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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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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

卅四

「有勞久候。」他很親切地說:「在這裏便飯,可以多談談。」
「兩議」是兩種意見;「三議」則是三種,會銜覆奏,各抒所見,聽候上裁,為法例所許。但若非輕重之間,出入太大,無法折衷,通常不會發生這種情形。曹震心想,三法司會審,以刑部為主;「阿、汪兩公」既然不願興大獄,此意必受都察院、大理寺尊重。尤其是左都御史劉統勳清勤正直,最重大體,聖眷甚隆,如果能將他說動了,從輕發落;覆奏必能邀准。
接下來,方觀承談到襲爵不久的小王慶明,說皇帝對他的印象不隹;這一層倒是可想而知的,慶明身體很弱,最近且有癆瘵的徵象,曾咯過兩回血;因為體弱,不但難任煩劇,而且照例的差使,諸如壇廟代祭之類,亦難勝任,當然會招致皇帝的不滿。
這又是好熱鬧的錦兒,深感興趣的事,隨即問道:「喔,是那家的小姐?」
到得夜飯以後,曹震方始開口,「如今三件事,得先分個緩急輕重。達家的親事不急;太太願意跟四叔分家的事,也不過就是告訴他一聲,隨便甚麼時候都可以說。只有押款那件事,應該先辦;可是細想起來,難處很多。」
一語未終,錦兒失聲而號;秋澄趕緊上前掩住了她的口,扶到後面。曹雪芹卻還不死心,磨著大夫開方子。
「這,不如問問震二哥。」曹霖答說:「他也認識達三爺的。」
「有兩家——」
這番牢騷,自是針對秋澄而發;她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些,很抱歉地說:「棠弟弟,我失言了,你別生氣。」
「明天三法司會銜覆奏,最快也要等後天才會有旨意。」曹雪芹說:「我想皇上會先問問軍機;那時候傅中堂肯幫忙,就有說話的機會了。」
這就該曹雪芹來回答了:「我那昌表叔許了等三法司會審以後,相機設法。昨天我去看了他,重申前請,一切都要等明天問過以後,再看情形。」曹雪芹又說:「現在為難的是,家叔不知道,和親王府火災,跟經手工程兩事,孰輕孰重?」
「這得把錦兒姊也找了去。」曹雪芹向曹霖說:「你回頭還得好好兒去敷衍一下。」
「沒有。」
「烙餅好了。」曹震緊接著說:「我跟雪芹在你們那兒吃好了。」
「是。見了榮三爺,還有甚麼話沒有?」
「屬龍。」秋澄答說:「應該是辰年生的。」
原來禮親王代善長子岳託,受封的克勤郡王,二傳至長孫羅科鐸,於順治八年改號平郡王。羅科鐸生有四子,養大了的,只有第四子訥爾圖,第六子訥爾福。康熙廿二年羅科鐸病歿後,王爵由訥爾圖承襲;四年以後,因罪革爵;這個爵位是「鐵帽子王」,世襲罔替,所以聖祖改命訥爾福承襲,就是福彭的祖父。
這頓排揎,說得曹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秋澄怕又觸犯了曹霖那根糊塗筋,急忙亂以他語:「好了,好了!」她一面向錦兒搖手;一面以手勢安撫曹霖:「你震二嫂向來心直口快,你別理她。」
這樣子就比較從容了,彼此敘了契闊;閒閒話入正題,曹震將曹頫的官司,一波三折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從頭細談。講到一半,聽差來請示開飯;於是話題也帶到了餐桌上。
如今慶明身弱而無子,一旦物化,皇帝或許會因為對他們父子兩代,均無好感,改歸四房訥爾圖的裔孫襲爵。此不可不慮,而關鍵則在皇帝能不念福彭的前惡,就像當初聖祖為曹寅主持家務那樣,在福彭的姪子中,挑一個人,繼嗣襲爵。倘能如此,曹家依然擁有一門貴戚,多少可獲照應。
「不必開方子了。」大夫兀自搖頭。
「那還不是一回事!」
「好!都察院,我去打聽。」曹震問說:「明兒去看方問亭,你去不去?」
「難。」大夫說道:「拖時候而已。預備後事吧!」
錦兒有些不大相信,「有這話嗎?」她問:「老太太常說:直隸總督是督撫的領袖,雖不及兩江總督來得闊,可是非夠了資格不能調這個缺。方問亭也不過剛升上浙江巡撫,能一下子調升直隸總督嗎?」
在賢良寺等著見方觀承的客人很不少;至近午時分才輪到曹震與曹雪芹,那已是方觀承最後接見的賓客,但此非他有意怠慢,相反地,正是交情較厚的緣故。
錦兒錯愕莫名,只避向一旁,連話都說不出來。秋澄趕緊上前,親自去扶他起來,口中說道:「棠弟弟起來,起來;有話好好兒說。」
「話是不錯。不遇有兩層顧慮,第一、會得罪來爺爺他們;第二、言官聞風言事,參上一本,案子真會鬧得不可收拾。」
曹雪芹沉吟不語;等將整個案情通盤考慮過了,方始開口。
曹震又道:「我老實跟你說吧,我每逢有內廷差使,心裏就嘀咕,怕不知道那兒錯走一步,錯說一句話,即時就是大禍臨頭。」
聽方觀承這樣分析以後,曹震雖知曹頫識得輕重,在口供中不會牽涉到福彭,但仍認為有格外關照曹頫的必要。
「但願如此。」
談到這裏,發現黃主事走了出來;等曹雪芹迎上幾步,只見他急急問說:「令兄怎麼不見?」
「莫非連至親都要瞞著?為甚麼?」
季姨娘的話與他心裏的想法,雖沒有完全說出來,但以他們母子的性情,可說如見肺腑。錦兒氣得臉色發白;真想說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賴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靜,連連示以眼色;為了顧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洩憤。
去刑部探監,向來是在上午;一過午後未時,司官星散,無人可以作主。不過,曹震認為可以寫信給曹頫。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攪表叔構思。」曹雪芹起身告辭,「我就靜等表叔的信了。」
「河南道掌道沈紀生,號子綱,他住得不遠,我寫封信去問他;等有了回音,我寫上通知你。」
「你別小看他!」曹震停了一下說:「我再跟你說件事吧,方問亭南來北往,常常找機會跟仲四見面。他們也是有交情的。」
看他書桌上丹鉛狼藉,攤開了好幾本書在那裏,曹雪芹問:「表叔在校書?」
「這跟你剛才的話不同。」
「四叔知道不知道震二哥的事?」
曹雪芹剛要回答,聽得馬夫人在裏面問:「是芹官回來了?」
「我也想過,只怕仲四爺拿不出那麼些現款。」
到得晚飯時分,昌齡的回音也有了,他在覆信中說,沈紀生接到他的信以後,親自去看他,據說劉統勳當面交代,關於工程方面的情形,不必多問;但和親王府失火,延燒甚廣,小民受害頗深。言官理當關懷民瘼,所以責任誰屬,必須追究明白。
「你四叔呢?」
「性情很好的。」曹霖說道:「很有耐性。」
看他臉上的愧悔惶恐之色,秋澄於心不忍,「棠弟弟,」她問:「你知道你錯了吧?」
「皇上對平敏郡王的誤會很深。」方觀承說:「從我到京,皇上召見過五次,倒有四次提到平敏郡王,說他大負委任。所以一牽涉到平敏郡王,恐怕有不測的後果。」
「對!這件事得先告訴四叔。」秋澄又說:「棠弟弟聽我招呼吧!這幾天或許有好些事要辦;你沒事就回家,少在外面亂逛。」
「這是不用急的事。咱們先商量怎麼樣到達家相親。」秋澄問曹霖:「你看託誰出來說媒?」
大夫坐了下來,細心斟酌,開了一張方子,名為「羌活、連翹續命湯」;指明要加薑棗煎服。
這是昌齡以前允承過的;所以曹雪芹重申前請,他亦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方問亭那兒呢?」錦兒說道:「你也應該早早去一m.hetubook.com.com趟。珠寶的事,還在其次,四叔的事,得重託一託他。」她停了一下,「照你的說法,他似乎在皇上面前很紅,想來應該說得上話。」
「聽說了。謝仁釗很幫忙,說內務府承辦工程,向來有『三成到工』的說法,此雖言過其實,但木廠送回扣,上下朋分,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要辦,就得傳訊監督的大員,光辦曹某人一個人,顯失公平。阿、汪兩公都認為茲事體大,尤其是牽涉到陵寢大工,必興大獄,甚至連當今皇上面前第一紅人傅中堂,亦不能免;所以都不主擴大。」
「不!我先去看仲四,通州跟鮮魚口兩處房子,反正不住,能夠脫手變現,亦可解燃眉之急,我打算託仲四去找戶頭。鮮魚口的房子,容易脫手;通州是他的碼頭,或許也能找出路子來。」
「只怕他沒有工夫。」
「上次謝仁釗問過了,不知道結果如何?老兄聽說了沒有?」
「好。」曹霖又說:「我爹如果問,震二哥怎麼不來;我該怎麼說?」
曹雲芹當然也很生氣,首先是氣曹頫,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塗的人,說話仍舊毫不檢點;其次才是氣曹霖,三十歲出頭,當差也當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我那兒大概也有一分。你自己留著慢慢兒吃吧!」
「宮裏出來的,」秋澄插嘴:「規矩怎麼能不好?」
錦兒答應著,吃了早飯,曹震先將妻子送到噶禮兒胡同;然後出城去看仲四。
「已經不能說話了。」
「我聽人說,如今只要把過去得的好處,都吐了出來,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這條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說著,曹霖頓足大哭。
「既然如此,四叔的事,請仲四爺去託方問亭幫忙;似乎他的話,比你跟雪芹還管用。」
接到這個信息,曹雪芹心裏不由得有些嘀咕;但這天馬夫人的氣喘病又有復發的模樣,曹雪芹怕她心煩,不敢將這件事告訴她。
此言入耳,曹雪芹不由得一哆嗦,「甚麼時候的事?」他問:「要緊不要緊?」
「今天下午總不行了。」
一見了面,仲四訝異而又關切地說:「震二爺,你清瘦得多了!才幾天不見,怎麼會這樣子?」
「他跟你說了些甚麼?」
「倒像是藥還管用。」
「就是託他打聽大理寺派的問官是誰?你等一下好了,他准有回信;回頭你還得跑一趟,給我送來。」
「不知道能賣多少?託你作主吧!不過,最好能快一點兒。」
「好吧!你回去順路送錦兒姊回家。」
「當然。」曹雪芹問:「你吃了飯沒有?」
「為甚麼呢?」
等遣走了福生,曹雪芹隨即也換了衣服去看昌齡;開門見山地道明了來意,昌齡一諾無辭。
「怎麼?現在又發了?」
果然,曹霖面對錦兒,跪了下來,口中說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條命,在震二哥手裏。」說著,俯首到地,「咚,咚」地磕著響頭。
「這可說不定,不過照你的辦法,怪不到我頭上,我也不管這一層了。」錦兒緊接著說:「最好太太當著季姨娘的面交代我。」
「你娘呢?」馬夫人問:「沒有提到你娘將來怎麼跟你過日子?」
「是。」曹霖問道:「我爹說了甚麼?」
「性情也很要緊。」
「怎麼,是有急用?」仲四緊接著說:「我正好有筆現銀在手裏,不如先挪了去用。」
「唷!」杏香調侃地笑道:「可了不得了!棠少爺幾時學得嘴這麼甜;這麼通情達理了?」
「還沒有。」
「你別傻了!抵押到期不贖,還不就跟變賣一樣?要贖,只怕也不是兩三年的事;如果付了多少次的利息,到頭來還是贖不回來,利息就算白墊。再說抵押的銀數總是押不足的,倒不如乾脆變賣,討價還價,一次了斷;比拖泥帶水的抵押,划算得多。」
這等於指責他未盡為子之道,綿裏針的語氣,曹霖不能不感覺得到,囁嚅著說:「我當差——」
聽這一說,曹霖才知道馬夫人打算變產為他父親料理官司;馬夫人如此,曹震夫婦當然更不必說。看起來是好好的事,讓自己搞砸了。
接過信來,只見信封上寫著:「通聲親啟」,封緘嚴固,就不便擅自拆閱了。
「太太剛睡下。」杏香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他熟悉江湖上的事,有他在,沒有人敢到京城裏來搗亂。」
「江湖上的交情。他們都是『在幫』的。」
曹雪芹想了一會答說:「我有個咸安宮的同學,在大理寺當筆帖式;下午我找他去問。」
「不,不!這兩樣東西很珍貴,你留著應酬客人。說實話,這一陣子再有好東西,也是食而不知其味。」說完,曹震拱拱手,告辭而去。
「我知道你騎馬來的。」曹雪芹說:「咱們一起送。你是『頂馬』;我是『跟馬』。」
「大夫,總還有一線希望吧?」
「那就請過來。」
等坐車回家,福生已經把榮三爺的回信送來了,大理寺派的問官是右寺丞福照,是個漢軍;本姓楊,隸屬鑲紅旗。曹雪芹雖不知其人,但平郡王是鑲紅旗旗主,應該可以找到關係,拜託關照。
「怎麼?」曹雪芹詫異,「何以忽然打了退堂鼓?」
錦兒又氣又急,臉色蒼白,手足冰冷,秋澄趕緊扶著她坐下;同時向曹霖說道:「棠弟弟,你別哭!大家慢慢商量。」
「姓沈,是昌老爺的同年。」
「我想,只能告訴四叔一句總訣:避重就輕、參以活筆。」
「好!福生會來;我趕緊回去寫了信,讓他帶進去。震二哥,」曹雪芹又說:「咱們分頭辦事,大理寺派的右寺丞福照,是鑲紅旗漢軍,你得託人去打個照呼。」
「當然。」
一聽這話,曹震大感欣慰;「照老兄所說,不但大事化小,或者小事還能化無。」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恐怕沒有那麼便宜吧?」
「是我的一個同事,達三爺的大小姐——」曹霖將金妞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但曹震心裏卻丟不開,反覆在盤算此事;直到第二天起身,才籌畫出一個辦法。
於是,曹雪芹推了曹霖一下,同時𠴂一𠴂嘴;曹霖原本就含著笑意,不必做作,便笑嘻嘻地躬身說道:「震二嫂,你還在生我的氣?你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有不對的地方,你罵我幾句也不要緊,可別氣壞了身子。」
原來三法司會審,視被告官位及案情輕重而定,官位高、案情重,方由堂官率同有關的司官主審;像曹頫這種身分及案情,不須堂官親審,都察院大致派十五道御史之首,參治院事的河南道御史;大理寺則派掌治刑名的寺丞,但河南道御史有十四人之多;大理寺寺丞則是滿洲、漢軍、漢員各一,派誰參與會審,非要到本衙門去打聽不可。
喝著酒,曹震將與黃主事會晤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然後提出他的看法。
說著,秋澄搶先一步,到了馬夫人那裏,略說緣由;接著,曹雪芹陪著曹霖也來了。錦兒卻仍舊留在夢陶軒,一個人在生悶氣。
「我娘有意見。」曹霖答說:「我跟她提過一回;她說:『宮裏出來的,看慣用慣,眼孔大;只怕咱們供養不起。』我就不再往下說。」
秋澄便接著他的話補充:「太太交代了,這頭親事要早早辦成功;在四老爺也是個安慰,讓我們跟你來商量,看應該怎麼辦。我想,這應該先問問季姨娘的意思。」
「好罷!」馬夫人接受了勸告。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秋澄皺著眉說:「四叔那面,也得照應;我看你回頭還得去一趟。」
「你聽他自己說。」
「這倒好!和_圖_書」曹雪芹自語著,「省得我走一趟。」
「為棠弟弟的事,」秋澄敦勸:「說不得只好你多辛苦了。我想,季姨娘也會見你的情。」
但時已過午,原定看了方觀承再去看曹頫計畫,無法實現;兄弟倆辭出賢良寺後,就在路旁商量,仍舊只有用寫信的辦法。
「起來,起來!」馬夫人不提他來無理取鬧的事,只問:「你去看過你爹了?」
「唷!」錦兒說道:「那一來一去就是一整天。」
「好!你先到門房裏去喝茶,我有信託你帶去;另外還要託你辦件事。」
「哼!」錦兒冷笑,「提都提不得一聲;真是讓人寒心。」
「我娘不明白事理,又天生是不識好歹的脾氣,惹得人人生厭;連帶大家都以為我跟我娘一樣糊塗,連個事情都分不出來;爹下在牢裏,我還到處去亂逛。」
「這話倒也是。不過,」秋澄又說:「事先能夠疏導、疏導,讓季姨娘心裏比較舒服,將來她們婆媳,也容易相處。」
曹霖更沒話說了,把頭低了下去;錦兒還想數落時,秋澄急忙搖手攔住。
「何以見得?」
於是等錦兒回來;秋澄問道:「好一點兒吧?」
「有,有是有一兩家,」曹霖囁嚅著說:「我也不敢跟我娘提。她那個脾氣,我怕害了人家小姐。」
於是,匆匆飯罷,曹震去看馬夫人;曹雪芹在書房裏寫信,剛寫下:「四叔大人尊鑒」六字,丫頭來報,福生來了。
「這顧慮倒也不能說你娘不對,」馬夫人問:「到底是不是看慣用慣的呢?」
「怎麼回事?」曹雪芹的聲音,仍舊很嚴厲。
「喏,就在裏面這個院子裏。」
「對!」曹震說道:「我跟他談過。他拿了帳給我看,如果我把我的股分撤出來,一共是七萬四千多銀子。他答應給我湊成一個整數。如今再要讓他想法子湊五六萬現款,只怕很難。」
「好吧!」
「請了。」曹霖答說:「震二嫂要我來替你;你趕緊去吧!」
「就算如此,你不求,震二哥莫非就袖手旁觀了?」
「喔!」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是辰年生人不是?」
坐車到了刑部,先去訪黃主事;他不待曹震開口,便即說道:「令叔的事,有消息了,三法司後天在大理寺會審。」
「閒話少說,你今兒得到太太那兒去一趟,了四叔的事,咱們把先後次序定出來,第一,當然是四叔自己要盡力湊;第二,是仲四答應我的十萬銀子;第三,把那兩處房子脫手,除了四叔的一半以外,另外一半算是太太幫四叔。如果還是不夠,再在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上頭打主意。不過,抵押並非好辦法。這一點,」曹震加強了語氣說:「你務必要說清楚。」
「你又來了!」曹震魯莽地打斷,「犯忌諱的事,你別再提了好不好?」
「是。」曹雪芹高聲答應;入室以前,摸一摸腿,將肌肉放鬆,裝出平靜的神色。
「這,」曹震皺起眉,遲疑著說:「這陣子我老頭暈;手發麻,不知道是甚麼毛病?」
「你就說,臨時有內廷差使好了。」
「既然如此,你請回家休息;反正,那裏我也有兩三個熟人,我去辦好了。」
「明天至多知道一半。」
曹雪芹復回書房,寫好兩封信,派人到門房裏將福生喚了來,當面交代。
等曹雪芹急急趕了出去,卻只望見曹頫的一個背影,不免悵然若失;回頭看到榮方,姑且試探著問:「不能過去聽審吧?」
「四老爺說,問是在大理寺問;到時候,請震二爺、芹二爺去看看。」
「他怎麼不要笑?」秋澄接口說道:「人家小姐,『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得好親熱;快要娶親了。」
原來都察院雖設十五道御史,但只有河南、江南、浙江、山東、山西、陝西六道,授予印信;居道的稱為「掌印」或稱「掌道」。河南道居諸道之首,而又派掌道司審,足見都察院重視此案;曹雪芹問:「那位都老爺姓甚麼,你知道不知道?」
「為甚麼要找他看家?」
「不!都是做鞋、做衣服穿。她家境況並不寬裕,都是她在調度。」
「外面坐吧!」曹雪芹說:「屋子閒人不宜多,更不宜嘈雜。」他又大聲說道:「震二哥心裏是很清楚的;四叔沒事,震二哥更沒事,讓他慢慢兒養病,別煩他。」
「這麼說,明天就有結果了。」
「這樁官司,大概能賠出來二十萬,就可以化險為夷。現在有了仲四的十萬,看四叔能拿多少?餘下的再由雪芹那兒來補足。三下一湊,事情擺平了。」曹震變得相當樂觀了,「至於珠寶變賣,總可以找到一個戶頭,不必著急。」
想想他的話雖不錯,但已經商定只押不賣,如今要推翻成議,話不好說,只好暫且丟開,以後再談了。
「震二哥那裏。」
「好了,你的事談完了,談你爹的事;萬一真的要出關,你爹這一大把年紀,也不能沒有人照應。」馬夫人略停一下又說:「你回去先跟你娘說,到時讓鄒姨娘去服侍你爹;她可別又生意見。」
「這很難說。也不知道問官是怎麼問?謝仁釗自然是稟承堂官的意思,而且他跟四叔有舊,能照應一定會照應;可是都察院跟大理寺呢?」
「既然有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把菌跟火腿,送到府上去。」
曹雪芹點點頭,復回號房;向黃主事與榮方拱拱手說:「對不起,舍間有點急事,我得趕回去。家叔這裏,請兩位多照應。」接著回頭喊道:「棠村,你過來。」
「人怎麼樣了?」曹雪芹截斷他的話問。
「是,是!」曹霖垂手請了個安:「伯娘這麼交代,可真是面面俱到,再好不過。我跟我娘去說,她也一定會照伯娘的吩咐。」
曹雪芹的一顆心,又是一沉;定定神又問:「請了大夫沒有?」
「也罷,姑且試一試。」大夫問道:「病人平常身子如何?」
曹霖語塞,開始懊悔自己過於莽撞;尤其是看到錦兒的臉色,更怕她一怒之下,撒手不管,因而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顯得侷促不安。
「不!」曹霖有些撒賴地說:「非得震二嫂答應了,我不能起來。」同時身子亂扭著。
一進東面的跨院,觸目驚喜;院子正中,彷彿樹立著一塊翡翠,走近了才看清楚,這塊碧綠青秀的菠菜石,上有白色錦紋,高約四尺許,兩面矗起尖角,遙遙相對,宛如西湖上的南北高峰,石上刻著篆字,仔細辨認,是「大梁戊戌歲」五字。
「正在問。」曹雪芹答說:「一天可以問完。」
榮方雙肩一聳,作個無奈的表情,「大理寺的規矩最嚴。」他說:「連我們自己人都不能接近大堂。」
「是。若是我跟我娘說不通,再請伯娘來開導她。」
「唉!」馬夫人嘆著氣搖頭:「就能保住,也成了廢人了。」
「謝謝!」曹震答說:「我還得到刑部去打聽消息;去晚了,人都散了。」
「一言難盡,總之不大好!大概非破家不能了結。今兒來,是想託你,鮮魚口跟通州的兩處房子,你能不能給找個主兒?」
「那位小姐人長得怎麼樣?」
「紅雖紅,說不說得上話,要看情形;不歸他管的事,他也不能胡亂開口。」
「我那兒還有心思,到處去逛?」曹霖臉色有些不平:「都是教我娘害的。」
曹雪芹這才想起,腹中空空,「還沒有。」他說:「不過,不想吃;胃口不好。」
大夫尚未送走,方子先已出門,由桐生騎馬去撮了藥來,煎好了送到病榻前,雙眼已哭得紅腫的錦兒,親口吹涼了,撬開曹震的牙關,一匙一匙往口中灌,居然能夠下嚥,環視著病榻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親人老僕,莫不寬慰,只要還能服藥,便可指望發生藥效,「續命」有望了。
「喔,」曹霖欲言又止,一把拉著他走到另一邊,低聲說道:「震二哥中風了!」
「今天你們來得巧。」方觀承指著一碗火腿蓴菜湯說:「昨天,浙江新任的提塘官到京,帶來的西湖蓴菜。」
「喔,」仲四問說:「是典是賣?」
「好!你請等一等。」曹雪芹去到門口,交代跟班的桐生:「我在裏面的院子裏看菠菜石;四老爺或者震二爺來了,你趕緊來告訴我。」
「還有,我打算明天去看方問亭;你問一問雪芹,最好一塊兒去。」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說,她頓時大聲號咷,說以往曹頫有了好差使,所得的好處,都與曹震分享,如今出了事,曹震渾如無事,卻要曹頫一個人頂罪,世間事理之不平,無過於此。曹霖心地雖較他母親明白,但父子天性,自然也覺得憤憤不平;同時他也聽人談過「完贓減罪」之說,所以趕到曹震那裏,想討個公道。曹震不在家,聽說錦兒在此,便趕了來作出這麼一個魯莽的舉動。
「娘!你別去。」曹雪芹說:「震二哥看似昏迷,心裏可是很清楚;一看把老人家都驚動了,心裏在想:必是沒有救了。那一來於他的病不好。」
秋澄很了解錦兒的心理,「不過不要緊,」她又說:「太太替棠村主婚;如今算是太太交代你跟震二哥去說媒,季姨娘即使甚麼意見,也怪不到你頭上。而況看樣子,將來她們婆媳的感情會融洽的。」
正在談著,只見桐生奔了來說:「四老爺來了。」
「甚麼交情?」
「不錯。」曹震答說:「四叔一個人頂下來,案情好像很簡單,而且話也都說死了,問官想幫忙不也幫不上了嗎?」
這是指責皇帝無情。雖說「皇帝背後罵昏君」,而又是房幃私語,但曹震仍很不安:「你不懂,你不懂!」他連連搖手,「這些話,你以後千萬不可出口;會闖大禍。」
「仲四。」
「是。」曹霖又說:「伯娘,這件事,請你不必操心吧!」
榮方職司收發,號房正歸他管,那裏的書辦姓何,很客氣地張羅著,現沏的茶,又要叫蘇拉去買點心;而號房裏也正是忙的時候,各衙門投文的人紛至沓來,因此曹雪芹覺得老大過意不去,侷促不安地對榮方說道:「我還是在外面等吧!」接著向何書辦點點頭:「你請治公!我不打攪。」說完,不等他有何表示,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怎麼不能?李衛不就是由浙江巡撫調升直隸總督的?」曹震又說:「而況皇上要南巡,就得找方問亭來看家,才能放心。」
「喔,」馬夫人問:「是那家的小姐?」
「不過,四叔的話不宜說得太死,這一點是對的。」
「那末,應該怎麼辦呢?」
「是、是為了張廣泗的事?」曹雪芹問。
「已經知道了。」曹雪芹忽然想起,福生很能幹,善於打聽消息,便即問說:「你知道不知道,都察院跟大理寺派的問官是誰?」
囑咐已畢,騰身上馬,加上一鞭,直奔曹震家,只見男女僕人,個個憂形於色,及至進入上房院子,迎面遇見秋澄,她悄悄地搖一搖手,走近了輕聲說道:「大夫在裏面;恐怕不行了。」說著,眼角已滲出淚珠。
提到此事,仲四亦為之黯然;「聽說問過一回了。」他問:「情形怎麼樣?」
「還不一定。」方觀承答說:「總要到下個月才能定奪;直督是疆臣領袖,責任艱鉅,我倒還是想回浙江,『故鄉無此好湖山』。」他又說:「通聲,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昌敷槎跟傅中堂是怎麼說的?」
這「你們」之中,自然包括錦兒在內;秋澄便站起身來說:「棠弟弟,咱們到雪芹那兒去談。」
「是。」
「父子不認,母子應該認吧?當初四叔跟你們到熱河去接聖母老太太,那趟差使,耽驚受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莫非真的連這點香火之情都不念嗎?」
「也好。」曹雪芹問:「太太怎麼樣?」
「那正好。」曹雪芹說:「仲四哥叫人送來一包雞㙡菌,半條宣威腿;恰好另外還有人送了天目山的『鞭筍』,跟雞菌做湯,相得益彰。」
「那是宜男之相。」馬夫人又問:「性情好不好?規矩憧不懂?」
「有點支持不住,我先回家躺一躺,回頭再去找人。」
向例曹震來了,總是在馬夫人院子裏開飯;他現在特為如此關照,必是私下有話跟曹雪芹說,所以錦兒與秋澄都不去夢陶軒;杏香照料開飯以後,亦仍回馬夫人那裏。
「這可難說。刑部是如此看法,都察院、大理寺或許有異議。」黃主事又說:「三法司定讞,向來是許『兩議』的;甚至『三議』的。」
另一家是他的同事,護軍校的大女兒,閨名金妞;原在圓明園當宮女,年滿二十五歲放了出來,如今已二十七歲了。金妞的父母對曹霖都很中意;金妞本人也「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到很親熱。
榮方自然也跟了出來,「雪芹,」他說:「大理寺的菠菜石,你見過沒有?」
「那好!」秋澄緊接著說:「兩面都要顧得,讓雪芹到大理寺去吧!我在這裏。」
「我是騎馬來的。」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更讓曹霖惶恐,站起身來,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秋澄少不得要為他解圍。
「你別生氣!棠村不會說話,你不必跟他一般見識。」秋澄轉臉又說:「棠弟弟,我們都知道你心裏著急,口不擇言。震二哥、震二嫂都為四叔的事,愁得眠食不安;你這麼一鬧,不教人寒心嗎?」
「起來!」曹雪芹厲聲吼道:「你幹嗎這樣子!」
「媒人跑腿可很累。」錦兒問道:「達家住那兒?」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久聞其名,一直沒有機會見識;今天可不能錯過了。」
「今兒上午,我去看我爹了;他說——」
轉念到此,決定教訓他一頓,「你夾槍帶棒地渾說些甚麼?」他沉下臉來:「如今朝廷是追究四叔的事;震二哥幫著四叔辦事,四叔不願扯上他,也是為自己留下餘地。看你跟季姨娘的意思,似乎是震二哥害了四叔。你這成話嗎?」
「吃過了。」
「是,多謝表叔。」曹雪芹又說:「等後天問過了,怎麼個情形,還得求表叔請傅中堂格外成全。」
「慢一點。」秋澄搖搖手,「明天震二爺不是得去看四叔?等他回來了再說。」
「怎麼會是一回事?」
「不知道。我已經關照棠村了,暫時別告訴他。」
「這封信是給四老爺的;還有塊宣威腿,是仲四爺送的,你一塊兒帶去。」
「對!」錦兒接口:「大概你們也覺得寒心了。你跟太太去說,四叔的事,請她不必管;也不用說甚麼,拿東西出去變錢,替四叔完虧空!季姨娘跟棠村不說,震二爺該負責嗎?好,我回去跟他說,該殺該剮,讓他去頂著;不與你們相干。季姨娘跟棠村,總賴不到雪芹身上吧?」
「病勢是不輕。不過大夫的手段也還高明,一服續命湯下去,馬上有起色了。」
「那好!我把你爹說的話告訴你。另外我有一層意思,你回去一塊兒告訴你娘。」馬夫人接下來說:「第一件是你的親事,你自己有看中的人沒有?」
「那也行!」秋澄關照曹霖:「你回去跟你娘說,明兒得定請她來一趟。」
「對了!那兩處衙門,派的甚麼人,得去打聽一下。你有熟人沒有?」
www.hetubook•com.com「不是目前就要用,是想知道了確數,看還差多少,另外好想辦法。」
可是錦兒卻頗不平,「棠村,」她說:「你也別怨人家,總怪你自己有根糊塗的筋!這根筋打那兒來的?不就是你娘給你的嗎?譬如剛才你一來,夾槍帶棒,又哭又鬧,簡直就是你娘那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樣兒。你娘不識字,又是婦道人家;你可是唸過書的世家子弟,那副潑婦行徑,我想起來都替你難為情。我雖沒有唸過書,可也知道『止謗莫如自修』這句話;你要怨人家,先想想自己。」
「是。」曹震與曹雪芹同聲答應;也同時用眼色表達了希望方觀承作進一步解釋的願望。
「是啊!大理寺的大堂,不是大興縣的大堂。」
「還不是發愁。既愁四老爺的官司;更愁震二爺的病。」杏香皺著眉說:「怎麼一下子中風了!要緊不要緊?」
曹雪芹心亂如麻,不知道說甚麼好?剛走近房門,便聽得曹震痰聲如牛喘。探頭一望,入眼驚心的是,他的一張雙目緊閉臉紅得跟火一樣;身後一個壯碩的女僕,雙手抱住他的腰,顯見得已失去自制的力量,倘非如此扶持,身子便要倒下去了。
「我把桐生留下來,有事讓他隨時來招呼我。」
「我想還是在這裏等一等吧。」曹雪芹說:「怕家兄來了,接不上頭。」
「好!我知道了。」仲四又說:「前天有鏢頭從雲南回來,帶的雞㙡菌、宣威腿;晌午在這兒喝酒吧?」
「他?」錦兒大為詫異,「他倒懂這些事?」
「你當差,」錦兒截斷他的話質問:「莫非你震二哥在家逗孩子、吃閒飯,不用上衙門?」
這話令人詫異,秋澄便問:「你這是怎麼說?季姨娘害了你甚麼?」
「宣威腿已經蒸上了。」杏香接口又問:「震二爺是喜歡烙餅還是家常餅?」
轉念到此,又覺得由曹頫一肩擔承的算盤,亦未見得是上策。回去要重新好好商量。
「對!他今兒到大理寺的時候,榮老三正拖著我去看『菠菜石』,錯過了,沒有見著;回頭問完了再瞧不見我,心裏一定會起疑。棠村的嘴又笨,話說得不妥當,四叔會誤會咱們漠不關心。」
「喔,」曹雪芹率直問說:「聽說問亭先生不必回任了;不知道新命那一天下達?」
「既然如此,」曹雪芹接口,「乾脆就請震二哥作大媒好了。」
「唉!」錦兒嘆口氣:「四叔倒是真的不要緊了。」
「正問著呢?」曹雪芹又說:「照錦兒姊的說法,四叔也許不要緊;她說,震二哥替他擋了災了。」
「罷了,罷了!怪不得雪芹不願意做官。」
曹霖此時渾不似初來時那樣,懷著一股盛氣;而且錦兒的話也實在厲害,句句擊中他的弱點,所以只有忍著氣,苦笑說道:「原是我不對!難怪她說我。」
「是他們的幫規如此。別說至親,連父子都不認的。」
「那末,怎麼辦呢?」
「能帶病延年就算好的。」
「那好!你爹託我替你主婚,我來替你辦。」馬夫人轉臉看著秋澄說:「幾時咱們倒去看看那位小姐。」
「時候還早,總要到辰正才會過堂,先進去息一會。」
「喔,」馬夫人急急問說;「現在怎麼樣?」
「你娘未必如你這麼容易說話,你先跟她好好兒說;如果她有意見,你也別跟她吵,讓她跟我來商量。」
「那就用『小續命湯』。」
「我在耽心,小王恐怕不永年,倘或去世,爵位可能會轉入四房。」
錦兒沒有作聲,放心不下,起身又去看曹震了。
馬夫人沉默了一會,方始開口,「倒情願不要他擋災。」她說:「你震二哥到底是個要緊人。」她又問:「你吃了飯沒有?」
「棠弟弟,」秋澄開口了,當然是神色和緩地開導:「為四叔的事,大家都在日夜奔走;不說別的,只說一樣好了,你到刑部去看過四叔幾回?震二哥去看過幾回?」
在滿屋屏息之中,號完了脈的大夫,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坐在床後的錦兒,一回頭發現曹雪芹,雙淚交流,自己掩著嘴奔了出來。
於是曹霖跟曹雪芹,兩匹馬一前一後,護送坐車的錦兒到家。錦兒邀他們兄弟倆進去坐,兩人都辭謝了。
「不錯。有人考證過,戊戌是宋徽宗重和元年,前一年政和七年,作萬歲山,歷時五年才成功,改名艮嶽;徽宗作〈良嶽記〉,自道『大抵四方怪竹奇石,悉聚于斯』,可以確信這塊菠菜石,來自大梁。」
「本來就有句俗語,叫做『伴君如伴虎』。皇上本來就小心眼兒很多,從去年皇后的大事以後,更難說話了。」曹震說。
「那就在號房裏坐。」
「你吃完了,陪我去看看你震二哥。」
「死馬當活馬醫。大夫,無論如何請你留一張方子下了。」
「棠村,」曹雪芹急步出了號房,「我在這兒。」
「還不是因為怕季姨娘將來有閒話。」秋澄說。
「是今兒早晨,剛要出門的時候。」曹霖答說:「我是昨晚上回家的,一早去約他一起上這兒來,進門就聽見震二嫂的哭聲,問起來才知道——」
「刑部還是謝老爺。都察院聽說派的是河南道掌印;大理寺就不知道了。」
「錦兒姊是為你好,才說你。」曹雪芹說:「如今話都說明白了;你是明白人,說過就丟開,這些情形,你也不必跟季姨娘去說。」
「對了,」她說,「你也得給太太去請個安。也許還有四叔的話交代你。」
「不是。翰林院派了『撰文』的差使,孝賢皇后周年忌辰的祭文;少不得搜羅故實,獺祭而已。」
「看四叔該怎麼說呢?」
「是嗎?」曹震摸換自己的臉,發覺雙頰已陷了下去,不由得嘆口氣說:「還不是為四老爺的官司,煩得睡也不好;吃也不香。」
「想賣;出典也行。」
曹霖也不敢提那些開脫曹震的話,揀了一句能說的話說:「我爹說,只怕要發遣到關外;將來有事要跟伯娘請示。」
「這是怎麼說?」
「不錯。剛才我是往好的方面想,把親事辦成了,請她當現成婆婆。就怕她還不領情,所以先把話說明白了好。」
其實,這正也是曹震的顧慮,他之來跟曹雪芹商量,主要的是希望能為他袪疑。如今聽曹雪芹也是如此說法,內心就更動搖了。
「甚麼?」馬夫人問:「你說那藥叫甚麼『續命湯』?」
「給你下碗酸辣片兒湯吃?」
「春梅漿」是江南俗語,媒人撮成了好事,誰知到後來成了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怪媒人,從中說了假話,詬責不已,謂之「春梅漿」。錦兒雖是一句戲言,但細想一想,季姨娘的脾氣,覺得大是可慮,因而變卦了。
「錦兒姊跟我說了,我跟你一起去。明兒從賢良寺出來,再一塊兒去看四叔。」
「你是從那兒來?」
「昌老爺」指昌齡;既是同年,不妨託昌齡關說,曹雪芹問道:「四老爺還有甚麼話交代?」
「芹二爺的話不錯。」杏香也勸:「而況太太的氣喘剛好,如果看了傷心,也許又會犯病。」
曹雪芹深悔失言,藥名「續命」,可知病在生死呼吸之間;但話已出口,不可否認,只能略為說些實話。
「你別這麼說!吉人天相——」
對面屋子便是曹震的書房,一等坐定,秋澄問道:「四叔怎麼樣?」
「很富態的。」
「我想到一個戶頭,方問亭。」他說:「方問亭這回來,是想活動直隸總督,各方面都要打點;也許他會買這些東西來送禮。」
將曹霖為黃主事與榮方引見以後,又說了好些拜託的話,方始辭別;但出了大理寺,忽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桐生將曹霖請了出來,有話交代和_圖_書
「海淀。」
「震二哥中風的事,回頭你見了四叔,別提起;他會著急。」
「只怕是震二爺替他擋了災了。」
果然,號房裏很清閒;所以何書辦殷勤接待時,曹雪芹並無不安之感,一面跟黃主事及榮方閒談;一面不斷留意門口,當然是在盼望曹震。
曹家的家規,於長幼倫序上,格外講究;曹雪芹這從未有過的一吼,頗具權威,曹霖遲疑了一下,終於站了起來。
錦兒點點頭,「你先回去一趟。」她說:「太太一個人在家著急,你得去說一聲,就說——,就說好得多了。」說著,又掉眼淚。
「不算強,也不算弱。」
「是啊!不知是何緣故,至今不見他來!」
「『避重就輕、參以活筆』!」曹震唸了兩遍,細細體會以後,深深點頭:「不錯,不過得早點告訴四叔,讓他好仔細琢磨、琢磨。」
「想賣個甚麼數目呢?」
「不!」錦兒很快地說:「既然四老爺重託了太太,替棠村主婚,就不必先跟季姨娘談,免得節外生枝。等咱們把這件親事辦成了,請她當現成婆婆好了。」
錦兒與翠寶相互看了一眼,面露訝異之色;秋澄卻明白曹雪芹的用意,急忙向錦兒掩口示意,阻止她出聲。
「吃了飯沒有?」曹雪芹一見便問。
「他本來就很通情達理。」曹雪芹接口說道:「棠村就是震二哥說的,有根糊塗的筋,不碰上那根筋,甚麼都好說。」
「那是兩回事。」曹震搖搖頭:「你問他,跟方問亭認識不認識,他一定說不認識。」
一聽這話,曹霖喜動顏色;不過,仍舊是不表示意見的答一聲:「是。」
「不是變賣;是抵押。」錦兒提醒他說:「東西將來仍舊要拿回來的。」
「錯了,」曹雪芹說:「那還不給震二嫂陪不是。」
「刑部已經派出來了,仍舊是謝仁釗。」黃主事又說:「都察院大概是河南道;大理寺當然是寺丞。名字就不知道了。」
由於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他覺得這天不宜去看曹頫,辭別黃主事,直接去訪曹雪芹。
「不止這一端。」
「今年己巳;己是火,辰是土;火生土,流年大利,吉人天相,不錯!」
錦兒確是有許多牢騷,但因曹震怕事,她也就只好強自克制;定定神問:「你今天就要去看方問亭?」
「你的意思,還是應該讓四叔牽扯開來;扯得越大,他們的顧忌越多。是不是?」
曹雪芹搖搖手,表示沒有工夫跟她招呼;只迎著大夫到了堂屋裏,輕身問道:「怎麼樣?」
「大梁」便是河南開封;「這塊天壤奇石,大概來自宋徽宗的『艮嶽』?」他問。
「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令叔有封信,託我轉交,我就交給你吧。」
錦兒自然也不好意思板臉了,「今兒個算我倒楣,正碰上他那根筋。真是,」她嘆口氣說:「到現在還跟七八歲的時候那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教我說你甚麼好。」
剛走到外屋,曹霖已經進門;將大帽子隨便往茶几上一扔;只這一個動作,便意味著他有異常的舉動,因為他是圓明營包衣三旗護軍營的副護軍校,從八品的武官,按規制戴的是金頂子,他的這枚金頂子與眾不同,是特為用四兩多的赤金打成的,平時頗為自矜,這時居然毫不顧惜,令人詫異。
「是。」
「照這麼說,連看都不必看了。」馬夫人緊接著又說:「你爹已經有話了,將來如果婆媳處不好,讓我看情形,許你跟你媳婦搬出來住。」
「有錦兒姊。」曹雪芹接著秋澄的話說:「請震二哥提個頭,以後都歸錦兒姊來接頭。」
「頂重要的一點是,決不能牽涉到平敏郡王!」
曹雪芹答應著,匆匆而去。一到家自然先去看馬夫人,剛踏入堂屋,只見杏香掀簾而出,輕輕搖手,示意禁聲。
「得了!別『春梅漿』就很好了。」
「喔,他倒真週到。」曹雪芹又說:「這封信很要緊,你千萬小心,別掉了。你跟四老爺說,信看完了,馬上燒掉;四老爺如果忘了,你提醒他。」
「還有封信,你替我送到東單牌樓三條胡同西口,路北第四家,姓榮。榮三爺是我的同學,在大理寺當差,你到那裏問一問就知道了。」
六神無主的曹霖當即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口中說道:「震二嫂,我錯了,我給你陪不是。」接著,磕下頭去。
「你在這裏照看。」錦兒向翠寶說:「我們都在對面屋子裏,有事來叫我。」
曹霖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說清楚。原來這天上午,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視老父,曹頫告訴他說,決意一個人認罪;將曹震開脫出來,以後的一切,有曹震照料,叮囑他在家安分守己,侍奉生母與庶母。
據曹霖自己說,一家是個八品筆帖式的獨生女,姓富;有人替曹霖作媒,曹霖聽說富小姐脾氣驕縱,心知決不能跟他生母相處,所以一提便敬謝不敏。
「這話,你聽誰說的?」
「這會兒可以到號房裏去坐了。」榮方說道:「忙過一陣了。」
「片兒湯好了。」杏香在外面應聲,接著是丫頭端進來一碗片兒湯,另外是一碟火腿、一碟醬菜。
「沒有提你的親事?」
曹震沒有盼到,卻盼到了曹霖,只見他滿頭大汗,神色倉皇,一見桐生便問:「芹二爺呢?」
「喔,」曹雪芹問道:「在那兒?」
「是。」曹霖答應著。
「算了!還是另請高明吧!」她說,「至於媒作成了,如何辦喜事,我們當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是用不著說的。」
「也沒有。」
「好!」馬夫人停了一下說:「我想把你的親事,早早辦成了,你爹也是個安慰。」接著又對秋澄說:「你們去好好兒商量、商量,看應該怎麼辦。」
聽完錦兒所談的一切,曹震一直不曾作聲;她知道事情很複雜,他需要好好盤算,便先拋開,自己去料理自己的事。
「也好。」恰好杏香來了;曹雪芹便說:「你蒸一塊宣威腿,回頭我替四叔送去。」
「喔,」曹震問說:「不知道派的甚麼人?」
「是。我錯了。」
「我看不必了。」福生答說:「仲四爺已經送了一大塊了。」
「伯娘!」曹霖招呼一聲,跪下來說:「特為來給你請安。」
「刑部堂官不願意把案子鬧大發了,他們的這一層心理,我覺得大可利用。咱們原來的打算,似乎錯了。雪芹,你看呢?」
「我,我沒有這麼說。」曹霖急忙分辯,「我跟我娘,只覺得只有震二哥能救我爹,所以趕了來求震二嫂、震二哥。」
辰初時分,曹雪芹便到了大理寺,他的同窗,大理寺八品筆帖式榮方,人很熱心,守在門口等待,相見歡然,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芹二爺,」福生在書房門口請了個安說:「四老爺讓我來通知,後天要開審了。」
「是。」
「先是昏迷不醒,嗓子裏上痰了。」他說:「中風本來就是痰症;服了藥以後,好得多了,想來一條命總可保住。」
錦兒一閃身躲開,「你不用給我磕頭!」她說:「你無緣無故在這裏撒野,目無尊長,該給太太去陪罪。」
「可是,聖母皇太后的事——」
三個人一起回到夢陶軒,錦兒本來高高興興地在跟杏香聊天的,一看到曹霖,頓時又把臉繃了起來。
於是曹震逕自回家;曹雪芹先到石駙馬大街,鑲紅旗漢軍都統衙門,找熟人跟福照打招呼,接著趕了回去,恰好福生也來了,便匆匆寫了信,交了給他,同時也帶了口信給曹頫,第二天一早,只在大理寺見面。
「好、好!遲則今夕,晚則明晨,我一定有信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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