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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2:茂陵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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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1

一之1

「他最喜歡朱陳兩家詞。」李鼎插嘴。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攔;同時放下一個伏筆:「你忙你的差使要緊;一兩天內,作興還要派人來催。」
就為了這一感覺,李紳提出一個他本人不喜歡的建議:「我想,或者可以跟孫三叔商量,請他自己表示,拿這個差使,讓給大叔一個人來辦。」
聽得這話,李鼎決意不顧一切,要促成他跟繡春的重逢。「老吳,」他的神情異常認真與迫切,「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辦到。」
李煦沉吟了一會,低聲答說:「本來我想自己跟他談。如果有機會,你跟他談一談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買一批畫,交了三萬銀子給我;算起來還存了一萬兩千銀子在我這裏。如今八阿哥又要買兩個女的,不怕出大價,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來,就是辦這件事,立等著要支銀子。」
「這個主意好!」李紳脫口說道:「我本來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但是,江南還是常縈魂夢。所戀的倒不是江南之風光,而是在江南的親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頹唐,而李鼎則紈袴如故。想起十幾年追隨的情誼,很想有機會來看看這位老叔;只是幾次請假,總為皇十四子勸說:「間關跋涉,往還萬里,太辛苦了!等有機會再說吧。」
還有一層為皇帝所深惡的是,皇八子的福晉,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沒有兒子;如果是他繼承了皇位,一傳而絕,將來選取嗣子,必生嚴重的糾紛。因此,凡有大臣稱道皇八子賢能,即不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卻又用皇八子管理內務府,用意在顯示他的這個兒子,可為人臣,不可為君。
「原來是個書僮。」天輪一面寫,一面說。
「然也!不過『六年孤館』不是在這裏;在冒辟疆老家如臯的水繪園。」李鼎接著又說:「所謂『檀奴』名叫紫雲;幾年前我在京城裏見過。」
「至遲不能過二十五。」
「你吃粥,我也吃粥。」
「怎麼?」天輪問道:「莫非是你單相思?」
天輪重讀一遍,方始留意到「撲朔雌雄渾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寶的同行嗎?」
「十六。」
「怎麼會一樣?時光不饒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這話,你算明白了。」
「你看你,」天輪笑道:「幹嘛著急啊?」
「『賀新郎』不就是『金縷曲』嗎?」
「絕處還在後面。」李鼎接著唸後半闋:「『六年孤館相依傍。』」
「這個外號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來吳老爺亦跟她參過歡喜禪?」
「那就難了!」天輪又說:「我再請問縉二爺,想見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我說的辦喜事是『傳紅』,不是迎娶。『傳紅』宴客,往來酬酢,親友相賀,總要半個月才擺佈得開。」李鼎自作主張地說:「這樣,棉襖月半裝船;然後辦喜事;你月底動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兩天工夫就可以弄妥當。大後天我陪你去訪繡春。了掉這重公案,回來你就可以專心一致地幹你的正經了!」
「什麼時候?」
於是李鼎派一名男僕與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後吩咐船家燒水烹茶,與李紳倚著船一面品茗玩月,一面閒談。
「大致如此。」
「行!不過,我希望你在蘇州也別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唸了兩句唐詩:「『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是奉旨辦理。」
李鼎多少是瞭解他的心情的,慫恿著說:「紳哥,你也太不灑脫了;目中有尼,心中無尼。怕什麼?」
「也談不上唸過書。不過認『本子』,識得幾個字而已。」琴寶又說:「鼎大爺常跟我說,要唸些詞曲在肚子裏,不然演『鬧學』、『驚夢』這些戲,拿不出身分來。」
原來老吳雖曾建議,不妨請教足智多謀的「活觀音」天輪,但李紳卻覺得此事謀之於蟻媒蜂使的天輪,對繡春、對自己都成了一種玷辱。但自看了這首詩,才知天輪亦知文墨,觀感一變,願意接納老吳的主意。等下細談前因後果,不但不宜有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連琴寶都想支使開。
「這麼說,是白來了一趟?」
回到席間,愁懷一去;天公恰又作美,來了一場陣頭雨,炎暑頓消、神清氣爽,酒興談興,更加好了。
兩年不到的辰光,春郊馳馬,猶能與子侄輩一爭短長的李煦,已是皤然一叟了。
「其實你那個小廝都不必帶。」天輪想了一下笑說:「你說去催軍裝,當然不能自己奔走;無非坐鎮一地,派管家分頭去辦。我教你一個法子——。」
「在鶯脰湖邊。」老吳答說,「這個庵沒有花樣,住持淨因老師太的清規嚴得很!」
這層意思微一透露,現成有個蓮文可以利用,把他領了去另行款待;剩下賓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張方桌。庵中忌葷不忌酒;不過李紳因為向來飲酒不論多寡,一沾杯臉就會紅,上萬壽庵去見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體;所以只有老吳陪李鼎喝庵中自釀的百果酒。
同席的只得四個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兩個李煦的幕友,一個叫沈宜士,籍隸浙江山陰,精於籌算;一個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專為李煦應酬各方賓客。這兩個人都稱得起篤行君子;在李家的門客中,也只有這兩個人跟李紳談得來,所以李煦特為邀他們來作陪。
「別看了!」老吳笑道:「回頭我替你做媒。」
「你也不必難過。」李鼎勸道:「紳哥,你想補過,她不給你機會,你問心無愧。」
因此,當天輪捧茶來時,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開碗蓋,先送到鼻子底下聞了一會,稱讚兩句。
見此光景,天輪識透他是個「雛兒」;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將他拉過來,就像親七八歲的孩子似地,拿他的腦袋撳在自己的胸前,雙手摟住,側著臉去親他的滾燙的臉;同時微微搖晃著,似乎不知道要怎樣親熱才好?
道不完的別後相思,說不盡的塞外風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滄浪亭設席為李紳接風,才能細談公事。
但在皇帝看,皇子中最不合繼承大位資格的,就是皇八子。因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沒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誠親王、皇四子雍親王,還可能有皇五子恒親王,都不會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禍,必不可免。
這話問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著惱;天輪極其機警,趕緊賠上一臉歉疚的笑容。
「你也不必替我發愁!」李鼎忽然說道:「只等時機一到,你看我,弄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而且還不是小官。」
「在那個庵?」
「顧不到犯的著,犯不著了!沒法子。」李熙雙手一攤,「總得把眼前搪過去。再說,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為人最恤下,受人一點好處,從不會忘記的。」
於是他脫下自己的小棉襖,作為樣品,下令採辦四萬件。他所說的「吳棉」就是絲棉,出在江浙兩省養蠶的地方。主管軍需的官員,主張用大將軍的勅令,行文有關督撫,從速照辦,限期運到。李紳知道了這件事,另有主意。
於是船到吳江,溫世隆帶著他的夥伴,分道出發去辦事。李鼎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向跟來的一名老僕與柱子說:「我要到洞庭東山去看個朋友,今天、明天、後天傍晚回來。你們倆留在這裏看守。」
「這裏頭有學問,一時也說不明白。」李鼎伸手捏著她的腰說:「我的眼光不錯吧,果然是水蛇腰!」
李紳爽然若失地說:「照此說來,我連見她一面都是多餘的。」
「對。」
「西山其實沒有好逛的,就那一彎水,實在可愛。」天輪提議:「我們從從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這個『癡心漢子』是誰?」他問。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著落。你請過來,聽我細說。」李鼎拉著老吳到一邊問道:「有個萬壽庵在那裏。」
「天熱,吃齋最好。而況,」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這兩團軟玉溫香的肉吃,我還不知足。」
「要打聽容易,你讓柱子到門房裏去問一聲就是;四姨還派人給她送過東西。」李鼎緊接著問:「紳哥,你還打算去訪舊?」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紳答說:「我想端午節左右趕回江南;限一個月辦齊這批棉軍服。隨即裝船,大概七月初可到開封。以後,接運的事,我就不管了。」
「事情要辦就得快。」李果插|進來說:「我陪縉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順便逛逛西湖。」
話題很自然地落到撫遠大將軍恂郡王身上。李果問道:「都道儲位已定;都道皇上有禪位之意。縉之兄,你如今是大將軍麾下的上客,朝夕過從,想來總知道這些至秘極密?」
「誰不知道,曹李一家。」
天輪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陳其年?」
一領領到東面一座院落;進了月洞門,只見一架紫藤,濃蔭匝地;北面是三間平房,湘簾半捲,爐香裊裊;一踏入台階,西屋迎出來一個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間,極黑的頭髮,在頂心上挽一個宮裝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價」的話,經手人當然可以大報虛帳;李鼎瞭解了癥結所在,進一步問說:「那麼,要我怎麼跟佛四爺說呢?」
「這就是你們佛家所說的因緣。」李鼎順理成章地將他自己跟天輪綰合在一起:「咱們今天相遇,不也是一個緣字嗎?如果不是家兄要來訪繡春,又不是煩老吳作嚮導,只怕你我會錯過一輩子。」
「在後艙。你先請進去坐嘛!」
「反正,」天輪湊在他耳邊說:「震二奶奶不能給你的,我能給你。那還不好?」
轎伕心知道這是個不通庶務的大少爺,不必多問,只將轎槓傾倒,等李鼎一上了轎,抬起就走。天熱不放轎簾,兩面窗戶洞開,極便眺望。李鼎只是拍著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橋在望,遙見柳蔭下泊著一艘燈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輪,寬心大放。
李煦字旭東,門客都稱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說:「旭公,此事非縉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計議。」
「怎麼?」李鼎問說:「你是打算著我爽約的?」
「我帶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寶向小福兒招招手說:「小福哥,勞你駕;把我舖位上那支笛子取了來。」
「有一層,我可得聲明在先,船上只能吃齋,沒有肉吃。」
「問得好!」李紳答說:「照我猜想,誠親王、雍親王、恒親王,還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過的。」
「這可真是自有載籍所未有的盛舉!縉之兄,我倒還要請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長處;皇上何以獨鍾意這位阿哥?」
這時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來,趕緊聲明:「我不是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歲。」
「師太,你這話說得玄了!」老吳接口,「剛才勸縉二爺看破一點兒,這會兒又這麼說。前後言語,好像不大相符。」
「吳老爺又掉書袋了!」李鼎說了這一句,收歛笑容向李紳說道:「紳哥!我看算了吧!」
「你唸過書沒有?」李紳又問。
和*圖*書
「老吳,謝謝吧!」李鼎也說:「實在是公事也很要緊,月半裝船,沒有幾天了;還得趕回去料理。」
「我沒有意見,隨遇而安。」
「我家承辦的三萬件絲棉襖,月半非裝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爺子自告奮勇,到各地去催這批軍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嗎?」
「去年秋天,不說你在曹家作客,有一個月之久;莫非就沒有機會看見她。」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個銷魂?」
「李、曹、孫三家如一家,這件事情孫家情讓,實在算不了什麼。不過,其中有一層關礙,只怕孫家肯讓,浙江的巡撫跟藩司也不肯讓。」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說:「列公請想,大將軍派下來的差使,誰不想巴結?」
「沒有。」
天輪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屬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歲;再大一輪是三十二歲。顯然的,他就算有意討好,也不會說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歲。
「怎麼?」李紳大驚,「真的出家了!」
「慢來,慢來!」天輪搶著問道:「怎麼叫『但臨風私取春弓量?』」
「聽說過。」
「為什麼待那班名士這麼好呢?」
「既然如此,去年萬壽節前,太倉王相國奏請建儲,何以又獲嚴譴?」
說罷滿飲一杯,大家也都陪他乾了,李果一面為大家斟酒;一面問道:「縉之兄,禪位之說如何?」
「我沒有見過她。」
皇帝沒有准,但也沒有駁。留中不發,也可視作皇帝尚在考慮。李煦並不氣餒。
「言歸正傳吧!」聊過一陣閒天,李紳自己開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吳說非請教師太不可。」
然而,怎麼樣才能抽得出這三天工夫?別的不說,光是丟下乍逢又將遠別的李紳,便覺交代不過去。
「原來如此!」天輪脫口說道:「真絕!」
「豈敢!」天輪感慨地說:「古往今來,參不透的是一個情字。其實,參透了又有什麼趣味?」
「慢來,慢來!」李鼎搖著手說:「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當著淨因老師太,就算是見到繡春,語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怎麼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寵的丫頭,不知為什麼,尋死覓活要出家?」
聽得這話,天輪愀然不樂。李鼎猜想她是自傷遲暮,暗暗懊悔,好好一個話題,不該贅上這麼一個令人掃興的尾巴。
「你也真膽大,」李鼎又說:「連個兜肚都不帶。」
唸得聲調清越,感慨多於悲傷;李紳點點頭說:「很好,你的唸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過有幾個字,你不該輕輕放過。」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說:「此計大妙!如果文成肯讓四分之三給我最好;不然就平分著辦。」接著叫一聲:「縉之!」
「『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颺。』」
「八阿哥派的人來了,還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問你,昨天又問了兩遍。」
唸到這裏,李鼎停了下來;天輪抬眼說道:「這才半闋?」
「『吾從眾』!」李煦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雙手相疊,擱在鼓起來的肚子上。
這話不免引起天輪自傷遲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覺到,更應珍惜自己的這份好花盛放,將次殘敗的餘妍。像李鼎這樣的主兒,她也遇見過兩個,很懂得要怎麼樣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間的一套功夫不夠;最要緊的是要讓他覺得談得來,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還來。
「織造衙門在這方面是內行,購料比別人又便宜又好:至於工人,除了本衙門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約的機戶與裁縫。只要找到抓頭的人,說明式樣尺寸,領了料去,大包發小包,小包發散戶;限期彙總來繳,再不得耽誤,更不敢偷工減料。實在是一舉數得。」
「今天該到西山去逛逛了。」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紳說道:「我只是想勸她還俗,擇人而事。」
李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不!你在船上。」說完,不容他再爭;隨即踏上跳板。
天公湊興,雨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浮雲吹散,清光滿地;雨洗園林,景物澄鮮。李鼎與天輪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裏去玩月;四顧無人,相偎相依,李鼎覺得是從熱河送桂花回來以後,所度過的第一個良宵。
「好啊,鼎大爺,我可抓住你了!」天輪是頑皮的聲音,方當李鼎錯愕不解之際,她坐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小鼎,」李紳央求著說:「你給打聽一下,行不行?」
天輪笑了:「我屬羊,今年二十七。」其實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瞞了兩歲。
蓮文「啐」了一口,滿臉飛紅地轉身就跑。李紳、李鼎亦都望著琴寶好笑;害得他越顯靦腆了。
「對!」老吳應聲說道:「鶯脰湖邊,有五座庵,除了萬壽庵,另外有座庵,也還規矩。我先陪兩位爺到了雨珠庵去吃齋。雨珠庵的『活觀音』很能幹;說不定她有什麼好法子想出來。」
等了一會,不見他再往下唸,李鼎便催促著說:「這是前片;過片怎麼不唸?」
「聽說是帶髮修行。」
他心目中有兩個人,一個是皇九子、一個是皇十四子。結果挑中了後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那麼,就地風光,有首『高陽台』,你總記得吧?」
「沒有!他死的那年,我們老爺子剛到任。」
「嗯,嗯!」李鼎哼著,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話。
「恐怕不行!」李鼎搖搖頭。
「這個譬仿好新雋!」李鼎微笑著說:「有些像參禪了。」
「不要緊!」李鼎攜來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寶說:「這裏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個鎮甸,那裏有好幾家賣酒的;這時候還都在納涼,不愁敲不開店門。」
這番話自足以迴腸蕩氣;李鼎毅然決然地說:「好吧,我明天一定來。」
「煞尾才見真情。你聽!」李鼎一口氣唸道:「『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挑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是了,縉二爺,你老跟鼎少爺聽我說。第一,要吃齋不必在舍間,我帶兩位爺到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
「可是,老太太不過世了嗎?」
「月半大概都可以齊。我幫你再催一催。」李鼎問道:「紳哥,你自己預備什麼時候走?」
這一帶是東南膏腴之區中的精華;亦為絲產最多最好的地方。農家五荒六月,正當青黃不接之際;唯獨這太湖東南,六月裏新絲上市,家家富足,時當午後,鎮上到處是紅通通酒醉飯飽的面孔。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發話:「我在吳江坐鎮,你們五個人,由世隆為頭,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回吳江會齊,一起回蘇州。」
李紳是端午節剛過,回到蘇州的。他在平郡王訥爾蘇帳下,專司筆札;一次戰役大捷,他為平郡王寫了一通賀函給皇十四子,大獲賞識,要延攬李紳入幕;從此,他由諸侯的門下,轉為「東宮」的賓客。
「有這麼一段情節在內,縉二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上萬壽庵了。淨因師太原知道這個差使,是西邊王爺交代,織造府上一位少爺帶來的;我如今只說:縉二爺因為老師太這麼熱心,特為登門道謝。這個理由不是很冠冕嗎?」
天輪有些失望,因為他依然是紈袴口吻;但也因為如此,越覺得有規勸的必要。
朱是朱彝尊,陳是陳其年;四十年前同應制科「博學弘詞」,名動禁中,是有清以來兩大詞家,但最早合刻的詞集,卻謙稱「朱陳村詞」。李紳也喜愛這兩家詞的;所以聽得李鼎的話,頓有喜得知音之感,興致更好了。
敘過契闊,主客四人相將入席,不分上下,隨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話就說:「縉之,你老叔有個不情之請;你先乾了再說。」
「好!」李鼎問道:「你那條船,有什麼特殊的標記?」
見此光景,頗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絕了想君臨天下的念頭,決定在兄弟之中,挑一個人去支持,以成擁立之功,長保富貴安樂。
「我不信!」天輪搖搖頭笑著。
「豈止不願見?說出來一句話,教人傷心,她說:『根本不認識我!』真正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辦法是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估價代辦;工料款子請江蘇、浙江兩藩庫代墊,咨部在西征軍費項下扣還。將來運輸亦可委請蘇杭兩織造代辦;他們每年解送「龍衣」,自有一批妥當的船在。
隔不多時,庵門開啟;出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紬紡的尖領長袍,覆額童髮,頭頂心露出小籠包子那麼大一塊青頭皮,這就算剃度了。
看到李鼎自告奮勇,李煦頗為欣慰。這幾個月來,一直有個念頭盤旋在他心裏;由於平郡王跟「十四爺」的關係,更有李紳從中聯絡關照,李、曹兩家將有一個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強也不過幾年的好景;以後全靠小輩得力。曹家的「四老爺」忠厚有餘,精明不足;自己兒子聰明倒有餘,就是不務正業。聰明不務正,比老實無用更壞;怎麼得能拿他的紈袴習氣,狠狠針砭一下才好?
這話讓李鼎很難回答,他倒情願真有跟震二奶奶摟摟抱抱的輕薄行為,此刻說出來好讓天輪滿足;無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這麼一件事外,則無涉於不莊之處。所以只能報以苦笑。
機會終於找到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吳棉」小棉襖,隔一層布衫,貼肉穿著,又輕又暖;何不每人製發一件?
不但不氣餒,他甚至始終是樂觀的,能將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內無窮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遙遠的西陲:張掖。
琴寶點點頭,朗聲唸道:「『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捲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橋影。遊絲不繫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欄,夢遍羅衾。』」
「言重,言重!應該我向你道謝。」恂郡王說:「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天輪的臨時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書屋」、五楹精舍,西面帶兩間廂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東山。天輪帶來的一個「老佛婆」,製得一手好素齋;李鼎洗了浴,趿雙草拖鞋,瀟瀟灑灑地在院子裏喝酒;天輪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臉上,一陣淡淡的銀色光輝,看上去又年輕些了。
「那麼,我送兩位爺回蘇州。」
「好像是在吳江附近的一個鎮上。」
躊躇了一會,總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煙稠密處再作計較。於是左右顧視,看出市鎮是在東面,便安步當車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頂待僱的小轎,招招手說:「抬我到垂虹橋。」
「也不算白來!」李紳強自做出無所縈懷的表情,「非要來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緣分真正盡了。」
李紳點點頭;盤算一會說:「當然公事第一!照我原來的打算,這會兒應該已經把東西辦齊裝船,七月初可到開封。如今得趕緊催辦;無論如何,月半一過,非裝船不可。不然接運的車馬多等一天;就讓百姓多受一天累。於心何忍?」
「此所以『最難忘』。」李鼎又唸:「『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
李鼎無話可答。老父忙著彌補百孔千和_圖_書瘡的虧空,計不及此;他自己幾乎從未想過該自求上進,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即使此刻,亦覺得懶懶地鼓不起勁來。
李紳黯然;然後怔怔地望著李鼎,好半天才問:「你現在跟她怎麼稱呼?」
「你倒想,縉二爺去看那位繡春姑娘,總得有個好兆頭吧!」
師雖未拜,李紳倒是在音韻上很指點了他一番。把酒傾談,又聽琴寶倚著李鼎的笛聲,唱了兩段崑腔,一套北曲;李紳自道領略了類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情趣。
「鼎大爺,」琴寶笑嘻嘻地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兩位爺不如到橋上去喝酒,又軒敞,又涼快。」
「快上來!」蓮文在喊,「跳板走好。」
「天氣這麼熱,兜肚壓緊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寬大,外面也看不出來。」天輪又問:「你預備帶什麼人去?」
「說得好,說得好!」李紳衷心傾服,「簡直如見肺腑。師太,既然如此,還是請你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我跟她見一面。如何?」
「『波心蕩,冷月無聲。』」李鼎指著水面,也唸了句姜白石的詞,「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涼趕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這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道理。」李紳問道:「你倒說,你唸了些什麼詞曲在肚子裏?」
「啐!」天輪白了他一眼,「說說就沒有好話了。」
「不錯。」李鼎問道:「你看,寫的什麼?」
「我是連我的那個小廝都不想帶。你帶蓮文,我帶琴寶;有事聽招呼,沒事讓他們躲在一邊去起膩,咱們倆不就耳根清淨了嗎?」
「已經來了,也不去說它了。反正我在吳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兩天再說。」
為此,凡派赴軍前的文武官員,都有從龍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號,恂恂然為恐不勝,對部下儘管時有恩賞,而約束甚嚴。以李紳的性情,遇到這樣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而去。
「我吃粥。」
從杭州回來,已經六月初了,天氣正熱的時候;李紳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來置酒;兄弟倆閒談,少不得要提起一個人。
「買兩個女的,要多少錢?」
「怎麼稱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絕色。」
「就是。」
這是試探,見她不作閃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動——走馬章臺,在他是常事;像這些地方亦並不陌生。但從婚前以來,所結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齡相仿的;自從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雙攜而行的經驗,忽然對比他年長而豐腴的婦人,別有一種飢渴般的愛慕。家中僕婦,有那三十上下,平頭整臉的,也偷過幾個;但都不足以寄託他對震二奶奶的綺念。唯有此刻的天輪,似乎可以成為震二奶奶的替身。
「不是。你聽清了,我是說『賀新郎』,不是『金縷曲』。這首詞不但萬口傳誦,而且是千古絕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絕透了。」
「也不盡然。不過大致不錯。——。」
「不管那頭;只要是垂虹橋就行。」
「縉二爺有事要問我,實在沒有想到。那就請吩咐吧!」
「這,」李鼎很吃力地說:「倒也不盡然。」
「在這裏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紳問道:「萬壽庵在那裏?」
「做隱士也要有做隱士的本錢才行。大爺,你——。」
此念一生,便覺得天輪的身材、容貌、談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處;同時忍不住想訴說這一段感覺。
「說實話,並無把握。」
「雍親王為人尖刻。」李煦插|進來說:「不立恂郡王為太子,一則是這一來體制所關,無法跟弟兄親近;再則就是怕雍親王心裏不服。皇上深謀遠慮,計出萬全。大清朝福祚綿長;真正我輩何幸而逢此盛世!」
李鼎想一想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寧曹家的關係?」
「大爺,你我是緣分:不過這段緣分,也是長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覺得更該珍惜這段緣分,但望大爺能聽我一句半句,玩歸玩,上進歸上進,也不枉你我交這麼一場。」
「八年多,會的曲子不少吧?」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麼趕得到?就趕到了汗流浹背,狼狽不堪,人家心裏又怎麼過得去?」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兩句詩:「此身已作沾泥絮,黃卷青燈了一生!」
欲蓋彌彰,李鼎覺得好笑,但無心跟她逗樂;只問:「你師父呢?」
原來恂郡王賦性仁厚,從小對兄恭敬,對弟友愛,因而最蒙父皇鍾愛。自從太子兩次被廢,弟兄之間公認的,最能幹的皇八子乘機而起,居然獲得原來擁護太子的一班椒房貴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長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現在的恂郡王,亦無不傾心。眾望所歸,賓客如雲,儼然東宮氣象了。
當然,關於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細敘;魏大姊的作為更可不談;他只是想讓老吳知道,李紳與繡春有這麼一段舊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麼主意;只為了恩怨糾結,希望面對面說個清楚,作個了斷。
「是,是!請教!」
「不能!」李鼎想一想說:「我後天再來。」
「四萬件絲棉小棉襖,大概八萬銀子就可以辦得下來。可是行文督撫,層轉州縣,派到民間,恐怕二十萬銀子都辦不下來。軍需緊急,地方官不敢違誤期限;於是胥吏借事生風,鞭仆追比,不知會如何騷擾?」李紳又說:「再者,若無專人督辦,尺寸不齊,厚薄不一,驗收分發,一定糾紛不斷。是故此議不可行。」
李紳自敘不免礙口,使個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輪一面聽,一面招呼客人,聽完不即作聲,但臉色肅穆,睫毛不住眨動,顯然是在認真籌思。
「我們曹、李兩家,這幾年的家運,壞極,壞極!不過,我看得比較遠,所以一切都能泰然處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寶,我們那位姑爺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縉之是從龍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紅頂子。兩位請想,我眼前這點坎坷,算得了什麼!」
「蓮文,你師父呢?」
張掖就是甘州;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恂郡王駐節之地。自古豔稱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旖旎風光,由於李紳的刻畫,使得他更神往了。
「真的嗎?」
「他早就滿師了。」李鼎說道:「他師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錯;可惜沒有帶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聽聽。」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不行!你帶他,我就不去了。」
他已經明白,越是氣急敗壞地分辯,越讓人不能信以為真;想了一下,用平靜而堅決的語氣說:「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必再跟你說假話。既然已經承認了,又何苦藏頭掩尾;不過真是真,假是假,確是沒有。言盡於此,信不信在你!」
「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曹家有位姑爺,是正紅旗的王爺,你聽說過沒有?」
越是這樣的語氣,越使李鼎著急;他識得震二奶奶的厲害,天輪的話如果傳到她耳朵裏,那就不知道會生多大的是非?所以很認真地在想:這一點非澄清不可!
見此光景,天輪說不下去了;輕聲嘆口氣,低頭看著磚地。
「這倒也使得!」
「不要,不要!」蓮文臉皮薄,急忙分辯,「你當我在問琴寶?」
蓮文點點頭;目灼灼地向三個生客打量,最後將視線落在琴寶臉上。
「不但『宛轉』還須『努力』。」李鼎又唸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樣!』」
李鼎是綺羅叢中長大的,卻從未嘗過這樣的滋味。他的臉正埋在兩個豐|滿溫柔的肉團中間,薌澤之氣,令人心搖魂蕩;滿身像有無數氣泡,向外膨脹;嘴跟鼻子壓得太緊,幾乎透不過氣來,但他並不想掙扎;相反地,伸雙手環抱天輪的背脊,摟得極緊,彷彿要將兩個人擠併成一個似地。
「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儲,東宮體制在諸王之上;歲時令節,諸王見太子行二跪六叩禮,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親王,心裏是什麼味道?」
「喏!就是為縉二爺。其中有一段情——。」
老吳半猜半想地聽懂了他的話,連連搖手,「沒有,沒有!」他說:「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爺這樣漂亮的公子哥兒還差不多。」
「也不能說無愧——。唉!」李紳用力地揮一揮手,「事情過去了!」
天輪縱聲大笑,笑停了說:「不但絕,而且損透了。」
小福兒在亭中舖好龍鬚蓆,李鼎、李紳相對而坐;琴寶就坐在兩個人中間。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氣的臉上;眉目娟娟,帶點靦腆,像個女孩子。
李家兄弟不必下館子,有蘇州織造衙門的一家發了財的機戶作東道主。此人姓吳,發了財捐了個九品的職銜;家裏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爺」。李鼎開玩笑也叫他「吳老爺」;李紳厚道,照往常一樣,管他叫「老吳」。
「是!請縉二爺教我。」
「不錯!」李鼎說道:「光憑王爺不足為奇;這位王爺就是將來的皇上,曹家姑爺跟他在一起,算起來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這位王爺一旦登了大寶,我還怕沒有官做?」
天輪被提醒了,將手帕舖在桌上,握筆在手,揚臉說道:「你唸吧!」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戶人家的禮法拘著,就算彼此心裏都已經千肯萬肯,也得機緣湊巧才行!」
是這麼一個「不情之請」,李紳大出意外;公文中說得明明白白,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衙門,各辦絲棉襖兩萬,價款亦由江蘇、浙江兩藩司衙門分墊。李紳又何得擅作主張?
沈宜士是典型的「紹興師爺」的派頭,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時先喝口酒,拈塊風雞咬了一口,咀嚼了一會,方始開口。
「我那位紳二哥在誰那裏,你知道不?」
「那怎麼行?」李鼎有些著慌,「你不是答應了?要辦喜事,幾天怎麼來得及?」
到了岸上,不覺茫然。李鼎從沒有一個人上過街;此刻不知道是該坐轎,還是步行?坐轎,轎子又在什麼地方;步行,又該往那道而去?
「怎麼會沒有見到?」老吳問說:「老師太不是帶你進去了?只要她也在那裏做絲棉襖,就一定見得到。」
李果本性喜歡急人之急,看李紳面有難色,體諒到他處境確有無法應命之苦,便開口替他解圍。
溫世隆答應一聲:「是!」卻與他的四個夥伴,面面相覷;不知道李鼎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在午睡。」
「你最好記下來,這首詞要細細體會,才知其妙。」
「小鼎,繡春怎麼樣了?」
「行!」李鼎忙不迭地問:「是怎麼一個機會?」
「鼎大爺,」琴寶問道:「你說的什麼?」
李鼎聽她的語氣是要談功名富貴,急急打斷她的話說:「別說殺風景的話!今宵只可談風月。」
李鼎確是很聰明,一看他們的臉上,便看到他們的心裏;靈機一動,不妨將計就計,作個半隱半顯的說明。
「這倒好!可惜來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們相逢不早。」
「老爺子老說我不務正業,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業讓我幹才行啊!我特為討這麼一樁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這麼熱的天,我不會在家納涼,要來吃這趟辛苦?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們幾位,務必催齊了,讓我漂漂亮hetubook.com.com亮交差。完事了,我請大家喝酒。」
這兩件事,在李鼎無可無不可;李紳卻有難色,尤其是第一件。原來平望、震澤一直到嘉興,盛行所謂「花庵」;老吳所說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紳在蘇州多年,往來江浙,自然也隨喜過這些地方,本無需擺什麼道學面孔。但此來訪舊,懷著嚴肅的補過心情;同時繡春修行之處,又是一座極重清規的家庵,如果未見繡春,先逛花庵,忒嫌褻瀆,所以遲疑著無法作答。
「你說怎麼樣?」
「你問你師父。」李鼎答說:「我本來想帶一個來,給你作伴的;你師父不贊成。」
天輪是話一出口,便自知失態;如今聽他這樣解釋,更覺得自己太魯莽了,「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她說:「認識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們的行蹤就瞞不住人了。」
「你唸給縉二爺聽聽。」李鼎說道:「詞韻又是一種,有些仄聲,要當平聲用;請縉二爺指點指點你。」
「那麼,你見到她了沒有呢?」
「是條畫舫,艙門口有塊柏木小匾,上刻『盟鷗』二字的,就是。」
「你那方白綾手帕不就是紙?」
「這——。」老吳苦笑道:「我效勞只能到這裏為止了。」
「怎麼,」李鼎問說:「繡春不願見你?」
「詩倒還罷了!題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滾鼓之音了!」
「有法子了!」他喜逐顏開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來。」
平望不過吳江縣屬的一個鎮,但卻是水陸要衝的碼頭。運河自此南下,經嘉興直達杭州;另有一條支流,經過震澤到湖州的南潯——海內最富庶的一個村鎮。
「這也不算憾事;明年舊地重遊,來訪萬樹梅花,有何不可!」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覺悟,往正業上去巴結;雖然催辦物件這些小事,用不著他管,但為了鼓勵起見,特意湊他的興,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總管溫世隆,帶四個得力的家人「跟大爺去辦事。」
是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尼,自不妨細訴衷曲,李紳欣然受教,飯罷由老吳陪著上萬壽庵;李鼎卻挪了地方,由東屋移至西屋,因為日色偏西,斜陽照上東牆,不如西屋來得涼爽。
一語道破心事,恰似做賊當場為人人贓並獲;李鼎到底只是個少年公子哥兒,滿臉飛紅,窘迫不堪,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
「照此說來,乾坤已經大定。將來一朝天子一朝臣;縉之兄飛黃騰達,指日可期。」
「我知道了,這不難找。」
「看起來不行了!不過,」李煦皺著眉說:「如果有這八萬銀子週轉,我的幾個關都可以過去了。」
「那麼,」天輪問道:「是什麼時機呢?」
燈船的前艙為宴飲之處;居中擺一張可容八人的圓桌,此時只設下兩張細藤圈椅。桌上果盤、蓋碗茶,都已陳設停當;摸摸茶碗,溫熱恰好上口,李鼎牛飲似地將一碗茶都喝乾了,咂咂嘴唇說:「好茶,好茶!賽如甘露。」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爺的這番意思跟他實說;不提那一萬兩千銀子。看他怎麼說?他如不問,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機會補一句,作為交代。他如問了出來,我只好說實話,請他包涵。不過,我想他不會提那一萬二。」
「為什麼不是明天?」天輪半真半假地說:「說實話,我也好久沒有動過心了;不知道怎麼,一見了你,心裏就七上八下地沒有安穩過。真是前世冤孽!」
「有這樣一首詞,我倒不知道;非得聽聽不可!」
「我還不認識她。不要緊,萬壽庵我偶爾也去的,我一定要問她。」天輪又問:「不過,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絕色,震二爺又怎麼一直喜歡繡春呢?」
「好!咱們這就算訂下約了。」李鼎說道:「開船吧!」
天輪洗了手,捧出來一個錫罐,伸手一抓,取出十來個桑皮紙裹的小包,形如餛飩,卻是茶葉。李鼎並不外行,識得來歷;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葉,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潤孕過,泡出來的茶,說是帶有荷香,其實似有若無,徒有其名。不過,用這種茶款客,不僅表示隆重,還意味著視這位客人是風雅之士。
「大爺,」天輪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輕聲說道:「把眼睛閉起來。你就當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光這清香,就教人心曠神怡了。」
「把琴寶帶去如何?」
「她根本不在曹家。」
「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你確是絕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試看畫裏真真,無一不是國色;可沒有聽說誰會為了畫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李鼎明白了,隨即問說:「四姨娘不預備著五千銀子?」
「豈止一點點?」李鼎答說:「簡直不相上下。」
「幾萬銀子沒有什麼了不起,蹧蹋了工夫可惜!」天輪問道:「大爺,聽說你們旗下的少爺,到了十五六歲都要上京當差?」
「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天輪又驚又喜:「我久聞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絕色;而且出名的能幹,差不多的爺兒們都趕不上她。鼎大爺!」她問:「你怎麼拿我比她,真的有一點點像嗎?」
黃昏下船,沿著運河南行,午夜時分,便到了吳江,泊在垂虹橋下。新月如鉤,清風入懷;李紳忽然有了酒興。
「那震二奶奶就是繡春的主子。不信,你幾時到萬壽庵,不妨問問她,看我的話錯不錯?」
「我信!」天輪收斂笑容,很誠懇地答說:「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琴寶與老吳大笑,聲震屋外,驚動了一班妙齡女尼,都是綢衫長髮,亦有塗脂敷粉的,在月洞門邊躲躲藏藏窺探。這原是一種做作;老吳興沖沖地就想去招兩三個來陪客,卻為李紳攔住了。
「不是說在一位王爺那裏當幕府嗎?」
既然這麼說,琴寶便又往下唸:「『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遍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由於要靠老吳設計,能讓李紳在清規謹嚴的萬壽庵,與繡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將他們的「那段情」明告老吳。原來魏大姊突出奇兵「俘獲」了李紳,給予繡春的感想是,人心險巇,處處陷阱,只有清淨佛門,才是安身立命之處,因而出家之念,益發堅定。同時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謝。
「那麼,鼎大爺,」天輪問說:「你何以又說我屬蛇呢?」
「只見了老師太,倒確是通情達理,很願成全我;可是,愛莫能助。」
「新郎何人?」
「是!我儘力在八月底之前,趕回來覆命。」
「好吧!」李紳無奈,「既然你們都贊成,我亦不反對!」
「你說得不錯!我應該對她有個交代。」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唸道:「『小酌荼蘼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她的活計跟別人不一樣;專門縫帶子、製鈕扣。」李紳微喟著說:「老師太勸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裏不肯出來。」
機會亦是李紳自己從甘州帶來的。四萬件絲棉襖,已經由他在杭州跟孫文成談妥當,名為兩處分辦;實際上李煦承辦三萬五千件。數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織造衙門多年所培養的關係,派人傳話給機戶,及有往來的絲商、繭行、布店:「幫幫老東家的忙!」工資不豐,還要趕班;而且絕不許偷工減料。老吳是受過李煦很大好處的,義不容辭地自己報數,承包三千件。
「是的!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參不破的緣故。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我不過這麼勸縉二爺。若是我設身處地替縉二爺想一想,也覺得萬里歸來,如今又近在咫尺,這一面緣慳,只怕一路回去,魂夢有得不安。」
「宜士先生以為如何?」
「那還用說?『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顧貞觀的這首詞,四十年前,吳江家家傳誦,連蒙童都會背。」天輪極有把握地回答。
唱字還剛出口,天輪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宛轉』二字,」她忍笑說道:「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高山滾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風,這會兒可不肯輕易放過她了,「反正什麼?」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說啊!」
「喔,」天輪把雙清澈的眸子,睜得滾圓,嘴角不自覺浮現笑容,顯得極感興味的樣子,「怎麼樣一個人;是不是跟詞裏面描寫的那樣?」
李紳卻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說:「我沒那麼多忌諱!」
「你呢?」李鼎問說。
這最後兩句話,說得李鼎悚然動容;不自覺地將天輪視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部議裁減應織緞匹。供應既減,經費自然也要減少;蘇州每年可省下四萬多銀子;兩淮巡鹽御史衙門,仍依原數照解;理當由織造轉繳差額。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經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積下了三十二萬多的虧空,內務府已經催了兩年了。
「縉二爺,」她問:「你有沒有把握?那位繡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會來跟你見面。」
老吳凝神想了一下說:「等我先問一問。」
「我在洞庭東山常借一處別墅,可惜舊了點;不過足供憑弔。」
「不,不!」李紳拱拱手說:「打攪已多,我想不如趁夜涼回蘇州的好。」
「是的!」李鼎深深點頭,「有那麼一個結在,不說還好,越說越擰。」
這是多愜意的事!太湖的波光,東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雙攜,朝夕相共,不虞有什麼掃人興致的俗務牽纏,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許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經歷,頓時興奮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你倒言而有信!」
不必明言,便能意會;李紳慨然答說:「孫三叔那裏,自然我去商量。時不宜遲,我明天就走。」
「當然有人送錢給他用。」李鼎說道:「像我們老姑太家,逢年過節,對這班名士是一定要點綴的。平時還要替他開路,譬如做篇壽序什麼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筆潤筆,好讓他覺得受之無愧。」
「老吳,」李紳突如其來地發問:「這首詩是她做的嗎?」
唯其如此,李鼎越覺得不能辜負美意;攢眉苦思之下,居然讓他想得了一個藉口。
上三十歲的女人,最怕人問年紀。但不能不答:「你還看不出來?」她說。
「你今年多大?」李紳問說。
等將蓋著臉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輪就站在身旁;她換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綢衫袴,繫著珊瑚鈕扣;頭上梳個墮馬髻,佩一支翡翠鑲珠的金押髮,鬢邊斜插一排珠蘭,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萬壽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這個假公濟私的辦法好。」天輪想了一下說:「我明天晚上開船;後天一大早,在萬年橋下等你。」
「何不直接向萬壽庵的淨因老師太陳情?這位老師太外剛內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那也不盡然和_圖_書。只要有緣,遲早都會相遇。」
「喔,是誰的別墅?」
「你老人家這打的是什麼算盤?」李鼎脫口就說:「為搪一萬兩千銀子的債,白發四千銀子下去;犯的著嗎?」
「趕快叫醒她。你說蘇州李家的兩位少爺來吃齋;趕緊預備。」
「五千和一萬二還差著一大截呢!看樣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李紳楞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這一夜彼此都覺得情酣意適;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臥,李鼎一覺睡到近午才醒,只見天輪晨妝已畢,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張清水臉,只不過眉梢眼角,平添了幾分春色。
「鼎大爺,」天輪故意裝得真的有點生氣的樣子,「你不該拿我取笑。」
「我看你像屬蛇的。」
此時老吳要問的,就是萬壽庵的情形。結果出人意外,據說淨因老師太認為澤被征人,是極大的功德;所以一諾無辭,許下十日之內承製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資。那裏連燒火老婆子在內,也不過七個,每人每天攤到一件都不止。
等空轎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這艘燈船製作頗為講究,確可稱為畫舫;「盟鷗」小匾,署名「悔庵」,竟還是尤侗的手筆。
照天輪說,萬壽庵的住持,持戒極嚴,不輕為人剃度,所以庵中帶髮修行的居多;如果紅塵之念未斷,行跡稍有不謹,立刻婉言諷勸出庵。倘或無家可歸,往往代為擇配;決不願一味用清規戒律,將這些無心唸佛的女子勉強約束在庵中。
李煦計無所出,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裏,硬著頭皮又寫了一個密摺,實言陳奏:「奴才因歷年應酬眾多,家累不少,致將存剩銀兩借用;今曉夜思維,無術歸還。」唯有「伏求終始天恩,再賞滸墅關差十年。在正額錢糧以外,願進銀五萬兩」;此外,每年再拔補虧空三萬兩千多銀子。十年可以補完。
「怎麼樣?」老吳笑著問道:「兩位爺看像不像『活觀音』?」
天輪有個極動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東山借個別墅住那麼兩三天。她庵中有條畫舫,動用器具,應有盡有,不須他費心;只要他能抽身兩三天就行了。
天輪清眸炯炯地聽得很仔細;聽完,興奮得有些激動了。不過她沒有忘記本意,是規箴而非湊趣;所以儘力保持平靜,用很誠懇的聲音說:「大爺,聽你的話,我自然高興。不過,大爺你自己總也知道,不會庸庸碌碌,討個一官半職,於願已足;還得轟轟烈烈做番事業。既然有這樣的好路子,是天賜良機,不怕你不能發抒抱負;只怕你沒有抱負可以發抒。」
「要見面,容易;吳老爺說的那個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見得著面。不過不見得能談什麼。」天輪略停一下又說:「其實有個直截了當的辦法,倒不妨一試。」
「縉二爺,」老吳得意地問道:「風景不錯吧?」
「你們今天不住在這裏?」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會問道:「四十年前有首盛傳一時的『賀新郎』,你知道不?」
「『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老吳,」他說:「你不必張羅。第一,天熱,只想清淡的素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們今天晚上住船上,連夜開船,晚上趕路涼快些。」
李鼎年輕好事,加以久無新鮮的消遣;認為去看出了家的繡春,特別是見了李紳作何模樣,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躍然欲試。不過,他知道李紳的脾氣,倘或自己的態度欠莊重,就不但不會帶他去,多半還要挨幾句訓。
天輪停了一下問道:「冒辟疆總到府上去作過客吧?」
「好了!咱們不談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輪彷彿詞窮似地,沒有再說下去。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吳口中的「活觀音」;法號天輪。她在脂粉地獄中打了多年的滾,閱人甚多。看李紳的氣度、李鼎的衣飾,又帶著小旦似地一個俊侶,便知是闊客登門,一張粉臉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聽老吳說這姓李的兩位施主,是「織造李大人的大少爺跟侄少爺」,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個罪,親自到香積廚去交代如何預備素齋。
「是,是!」李紳肅然起敬地說:「淨因老師太如此存心,原該登門叩謝。」
「少爺,」轎伕問說,「垂虹橋長得很,是那頭?」
李紳淡於名利,對沈宜士的恭維,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卻大為興奮,有一段錦繡前程,可以描畫。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皇上早已下了好幾年的工夫,把他即位以來的大事,按年追敘,以備嗣君奉為南鍼。或許等皇上將這件大事辦妥了,還要當個幾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這是可以明言的關係,還有不便說破的奧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功夫,曾經買過四個絕色女子,送到京裏;為皇八子營了很隱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還只是貝子的皇八子一定會被封為世襲罔替的親王;成為第九位「鐵帽子王」,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兩李不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不過看樣子似乎已籌得了辦法,所以彼此樂觀地對望了一眼,靜靜地等著。
「請吧!」老吳昂然先行,「我來領路。」
船到洞庭東山,不過薄暮時分;天輪是早派了人來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頭,便有人來接。埠頭上有專為遊客僱用的小轎;抬到梅花別墅,入門只見到處綠蔭濃密,鐵幹硬勁的梅樹,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憶語」中所說:「凡有隙地皆植梅。」
樣子有點滑稽,琴寶忍不住掩口胡盧;李鼎便又說道:「紳哥,你不是最佩服蘇東坡?東坡如在此刻,一定說:『吾從眾!』」
於是,他神色肅然地說:「紳哥,論到這重公案,自然是你負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釋的;無論如何,你趁現在難得回來的機會,應該有個交代。或許會勸得她回心轉意;乃至於對於真的絕望了,倒也能夠丟開,重新從人。」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輪安慰他說:「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機會。只要你抽得空,我隨時奉陪。」
「法子不是沒有。」沈宜士慢條斯理地說:「這個法子叫做讓利不讓名。表面上,孫織造承辦,暗地裏將浙江的款子轉過來;東西由這裏辦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裝船。不過,也不能全數拿過來,浙江自己要辦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李鼎一楞。沒有想到這點小事她會看得這麼嚴重;覺得需要作個解釋。
老吳臉一紅,靦然笑道:「八十歲學吹鼓手,跟我孫子的先生在唸唐詩。」他緊接著說:「第二,我不敢多留,留兩位爺住一天。」
這是從鼎大奶奶自盡之後,一連串的打擊所造成的。康熙六十年上京,為皇帝狠狠罵了一頓;在磚地上「崩冬、崩冬」碰頭,前額正中碰出一個青紫大疱,亦未能挽回天心。恩遇一衰,內務府、戶部、工部的那些官兒就另眼相看了!該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過去,眼前就有一大一小兩筆款子,非交不可。
「要多大的功夫?你先說了再商量。」
漸行漸近,證實不誤。因為蓮文就站在船頭上。停了轎,李鼎從荷包裏掏出一塊碎銀,扔給轎夫,同時喝道:「快走,快走!」
「其實是句很正經的好話。」李鼎指著白綾說:「詞意到此是個段落;你不妨從頭看一遍。」
「為什麼?」李鼎不解;李紳亦不解。
「那好!我陪你去。」
「自然是夜裏。」
於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盤,另攜兩條龍鬚蓆;搭好跳板登岸上橋。這道橋是吳中一勝,本名利往橋;地當吳江入太湖之處,橋長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個橋洞。當北宋慶歷年間初建時,本是木橋;現在早已改為石橋,橋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那就請吧!」老吳舉手肅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動了,我陪兩位爺坐了小船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臯有個『水繪園』,這裏又是很大一座別墅;坐吃山空,怎麼能維持幾十年?」
西屋是天輪的臥室,陳設與尋常閨閣無異,只是多了些經卷,擺在臨窗的一張半桌上;桌上鋪著潔淨的黃布,除了幾部經以外,還有一方硃脂,一隻天青色冰紋小花瓶,插著一朵白蓮,莖長花正,兀然挺拔,頗有孤芳自賞的味道。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當寬大;天輪便看著自己身上說:「我不懂你怎麼看得出我腰細?」
天輪覺得他言語有趣,越有親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須防窗外有眼,牆外有耳,不能不矜持著,所以只報以甜甜的淺笑。
「那好!」李鼎答說:「我跟佛四爺說就是。」
「八年多。」
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說話了:「沒有!」他鬆開他自己的手,也從她的懷抱中掙脫,「這可是沒有的事,你別瞎疑心。」
琴寶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紳看了一下,陪著笑說:「不必再往下唸了吧?」
「怎麼不記得?只要船過這裏,我總會想到這首詞。」
「你是怎麼個法子?」
既去旋來,又是這種鑠金流火的天氣,明天晚上趕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輪意有不足,滿口答應;天輪卻不能不為他設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憐惜。
於是她嫣然一笑,把話題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她說,「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麼稱得上絕色?」
「冒辟疆的梅花別墅。」
語氣中頗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將天輪那一片落花飛絮,蕩漾晴空,無所歸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長此飄蕩,終歸墮溷的意氣。但轉念想到自己的身分與年紀,不覺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傾心愛慕,亦只是露水姻緣而已。
「玩歸玩,上進歸上進」。李鼎將她這兩句話,默唸了兩遍,頗有警惕。也就因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吳江,轉蘇州。一回家便讓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話交代。
彼此沉默了一會,李鼎說道:「不必在這裏白耽誤工夫;我們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從師幾年了?」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堅決的表示;終於說動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極力進言,成全了繡春的志向。同時又怕在近處或者還脫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費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肅的萬壽庵來安頓。
果然,不多一會,老吳笑嘻嘻地走了回來,「還好,還好!恰恰有個機會;不過,」他說:「恐怕只能我陪著縉二爺一個人去。」
「也不必這麼匆忙。」李煦急忙說道:「你好好歇幾天再說。」
「多謝十四爺!」李紳請了個安。
於是賓主一行四人,帶著兩個小廝下了吳家的小船,雙槳如飛,轉眼間到了鶯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濱;李紳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見波光雲影,水天一色,閒鷗上下,與遠處風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腳,竟有些捨不得走了。
「大爺,」她說:「前兩年我聽人談起,你起個戲班子,花了好幾萬銀子,可有這話?」
「在後面。這裏看不見。」說著,老吳轉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個扣環,扯了兩下;隨即聽得庵內琅琅然有銅鈴在https://m.hetubook.com.com響。
「好了!」天輪使勁將他推開:「縉二爺大概快回來了;你們今天怎麼樣?」
李紳想了一下答道:「皇上鍾意於恂郡王,就因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親王,是極端相反的性情。」
「十四爺謬讚,愧不敢當。」李紳緊接著說:「不過,我要假公濟私;向十四爺討這個差使。」
「是這樣?」溫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爺根本也不必還跑一趟,在那裏躲兩天,等我們把差使辦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這一來,就更加強了傳位於皇十四子的決心;因為皇八子眼前讓賢,將來自必盡心輔佐,外而治國,內而消弭骨肉間的猜疑,有他參贊,更可放心。
「那麼你呢?不能一個人留下來?」
「那麼,大爺你怎麼一直在蘇州呢?」
小的一筆是蔘款。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雖非整壽,但因登極花甲不舉行慶典,所以除了奉召的李煦以外,其餘兩處織造:江寧曹頫、杭州孫文成,亦都進京祝嘏,隱然有朝賀君臨天下六十年的意味在內。當時知道內務府庫中,有一批人蔘要處理,便策動曹頫與孫文成,向內務府接頭,按照往例,仍舊交由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經手發售。人蔘共有六種,總數兩千多斤三處勻分,每處應繳價款一萬八千五百多銀子。孫文成首先交清;曹頫繳了一半;李煦分文未交。內務府已行文來催過兩次;倘再不交,面子上怕會搞得很難看。
「算了吧!」他說:「回頭說話不方便。」
「拿過片來說,『悵明珠佩冷』的『悵』;『盼長堤』的『盼』;『動愁吟』的『動』,都該唸得重。詞中凡是單字領起的句子,都要用去聲;這樣才響,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是!」李鼎問道:「佛四爺這趟來幹什麼?」
辦法很簡單,李鼎帶幾個人到吳江;由那裏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為期,回吳江覆命。然後將小福兒留下,坐守聯絡;天輪將畫舫泊在垂虹橋下,只等他上船,隨即揚帆而西,遍遊東西洞庭。
「你好不聰明!」李鼎笑說:「因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邊,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蓮;再拿『檀奴』的盈尺『蓮船』比一比,才能確信是雄非雌。」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歸隱。」李鼎持杯說道:「像這樣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樣。」
「師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個親戚。」他問:「南京織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這個人不?」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鬆開。
「大爺,」柱子說:「我用不著在船上吧?」
「我倒有個算計,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沒有?」
「難,難!萬壽庵裏連雄蒼蠅都飛不進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門,也不過在韋陀殿跟知客師太打個交道。」老吳又說:「這也不能怪淨因老師太,實在因為這裏的花庵出了名;一點點不謹慎,就會搞得滿城風雨。」
「這一層,人人可勸,就是縉二爺不能開口。」
上燈時分,李紳方由老吳陪著回來。他的臉很深沉,無法猜得出此行的結果。
「我是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來。」
說皇十四子恂郡王是「東宮」,無名有實。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長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時,所撤回的上三旗護衛人員,即奉上諭,賜與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為撫遠大將軍時,特准使用標示御駕所在的正黃旗纛;親御太和殿頒授撫遠大將軍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駕親征。大命有歸,已是公開的秘密。
「怎麼說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訴你。我想買兩個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四爺四千兩銀子。他帶的人歸他自己去開銷。那一萬兩千銀子不動,仍舊算是存在我這裏。」
「唷!唷!吳老爺,」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幾時變得這麼風雅了?」
「可憐!」天輪嘆口氣:「唉!癡心漢子負心郎。」
「不敢謂之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對這方面的情形比較瞭解。蠶絲出在太湖邊上的蘇州、湖州兩府;我有個省錢、省時、省麻煩的辦法。」
「你跟震二奶奶好過沒有?」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時一片心在天輪身上,對李紳的這件事,已不甚關心;天輪也不便先問,只忙著張羅。直到坐定下來,反是老吳忍不住說道:「縉二爺,到底是怎麼個情形,我都還不大明白。」
「自然是相親。」
為了限期緊迫,這三千件絲棉襖必得分散承製,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過旦夕之功。無奈時當盛暑,又是魚米之鄉,家家歇夏;除了窮家小戶,沒有人願意掙這戔戔工資。所以老吳不得不發動各種關係,請相熟人家的內眷幫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鎮內鎮外,十幾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辭不會;有的應應景只肯承製三、五件。熱心的實在不多。
「為什麼不這麼快?」李鼎緊接著說:「閒話少說,我急於想聽聽你,怎麼個找樂子?」
不過到底久在空門,凡事總是朝「看破些」這句話去想;因而不自覺地說道:「管他白頭、黑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李煦聽完,並無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會,突然說道:「使得!這麼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兒敷衍佛老四去吧!」
「總得一千一個。」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發言的沈宜士連連點頭;然後提出一個疑問:「民間的大戶人家,如果遇到這種承家頂門戶的大事,總也要找幾個大兒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幾位親王商量過沒有?」
「我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見我?」
她指的是壁上懸著的一幅橫披,上面軟軟的一筆趙字,寫的是一首七律:「玉宇無塵夜色闌,銀潢洗出水晶盤,諸天色相空中現,大地山河鏡裏寬;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幾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問說何人在廣寒。」後面有一行題跋:「天輪師詩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讀其中秋玩月詩,寄託遙深,低迴不已。醉中書之,奉以補壁,並乞正腕。庚子重陽後一日,琴川居士並誌。」
所謂「孫三叔」即指杭州織造孫文成。「這是釜底抽薪之計。」李果接口:「我贊成。」
「既然你這麼說,我不帶他就是。」
「我知道,我且問你,金陵曹家有個丫頭在萬壽庵,你知道不?」
大的一筆是十幾年以來積下的虧空。原來當皇帝恩賞曹、李二人,以十年為期,輪管淮鹽時,他跟曹寅會銜奏准,將兩淮鹽差的餘銀之中,撥出二十一萬分解江寧、蘇州兩織造衙門。每處每年各得十萬五千兩;原本向藩庫支領的這筆款子,就此停支。
「在那裏?」李紳又問:「還是住在她嫂子家。」
琴寶拿他舉的例證,低聲唸了幾遍,果然不錯;喜孜孜地說道:「我真得拜縉二爺做老師!」
「縉之,那四萬件棉襖,你都交給我辦吧!」
廂房中原有書桌,居然找到一枝筆,一個墨盒;墨棉已經乾枯,天輪倒些酒在裏面濡濕了,勉強可用,只是無紙可書。
這一說,兩李恍然大悟。原來朱彝尊的這首「高陽台」,寫的是康熙初年一段淒絕的故事。詞前有一篇小序:「吳江葉元禮,少日過垂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方絕,適元禮復過女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詠,完全是「見而慕之」的光景;過片一開頭便寫「明珠佩冷,紫玉煙沉」;而據說繡春多病,琴寶怕兆頭不佳,所以不願往下唸。
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說法,「八十歲學吹鼓手」的老吳也聽懂了。一拍光禿禿的腦袋,雙手合十,一臉惶恐地說:「罪過,罪過!」
「酒夠了吧?」天輪問道:「你是吃粥,還是吃飯?如果吃飯,得另外做碗湯。」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著臉在心裏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正是這話!二爺,既然『各有因緣莫羨人』,你亦不必為她牽腸掛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已經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別?」
「那麼,除了這個,你們好到什麼程度呢?」
「這是我開玩笑。」李鼎答說:「你的腰細,所以說你屬蛇。」
恂郡王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好!按實際,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辦得圓滿。」
李紳笑道:「既是『至秘極密』,我何可妄言,不過儲位已定,實在已算不了什麼秘密。皇上的硃諭,我亦見過一通,諄諄以寬厚御民為勉,期望大將軍能作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對!」老吳很起勁地說,「縉二爺,不必自尋煩惱;我來想點玩的花樣。」
「糟糕!」柱子懊喪地說:「路菜倒帶了,就忘了帶酒。」
李煦說了這一句,隨即離席,親自關照二總管溫世隆,將他平日來往揚州、鎮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趕緊收拾乾淨,帷帳衾褥,皆備新品;又分派隨行的廚子聽差,直以上賓之禮相待。
「不!辦喜事,起碼得明年。婚娶大事,豈可草率?」
天輪依他的話,將錄下的大半首「賀新郎」,從頭看起,低低吟哦;看完,點點頭說:「果然不錯,『努力做藁砧模樣』,是勉勵他拿出鬚眉氣概來。詞氣中帶著『遣嫁』的意味;這種題目,很難著筆,做到這個樣子,真算是絕唱。不過,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這句話觸發了天輪昨夜在心頭盤算的記憶,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過一起身就談正經,怕掃了他的興致,所以直到飯後品茗時才開口。
「說得不錯!縉之,」恂郡王問:「想來你總有善策?」
跳板搭得極穩;船家還站在岸上,拿竹篙一頭擱在船艙上,一頭持在手中,作成個活動扶手。李鼎卻不用它;撈起杭紡長衫下襬,三腳兩步躥上船頭,蓮文趕緊將他扶住,低聲笑道:「大爺,你的『哼哈二將』,一個都沒有帶?」
「你指的是江寧曹家?」
「總而言之,皇上認為只有傳位給恂郡王,才無後患。當然,恂郡王的德與才,亦足以成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碼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責備?細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陪笑說道:「原是我欠算計。」
一乾了杯,即表示對他的「不情之請」,作了承諾;但李煦已先一飲而盡,舉空杯相照,李紳就不能不乾了。
「師太,」李鼎問道:「你今年多大?」
畫龍點睛在最後一語。座中無不恍然大悟。浙江這個差使辦好了,不見得有何好處;但如轉到江蘇來辦,不知其中有此情讓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這個差使,倘或撫遠大將軍因此惱怒,浙江的織造、巡撫、藩司的前程,當然就此斷送了。
他這個姿態是李紳看慣了的;只是感想不同。當李煦精力旺盛時,出現這樣的姿態,自然而然地會使人感受到他作為一個最終裁定者的權威;而此刻白髮滿頭,與他的雙目炯炯不甚調和,所予人的感覺是,他在求援,他渴望著能有一個使他一手經理這批軍服的辦法出現。
「這遲早之間,大有關係;如果你是雞皮,我是鶴髮,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趣味。」
「好極了!」恂郡王很高興地說:「雖小事亦是一番經濟。足見長才!」
「我也到京裏當過差,皇上知道我們老太太只有我一個孩子,特為放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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