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2
李鼎惶恐異常,竟訥訥然地無法辯解,只是脹紅了臉,連連認錯;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行!」花面狐欣然說道:「我有條計策,溫二爺,包管你叫好。」
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鴇兒如蘭桂姐,則藉此作為歛財的手法。妙紅嫁過湖州一個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秘授,床笫之間,別具媚術;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叢生。富商的胞弟、長子都主張遣去妙紅;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紅在側,必不永年;為了保住一條老命,倒也願意忍痛割愛。
余捕頭點點頭,轉臉吩咐:「都抬過來!」
「只認識數目字。」
「花面狐」頗有自知之明;一臉醜相為生客所看不慣,所以堅辭不肯就座。只說:「鼎大爺如果有事,就請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值錢的首飾、皮貨都在上面了。還有些零碎東西,一時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哥兒啊哥兒,總算把你盼到了!」
「是的,是的。」妙紅又上了心事,「不知道會問我什麼話?要怎麼說才不錯?」
「你有什麼法子救她?」溫世隆說:「你不要傻,難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閒事幹什麼?走,走,我送你上船。」
花面狐心生一計,能把妙紅的箱子要回來,兩千銀子就可中飽。但巧取不成,便須豪奪,經官動府,須溫世隆有擔當,才可放手辦事。
「老弟臺,」佛林指著巴顏阿說,「他的差使碰了個釘子,得求你老太爺;既然你來了,我想跟你說也一樣。」他轉臉問巴顏阿:「單子呢?」
「老余,十幾年的老案子,翻起來恐怕很吃力。」
佛林看他去遠了,方始低聲說道:「我在京裏聽說,你老太爺近年的境況不怎麼好?有這話沒有?」
「有這樣的事!我已彷彿聽說過,妙紅嫁而復出,原來是『淴浴!』」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說道:「你跟我說實話。」
「是我自己的東西,怎麼說是賊贓?怎麼好這麼冤好人;有報應的!」
等他壓低了聲音,說了他的那條計策,果然,溫世隆翹起大拇指說:「妙極!我看用不著經官動府,馬到成功。」
聽得這話,蘭桂姐心頭一寬;點點頭說:「等我好好想一想。」
「虎邱不是長洲縣該管嗎?」
余捕頭將護書中取出來的一張紙;指點給小黃,讓他拿給蘭桂姐看。
於是,妙紅靜靜心,將箱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報出來;叫小黃的那個後生細細檢點,始終不曾開口。
這兩句話卻真把蘭桂姐嚇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紅還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語無由;倒是妙紅還念著香火之情,等溫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領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門,急著要想法子救蘭桂姐。
「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我帶來問話。還有,從蘭桂姐那裏抄去的——。」
「三位爺,」邱姐來延客,「開席了!請這面坐。」
「那個潘三?」余捕頭明知故問。
「你看,作的什麼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著破草蓆說:「還說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鍊子鎖在馬桶旁邊。這還不去說它;有件事真下作,說出去羞殺、氣殺;讓人家笑殺。」
「那就重託了!」巴顏阿接口說;站起來抱拳作了個揖。
「不是笑話!」余捕頭臉扳得像從來就沒有笑過似地,「老畢,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私事就要談妙紅了。」佛林率直說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她是這麼在想,潘三在吳縣雖非捕頭,但也是班房裏的「老大哥」。兩縣同城,長洲在東,吳縣在西;西城比東城熱鬧,茶坊酒肆,魚龍混雜,所以長洲縣的捕快辦案,出現在西城的時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吳縣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門附近,有個「茶會」,是兩縣捕頭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吳縣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來說個情,余捕頭不會不賣帳。不然就是光棍打話,「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頭到了吳縣,就「強龍難壓地頭蛇」了。
「咱們先不提這個;我替你引見一個朋友。」佛林揚臉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那知余捕頭不問他物,偏偏就注意這本護書:「那是什麼?」他轉臉說道:「小黃,你拿過來看看。」
「不是我。你剛才沒有聽我跟佛四爺說;他的事,我託你。」
「好久沒有來了,不知道找誰好?」
當時秦淮的名妓,身價雖高,煩惱亦多,或者為情所累,或者為債所逼,或者惡客仗勢嬲纏;每每以十里山塘為逋逃藪,至今土著指點,還能辨識何處是陳圓圓被劫之處;何處是董小宛避債的高樓?
「你是說曹家的『家生女兒』?」李鼎大為搖頭:「我家也多得很;長得稍為整齊些,沒有不裹腳的。」
「這樣說,溫二爺你有擔當?」
「那裏會沒事?」妙紅愁眉苦臉地說:「剛才抄去的箱子,有一隻是我的;當賊贓沒到官裏,真正天大的冤枉。」
「不是縣大老爺問。如果是要縣大老爺來問,你就糟糕了!」
竹香叫應了;又請教巴顏阿的姓氏。言語不通;仍須李鼎傳譯。幸好,為巴顏阿挑定的湘琴也來了;此人貌僅中姿而氣度甚好,會說京白。
「一點不錯!」畢書辦嘉許地說:「你算是懂了!」
於是隔著鐵窗,淚眼相對;蘭桂姐的神氣完全變過了!平時老練沉著,喜慍不形於顏色;此時狼狽軟弱,說話無一字不是帶著哭聲。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余捕頭沉下臉來說:「如果箱子裏的東西你說得不符,你跟她一樣要吃官司。」
不過,他的本意,亦無非因為蘭桂姐所聚的不義之財甚多,弄她兩口皮箱的東西,也就罷了。所以雖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證據,亦並不想在這上頭掀起風波,此時由於蘭桂姐語出不遜,「報應」二字觸犯此輩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變計,預備好好掀一掀老案。
所以只能報出名來,跟李鼎斟酌了好一會,為佛林與巴顏阿選定了兩個姑娘。
「是的。」
「好吧!忍吧!」佛四爺嘆口氣,「那麼,今天幹點兒什麼呢?」
當然,先得料理妙紅之事。一聲吩咐,即刻傳到,妙紅已如吃了「定心丸」,態度從容得很。進來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說一聲:「余頭,你老人家好!」
那捕快像拋棄廢物似地,看都不看,將玉鐲往磚地上一丟;只聽「嗆啷啷」一陣響,玉鐲碎成七八段。
「我當然撐你的腰。就是趙師爺那裏過不了門,有什麼辦法。」畢書辦緊接著說:「其實,你不過要收拾那個老鴇;犯不著花那麼大的氣力。」
「好!你說。」余捕頭轉臉叮囑:「小黃,你聽仔細。」
妙紅一驚;抬眼看時,視線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說:「先問鴇兒娘;再問你。」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間拱拱手說:「拜託,拜託!」
「寫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邊,最年輕的小魏,執筆在手,先問主人:「鼎大爺招呼誰?」
「他們這麼在說,我那裏知道?」小珍嘟著嘴說,「反正把蘭桂姐捉了去了,這件事總不假。」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慢慢!溫二爺,還有件事。」妙紅伸手拉住他說:「回頭恐怕要找熟人做個保,請溫二爺幫我的忙。」
話太中聽,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紅怯怯地問道:「地保大爺,你的話是真的?」
花面狐的說法是,江寧有「將軍」駐防,旗人比蘇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漢人,又在江寧多年,起居習慣與江南的漢人相差無幾;但旗營中地地道道的滿洲人很多,與旗營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滿洲的風俗,生女頗有未纏足的,細加訪求,不難覓得美人。
佛林告訴李鼎,「八阿哥」整治園林,業已動工;還要在府裏養個戲班子,須覓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認為只有蘇州才有這些好手。此外還要找兩個「護院」;要「年輕有真功夫」。至於特派巴顏阿來辦這個差使,是因為他是摔角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沒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試得出來。
「小意思!」妙紅捏住她那隻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賞臉,就是看我不起。」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沒有什麼擔當不下來。」
這衣香鬢影飄拂在曲檻迴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舊遊之地;巴顏阿卻還是初次見識。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幾家;每到一處,鴇兒、姑娘無不笑臉相迎,「大爺」長、「大爺」短地令人應接不暇。鶯聲嚦嚦的吳儂軟語,佛林還聽得懂幾句;巴顏阿一竅不通,只覺得好聽,綻開既厚且寬的嘴唇,笑容沒有斷過。
「喔,喔,我錯,我錯!」妙紅急忙賠罪,「我是一句笑話,溫二爺別生氣。」
「這——,」妙紅急忙聲明:「東西太多,總有些記不起來,或者記錯了的。」
「不要你謝。」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不錯!要問潘三。等他來了,三對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確是不知情,我替你在書辦大爺、刑名師爺;跟大老爺面前說好話,放你回去。」
「你一樣一樣說。」
他教余捕頭將潘三受賄的證據,做個謄本;然後私下將潘三約出來,先恫嚇,後示惠,保潘三無事,但亦不必過問蘭桂姐的官司。
溫世隆點點頭,收起單子,很鄭重地告誡:「妙姑娘,這件事你洩漏不得一點點;只好一個人放在肚子裏。」
「沒有。」蘭桂姐搖搖頭,「我罰咒,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佛四爺,」李鼎提醒他說:「姑娘枕邊的話,只好聽個兩三分。」
七八年前花面狐還沒有這個不雅的外號時,也是個蘇州人說的「小白臉」,而且「小閒」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選。所以李鼎作此調侃。
「原來是要為她贖身!」
「對!不過到了裏頭,心裏會慌,神智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旁邊壯你的膽,包你不吃虧。」
「剛才鬧什麼?出了什麼事?」
「你不要管她。」溫世隆很快地打斷了她的話,「不管打什麼官司,說老實話總不錯!」說完,他轉身要走了。
「這個辦法好!」李鼎由衷贊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縱。」
等溫世隆一走,隨即又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個中年婦人,生一雙銳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什麼?」妙紅急急問說:「地保大爺,你不是說,問完話就讓我走,怎麼還要交保。」
於是妙紅回自己屋子裏去換衣服。心中卻仍有疑問,如果只是來傳喚她到縣;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時,她的疑問,有了解答;只聽隔院喧嘩,雜有哭聲,細辨是蘭桂姐不知跟誰生的一個十二歲女兒小蘭在哭——娘姨來報,六名公差在搜蘭桂姐的房間,查她所窩藏的賊贓;小蘭膽大,居然抗議,不准公差搬她母親的箱籠,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她說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實情,娘姨只好嘆口氣說:「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好去了再說。」
聽這一說,佛林不再那麼愁眉苦臉了;當即打發一個跟班去看巴顏阿;如果沐浴已畢,便好一起去尋芳覓醉。
「那是上門的時候;不算數。」地保又說:「這回給了,下回還要給。總而言之,『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碰上了,只有認倒霉。」
「當然先要拿長洲縣上上下下打通。然後,妙紅找個理由去告狀,譬如說養母虐待之類。縣官判了准她擇配,那時當堂把她領了出來m.hetubook.com.com;願嫁誰嫁誰,那個也不能干預。」
「喏,」妙紅指著瑟縮在一旁的蘭桂姐說:「在蘭桂姐那裏多年了。」
「喔,」溫世隆轉臉問地保:「請問,老兄怎麼知道她要交保?」
「你看,統統都是窗子,一點遮蔽都沒有;我要解手,倒說不准我出去,有現成的馬桶在這裏。等我一坐上馬桶,窗子外面七八張面孔,又說又笑;說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歲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馬桶,朝窗子摔了過去;想想——,唉!」蘭桂姐失聲而哭。
「不是,不是!另有說法。」
「她有她的歪理。她說,北方人脾氣不好;又怕妙紅水土不服,吃不慣麵食;過一兩年或是被攆了出來,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時候,當然回蘇州來找她;她不能不作個預備。把那個『西客』氣得半死。」
「對了!別人讓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馬來;遇見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兒聽我的。」佛林得意地說:「妙紅總不能強過『三蹶頭』去吧!」
「多謝,多謝!」姚二娘拉著她的手稱讚:「真正標緻人才。」
不一會,門簾啟處,出現了一個嬌小玲瓏的麗人,進門先笑,笑得極甜;李鼎便先指點:「竹香,這位就是佛四爺。」
「你不會認錯?」
等她再也想不到,報不出,兩隻箱子裏,都還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動手的捕快便將摔得滿地的東西踢到一邊,空出一片地,舉起箱子翻過來向下一倒,然後隨手一撿,拾起一本皮護書;此物入目,蘭桂姐立刻記起物主,不過她覺得是不相干的東西,不必急急於表明,且看一看再說。
花叢中奧妙無窮,其中的道理要講清楚了,便等於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臨時起意,打算著先向妙紅的假母探探口氣;倘或獅子大開口,竟連還價亦無從還起,便要出之以勢劫的下策。要這樣做,就必須滴水不漏,極其隱秘,所以佛林不宜與妙紅見面,免得引起驚疑。
這地保對「余頭」玩的把戲,還不甚瞭解;覺得有些有出入的話,還是保留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聲:「也許不要,回頭再說。總而言之,沒事!」
話不投機,不歡而散。那夥計回去,自然加枝添葉,將潘三不賣賬的態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頭氣得臉色鐵青,放了一句話下來:「我余某人跟這姓潘的,對頭做定了!」
妙紅不明他的用意,遲疑著答說:「東西很多,一時也記不起。」
「余頭,沒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們這碗飯的,那裏曉得什麼朱三太子?只曉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個脾氣好,肯花錢的好戶頭。再說,我也不識字,只當潘三這本護書裏頭裝的是什麼地契借據,值錢的東西,所以代他收了起來。好在潘三天天在吳縣衙門當差;請余頭把他叫了來一問就都清楚了。」
這是她過慮,傳喚婦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來獻殷勤的,「姑娘,」她說:「馬上要傳你去問了。你們鴇兒娘的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曉得。」余捕頭說:「潘三的那個姘頭,實在可惡。我話已經說出去了,沒有幾分顏色給她看,我這個台坍不起。老畢,你無論如何要撐我的腰。」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軍務上的參贊,是無所謂的事了。如今十四爺要收物望,要寄耳目;東南人文薈萃,財賦雄區,關係極大。你所可報答十四爺的,就是到江南來替他幹這些差使。這話,一定能打動十四爺;到那時候,我到京裏去走一趟。吏部張運青、外清內渾,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爺的關照,我替你把老楊的缺弄過來!」
此人形容醜怪,生了一臉的白癜瘋,姓胡,外號叫做「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風月謀士,而為李煦所深惡痛絕,不准登門。所以他一進門才有那樣的話。
「是人保,還是舖保?」
「潘三呢,有沒有跟你談過這兩個人?」
「你慌什麼!」敲鎖的那個捕快暴聲呵斥:「頭兒不是關照過,叫你一樣一樣說?等找到鐲子再說第二樣。」
「我知道。」
「這一隻。」妙紅毫不遲疑地指出來。
進城作罷,打聽還得打聽。晝長無事;炎暑正盛亦不會有尋芳客上門,姑娘們三三兩兩找個蔭涼之處,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閒天,都在談這件事;不時有人帶來新的消息,所以妙紅坐在那裏就能打聽到許多新聞。
「我也不是見識、閱歷能高過佛四爺去;只是本地的花樣,懂得多一點兒而已。」李鼎要言不煩地說:「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紅見面。」
「『兔子不吃窩邊草』,吳長兩縣,說起來都是蘇州;自己人裝神弄鬼,算那一齣?先說蘭桂姐是窩家;抓不住真贓實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頭上來了。」潘三冷笑一聲:「請余頭眼睛放亮些,我不吃這一套。」
「對,對!」李煦抹去眼淚,「想想實在沒有什麼好愁的。縉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蘭桂姐不能不說實話了,「是潘三的東西。」她說:「有一次忘記在我那裏,我隨手替他收了起來的。」
這兩個人,一個是「甜似蜜」,帶兩千銀子陪著佛、巴二人轉往江寧,去覓天足貌美的侍婢與「年輕有真功夫的好手」。一個是溫世隆,也是帶兩千銀子去替佛林謀娶妙紅。至於「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張南垣的一個族孫;「善做砌末的司務」是由琴寶舉薦他的一個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領了盤纏,託了便人先帶到京裏去了。
「有道理!」余捕頭心領神會地,「我跟潘三說清楚,如果他姘頭帶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幫忙也幫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語氣很溫和,卻比暴跳如雷更來得令人膽戰心驚——居然要殺要剮,潘三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蘭桂姐驚悸之餘,也不免困惑。
溫世隆想了一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我們先小人後君子,大家先說明白,事情辦成功了,怎麼謝你?」
這天上午好夢方酣,突然驚醒;只聽隔院人聲嘈雜,側耳細聽,有句話很清楚:「有什麼事,到了衙門裏再說!」
溫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結長洲縣的捕快,另有敲詐之法。事情做得過分,就會出紕漏;他心裏倒不免嘀咕了。
「就是一隻箱子?」
「鼎大爺是說蘭桂姐;怎麼不熟?熟啊!」
「也好!」
蘭桂姐只好不作聲。那兩個捕快打開箱蓋,一陣亂翻,找到一隻碧綠的金鑲玉鐲,舉以相示。
這一哭出聲來,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來。」她一把拉開妙紅;然後向蘭桂姐瞪眼罵道:「哭什麼?你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讓人看的?」
「要說蘭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這樁壞事,所以蘭桂姐有意獅子大開口,想把人家嚇退。」花面狐又說:「如果蘭桂姐不就範,就把已經淴過一次浴這件事抖出來;教她吃不了,兜著走!」
妙紅喜出望外,連連答應:「有,有!」她笑逐顏開地說:「余頭,我真正感激不盡,不知道怎麼報答你老人家?」
「你在那個鴇兒家?」
「喏,這位地保大爺。」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樣了:「你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
「要長進才好!」李煦又高興,又感嘆地:「我們李曹兩家,從國初至今,三世巴結,才有今天這麼個局面。不過,這十年來,連番挫折,打擊不可說不重;從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在撐著!望七老翁,不知道還有幾年?承先啟後,重振家聲,要靠你們這一輩了!」說著,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聽內幕;據說潘三認為余捕頭無端訛詐,栽贓陷害,又驚動縣官,借勢欺壓,無一樣行為不是「傷道」,邀出江湖前輩「吃講茶」評理,一致認定余捕頭理虧,逼他告退,閉門思過。
「你跟她說: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裏人來送牢飯的時候,帶個信去,叫潘三來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門裏去傳潘三,沒有這個規矩!不能光憑你一句話就出『火籤』。如果你說這本護書是我們長洲縣大少爺到你那裏吃花酒,失落在你那裏的,莫非我們無憑無據,也能夠把大少爺弄來跟你對質?」
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李鼎不善於哭窮訴苦;依舊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脾氣,「自然不比前兩年。」他說:「不過,也還過得去而已。」
聽他說得起勁,連李紳都不覺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慫恿;終於將李紳的功名心,鼓盪得熱了起來。
畢書辦看他如此認真,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到上頭去一趟。你挑我碰個釘子,我只好去碰。」說著,懶洋洋地站起身來。
話還沒有說完,她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趕緊定睛細看,沒有弄錯,是溫世隆帶了個小廝正走了進來。
「我想進城。」
「好吧!勉力為之。佛四爺,請你再說私事。」
「你來了!」溫世隆走過來平靜地看看地保問妙紅:「這位是?」
要告訴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談的一切。關鍵是在妙紅本人;佛林頗有把握地答說:「我拿得住她。不要緊!」
走到第五家,迎出來一個鴇兒,約莫三十五六歲,皮膚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輕時節是煙視媚行的尤物;招呼過了李鼎,看著佛林問道:「這不是佛四爺嗎?」
「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是!」
「不必說!她一定情願跟我。」
「對了!」李鼎接著說:「不過,叫妙紅放心好了,她親娘那裏,我會看情形去悄悄通知;還得替你送一筆錢,作為安家銀兩。」
「自己的箱子,怎麼會弄不清楚。」
佛林談到這裏,李鼎完全明白了,向來親貴王公差人往各省採買物件,辦理私務,都是責成地方官辦差供應;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搖撞騙,地方官無從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謹,只求早離轄境,以致歹徒的膽子越來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發生了假冒「誠親王胤祉巡視五省」的驚人騙局。
「那麼,是誰問呢?」
「還有,這兩天你不管遇見什麼事,不必驚慌;實話直說,包你稱心如意。」
蘇州人稱洗澡為「淴浴」;這是勾欄中的隱語。有些紅姑娘或者由於鴇兒好賭成癖;或者因為本身揮霍無度,以致纏頭雖豐,仍然一身是債,於是假作從良,以代償債務為唯一的條件;所願既遂,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會不安於室,終於下堂,重張艷幟。無債一身輕,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為淴浴。
這樣想著,不由得脫口問道:「潘三爺知不知道這裏出了事?」
「蘭桂姐!」妙紅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會時,卻讓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因此,這一席離筵,竟不見絲毫惜別之意。歡飲已足,乘興登船;李煦親自送到閶門外南新橋碼頭,再三叮嚀,明年一定要歸娶。直到一棒鑼聲,官船啟椗,才坐轎回城。
話是這麼說,卻拿潘三無可如何;因為畢書辦就只有「敲山震虎」這麼一計;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張牙舞爪,作勢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來,就只好趕快遁走。
「小姐,你發瘋了!」阿寶神色凜然地將她的袖子一拉,並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蘭桂姐的閒事管不得!妳不要惹火燒身。」
她彷彿聽人說過,本坊的地保外號「王老實」。這一記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話要問:「要問我什麼話?」
「大致如此。」李紳答說:「川陝、雲貴兩總督;陝西、甘肅、四川、雲南、貴州五省巡撫,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在恂郡王節制之下,又有上諭,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過,為了尊重吏部的職權,總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裏無行不准就是!」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禩貝勒想買兩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順,要禮節嫻熟,這都還不難;難的是要天足。否則,不合旗下的規矩,而且小足伶仃,趨走不便,何能當差?
來人是余頭的一個得力夥計,警告他說:「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幾年前那樁大案,你奉命差遣,腳步是不是站得很穩?」
佛林聽罷,深深點頭;定神想了一會,忽又不以為然,「還是不行!」他說:「妙紅有親娘在木瀆鎮;她養母一定會找上門去鬧;說她把女兒藏起來了。」
「這怕什麼?證據在那裏?我派人幫她親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誣告,還可以跟她要女兒。官司輸不了!」
「既然過得去,我可要老實說了。我這趟差使,你想必已經知道了。八爺有一萬兩千銀子在你老太爺那裏,我想支一半。」
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異,帶著些負氣的意味;妙紅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謹慎地答一聲:「是。」
「是了!我聽你的招呼。」巴顏阿向李鼎又說一句:「失陪。」隨即轉身而去。
「不甘心又有什麼法子?」花面狐說:「蘭桂姐的姘頭是吳縣的捕快。」
「好!」李鼎向佛林說道:「佛四爺,你的事,我託他。」
這就可想而知了,當余捕頭派人跟潘三去談時,他不但不會領情;而且覺得長洲縣捕快的做法「傷道」,是不會有好嘴臉給人看的。
「原來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辦了;當下默默盤算了一會,開口再問一句:「佛四爺,你真的有把握,讓妙紅幹什麼,她就會幹什麼;事先不會洩漏秘密?」
「好罷!」溫世隆格外叮囑:「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腳步站穩,自然不怕。」
這是個很可以撈摸幾文的機會,花面狐不覺精神一振;但聽李鼎說事須迅速,須在十天、半個月之內辦成,不覺又冷了心。
余捕頭不理她,管自己問:「妙紅寄放在你這裏,有多少東西?」
「這話就很難說了。蘭桂姐當然會遞狀子。告她捲逃,告——。」花面狐突然縮口。
「喔,誰寄放的?」
誰知最後是妙紅本人出了新聞。「趕快,趕快!」有人來報:「妙紅,你也要進班房了!」
聽得這話,巴顏阿很知趣地站了起來;「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說:「失陪,失陪!」
「溫二爺,溫二爺!」她離座大喊。
「喔,」妙紅突然想起,「姚二娘,見了縣大老爺,我要怎麼說?」
這些篾片,向來揮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來。一個個衣飾華麗,言語便給;禮數之周到自不在話下。寒暄既畢。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巴顏阿賦性平和,拙於交際;只好知難而退,來請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氣,不是好打發的人,只為離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萬萬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這口氣,只求讓巴顏阿能夠交差。
聽得這話,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說老實話,否則也許三千銀子就能打發,而且還的是正項,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債務。這跟為了過關,白墊上四千銀子,大有出入。
「那麼保什麼呢?」
「帶人!」門外有人在喊。
溫世隆大出意料,「那麼,」他遲疑地問:「我倒請問,老大哥這樣子費心費力,所為何來?而況,就算你老大哥講義氣;可是皇帝不差餓兵,長洲縣班房裏的那兩位朋友怎麼辦?」
「是啊!虎邱歸長洲縣轄管。」
「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難色,「江南人家女兒,不纏足連找婆家都難;大腳丫頭非醜即蠢。而況時間又是如此侷促。」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緊挨著刑房;人犯到案,先羈押在班房。倘是盜案、竊案,先由捕頭問;再由刑房書辦問,這兩道關要過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筆錢。但蘭桂姐未曾花錢,亦未吃苦頭;表面上看起來是潘三來打了招呼,放他一個交情,其實另有算計,故意放鬆一步。
是這樣的作用!妙紅大為興奮,「溫二爺,」她故意笑著問:「你不是拿我開胃,弄個空心湯圓給我吃吧?」
「瞎說八道!」妙紅又驚又氣,「我犯了什麼王法,要進班房?」
「只不過不到妙紅家,別處還是可以去。」
抬來三隻箱子,兩隻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隻樟木箱。自己的東西,蘭桂姐自然認得,氣急敗壞地簡直要跳開了。
這個打算看來很厲害,但卻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蘭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覺顏面無光;若說自己出了事,縮頭不出,反倒推到蘭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吳縣衙門裏的這碗公事飯,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這樣辦,就很妥當了!」佛林拱手道謝:「費心,費心!」
「從前吳三桂開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號稱『西選』,那當然是侵奪朝廷的權柄。不過,十四爺的情形不同,我記得前三年有上諭:『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並護軍校、驍騎校缺出,令大將軍即行補授。』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統;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爺都有權調補,那麼,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說了。」
「那就再邀幾位客來。可是,」李鼎躊躇著說:「邀誰呢?」
「你認不認得字?」余捕頭問。
「算了!算了!隨身衣服算得了什麼?到了南京,曹織造那裏的綢緞,比我們蘇州的還好,寧綢、寧緞,佛四爺替妳去要幾十匹來,新衣服讓你一輩子都穿不完。」
「對!謀定後動,我決不會冒失。」
「你當做強盜一定要殺人放火?」阿寶緊接著說:「她是強盜的窩家。」
「好!」花面狐說:「這要託令親江寧曹家。」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過了一會才說:「世界上『七十鳥』就沒有好東西;蘭桂姐尤其壞。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自然是縣衙門裏的差人來捉,地保領了來的。說蘭桂姐做強盜!」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鎖的。只知道有一隻錶,後面蓋子打開來,裏面有張畫,畫的是赤身裸體的西洋美女。」
於是有人感嘆:李家不比從前了!在從前,李家上千銀子買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強中乾,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這些議論一傳十,十傳百,愈傳愈不堪;終於傳到了李煦的耳中,氣得生了一場病。
「自然是告鼎大爺仗勢強搶。」花面狐提醒他說:「這個名聲很難聽噢!」
「自己心愛的東西,沒有記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說著,溫世隆打開墨盒,取張紙鋪在桌上;好整以暇地,顯得十分從容。
原來風月場中,專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鑒貌辨色能言善道,專門為有錢的大爺助興湊趣。「鑲邊」白吃以外,有時還可以撈摸幾文;如果運氣好,有闊客要置產買古董,從中奔走說合,一筆中人錢,足夠一年澆裹。遇到乍入花叢,目迷五色的鄉下土財主;設局詐騙,坑得人傾家蕩產,亦是常有之事。
「錯了,錯了!」畢書辦打斷他的話說:「我教你個敲山震虎的法子。」
這一頓排揎,使得畢書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不自在;不過想到余捕頭的神情,無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詞軟磨。
趙師爺的打算是,將潘三曾經受賄的證據,交給本縣縣官;吳長兩縣常有酬酢,找個機會把東西交了給吳縣知縣,表示關照之意。同時不妨暗示,潘三可惡,應該有所懲罰。吳縣知縣定能默喻,也一定會顧交情。
「怎麼能算了?大家都曉得我跟潘三較上勁了,如果扳不倒他,吳縣地界的案子,我就辦不動了,只好辭差。」
「我看沒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對那個老鴇,你只要說潘三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問她東西到底是那裏來的?這一下,不就要怎麼收拾她,就怎麼收拾她了。」
「俗語說的:公門裏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說: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會還你八分。不要當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說,一面眼角不斷瞟到妙紅手上。
「蘭桂姐說,這三隻箱子不是賊贓,兩隻是她自己的,一隻是你寄放在她那裏的。所以傳你來問;你看,那隻箱子是你的?」
於是將花面狐的計謀,從頭檢點;溫世隆很仔細地考量了每一個細節,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將妙紅找了來有話要問。
這雙安一請,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說:「四爺沒有過江,就該給個信,讓我好接你去。事先一點風聲沒有;我還核計著,總得月底才到,不想這麼快就來了。」
妙紅知道,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姚二娘請坐!」隨手又遞了一杯茶過來。
從蘭桂姐被捕時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談這件事;內幕愈出愈奇,傳聞愈來愈廣,將蘭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來。眾口相傳,花面狐受李鼎所託,設局騙出妙紅,送與京裏來的一個大官作妾。李鼎不費分文,送了一個大人情。
「是!」蘭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說:「翡翠金鑲鐲子一隻;珍珠——。」
「你叫妙紅?」余頭問說。
蘭桂姐也聽潘三談過衙門裏辦案的情形,一看要錄供,便知事態嚴重,不由得就有些發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說實話;該殺該剮沒有你的事!」
「這就不大清楚了。不過以蘭桂姐的為人,說能分一份給妙紅,那就變成新聞了。」
李鼎心裏倒有些懊悔,此事應該只做不說,因為買那樣兩個女孩子,至多千把銀子,可以報一千銀子的花賬;一說,機會就失去了。
「什麼叫衣錦還鄉?縉之,這就是!」李煦興奮得滿臉發紅。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號的「大少爺」;如今雖非昔比,但邱姐提起來的人,大都熟識,而且幾乎無一不曾受過他的好處,請來作陪,一定會把場面繃得熱鬧有趣。於是隨意點了四個,由邱姐派人分頭去請。
最大的屋子,照例歸最紅的姑娘住;不過邱姐手下最紅的一個姑娘,為徽州巨賈邀到黃山避暑去了。
「這又是何道理?」
「原來是佛四爺;那就更難了。」
「是——?」妙紅知道她必是受辱;卻不知如何受辱?
「不是給過『草鞋錢』了嗎?」
「怎麼?」妙紅越發困惑,「溫二爺,你要開單子?」
轉念到此,他已完全瞭解,只要將他的差使辦妥當;復能償他的藏嬌之願,欠禩貝勒的一萬兩千銀子,縱不能一筆勾銷,眼前的這個關,坦然可過。然則佛林的公私兩事,亦等於就是他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處。
「妙姑娘,」溫世隆說:「你說,只要把你寄放在蘭桂姐那裏的一隻箱子取了回來,你馬上就跟佛四爺走。這話算不算數?」
「不錯!」蘭桂姐答說:「馬上可以叫她來問。」
李煦指的是蘇松糧儲道,正黃旗漢軍楊本植。江蘇全省七府一州,總督、巡撫分治;江蘇巡撫下轄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而這四府皆歸蘇松糧儲道所管,權勢赫赫,足與「三大憲」相頡頏,如果李紳能做這個官,在座的人誰也無法想像那是如何熱鬧有面子的一件事。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裝腔作勢地辭謝。
「那麼,有個名字,你總聽見過;朱三太子?」
李鼎將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所覺得不解的是:「妙紅是怎麼個想法?莫非甘受蘭桂姐利用;還是有什麼好處,譬如詐騙來的錢可以分一份?」
「怎m•hetubook.com•com麼?」妙紅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強盜?那裏會有這種事!」
「誰來捉?闖的什麼禍?」
妙紅是在外間,有門而不閉,而且還有條凳可坐;剛剛坐定,鐵窗上立刻出現了一張首如飛蓬,形容困頓的臉,急促地喊著:「妙紅,妙紅!」
「只要心定下來,話就不會說錯。妙姑娘,我教你一個秘訣:不問不開口,話要說得少。一句話可以說盡的,千萬不要用兩句。」
「怎麼說?」
「這當然可以。只要縣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為娼的法例去辦,不過,為了穩當,妙紅應該另有一套說法。」
李鼎是紈袴子弟,最好虛面子;兼以年輕臉皮薄,一聽他這話,臉就紅了,含含糊糊地答說:「也不怎麼樣。」
因此,一見了余捕頭,她先開口說道:「余頭,你們把妙紅找了來,再好不過。妙紅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倒問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過窩家。」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我怎麼能不急?千辛萬苦,積下來一點東西,後半輩子都要靠它,現在沒到官裏;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賊贓,也不過不吃官司,東西要拿回來,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來,你倒想想還能剩下什麼?」說著,眼淚已忍不住滾滾而下。
「是這麼回事——。」
妙紅始而大驚,繼而失笑,「這不是活見鬼的事!」她說:「蘭桂姐做強盜搶了那一家?說這種話的人,簡直沒腦子。」
「對!我替你開張清單。為什麼呢?」溫世隆自問自答:「單子開出來看,從寬估一估,看值多少錢?如果箱子拿不回來,照樣賠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嗎?」
「你的公事飯吃到那裏去了!」幕友的職責是所謂「佐官檢吏」,所以對書辦可用嚴厲的詞色訓斥;趙師爺迎頭給他一個釘子,「這種案子怎麼能翻?你知道這個案子?這是總督、巡撫都頂不住的謀反案子,但願無事,上上大吉。倒說十幾年前,已經結了的案子,為一個捕快來翻老賬!你是老米飯吃膩了是不是?」
看在寶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臉來,想了一下,神色嚴重地說:「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從你嘴裏打聽消息。你跟她碰碰頭可以,有關你的話,一句不能說。你不要忘記你自己說過的話,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這一層先不去說它;我且問你,如果要做,應該怎麼做法?」
那知蘭桂姐教導之下,妙紅卻哭哭啼啼,難捨難分;一面哭,一面自訴心事,前路茫茫,飄泊無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過來跟她說好話,談條件;三千銀子替她贖的身,結果再花三千銀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緣。
「這隻箱子是你的,你具結領了回去。」余捕頭說:「你有沒有保?」
「喔,」李鼎不免詫異。「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
開箱檢點,妙紅所報,件件都有著落。余捕頭吩咐不必再看,照舊將箱子關好。
「我也剛聽說。」
「是他!不錯,我跟他在茶會裏常常碰頭。不過,我想不到他是這麼樣一個人?」余捕頭又轉臉交代:「小黃,錄供。」
「這是誰跟你說的?」
「我那裏知道?」妙紅亂搖著雙手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蘭桂姐會是強盜的窩家!」
「其中大有奧妙。鼎大爺問到我,算是找對人了;別人真還不知道。」花面狐緊接著說:「我也是聽她酒後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這個老騷|貨存心不良;妙紅已經淴過一回浴了,她還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長莫及,鴿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見得飛出來就能飛回她手裏。」
「咱們找幾個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說。
小黃一看,本無表情的臉,忽然變得緊張了;雙眼亂眨,彷彿很困惑似地,然後走到余捕頭身邊,耳語了一會。
小黃是個又瘦又小的後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臉色蒼白,像個窮酸書生;手裏捧著一個卷夾,站在余捕頭旁邊,一言不發。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紳哥,」他舉杯說道:「萬里之行始於今。虔祝順風。」
妙紅是被傳來作證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後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專供打官司的人歇腳、約會、說合。地保「王老實」受命將妙紅帶到一家字號,名叫「六順」的茶店,坐定下來,開口說道:「妙紅姑娘,你城裏有沒有熟人?」
乾脆倒是乾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躊躇著說:「她養母不會鬧嗎?」
「不要去!」她低聲叮囑。
兩百銀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靈,隨即說道:「鼎大爺,我如果出個主意,辦成了,你賞不賞?」
姚二娘還待謙讓,故意裝作不見的地保王老實卻忍不住發話,「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說:「自己人,用不著再說客氣話。」
「那一定記得。」
蘇州的十里山塘,與秦淮舊院齊名。八十年前,中原殘破;而一江之隔卻是紙醉金迷的樂土。桃花扇底,烽火不驚;曲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鉅卿的韻事在流傳?
蘭桂姐一聽這話,疑惑多於驚訝,毫不遲疑地答說:「我倒不知道。居然還有單子。」
「嗐!」佛林微有不滿;率直說道:「老弟台,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拿你當自己人,請你說老實話;你怎麼跟我耍花招呢?」
其餘諸人,不必小魏詢問,各人自己說了名字。局票剛剛發出,來了個不速之客;一進門便說:「鼎大爺,總算讓我見到了!」
「是!」李紳點點頭,放下酒杯傾聽。
他是有了新的發現;余捕頭卻是故意做作。這本護書裏面有些什麼東西,他已經看過;本想馬虎了事,只為蘭桂姐出言不遜,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緊把柄,掀起一場風波來。
走過去一看,是一桌盛饌;佛林便不以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這麼客氣,」他說:「蹧蹋糧食還其次;人少菜多,吃著也不香。」
「妙姑娘,這叫什麼話?」溫世隆很認真地,有些怫然不悅的模樣,「你把我們織造府這個欽差衙門看成什麼地方了。」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慌,催促著說:「怎麼樣,行不行?不行,咱們再想別法。」
「照這麼說,妙紅又豈能甘心?」
「那,我來薦賢。」小魏說道:「李小寶家翠文,大將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說完,自作主張寫了局票。
「嗯,嗯!」妙紅將一件簇新的藕色紗衫拋在床上,連連點頭:「虧得你提醒我!」
為此,迭有上諭,嚴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搖生事;而且定下兩條律例,一條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撫奏聞。如無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馬者,即行參究,詐騙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應,革職治罪;督撫隱匿不報,降二級調用。另一條是,皇子差人採買物件,應將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將情由聲明所指稱之皇子,並將物件呈送。
「辦法多得很;只要妙紅聽話,始終不會改口,怎麼辦都可以。如果妙紅心向著鴇兒,那就神仙也沒法子。」
「蘭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窩藏的賊贓,人家詳詳細細招供了,我們開了單子在這裏。」
這一罵,使得蘭桂姐愈感委屈;但卻只能飲泣了。妙紅自然也是傷心慘目,只好強作不見;找一個蘭桂姐所望不見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語。
「那就不知道了。只說是句與你不相干的話;問完馬上放你回來。快,快,馬車在等。」
於是李鼎凝神細想了一會說:「佛四爺,你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辦妥當。不過你得聽我的。」
各省州縣衙門的規制是一樣的,一進朝南的大門,沿著甬道,兩排平房,東面是吏、戶、禮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統隸於三班,皂班是內勤,縣官升堂,站班執勤的衙役,與管監獄的「牢頭禁子」,都歸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為一管拘捕;一管偵緝,其實混而為一,總稱「捕快」;兩班的頭腦名為「都快」,俗稱「捕頭」,是一縣之中最威風的人物之一,那怕縉紳先生見了他,都不免假以詞色;客氣的稱呼是一個「頭」字,姓王的叫「王頭」;姓李的叫「李頭」。長洲縣的捕頭姓余,自然就叫「余頭」。
不過亡羊補牢,亦尚未晚;一轉念間,硬著頭皮說道:「佛四爺,不瞞你說,情形雖還不錯;不過江南是所謂『五荒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現款調度比較難;家父預備了四千銀子在那裏,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湊付著花?」
這個假冒誠親王的騙子名叫孟光祖,大搖大擺地出了京,自稱「奉旨巡視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員,跪接跪送,供應極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為直隸巡撫趙弘燮手下,看出破綻,於是一面奏聞;一面查拿,孟光祖凌遲處死。
余捕頭沒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沒有能將她嚇倒;聽她這一番話,理路清楚,態度泰然,看來再拿話嚇她,亦無用處。不過她要想脫身事外,卻沒有那麼便宜。想一想,只有一個藉口可以把她關起來。
「你怎麼會有這本護書?」余捕頭問。
「不要問!」溫世隆截斷她的話,「我替佛四爺辦事,還能害你嗎?自然一切都是為你好;你只記住我的話,包管錯不了。」
妙紅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爺,你知道的,我吃這碗飯,熟客很多。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問這句話?」
「我知道了。」
趙師爺拈著兩撇鼠鬚,沉吟了好一會說:「只有一個法子;不過要等機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氣再說。」
佛林作了個詭秘的笑容,「俗語說的是:『沒有金剛鑽,不攪碎磁器』;老弟,揚州有匹有名的『瘦馬』,外號兒叫做『三蹶頭』,你聽說過沒有?」
李鼎深深點頭,「言之有理!」他問:「妙紅的身價,你知道不知道?」
這時已走來兩名捕快,先將皮箱抬到中間;蘭桂姐一大串鑰匙是坐臥不離的,正從鈕扣上解下鑰匙圈要找尋時,有個捕快,已「噹」地一下,用手中的鐵尺把鎖敲掉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說:「多花幾文,多雇人去找;以蘇州人材的出色,我想亦不見得沒有。」
「當然,」他說:「公事公辦。潘三雖是熟人,案子太大,那個也擔待不起。不過,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這種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緊東西,他為什麼不老早毀掉,免得留個把柄;又不好好收起來,隨隨便便丟在你那裏?情理上太說不通了。」
等唸到「西洋美女金錶一隻」,蘭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唸了,不要唸了!」她亂搖著手說,「我知道了。」
「這不要緊。十樣記得七八樣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不是什麼碰釘子不碰釘子!」余捕頭一把拉住他說,「我不管你碰不碰釘子;我現在是談公事!」
「不忙!」姓田的差役說:「這裏風涼,坐一會再走也不遲。」
一面想,一面報,費了半個時辰才報完?溫世隆問道:「還有沒有?」
「師爺,沒有你老人家體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頭,就靠一個面子;不然寸步難行。現在正有兩件竊案,要余捕頭上緊去查,如果氣一洩下來,於破案亦有妨礙。」畢書辦緊接著說:「現在不談公事,就當余捕頭吃了人家的虧,請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個主意出口氣。」
「自己人不必客氣。還有件事,佛四爺聽了也一定高興——」
「是妙紅寄放在你這裏的?」
「我騙你幹什麼?如果我說話不當話,人家不會叫我『王老實』了!」
「喏?」蘭桂姐舉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紅。」
就這一句話,使得驚魂甫定的妙紅,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溼透了她剛換上
m.hetubook.com.com身的那件藕色紗衫;一頭黑髮經汗水浸潤,又光又滑倒像緞子。
「你是實話?」
「我們那裏的地保大爺王老實。」妙紅辨出溫世隆「你來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張口就問:「溫二爺,蘭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蘭桂姐在裏間,跟監獄一樣的鐵窗、柵門;空宕宕地除了一領破草蓆,一隻沒有蓋子的馬桶以外,一無所有。
「妙紅姑娘,來,來,你別怕!沒事。」地保開出口來,異常溫和,「馬上到縣衙門裏轉一轉,還來得及回來吃夜飯。快去換衣服。」
「是不是這個?」
聽得這話,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雙眼,盯著李鼎看;臉上的表情,無聲地道出了他心裏的話:「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爺,亦會有此無賴行逕!」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勸:「一個人的運氣,總有好有壞;如今眼看家運又要轉了,老爺正該高興,好端端地,又傷什麼心?縉之動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諱?」
「看樣子,你七八年前還可以跟她講講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怎麼不算數?」妙紅斬釘截鐵般堅決,「一定!」
「一個字都不假。」
妙紅答得很坦率,她說從「淴浴」以後復歸舊巢,即是自由之身;但雖無賣身紙或代替賣身紙的借據之類的契約在蘭桂姐手裏,卻有個口頭約定,依傍蘭桂姐的門戶,以四年為期;期前從良,須納銀四千。這是個很苛刻的條件,但因蘭桂為她設計「淴浴」之時,便扣住了她的兩隻箱子;風塵中幾年的積蓄,都在裏面,首飾皮貨,約值五六千銀子。所以不得不受惡鴇的挾制。妙紅表示,只要有辦法能把她那隻箱子原封不動收回來;她不必佛林破費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願跟你回京裏去;稍有勉強,說不定就會節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時也說不盡。」
「好啊!只要你有這句話,我為什麼不聽你的?」
蘭桂姐一聽這話,心都涼了;央求著說:「不與我相干的事;余頭,請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隨傳隨到。」
「好!這一層我來弄它清楚。」李鼎又問:「如果妙紅肯倒肯,膽小不敢出頭,能不能把她接出來,遠走高飛?」
李鼎知道,不但名聲難聽,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說下去!另外換了件事談,想買兩個面目姣好,卻須天足的女子,帶進京去作朱門的侍婢。
「就是吳縣班房裏的。」蘭桂姐特意點他一句:「他也常跟余頭在道前街吃茶的。」
當然,這話一時還不便說破;李鼎只這樣答道:「無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爺若要好事成雙,一勞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沒有說。」
「這很難,要慢慢去訪,心急不得。」
「交情有,不過,只好她講。」花面狐問道:「鼎大爺是什麼事,要我跟她去講交情?」
「佛四爺,你先歇一會。」邱姐急忙接口,「姑娘都在洗澡、梳頭;快來了。」
李鼎盤算了一會問道:「譬如說,有人替姑娘贖身,鴇母獅子大開口,不准她從良,這能不能告呢?」
「有,有!」邱姐一迭連聲地;接著便報了幾個名字,供李鼎選擇。
「華陽國志:蜀使費褘聘吳,武侯在成都南門外餞別,費褘自道『萬里之行始於此』;以後那座橋就叫萬里橋。小鼎剛才那句話,套用成語,脫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長進了。」
「蘭桂姐闖了大禍。」有個花名小珍的姑娘說,「捉了去了!」
「好!說第二樣。」
家廚精製的筵席,仍舊設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與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紳上坐;他堅辭不允,仍按家人之禮,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紳、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鼎大爺你想,一去一來,還我自由,平空得了兩筆身價銀子;這種好買賣,天下世界那裏去找?為此,蘭桂姐念念不忘,總還想照樣來一回;那裏就肯輕易將妙紅放走?」
「現在要輪到你了!」余捕頭說:「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說得不錯,我公事公辦,照樣發還。」
蘭桂姐知道一句話闖禍了,急忙賠不是,已難消余捕頭的新仇舊恨。原來吳縣捕快,自恃大縣,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長洲縣的同行,言語神氣之間,總不免多少帶出一種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氣浮,開罪於人,更是常事。余捕頭積忿於心,已非一日;所以這一次聽部下攛掇,根據花面狐的獻計,預備栽贓陷害蘭桂姐,好好敲她一筆時,先還有些躊躇,及至聽說蘭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勢,刻薄姑娘,才下定決心,照部下獻議行事。
妙紅想了一下說:「我不放心蘭桂姐的官司,想進城去打聽打聽。」
「恐怕要找保——。」
「單子上這些東西是有的,在我那裏。不過不是賊贓,是人家辛辛苦苦掙了來,寄放在我這裏的。」
「咦,鼎大爺,你幾時看中了妙紅;怎麼我不知道?」
「是余頭手下的人告訴我的,說妙紅姑娘來了,只要問兩句話,就可以飭回。不過要備個保在那裏。」
「這樣的太陽,又是日中;有什麼要緊事等不得?」
「一點不錯。」
說這話的另一個姑娘,是幸災樂禍的口吻。妙紅心知其故;蘭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著姘夫是吳縣捕快,當作一座靠山,有時還不免打幾句不該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裏,請你吃一頓『皮巴掌』。」之類。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會不會吃「皮巴掌」?
識得厲害的蘭桂姐,心裏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踐,蹧蹋了兩箱子的衣飾,也就無事了。所以將心一橫,只是想一樣,報一樣;隨那兩名捕快在箱子裏亂翻亂摔,視如不見。
「小黃,」余捕頭呶一呶嘴,「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唸給她聽。」
「二兩就二兩!」妙紅嘆口氣,「最好一輩子不要進衙門。」
「對了!」佛林說道:「你舒舒服服洗個澡,等著我;回頭有你的樂子。」
見此光景,娘姨自悔魯莽,「小姐,小姐,」她趕緊安慰著說:「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李鼎將花面狐獻議,到江寧去覓貌美而又大腳的女子的話,細細告訴了他。
「交情如何?」
「這就行了!」李煦大為起勁,拿起銀鑲牙筷,點著雲南大理石的桌面說:「縉之,我為你借箸代謀。軍功不論出身,你是大將軍的謀主,委你署理一個道員,無須要有別的資格;這一層,只要你肯開口,十四爺無有不准之理。是嗎?」
妙紅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話一點不錯!一個不懂好歹,不變了畜生?」說著,取下指上的一隻藍寶石戒指,拉過姚二娘的手來,將戒指套入她手指。
妙紅復又深深下拜,稱謝不止,然後隨著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實替她料理一切。
「你看,地保都來了!」
這是為了防止假冒,如果確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別論。不意蘇州府公事公辦,要照上諭辦理;而凡此治園林、立戲班、雇護院,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據實上奏,也許天顏震怒,八阿哥胤禩會受嚴責。所以佛林說蘇州府是「開攪」。
提到「妙紅」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驚喜之狀,漸變躊躇之色,復歸平靜之態;點點頭說:「咱們先說兩句私話。」
最後一句話惹惱了余捕頭,將桌子一拍,站起身來瞪眼戟指罵道:「娘賣X,你說點啥?你當你軋了潘老三這個姘頭,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來,先料理了妙紅的這隻箱子再說!」
正在換出客的衣服時,恰好她房間裏的娘姨阿寶由外面進來,見了便問:「小姐要出門?」
「那就不要緊了!長洲縣蔣大老爺跟我們府裏是有交情的。」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個蒙古人,名叫巴顏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階還低一等,是從五品的三等護衛,但以年齡較長,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稱。李鼎自居於晚輩,叫他「巴大爺」,很恭敬地請了個安;巴顏阿木訥而謙虛,照樣還了個禮,寒暄數語,便斂手旁坐,再無別話了。
「是乾是濕,咱們管不著了。」李鼎向佛林說道:「我陪佛四爺回去,還有話要奉告。」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娘姨點點頭,換了衣服,陪著妙紅一起進城。
「當然要問的,不然找她來幹什麼?」余捕頭把擱在桌上的腳放了下來,喊一聲:「小黃!」
「你認!」小黃指著問:「什麼字?」
蘭桂姐心痛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怒火燒得她臉紅如火,汗出如漿,不過她到底是積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無意中闖了大禍,倘或稍欠沉著,不知會有什麼不測之變,所以強自保持鎮靜。
話雖如此,到底同在蘇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聯絡的。妙紅心想,有潘三在,蘭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長洲縣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於太難為她。這樣想著,倒替蘭桂姐略感寬慰。但想到溫世隆的話,心裏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與己有關?因而匆匆漱洗,決定親自進城去打聽一番。
為了軍前的差使要緊,絲棉襖雖已裝船運出,李紳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廣延親友,張宴為侄子餞行;動身當天的午間,特設家宴也還有許多心腹言語,鄭重叮嚀。
「一隻。」
過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館中傳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來是余捕頭占了上風,那知不旋踵間,又傳消息,余捕頭突然因病辭役,長洲縣捕頭,另外補了人。
「到了廟裏不能揀菩薩燒香。」他輕聲說道:「男的也要打發。」
到此自然卸去長衫;邱姐親自帶著人照料,熱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臉;然後奉茶敬果;張羅半天,卻始終未見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你不必往下說,聽我的。」李煦有力地揮著牙箸,「十四爺不吝祿位之賜,不過,不肯放你離他身邊。那時候,你就有一番說詞了!」
李鼎經手的事務,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兩個人,撥出四千銀子,對佛林與巴顏阿,無論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那麼,」蘭桂姐急出一句話:「我尋保人。」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問道:「這屋子是誰的?」
「大概半年前,有個山西客人要替妙紅贖身;蘭桂姐說:別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兩千。」
「喔,」李鼎問道:「何以見得?」
妙紅無奈,只好問說:「要多少呢?我又沒有帶錢。」
「怎麼呢?」
衙門!妙紅一驚;不由得就想起了溫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開房門出去,隻影皆無,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紅重新回房,換了件衣服,攏一攏頭髮,拿冷手巾擦一擦臉,也想趕了去探個究竟。但就這麼片刻耽擱,人聲已由近而遠;同院的姐妹亦都回來了。
「何必呢?」畢書辦勸他:「動閒氣要『摜紗帽』,說出去給人笑話。」
「王大哥這麼說,我就老實了。」姚二娘緊接著說:「老田,我看就過去吧,這樣熱的天,早早完了事,他們兩位好回去。」
「那老鴇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這件案子。」
「姚二娘,」妙紅央求著:「我跟她說兩句話就回來。」
「請放心!」李鼎滿口應承,「我一定能讓巴大爺圓滿交差。擅做砌末的人,現成就有在那裏;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興人張南垣,他有個孫子,能傳祖業,我明天就託人去接頭;會武的,有點難,蘇州府不出這種人材。不過也不要緊,可以到江寧去找。」
李鼎點點頭說:「佛四爺跟她較量過?」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深怕他打退堂鼓,趕緊安慰他說:「溫二爺,你請放心;這件事可收可放,操縱由心;到時候見機行事,不會讓你擔當不了和-圖-書。」
其時地保已經帶著公差來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腳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鍊子,便是手銬,再不然就是兩尺來長的鐵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處亂轉,一副捉拿江洋大盜的架勢,嚇得妙紅心驚膽戰,面無人色。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壓低了聲音問:「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妙紅弄出來;倘或要長洲縣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說:「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從。」
話風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實轉臉去看妙紅時,恰好碰上姚二娘拋過來的眼色,心裏越發雪亮。妙紅當然也能意會,所以等地保一站起來,立即跟了過去。
連宵苦熱,加以有事在心,妙紅每天都要到後半夜清涼如水之時,方能入夢;這一覺自然要睡到近午時分,方能醒來。
「行是行,不過要妙紅肯聽話。」花面狐又說:「不但要肯聽話;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願,這件事才做得成功。」
邱姐經營的這座勾欄,一共有六間房;最大的一間在樓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設法跟原客疏通情讓。費了好半天工夫,居然辦到了。於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肅客上樓;在東首一間,前後打通,南北窗戶、面東的屏門;此時湘簾高捲,門戶全開,晚風滿樓,宿汗全消,佛林大為讚賞。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見了;一見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即說道:「來,來!坐下來,我正有事找你。」
李紳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長進了!」他向李煦說:「看得出很用功。」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寶又說:「不是有句老話,『補快賊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窩家,一定是由潘三這條線上來的。『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這種事,避嫌疑趕緊躲開還怕來不及;小姐,你怎麼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她一定要問你,家裏怎麼樣,你就說平安無事!千萬不可告訴她,到她那裏去搜查過。」
「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緊;不過『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回頭你的口供要當心,說錯不得一句。不然,證人變成被告,可有苦頭吃了。」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興地說:「既這麼著,我自己上江寧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寧才有著落。」
「那好!明兒我把妙紅弄出來跟你見面;你跟她約好日子,帶她回京。豈不乾脆?」
「只要辦得成,我一定照送。」
李鼎想了一下說:「這樣,你先坐下來;等我敬一巡酒,盡了做主人的意思,咱們到那面談去。」
「啊,啊,」李鼎不待他詞畢,已心領神會:「不錯,不錯!若說訪求,自然要託舍親。」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罷。巴顏阿不解淺酌低唱的情趣,同主人率直表示,這夜不想回萃春園了。勾欄中亦分三等九級;像邱姐這裏的姑娘,絕無初見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託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卻不肯。最後還是李鼎說好說歹,哄得湘琴點了頭,許了巴顏阿「借乾舖」。
佛林老遠就喊;李鼎還來得及行禮,先雙腿一蹲請個安;站起身來疾行數步照樣再行一禮,這是不像磕頭那樣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顯著交情深厚的「請雙安」。
小黃自然停了下來;余捕頭不慌不忙地說了句:「你管你說。」
這個法子差強人意,余捕頭的氣平了些。當然,蘭桂姐不能不釋放,箱子也不能不發還;打爛的東西,當然也決無賠償之理。
「不錯,張廿一、張廿二。」余捕頭問:「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我懂。」
妙紅收斂笑容,凝神細想了一會說道:「珍珠頭面一副;金鐲子兩對,一對重四兩八錢——。」
「沒有帶錢倒不要緊,只要說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碼得送二兩銀子。」
這是以倦勤為要挾;但明明是意氣與私利之爭,偏說不能整治潘三,便於辦案有妨礙。畢書辦只好去跟趙師爺商量。
「那就請你多託幾個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話,便又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兩百銀子。」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李鼎心想,這件事也很難辦;妙紅的假母是勾欄中有名的厲害腳色,慾壑難填,只怕兩千銀子都辦不下來。果然如此,難題又落在自身;因為很顯然的,佛林自有那一萬兩千銀子的憑藉;方才承諾「只使四千銀子」,無形中有個附帶條件,此數能讓他了卻公私兩事。否則,就不是這樣好打發了。
「嗯,嗯!」妙紅有些領悟了,「我只顧我自己,該說什麼說什麼。」
「相幫已經去通知了。我看沒有用!人家長洲縣衙門,管他吳縣屁事?」
打通刑房書辦容易;因為書辦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繼,形同世襲,不但幾代淵源,關係深厚;而且如狼如狽,利害相共。不過,刑書懂律例、識利害,見識畢竟要高些;長洲縣刑房的畢書辦,聽得余捕頭細說了經過,神色上顯得不甚起勁。
「喔,」李鼎越發詫異:「為什麼不願妙紅嫁到北方?」
「我們頭兒。」姚二娘說:「回頭你客氣一點,稱他一聲余大爺!」
「不保你的人。」
話還不能不交代,「佛四爺預備那天動身?」他說:「我先送兩千銀子過來。」
「是,花名妙紅。」
「溫二爺,」妙紅不免惴然,「你說,這兩天會出什麼事啊?是——?」
「話是不錯。」余捕頭問:「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對質呢?」
話很客氣,那雙眼睛卻肆無忌憚地將她從頭看到底;妙紅不免心慌,把個頭低了下去,心裏思量,何用搬個官媒出來,莫非其中另有花樣?
李鼎訝然,「世界上有這樣不通情理的人?」他說:「都說她厲害;看起來是胡鬧?」
溫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為謀主;假名叫局,將妙紅召來,開門見山地告訴她,佛林想娶她為妾,問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紅表示樂從;花面狐方始問她:如果蘭桂姐恃以為奇貨,勒索鉅額身價,妙紅是不是願意悄然隨佛林北上?
「是!不過——。」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著臉說:「不談這些了。鼎大爺只說什麼事吧!有些事不必講交情,也可以辦得通。」
「言重,言重!交給我就是。」李鼎緊接著問道:「佛四爺,你還記得妙紅不?」
「算了吧!你不要癡心妄想。這件案子,不是什麼錢債官司,保人大不了賠錢;謀反大逆的案子,那個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將「花面狐」引到一邊;李鼎開門見山地問:「妙紅的養母你熟不熟?」
「那就是一言為定。我倒問你,你箱子裏有些什麼東西?」
報了有十幾樣,余捕頭揮一揮手說:「好了,打開箱子來看。」
妙紅大驚失色,「有這樣的事?」她說:「倒看不出來。」
「好了,好了,說過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銀子吧!不過,」佛林提出條件,也是請託:「你得替我辦兩件事。」
「廿一、廿二。」
「是的。多謝姚二娘。」妙紅著實感謝;對她那雙眼睛,也不覺得可怕了。
「怎麼鬧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紅是跟你走了;至多到縣衙門遞張狀子,說是走失了這麼一名女口,請縣官派差人訪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說:「當然也不能讓尊寵成了回不得蘇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養母去說,給個一、二弔銀子,把她賣身契贖了出來,不就一了百了?」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鬧』;是根本不願妙紅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麼說法,好把『西客』氣走。」
「明天再說吧!」佛林答道:「把這裏的事情辦妥了,我就走。」
「這麼說,還得跟妙紅交代清楚;她的去向,連她親娘面前都得瞞著?」
「你陪我去一趟。」
「我告訴你,有個太湖強盜供出來,有三隻箱子窩藏在蘭桂姐那裏,今天起出來了。本來因為你在她那裏多年,想問問你,平時有沒有鬼頭鬼腦,行跡可疑的人,在她那裏進出,如果有,是什麼樣子。現在,」余捕頭重重地說:「不必了!」
溫世隆把臉色放緩和了說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訴你吧,這隻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來;一到手你馬上就得動身,你趁早預備預備。這會兒,你說吧,有些什麼東西?說得越清楚越好。」
於是小黃從卷夾中取出來一張紙,捧起就唸,珍珠頭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幾個,每個重幾錢幾分,唸得很快,蘭桂姐連想都來不及想。不過,信心卻是越來越強了;心裏不斷在說:我那裏有那些東西,完全胡說!
「站得不穩,老早跌倒了。你說是件大案,有本事你們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幾十年公事飯的人,這種話最好收起來,去嚇唬鄉下人。」
「用不著你感激。我是公事公辦。帶下去!」
「這我就不明白了,要問潘三自己。」
接著,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鴇兒姓邱,年輕時的花名叫秋雯,現在都稱他邱姐。巴顏阿亦是如此稱呼。
佛老四叫佛林,與李家同旗;不過他不是包衣,而是漢軍,本姓楊。這佛林是「八阿哥」貝勒胤禩的心腹之一;官拜從四品的二等護衛,他跟李鼎有夙緣;四年前頭一次相見,便有相見恨晚之感。這四年中他到過蘇州好幾次;每次來非李鼎相陪不歡。所以當李鼎到達他父親的別墅,專門用來接待達官貴人的萃春園中,佛林頓覺胸懷一暢,來不及穿長衣服,趿著拖鞋便迎了出來。
於是「花面狐」在李鼎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隨即很客氣地向佛、巴二人請教姓氏;等李鼎敬過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乾,面不改色。最後輪到主人,卻舉杯不飲,說一聲:「那面坐吧!」
「我的隨身衣服還在虎邱——。」
「你是說告我?」李鼎問說:「告我什麼?」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辦事;那知蘇州府是個書獃子,竟說要申詳上頭。這不是開攪嗎?」
「老楊!」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誰是老楊啊!」
「但願如此。」
巴顏阿一語不發,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經過佛林轉到李鼎手裏,看上面寫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務一人;年輕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小姐,」娘姨突然憂形於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隻好像是你寄放在蘭桂姐那裏的。」
開出口來,說得是京腔;李鼎欣然說道:「行了,就這裏吧!巴大爺有個可談的人了。」
「沒有說,就只要人保。我來找!」溫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廝說:「阿利,你跟著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腳張那裏來找我。」
「你說經官動府是,」溫世隆問道:「是怕會告到長洲縣!」
張廿一、張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關。當年緝捕這兩個人的案子,就是潘三辦的。余捕頭打算誣告他曾受張廿一、張廿二的賄。但要翻這筆老賬,光靠余捕頭的力量,是翻不起來的。捕快上面有刑房書辦;刑房書辦上面有刑名師爺,不打通這兩關,無能為力。
「倒巧!」余捕頭說:「這兄弟兩個的名字,正好是數目字。」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紅才引起來的。長洲縣班房何以要傳妙紅,她不知道;不過看到妙紅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證人,所要求證的,自然是問妙紅,她曾否窩藏過賊贓?她相信證人會說實話,為她洗刷清白。
由於已問過一次,有了經驗,蘭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頭盤詰那麼害怕;而且還抱著滿懷的希望,認為這一回問過,很可能就此無事,釋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