中接過茶碗,連連道謝。
聽得這番話,繡春既悔且恨,應該早作了斷;心裏轉著念頭,耳中卻聽曹雪芹唉聲嘆氣地在說:「唉!怎麼早不告訴我?如果在震二奶奶生前就告訴我,我一定替她要回來;就算真的掉了,我也可以讓震二奶奶寫張放她出去的筆據給她。這件事是繡春自誤了!」
繡春也不願示弱,以同樣高亢的語氣反問:「憑甚麼?」
「對了!我自己知道。我告訴你吧,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芹二爺的;曹雪芹芹二爺的。你聽清楚了沒有?」
於是第二天直接到糧臺上去看曹震,要了一輛車直放通州,到家已是薄暮時分,進門便遇見秋月,訝異地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如果我讓他號了脈,他一定說是不能打;不然會出事。那時候你是聽他的還是不聽。徒亂人意,不如免了吧!」
「好!」夏雲說道:「就聽他的。還有甚麼?」
「不會,錦兒自己願意的——。」
「你的心思比誰都快;可怎麼又會上了震二爺的當呢?」
「那得看他的來意是甚麼?」夏雲接口。
「你別管我知道不知道。」秋月答說:「反正我不能再多說了!不然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兒子一時糊塗。」曹雪芹囁嚅著說:「不過生米已成熟飯——。」
「這話你錯了!」夏雲心雖不服;卻比較冷靜,「你不該跟太太賭氣。」
他的話未完,秋月連連咳嗽,示意阻止;曹雪芹懂她的意思,當著端食盒的僕婦,莫談繡春,就不再往下說了。
「到那兒?」
曹雪芹靜下心來細想,曹震知道繡春在鹽山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她為何到鹽山,又是一回事。這得弄明白了,才能推測將會發生甚麼事。
「可不是傷心!」
「可惜他沒有三兄四弟,從井救人,淹死也就淹死了。」
曹雪芹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說一聲「不是」,無疑的就是威武能屈的懦夫;在繡春、在任何人眼中都一文不值了。
曹雪芹實在不知道,因為他跟繡春所說,而不能公開的話太多了,無從猜測她是透露了那幾句?
「你跟她說的話,你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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