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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4:延陵劍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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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跟秋月都是這個意思,那就算了。」馬夫人說,「咱們動手吧。看是就照冊子上分派呢;還是打開箱子來瞧著辦?」
「自然!我福氣還大得很呢?」
「你明兒個就通知他好了。」馬夫人說,「把那筆錢抽回來,還給錦兒。」
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裏尋思,一定要逗得他開了口,僵局才能打開;便冷冷地說一句:「你那一頁書該翻過去了。」
錦兒稍為停了一會,才答應一聲,靜靜地走了進去;但見曹震面如死灰,站在那裏發楞。
「那倒也不必這麼急。」馬夫人說,「咱們只照姑太太的意思辦;十份之中,留下兩份,仍舊歸你收著,將來用在芹官身上。」
「不行!」秋月斷然拒絕。
在後房的錦兒不作聲;震二奶奶卻發話了,「誰又欺侮你了!」她冷笑著說,「你不是說,你是景陽崗打虎的武二爺?英雄蓋世,真不得了;誰又敢欺侮你?」
在芹官看,這竟是絕裾而去,不覺大怒,很想破門而入,問個清楚;轉念一想,鬧了起來,就占上風,又有甚麼意思?何況,也未見得能占上風。
轉念到此,眼眶一陣發熱卻不願在芹官面前掉淚:一掉淚即是示弱,為芹官留下了一個話柄,以後再想收服他,便不容易。因此,掉頭就走;一進了後房,還怕芹官跟了進來,「蓬」地一聲,將房門帶上。
「大太還有話交代沒有?」震二奶奶問。
「胖妞,」芹官喊一個小丫頭說:「你把太太泡的果子酒,替我倒一大盅來;另外拿兩個小酒杯。」
馬夫人忠厚老實,沒有聽出震二奶奶的話,是預先防堵季姨娘「瞎起勁」;不以為然地答說:「事情不妨先做。」
曹震原是有把如意算盤處理那一箱子東西,起碼也可以落個一兩萬銀子,還賭帳也就夠了。誰知震二奶奶不但猜到,而且兜頭一盆冷水,等於明白告訴他,馬夫人已有表示,因為他有賭帳,不讓他經手此事,真個「啞子夢見娘,有苦說不出」。但他不相信無法挽救;要緊的是,先要說動妻子。
「我知道。」
「自然是按姑太太的意思辦。祭田能置多少就置多少;絕不能有一個錢挪用到別處。」
所謂「閒事」指的是甚麼?錦兒自然心神領會,深深點頭。
芹官仍然置若罔聞;而且似無意,實有意的將手邊的荔枝,作勢推開。
秋月默然。她不知道應該承認,還是否認。
其實芹官何嘗不是衷心感服她的苦心?說這話原是一種激將法;此時看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容顏慘淡,盈盈欲淚,是傷心欲絕模樣的,才悚然心驚,深怕已經闖了大禍。
「娘是指祭田這回事?」
錦兒點點頭,替她燙了酒,連下酒的果碟子一起端了來,卻只得一副杯筷。
聽震二奶奶將如何解消窘局講完;錦兒便埋怨她說:「從老太太去世,我從沒有得過甚麼『外快』。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咱們二一添作五多好?你怎麼倒把它推掉了?」
說得有根有據,不由得馬夫人不信,「錦兒攢那幾個錢也不容易。」她沉吟了一下問道:「我記得放給趙家的那三千銀子,快到期了吧?」
錦兒趕緊退了兩步;想想氣不過,大聲說道:「你在我面前發狠,算不了英雄!」說完,扭頭就走。
「就是這些話。」馬夫人說,「事情將來還是你們夫婦倆辦。你有甚麼意見,不妨當著老太太靈前說。」
「是啊!你樂意不樂意這麼辦?」
猶待往下說時,只聽小丫頭在喊:「二爺回來了!」震二奶奶立即將臉一板;錦兒知道他們夫婦又有一場飢荒好打,急忙從後房溜走,卻未走遠,只在穿堂中坐著。
「好!不說『拜讀』;讓我看看你的詩有進境了沒有?」
這是假以詞色,好久都不曾有過的事;秋月心知其故,雖不免感慨,卻不願放棄這修好的機會;心裏還想將春雨拉在一起,但怕震二奶奶邀她,另有作用。就不敢多事了。
倒是馬夫人很能體諒她的苦心,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她身邊,用略帶歉疚的語氣說:「你的忠心、苦心,我完全知道。這趟這麼做,有點對不起老太太;不過,咱們家現在都要靠姑太太。她的話實在不能不聽。」
「對了!」馬夫人點點頭,「也不知甚麼道理,這兩年的金價,格外地好。將來不知會掉,還是漲?」
「二爺待你怎麼樣?」這也是一句不易回答的話;而且也不知道春雨何以會問這話?抬眼看她是很關切的神情,越覺不解。
「也不是說他會在這上頭打主意;是怕他一起賭的那班朋友,拖人下水,越陷越深。」
芹官雙手接過信來,細細看完,不知道母親有何話說?只把信摺好套入信封,仍舊還給馬夫人。
這時馬夫人已在靈前唯一所設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面色嚴肅地喊一聲:「芹官!」
一面說,一面拿起一碟燜鞭筍,一碟黃瓜,親自去送給秋月。
上祭以男子為主,每次不是曹震便是芹官上香,然後才讓馬夫人行禮;這天中午「擺供」,等曹震點燃了三枝香,馬夫人突然說道:「把香給我!」
「我不睏。」
芹官原是套她的話;一看套出來了,不由得得意地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感觸;一定有詩。能不能讓我拜讀?」
「帳子裏有蚊子,還不止一個。」芹官向錦兒問道:「你是甚麼時候來的?」
一聽這話,春雨就不但生氣,直是大怒!為了芹官問一句「借拜盒幹嘛?」春雨惱他記性不好,細細說過的話,竟會忘得一乾二淨;但不願發作,是怕傳出讓人笑話——都道芹官讓春雨收服了,百依百順,好得不得了;其實都是騙人的話!芹官根本就不問春雨的事;說芹官如何體貼馴順,無非春雨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而已!
「我有甚麼不好意思說?」錦兒瞅著她似笑非笑地說,「我只不知道你想我告訴你甚麼?」
是在賭氣。春雨心想;此時不宜跟他辯理,也不必固勸,只說一句:「那就再坐一會,或者看看書。」
「我不知道。」錦兒答說:「不過,二爺的賭帳既然太太都知道了,就不能不了。」
這是看得她比震二奶奶還親;秋月雖覺得馬夫人可能言過其實;而心裏仍不免感動。不過,她也學乖了,覺得有些話若無確切保證,以不說為宜。當她這樣沉吟時,馬夫人卻又在催了,「看你這樣子,一定有話。」她說,「在我面前,還顧忌甚麼?」
馬夫人對這話很注意,「我也聽說了。」她問:「不知道有多少虧空?」
「也難怪你這樣說。像我這樣,除了悲秋之類的感觸,還有甚麼話是不便跟人說的?不過,你要是看了我的詩,你就會知道你的想法錯了。」秋月接下來又說:「我可以把我的稿子給你看,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馬夫人將最後一句話,說得特別重;季姨娘不由得就看了曹震一眼。
「總有五六萬銀子。」
於是派人將秋月去喚了來,將信拿給她看;看完了,她很沉著地問:「太太的意思怎麼樣呢?」
「姑太太的話,自然得聽。」
春雨不答,錦兒也想到了;指的是秋月。很想問一問秋月是怎麼管她。但很難措詞。
「不必!」震二奶奶答說,「我另外有法子;太太就別管了。」
儘管她的態度改變得快,卻仍瞞不過錦兒;便知趣地起身說道:「不早了,我該走了。」
「秋月,」馬夫人遲疑了好一會,終於說了出來,「還有句話,擱在我心裏總有兩三個月了,如今索性也跟你說了吧!我一直替你發愁,老太太交給你的這個擔子,實在太重;可是別人沒法兒替你代挑。如今索性卸了下來,而且你沒有對不起老太太;對不起老太太的是我。就是我對不起老太太,也是叫沒法子;老太太一定也體諒的。這樣,你的肩膀一輕,不也很好嗎?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等他一露面,春雨便問:「怎麼睡睡又起來了?」
「不!那是下午的事。」春雨依舊堅留,「難得來一趟,咱們聊聊。」
「啊!有震二奶奶送來的荔枝!」
芹官滿意地點點頭;等一進小堂屋,震二奶奶衝著他問:「你跟秋月在談些甚麼?挺起勁的。」
「太太在這兒要談正事,我怎麼能走。」秋月又說,「你別急,我總替你送去就是。」
等曹震將信唸完,馬夫人隨即便說:「這得找秋月來,把姑太太的意思告訴她;看她怎麼說?」
「是姑太太的意思,她能說甚麼?」震二奶奶答說,「倒是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我聽老太太說的。」
「我為甚麼不做順水人情?好意問你有多少賭帳,你兜頭一個釘子碰了過來,我還跟你說甚麼?」
「一定掉,不會漲。」曹震答說,「當今皇上好抄人的家,做官有錢的,都願意收金葉子,藏起來比較方便。過兩年局勢平靜了,金葉子就不會吃香了。」
「怎麼?」春雨問道:「不說太太有話交代震二爺,怎麼還不回來?」
「那好!你看了我的詩,只擱在心裏好了;千萬別說出去。」
「打了記號的,你把它抄下來;明兒到徐賣婆那裏去一趟,讓她先估個價。」
「別談這些文謅謅的玩意了。」馬夫人起身說道:「你們都來,商量商量正事。」
「坐也一樣,睡也一樣。」震二奶奶停了一下,突然說道:「我也想通了,各人找各人的樂子;你叫她們燙點酒來我喝。」
胖妞答應著,端來一個托盤:上面一大二小三隻酒杯;大杯可容半斤酒,酒色微綠,有股棗子的香味。
經過這一陣緩衝,震二奶奶心神略定;便即接著秋月的話說:「雖說有限,積少成多,也有上萬銀子。不知道太太說的是多久的話?」
一面說,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驅蚊的艾繩快燒完了,又續上一根。心裏尋思,得找個題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記起一件事來了。
看她有惱羞成怒的模樣,錦兒急忙握住她的手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幹嘛認真?」
春雨有點生氣,很想頂他一句;話到口邊,驀地裏省悟,便改了和緩的口氣答說:「咱們的拜盒,不能上鎖?我得找個有鎖的拜盒。」
「你最近做詩沒有?」芹官問說,「能不能把你的『窗課』讓我瞧瞧?」
「你急甚麼?我答應你了,自然會送給你。」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問:「教我怎麼能信你的話?」
想一想理由現成,「還不是為了二爺好賭。」她說,「欠了一身的賭帳,還不許人問。」
馬夫人點點頭,完全懂她的意思;臉色凝重地想了一會說:「他如果要在這上頭打主意,怎麼對得起老太太?」
「事無不可對人言。你不讓我看,一定是見不得人的話。」芹官自言自語地,「當然,不是甚麼問心有愧的事;我是說,你的感觸,無非悲秋思春。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
「是!」秋月又說,「只怕震二奶奶也不知道。」
聽這一說,秋月意解;但也不能完全釋然。平心靜氣地想,他的懷疑實在也不算出乎情理;卻不知她是別有不願為人所知的感觸。如果要明心跡,除卻拿詩給看以外,更無別法。
這一說,無不覺得意外,也無不感到好奇;曹震將三枝點燃的香遞到馬夫人手裏,往旁邊一站,芹官亦肅立在他下首,兄弟倆對看了一眼,隨即便轉過臉去,注視著馬夫人。
「拜盒是有,都不能上鎖。我有個能上鎖的拜盒。」錦兒又說,「等我回來再陪你喝。」
秋月還有話說,馬夫人卻按住她的手,使勁撳了兩下,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樣子,她確也是完全瞭解了;秋月頓覺雙肩一輕,身子都挺得直了。
秋月也覺得這個條件不免強人所難,沉吟了一會說:「你管不住你的心,管不管得你的口?」
秋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人家是前倨後恭;你正好相反。」她說,「反正不管你怎麼說,我不能給你看。『七字唱』,沒有甚麼好看的。」
「太太在老太太靈前的那番話。」錦兒接口說道:「二爺,你也得想想,是衝誰說來的?」
因此,在馬夫人的「把這件事說清楚」,是指曹震夫婦而言;但在秋月卻又別有會心,覺得這件事能在春雨面前說清楚,消釋了彼此的誤會,更是一件好事。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麼這麼煩人!」他「啪」的一聲,將書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腳|交錯著往前猛踢;黑忽忽一物,從他頸上飛過來,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盤中,是一隻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記憶;這雙拖鞋,芹官上腳還不到半個月。
便這句話,就很幫曹震的忙了,「好吧!」她說,「不過話在頭裏,你不能經手;事情我來辦,多下來的歸你就是。」
在秋月,這麼多年還是第一回看見震二奶奶如此難堪,心裏倒覺得老大不忍。話原是她跟馬夫人說的;而此時竟不能不反過來幫著掩飾。
「你別說得那麼容易,我這兩件事,在你的脾氣,只怕不容易做到。」
「不但瞎了眼,還沒有長耳朵,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四老爺對季姨娘是甚麼樣子。」震二奶奶又說:「這也好!這件事上讓他們去瞎起勁;季姨娘有個空心湯圓吃,也許就少管閒事了。」
「勞駕,勞駕!」秋月站起來接了菜問:「吃完了?」
因此,她翻然變計,問一句:「你不怕一聊聊得晚了。」
「你送我回去好不好?順便去取你的詩稿。」
此言一出,季m.hetubook.com.com姨娘頓時像長高了幾寸,頭也昂了,腰也直了。這種神情連同剛才她看曹震的那一眼,都落在震二奶奶眼中,心裏真是好不舒服。
馬夫人看出震二奶奶的心思,補充著說:「老太太聽秋月唸過她的詩;說秋月的詩聽得懂,意思很深,是有靈性的。」
「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賭、不找女人?」
到得雙芝仙館,芹官已經睡下了;春雨還在等她。交了拜匣要走,春雨拉住她說:「坐一會,我有話跟你談。」
說著,匆匆而去,不一會小丫頭端來一冰盤的荔枝。春雨跟在後面,手裏是一隻空碟子,一把銀叉;就坐在芹官書桌橫頭,剝好一碟荔枝,連銀叉擺在芹官面前。
「慢著!」曹震突然如夢方醒似地,伸手撳住那本冊子;動作太猛,恰好打在錦兒手上。
秋月是聽說過的,曹、李兩家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以十年為期,輪流充任兩淮巡鹽御史,一年所得,多則五、六十萬銀子;少亦有三、四十萬。從曹寅去世以後,先皇為了替曹家彌補虧空,又三次命李煦巡鹽;最後一次在康熙五十七年。其時李鼎已經娶親;鼎大奶奶深悟盛極必衰之理,勸公公置一筆祭田,以為退步,原來報官立案的祭田,即令重罪抄家,亦不入官。這話當然不便明言;李煦亦就不曾細想,只說:「不忙,慢慢來辦。」那知道一拖下來,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求田問舍,要費功夫;有了工夫,錢又不湊手,竟致因循自誤,痛悔莫及。
等她督著四個做粗活的老婆子,將一口沉重的箱子送到;馬夫人那裏已經開飯了。震二奶奶遙遙望見,急忙起身照料;自然先要向馬夫人請示。
但見她拈香上手,高舉齊額;俛首默禱,嘴唇翕動,禱詞極長;而且幾次舉香過頂,彷彿是有所乞求的神情。
念頭轉到這裏,抬腿就走;震二奶奶便問:「你要到那裏去?」
「是!既然芹官的一切,姑太太一肩承擔,將來會有照應,就全數置了祭田,亦無不可。不過,這件事,我想最好等四老爺回來了再辦。」
「不是顧忌別的,是怕有一言半語漏出去,只當我在挑撥是非,那罪孽可就重了。」
芹官楞了一下,定神細想,果然有這回事。春雨有個表姊出閣,嫁的是個暴發戶;春雨與她的嬸母、嫂子全要去喝喜酒,要借幾樣插戴,妝點門面。春雨頗有幾件首飾,得找個拜盒裝了去。尋常拜盒,只有搭扣,不夠謹密;唯獨錦兒有個拜盒,可以加鎖,特意借了來用。這件事他記得春雨跟他說過的。
弦外之音,誰都聽得出;曹震看到妻子那種好笑而近乎得意的神情,胸中氣得都快爆炸了,忍了又忍,到底不敢發作,只遙遙說了句自己找落場之話。
等交上鑰匙,馬夫人隨手放在飯桌上;看著秋月說:「你吃飯吧!吃完了辦事。」
「怎麼了的?」
「我替你還?我拿甚麼替你還?你別以為我愛管你的閒事;太太問下來了!」震二奶奶冷笑,「大概你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早就打算好了。哼,啞子夢見娘,不知是一場空歡喜,還是有苦說不出?」說著,便喊:「錦兒,錦兒!」
「怎麼回事?」
皮裏陽秋的話,使得春雨臉一紅,「我亦不過聊閒天。」她問:「你想到那裏去了?」
「那也好!太太那裏有鰣魚。」震二奶奶又轉臉問秋月說:「你不是愛吃鰣魚?來吧!」
「你看清楚了?」
「把冊子收一收。明天一早送回給太太。」
接著倒滿兩杯;秋月笑道:「你還讓我喝?」
震二奶奶看著錦兒問:「你看怎麼樣?」
「這,」芹官面有難色,「我怕管不住我的心。」
「外頭的閒言閒語也聽不得那麼許多。就算震二爺逢場作戲,手風不利,到底只是『書房賭』,就輸也有限。」
「好吧!我就說,第一,只准你一個人看,而且不能讓人知道,你看過我的詩稿;當然也不能抄下來。」
一聽這話,曹震大感狼狽。原來這是他有一天私下跟錦兒說的話;為了不滿震二奶奶的跋扈,他說他總有一天像武松那樣,打隻「母老虎」給人看看。不想這話她竟也知道了;自然是錦兒告訴她的。
「原來你是顧慮這一層!這裏沒有人,你如果覺得我不會洩漏,你就說吧!」
「這就像白香山的詩一樣,」芹官怕震二奶奶聽不明,進一步作了解釋,「所謂『老嫗都解』;語淺而意深。」
「我不想吃翅子,跟太太吃齋吧!」
「好吧!你叫我不要管,我就不管了。反正只要通聲不鬧虧空就是。」
這也不算意外,帳子裏有蚊子,他自然不會睡;這樣一想,不覺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開珍珠羅的帳門,從裏往外搧了一陣,估量不會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來睡吧!」
床背後都是置要緊東西的所在;馬夫人卻另有主意,「就擱在前房立櫃旁好了。」她說,「看看那個地方結實不結實?這口箱子很沉;別把地板壓壞了。」
「莫非她那裏連個拜盒都沒有?」
「你呢?不陪我喝點兒。」
「我把床鋪好了。」錦兒問道:「是睡呢,還是再坐一會?」
「唉!」春雨嘆口氣,「震二爺娶了震二奶奶,真是得福不知。」
「還不是我張羅。」震二奶奶答說,「連錦兒的私房錢,兩千多兩銀子都湊在裏頭了。」
「為甚麼?是為了震二奶奶?」
「至於祭田,自然宜置在靠近老太爺、老太太墳上的地方;不過,也不必拘泥,總要水旱不荒的良田,收租又方便的地段才好。」馬夫人又說:「如今不妨就看起來;看完幾處,等四老爺回來再寫紙。」
「不過,我在想,你的感觸,大概不願人家知道。」
是因為妻子開口便是質問的語氣,大起反感,所以給了他一個釘子碰;要講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她先錯。但這會兒不是講理的時候;曹震忍氣陪笑,「好了,好了!夫妻總是夫妻,你把這件事先跟我說一說;我的賭帳不過一萬多銀子,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既然你明白這一點,何必還要問我要詩看?」
這話在震二奶奶卻是新聞,「原來秋月會做詩;而且還像做得挺好的?」她問:「太太怎麼知道?」
「說得不錯。就這麼辦吧!」
「那就不知道了。」
如今聽他的話,不但證明他對她漠不關心,絲毫不能體會她的苦心深意,而且隱隱然在責她愛使小性子!這幾年一片心血全在他身上,到頭來落得這麼一個結果,真是把心寒透了!
秋月冷靜地想一想,覺得馬夫人說的是好話;當即答道:「太太這麼衛護我;我怎麼能不懂。」
「第二,」秋月想了一下說:「你看過了就丟開了,別往深處去想。」
這話極重,等於說她疑心曹震處理這一箱子東西時,會先去還他的賭債。震二奶奶不防馬夫人會當和-圖-書著秋月撕他們夫婦的面子,一時滿臉通紅,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
「你別忙!只要你多出點力,千把兩銀子跑不了你的。」震二奶奶翻開那本「萱榮芝茂」的冊子說:「你拿根過帳的『牙籌』來。」
錦兒不以為然,但亦不能明說;只好保持沉默。
「誰?」
「吃是吃完了,不過還可以陪陪你。」芹官坐下來說。
正談到這裏,聽得門外足音;春雨與錦兒都住口不語,門外的腳步聲,亦愈清晰,證實了她們最初的感覺,是男子的步伐,當然是芹官。
「不但讓你喝,還要賀你。」芹官舉杯說道:「『庶人無罪,懷璧其罪』,恭喜你擺脫了一個負擔!」
當時是秋月去找了兩支眉筆,與震二奶奶各分一支;聽候馬夫人的決定,做上該去該留的記號。最後再照震二奶奶的建議,細心斟酌,一直忙到起更時分方完。
「後來虧得秋月打了個岔,我才算抓住一個把兒,能把話接了下去。」震二奶奶得意地笑了,「不但算是把面子找了回來;差點還發一筆財。」
於是在廊上安了一張小桌子;除了震二奶奶預先留給她的鰣魚、對蝦以外,馬夫人還要從桌上撤兩樣菜給她。
「好姐姐,好姐姐,我是故意激你的;你別想岔了心思。好,好,我告饒了,也不敢跟你要詩看了。」
「你問它幹甚麼?」曹震回頭答道:「你們齊了心不讓我過清靜日子,我又何必在這裏惹你們的厭?」說完,大踏步而去。
芹官不知所謂「正事」是甚麼?跟到馬夫人起坐的那間屋子,只嚷口渴;秋月便去替他倒了茶來,又替馬夫人與震二奶奶的蓋碗中續水;震二奶奶很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你別替我張羅!來,坐這兒。」
聽聲音便覺異乎尋常,除了秋月以外,不由得都換了一副警覺的神情;芹官應一聲:「娘!」疾趨兩步走到母親身邊待命。
「姑太太交代的事,不能不辦;而況,這也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路子;也是機會湊巧。老施平海侯中風,一命嗚呼;他沒有兒子,兩個侄子爭著想襲爵。一個近一點,一個遠一點;遠一點的那個,要進京打點,想覓一批珠寶,只要東西好,不怕價兒大,你說這不是絕好的機會?」
「這裏沒有外人,我可有句話說。」馬夫人正色說道:「事情不能不交給通聲辦。不過,聽說他賭帳很多,你可管著他一點兒。」
「說用在老太太身上,也不過這麼一句話而已!名為祭田;祭祀上墳,畢竟用得有限。再說,沒有祭田,莫非就供也不擺,墳也不上了?當然不是這話。」馬夫人略停一下又說:「置祭田是為了替子孫留退步。老太太的餘蔭、姑太太的遠見,難得你倒也不存私心;這是一件好事!咱們總要盡力辦得圓滿,才對得起老太太;也不負姑太太的一番苦心。」她看著曹震夫婦問:「你們說呢?」
「怕甚麼?」
談到這裏,便是曹震回來的時候。震二奶奶談這段經過,當然也是有保留的,讓錦兒到徐賣婆那裏去估價的話,她就沒有說;只問丈夫:「你別胡吹了!你憑甚麼能多賣出一兩萬銀子來?」
這一說秋月氣急了。她的矢志不嫁,確是為了報答曹老太太,願意伺候她一輩子;原以為這位老太太耳聰目明,極其健旺,縱不能建百歲牌坊,起碼也要活到八十多歲,不想壽限不過七十。
「你也別說人家;自己的氣還不是好大?」
「我那裏會做詩?」秋月趕進來聲明,「是老太太;太太誇獎我。」說著,向芹官看了一眼。
「你真是好大的口氣!」
「那口箱子抬來了。太太看擱在那兒?是不是擱在床背後?」
「是!」秋月想了一下又說,「裏頭有金葉子、有珠寶、有翡翠、還有金剛鑽;兩份是多少,也很難說。只有把箱子送來,太太看,該留些甚麼給芹官,理出來另外開單子。裝箱加封;到了該交給芹官的時候,我原封不動交給他。」
「怎麼?」芹官笑道:「早知道我一來你就要走;倒不如不來,免得殺風景。」
「應該請太太看。」震二奶奶答說:「鑰匙也該交給太太。」
這一洩氣,自是心灰意懶,一個人回到臥房,倒想如有些人所說的,丫頭們一生悶氣就「上床睡覺」;無奈帳子裏有蚊子,就只好在燈下枯坐了。
「她不知道她會去打聽。」馬夫人又說,「反正這件事,我著落在她身上。」
「二更天都過了,何況你明天要去喝喜酒,要起早。」
「你別肐膊往外彎!我跟你說老實話,我確是在打這個主意,不過,於公無損;東西交給我,能多賣出一兩萬銀子來,又何必不做個順水人情?」
春雨聽出來了,錦兒說的也是反話;她突然警覺,震二奶奶原來對秋月不滿,如今情形不同了。倘或錦兒把她的話告訴了震二奶奶,說不定就有是非;因此,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了。
「你別客氣!」芹官央求著,「好姐姐,你讓我看!」
「你等著!」他向後房大聲說道:「總有一天讓你瞧瞧,我不是好欺侮的!」
「我得到雙芝仙館去。春雨明兒要去喝她表姊的喜酒,跟我借個拜盒,再不送去,她那裏要關門了。」
「那裏,本就該走了。你看,都快三更天了,」說著,錦兒匆匆起身:「明兒見!」
「是!」秋月又說,「我馬上把箱子送過來。」說完,不待馬夫人回答,便退了兩步,然後轉身而去。
「你的花樣真多!」曹震困惑地問:「莫非你還拋頭露面,跟人家去講價?」
「自然有把握,才這麼說的。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你願意幫我的忙也好,不願管我的事也好,總得把太太怎麼提起我的賭帳,還說了些甚麼,原原本本跟我說明了,我才好斟酌。」
「那麼,」芹官站起來說,「詩稿呢?」
見此光景,震二奶奶不便再多說甚麼。當下撤供各散;震二奶奶便問芹官:「今天太太吃齋。你呢,是回你自己屋裏去吃,還是怎麼著?要不然跟你二哥一塊兒;他燉了個鵝包翅,一個人也吃不了。」
震二奶奶隱約聽說施平海侯兩個侄子爭襲爵的事,心裏不免動了,「你這個機會是怎麼來的呢?」她問。
「他不管我;不過有個人管我。」
「二奶奶,你看好笑不好笑?聽太太說要置祭田;又說先看定幾處地方,等四老爺回來了再定規;居然就有人去巴結季姨娘了,說那裏、那裏有多好的田?又許了季姨娘多少好處;要她在四老爺面前說好話。世界上有這樣的人!」錦兒笑著罵,「真是瞎了眼。」
春雨又有些氣了;但隨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秋月仍照老規矩,不坐震二奶奶旁邊的椅子,自己端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靜聽馬夫人說話。
「你問它幹嘛?」曹震有了酒意,毫不示弱,「你又不打算替我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時秋月亦趕緊起身,走到廊上幫著招呼丫頭打燈籠送芹官。風大,蠟燭點兩回都吹熄了;一明一滅之間,芹官握住了秋月的手,手心上有汗。秋月有種異樣的感覺,心神一蕩,隨即奪回了手,同時微微瞪了芹官一眼,彷彿責備淘氣似地。
「行,行!別說兩件;兩百件我也答應。」
「你當然懂。不然老太太也不會這麼信任你。」馬夫人又說,「我可是掏心窩子的話,連震二奶奶面前不肯說的話,都說給你了。你若是有甚麼話,可也不必顧忌,應該告訴我才是。」
一面剝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動靜;看他的書好久都不翻一頁,便知看書不過是為了便於不理她;心裏是在生悶氣。
「太太都打算到了,我們還能說甚麼?」震二奶奶陪笑答道:「如今就請太太吩咐該怎麼辦就是了。」
「可別忘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曹老太太是去世了,秋月願以丫角終老的打算卻未改變;她知道老主母身後唯一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便是芹官的將來。既然受了「託孤」的「顧命」重任,索性將終身伺候曹老太太的本心,移諸於終身照料芹官,亦仍然是報答了老主母。此心皎然,可質天日;不道芹官竟懷疑她悲秋思春,等於不信她對曹老太太的赤膽忠心。春花秋月,等閒虛度;犧牲了青春年少,換來的是這樣的誣妄,豈不令人寒心?
錦兒會意,必是震二奶奶先須有一番布置;轉到這個念頭,自然而然想起一件事,急著要告訴震二奶奶。
這一說替震二奶奶開了竅,立即接口答說:「太太說得是。頭一樣是珠子,擱黃了就不值錢了;第二樣是好些鑲珠、鑲鑽的金錶,老不用它,裏頭的機器都走不動了;第三樣是金葉子,現在金價是最好的時候,出手比較划算。」
「我看老太太留下來的戒指很多——。」
春雨這一問,錦兒才發覺多說了一句話;她不願透露實情,就得編個理由來應付。
「不好!」馬夫人的語氣很堅定,「當初大舅太爺家的情形,你總聽說過?」
「冊子你帶一本回去。」馬夫人對震二奶奶說:「讓通聲去估一估價,看總共值多少銀子,有些東西只怕在這裏還脫不了手。」
「你何必說出來?剛才我不答你那句話,你就明白了。」
這就更是新聞了,曹老太太知道秋月會做詩,不足為奇;奇的是,怎麼知道秋月做的詩,比芹官還好?
春雨越發臉紅,怨氣說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
「我一時記不得了。」芹官看她臉色不悅,便又笑道,「這也不是甚麼大事,值得生氣嗎?」
等她靜止下來,側臉旁視,曹震不知她是何用意;芹官卻明白,趕緊推一推曹震說:「上香!」
那面春雨一個人淌了幾滴眼淚,又靜坐了一會,心境漸漸平和;自然就會不放心芹官,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於是悄悄移步,推開芹官的房門一看,只見他坐著發楞。
「也好!」
「那可不敢當。」秋月將自己還未使用的一份餐具移到芹官面前,自己另要一份。
「說啊!這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
「衝我是不是?」曹震手指著鼻子,雙眼瞪得好大地,腦袋直伸到錦兒面前。
「那筆款子是活期;當初說定了的,要抽回來得兩個月以前通知他。」
「是!我們核計好了,來跟太太回。」
「姑太太的意思,你怎麼樣?」
「原來是這麼個道理!」
曹震不理她,撳住了冊子問他妻子:「太太怎麼說?」
「這——,」曹震沉吟了一會,欣然說道:「這挺好辦。你先叫別人去估價;反正我照你的價碼給,多出來是我的。」
這話一激,秋月就非說不可了;她想了一下才開口:「聽說震二爺很鬧了些虧空?」
「擱在那裏!」芹官看都不看;一雙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這倒管得住。」
「樂意,樂意!」芹官毫不遲疑地答說:他還怕馬夫人不信他的本心,便又說道:「我聽說老太太有東西給我,可是我從來沒有提過;娘不信可以問春雨。老太太特為留下來賞我的東西,我不能看得毫不在乎,那不是不識好歹!不過,娘也知道我的,身外之物,我一向看得很輕的;如今老太太的東西,還是用在老太太身上,再好不過。」
秋月倏然動容,投以感激的一瞥;因為怕震二奶奶聽見,不願多說,只一仰脖子乾了酒,表示充分領受芹官的好意。
震二奶奶深深點頭;很得意地看著馬夫人說:「太太看如何?」
「來了一會兒了。」錦兒答說:「春雨跟我借個拜盒,我特為替她送了來。」
「太太剛才說,」震二奶奶將馬夫人的話告訴她,「老太太的衣服都分了留『遺念』;這會兒還打算給幾個老太太留下來的戒指。我說,就給也只能給你們四個;照實說,春雨都不該給。」
「只怕她先要看貨。」
「你四叔的信,你先看一看。」
現在馬夫人提到這一前車之鑒,而又有曹頫因織進御用綢緞落色罰俸之事,使得秋月悚然心驚;萬一差池,絕了曹家的後路,雖死不安。因此毫不遲疑地答說:「既如此說,我這會兒就把箱子連鑰匙,送到太太這裏來。」
錦兒取來一根圓形牙籌,一端刻著一朵梅花;附帶一盒印泥。一面翻冊子,一面印上梅花,都是可以變賣的首飾。
「先看冊子吧!」震二奶奶說,「冊子上先點好了,改一天得閒再開箱子來看。」
「就算沒有『窗課』,偶爾感觸,總不免託諸吟詠。」芹官又說,「照我看,你的感觸一定很多。」
「對了!你明白這一層,我倒可以放心了。」秋月往裏看了一下,「你請進去吧!太太已經吃完在漱口了。」
「喔,」芹官便問春雨:「借拜盒幹嘛?咱們自己不是有兩三個?」
「別說傻話了!那裏有甚麼『窗課』?」
「是!」
「好了,好了!看你,」錦兒笑道,「氣得這個樣子。」她正一正顏色又說,「跟你說實話,二爺待我還不錯。不過,他亦多半只能擱在心裏。」
「秋月、春雨都不是愛搬嘴的人。」錦兒問說,「後來呢?」
「好吧!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你。當時是——。」
「我懂了!」震二奶奶又說,「幾時倒要讓秋月唸兩首聽聽。」
「那一句話?」春雨旋即想到,隨又說道:「我的意思,震二爺虧得有震二奶奶管著,不然還不知道會弄成甚麼樣子。一個人有人管,也是福氣。」
「如果是這幾天的事,我不知道;倘是一個月前的話,事情已經了啦。」
抱了冊子回來,少不得將經過情形,說與錦兒,提到馬夫人顧慮曹震有賭帳時,震二奶奶說:「當時窘得我只恨少個地洞好鑽!奇怪,也不知道是誰在太太面前搬的嘴?太太向來不聽這些話的;除非像hetubook.com•com秋月、春雨她們跟她說,她才會信。」
曹震夫婦都沒有想到,這一關過得如此順利。由於還未盤算到下一步該如何做,所以此時反無話說;倒是馬夫人已有了算計。
震二奶奶親自指揮著,先安箱架;後置箱子。秋月卻有交代,擎著燭火說:「請二奶奶看,封條是好的。」
錦兒突然想到,晚一點回去讓坐夜的婆子等門,也算是給曹震機會;如果他回心轉意,倒回來了,卻因院門已閉,逼得他住在外書房,豈非不智?
「回頭咱們打開箱子來看,經不起擱的東西,先處分了它。」
「唷,唷!甚麼『拜讀』!你簡直教我坐不住了。」
這使得他很傷心,妻妾有二,卻沒有一個可共腹心。這個家實在沒有可留戀的。
「我想說的那句話,正就是大膽要駁回太太的;這件事,我跟二爺最好別攙在裏頭,等四老爺回來再辦。因為姑太太總還有別的話交代,只有四老爺最清楚。在四老爺沒有到家以前,誰也不必瞎起勁。」
「當著錦兒?」芹官詫異,「你剛才就生了一回氣了,那來這麼大的氣?」
「那好!」錦兒關照跟來的小丫頭:「你先回去,跟二奶奶說,我一時不得回去。再告訴楊媽等門;二爺還沒有回來呢!」
「不用看!她自然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原是從她婆婆手裏來的。就是她經手的,也有好幾樣。」震二奶奶又說:「你告訴她,她的價錢出得合適,作成她做這筆買賣。她也別心急,過幾天叫她來再來;如果自己找上門來,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她就別想做這筆買賣了。」
「這你就別問了,一時也說不清楚。」曹震又說:「機會是在咱們這裏面,正好要處置這批東西;要快,讓別人佔了先著,可惜了。」
「我知道。」秋月平靜地答說。
「使眉筆好了。」
「說得也是!」
聽秋月唸完,震二奶奶怦怦心動;卻不便開口,只聽馬夫人說:「這自然換了置祭田。秋月你拿筆做個記號。」
「怎麼說,也不與你相干!反正聽話風就知道了。」
「秋月愛吃筍,」已經擱箸的芹官說,「這碟蝦米拌黃瓜也不錯。」
「絕不說。」芹官有些明白了,「一說就是是非。是不是?」
「那就是了!何況真是見得透、想得深、亦算得遠的好話。」震二奶奶說,「這件事不但要辦,而且要趕快辦。當年舅太爺家,只為遲疑了一步,慢慢拖了下來;咱們家雖絕不至於到那個地步,可是姑太太既然關照了,事在必行,不如早早辦了,有個交代。」
「你別管,你先說給我聽。」芹官答說,「我如果做不到,一定老實跟你說;那時候你給不給我詩稿看,是你的事。」
「我,」錦兒低聲說道:「我只當你要拿我們二爺跟芹官作個比較呢?」
「請震二奶奶掌筆吧!」說著,秋月將另一本冊子交了過去;起身找筆,卻不知在何處?
「說得是!」
「這沒有我的事!」芹官搶著說道;同時站起身來,「娘,我先回去行不行?」
「二奶奶陪太太先請。」秋月決定將箱子送了過去,了卻一樁心事,「我一會兒就來。」
「我不留你了!」馬夫人說,「明天中午『擺供』,我當著老太太的『面』,把這件事說清楚。」
「那就說給我聽聽,讓我也高興高興。」
「為甚麼要我去;人家不可以來?」震二奶奶針鋒相對地答說:「因為你的花樣太多,我不能不招架。不然我對太太怎麼交代?」
「你到底有多少賭帳?」震二奶奶的聲音如刀,冷峻異常。
「行!這我辦得到。第二?」
震二奶奶不作聲,心裏承認錦兒說得不錯;不免略有悔意,嘆口氣,懶懶地站起來,扶著桌子站著,但見孤燈照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
春雨送走了錦兒,回來便埋怨芹官:「我不跟你說過,我得找個有鎖的拜盒?」
「不是我認真;是你的話可氣。」
「再說該留的東西,」震二奶奶又說:「第一樣是精工打造的首飾,手工很貴,讓出去不值錢,倒不如留給芹官媳婦;第二樣是好玉,越擱越值錢。」
錦兒便出來埋怨震二奶奶,「你隨他去就是了,何必理他?」她說,「這一去不是賭,就是找女人。」
「如果給春雨,就得給錦兒;還有碧文也該替她留一個。」秋月緊接著說,「照我說,大可不必。太太的意思我心領。為甚麼呢?這一給,從廚房到門房,議論紛紛,會生是非。」
於是,她旁敲側擊地說:「照這麼說,你也是有福氣的囉?」
馬夫人想一想說:「也好,你回去吧!」
當天晚上秋月就將一本目錄送來給馬夫人;她還有好些話,已盤算了好幾遍,但到了馬夫人面前,卻又翻然變計,決定甚麼話都不說;因為說了怕起誤會,以為她把持不成,口發怨言。
「回來過了。嘔了一場氣,又走了。」
於是曹震上前接過了香,插在香爐之中;仍舊請馬夫人先磕頭,以次行完了禮;最後是秋月跟春雨,在季姨娘之後磕了頭。
「賭還是賭,找還是找,不過心裏總不大受用。如今呢,自以為人家逼得他這個樣,心安理得,再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對。」
「別多說了!請吧。」說完,秋月轉身便走,擺脫了芹官的糾纏。
「哼!」春雨冷笑,「你全不把我的事擱在心上,我又那裏敢生氣!當著錦兒我都把氣忍下去了,這會又何必跟你生氣?」
「原來是賭輸了的!」馬夫人問,「倒是些甚麼人在一起賭啊?」
「我也不知道多久的話,反正有人這麼在說就是了。」
「你這話,倒像挺新鮮似地。」錦兒又笑著低問,「芹官管你不管?」
於是將秋月親手抄繕的冊子取了來;一共兩本,封面上寫著四個字:「萱榮芝茂」。打開來頭一頁頭一行便是「大小金錁一百一十五個,共重八百七十兩。」
「哼!」馬夫人不知就裏,好笑地說,「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只怕你跟秋月學做詩還差不多。」
「等我來問震二奶奶。」馬夫人緊接著說:「你放心,我絕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
「談做詩。」話一出口,芹官覺得不妥,便加一句話作為掩飾,「她要跟我學作詩。」
「顏色跟香味都不錯,不知道味道怎麼樣?」芹官倒了半杯,嚐了一口點點頭說:「不壞!」
所謂「擺供」,便是在曹老太太靈前上祭——午晚兩次,供的還是曹老太太生前喜愛的食物,一如她生前的習慣,凡是經常在萱榮堂伴食的人,這時都忘不了抽工夫到靈前來磕頭;芹官是每次必到的,春雨亦常伴著來。「擺供」來磕頭,是她個人對曹老太太的一份心意,誰都不能說一句:她老跟著芹官來幹嘛?
「這是幹嘛?」錦兒抽回了手,一面揉、一面不高興地埋怨,「又不知道是那裏灌的貓兒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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