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大野龍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卅三

卅三

「你有甚麼辦法?你自己也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甚麼都得別人伺候的人,能有甚麼辦法?」
「至於將來的家用,現在亦無從談起;棠官當然要養生母跟庶母,只怕他力量不夠——」
曹雪芹在路上就曾作過盤算,是漸漸引話入港,還是開門見山就說?細細琢磨,以後一種辦法為是;宛如拉弓,用個猛勁一下子拉緊了,慢慢放鬆,比逐次加勁,拉到適當的部位來得容易。
「聽說過。」
曹雪芹不作聲,而且面無得色,只向錦兒深深看了一眼。
「昨晚上,我跟你震二哥細細算了一下;這幾年四叔跟你震二哥的『外快』,一共多少?你們恐怕想不到。」
「不必!而且也決不能讓仲四哥送;他的身子雖健朗,到底上了年紀了,五荒六月,跋涉長途,萬一得了病,怎麼得了?」
「太太說的是那件事?」
「會。」曹雪芹緊接著安慰她,「不過不要緊;讓四叔一個人頂起來好了。」
因此,他在曹頫喝著茶、吃了兩個餘溫猶在的素包子以後,開口說道:「四叔,此刻是禍福關頭了。也許應了我娘求的那支籤:也許十天半個月以後,你仍舊能去逛琉璃廠了。」
「你說得是。」錦兒深深點頭,「準定這麼辦。」
「可惜,秋澄要出閣了;季姨娘倒是比較服她。」
「說不清楚。反正——」曹震突然停住;然後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
曹雪芹沉吟了一會說:「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沒有跟你提?也許一時忘了;不過,這件事他遲早會告訴你的,我現在說說也不妨。」
「這一層,四叔倒是在心裏有預備的。不過,震二哥的話不錯,四叔留一條路,讓咱們在外面走;咱們就得替他去走。這一層,我得先跟震二哥說通了,才好讓四叔放心。」
「不是甚麼合適不合適,如果能保全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在我當然求之不得。不過,說實在的,我也另有想法。」
「跟四老爺分啊!」馬夫人說:「四老爺是過繼給老太爺的;老太太的私房,愛給誰給誰,跟四老爺無關,老太爺名下的產業就不同了。」
「喔,」馬夫人對這話很重視,「你四叔真是這麼說的嗎?」
曹雪芹毫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大姊,實在是想把這些東西抵押給你。」
「清單在箱子裏。」
這更是深思熟慮,處處週到;秋澄立即答說:「太太想得深,見得遠;都聽太太的意思好了。」
「她說,」曹雪芹想了一下,方又開口,「開脫震二哥的話,作為我的意思,四叔就容易聽得進去了。」
這個人當然是秋澄;曹雪芹在堂屋裏,隔著一層板壁,聽得她在說:「事情也許不至於壞到那樣子,不過,雪芹說得好,未雨綢繆,作了最壞的打算,心裏反倒踏實了。」
有此豁達的結論,曹雪芹亦覺得很安慰;欣然告辭,路上回想談話的經過,才發現自己何以有既覺輕鬆,又感矛盾的心境?
「不必!」錦兒很有決斷地說:「本就該這麼辦的;而況四叔還幫了他的忙。你儘放心大膽跟四叔這麼說好了。」
「只怕非逼你在正途上巴結不可了。」秋澄將馬夫人的話,告訴他以後又說:「你自己可得估量一下,東西是老太太留給你的;而且老太太也不會想到,那些東西作了這種用途。」
說到最後兩句,曹雪芹不免自慚,因為那兩句話,就像兒科大夫開方子,加上一些甘味的藥材一樣,能哄得小兒易於將苦口之藥下嚥而已。
「那一來,」錦兒憂形於色地,「只怕真的要到關外去了。」
「船到橋門自會直。」曹雪芹說:「到時候真個不了,反正我陪你傾家蕩產就是。」
等他走遠了,馬夫人問秋澄:「你看剩下的東西,還值多少錢?」
「不錯。另有說法。」錦兒緊接著說:「我們三個商量過了,這齣戲,四叔只唱前半段;後一段是咱們兩家的事。有了這麼一個打算,雪芹說話,不必瞻前顧後,只跟四叔講利害,話當然就說得圓了。」
「對!」曹雪芹立即接口,「這樣好。錦兒姊,你回去問一問震二哥甚麼時候去?我聽招呼。」
「四老爺是過繼給老太爺的,」秋澄坐了下來,從容說道:「太太的意思,老太爺名下的產業,應該由四老爺跟雪芹對分。」
這一條之下,舉了幾個例,有一個例子說:「如擅科歛財物,或多收少徵,如收錢糧,稅糧『斛面』;及檢踏災傷田糧與『私造斛斗秤尺』各律所載,雖不入己;或造作虛費人工物料之類,凡罪由此贓者,皆名『坐贓致罪』。」
為了曹震的一席話,曹雪芹這晚上心事在心,輾轉不能成眠;尤其讓他亙橫於胸,不能釋然的是,曹頫可能會落個「絞監候」的死罪;而「完贓減罪」又能減到甚麼程度?
「四老爺的事,他總也要出些力;這一來,似乎不能另外再要他幫忙了。再說,數目太大,也不知道他辦得到,辦不到?」
「我想,老太太的東西應該作三股派,你一股、芹官一股;剩下一股來幫四老爺。」馬夫人略停一下問說:「你看呢?」
「而且,」秋澄還有話,「四老爺的虧空很多,少了怕不濟事。」
「她不但見識高,而且總是處處想到別人。想起來,真有點兒捨不得她!」說著,錦兒嘆了口無聲的氣。
「在幹甚麼?」
「也不必分彼此。」秋澄接口說道:「別的都好辦,只有想法子把四叔弄回來,恐怕不容易。」
原來是算這些帳,曹雪芹放心了。
「這麼早去敲人家的門?」
「這話不錯。」錦兒深深點頭。
接下來,曹雪芹解釋曹頫所坐的罪名;引證律例,有根有據,而且將說話的語氣沖淡,所以馬夫人雖還有些疑惑,大致還是欣慰的。
「怎麼叫能交代?」
「喏!」馬夫人向後房一指,「就靠老太太的那些東西了。」
「你真是會說話!」秋澄失笑,「不過那一來,咱們曹家就沒有面子了。」
「如果辦得成,他不至於會要利息。」曹雪芹說:「不過,我不知道辦得成,辦不成?這不是說他不肯,是他有沒有這個力量;這一點,只有震二哥才清楚。」
「怎麼?」錦兒問說:「你想吃,我回頭帶去就是了。」
「你錦兒姊呢?」
「是押給他?」
「秋澄呢?你看要不要跟她談。」錦兒又說:「我怕這麼做,她的面子上不好看。」
「那當然。」錦兒說道:「我是想先問問你,贊成不贊成?」
「給我給得太多了——」
「好!還有棠官。」說到這裏,曹頫停了下來,沉吟了好一會方又交代:「雪芹,你回去跟你娘說,棠官的親事,我請你娘主婚。如果將來季姨娘跟兒媳婦不和,請你娘作主,讓他們小倆口搬出來,另立門戶。」
「這倒不忙!」錦兒沉吟了一會說,「我跟震二爺hetubook.com.com再好好核計核計,這些東西能不動,最好不動。」
馬夫人點點頭;停了一會,忽然問道:「這件事,杏香知道不知道?」
「可是,有些情形,四叔為了維護人家,說得不全,也是有的。」
「我看難免,不如未雨綢繆為妙。」
「我知道,我跟錦兒姊說。」曹雪芹又說:「有些甚麼東西,最好理個清單出來。」
這個「他」自然是指仲四;換了平日,錦兒一定會故作不解地問:「你那個『他』,到底是誰啊?」但此時卻不敢亂開玩笑,只說:「當然先要探探他的口氣。他的情形,震二爺應該很清楚;強人所難的事,決不能做,而況也關著你的面子。」
「你沒有上床,怎麼知道睡不著?」杏香又說:「太太昨兒問我,說你是不是有甚麼事,不敢跟她說?這兩天像是老在躲她似地。如今天不亮就出門,不更惹太太疑心嗎?」
「記不全了。」曹頫想了一下說:「有一聯是『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酋豈解飛?』又有一聯是:『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
曹震默然,停了一會才說:「反正不怕破家,就有辦法。」
「別急,別急!」秋澄急忙慰勸,「我知道你從沒有瞞過我甚麼!」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馬夫人又接下去說了,「這也就是量力而為的意思。」她說:「在我,是對老太太有個交代;她特特為為留下來的東西,這樣子散掉,雖說事出無奈,但我將來見了老太太,她說一句:你何以一點兒都不為芹官著想?你想,我怎麼說?我現在總算替你們都想到了。至於你們自己願意從井救人,與我無干。」
「有辦法。我帶給四叔去嘗嘗。」曹雪芹接著又說:「包子如果多,包兩包。」
「這,四叔請放心。」曹雪芹說,「大家會多方安撫季姨娘,勸她跟鄒姨娘和睦相處。」
「我看,」曹雪芹躊躇著說:「是不是先跟震二哥提一提的好?」
「說了話,當然不能不算。」曹震將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看,」秋澄提議,「你們兩位何不一起去一趟?」
一聽這話,曹雪芹也楞住了,「怎麼?」他問:「還有死罪?」
因此,曹雪芹只能這樣含蓄地說;但錦兒卻忽然悲從中來,「老太太給你的東西,頭一回抄家,還能留了下來;想不到,」她抽抽噎噎地流著眼淚說:「如今倒為了我們兩家的事,主意還要打到這上頭?怎麼對得起老太太?」
「這麼多?」曹雪芹不由得心一沉;楞在那裏說不出話。
「這麼辦,還有一層好處,」錦兒說道:「那些東西你平時也可以穿戴。俗語說:『好女不|穿嫁時衣』,這就比你戴陪嫁的首飾,更有面子。」
「是我出的主意,想找仲四哥想辦法,借一筆款子;那不就等於抵押給你了嗎?」
當然她還不便貿然開口。不過這確是一條路子,只要打聽清楚,仲四湊那麼多現款,不會覺得吃力;而秋澄又不反對,這個做法就一定行得通。
原來如此。秋澄心想,夠是一定不夠的;反正總是要拿出來的,何不先做得漂亮些?
田賦稱為錢糧,便是既可徵實收漕米,亦可折乾收銀子;「斛面」是徵實的積弊,折銀又另有花樣,由於散碎銀兩,必須交「爐房」回爐,鑄成每個五十兩重的「官寶」,化零為整,一鎔一鑄,分量不免損失,所以在規定徵數以外,每兩附徵若干,名為「火耗」。所加火耗多寡,要看地方官的良心及約束胥吏的才幹;除非過貪,弄得民怨沸騰,朝廷是容忍的——據說聖祖將地方官分為四等,既廉又能是第一等;能而不廉是第二等;廉而不能是第三等;不能不廉是末等。第一等獎勵升官;第二等告誡留任;第三等調任閒職;只有末等官經大吏或言官參劾得實,方始治罪。
這些非看律例不能明白。他沒有《大清律》,但想到《會典》上應該有記載;於是披衣起床,剔亮了燈,檢出會典來仔細檢查。
「對。」錦兒說道:「這有兩項好處,第一、期限長,有錢就還,沒有錢延一延,他不至於去變價;第二、利息上頭可以商量。」
就這時有丫頭來報:「棠官少爺來了。」
「自然是想四老爺的事。」曹雪芹說:「你打水來,我洗了臉要去看震二爺。」
「凡事想透澈了,話就比較好說。」錦兒看著她丈夫問:「你知道不知道,雪芹的話,為甚麼能讓四叔聽得進去?」
「原樣兒贖回來,只怕不能了。」秋澄又說:「那不是三兩年的事;抵押給人家,總有個限期的,到期不贖,自然就了斷了;再說,利息也吃不起。你乾脆別存這個打算吧!」
所謂「我們」,當然是指她跟曹雪芹,因而秋澄轉臉問說:「雪芹,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秋澄接口說道:「找甚麼人去押一筆款子?」
轉念到此,錦兒心頭輕鬆了些;秋澄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如果是抵押,我跟太太去談,話就比較好說了。不過,」她停了一下說:「這筆押款甚麼時候能還清,就很難說了。」
「此刻還談不到;趁早去找,總能找得出路子來。」
「不錯,我是說後半段。」
「她雖出閣,還住在京裏;就在宣武門外,有事隨時可以來調解的。」
這是很鄭重的囑咐,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
「四叔是有不盡,無不實;可是不盡就容易讓人疑心不實。四叔,這是你最吃虧的地方。」
曹雪芹遲疑了一會,終於答說:「你別忘了,我也是有錢的人。」
「怎麼?天都快亮了,你一個人還睜大了眼在發楞!」睡眼惺忪的杏香問道:「你在想甚麼?」
「為甚麼呢?」
「多少?」
「當然是正辦。不過,」曹震遲疑地說:「似乎話說早了一點兒。」
「你震二哥的意思,還得讓你跟四叔去見個面,好好兒跟他談一談;有些話也不必說得太老實;能瞞則瞞,儘量少說。」
聽得這話,錦兒心裏很難過;而且也有濃重的愧歉,雖然彼此都是口口聲聲「替四老爺完虧」,其實大半幫的是曹震的忙。
「謝謝!我吃了來的。」
「我想想。」馬夫人躊躇著說:「這似乎又不大妥當,還是公然分家的好。」
「我想他應該有的。」
「震二哥,」,曹雪芹問說:「你認為我們三個人商量好的辦法,是不是正辦?」
「喔,」錦兒說道:「你先坐下來,慢慢兒談。」
因此,他一進書房就說:「太太把她早在心裏的全盤打算告訴我了。」
「事出無奈,也無所謂面子不面和*圖*書子。」
「不多。」馬夫人簡捷地將她的話打斷。
曹雪芹不知母親這話是甚麼意思,只答應一聲:「是。」
「我跟她談過。」
「既然不會出關了,當然他自己主婚,」馬夫人又說:「萬一事情有變化,我受你四叔重託,當然要好好兒替他辦。」
曹雪芹轉臉看著錦兒說:「怎麼樣?我看說實話吧?」
「本來這件事就要你贊成才算數。」錦兒想了一下,覺得還是由曹雪芹來談為宜;便故意白了他一眼,嗔怪似地說:「說實話啊!怎麼又不開口了呢?」
「不過,」錦兒很吃力地說:「四老爺的虧空,數目還差得遠。」
到了馬夫人院子裏,曹雪芹一進垂花門,便先搖手,同時拿另一隻手掩在嘴上,示意禁聲。丫頭僕婦們,這一陣子都知道「四老爺」的官司很麻煩,偶而也看到曹震與曹雪芹,在跟馬夫人談這件事時,神色都很嚴重,因而皆具戒心;此時一看到他的手勢,無不會意,靜悄悄地都不敢出聲,只往窗裏指一指,示意有人在內。
到了雍正年間,對徵錢糧的陋規,作了一次「化暗為明」大改革,視各地情形規定「斛面」與「火耗」的限額,視責任輕重,職務繁簡,平均分派,名之為「養廉銀」。因為如此,所以「贓罪」六款中,「坐贓」的罪名特輕,即由於「坐贓」無非收陋規而已。
「昨兒個震二哥為四叔的事,在來爺爺、海大人他們那些大老那兒,都去打了招呼。照他們的意見,四叔的案子宜乎早結。不過照四叔過堂的情形看,他們都說早結不了。」
這個念頭,一直轉到進了夢陶軒的垂花門,方始轉定,患難之際,貴乎以誠相見,而況馬夫人的打算,亦是正辦。
當著馬夫人,秋澄故意這麼說,用意當然也是為了激勵曹雪芹立志。他卻沒有能深入去體會她的意思,只大而化之地說:「我不相信天下會有人餓死。」
但這兩句話,還真管用;只見曹頫精神一振,「好!」他說,「我就怕不死不活地拖在那裏。你說,禍福關頭,我該怎麼辦?」
「好!你娘是最賢慧的,我也不必多說了。」
「刪落枝葉,長話短說?」曹頫將這八個字念了兩遍,又拿起一個素包子一面咬著,一面不斷眨眼,顯然那八個字也很耐於咀嚼。
錦兒就更不解了,「怎麼叫『完贓減罪』?又怎麼會傾家蕩產有餘?」她提高了聲音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你倒是說清楚呀!」
於是杏香為他備了酒菜,曹雪芹自斟自飲,喝到微醺,解衣上床,酣然入夢,睡到近午時分,方始起身;杏香告訴他說,馬夫人已經問過兩遍,何以天明方睡?因此,他漱洗以後,趕緊向他母親去問安。
其實,錦兒也曾這樣說過,曹震怕跟曹頫一談,叔姪倆便得算帳,而曹震所得的比曹頫多;那一來可能會使他心裏覺得太委屈,事情或許會變卦,所以曹震希望仍舊由曹雪芹去談。這是她的難言之隱;而秋澄的提議是正辦,曹雪芹也同意了,只好答應著說:「好!我去問他。」
正在談著,錦兒來了;一起吃飯時,曹雪芹少不得又要將「坐贓」那一款罪名,細談一遍。
「那末,」秋澄問道:「照太太看,四老爺會得一個甚麼罪名?」
「當年真有這樣的話嗎?」
「『八部』當然是指八旗。」曹雪芹問:「第二句怎麼解?」
又充軍,又追贓,是最壞的結局;曹雪芹的心頓時往下一沉,但卻不能不強自克制,繼續側耳靜聽。
「不!一包給四叔;另外一包送黃主事」
錦兒天性樂觀,經此一番談話,隱然覺得難題已經解決,無足為慮;於是話題一轉,談她喜歡談的事,秋澄的婚禮與嫁妝。秋澄料知攔她不住,而又實在不大愛聽,那就只有避開。
聽到這裏,曹雪芹認為可以現身了,咳嗽一聲,掀簾而入,笑著問道:「逼我甚麼呀?」
「這個『完』字,就傾家蕩產有餘。」剎那間,曹震臉上已很明顯地籠罩著一層抑鬱愁慘之色。
這確是一個顧慮;曹雪芹琢磨了好一會說:「我想先不必談。第一、要打聽確實,仲四哥能辦得到;第二、不但辦得到,而且不是太費事。能這樣的話,就不妨跟她談;如果先談過了,可是仲四哥那方面辦不到,就不必多此一舉。」
「我知道了。」曹頫答說:「黃主事昨兒來看我,還談起這件事;他說那一百另八首詩,他整整吟哦了一夜,詩是真好,可惜決不能傳。還給我念了幾首,把咱們旗人罵慘了。」
「嗯,嗯!」錦兒非常滿意,「平心而論,她的見識不但比我們強,連你都不如。」她緊接著又說:「我說這話你可別生氣。」
「這才是。」曹雪芹又問:「這件事,你不會怪錦兒姊吧?」
「也只有這樣想了。」秋澄說了老實話,「不然豈不把人愁死?」
「四叔,這不用交代的。」曹雪芹搶著說道:「我娘說過了,四叔、震二哥、我家,三處是一家,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但願四叔安然無事;如今不必徒然過慮。」
「是。」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轉臉問福生:「那幾本書送了給黃主事,知道不知道他是怎麼處理的?」
「我生甚麼氣?本就是如此嘛!」
這話略略有些負氣的意味在內,曹震怕再說下去,會起誤會,只好隱忍不言,而內心有苦難言的抑鬱,自然也就更甚。
「咦!不是你催我去的嗎?」
「這就是我今天要下的工夫。我有把握,說得他肯。」
這是指曹老太太留給他的那筆私房,名為交秋澄保存;而實已早歸馬夫人管理,這多年貼補家用,金葉子與易於變錢的金器,已經沒有了,但剩下的首飾珠寶,估計也還值好幾萬銀子。馬夫人曾經表示過,這是最後的準備,在她生前,決不會變賣;如果曹雪芹將來不做官,不當差,這就是一筆衣食之資,省吃儉用,可以撐個十年、八年。她的身後之計,也只能打算到這裏為止。
「我騙你幹甚麼?」
「昨兒晚上,震二哥沒有跟你提?」
「大致就是這樣的意思。我是聽震二哥告訴我的,雜七雜八,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是這樣的意思,絕對不錯。」曹雪芹又說:「照我想,連震二哥在內,總要能站在局外,才可以脫然無累,盡全力替四叔去想辦法。」
「是的。」曹雪芹又說:「而且還有錦兒姊在。將來萬一四叔真要出關,我把四叔的意思告訴她。」
「四叔還記得吧?」好事的曹雪芹興味又來了,「倒念給我聽聽。」
「這話不錯。」曹震問說:「不過,你們所說的後半齣是甚麼?」
這是為了不願讓馬夫人聽見;曹雪芹心裏有數,所以吃完飯,先回夢陶軒,不久,錦hetubook.com.com兒與秋澄都來了。
秋澄不去打攪她,站起身來整理瓶花;好一會,只聽馬夫人開口了。
「嗯。」秋澄點點頭。
「四叔倒是很坦然,已經打算著發遣關外了,所以昨兒交代了好些話。他說:棠村的親事,請娘主婚;將來如果婆娘不和,請娘作主,讓他們小倆口搬出來住。」
這是說到馬夫人那裏,一探動靜;錦兒想了一下說:「你一個人去吧!我去了,有好些不便。就是你,最好先別露面,私下聽一聽;萬一太太有意見,還有轉圜的餘地。」
「是。」秋澄答說:「我照太太的意思,悄悄兒先告訴鄒姨娘,讓她心裏有個底子。」
曹頫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慨然說道:「你們的想法不錯。我就這麼辦。」
「無非刪落枝葉,長話短說。」
感到沉重的便是,曹頫如果獲罪,一切都要他跟曹震來料理;這副重擔能不能挑得下來,頗成疑問。同時眼前就有個難題,等一回去,馬夫人問起來,應該怎麼說?
「好!」
去得雖早,還是撲了個空;曹震有太廟祭享執事的差使,天不亮就出門了。
「餓死雖不至於,不過,」馬夫人說:「苦日子你亦未見得能過。」
「太太怎麼忽然想起分家來了呢?」錦兒微感詫異地問。
怪了!曹雪芹在心中自語:擅科歛財物,多收少徵,私造斛斗,這是何等罪名?為甚麼只視作「杖一百、徒三年」的微罪?
「不是。照你這麼說,貪官儘做不妨!天下那有這樣的道理?」
「在我那裏。」
「我把這多少年,親戚世交家出了這種事的情形,都細想過了。」馬夫人很平靜地在說:「就拿咱們家在江寧的例子來說,你四叔也不過虧欠了該繳內務府的公款,所以抄了家,補夠了公款,沒有別的處分。這才是完贓減罪。如今的情形,恐怕大不一樣,不能這麼辦。」
「是。」秋澄問說,「可是這兩萬五現銀打那裏來呢?」
「算帳?」曹雪芹詫異地問。
「這件事你跟秋澄談過沒有?」
「為甚麼?」秋澄答說:「你倒想,那不等於掛了個曹家敗落的幌子?」
曹雪芹從玻璃窗內望出去,只見曹霖穿一身行裝,匆匆而至;由於走得太急的緣故,滿頭是汗,一頂紅纓帽拿在手裏當扇子搧。見此光景,大家都懸起了一顆心,不知道出了甚麼意外之事?因而一起迎了出去。
「你怎麼這樣說!」錦兒有些氣急敗壞地,「倒像我們有事要瞞著大姊似地。」
「有無已無可究詰。」曹頫又說:「這是鄭成功、張蒼水剛剛入長江,軍容如火如荼,所以錢牧齋有那種張狂的語氣:後來就不同了。世事如棋,難以逆料,所以,我亦看開了,反正『聽天由命』就是。」
錦兒將跟曹雪芹說的話,復述了一遍:「四叔一個人把這副擔子挑起來,以後的事,就得咱們接,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費;將來想法子把他弄回來,都是咱們兩家的事。」不過,她又加了一句:「更是你的事。」
「這,」曹震問道:「莫非另有說法?」
轉念到此,曹雪芹內心激動,決意要為曹頫力爭;但只覺得精神亢奮,思路敏銳,卻不能集中,以致於雖有靈感而掌握不住。
「只怕還是免不了要到關外走一遭。」馬夫人又說:「追贓當然也不能免。」
「我總不會讓娘過苦日子。」曹雪芹又說:「秋澄也不會。」
「珠寶首飾沒有動甚麼。」秋澄答說:「珠子泛黃了,不大值錢;不過珠花甚麼的並不多。祖母綠跟金剛鑽都是上好貨色,我想五、六萬銀子總值。」
「這倒正好逼他一逼。」
「這樣說,你是贊成這麼辦?」曹雪芹問。
「完贓減罪。」馬夫人問:「完了贓就沒有罪了嗎?」
「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該怎麼辦呢?」
「我也照借。」曹雪芹毫不遲疑地說。
因為輕鬆的是,原以為要說服曹頫自願頂罪,而又不至於對曹震起反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想曹頫不必他明說,便已默喻,自然覺得輕鬆。
「總有四十萬,只多不少。」錦兒憂心忡忡地:「若說全完了官款,才能減罪,只怕傾家蕩產還不夠。」
想了看,看了想,反覆思量,終於恍然大悟,關鍵在「雖不入己」四字。原來這是指陋規而言。
秋澄想了一下,老實說道:「我不明白你的話。」
找甚麼人?錦兒心裏在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仲四不就是現成的?
「跟誰分呢?」
「我是實話直說,沒法子的事。」
「一定能。」錦兒很有信心地,「只要把這個難關過去了,將來莫非就沒有得好差使的機會了?」
「完贓減罪!」曹震問曹雪芹:「這四個字,你總聽說過吧?」
「對!」馬夫人緊接著說:「至於老太太留下來的那些東西,拿出去押個幾萬銀子,只要芹官捨得,我沒有意見。不過,他應該明白,那一來他想瀟瀟灑灑做公子哥兒,可就辦不到了。」
等她一走,錦兒便又想起抵押之事,要跟曹雪芹商量,「剛才我當著秋澄不便說,這會兒看看你的意思,能不能辦。」她說:「太太留下來的那些東西,如果太太答應拿來應一應急,我想找仲四爺去想法子,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這樣子,老太爺名下的產業,有通州的房子、鮮魚口的市房,還有灤州的兩百畝田,請人估一估價,值多少銀子,各分一半。譬如值五萬銀子吧,給他兩萬五,不就都歸芹官了嗎?」
「是。」秋澄玩味著「從井救人」四個字,靜等下文。
「那,你昨兒怎麼不告訴我?」
錦兒不作聲,心中另有盤算;「能不動最好不動。」她說:「倘或非動不可,亦不宜把它弄死了。」
「你說得一點不錯。」
顯然的,曹雪芹已將馬夫人說他「不能瀟瀟灑灑做公子哥兒」的話,告訴錦兒了。
「太太這麼說,可真是光明正大。」秋澄又說:「事不宜遲,我看就請震二爺居間來辦這件事吧!」
原來律例規定,贓罪共分六款,最重的枉法貪贓;其次是貪贓而非枉法,就是所謂「不枉法贓」。此外四款是「竊盜贓」、「監守自盜贓」、「常人盜贓」、「坐贓」。贓又分兩種,一種叫做「入官者」;一種叫做「給主者」,如因事行賄,則賄款沒收,屬於「入官者」;倘或索賄而事主不願,以強迫手段勒索財物,則事發之後;贓款發還原主,便是「給主者」。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好吧!我喝『卯酒』!」接著隨口吟了兩句詩:「夢鄉如借徑,酒國是康莊。」
「分家也是為了替四老爺完虧空。」接下來秋澄將馬夫人處置不動產的辦法,說了一遍。
「這個辦法好!有了那兩處房子,跟那兩百畝田和圖書,雪芹不論怎麼樣,就算不能再當名士派,溫飽是可以不愁的了。」
「好!」秋澄拉著錦兒說:「這律例上的事,咱們不懂;看他們哥倆商量了再說。」
「昨兒,」曹雪芹說:「因為四叔說的是發遣以後的話,我怕娘著急,所以沒有說;現在看樣子是不見得會出關了,說說不妨。」
曹頫與曹震經手承辦、驗收的工程,所受包商的賄款,皆屬「入官贓」;還了贓款,貪贓的銀數減少,罪名便可減輕。曹震談到這些律例刑名上的奧妙,曹雪芹不甚了然,但語氣之間聽得出來,他的意思是,三家雖說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但畢竟還是量力而為,現在對曹頫作了承諾,就變成自己的事了。而曹震又認為,曹雪芹雖然這多年來常受接濟,但與公家無關;因此,曹頫替他頂了罪,則一切善後事宜,他應該一肩擔承,到他傾家蕩產,猶不足以了事時,才輪到曹雪芹來相助。
「喔,真有這話?」
「儘管請說。」
曹震語塞,搖搖頭嘆口氣;然後挺一挺腰說:「好吧!是禍躲不過,到時候再說吧。」
「再吃一點兒,現蒸的包子。」翠寶又說:「我們二爺,昨兒不知怎麼想起來,要吃素包子;半夜裏起來,麵還沒有發透呢,來不及吃就走了,如今蒸了一大籠,得找人幫忙來消掉它。」
「這,我怕說不清楚。」曹雪芹說:「反正四叔預備一個人頂了,震二哥何不親自跟他談一談?有些情形,局外人毫無所知,從何談起?」
「這倒也乾脆。」曹雪芹又問曹頫:「四叔知道這件事了?」
「對!這麼說很妥當。你就快去吧。」錦兒又說:「我吃了早飯,也要到你那兒去了。」
曹雪芹覺得這話也不錯,當下答說:「好吧!你在這兒等我;怎麼個情形,馬上就知道了。」
「這話怎麼說?」
「她怎麼說?」
「別提我。我也不過還有三、五年日子;至多十年八年,想想也還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閒話少說,」馬夫人問道:「這些東西拿出去抵押,你錦兒姊有路子沒有?」
「錦兒姊,你別煩!」曹雪芹安慰她說:「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她還在考量這件事辦得成,辦不成;錦兒卻搶先表白:「如果你覺得這麼做不合適,那就作罷。」
「這一層我也想到了。」馬夫人說,「我另有個盤算,如果不夠補虧空,看能不能拖一拖;不能拖,你跟芹官再借給他。」
「我當然贊成。」
「昨兒看會典,看了一夜,總算將四叔的事弄清楚了。沒有甚麼大不了的罪名,應該不致於發遣。」
「為的是四叔所交代的情形,有些是說了前半截,沒有後半段;有的倒是全鬚全尾,完整無缺,可是得查證。這就難了,譬如平敏郡王交代過的話,就不能起之於地下,一問有無。」
「這件事宜乎早早著手,才能得個善價。」曹雪芹向秋澄說道:「我記得你那裏有張清單,何妨先抄一份,讓錦兒姊帶回去。」
絃外有音,這一來不管是曹頫或者曹震,在他們的公事上都牽涉不到曹雪芹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曹頫是很蒼涼的聲音,「垂老拋家棄子,境遇自然太苛了一點,不過,這亦是考驗我讀書養氣,工夫夠不夠的時候,你們別替我耽心,我受得了的。」
曹雪芹心裏在想,內務府官員承辦工程,亦猶如地方官徵收錢糧,陋規之存在,已非一日;向例工款扣去三成,上下朋分。這不但是公開的秘密,甚至聖祖當皇二子胤礽立為太子,而又被廢時,宣布罪狀,說胤礽性好揮霍,所以特派他的乳母之夫為內務府大臣,以便利他的需索。這等於承認內務府可以營私舞弊。其實,曹頫經手工程而落下的回扣,孝敬堂官,分潤同僚之外,所剩無幾,而且往往曹震又拿走了大部分;所得戔戔,卻由他一個人獨繫囹圄,承擔罪名,實在也太不公平了。
「我跟四叔合辦的事不少;還有些事,是他出名我經手。年深月久,那件事有多少好處,我怕一時記不得了,她的記性好,我得問問她。」
「太太大概起來了,我看看去。」
就在馬夫人將要歸寢之際,曹震來了;他也是惦念著曹雪芹去看了曹頫以後的情形,急於想知道結果,而錦兒這天不回家,所以自己趕了來聽消息。
「不過,我想告訴四叔,萬一他真的要出關,可以請仲四哥多派老誠可靠的鏢客護送。」
馬夫人不作聲,只是喝著茶,剝剝指甲,又抬眼望一望窗外,看似閒豫,其實心裏想得很深。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了,曹雪芹很謹慎地答說:「照來爺爺他們的意思,能交代就行了。」
「到了追贓的時候,咱們當然不能籠著手在旁邊裝沒事人;不過,要緊的還在料理四老爺出關。」馬夫人停了一下說:「他不能沒有人在身邊;充軍,照例可以有家屬跟了去的,我看只有讓鄒姨娘跟了去。那一來倒好,省得四老爺怕她會受季姨娘欺侮。」
曹雪芹點一點頭,霍地起立,「走!」他說:「咱們看看去。」
錦兒性子急,已是一臉不悅;曹雪芹急忙插|進去安撫錦兒:「你別急!等我跟震二哥好好兒琢磨一下,事情還不致於那麼壞!」接著又說:「你們倆找杏香去聊聊。」
「在挑繡花的花樣。」曹雪芹隨意編了個理由,接著又問:「娘要找她?」
一查查到了曹震所說的六款贓罪,前五款都可解;看到最後一款「坐贓」,在困惑中大為興奮。興奮的是「坐贓致罪」最重的刑,不過杖一百、徒三年;困惑的是,「坐贓致罪」的解釋,似乎不通。
「為甚麼?」
「我明白了。」曹頫吃完一個包子,方又開口:「他們的意思,是要我能推就推;不能推就一肩擔起來。雪芹,你說,是這樣子不是?」
「沒有啊!」錦兒略感詫異,「甚麼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秋澄沒有作聲;曹雪芹心裏不由得自語:是啊!這話有道理。因而越發屏息靜聽。
「是,是!」錦兒接著秋澄的話,很高興地說:「這樣再好不過。將來不論是棠村得意了,或是震二爺仍舊能得兩個好差使,借你們兩位的東西,一定原樣兒贖回來奉還。」
錦兒想了一會說:「我明白了。四叔一個人把這副擔子挑起來,咱們就得把他的一切都接下來,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費;將來想法子把他弄回來,都是咱們的事了?」
「那不是還是照原議嗎?」
要商量的是兩件事,一件是怎麼跟馬夫人婉轉陳言;一件便是物色買主。秋澄認了頭一件;但第二件卻要等馬夫人同意了才談得到。
「他肯嗎?」
「你這麼早來找他,一定有急事吧?」剛起身不久,正在梳頭的錦兒問說。
「還不知道。」曹雪芹答說:「她不會有意見的。」
等她們一走,曹震hetubook.com•com氣急敗壞地說:「四叔是老實人,不懂避重就輕的訣竅,如果老老實實都招供了,也承認了,就得賠出二、三十萬銀子,才能保得住命。」
於是秋澄起身到夢陶軒,一路走,一路想,剛才馬夫人已許了將那些珠寶,全數去作抵押;這話曹雪芹必已知道,當然也已經告訴了錦兒。此刻事生中變,前後不符,如何說法,需要考慮。
曹雪芹笑道:「她還不知道那天上轎,看你倒要掉眼淚了。」
「那末,怎麼才能盡呢?」
「名為抵押,也許就一去不回了。」她的聲音很平靜,「老太太從前說過,幫人的忙是應該的,不過有件事不能做,從井救人。」
秋澄細想一想,才發覺馬夫人雖然精明,但老謀深算,面面俱到,實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秋澄依舊只能答一聲:「是。」
「不會。我怪我自己,怪她幹甚麼?不過,我得跟她算算帳。」
「不!我們有個極好的打算,一定能贖回來。」
「怎麼不是?這贓罪,《大清律》跟《大明律》是一樣的,就算『不枉法贓』好了,得贓一百二十兩以上,就是『絞監候』,不是死罪是甚麼?」
錦兒只點點頭說了一句:「咱們回頭再談。」
曹頫點點頭,表示默認,但並無進一步的解釋。
曹雪芹無言可答,只有肅然靜聽,表示敬重。
秋澄暗暗吃驚,因為錦兒所說的話,原是她最先提出來的主張;不想曹震看得如此嚴重。她不能不疑惑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中闖了大禍?但她實在也很困惑,不知道錯在何處?
「不是說『坐贓』最多不過杖一百,徒三年,那都是可以拿錢贖罪的;大不了多花一兩千銀子。」
「是。」秋澄這才明白她的深心;感激在心,卻無話表達。
「那大概是指太宗皇帝。據說太宗崇禎二年伐明,兵臨北京城下,雖用反間計讓崇禎殺了袁崇煥,但認為明朝不可輕敵,倘遇挫折,不能全師而退,所以告誡諸王,不可輕易入關。」
「我說過,四老爺的事,三家猶如一家;有多少力量,盡多少力量。從井救人,就是自不量力了。」
然後是馬夫人的聲音:「芹官的話也不大對。他說得頭頭是道,照我看,不是那回事。」
「反正我也睡不著。」
「不見得。做買賣的人,將本求利,不會有幾萬銀子的現款,閒置在那裏。這件事,你最好跟震二哥商量。」
只有先瞞著再說;他作了這樣一個決定。
「好吧!」馬夫人點點頭,「你們到芹官那兒談去。」
這是秋澄所沒有想到的;心裏在想,這件事大概馬夫人盤算已久,直到此刻才說出口來。然則是怎麼個分法呢?當然,這是不必她問,馬夫人也會說的。
大功告成了,曹雪芹既覺輕鬆,又感沉重,一時竟不解心裏的這份矛盾,從何而來?
說到一半,錦兒就顯得很不安了,打斷他的話問:「這些差使要認真追究,會不會把你震二哥牽連進去?」
「不但如此,我想索性分一分家;弄得清清楚楚,才不會吃罣誤官司。」
「要悄悄兒去找,別四處張揚,鬧得滿城風雨。」
「你別哭。」秋澄抽出腋下的手絹,為錦兒拭淚,「事情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太太也還不是得嘆口氣,把鑰匙交了出來。咱們好好兒商量一下,有備無患。」
「你震二哥也是這麼說的嗎?」
「她雖不會有意見。咱們可得替她想到。」
「喔,」曹頫問說:「已經置了新居了?」
「還有一層。雖說有去無回,但人也說不定,或許棠官倒有意外機緣,又發起來了。那時候,你們如果想跟他算帳,也有一句話說。」
「如果兩萬五還不夠了四老爺的虧空,那就看你跟芹官了。你們願意幫他,是你們的事,我可把你跟芹官都打算到了,將來見了老太太也有話可說了。」
「喔,黃主事把那個鈔本燒掉了。他跟我說,就當作根本沒有這麼一個本子。」
地方官的開銷甚大,但俸銀甚薄;而且俸銀向不支領,因為地方官管的事多,稍有違例,便須「罰俸」,所以俸銀只是留著備罰。然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徵收田賦的陋規,便是由此而來的。
「不要緊。」秋澄說道:「老太太的東西,太太要提一份給我;我可以借出來。雪芹總也還能剩下一點兒,看他的意思了。」
「一點不錯。」
不過,有弟兄才會有分家,曹雪芹是獨子,家跟誰分?馬夫人的意思,大概亦只是要確定曹雪芹的產權,以示與曹頫、曹震無關而已。既然如此,倒有個簡單的辦法,「太太,」秋澄說道:「動產當然都歸雪芹繼承,無所謂分家;不動產還在老太爺名下,只在州縣衙門立個案,過戶給雪芹好了。」
「好!」錦兒慨然說道:「你也不必問你震二哥了,就這麼辦好了。」
「是的。」曹雪芹如釋重負,「四叔說得比他們好。」
「我不大放得下心的是,季姨娘不明事理;鄒姨娘忠厚,以後會讓她欺侮。」
原來他是說對曹頫所作的承諾太早了些;心裏不免反感,「當時是四叔問起來,我才不能不說。如果,」他停了一下說:「四叔有後顧之憂,他怎麼肯放心大膽地一肩擔承。」
在夢陶軒的書房裏,等曹雪芹細談了經過,曹震深為滿意;「你很行!」他豎著拇指,誇讚曹雪芹,「我沒有想到,你還真有點手段。」
「對了!」錦兒被提醒了,「她的喜事,你順便也跟四叔提一提。還有,仲四爺打算送四叔的話,你看要不要跟他說?」
原來是這麼一個打算,秋澄覺得馬夫人亦頗精明;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才真正瞭解她的為人。
「他們怎麼說?」
這是暗示她跟秋澄有話說,不願錦兒闖了來。曹雪芹深深點頭,表示會意;隨即起身回夢陶軒。
「不!」曹雪芹說:「這是我跟秋澄的想法。」
陋規也就是法無明文,而其實已為朝廷承認,甚至默許的積弊。所舉的例子,即為天下無處不然的徵錢糧的積弊;曹雪芹在通州見過徵糧,胥吏以熟練的手法,拎起蔴袋一倒,斗斛中自然形成中間突起的一個尖頂,名為「淋尖」;接著使勁一腳,米尖便陷了下去,這就叫「踢斛」;然後再倒再踢,等結結實實裝滿了容器,拿小木棍劃過,滿出斛面的米穀都散落在蘆蓆上,即名之為「斛面」。斛面當然不容納糧者收回,積少成多,自縣官至吏役,按大小股朋分;而在當時並非由司斛者個人所得;「雖不入己」應如此解釋。
話雖如此,內心卻是鬱結難解;臉上亦失去了她慣有的那種爽朗灑脫的神色。這在秋澄與曹雪芹都是很少見到的,自然感到關切。
「不!」馬夫人說:「你陪她去聊聊。」
正在談著,翠寶走了來說:「芹二爺,吃早飯了。」
怪不得說這些東西一定可以收回;利息當然也不成負擔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