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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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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她發愁也不能跟你說啊!」
曹震對文墨一道,非性之所近;席間先還可以大談京中近況,等到話一說完,便不大有他置喙的餘地。加以他心中有事,亟於想早早離席;因此找個機會,悄悄囑咐何謹到曹頫面前撒個謊,說馬夫人有事要跟他談,就此讓他遁走了。
提起丈夫,馬夫人想起婚後不到兩年,便即守寡的苦楚,不由得有些感傷,但表面上不得不含笑謙謝:「烏四爺太誇獎了,孩子年輕不懂事,全靠做叔叔的教訓。」
「這一層你不必管,我有我的辦法。不,我的想法?」
這時烏大小姐聽懂了馬夫人的話;見她母親似乎尚未領悟,便補充著說:「二大娘的意思,給阿元打幾樣首飾,做幾身衣服就行了;不必正式備甚麼嫁粧。」
烏二小姐沒有作聲,不過都照宋嬤嬤話做了。下樓到的上房,只見席面上都已坐定,馬夫人首座,鄒姨娘居次,烏太太坐了主位,旁邊是烏大小姐;馬夫人右首空著一個位子,是特為留給她的。
「第一,太太未見的同意——。」
「我先請看一段會典。」烏二小姐將一本翻開來的《欽定大清會典》,遞到她姊姊手裡,指點著說:「這兒!」
馬夫人不能說,平郡王府太福晉並不怎麼在意;只好含含糊糊地說:「上了年紀,想抱孫子的心,都是一樣的。」
不過,這也只是她心中這樣在想而已。她已看出烏太太為她的話所迷惑了,只是在轉阿元為平郡王生子,便能立為側福晉的念頭,當然在此時就要拴住阿元的心,將來好分享她的榮耀。
「二妹,你也別想得太多。阿元有沒有這個造化還不知道呢!」
「既然你想得那麼深,你倒說給我聽聽,難處在那裡?」
「看明白了沒有?」烏二小姐問。
「成全是嚴重了。」烏太太說:「就看她肚子爭不爭氣吧!」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烏二小姐竟不願嫁到曹家;因此也就不能接受馬夫人的禮物。這本是很難處理的一件事,而況又起於倉促之中,烏二小姐想縮手不能,想開口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急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來!」馬夫人含笑拍一拍空椅背:「你挨著我坐,咱們娘兒倆聊聊。」
「你總算來了!」錦兒說道:「特為你包的素餡兒餃子,前一陣震二爺想吃,我都懶得動手;你要是不來,看我不罵你。」
沒有人也不能說,不過眼淚倒是止住了,「我不想去,」她說:「你隨便替我編個理由就是了。」
「娘,」烏大小姐悄悄提醒她說:「曹家的兒媳婦,怎麼能躲得過平郡王府側福晉不照面?」
馬夫人還在考慮,秋月開口了,「震二爺,」她說:「你跟烏都統談,比太太跟烏都統談,來的合適。第一,是王爺交代你的事,而況你還要投信;倘或太太去談,烏太太一定會問:是不是太福晉的意思?這就承認也不好,不承認更不好。」
「噢,三姊,有件事想必你總知道了?」
「側妃就是側福晉。」
「那麼為甚麼?」
竟是碰了釘子,阿元更為詫異,想了一下說:「會典可是有好幾十本,是不是都搬了來?」
烏家姐妹頗為困惑,不知是甚麼急要而有隱諱之事,必須即時密談;同時也有些尷尬,因為當著剛到的客人,這樣公然避到一邊去「咬耳朵」,是很失禮的事。
女家當然要謙謝一番,說幾句「不敢高攀」,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後算是兩廂情願了。於是新女婿拜女家神位,向岳父岳母磕頭;女家設宴款待男家的親友,不過位置變過了,男家在東,女家在西。
「兩位。」
「為甚麼?」烏二小姐冷笑一聲:「到有一天我得給阿元磕頭,娘,你不替我委屈?」
「我剛剛跟秋月在談,只怕這個阿元,倒跟太福晉對勁。」
「我在想,」曹震躊躇著說:「既然太太也說好,是不是請太太跟烏太太提一提,比較合適。」
「不在樓上。」
一見宋嬤嬤,烏二小姐有種沒來由的委屈,「我不去!」她使性子地說,眼圈都紅了。
這一來烏大小姐也語塞了,無奈之下,只得望一望宋嬤嬤,希望她也能出個主意。
「現在只得一位,空著一個缺,將來必是阿元姑娘的。」馬夫人很認真地說:「側福晉可不是庶福晉啊!那是行文宗人府,奏准以後,禮部上簿子,玉牒上都有名字的。」
聽是聽明白了,不過馬夫人一時還不能做確實的答覆;因為她覺得至少要跟曹頫商量一下。很委婉地將這層意思透露出來,烏家自然同意,約定第二天聽回音。
https://m.hetubook.com•com不要緊,不要緊!筷子不忌。」說著,馬夫人挾了一塊酥炸牛腦擺在烏二小姐面前的碟子裡。
「談正經」當然是談秋月了,曹雪芹搖搖頭說:「這件事很難!」
「第二,我不能讓她受委屈,可是要不讓她受委屈,又怕她不幹。」
曹震作了解釋。原來國有大喪,定制在京王公百官停止婚嫁百日;軍民人等一個月;世宗憲皇帝崩後,當今皇帝降詔,改為在京王公百官一年內不得嫁娶;其餘仍照原來規定。男家雖然在京,但曹雪芹尚無出身,可源「軍民人等」之例;烏都統則是外官,亦可不受「一年內不得嫁娶」的約束,但如一調為京官,就必得滿了先帝週年忌辰,才能按六禮辦喜事。
可是,如果烏太太真的照側福晉的身分陪嫁阿元,平郡王府是不會接納的;這些道理也不便明說。馬夫人這時真希望秋月也在場,必能出個好主意為他解除困窘;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躊躇著答說:「我一時倒想不起有甚麼例子。不過,這是情分上的事,也沒有個準譜兒。」
到底宋嬤嬤沉著,向阿元使個眼色,「你先去跟太太回,」她說:「說二小姐換了衣服就去。」
「是!」烏二小姐心裡舒服了些。
「我家阿元的事。」
宋嬤嬤見有丫頭在旁,便悄悄向烏太太耳際說道:「二小姐把人家給的戒指取了下來。我問她,她說不打算帶這個戒指;再問她就不言語了。」
「你不是怕太太或者不許呢?」錦兒答說:「我的辦法很乾脆,把生米煮成熟飯,太太不許也得許了。」
她是要查「宗人府」,不知道在那一卷;可又不願問阿元。心想這個衙門總不會像欽天監、太醫院那樣卑微;因而答說:「你把前面半部抱了來。」
馬夫人因為阿元十之七八會成為平郡王的庶福晉,所以在她一下跪時,便站了起來,口中不斷地說:「不敢當,不敢當。快請起來。」
「要開席了!」宋嬤嬤一面踏進來,一面望著烏二小姐說:「我的小姐,到處找你!快請吧!」
那知竟似閒談,「小王爺的福晉、側福晉,一直沒有喜信兒?」烏太太問。
下房中談論不休,非常熱鬧;同樣的,上房中也談得很起勁,談的是平郡王府的形形色|色,烏二小姐懶得在聽,悄悄地走了。
遇到像秋月這種身分不上不下,半主半僕客人,烏家跟曹家一樣,向來是由總管嬤嬤做主人款待,這天多了個陪客,便是阿元。
阿元也有些怕見人,遲疑著不肯作聲,禁不住宋嬤嬤的眼色連連催促,只好硬著頭皮下樓。
「你的想法是甚麼?」
「教訓可不敢當。」烏都統說:「咱們兩家情分本來就不同;以後更不同。」說著,回頭問道:「阿元呢?」
「那倒不要緊。太福晉也不是輕易肯放手的人,果真有那一天,提醒太福晉跟郡王就是了。」
宋嬤嬤的主意很乾脆,「不能為阿元妨了二小姐的親事。」她說:「好在震二爺還沒有走,跟他把話說明了,看他有個甚麼法子,回絕了王府,不就沒事了嗎?」
那兩個丫頭看臉色不妙,逡巡而退;阿元跟平常一樣,先倒來一杯熱茶,然後管自己收拾屋子。
「嗯。」烏二小姐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通聲是有差使在身,恐怕不能多待。」馬夫人答說:「既然有得力的人護送,也不必一定要跟著他走。」
話猶未說完,烏二小姐悄然起身,翩若驚鴻般,很快的避到後房,在門縫中向外張望,心跳也快了;她知道母親要談的「正事」,就是她的親事。
「光是我願意,沒有用。得要看她的意思,」曹雪芹又說:「你知道的,她為人很拘謹;這件事能辦成固然好,倘或有甚麼窒礙辦不成,有個痕跡在那裡,彼此覺得尷尬,反而鬧得疏遠了。」
一回到臥室,便聽的套間中有笑聲,烏二小姐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故意重重咳嗽一聲;裡面笑語皆寂,阿元首先迎了出來,後面跟著跑上房的兩個丫頭,有一個陪著笑說:「二小姐是回來換衣服?」
「十一年了。」馬夫人從從容容地答說:「烏四爺,你一點都不顯得老。」說著,她在秋月攙扶下,與烏都統平禮相見。
「娘可以不跟她照面,我行嗎?」
「三姊,咱們先談一樁正事——。」
阿元答應著走到樓梯一半,遇見烏大小姐跟宋嬤嬤上樓,她們當然不是「不相干的人」,阿元便側著身子,讓她們先上樓。
「我當然要去問她。」烏太太又問:「大小姐呢?」
「不用試,我知道。」
「二大娘的菜,你別亂碰。」烏和-圖-書太太提出告誡。
甚麼叫生米做成熟飯?曹雪芹當然明白,立即答說:「秋月絕不肯的。」
這便是對阿元另眼看待了,而在烏二小姐的感覺中,她母親似乎對阿元的喜事,看得比她的喜事還重要,因為在席間,烏太太依舊是在談平郡王府與阿元,並向馬夫人討教,阿元入府,應該如何陪嫁?
等送客上轎,烏太太也累了,在上房中靜靜喝了會茶,抽了兩袋煙,正在為雙喜臨門而躊躇滿志,卻又愁著既要接待新婿,又要料理阿元進京,怕忙不過來時,只見宋嬤嬤神色倉皇地奔了來,不由得一驚。
「那就先吃餃子後喝酒吧。」
不道烏都統夫婦已知馬夫人到了承德;門上通報,烏太太打發人來了,還送了一桌菜。一見派來的人,曹震立即向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看這個青衣打扮的妙齡女子,長身玉立,宜男之相,頓時會意,輕聲在馬夫人耳際說了三個字:「是阿元。」
阿元臉一紅,「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嗯!」馬夫人被提醒了,「秋月的話不錯,我不能多這個事。」
「喔!」曹震情不自禁的說:「那可是太好了。」
「好說,好說!」馬夫人倒真是體恤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拍拍烏二小姐的手背說:「你進去吧!」為的是不願讓他受窘。
「怎麼了?」宋嬤嬤握著烏二小姐的手問:「為甚麼不高興?倒像受了老大的委屈似地。」
聽這一說,烏都統夫婦與烏大小姐,無不出現興奮豔羨的神色;烏二小姐看在眼裡,很不是味道。
可是客人卻夷然不以為意——馬夫人與秋月都是心中雪亮。不一會只見烏都統夫婦雙雙回座,春風滿面;心知平郡王的好事成功了。
「慢慢兒喝!」錦兒笑道:「趁你沒有喝醉以前,咱們談談正經。」
錦兒包的素餡兒餃子,是曹家一絕;材料不算珍貴,但極費事,細切細跺成泥樣,再加佐料調治,用燙麵包好了上籠蒸,吃在嘴裡,香軟甘滑,根本無法分辨餡子是那幾種材料合成的。
「話是不錯,不過不跟她照面,不就完了嗎?」
這時阿元的心情反倒能平靜了,「我想跟太太說,那裡我也不去。」她說:「我總要伺候二小姐辦完了喜事,才談得到別的。」
她將馬夫人不便出口的話,一語道破了,以下就好說了,「大小姐說得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馬夫人又說:「兩三年以後,元姑娘的造化來了,那時再補嫁粧,就名正言順了。」
阿元終於出現了,她是興沖沖來報喜的,「小姐,大喜!」她說:「談成了,下個月下定,等過了雍正爺的周年,就是好日子到了。」
「彼此都別客氣,」曹震轉臉說道:「四叔,咱們外面坐吧!」
「我就是這個意思。」曹雪芹說:「一定得有十足把握,才能開口;沒有把握之前,一點口風都漏不得。錦兒姊,我為這件事一直沒有睡著,前前後後都想過了,真的很難。」
不提「委屈」二字還好,一提,真的觸動了烏二小姐的委屈,即時伏在宋嬤嬤肩上哭了。
錦兒深深點頭,「你的話很不錯。原是要想妥當了再辦。」她說:「不過,我第一步得先問問你的意思。」
手一鬆,烏二小姐掉頭就走;烏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嘆口氣說:「哎,這孩子!一點規矩都不懂。」
「謝謝,謝謝!」秋月答說:「我也聽我們芹二爺談過元姊姊,真正才貌雙全。」
馬夫人想說:庶福晉與側福晉是不同的。側福晉是相陪「正室」的「副室」,兩者原來的身分是差不多的,就像放缺放差,需要欽點時,一定擬呈三個名字,雖有「一正二陪」之說,但硃筆點在第二個或第三個名字上,也是常有的事。至於庶福晉,就像尋常人家買妾那樣;倘是下人或佃戶之女,照例還要賞一筆錢,從沒有聽說還有陪嫁的。
馬夫人在娘家行三,所以烏太太還是照舊日閨中稱呼,叫她「三姊」。不過烏家姊妹卻以父輩的交情,稱馬夫人為「二大娘」。烏大小姐善於應酬,比她母親的話還多;烏二小姐本性沉默,加以知道馬夫人的來意,格外矜持,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羞於抬頭,加以小客廳裡光線不足,以致坐在下首的秋月,幾次打量烏二小姐,都沒有能將她的相貌看清楚。
阿元起身,一一行禮,最後是拉著秋月的手,笑逐顏開地說:「這位必是秋月姊姊,我盼望你好些日子了。」
「看明白了,可不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你無緣無故要我看這些東西幹甚麼?」
烏太太也是很能幹的人,見此光景,忽有意會;便向阿元說道:「你下樓去看著,別讓不相干的人胡闖亂闖的。」
「太太來了!」臉色似乎非常尷尬的阿元,提高了聲音說,意思是催促烏二小姐起來。
「我知道。」
「你再看這一段。」
到的時候,剛剛過午,吃晚飯安頓初定,日色已經偏西了,「烏都統那兒,明天再通知他們吧。」曹頫向曹震說:「大家也都累了,而且我也有好些事要談。」
「我不是使甚麼小性子?」烏二小姐接口:「我得顧我的身分。」
因此烏都統與曹震商量,想提早行「問名」之禮。依照八旗的規矩,男家邀集宗族親友陪著新婿到女家;女嫁也早就邀集了宗族在等候,雙方在大廳前面的天井中見面,男家在西,女家在東。然後由男家宗族中的長老致詞,說敝族某人,雖然不肖,但已經成年,應該娶親了;久聞府上幾小姐賢淑有名,深願聘來主持中饋,以光敝族。
馬夫人點點頭問說:「你打算甚麼時候跟烏都統去談?」
「還有,」秋月接口又說:「震二爺,你留著太太,就是留著一條後路;萬一太福晉有意見,太太還可以出面轉圜。這不是一條後路嗎?」
沒有人知道阿元是甚麼時候離開屋子的。烏都統也沒有再追問,等坐了下來,忽又起身,向烏夫人招招手,同時踱向屋角,顯然是有話要私下跟他妻子談。
錦兒想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默默無語;曹雪芹便又問道:「你的想法呢?不妨說給我聽聽。」
「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好了。」
「我知道。」烏大小姐如墜五里霧中,「怎麼樣?」
烏二小姐大為詫異,怎會忽然談到阿元的事?越發屏息側耳,仔細傾聽;「喔,我聽是聽說了,不很清楚。小王爺直接交給舍侄辦的,我也不便打聽。」馬夫人反過來問說:「大概舍侄已經跟四爺談過了。」
「喲,秋月姊姊你可不能這麼說,說得我無地自容了。」
「不,應該說喜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害臊嘛!」鄒姨娘笑著接口,「怎麼叫閨女呢?都是這樣子的。」
於是秋月首先站起,馬夫人亦緩緩起身,等阿元將門簾打起,只見身材魁偉的烏都統,大步踏了進來,抱拳說道:「二嫂,有十年不見了吧!」
「是,是!」曹震轉臉問秋月:「你看呢?」
烏太太愣住了,想想真是替女兒委屈;但阿元的機會,也是她家的機會,實在不忍放棄。真成了兩難之局。
等喝酒時,天已經黑了,春夜駘蕩,加上心情毫無拘束,曹雪芹的酒興極好,一上來便乾了好幾杯「女兒紅」。
這「問名」之禮,就是「文定」,婚姻至此方算定局。曹家有曹頫、曹震在此,所缺者只是新郎;打算派專人將曹雪芹去接了來,便可行禮。至於以後的下聘禮,成為「過禮」,以及請期、親迎,看馬夫人的意思,如果打算早辦,毫無拘束;倘或烏都統調進京去,曹家至遲到九月間也就可以迎娶了。
「如果有,又怎麼樣?」
「喔,不說不覺得;一說破了,倒真是的。」馬夫人故意這樣說,表示她並未舉薦阿元,接著又問:「兩位的意思怎麼樣呢?」
「這才是!來,」宋嬤嬤將她的臉轉了過來,迎著光亮看了看說:「還好,擦把臉勻勻粉,就去吧。」
「怎麼會無緣無故?有朝一日,阿元也會穿蟒袍、做銀頂大轎。」
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想想果然,照會典上看,郡王側福晉的身分,比一品命婦還高出好幾等;烏二小姐見了她自然要磕頭。
「二嫂,你好福氣。二哥有後;雪芹太好了!」
不說談妥說「談成」,烏二小姐不由得心中有氣;好像本來不會成功,談成了是僥倖。就這一念之間,原來還在躊躇的事,即時作了決定。
「你先別問,管你自己說好了。第二呢?」
「自然是阿元。」曹震問說:「太太看她怎麼樣?」
阿元一進門便向馬夫人磕頭,口中說道:「我家太太打發我來給曹太太請安。我家太太說:曹太太剛到,一定累了,今兒不敢來打攪;明天上午讓我家大小姐來接曹太太、曹四老爺姨太太,還有一位秋月姑娘。一桌菜是家裡廚子做的,怕不中吃,請曹太太包涵。」
「你倒說個原因給我聽,怎麼好好兒的,又不願意了?」烏太太轉臉望著剛進門的烏大小姐問:「你們是不是無意之中說了甚麼不中聽的話,又惹她使小性子?」
「你別管。」
「恭喜你啊!」烏二小姐說。
宋嬤嬤跟阿元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也都和-圖-書看到了驚愕莫名的臉色。
這是非常好的一個機會,讓馬夫人跟秋月得以細細觀看阿元的一切——曹震為平郡王「做媒」做得好,固然是一件可以記功的美事,但如阿元並不像他所說得那麼好,甚至進了王府搬弄口舌,行事乖張,既為太福晉所惡,也為平郡王所厭,那是他就成了罪魁禍首。難得能讓馬夫人與秋月先做一番考察,倘或她們都說人品不佳,他還來得及懸崖勒馬,免得鑄成大錯。
「是的,」烏都統接口說道:「通聲帶了小王爺的一封親筆信來;據通聲說:小王爺想跟我要阿元。也不知是誰跟小王爺舉薦的,說阿元有宜男之相。」
原來他跟馬夫人有事要談。到了上房,鄒姨娘已經離去,馬夫人在卸妝了,不過還是由秋月將他迎了進去,問他的來意。
「是這樣的——。」
「太太看得很準,不過,我有點看法,剛才也跟太太說了。」
正談著,烏都統陪著曹震進來了。首先是曹震向烏太太及馬夫人請安道賀;然後是烏都統開口說道:「這會兒得改稱呼,管二嫂叫親家太太。」緊接著又說:「親家太太,我剛才跟通聲商量;這件喜事要早辦,因為一兩個月之內,恐怕我要調進京,那就得過了八月才能下定了。」
話正說到這裡,樓梯聲響,阿元立即迎了出去,來的是烏二小姐的乳母宋嬤嬤。
烏太太當時不作聲,回到上房考慮又考慮,到底女兒的終身大事要緊;毅然決然地表示:「好吧!只能讓阿元空歡喜一場了。」她說:「你們把老爺去請來!」
「多謝二大娘。」
這叫人大吃一驚,「別哭,別哭,千萬別哭!把眼睛哭紅了,怎麼見人。」宋嬤嬤問道:「到底甚麼事?這裡沒有人,你跟我說。」
「老爺來了!」門外有人在高聲通報。
「我替我妹妹說了吧,真是承二大娘不棄。往後日子長著呢,慢慢兒跟二大娘磕頭,孝順二大娘吧!」
「那麼太福晉一定很著急囉?」
一到熱河,自然住在曹頫那裡。為了敬重嫂子,曹頫將上房讓給馬夫人,自己搬到曹雪芹以前所住的金粟齋;曹震仍舊住在前廳一直為他預備著的客房。
「一定爭氣,這阿元姑娘一臉福相,此刻自然是庶福晉的身分,將來一生了兒子,就爬上去了。」烏夫人轉臉問秋月:「郡王可以立幾位側福晉?」
「秋月說:這個人不能掌權,她掌了權勢不肯讓人的。」
「我不明白你說的甚麼?」
這時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烏家的下人,圍著阿元,道賀的道賀,開玩笑的開玩笑。阿元將信將疑,又喜又羞,好不容易才得脫身,一溜煙上樓,躲在自己房間裡——是烏二小姐臥室的一個套間。
「那裡有我的甚麼喜事?」烏二小姐眼望別處,「而且老爺、太太也答應人家了。」
第二天上午,曹震帶著送烏家的儀禮先行;接著是烏大小姐帶著阿元與僕婦,來將馬夫人、鄒姨娘與秋月都接了去。轎子直到二廳;烏太太與烏二小姐已等在滴水簷前了。
等會典取到,背著阿元察看了一會;烏太太派人來通知,馬夫人要走了,該去送客。烏二小姐坦然地去了。
這樣答非所問,大出阿元意料,「小姐要會典幹甚麼?」她問。
「又何必跟我說,想都想得到的。」錦兒忽然說道:「等烏二小姐過了門再說吧。」
「莫非你試過了?」
「難道跟你說過?」
一直在琢磨女兒心思的烏太太,忽然想到:「原來你是羨慕阿元!」她說:「可是咱們家的身分,總沒有給——。」
烏都統夫婦互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烏太太作答:「平郡王府,不比其他王公,而況這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能替小王爺效勞,捨不得阿元也只好捨了。」
「你不必為此心煩。」曹雪芹說:「秋月自己都不愁,你替她愁甚麼?」
錦兒自覺不便鼓勵她去「做壞事」,所以幾次欲語又止,仍復歸於沉默。
原來曹雪芹覺得秋月除了名分上的委屈以外,怕大婦不容,還要受實際上的委屈。果真能相伴終身,白頭偕老,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不娶;但那一來對馬夫人及其他長輩如曹頫等人難以交代,秋月決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是的。」馬夫人平靜的回答。
「娘!」烏二小姐大聲打斷:「你想到那裡去了?我憑甚麼羨慕阿元。」
「二妹——」烏大小姐問得比較實在,「甚麼事讓你失身分?」
大家都以為她的臉是羞紅的,因而也就都諒解她連聲「謝謝」都不說,這時伶牙俐齒的烏大小姐開口了。
「另外有人陪。」
這一段是講冠服:「郡王福晉朝冠,頂縷金二層、飾東珠八、上銜紅寶石、朱和-圖-書緯。吉服掛,繡五爪行龍四團,前後兩肩各一。餘皆與世子福晉同。崇德元年定郡王嫡妃冠頂嵌東珠七,側妃嵌東珠六。順治九年,定嫡妃冠服與世子側妃同;其側妃冠頂嵌東珠七,服用蟒緞、妝緞,各色花素緞。」
話一出口,烏二小姐才發覺改「怪」為「喜」不妥;這不表示自己也有喜事嗎?平時一想矜持慣了的,突然會不知不覺地露出這麼一句心聲來,自己覺得訕訕地好沒意思。
「但望我是弄錯了。太太請上樓看一看去。」
到得烏二小姐臥房,只見她面朝床裡,和衣而臥;梳妝台上擺著馬夫人所贈的,那枚紅寶石鑲鑽的戒指,十分顯眼。
「說的是。」馬夫人深深點頭,「這阿元姑娘將來替小王爺養個白胖娃娃,小王爺也一定感激兩位的成全。」
晚飯分作兩處。烏家送的那桌席,是阿元預先說明了的,完全照清真做法,但馬夫人仍舊怕「不乾淨」,吃的是曹頫特為預備的飯菜。烏家的席開在金粟齋,曹頫飛柬邀了幾個平日有文酒之會的朋友,歡談暢飲到起更時分,尚未散席。
因此秋月想出各種說法,留住阿元,到了上燈時分,還要留她吃飯,阿元說烏太太等著覆命,苦苦辭謝,才放她走了。
烏太太想說:「那麼跟三姊一起走好了。」話到口邊,方始發覺,這好像下逐客令似的,因而強自嚥住了。
曹震本打算當天就去看烏都統投信的;聽這一說,只能答應一聲:「是。」
這下才真的驚了烏太太;「她是甚麼意思呢?」她說:「你別是把事情弄錯了吧?」
這本會典是記載禮部的職掌,烏二小姐指出來的一部分是「輿車冠服之制」,上面寫著:「郡王福晉暖轎及朱輪車、皂幨。餘如親王世子福晉。輿用銀頂。初制、郡王妃轎、車蓋、幃與親王世子側妃同。其側妃轎、車、紅蓋、紅幃、蓋角藍緣、藍垂幨。」
「別站起來。」馬夫人將她一把按得坐下,「禮數太多,倒顯得生分了。」
「甚麼事?」
「是!」烏二小姐看著她姊姊問:「那位秋月姊姊呢?」
「你到老爺簽押房裡,把《大清會典》拿了來。」
因此在他與曹頫臨去時,還向秋月拋了個眼色。其實他就不作這個暗示,馬夫人與秋月也都想好好看一看阿元,到底如何精明護主,以致於嚇得杏香寧願退讓?
原來八旗婚嫁之制,與漢人的「六禮」大致相同,男家主婦至女家相親,情意既洽,決定聯姻,男家主婦贈以如意或其他首飾,名為「小定」,即是「六禮」的第一部「納采」。那怕皇帝大婚,亦是如此;所不同的是男家主婦亦就是皇太后,無法親自到女家去相攸,而是「秀女」入宮,請太后挑選,選中了皇后,便有長公主代表太后面遞如意;備位妃子的,面贈荷包。如今馬夫人將一枚戒指親贈烏二小姐,正就是「小定」。
飯後茶罷,烏二小姐在她姊妹暗示之下,告個罪先上樓,好讓她們談她的親事。可是窗前獨坐,心裡卻老想的是阿元。
「我的話也不一定準。」馬夫人又說:「看樣子心思很快、言語爽利,而且禮數很周到,是太福晉喜歡的那種人,也許太福晉會拿她做個幫手。」
這一頓訓斥倒還有效,烏二小姐霍地站起來,「好吧!」她說:「我去。」
「就為了吃你的餃子,我連中飯都不吃,這會兒倒真有點餓了。」
下了樓一路行去,只見下人們都含著笑意:烏二小姐裝作不知。進了上房,讓馬夫人拉著手,將一枚鑲了金剛鑽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才著慌了。
「那一件?」
這「名正言順」四字點醒了烏太太,「三姊說的是;就這麼辦。」烏太太想了一會又說:「我想派兩個得力的人,跟著震二爺,送了她去。不知道震二爺那天走?太匆促了怕來不及;而且總還得挑個好日子。」
因為人多,而且除了一別二十年的馬夫人與烏太太以外,其餘都是初會,見禮敘稱呼,亂了好一陣,才能坐定下來;馬夫人與烏太太相向而坐,烏家姊妹站在母親身後,秋月有張小櫈子坐在下方,阿元便只有站在門口的分兒了。
「你趕緊去找一找。」說完,烏太太起身就走;丫頭捧著煙袋跟了來,她揮一揮手,示意不必伺候。
「天大的理由也不行!我也不知道你心裡的委屈是甚麼,反正你不去作陪,就好像一巴掌打在太太臉上。天下世界,那有這樣的兒女?」
「這話怎麼說?」
「震二爺,你可說得我無地自容。」秋月笑道:「明兒應該是個雙喜臨門的大日子。」
「說得好!」曹震大讚:「你真是見得深,想得透。別說太太,連我也不能不請你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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