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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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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一直怕她敵不過震二奶奶;以前是仗著老太太信她,她的話就是老太太的話,震二奶奶自然捧著她,說甚麼是甚麼!如今雖說太太撐她的腰,不過,第一,太太的威風遠不如老太太;第二,太太的精明強幹更不如老太太;第三,說到頭來,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如果太太讓震二奶奶說動了,到那時候,不知會怎麼擺佈秋月。」碧文有些激動了,「我常是替秋月發愁;憑她,十個也抵不住震二奶奶一指頭。此刻,我倒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你不去怎麼辦?誰唸信給太太聽?」
「喔!」福彭想了一下又問:「會不會是通聲幹的事?」
曹老太太噩耗傳來時,曹頫還在京裏;姊弟倆已經相對痛哭過幾場。此時曹頫雖然是心裏酸酸地想哭,但怕更惹太福晉傷心,忍淚勸道:「大姊請保重!過分傷心;老太太在天之靈,反倒不安。」
「這主意好。」
「有好酒就好!」曹頫欣然起身,「日食萬錢,不如晚來杯酒。」
「啊!」碧文一見便說:「三老爺剛才打發人來說,王府裏給四老爺送了一個一品鍋,四樣點心。怕四老爺不知道,說請你老早點回去吃飯。」
「唉!」碧文嘆口氣,「芹官倒還好;只苦了秋月。」
回到堂屋,只見曹頫已換了便服。由於旗人父母之喪雖只穿孝百日;但曹家仍守著漢人的規矩,除了居官以外,在家仍是三年之喪,所以曹頫的衣包中,雖只一件月白竹長布衫,卻備著兩件馬褂,在客氣人家換穿玄色實地紗;在這裏,既然碧文說是就跟到家了一樣,便不妨就穿青布馬褂,頭上一頂黑布瓜皮帽,是個白絨的帽結。
在帳中細聽,才知道花寶寶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兒的靴子。一面不無內疚;一面又因為有個把柄在人家手裏,只好在驗收顏料這件事上,得過且過,作為安撫。
「原是從小就熟的。」曹頫答說,「密妃姓王,蘇州人;老太爺是個知縣班子。當年是怎麼住在我家,我那位大姊七八歲的時候就跟他作伴兒;我可不大知道了。我大舅完全明白;先帝在日,密妃母家,就都是我大舅照應。」
「喔,你跟來人怎麼說?」
到得堂屋裏,曹頫將稿本掩上,點點頭說:「華仲兄的詩筆越發老蒼了。」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自然長膘。」訥爾蘇有些哀傷地說:「我都成了廢人,等死而已。」
「略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齊民之列。紹興的惰民——。」
「喔,」朱實問道:「這話是郡王告訴昂公的?」
「不是,不是,大不一樣。」何誠看到曹頫抬頭在望,便說:「師爺請進去吧!」
兩樣點心一甜一鹹。甜的是棗泥核桃奶捲;鹹的是火腿、鮮肉、蝦米餡的酥餅。碧文每樣嚐了一個說:「奶捲是南邊吃不到的;這三鮮餡的酥餅,不是我說,還不如咱們府裏來得講究。」
「到了京裏,不怕沒有好酒喝。」碧文接口;拿起朱實的筷子,替曹頫佈菜。
訥爾蘇是一個人住在西花園,因為他是削爵圈禁的人,不便占用正屋;但他的妻子卻以現襲平郡王太福晉的身分,仍住上房東屋。丫頭將曹頫領了進去,太福晉一見他那一身素服,便忍不住雙淚交流。
「聊了好一會了。」太福晉問道:「你跟怡王見了面沒有?」
這話在曹頫出口很困難;而碧文聽來更有不可思議之感。因為曹家規矩重,曹頫更是方正出了名的;每到開飯連季姨娘、鄒姨娘都不同桌,更何況命丫頭侍座?因此,碧文真個受寵若驚,卻絕不考慮從命;只說:「我得在廚房裏看著。」又向朱實看了一眼,「你陪四老爺多喝兩杯。」
「我去打水來。洗把臉,也就該到太太那裏去了。」錦兒這話自然是衝著震二奶奶說的。
曹頫驀地裏一拍大腿,「大姊簡直說到我心嵌裏來了。」他說,「老太太在日,樣樣都好;就這一點看不透,對我還頗有誤會。」
「那是一定的!老王削了爵,小王才能襲爵;老王當然不願意談這個八字。說不定一提起來就有氣。」
「是。」
「大姊這麼說,我請二嫂在老太太靈前上供祝告。老太太不放心的就是芹官;就是怕沒有人照應,所以才多留東西給他。有大姊這句話,老太太還有甚麼不放心的。」曹頫很興奮地說:「我今兒回去就寫。」
「王爺請耐心!」曹頫只能這樣相勸,「守時待勢;把眼前的境況,視如磨練,心境開朗,就不會覺得煩惱了。」
這念頭是自私了一點;曹頫又想:不過,那也是可以補報的。再說,棠官雖非英才,倘能將他教育成人,仍然也是件樂事。決定下次進京,將棠官帶了來。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開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醜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歲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別做夢!」
吃完飯又敘家常;直到太陽偏西,曹頫才由朱實伴送,仍回朱家。曹頫跟曹頎雖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睽隔,他對「三哥」敬而不親,覺得住在朱家,反比較舒服;而且,他也還有事要跟朱實商議。
「酒呢?」朱實關切地說:「你們要勸他適可而止。」
第二天起早進府,朱實的原意是要將怡親王派人傳給曹頫的話,先告訴平郡王福彭。那知辰初到了府裏,福彭已經進宮,據說這天有正黃旗與鑲藍旗的幾名閒散宗室,為皇帝召見;福彭是宗人府右宗正,西城四旗的「黃帶子」與「紅帶子」都歸他管,得去帶班引見。
曹頫聽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實投以阻攔的眼色,越覺事有蹊蹺,便率直問道:「看起來你似乎已知其人;誰啊?」碧文躊躇了一會,看著朱實說道:「怡王特為把四老爺請到京裏來問這句話,可見得這件事關係不輕;我看,應該告訴四老爺。」
朱實不願參預人家的家務,答說:「昂公的處置,一定妥當的。」說著,當了曹頰的面,將信封好;還請他在封緘之處畫了花押,方始帶到王府。
這是所謂「謗訕朝廷」,曹頫不敢多說;只含含糊糊地應一聲:「是!」隨即將話題扯了開去:「王爺比我上次來見的時候,又發福了。」
「殿下真是孝順而明達。」曹頫不勝感嘆地;停了一會又說:「不過,這總是件不妥之事。」
「沒有見著,怡王回府倦了,說有話今天讓小王傳給我。」
這是指雍正元年,訥爾蘇交卸了署理撫遠大將軍的印信回京;奉旨「管理上駟院」——內務府三院之一,掌御馬之政令,特簡大臣兼管;派世襲罔替的郡王去管理,不能不算是一種折辱;所以訥爾蘇喻之為西遊記中孫悟空當過的那個職位以自嘲。
「喔,」曹頫問道:「與他何干?」
「唷!」碧文笑道:「連『府上』兩個字都用上了!」接著又說:「你老快去快回;來找補第二頓。不然,天氣熱,我給預備的菜就蹧蹋了。」
「復起!復起幹甚麼?」訥爾蘇笑一聲,「那年把我調回來當『弼馬溫』,還說是恩典。哼!」
這一提,讓曹震想到置祭產的事,臉上立刻有血色和-圖-書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裏,冷笑一聲,管自己回到臥房,坐在靠門的椅子上,靜聽他跟錦兒說些甚麼?
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將「庸人」二字略去了。曹頫不知此話從何而來,楞了一下答說:「怡王這話,自是有所指的。想來還有明示。」
何誠向屋裏望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說:「大致還不錯。芹官的情形,我跟姨奶奶說了。」
「昂公的度量,實在不可及。」朱實想到曹震夫婦對他的態度,不由得有些不平,便隨口問了句:「通聲怎麼樣?還是那麼瀟瀟灑灑不在乎?」
曹震默然;錦兒也沒有話。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條裂縫,便湊近了向外望去;只見曹震連連呶嘴,伸出一根指頭,向臥房指指點點。錦兒卻只是微笑,不作任何表示。
「見了怡王了?說些甚麼?」
「是啊!只好多留點兒神。有那愛搬是非的小人,若是來看老爺子,只好老實不客氣;擋駕!」
「是!」曹頫答說,「大姊有甚麼主意,儘管請吩咐。」
直到曹頫講完,他才答說:「郡王現在是在宗人府辦事的時候多,進宮的時候少。怡親王既如此說,想來不是甚麼要緊的事。」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來看,便將眼睛閉上。
當然,為了要證明碧文與他所見不虛,對於當時的情況,雖未添枝加葉,而語氣是加重了的。因此,曹頫頗為動容;聽完默無一語,臉上卻有種莫可言喻的痛苦的神色。
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騰,像有一口血要嘔出來——原來當初曹世隆領了上等價,辦來末等貨,怕曹震那一關通不過;便在雲收雨散時,問計於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個主意;請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兩銀子買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寶寶,迷湯灌得曹震色授魂與當夜便留宿在那裏。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闖了進來;與花寶寶俏聲低語,將曹震驚醒過來。
這句話是貶詞;曹頫自然明白,不過他素性不喜揚人之短,反為曹震掩飾:「他不過應酬多一點兒。你知道的,我賦性疏懶,最怕應酬;虧得有他替我。」曹頫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跟郡王賓主很相得吧?」
於是碧文引導,來至後廳;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只設兩副杯筷;四個下酒的碟子早已擺設停當,等曹頫一落座,惜餘隨即拿巾裹著一把瓷酒壺來斟酒;由於碧文的教導,酒燙得恰到好處,一倒出來,糟香撲鼻;曹頫酒興大發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虛渴頓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
「怪不得!如今大舅太爺亦頗蒙莊親王照應。說來都是有淵源的。」
何誠想了想答說:「別的倒沒有變;就只一樣,茶坊酒肆都貼著『莫談國事』的紅紙條。從前也有;可不像現在這樣子滿處都是。」
「說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殺功臣。也還有人說——」曹頫忽現畏懼之色,不肯再說下去了。
曹頫一直不曾開口;等碧文憶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開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說,「怡王不知從那裏來的消息,說我家有人悄悄兒將家財挪移到別處。我可不知道有這回事?」
「是的!這口箱子現在交給秋月管。將來芹官當差、娶親的花費都有了。」
「急甚麼!有你的總有你的。」
「你聽郡王提到過甚麼沒有?」
這時便上來兩個丫頭,一個送上一把熱手巾,等太福晉接過來拭了淚;另一個丫頭便將一把洋式手鏡舉了起來,微蹲著身子,對準太福晉的臉照著,同時遞上一個粉撲。
「原來常熟有『丐籍』!」福彭大為驚異,「怪不得有所謂的『教化雞』。」
「你哥哥呢?」
「果不其然,」碧文告訴朱實,「震二奶奶跟太太去說,應該從秋月那裏把鑰匙收回來,太太說不必。是為甚麼呢?不管震二奶奶怎麼想法子套太太的話,就是不說其中的道理。震二奶奶一計不成,又生二計,說不妨先借一點兒出來,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應該的。太太回她一句:『這麼辦,老太太反而會心疼!有兩萬多銀子,湊付著花吧!』震二奶奶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釘子;自然疑心到秋月,說她不知道在太太面前搗了甚麼鬼!以致於常常跟秋月過不去,冷嘲熱諷;害秋月背地裏,不知淌了多少眼淚。」
曹頫只用軟弱的眼光看著她;好久才長嘆一聲,然後看著碧文說:「華仲亦跟休戚相關的至親一樣,我亦無須再有甚麼顧忌;剛才聽你們所說,讓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為真的事。看起來,季姨娘跟我說的話,似乎還不是全屬虛妄。」
正在談著,瞥見窗外何誠的影子;朱實便起身說道:「我有樣東西,請昂公看看」。
「那倒也不必亟亟;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福彭坐了下來,指著對面一張椅子說:「請坐。」
「四老爺怎麼說?」
「管事的沒有一個不是巴結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隱瞞。不然,怎麼叫包庇呢?」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親王託平郡王轉告,居官當差,務須持之以靜,安分供職。勤慎為先,自能長沐皇恩。
「也要開朗得起來才行——。不提了。」訥爾蘇說,「你先看看你大姊去!」
「那幾句?」
「託師爺的福。」
「喔,這一件,確是很難!」錦兒答說,「秋月不會肯輕易鬆手的。」
「沒有。」
「若說對皇上有微詞,無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覺得處置得太嚴了些。」曹頫又說,「也不知是誰造作的謠言,說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漢話就是狗跟豬。我到處闢謠,絕不是這意思,若說皇上罵同胞手足是狗、是豬;試問:自視為何?」
最後便談到曹老太太留給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說太福晉對置祭田一節,十分重視此事亦須速辦。不過,不可擅作主張;「一切稟承汝二嬸母意旨而行。」這「二嬸母」是指馬夫人。
「你那天到京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福彭平靜地說,「這話,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談;內務府出身的,未便議論。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說說,民間對皇上有甚麼微詞。」
一席話說得曹頫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嚴肅地說:「殿下這話,要請太福晉跟老王爺婉轉說明才好。剛才我去見老王爺,很發了幾句牢騷。傳出去不是好事!」
「闢謠是應該的。不過不必如此措詞!只說不是狗、豬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們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貶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們自己改名字。」福彭又問:「對年亮工呢?民間怎麼說?」
「對了!」曹頫急忙表白:「我不會存成見。不過,我得查一查,如果有這回事,當然得向上頭有個交代;可沒有這回事,我亦以明白,何以有此謠言?止謗莫如自修,總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來才好改。」
「這——,」曹頫覺得是個好主意,不過要看朱實的意思:「在我是求之不得。就怕替府上添麻煩。」
「是的。」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兒!」朱實問道:「既然秋月只是跟太太說的,法不傳www.hetubook•com.com六耳,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是!我馬上寫信回去查。」
接下來便轉述太福晉的意思,曹老太太的靈柩不宜久停,入土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務須下葬。一切應該預備的事,早須備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晉垂念」之意。
「怡王要我跟四舅說,凡事安靜,切忌張皇;絕不可自擾。」
碧文、朱實相視動容,卻都默無一語;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一種不以為絕無可能的態度。
曹頫連連點頭,「說得有理!」他說,「我現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睡在鼓裏。如果不是他自己心裏有病;如果不是他發了財,何必急著要趕回去?急著趕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預作安排。不但隱匿財產,說不定還湮沒了好些營私作弊的證據!」
「信沒有封口,你看看妥當不妥當?」
「那天碧文告訴我,老太太留了一箱子東西給芹官;說是值十萬銀子?」
「這麼做,倒也未嘗不可。不過,干預的辦法得好好想一想;太著痕跡,讓震二奶奶心想:『好啊!你搬大帽子來壓我!』那就越弄越擰,成了不解的僵局,更加不妙。」
「不過,另外有道上諭很奇怪。」朱實告訴碧文:「本來三處織造,輪流進京,解送匹緞,接頭公事;今年本該蘇州織造進京,昨天有上諭:高斌不必來,應解緞匹,著曹頫送來。不知道四老爺剛回去,為甚麼又進京?」
「那就我自己來。」曹頫向朱實說道:「借客房一用。」
朱實是不贊成此舉的,所以正好接著曹頫的話說:「反正昂公還有日子待,慢慢商量。」說完,趁曹頫不注意,拋了個眼色給碧文。
「真是!」朱實大為感嘆,「青衣之中,居然也有這種懷著孤臣孽子之心的義行,實在愧煞鬚眉。」
所以此刻不僅是不敢說實話;而且實話亦說不完全,就越使得他躊躇了。
「我那知道怎麼辦?這件事,只有二奶奶辦得了。」
曹頫想了一下說:「說得是!我先回去吃飯;吃完了我還回來。今天仍舊在府上借榻。」
「不會。」曹頫便將曹震對於御用褂子落色這件事;根本未加重視的話,說了給她聽。
於是,坐車一直來訪朱實。他已經知道曹頫進京,因為前一日就有禮儀送來;也知道他住在曹頎家,估量著要到下一天才來見著面。不道突然來訪;傳進話去,碧文先就不勝之喜。
接著,便跟齊媽商量如何款客。曹頫對肴饌不甚講究,但茶酒非上品不可;有罈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碧文一直捨不得打開,這天可得用了。
曹震被罵得無名火冒;正待發作時,錦兒搶了進來,大聲說道:「二爺,你可不能摔鏡子!」
曹頫這才明白,以包衣而頌揚朝廷提高細民的身分,倒像取瑟而歌;因為自己是「奴才」而發牢騷。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賈禍;因而大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紀輕,而思慮周密,足見才具。
「是甚麼要緊話,不能在信上說;要叫了來當面問?」
「何苦?」錦兒便來轉圜,「放著太福晉交代的兩件大事不辦;好端端地又為不相干的人嘔氣。」
「我說是說。不過,我這話最好跟怡王都別提。」曹頫放低了聲音說:「都說皇上過河拆橋,是殺人滅口。」
「老爺子知道。可就是愛發牢騷,怎麼辦?」福彭又說,「不過也難怪。削爵倒也罷了,不准出門這件事,叫人怎麼受得了?牢騷自然挺大,還不能不讓他發;不然會悶出病來。」
「聽說是怡親王捎了信去,要他來一趟;不知道有甚麼話問。」
等門簾掀開,一照了面,曹頫先開口招呼;只叫一聲:「殿下!」
「這個孩子,必要離了他娘才會有出息。」曹頫又說,「此事咱們從長計議。」
太福晉點點頭問道:「到西花園去過了?」
「吃虧倒也無所謂,只要吃得起,就讓他們佔點便宜也不要緊!楚弓楚得,都是內務府。」
「是秋月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的委屈,總要有個人知道,自己才能撐得下去。又說:如果不是你要離開這府裏,跳出是非之地了,我也不敢告訴你。」
「怡王的差使太多,說起來是瞧得起你;不能不識抬舉。這一識抬舉,哼,你就替著賣命吧!」
「噢!」太福晉極有興味地,「這孩子我沒有見過。一看就知道是穩重,能幹的;模樣兒也討人喜歡。不是我說,季姨娘也不配使這麼一個丫頭。」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想這本經是由秋月來唸。」朱實憂形於色地,「像這種樣子,決非興旺的氣象。幾時我倒要來勸勸四老爺。」
「一點不錯!」福彭亦是神色嚴重,語聲低不可聞,「老爺子是命大!當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爺子對十四爺,言語上不大肯委屈,以為他們倆不和;所以讓老爺子接撫遠大將軍的印,派親信侍衛來傳話,意思是希望老爺子參十四爺一本,參得越凶越好;老爺子跟十四爺本來沒有甚麼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幹這事,以致於先奪印,後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當初如果參了十四爺,只怕今天也不免在滅口之列了。」
由棠官談到芹官;太福晉跟曹頫的意見相同,都認為曹老太太去世,對嬌生慣養的芹官來說,未始非福。不過太福晉亦不以曹頫的管教過嚴為然,勸他不要逼得太緊。
「不敢當。」曹頫反說:「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詩倒不少。」
「那件是難的?」
由於上諭中指明,曹頫到京,聽候怡親王傳問;所以第二天一早,具了請安帖子,登府拜謁。候到午後未末申初,怡親王方始回府;不久傳出話來:怡親王乏了,不打算接見曹頫。明日亦不必來,只等平郡王府聽信就是。
因此,到辰正時分曹頫進府時,便只得先見老王訥爾蘇;照定制先行了「國禮」,方敘家禮。訥爾蘇不但因罪削爵;而且是圈禁在家,不准出門的,所以中懷鬱結、牢騷特多。
雖是飲食之微,也聽得出他語氣中大有滄桑之感。這也勾起了碧文懷舊的情緒;等安排好了酒菜,讓朱實陪曹頫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磕瓜子,一面為朱實談曹家的歲時樂事。
「不錯!」
「你說的成就是甚麼?」太福晉問說:「十二三歲的孩子,你要他如何成就?」
聽這一說,曹頫肩頭為之一輕;深深點頭答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對今上的話,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為明,改為『養廉銀』;責成督撫捕盜,以安閻閭;酌減蘇松浮糧;除紹興府『惰民』籍,與一般百姓一體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諭:開除江南徽州、寧國各府『細民』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來舒開氣,真正是大功德!」
「這話怎麼說?」
「請四老爺後坐吧!」碧文從後廳轉出來,笑盈盈地說:「今天來不及預備了,沒有甚麼好東西請四老爺;不過我把捨不得開的那罈酒開了。」
「好吧!你說怎麼妥當就照你的辦法辦。不過,你得把這件事擱在心上。」
「噢!好多年了!」他想了一會答說:「七年了。」
「怎麼勸?」碧文立即提出警告,「你可別多事!還是過一天我跟太福晉說了,當面交代四老爺,或是寫信回去,比較妥當。」和-圖-書
所謂「怡親王捎了信去」,其實不過是用「總理事務王大臣」的名義,轉發上諭,所以曹頫一到京,照例先到宮門遞了請安摺,方回下榻之處——他的胞兄,行三的曹頎家。
「四舅!請坐。」福彭轉臉含笑說道:「娘跟四舅已聊了一會兒了?」
要告訴曹頫的是甚麼事,朱實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為然,「你也是猜測之詞。」他說;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於心不安。
「不會!他採辦來的顏料,我親自驗看過的;貨色不錯。」曹頫又說,「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親驗;足見他問心無愧。」
「我說四老爺到王府去了,也許還回來;我把話轉到就是。」碧文又說,「我倒也預備了菜;不過,按道理說,該回三老爺那裏去吃飯。」
「是!」
朱實乖乖地如言照辦。曹頫一面喝酒,一面在想:碧文對朱實就這麼「你」啊、「我」啊地直呼直令,較尋常敵體的夫婦還不客氣;朱實則不但唯命是從,毫無慍色,看樣子還是樂於從命,足見相愛之深。照此說來,棠官託付碧文,就不愁朱實不徇從愛姬之意,抽出工夫來好好教導。
到廚房裏只見齊媽跟惜餘正在搧爐子燒開水;蓋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三薰」花茶,碧文便說:「不用這茶!四老爺是喝瓜片的;幸好我還留著兩斤。惜餘,你到我後房,把最舊的那個錫罐子取來!」
「沒有!決沒有。」曹頫斬釘截鐵地答說。
福彭的世故雖不深,但賦性機敏,看出他的難處;便又說道:「四舅,你不必為難。告訴我是一回事;怎麼跟怡王說,又是一回事。我再跟四舅實說了吧,在皇上面前,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怡王也是字字斟酌過的。要不然,他又何致於如此辛苦呢?」
這一問,真教曹頫瞠目結舌,不知何以為答?曾有飽經世故的人向他說道:「『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雖事親奉上,亦不例外,尤其是上一句,為人臣者更應切記。須知『忠心』不必『赤膽』;『赤膽』未必『忠心』」。曹頫認為至理名言,加以他的本性,不喜打聽閒事;更不喜道人長短。
朱實比較關切的是芹官,由於何誠言語閃爍,這份關切更增加了;所以從客房向曹頫道了「安置」回臥室,隨即便向碧文動問。
曹震將信唸給妻子聽完;接下來便冷笑一聲,「這隆官,真好大膽子!」他說,「我非叫了他來,好好訓他一頓不可。」
「喔,這我倒不知道。」朱實答說:「我以為從前也是這樣子的。」
「四老爺,」碧文實在忍不住了,「這裏跟在家一樣,你老有話儘管說;悶在心裏別悶出病來,可不是當耍的事。」
碧文恍然大悟,「四老爺」的迂腐又發作了:便即笑道:「就在這兒換好了。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朱實自問自答,將當初自尚之舜那裏,初次得聞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轉告曹世隆時,他如何驚惶失色,急於趕回江寧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原來從曹老太太一死,馬夫人自然而然昇了一級;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樣,到開飯時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榮堂,午晚兩餐都到;在馬夫人那裏,只有開晚飯時才去,有甚麼事要商量該請示的,都在飯桌上說。
曹震還待言語,只見錦兒連連拋過眼色來,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妝已畢,才又問了一句:「是不是一塊兒到太太那裏?」
「四老爺,」碧文打斷他的話問:「你問的是那些人?」
「太福晉交代的兩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難。難的那件,你看怎麼辦?」
聽得這話,曹頫不免納悶:看時候已晚,雖說至親,亦不便去見平郡王。但又有些放不下心;這趟跟隨進京的何誠便說:「何不去看看朱師爺?」
於是曹頫起身,讓福彭先走。到得書房裏,福彭的臉色就比較嚴肅了。而且是站著說話。
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無所洩,不妨摔東西出氣;但摔破鏡子也跟動手打妻子一樣,事態嚴重,就不好收場了。
尤其是聽說何誠也跟了來了,越發有親切之感。當下由朱實陪入中門;碧文迎入上房,顧不及行禮,先問何誠要「衣包」;因為曹頫去見怡親王,自是肅具衣冠,天氣已經入夏,一身袍褂束縛得很不舒服,他亦急於想換便衣,但賦性拘謹,儘管在家時碧文也曾伺候過他更衣,不過總覺得她此時身分已經不同;除了一時想不出更適當的稱呼,只好仍舊叫她碧文,此外一切的想法都異於往日,尤其是已非主僕,則朋友的內眷,理當尊重,所以當碧文來替他解外褂紐扣時,他退縮兩步,拱拱手連稱:「不敢!」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猶有可人意的嬌妾。這樣自我譬解著,一肚子的氣也就消了。
碧文與棠官的情分,有如姊弟,所以聽了曹頫的話,有些心疼;不由得起了個念頭,未經考慮,便說了出來:「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四老爺何不把他帶進京來,交給我。」
「也好!談完了你們就進來。」
「這又何勞你叮囑!莫非曹家的事我還不如你關心?」碧文接著又問,「你跟四老爺談了小王的那個八字沒有?」
「你也是這麼想!」曹震緊接著說:「咱們好好想個主意。這一回如果再辦不成,以後就無論如何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這番話說得通達而懇切,朱實改了主意;贊成碧文把她心裏的話說出來。
繞迴廊而來的福彭,已經換了便衣,藍袍黑褂,腰上繫一條杏黃綢帶;戴一頂拿紅寶石作帽結,帽簷上鑲一塊碧玉的寧緞帽。長眉入鬢、面白如玉;瀟灑之中透著一股英氣,在那班翩翩濁世的少年王公中,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大爺」即是指平郡王福彭。雖為晚輩,畢竟是親藩;曹頫便先站了起來,朝玻璃窗外望了去。
「不就是要讓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來,照太福晉的意思,重新分派。」
「大姊說得是!我自己也覺得過去的法子,總有不對勁的地方。不然,以芹官的資質,早該有點兒成就了。」
聽這一說,碧文楞住了!朱實當然懂得這些事務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頫實在忠厚得可憐了!於是,他忍不住說道:「昂公,給你驗看的那一包樣品,是上等貨;入庫的東西就不同了。貴本家隆官嫌疑實在很重!何以見得呢?」
「可不是!那天若非喝醉了,也不會好好地從梯子上摔下來。」何誠緊接著說:「府上我一個月去兩回。少爺、小姐都長得好,小少爺壯得像牛犢子似地。就是太太,聽老媽子說,身子骨兒著實教人擔心。」
這是替曹頫找樣有興趣的事做,趁他看這本詩文稿,便好告個罪,去跟何誠談談。
曹頫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時分便已到了朱家。帶來兩樣點心;卻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宮裏帶回來的——曹頎是內務府茶膳房的首腦;常有御用的點心帶回家。
「我想動問,怡王特召進京,就是為了交代這件事。」
等打了臉水來,錦兒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妝台前,慢條斯理地擦臉勻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你住在老三那裏?」
太福晉想了一下說:「四弟,我有www.hetubook.com.com個主意,要跟你商量。芹官自然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不過『玉不琢,不成器』;有老太太這箱子東西在那裏,反而會折了他的志氣;咱們家親戚不少,芹官到京裏來當差,倘說要花費,還能不管他嗎?至於娶親,要他有志氣、肯上進,點了翰林,玉堂歸娶,那才是榮家耀祖的事!如果稂不稂、莠不莠,光是娶親的排場闊氣,只會教人笑話,你說是不是呢?」
「裝甚麼!多大歲數兒了,還鬧這種脾氣。」
「我想,給芹官留兩萬銀子;多餘的全買祭田。」太福晉又說,「你閒一閒,就寫封信回去,只說是我的意思。至於照應芹官,有我。反正只要有這個『鐵帽子王』在,誰承襲也得聽我的話。」
「四老爺也是,」碧文還埋怨他說,「到了這裏就跟到家一樣了,還穿著袍褂幹甚麼?依我說,連馬褂都不必穿了,只換一件袍子好了。」
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輕輕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臉朝裏床;那張特製的紅木大床,是曹震親自畫了圖樣所打造的。
「棠官還是淘氣,他娘也管不住他,揍了他兩頓,依然如故。唉!」曹頫嘆口氣。
「他說,耿先生看得很高明。又告訴我,別在老王面前提小王的八字。」
未末申初回家,曹頫已經睡了一大覺,吃了午飯回曹頎家去了。朱實便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正好有江督衙的摺差回江寧,託他順便捎帶;大概半個月之後,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第二件事就是談隆官有挪移財產之事。話當然說得很活動;「風聞」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雖已蒙諒解,此後萬不可再有類似舉動。告誡曹震,要格外當心。
明白是一回事,處置又是一回事。考慮下來,只有寫信給曹震之一法。朱實認為事不宜遲,信要趕快寫;他可以託兵部驛遞,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將信帶到江寧。
「好!」曹頫欣然答說,「我一定來擾你的。」
「你替我敬好了!」
果然,李煦料得不錯,曹頫只落了個罰俸一年的處分;同時蘇州織造衙門所織送的石青緞子,一樣落色,雖不供「上用」,公平處置,織造高斌亦罰俸一年。
「彼此的淵源很深;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也是有道理的。宮闈之間,實在難說得很,你在王府待長了就知道了。」
「何必呢?咱們還有大事商量。」
「那就在這裏便飯。」
「你看,這七年京城裏有甚麼變化?」
「你別得著風,便是雨,四老爺也不過說『風聞』而已;並沒有甚麼真憑實據——。」
「男孩子總是男孩子!不放出中門,成天在丫頭堆裏混,固然不是回事;若是硬關在書房裏,弄成個書獃子樣,也不妥當。而況芹官的性情,是關不住的;逼得太緊,見了書就怕,反倒不好了。」
「也還好!」何誠答說,「上個月掛畫,從梯子上摔下來;還好不重。」
「既然你明白,這個法子歸你去想。」碧文又說:「還有件事,皇上的褂子掉顏色,照大舅太爺說不要緊;到底也不能大意。你還得留點兒神。」
「這麼說,是沒有這回事了!不過,」福彭停了一下說,「消息的來源是極可靠的。其中總有個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緣故在內。」
「既然震二爺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來,另外有人。」
「她,她——,」曹頫很吃力地,終於將一句從未形諸口舌的話,說了出來,「她說,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乾淨!」
「不錯,我是猜測。請四老爺放在心裏,暗中留心。」碧文又說:「四老爺是最明白的人,絕不會在心裏存成見。」
曹震一想不錯,要找樣東西來摔一摔,發一發威。鏡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雨過天青」冰紋的花瓶,這是真正的「哥窯」,未免不捨;再看到的是一個康熙五彩窯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個也可惜。就這躊躇之間,錦兒已找了個忙虛瓷壺,匆匆塞到曹震手裏,還哄小孩似地說一句:「給你這個;這個好!」
「你,」曹頫很吃力地說:「何不一起坐?」
事後才知道花寶寶跟曹世隆不過見過一次面,甚麼都還談不到。可是「震二爺割了隆官的靴腰子」這句話,已經傳遍了。曹震吃了這個啞巴虧,越發痛恨隆官;不想這時候震二奶奶又拿這句話來堵他,以致於氣得臉色又青又白,坐在那裏只是喘氣,形狀著實可怕。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口吻,明明可否只一個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這種只當人家想逃避責任的語氣;當時氣往上衝想頂她幾句,但畢竟咬著嘴唇忍住了。
裏床從頭到底,鑲了尺半高一長條的西洋玻璃鏡。合巹之夕,正是夏天;鬧新房時不論老少,都拿那一條玻璃鏡開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親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處;問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覺還照鏡子啊?」讓震二奶奶無以為答,氣得要將床撤走;但從曹老太太到管家嬤嬤一致反對,不說不吉利,只說沒有這個規矩,震二奶奶無奈,只好找塊湘繡帳簷,將鏡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個空隙;為的是臉雖朝裏,亦可窺知屋中動靜。此時自是張著眼朝那空隙中望。
碧文是想到了芹官嫡親的姑母;由平郡王太福晉來干預這件事,無形中表示支持秋月,震二奶奶便會有所顧忌了。
一家的要緊人自然一個個都要問到,最後談到曹老太太的身後:「今年山向不利,老太太的大事,要明年春才能辦;就怕到時候有要緊公事,不能請假。」曹頫又說,「就是盤靈費事,別的倒沒有甚麼;只要有工夫就成。」
「四舅儘管說。」
「是!」
震二奶奶讓錦兒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自覺虎頭蛇尾,不好意思,一轉身又歪倒在床上了。
「回頭陪娘一塊兒吃吧。」
「王爺別那麼說。遲早有復起的日子。」
「前天。」曹頫答說,「一到已經晚了,來不及到府裏來請安;昨天在怡王府裏候了一整天。」
「也不會。」曹頫答說:「通聲的為人,都在殿下洞鑒之中。上用褂子掉色,我很不安;通聲卻看得不在乎,說是大不了罰俸。我還責備他,當差豈可如此?殿下請想,他是這種態度,那裏就會防著嚴譴,暗中轉移財物?」
朱實明白,大概有礙著曹頫不便說的話,因而他也將話題扯了開去:「你多少年沒有進京了?」
「我一直不信。」曹頫仍舊是只看著碧文說,「季姨娘沒有智識,不知輕重;她的毛病,沒有一樣是你所不知道的。從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時候,都看得出來的。所以我當時很生氣,狠狠地說了她一頓;責備她其心可誅。現在看起來,她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紹興的惰民與「樂戶」無異,不准赴考;不准經商;婚姻、服飾、居處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戶以及廣東濱海的蜑戶,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縣常有不齒於齊民之數的「棚民」;江蘇常熟、昭文兩縣,甚至有「丐籍」,世世貧賤,永無出頭之日。
「好在我跟老王見面的時候不多;明天說不定要陪四老爺去看他。」朱實打個呵欠,「我可要睡了!明兒得和-圖-書起早。」
「這一回是由旱路趕進京的,不便帶酒;一路上零沽著喝,壞的多,好的少。就好的也遠趕不上這個酒。」
「四老爺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採辦的顏料是下等貨色?」
「多謝,多謝!」朱實不提妻子的病,只表示感謝:「我也就因為有你們幾位老成人照看,我在這裏才能放心。」然後又問:「芹官呢?新請的那位老師怎麼樣?」
「那就不知道了。且等四老爺來了再說吧!」
「另外想問問,南邊對朝廷的舉措,是如何說法?」
「這件事,怎麼辦?」他揚著信說。
「是!四阿哥喜歡做詩。」朱實本來還想批評四阿哥的詩,缺少性靈;甚至根本不像詩,但想到何誠所說的「莫談國事」,便嚥住了。
「原是。」曹頫面無表情地答說;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棠官多虧她照應。」
「是。不過昨晚上我在朱家——碧文那裏。」
由這一身素服,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連帶也就想到秋月、芹官。但照道理當然要先問季姨娘與棠官。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四舅沒有把細軟寄到甚麼去?」他問。
說完,到書房裏取來一本他替福彭代筆的詩文稿;其中也附錄了福彭親自做的幾首詩。
不多一會,望見曹震掀簾而入,站住發楞,顯然是沒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見他楞了一會,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來;「怎麼?」他低聲下氣地問:「是生我的氣。」
朱實卻不明他們舊時主僕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覺得應該如一家人一樣,所以答一句:「恭敬不如從命,你在廚房裏忙完了,就來敬四老爺的酒。」
「對了!前一陣子我讀了這道上諭,一直納悶。」福彭問道:「四舅,你總明白是怎麼回事吧?」
「我的天!」碧文失聲一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四老爺到底全明白了。」
「我知道,那不怨你。」太福晉接著又說:「我的意思,老太太的錢,還得花在老太太身上;再說長蔭子孫,也比只樂了芹官一個人要有意思得多。」
「無非那幾個管事的。」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後從感覺中發現,丈夫在床沿坐下來了。
「你沒有打聽?」
「不多,」朱實答說,「倒是太福晉,常到莊親王府裏去給密妃問安。」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甚麼腳?不錯,我替他討過辦顏料的差使;可是誰驗的貨?是那個死不要臉的,割了侄兒的靴腰子,說嘴不響,馬馬虎虎驗收了。這會兒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腳。」
「老何,你的精神越發好了。」
太福晉細心補了粉,消去了淚痕,方喝著茶跟曹頫敘家常。
「你就是護著他!」曹震大吼一聲,「都是你,替他討這個差使;討那個差使,採辦得好顏料!差點落個大處分。」他越說越氣,跳著腳罵:「靠借當頭過日子的窮小子;如今居然有家產挪移了!他的錢是那裏來的?死沒良心的東西,看著好了,總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來。」
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說,這些話不信則已,信了不是生氣;就是著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親近的子弟,他有錯處,亦須容忍;不便發作似地,這就令人莫測高深了。
「『教化雞』是常熟名物;卻不知是多少血淚才發明了這一味佳肴。不過凡此細民,只是受歧視而已,畢竟還強似徽州府的『伴當』,寧國府的『世僕』;因為『伴當』、『世僕』,世世為他人作奴才,且有兩戶村莊毗連,而此姓為彼姓服役,視如當然。天下不公平之事,無過於此!」
「我知道。」
「是!彼此都覺得很投緣。」
「昂公應該指點才是。如何謬獎。」
於是曹頫便止杯不飲,吃了一碗碧文特為替他包的餛飩,喝著茶便動起手來;這封信很長,寫完已經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實起身,當面託付。
「你跟四舅到書房裏談去吧!」太福晉接下來問:「飯開在甚麼地方?」
「郡王跟莊親王常有往來吧?」
「如今也不行了!」曹頫接口說道:「從老太太一去世,誰也沒有那個閒工夫,也沒有那種興致去講究了。」
碧文應酬了曹頫,又去找何誠敘舊,順便聽聽老太太去世以後的情形。堂屋裏曹頫便談正事了,將這趟奉召進京,怡親王卻又不見,說有話由平郡王轉告,不知到底何事,深為困惑;敘事兼抒感想,而朱實始終只是靜靜聽著。
「那裏會甚麼麻煩;不過,我怕季姨娘捨不得。」
「四老爺,」碧文插嘴問道:「會不會是震二爺?」
這是因為曹寅已入土為安;修了個極大的墓園,曹老太太合葬有現成的「穴」留著,不費手腳。但太福晉卻另有個打算。
「沒有甚麼要緊話;只說昂公太忠厚,那些內務府的人,喔,」朱實發覺「那些內務府的人」這句話是輕蔑的語氣,急忙解釋,「昂公可別多心!內務府的人,精明強幹的居多;相形之下,郡王常擔心昂公會吃虧。」
「談了。不過『虎兔相逢大夢歸』那句話,我可沒有說。說了徒亂人意。」
對這位「大姊」,曹頫亦是從小敬而且畏,如今聽她咄咄逼人的詞鋒,不免覺得窘迫。就在這時候,聽得院子裏傳呼:「大爺來了!」
「秋月的處境很難;雙芝仙館有個春雨在那裏,當然不願意秋月去多管。加以震二奶奶暗地裏為春雨撐腰,越發跟秋月較上勁了。秋月實在不能不管,可是答應了老太太的,又有太太的託付,看不過去的事,不能不說;那知不說還好,說了更擰。只好委屈自己,儘力敷衍著春雨,遇到她臉色比較好看的時候,才很婉轉地說某件事,照她的意思,應該怎麼辦,比較合適。春雨有時候聽,有時候不作聲。秋月拿她毫無辦法。」
「見了。」福彭轉回臉來,「四舅中午有應酬沒有?」
「是,是!這個辦法好。」
「她說,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發了些財。我也曾問過人,說隆官沒有錢——。」
「莫非四老爺不知道,顏料是隆官採辦的?」
「季姨娘怎麼說?」
太福晉說這話是有緣故。原來訥爾蘇一共七子,行二、行三、行五的三個是庶出,卻都夭折了;只她所生的四個,全然無恙。所以不論是誰襲爵,都是她的親生之子,不能不聽她的話。
從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說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財挪到別處,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
這方面朱實也曾聽說過;不過不便向曹頫求證,據說四阿哥弘曆,獨喜親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與他的「出身微賤」有關——皇子、皇孫的生母,如果是內務府女子或者來自「辛者庫」——明朝的浣衣局,專門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便算「出身微賤」。四阿哥的生母,都說是熱河行宮的一名宮女;因此,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唯獨福彭想到自己母親亦是內務府女子,不過特蒙先帝「指婚」,才能成為「鑲紅旗王子」的福晉,際遇遠勝四阿哥的生母而已,論到實際,無甚分別。因此,每每迴護四阿哥,視如同胞手足;四阿哥自然就樂於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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