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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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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序曲

第一章 序曲

成千成萬這種悲慘又壯烈的、抗暴的事跡,使臺地的人心,和已經陷敵的家山故土連結起來,長遠離鄉並沒能沖淡他們對鄉土的記憶,思鄉戀土的心,反而更加強烈,更為深沉;他們遠眺浪花洶湧的怒海,海天一線,不見家山;他們想及那山巒重疊,溪流遍佈的家鄉,吹過腥風,灑過血雨,如今在異族鐵蹄蹂躪下,家家殘破,戶戶人亡,不由不使人切齒痛恨。
人會逝去,星也會隕落,逝去的人曾經活過,正如隕石在如雨飛墜之前,也曾吐芒閃爍,屬於那繁密的星圖,生命總是光輝的,像夏夜的流星一樣,那長長的、拖曳的芒尾,幾乎能照得出人們仰望的容顏。
儘管有這許多的困苦和磨難,而移民們並沒有被自然災害所嚇阻,仍然逐批逐批的投身到島上來謀生;那時候,他們麕集在少數近海的沖積平原上,像北港、鯤鯓、大員、雞籠等地區,他們所墾拓的面積,也極為狹小;有限的地理知識,使他們雖然身居島上,但對全島的神祕面貌,同樣茫無所知。前人曾這樣的描述說:遠眺東方,山外青山,迤南亙北,生番出沒其中,人跡不經之地,延袤廣狹,莫可測識。當時,他們對於中央山脈,僅止於驚奇凜懼的仰望而已。不止是東部山區,草萊未闢,即使是西部較為廣闊的平原地帶,也多被山流割裂,形成若干浮嶼形的網格,煙迷迷的野林從重疊的山嶺間滾延而下,地面上,熱濕蒸騰著,到處是蔓過人頭的、剛勁的茅草和蛇纏般的千年藤莽,人入其間,便嗅得著一股莽腥的、荒穢的氣味;莽獷的溪流阻著通路,無橋梁,無舟渡。有些溪流,遍滾著牛大的漂石,有些溪流流過板岩區,銳角的石塊朝上壘疊著,一排排的,像是怒嘷的狼牙。潮汐之際,溪水暴漲,淫雨季節,遍地是陷人的泥淖,尤其是大甲溪以北地區,更是溪湧湖吞,盡目無人,風沙暴起,遮天蓋日,咫尺莫辨……在這種情形下,早期移民們即使同居於一島,南北仍然是隔絕的,而且單憑人力墾拓,使莽原變為良田,其艱難況味,也就可以想見了。
就地理形勢而論,位居琉球弧與呂宋弧會合點上的這座島嶼,距離閩粵地區兩晝夜海程,在那樣古遠的年代,風濤險惡的海洋,阻絕了內陸和海島的交通,所以,在隋代以前,這座島嶼在內陸人的心目裏,仍然是洪荒渺昧的,僅存於似有若無的依稀想像中。
一、丙午年,道光二十六年(西曆一八四六年)漳、泉分類械鬥。
時間流逝過去,到了癸亥年的夏天,清降將施琅襲據了這座島嶼,清廷將它收入版圖,綜計清廷統治這島嶼兩百十六年,反清抗暴的事件此起彼落,層出不窮,這不能不歸於明鄭時期那些傳說的影響,施琅和朝廷,都深深憚懼著臺地墾民會和內陸人士勾結,爆發更大規模的抗暴事件,所以,歷康、雍、乾三朝,海禁不開,本島的居民,只能回歸本籍,而內陸的人丁,禁止來臺。
無論中土人們將這些番人目為島夷或是化外,而經由自然孕育的生命本身,是神奇的,值得歌讚的,他們或依山結茅,或傍溪掘穴而居,在疏林與高草交織而成的莽原上,獵逐獐麂鹿兔為活,建立起他們社族的圖騰。
事實上,黑水洋波濤的險惡,榛莽中炎熱的氣候、溽濕、蚊蚋、虫豸,陌生的環境和水土交相肆虐,極易使人葬身魚腹和病歿他鄉。有一項古老的傳說,述及漳泉人原稱這座島嶼為埋冤,因為當時涉險的移民,十九為天氣所虐,輒染瘟疫而死,骸骨難歸,故地的父母妻子,聞及家屬音訊斷絕,客死不歸,便以埋冤稱之。……而這種自然的悲劇,實在是一般進入邊遠新墾地的人們經常遭遇到的情形,非島上一地而然。
五、壬酉年,同治元年(西曆一八六二年)淡水漳、泉分類械鬥。
這情形一直延續到明萬曆年間,顏思齊、鄭芝龍率眾開闢臺灣,漳泉地區來附的有數千之眾,他們以https://m•hetubook.com.com笨港為根據地,逐步向內開拓,西部平原,才逐漸的繁榮起來。……但這座初經墾闢的島嶼,很快就引起了當時的海權國家——荷蘭和西班牙的垂涎,荷人自明天啟四年入侵島的西南部,據鹿耳門,並在臺灣窩築城,施行統治,同時,西班牙人也襲據了北部的雞籠和滬尾;及後,荷蘭人又逐走了西班牙人,使全島盡歸其統治,前後共歷三十八年之久。在這段異族統治的時間裏,拓荒事業仍舊是慘澹經營,並無大的開展,荷人唯一值得稱道的行政措施,就是使內陸漢族人、平埔番和部分生番,發生了進一步的接觸,他們勘測全島,分別屯區、集市和番社,使移民們對他們所居住的島嶼,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直至明永曆十五年,延平郡王率師至澎湖,以海船東駛,直入鹿耳門,逐走荷蘭人,墾拓事業,才有極大的進展。鄭延平深深體察到,欲保明室社稷於不墜,首先要寓兵於農,自行墾拓,做到自給自足,這才是長遠之計。他麾下精兵數萬,一時都變為墾拓的先鋒。明鄭二十多年當中,屯墾的發展極為迅速,南至郎嶠,北至基隆,都有了屯集和墾堡,哨棚相望,煙火相接;除了軍旅墾拓外,一般民間集眾開荒,也形成一股熱潮,他們藉著互市和原始型的貿易,和各地的平埔番交通,在府城附近的平原地區,已經是番漢雜處,彼此相安的局面了。
一般說來,初期的墾民也好,明鄭的部曲也好,他們本身都帶有極端濃烈的鄉土習性和農民習性,在這方面,他們是寬和溫厚的,懂得歌讚、懂得感恩,在島嶼發展的歷程中,他們曾高舉許多名字,供奉、祭祀,像開闢臺地的國姓爺,像興水利濟民生的曹瑾,像捨生感化兇番、廢除出草惡習的吳鳳,甚至於行政極得民心的清廷官吏李勇、王百祿、沉葆楨……等等,都在他們紀念之中,代代傳衍著,使那些先代的人,升入神格,這和內陸歷史比映,實出之於同一傳統脈源。而在這種優點之外,他們也有著暴烈、無知、血氣騰湧的原始野性,視諸族與族的冤仇、憤恨,不斷爆發的分類械鬥,在發展史頁上,一路灑著鮮明的血痕,幾乎可以論定,這種原始性,實歸諸於知識的貧弱、頭腦的魯鈍,以致墜入清廷預設的陷阱之中,無力自拔。
由史的發展縱線來看,墾拓期的不幸與不安,內外交煎的風雨,固然造成了不少的悲劇,使墾民們蒙受了若干的損失、傷害和痛苦,但這些風雨,同樣也錘鍊了他們,使他們更為強固,更為堅靱。這塊由他們一手開發的土地,這塊突出於大陸棚邊緣,和中國內陸血肉相連的島嶼,在悠遠歲月裏,始終與他們廝守著。八十座衛星島嶼,環峙在它的周圍,那些珊瑚礁和巉岩,穿著白色的浪花的長裙,在陽光和月色裏,跳著金和銀的舞蹈,海洋的腳步也就是歷史的腳步,記載著他們的生活景況,記載著他們的歡欣與悲愁,荷蘭、西班牙、英吉利和法蘭西的戰艦和兵船,都曾侵襲過這裏,但那些野心的覬覦者,都曾被迎頭痛擊,在熊熊的焚舟烈火裏海葬。
這將是另一種流星的雨……
單就屯墾事業的進展來說,實在是快速而順利的,在不足百年的時間裏,荒穢的林莽被砍伐了,沒肩的高草被割除了,少見人跡的莽原,變成炊煙四起的村堡,當時番人的近山鹿場,變成了阡陌良田,溫厚和平的平埔各族番人,也都隨著漢化了,這不能不歸功於早期移民們堅苦的心志,和奮發的精神;但在另一方面,這屯墾社會也有著眾多的不幸與不安。所謂不幸,就是外力的侵擾,像海賊蔡牽、朱僨屢次襲據大雞籠、蛤子難和鹿耳門等地,燒殺焚掠,使眾多莊屯的墾戶,遭受到無比巨大的災劫;所謂不安,就是會黨起事抗清——如朱一貴事件等,以及各地不斷發生的分類械鬥,而後者,更為屯墾地m.hetubook.com.com區動盪不安的根本原因。
「虜軍臨壕時,你們才能揮斧砍!」
延平王練兵素以嚴名,他把麾下的隊伍,編為甲士、習流、習馬、戈船隊。而在海澄戰役的當時,他下令甘輝選年輕壯碩的士卒八千人,周身披以鋼鐵錘煉而成的重鎧,鎧甲上面,以朱碧油彩,繪成各種獰猛怪異的獸首或彪紋,這些偉軀多力的精壯之士,經過特殊的訓練,成為延平王用以禦敵的重裝甲部隊,延平王將這支摧堅攻固的隊伍,稱為鐵人軍。
沒有誰鑿得透那種遠古的日子,在無邊無際的波濤裏,經由地塊的衝上運動,地盤的突變,使這個狹長的島嶼凸現出來,拱起它險峻多縐的背脊。連天接地的鹹雨,經年累月的傾瀉;瘋狂的海蝕,曲流的掘鑿;隆隆有聲的地鳴,以及火山的噴發,大自然握有它原始神奇的力量,雕出這島的特殊顏面。沿著島軸,走著無數高峻的嶺脈,展延成片岩山地,粘板岩山地、間夾著斷崖、盆地、散落的丘陵、扇狀平野和沖積平野,以及火山熔岩流佈成的裾野,它們曾以億萬年默守著,並且等待著人類的誕生。逐漸地,林木蓊鬱起來,歷史的痕跡刻在石層上,洪峰把石塊切成細碎的砂礫,硫磺火風打著尖銳的唿哨,紅羽鴿般的飛掠林梢,興起熾烈的焚騰,然後,新的林木仍蓊鬱如故,自然的面貌,恆在這種往復中變易者。
康雍乾三朝,駐臺的兵勇,不過萬人左右,而各墾區的聯丁鄉勇,多至四、五萬名,合約班兵的四倍有奇,每當亂起,班兵抗禦無力,即使龜縮自保,也岌岌可危,這時候,駐臺官員們不得不借重總董和鄉紳,利用民間武力去協助平亂,以是每經一次動亂,民間武力就增了幾分。清廷清楚這種情形,曉得臺地墾民如果聯合一致的抗清,駐臺班兵根本無法抵禦,所以,一當亂平,他們便施行分化的手段,先將閩粵兩省的墾民分類,暗加挑撥,使其互鬥,再就勢力強大的閩省移民當中,造成漳州和泉州的分類,利用內陸人強固偏狹的地域觀念,破壞漳泉兩地人的團結,再於暗中煽火,使他們為一些微小的事故,興起規模巨大的械鬥。從康熙到光緒,兩百餘年統治歲月中,這島上發生過一百四十多宗較大的案件裏,分類械鬥案,至少佔去半數以上,其中最明顯而又最有關聯性的五案,依次是:
自那一戰之後,虜廷大軍紛紛南下,局勢日非,延平王為休養生息,準備重新再舉,不得不逐走荷蘭人,暫據臺澎兩島,作長遠的計算。無論局勢會有怎樣的變化,島上的墾民們會永遠的記取這些,把它們埋在心頭,化為精神的種子,使其發芽茁長。
三、癸丑年,咸豐三年(西曆一八五三年)北部四縣漳、泉分類械鬥。
那麼,就暫時閉上眼,在誠懇的追思裏回到往昔去罷,不必去查證史籍,史書裏只有事件的經緯和脈絡,文件也無法抄錄下所有的碑記和墓銘,那種屬於往昔時空的、真真幻幻的情境,只能歸入荒杳的傳言,一方面可替史家省卻描摹的筆墨,一方面可使人在一種真實的背景上,閉目沉思,以感覺去遨遊。
炎炎的夏季裏,繁密的星圖在夜空中展佈著,童稚期的孩子們,仰視星空,也會用甜嫩的嗓子,唱起那樣的謠歌來:
這時候,追隨延平郡王來到島上的甲士,業已成為拓荒的主體,他們都曾為存續明朝社稷,在無數次血戰中,和虜庭大軍捨命奮搏過,據漳泉,犯連江,出崇明,薄京口,撼動金陵,只可惜後和圖書來功敗垂成,使清軍據有他們的故土。他們從事屯墾,僅僅是為了等待復國的機會,他們把當時衛國血戰的事跡,不斷地向墾民們鬱鬱吐述,那不是有意編織的、荒杳的故事,而是他們親身的經歷。當燠熱的夏季,農作之餘,軍士和民眾圍坐在村頭或是溪邊歇涼時,這些多彩而又使人痛傷的事跡,便斷續的吐述出來了。……他們說起壬辰年間,五月天,他們隨著王爺圍漳州,猛襲虜軍,漳州那一戰,是南明阻敵最大的戰役,使一路南下、勢如破竹的虜軍心驚膽裂,他們以深溝高壘為憑,負隅頑抗待援,但城裏米糧食盡了,殘酷的虜軍,便下令屠民為食,當時,不分婦孺老幼,被虜軍捕來屠殺果腹的,數以千計,南門有個姓陳的擔水伕,被虜軍抓去充當伕役,城破前,他跟守城的虜軍都很熟識了,虜軍破屋捕人,屠殺果腹,竟把老陳的妻兒都捉殺了,擔水伕聽到這消息,掩面慟哭不已,一個虜兵問他為什麼狂號得目赤聲啞?又問及他的妻兒,他說是,有什麼好問的,她們業已裝在你們的肚裏了……他說著,便用包鐵的扁擔猛挑城上的虜兵,並且大喊說:「要吃,連我也吃了罷,我有一口氣在,便要挑出你們的狼虎心肝,看看你們究竟是什麼畜生變的?吃了人,連骨頭都不吐。」
這種原始的械鬥,如果官府廉能,在起事初期,加以化解和彈壓,並不是太難處理的,只要查出雙方衝突的根本原因,設法予以解決,就可以消弭動亂於無形;而清廷對於臺地墾民,全無信任之處,當初施琅就很明白的奏陳,說臺地墾民,多為明鄭舊部,圖謀起事的野心未戢,他力主海禁,杜絕臺地墾民和內陸漢人的聯繫,就是怕全面抗清的事件爆發。不論清廷用心如何周密,而有清一代,臺地抗清舉義事件仍層出不窮,像朱一貴與林塽文事件等,迫使清廷施行「以臺制臺」的政策,這種政策,說穿了就是徹底的分化政策,和適應當時的情況,充分的利用政策。
風暴不但阻礙了延平王復國的良機,也損耗了他部下的戰力,同時,虜廷得訊,嚴加戒備,在江南一帶屯紮了重兵,等到己亥年的夏天,王爺率軍直駛崇明島;張煌言督軍聲援;戈船將軍張亮,習流將軍甘輝,部將周瑞、陳堯英等扈從,溯江西進。在初期的戰鬥當中,可以說仍是節節勝利,大軍先據焦山,掠取江口要地譚家洲,當時虜軍在金山和焦山之間,牽起巨大的鐵索,叫做滾江龍,是專門剋制延平水師的,但滾江龍很快就被張亮斬斷,佔據了瓜州渡口的上游,習流將軍周全斌率領銳卒,穿著鎧甲,啣著單刀浮江泅渡,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加上水師自上流夾擊,很快就擊破虜軍,移師京口,直薄金陵,假如不是前屯主將甘輝輕敵,被虜軍所乘,絕不會中途揚帆,使擴復金陵那一戰,功敗垂成。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時光是這樣的浪湧著、推移著,當年的開疆闢土的人們,如今早已物化,或埋骨郊野,或歸青山,成為他們手墾過的泥土的一部份了。但後代的人們跟著繼起,顯示了大生命的傳遞,這樣的衍傳著,綜合起若干紛繁的事件,便譜成一闋可歌可泣的史詩,後世的人們,有時間從這些綿續的詩章裏學習或是省悟,哪些是可歌讚的?哪些是可詠嘆的?哪些會激發人的生命?哪些會使人憬悟昨非?沒有什麼樣的生命,能脫離歷史的背負,一個生命,在時空中站立,正如礁岩挺立在海上一樣,時時會感受浪濤的衝擊。從大生命的傳承和延續看來,個體生命的逝去,並非殞滅,而是一種完成。
之後,東鄰狼虎,挾迫顢頇昏聵的虜廷,把這座島嶼拱手讓出,使島上數百萬民眾,忍受了整整五十年的夢魘。歷史的脈管,恆和人心相繫相連著,島上的民眾,在紛亂和爭執的表態下,仍然抱持著任何力量也斬不斷的,國與族的情操,日據五十年間,抗暴事件風起雲湧,他們hetubook.com.com曾以生命和熱血,表明過這種堅定不移的情操。
這些初期內陸移民的生活情狀,缺乏史籍記載,也很難詳細查究出他們的身家世籍,以當時的船隻、航海的經驗和航海技術估測,這些內陸移民冒險犯難,渡橫洋、居瘴癘、入蠻荒的精神,較之「五月花號」拓殖新大陸更為偉壯。一般說來,古老中土的人們,都有著濃厚的、傳統上的守土天性,若非中土的動亂波及東南,人為的災患加上天然的災患,使漳泉潮惠一帶地方民不聊生,他們絕不會冒著埋身馘首之險,遠渡重洋的。
金固山揮眾蜂擁渡壕,鐵人執巨斧挺立,迎頭猛砍,犯虜擋不得巨斧猛劈,紛紛被劈落到壕底去,這種殺喊震天的鏖戰持續了兩個時辰,整個深壕變成了血河,染浸著人屍。
認真檢視這島嶼開拓的過程,不難發現,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單純的,初期墾民們全憑一股生命的毅力,以雙手墾闢荒土,建造田園,自然帶給人們的災害總是有的,像颱風、地震、海嘯、山崩、洪水、鹹雨、突變的季候……等等,都曾使墾民們損失了無數的生命和財物,同樣的,自然也幫助他們依靠土地存活,陽光、雨水和溫風,促使一切的稼禾與果木的成長,沒有誰對自然產生仇恨與怨尤,只有從中學習,如何依據自然的法則,避過那些很難預測的災患,而在人與人的關係上,那就異常的複雜紛繁了。
由這五案綜合,可以想當時漳、泉械鬥情形激烈的程度,它連續不絕的迸發火拼,前後共達十七年之久,雙方殺伐的地區,由諸羅、竹塹、桃園、大姑陷、大加蚋一直到淡水,幾乎佔了當時屯墾區的半壁,與這時期的同時,只要有抗清性質的案件發生,清廷無不傳檄調兵,著令內陸閩粵地區,全力支援,迅速予以敉平,唯有對分類械鬥案,一直採取默然放任的態度,僅在表面上空懸一紙禁令,實際上,並沒採取過積極干預的行動措施,他們很明顯的,是打著漁翁得利的算盤。可惜當時漳泉兩地的墾民們被盲目的仇恨拖陷住了,一心狂燃著洩恨報復的怒火,完全墜入清廷預行設計妥當的圈套當中,這也就是清廷能夠延續統治臺地達兩百多年的原因之一。
內陸各地,從北方到南方,村與村,族與族之間的械鬥,淵源很深,似乎已變成農村的傳統習性之一。尤其是在清代,一方面官吏貪墨昏庸,使民間重大刑冤案件難獲公平的曲直,失去了民間的信任;同時古老中國在社會結構上,宗族力量、會黨力量,和地域性的鄉紳力量異常巨大,人們像不同的、穴居的蟻群,直接聽命於族長、總董、會主、幫首或墾頭。無論遇上土地的、水源的、碼頭的、地盤的……但凡與群體利益有關的衝突,雙方不耐於紙筆官司的拖延時日,更懶得花冤錢去忍受那些繁文縟節,久久拖宕後仍無結果,所以便撇開了衙門,採取原始激烈的手段,試圖以兵戎相見解決紛爭,而械鬥的結果,往往是雙方仇恨更烈,成見更深,紛爭更多,合上俗謂的「冤冤相報,永無寧日」了!
那年的冬天,延平王襲破漳泉各府,當地百姓,聞風景從,戊戌誓師北征,除留少數部隊據守廈門外,其餘將士,都爭先從行。在墾屯軍軍漢的回憶裏,當時的情景是那樣威武豪壯,出征的甲士有十七萬人、習流五萬人、鐵人八千人、習馬五千人、戈船八千人……以當時的軍力、時機、士氣,應該一舉收復金陵的,但不巧的是在海上行程的中途,遇上了強烈的風暴,船隻翻覆的翻覆,迷航的迷航,首尾失去連絡,總共損失了上萬人,不得已,又引還廈門,重新整備。
金固山揮虜軍攻城時,延平王下令,將八千鐵人分佈在第一線深壕內緣的壕壁上,交代他們說:
而日月梭移著,隨著文化的拓展,內陸人們逐漸將他們的活動範圍增廣,進入荒蠻和海洋的深處,有關這島嶼名稱和傳說,便也紛紜起來。依據文獻的記載,有hetubook.com.com十多種不同的說法,但對一般早期拓墾者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片稀見人蹤的青山和沃野,能使他們存活。內陸沿海,尤其是漳泉一帶的人們,便紛紛浮槎東來,有的寓居澎湖,有的寓居雞籠、笨港及臺員等地,從事最初期的墾拓。
禁令儘管四處高懸著,但藉著探親和擅行偷渡來臺的墾民人數,卻仍直線上升,有來自閩南,有來自粵江流域。這島是肥沃豐饒的,比起年年戰火、歲歲災荒的內陸,日子要好過些,隨著墾地的拓展,疆域的重劃,屯、莊和堡集的數目,明顯的增多起來。不過,這島嶼的開拓順序,是由南而北的,最先開拓地,是安平和笨港,逐漸擴展到大目降、二贊行等地;(上列兩地,亦為天興和萬年縣治所在地。)至於北部地區,除了雞籠、滬尾和八里坌之外,在明鄭時期,還是烟瘴地區,將其作為流放罪犯的地方;北部的竹塹城,是到明鄭末年鄭克塽當政時才初初開闢,仍數諸羅所轄,到了康熙四十七年,有個泉州鄉的墾首陳賴章,請准諸羅縣,帶領一批墾民,一路跋涉北上,首次開墾臺北盆地,定名為大佳臘堡,和平埔番當中的凱達格蘭人混居,彼此互市。這樣又經過了二十年的光景,貢生楊道弘,才又領著大批新墾戶,開墾了興直堡,其後若干年間,漳州人郭元汾、林成祖,永定人胡焯猷、張必榮等人,相繼率眾北來,經營了新莊、西盛、艋舺、海山堡、新店溪一帶的地方,使盆地間墾堡林立,和滬尾、八里坌港口等地遙遙相接。
但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歷史的本身,是一面古老斑剝的銅鏡,後世人無庸苛責,只有勤加拂拭,用以鑑今,使後世人多一分省悟罷了。民族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海洋,它容注萬川萬壑,融而為一,哪有什麼閩粵?那有什麼漳泉?交通、互市、長期的婚媾,早已使血緣歸入民族,想從瀚海裏舀出一勺淡水,那必然是世上的癡人。
四、己未年,咸豐九年(西曆一八五九年)桃園漳、泉分類械鬥。
二、庚戌年,道光三十年(西曆一八五◯年)淡水地區漳、泉分類械鬥。
由於荒落與孤懸,它沒有眾多人為的神話的裝飾,也較少穿鑿附會的傳言,大自然孕育了人類,無論是山和海,河川與平野,都具有相同的、原始的母性,以它赤|裸的胸膛、豐美的乳汁,哺育著投入的生命。巨木和峰稜知道這些,知道覆於海岸的獨木舟的來處,知道原初番族是怎樣經歷險惡的怒濤,移居、繁衍再匯成若干部落的;一些高山部落分佈在島的背脊兩側,溫厚的泰雅族人定居於島的東北,憨樸的排灣族定居於島的東南,阿美族位於正東,強大的布農族和蠻野的鄒族則偏於西境。除了這些原始的族系,平埔番也在丘陵和河谷地帶繁衍著,在大屯火山群流佈區的裾野上,可以看到凱達格蘭人的蹤跡,蛤仔難近山平野,則是卡瓦蘭族的漁獵天地,西海岸中段地區,散佈著道卡斯、巴布蘭、巴宰海和洪雅各族,更遠的焚風帶上的紅頭嶼,也有阿美族聚居。
延平郡王雖退居島上,但他矢志抗滿,那些對虜軍的戰績,確曾帶給墾民們太多的鼓舞。癸巳年,夏天,王爺率兵據守海澄城,虜將金固山率領精兵攻撲,雙方展開了天昏地暗的殺伐,那時刻,兩廣及黔貴一帶,南明的殘餘兵力,已被虜軍漸次蕩平,唯有東南一隅,飄揚著延平王抗清的大纛,金固山想一舉擊破鄭軍,自不待言,攻撲的慘烈景況,也就可以想像了。……據說在海澄之役,虜軍出動了近百尊火砲、成桶裝的鐵砂和黑火藥,在海澄城外的郊野上堆積成山,虜軍頭一次攻撲,以挖地穴、埋火藥的方法,轟塌了城牆一角,然後,在濃烈的硝煙裏,蜂擁而上,當極端危險之際,延平王頂盔貫甲,親當矢石,督眾力戰,痛挫虜軍於陣前,金固山經此一敗,越加憤怒,隔日增調兵勇,並將百尊火炮,排列在城外,發炮如雨,以壯威勢,然後揮軍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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