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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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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打已打過了。」大燧說:「那邊先糾人佔了隘口,衝向西邊來,火燒了好幾處鎮街和莊子,第二天,岩溪一帶幫打的人又湧上去,把泉州人逼退,雙方僵著沒有結果,但又死傷了不少人。……我爹也叫對方捆住,活活燒死了。」
「兩位千萬莫爭執,你們說的話,都有道理,其實鄭大爺也說過:誰願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動刀動槍的打這種群架來著?群架一打打了很多年,牽扯多了,和解不成,對方打過來,這邊也不能聽任他們燒炭焚掠,……就像我,儘管不願打群架,也得打製刀矛,有什麼辦法呢?」
儘管這樣,一想到離開這裏,森寒便在心裏擴大。陌生的異地是重重疊湧的黑波黑浪,鎮上人,到過遠方的不多,有關外地的傳言,也都是輾轉相傳的一星半點,人到外地去,怎樣落腳?怎樣生根?這些事,沒人能打商量,祇好跟二燧說了。
「雙方既接了火,爭奪白銅隘口,難免要豁命,二燧把風箱停掉,你們兩個,都出來等著照料受傷抬下來的人罷。」
從白銅隘口到龍溪,扯直了計算,只有八、九十里地面,但一路上多山多曲,又得行船過渡,大燧和二燧兩兄弟起早睡晚走了兩天,才到達龍溪城。兩人一路問人,好不容易才摸到東龍江邊的碼頭。東龍江和九龍江的江面,到龍溪附近,變得非常寬闊,很多艘由廈門灣直駛上來的橫洋巨舶、運糧的駁船,密集的靠泊在沿江一帶的碼頭上,高高的船桅舉成林子,桅尖隨波搖晃著,帶給他們奇異懾人的印象。
老鐵匠記得,自己這大半輩子,單是白銅隘口附近,就發生過六、七次大規模的械鬥,滿洲韃子們的官府,對於抗錢糧、反衙門的事件,大肆鎮壓,惟獨對地方的械鬥,一向不聞不問,實在打得太兇了,便貼出一張禁令,民間既然採取械鬥方式解決紛爭,儘管越打紛爭越多,他也寧願打死了自家埋,不願經官,這樣一來,禁令便只是一紙空懸,做做樣子而已。
屋裏正在打鐵,外面有人一路狂敲著大鑼喊叫過來了,那個人嗓門子驚慌嘶啞,大喊大叫地說:
「實在不行,只有朝後撤啊!」二燧說。
「白銅隘那邊,聽說正在鬧械鬥。」店夥說:「最近這幾天,城裏都在傳說這件事,有人從岩溪來這邊找賴火叔,說是要募人幫打呢。」
「不光是會黨。」大燧說:「我們做生意的人,也不願參加械鬥,雙方一打起來,牽連好多無辜的,我爹就這樣冤枉送命的——找誰去報這個仇?總不能見到泉州人,就亂砍亂殺罷?」
老鐵匠苦笑著,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什麼人?」裏面的人說。
「其實,你也不能怪到人家鄭大爺的頭上,」老鐵匠年老嘴碎,又說:「人家是讀書明理的人,並不是爭著要打這場群架,上一回,泉州那邊的人,湧過白銅隘口,在這邊七個村子上紮厝,又舉旗,又焚掠,鄭大爺他做總董的人,不能不糾眾防著。哪家哪戶,不想保住身家性命?……你不打對方,對方偏要打你,又怎麼辦呢?!」
煉爐裏鐵塊燒紅了,他不得不收拾起浮騰在心裏的思緒,重新拎起鐵錘來,叮叮噹噹的打製單刀。時光流走了他的大半輩子,人事都有了很多的變遷,唯有這種記舊恨、算老帳、分地域的大械鬥,還是跟當初一樣的拉過來扯過去,像一把大鋸,自己的孩子都懂得厭惡,懂得傷心,而自己真的老了,一顆心也老得結了繭,再磨也磨不出血來了。
大燧和二燧一聽做爹的不肯走,把臉全嚇黃了,他們生在這種多事的兩搭界上,自小就聽過許多大械鬥的事情,一般說來,械鬥原就是逞血氣、賭剛強的事,雙方初初為某種原因起爭執,彎子拉不直,道路擺不平,最後只好訴諸武力,約期舉行械鬥。械鬥初起時,一切還能按照規矩行事,諸如在何時何地見高低,雙方打傷認了命,打死了活該,但在分出高低之後,敗的一方就得履行事先約定的退讓和賠償條件,同時,離開械鬥之後,雙方不得再起零星的打鬥等等……。實際上,這種情形根本維持不了很久,一場接一場的打鬥,增添了雙方死傷的數目,見血流紅,使雙方的仇恨結得更深,這樣一來,不論是口頭或書面約定的條件,全不管用了,人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真是一點不錯。他們除了集體殺傷之外,打勝的活捉住打敗的,便擄了當做人質,拷打、盤問、侮辱,什麼樣的凌|辱都會加在被擄者的身上,有時為了洩忿,佔了對方的村鎮,就拼命的損毀對方一切的財物,焚燒對方的房屋。這樣還算好的,據傳鄰省山地裏,族與族的械鬥更為野蠻,他們一捉住對方,便把對方剮殺掉,把屍體像切紅燒肉似的,切成無數塊,抬出大鐵鍋,用山石當成野灶,架上柴火煮人肉,同時,要他們族裏十二歲以下的男童,圍繞著那口鍋,每人端著竹根製成的竹碗,接受一勺煮人肉。據他們迷信意味極濃的古老傳說,說是凡吃過煮人肉的男童,日後長大了,在械鬥時才會有膽量,肯豁命,勇猛如虎。
敗退的人群越湧越多,有的灰頭土臉,有的血跡斑斑,他們麕集在鎮梢的高臺地上,利用這一段上升的斜坡,暫時穩住了陣腳。他們抬出了四尊紅衣子母炮,十多桿抬槍,朝對面的追者轟擊著。陣腳一旦穩住,人便麕聚得更多了,有些原已逃離的,得訊又兜轉回來,防守這個鎮市。但這種暫時的阻遏,終難擋得住對方潮湧的人群,泉州人分成很多股,繞過設防的鎮梢,朝西直漫過來。
鄭士杰領著人上去了。
他是這樣啞聲的發著狠,但鮮血不斷從他光禿的斷腕間流溢出來,使他語音透著虛弱,說著說著,他的眼就在溫熱的陽光下面緩緩闔上了。倒是那精瘦的漢子有耐力,雖然傷腿流血,但他精神還好,能夠半躺著,勉力的撐持那種熬人的創痛;老鐵匠問起他隘口那邊的情形,精瘦的漢子不斷的搖頭說:
「這個,一時跟你說不清楚,」王銅說:「你們在這裏過久了,慢慢就會明白的。」
「火是他們放的,」一個受傷的說:「乾燒著,沒人去灌救,……這條街算是完了!」
「要逃,你們逃你們的。」鐵匠賴福拗上來了:「叫我睜著兩眼,把這些受傷的人扔在這裏,我是寧死也不幹!……我一時救不了這許多人,留下來照應他們總成!我這把老骨頭不值幾文錢,他們要砍要殺,我一個人獨擋著!」他說著,望了兩個兒子一眼說:「你們兩個,用不著留在這裏陪我,你們自管走你們的,我這一輩子開鐵舖,揮錘打鐵,從沒跟人揎過袖子,勒過拳頭,料想對方也不能把我怎樣的。」
「算啦,賴大叔,不用一袋煙的工夫,那邊就追到鎮上來啦。」一個說:「哪有許多門板,消消停停的來抬運他們?你管你自己罷!」
兩兄弟痛哭著,把做爹的埋葬在屋後龍眼林邊的山坡上。入葬很草率。在這回械鬥中,死的人太多了,老鐵匠的屍骸是草蓆捲的,連一口薄木棺也沒買著。
無論老鐵匠賴福再怎麼催促,兩個兒子就是不肯走,撲通跌跪下來,各捉住做爹的一隻胳膊,要拖他走,連帶傷的人看了也感動,紅臉漢子說:
「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首,狠狠的補砍他幾刀!」
店夥一聽,立即點頭說:
「我沒想到,鐵匠這行飯真難吃,」蹲在鼓風爐邊的二燧說:「泉州那邊的人,跟我們有什麼仇?我們要連夜打製這許多矛頭和單刀,送給鄭士杰他們當兇器。爹,你當初就不該接這筆生意的。」
事實可不如他們所想的那麼順利,隘口附近的纏鬥打到正午時,率領這邊人群的鄭總董被對方砍殺了,這邊的人群頓時大亂,從隘口附近潰退下來。他們這一退,對方的銃隊便開銃猛轟,同時喊聲震天,一路追了下來。
他頓了一頓,抬頭目注著這兩個侄子說:
「爹,您就聽聽旁人的勸罷,m•hetubook•com•com」大燧哀懇說:「對方若真擄人洩忿,您留下,只是讓他們多擄一個,繩捆索綁的把您囚進土牢去,您一樣幫不了這些受傷的忙,您何必白擔這番驚險呢?您明知這是沒用的。」
「我們先佔住隘口,把對方擋住,」有人說:「然後再找公親調解,不成嗎?」
「唉,」那店夥嘆了一口氣說:「常年這麼打來打去的,實在不是辦法,上個月,同安縣邊界上,也打了一架,雙方都有死傷的,他們也到這邊的碼頭上,找賴火叔接頭,求這邊出人去幫打,可是,這邊的腳伕、打工,都是吃官家飯的,哪能說走就走?……這種事,不會完的。」
「聽說鄭大爺業已差人到岩溪、田頭那一帶,約人助陣去了,明天咱們的人手就會多起來啦!」
「好!二燧。」做哥哥的凝視著二燧的臉說:「爹雖枉枉屈屈的死了,但他老人家的心思很明白,他不願讓我們腦破腸流的死在械鬥裏。人說孝順、孝順,若不順著爹的意思,他老人家埋在地下,也不會閉眼的。」
「其實,這邊不是不能糾合人,」隔壁桌面上,有一個身子粗大,一臉鬍髭的漢子,手裏抓著酒壺,用醺醉的聲音說:「只是賴火叔不願參與械鬥的事情,他是這邊天地會的會首,會眾是不願參加械鬥的。」
「他們開火了!他們開火了!」街上的婦女和孩童都紛紛湧到「漳福號」鐵舖門口前的高臺地上來,有人在他們當中喊叫著。多數婦女搭起手棚,朝遠處眺望著,在雙方分出勝負之前,她們的神態,都是緊張、驚懼又憂戚的,哪一次大械鬥沒有傷亡?她們明白,在這場惡鬥開始後,不一會子,死的、傷的,就會被抬下來,誰也無法預測,那會不會是自己的親人。
他站在石崖上,看過那種激烈的群毆;人團結成半里寬的圓陣,農具、刀茅,在太陽底下閃著奇異又悽慘的光彩,人頭滾來滾去的你追我逐,兵器在人頭上不斷的舞動,那光景,就像蟻群咬鬥一樣。圓陣不斷的往復推移著,這種推移,全看雙方的後援人力多寡而定,一會功夫,這邊添了生力軍,就把對方推到隘口那邊去,一會兒,那邊又添了應援的,便抖擻精神,直追向這邊來。白銅隘口附近,有些山茅結成的棚屋,也不知被誰點火燒著了,黑毒毒的濃煙在人群的上方騰湧著,那種血腥的鬥毆,變得更酣、更烈、更瘋狂了,黑煙、紅火,嗄聲的殺喊,滾落的人的肢體,飛迸的血汁,使那塊石坪變成一座悽慘的地獄,時辰一分一分的挨過去,缺腿的、斷胳膊的、破腦袋的、拖肚腸的,被人攙著、架著,或是用門板抬著,暫時撤送到小鎮上來,遍地都是血滴子,滿耳都是呻|吟的聲音,恰跟初上陣時截然不同。
「這樣打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一個精瘦的漢子,眨著死魚似的眼,茫然的說:「早先雙方打群架,打得久了,還有人出來拉彎子說話的,如今,連居中調停的人也沒有了,這要打到何時才能了結呢?」
「放屁!」紅臉漢子說:「那麻臉是從我身後斜竄出來,砍了我的黑刀,若是明打明幹,他絕不是我的對手,哪會有半分便宜給他佔?……我這個人,一生從沒吃過這種虧,不去報仇行嗎?」
「這回是他們先打過來的,」紅臉的漢子說:「不論我們有多少道理,也得收拾起來,留到日後再講,要不然,只有伸著脖子挨刀了!」
賴火叔也只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但他滿頭的頭髮都已白盡了,他那條銀白的辮子甩到一邊,從肩膀上拖垂到胸前來,更顯出他有著一股慈和溫厚的威嚴。賴火叔似乎還認得族裏這兩個侄子,一見面就關切的問說:
「給我再找一張刀,我非要把對方那個黑大漢剁碎成八大塊不可!」
老鐵匠賴福回到店鋪裏,他原想繼續打鐵,但在雙方接火的時刻,他的心,始終無法子捺定,他關照兩個孩子說:
再好的地方又怎樣呢?那得看人想怎麼活了!若是彼此和睦相安,各種各的田地,各做各的營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波瀾了;硬要順順當當一長串日子,拿來扭結成一大把死疙瘩,人不死就解不開它,這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賴火叔不在店舖裏面,」王銅說:「碼頭末梢的店舖裏,另有管賬的先生。」
不用說那種令人駭怖的事了,單拿眼前來說,雙方死傷很多人,對方一旦打過來,報復洩忿是免不了的,做爹的偏好在這種危急的辰光留下來,只怕連性命都難保得住了,這怎麼成呢?
這時候,螺角聲鳴嘟鳴嘟的響著,兩邊的抬槍和火銃聲不絕於耳,看光景,兩邊的人業已很接近,就要展開拚鬥了。一些有經驗的婦女,把被單撕成很多裹傷用的布條子,好供受傷流血的人包紮。光是裹傷倒不算什麼,那總比敗退了,讓對方打進集鎮來強。有一年,這邊的人手不足,被對方佔據了隘口,又趁勝直撲過來,這一帶的村落,都曾被對方點火燒過,人在數里之外,都能看見騰滾的黑煙,這一回能不能很快把佔據隘口的泉州人打退?事先誰也沒有把握,她們不得不在緊張和焦灼裏等待著,每個女人都盼望她們的丈夫和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回來。
「有什麼好說的?!」一個紅臉的漢子,把兩手一攤說:「這可不是早年那種這一族跟那一族的械鬥了,當初越打牽連越多,拉拉扯扯的,把很多村落都捲進了漩渦,如今撐也得撐著,捱也得捱著,人生在世,鬥就鬥的是這一口氣,這種辰光,由不得你打退堂鼓。」
大燧立時覺出,這個身形粗壯的漢子,是在有意迴避著自己。也許在人群裏走,他不方便回答這些罷?於是,他不再講什麼了。王銅的腳下很快,不一會,已經穿過碼頭,沿街朝西拐,走進一條深狹的巷子。
「好。」賴火說:「我要陳山先帶你們去安頓,王銅會去照應你們的。」
他們就在「漳福號」鐵舖的坡棚子下面,這樣大聲的爭執起來;老鐵匠賴福又放下鐵錘來,走出去說:
「你們倆是『漳福號鐵舖』賴大哥家的?可不是?!……賴福大哥是個老好人,埋頭打一輩子鐵,從沒跟人有過爭執,誰知他竟會死得這麼慘!這怪誰呢?!」
——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這句流傳的俗話,並不能給人們帶來任何好處,再好的地方,也被人給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你見著爹沒有?二燧。」做哥哥的說:「他揹著一個人,拎著一柄單刀,走在前頭的。」
賴火的臉色黯了下來。
「你們兩個,出來是對的,你們不妨暫時在府城住些日子,多聽、多看、多學。除了打鐵,還有很多事情好做的,你們年紀輕,出路寬得很。」
「你們不能光顧著逃命,把這些拐腿斷胳膊的都扔在我的門口不管。……沒人幫他們的忙,他們是逃不動的,讓他們蹲在這裏白送死,算怎麼一回事兒?!」
賴火叔說話不多,但句句有力,很簡單的就把他們安頓了。兩弟兄跟著陳山從側門出去,重新回到碼頭上。陳山把他們帶到一處地方,那是一座三進院落的大宅子,很像會館,但並不是會館,裏面住著不少人,大燧悄悄的問陳山這是什麼地方,陳山告訴他們,這是賴火叔招待各地來的客人的客館。大燧沒有再問下去——他業已曉得,這是會黨會聚的地方。
在雙方交手前,小鎮是安靜的,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扛著傢伙去了,安靜裏,有一種玄異的空虛,老鐵匠瞇著眼,呆站在那裏,久久的沒有動彈,那些長長的蜈蚣仍然在山嶺間朝前彎曲的蠕動著,他半生經歷過的,械鬥流血的景象,一幕一幕的在他眼裏重現著,這不能怪旁的,命定生長在這種地方,命定要過這種日子,他既無法解釋,只有把一切都歸諸命運了。……命運又是什麼呢?在他將近暮年的生命感覺裏,那彷彿是一條紅紅的熱鐵環結成的巨大的鎖鍊,蟒蛇般的箍纏著,燒得和圖書人額頭滴汗,死命咬牙,皮青肉黑,但仍擺不脫它的糾纏,而這種緊鎖住一代又一代人的命運的鎖鍊,又全是每個人自己打成的,說它可笑麼?一想到這個,賴福便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潮濕了。
這家鐵鋪裏,一共有三個漢子在忙碌著,漳福號主人——老鐵匠賴福,業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他精赤著上身,圍著厚厚的罩裙,揮動長柄的鐵錘,捶煉鐵器時,他一點也不像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的臉泛著黧黑色,配上深而平板的皺摺,略顯陰鬱的濃眉,深凹的大眼,彷彿是一塊立可投入熔爐的煉鐵;他的身材並不算高大,但卻異常壯實;赤銅色的肌膚上,留有斑斑點點的、熱鐵灼成的疤痕;也許長年揮錘工作的緣故,使他過分發達的胸肌和臂肌,作塊狀隆起,並且凝結著,揮錘時,那些堅實的肌塊,便興起一種串連的滾動。
小鎮是當夜陷落的,腳步聲踏踏的在街上奔跑,月色暈朦,也不知誰在追逐著誰?螺角嗚咽著,殺喊聲在四周暴起,直有千軍萬馬的氣勢,即使是不願離鎮的老鐵匠,在這種辰光,也不得不籌謀脫身了。老鐵匠胡亂的抓了一把單刀,揹著一個受傷的小伙子,當先竄出後門,大燧和二燧弟兄倆,也帶著傢伙,照應七、八個輕傷的,摸黑跟了下去;紅臉漢子扶著精瘦的漢子,也都跟在這趟人群裏面,一歪一拐的奔逃。
這時候,王銅沿著一座長牆,走到一扇側門前,伸出指頭,輕輕敲了幾聲,門上的活扇打開,小洞那邊,露出一隻眼來。
「我們當然管不了!」二燧說:「至少,那些刀矛不是我們打的,管他打得天翻地覆,也就跟我們不相干,你說不是嗎?」
「要走就走,這裏還有什麼好留戀的?我不信活人嘴上會長青草,我們年輕結壯,能苦能掙,有兩隻胳膊在,還愁沒有一碗飯吃?」
父子三個人說的這些話,也只算是暫時歇一陣的時辰裏,彼此磕磕閒牙,當插在熔爐中的鐵塊紅熾時,大燧便用火鉗把它夾出來,老鐵匠便又揮動沉重的鐵錘,一錘一個叮噹,認真的打起刀來了。
老鐵匠剛拎起鐵錘,忽然又放下來,鬱沉沉的嘆口氣說:
但他跳著跳著,忽然顛躓一下,一跤摔跌下去,渾身粘著地面上的細沙,像一條沾了麵粉待炸的死魚。照說,對方那個黑大漢子該夠厲害了,但就在當天傍晚,這邊的八個人圍住了他,八支長矛從四面八方戳進他的身體,使他站在原地,張著的嘴朝外溢血。
「沒有什麼好埋怨,這算是一報還一報。」精瘦的漢子說:「你們不記得前年冬天嗎?我們糾集了一千多口人,衝過隘口,火燒了他們七座莊子,一晝夜大火不滅,你以為他們會把那事忘掉?」
大燧忽然想起王銅說過的話,說賴火叔是這邊天地會的會首,他約略聽人說過天地會、三合會之類的幫會,這類民間組織,大體上都含有抗清反滿的意識,衙門曾懸有禁令,使他們無法公開活動,賴火既負責會黨的事,自然另有很多事情,這些事,還是不必追問的好,因此,他扯扯二燧的袖子,丟一個眼色給他,二燧算是很乖覺,便也不說話了。
年輕的辰光,自己就該到南洋去的,管它什麼豬玀船、賣身船,人靠勞力掙飯吃,總比眼看雙方血淋淋的廝殺好,如今,那些曾經嚮往過的,不會再來了,但他能從大燧和二燧的眼神裏,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嚮往。有一天,這種蠻野的械鬥,會把他們也捲進去,吞噬或是撕裂,他沒有道理把孩子留在身邊,使他們努著嘴,強行抑鬱著,揮錘敲擊這些械鬥使用的刀矛。依鄉戀土的心性,把他自己大半輩子自囚在這間黝黑的斗室裏,一錘錘敲迸出的火花,也是一朵朵飛升的夢幻,但火花依然,隨著年月的流逝,夢幻已逐漸斑剝蒼黃了。鐵匠這一行,原是可靠的行業,不過,外面的天遼地闊,更適於年輕人去闖蕩,若是有機會,他決意把大燧和二燧放出去,不再用親情拴繫他們會飛翔的翅膀。
「我也沒說怪誰,」二燧說:「我總覺打群架打得血淋淋的,不是好事,有一天我長大了,寧願跟著海船下南洋去,眼不見,心不煩。」
他瞧見了一個斷了胳膊的漢子,一把亂蓬蓬的鬍鬚,根根倒豎著,牙齒咬得錚錚響,蠟黃的臉被過度的憤怒和仇恨扭曲得變了形,他在街心跳著雙腳大罵,說是:
「把爐火起旺一點,二燧,」老鐵匠說:「還有一兩天,鄭大爺就要著人來取貨了,看你懶洋洋的,還有五十張刀好趕呢!」
兩人用了飯,跟王銅穿經忙碌的碼頭,去見賴火叔。這個人群麕集的世界,對大燧弟兄倆是陌生新奇的,許多艘靠泊的船隻搭起跳板,扛伕們赤著臂膀,忙著裝卸貨物,大包大包的米糧被卸下船來。運往棧房去,碼頭各類的貨物,像山似的堆積著,王銅指著那些巨大的船隻說:
「話不是這麼說,」精瘦的漢子用手抹著他額頭上滾下的虛汗:「也許沒等你裹了傷再回去,那個砍你的人,早又被我們這邊砍倒了,你找誰報仇啊?」
二燧倒是倔強得很,他說:
「聽說那地方地大人稀,」大燧困惑的說:「為什麼還要把人逐回來?」
「聽說這幾天,隘口那邊又鬧械鬥,情形究竟怎樣了?」
在漳泉兩州搭界的山區,白銅隘口西邊的一座小鎮上,靠街梢,有個古老的鐵匠舖,石壘的牆,石板頂子,低矮狹窄的門面,看來滿寒傖的;鐵舖只有明暗兩間屋,明間僅僅乎容的下冶鐵用的鼓風爐,兩支立地的鐵砧,一隻浸水的鐵桶,一條寬而長的刨鐵用的坐凳,許是地方太狹小的關係,屋前又搭出一座斜斜伸展的坡棚子,坡棚橫架的鐵鉤上,掛著成排的剛剛打造好的鐵器,不是犁頭、耙齒、鐮刀之類的農具,而是單刀、矛頭、纓槍的槍尖,這家鐵舖的門楣上端,原張著一塊木質的橫匾,黑漆底子,朱紅顏色的字跡,寫著「漳福號」三個楷體大字,因為年深日久,漆面裂成許多條斑剝的龜紋,加上飛屑和浮塵一蒙蓋,便暗沉沉的,連字跡也難以辨認了。
二燧不願意再跟做爹的頂撞,抿起嘴不說話了,用力的拉動著風箱木柄,爐裏的炭火,越加騰旺起來。
「孩子,也許是爹老了,想不了這許多了,我們生在這塊地方,長在這塊地方,看得慣也得看,看不慣也得看,你沒想想,鄭大爺是這一方的總董,他吩咐打製的刀矛,爹怎能不打?……我們是靠打鐵吃飯的人。」
「不錯,」那個漢子歪起頭來,望著大燧兄弟兩個,點頭說:「瞧你們年紀輕輕的,遇事能有忍性,真是很難得,漳泉兩地的械鬥,打了多年打不完,全在雙方都要盲目的報仇,結果,死的人愈來愈多,仇結得愈深,如今,連解都解不開了。」
這種樣的械鬥,祇要一打開頭,就會像野火燎原似的,無法遏止,直到雙方打得筋疲力竭了,便形成一種僵持的局面。雙方領頭的人,會到處散帖子,請他們鄰鄉鄰鎮的人出來應援,略獲喘息之後,接著來的,便是另一場更慘烈的拚鬥。
驀地,喊殺聲迸發出來,銃聲反而稀疏了,這表示雙方業已糾纏在一起,展出野蠻的打鬥了。老鐵匠在坡棚下面望著,這邊五、六股人業已會合到一起,朝上仰攻隘口了,而那邊無論在旗旛和人數上,都要比這邊更多更強,雙方都揮舞著刀矛,發出摻合了的殺喊,糾纏到一起,不斷地拚鬥著了。鄭士杰的籐牌隊,原是一股常勝的精壯,在屢次慘烈拚鬥中,從來沒曾落敗過,不過,這一回泉州那邊是有備而來,他們使用一股人,手執長長的鐵鈎,專門用來對付籐牌隊,他們的方式是使用長鐵鈎,先將籐牌隊撥翻,使他們那一邊的護身籐牌失去較大的遮覆作用,然後就使長矛穿戳,這一來,使用短兵器的籐牌隊便吃了大虧。
「何止去過?」王銅說:「我是在那邊居住好多年,被官府逐回原籍來hetubook.com.com的,他們管這個叫做放逐。你們看,看我臉上刺的字,……他們不讓我再回去了!」
「啊,這位是王銅王大爺,他跟賴火叔是好朋友。」店夥搶著說:「等一會,你們就請王大爺帶你們去賴火叔那邊好了。」
「這些橫洋船,攏總是臺灣發航,經黑水洋過來的,他們運來米糧、樟腦和茶葉,漳州府倉的囤米,多半是臺米,天知道這些糧船和貨船,冒了多少風險。」
大燧這樣一說,大夥的心裏略微安定了一點。他們分散後,只落下五個人,由大燧在前面帶頭著,穿經濃密的林叢,斜向西北角攀行。草葉割打人的臉和手背,多稜的石塊刺戳著他們的腳和膝蓋,人,就是這樣,一到危急的時辰,便顧不得疲勞、困頓和渾身的傷痛了。
「早先打群架,都是約妥時辰和地點的,雙方先談道理,談不妥、擺不平才開打;後來打亂了,你也傷過我的人,我也傷過你的人,雙方一見面,眼珠子都能氣凸出來,哪還有什麼道理好講?如今是他們先動,我們為保產業和性命,這場架,也非得打下去不可了!」
趕長路趕得又饑又渴,兄弟倆找著一家小飯館,靠窗坐下來買飯吃。飯館裏是雜亂吵鬧的,大都是些碼頭工人、搬運伕,他們盤著辮子,敞開衣襟,或蹲或坐的佔據了很多檯面,飲酒猜拳,迸出一片醉意的喧譁來。大燧招呼一個店夥來問說:
「你兩兄弟還是單獨快逃罷!」精瘦的漢子說:「事機急迫得緊,你倆陪伴著我們,根本沒有脫身的機會——我們都走不動,逃也逃不了的。」
「不用再空談那些了!」紅臉的漢子說:「說那些都是廢話,沒有用的,你就是不願打這個群架,他們捉住你,也不會讓你好過,我們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商量怎麼逃脫出去,該朝哪個方向走,才不會被他們截住?!」
「我曉得,我一直朝前追,也沒見著。也許爹走上另條路,只好等到天亮再說了。」
「斜朝西北角走,然後再轉彎向西南,這樣就能到岩溪鎮了。」大燧說:「也許天一亮,就能遇上由岩溪拉過來應援的人。我估量泉州人無法在這裏紮厝生根,至多三兩天,各處應援的人,就會把他們逐過隘口啦!」
雙方打不到一個時辰,死的和傷的就陸續朝回抬了,鄭士杰這邊,光是籐牌隊就傷了二十多人,有的被單刀砍中肩和腿,有的肚腹被矛頭穿貫,連花白的肚腸都拖在外面;死的躺在門板上,一路滴著血,婦女們紛紛圍上來認人,號哭聲、啜泣聲、呻|吟和詛咒聲交織著,使高臺地上充滿了慘愁。
「沒想到,賴火叔有這麼兩個好侄子!」王銅說:「你們從隘口趕到這裏,一路夠辛苦了,慢慢用飯,等會我帶你們過去。」
站在鐵砧邊,用火鉗夾鐵的,和蹲在鼓風爐一端拉動風箱的,是賴福的兩個兒子,大燧和二燧。道光三年出世的大燧,已經十七歲了,但他的身材高過他爹一個頭,骨骼和肌肉,幾乎和賴福同樣的健壯,他那精赤著的軀體,虬筋蟠結,肉球滾動,但他究竟是年歲輕,某些肌腱,看來不及做父親的那樣堅挺扎實,卻顯著一種年輕的、柔軟的、富有彈性的光澤,在紅綠交織的火燄幻光裏,更顯出他一身野性的青春。二燧跟他哥哥比較起來,就要瘦削得多,瘦削儘管瘦削,但他那張有稜有角的臉,凹而有神的眼,顯出他內在堅強的個性——有些孤僻、沉默而又倔強。
「這一仗打得實在苦透了!」另一個用布包裹著受傷額頭的中年漢子說:「對方的銃槍數目,要多過我們三倍,假如我們不衝上去,貼近了打,我們更會吃大虧。但這樣人貼人的纏鬥也不成,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就拿傷亡來說罷,一邊死傷一個,這樣耗下去,也會把我們這邊的人頭耗光的。」
這只是隘口附近的一大股,其他各村落也都在鍠鍠響鑼,聚合人頭向外拉,從小鎮到隘口,只有二里路,先是下坡,再是上坡,人站在「漳福號」鐵舖門口,一眼可以看得見對面的任何動靜。春夏相交的季節,天色很晴和,遠近的山林都沒有霧障,老鐵匠看得見鄭士杰領著的這一股人,像一條蠕動的大蜈蚣,由各處朝隘口會合的五、六股人,遠看像五、六條小蜈蚣,太陽光照在他們的刀矛和銃管上,閃爍著光彩,一聳一聳的,彷彿就是蜈蚣的腳爪。
含著熱辣辣的淚水,年輕的鐵匠賴大燧苦想過這些,在這個時辰,這個地方,分地域、爭利害,業已把人都逼成了血氣湧騰的瘋漢了,這邊死了一堆,要找那邊報復,那邊死了一堆,何嘗不咬牙切齒,立誓要找這邊算賑?總之,一個人活在一群人裏面,就得無可奈何的把自己的心意摺摺收起來,跟著大夥人走,要不然,那衹好離開這裏,到外埠去,另謀活路。雖不能說是同旁人沒有牽扯,至少,能活得略微寬鬆一點,不至於連氣都喘不出來。……這種朦朧的想法,剛在腦子裏打盤旋,一心便灌滿了森冷的寒意;他和二燧兩個人,在這裏生,在這裏長,從沒出過遠門,近山的高臺地上,不產稻米,有人常說這裏是貧瘠的地方,而這裏果蔬產量多,滿山的龍眼和荔枝年產所得,儘夠一般家戶維生的。氣候多雨霧,儘管地高,並不苦旱,山上泉水多,湧匯成條條山溪,流向九龍江裏去。山上有燒不完的柴火,溪心有捕不盡的魚蝦,誰也不能說這裏不是謀生的好地方。
「我要用一隻手幹掉那個麻臉!」紅臉的咬著牙說:「這隻手,就這麼白丟嗎?!」他把那隻沒有手的血腕子舉起對著他的眼,顫慄的搖晃著,額上青筋暴起,兩隻眼珠,也紅紅的凸露出來。
「是的。」大燧說。
銃聲從遠遠的坡稜間直撞過來,打斷了他一霎迷惘的思緒,他抬頭朝隘口那邊望去,從泉州方面湧來的人群,都匿伏在隘口附近的山坡樹叢背後,根本看不見人影,只有一些原始的彩色旗旛,在滾延的樹杪間飄揚,可能他們已經發現這邊的人群分股拉上去,他們便開銃轟擊,隘口噴出的槍煙,自樹叢朝上升騰,回聲在兩山間迴盪,激出巨大的回音。
「你問賴火?他就在碼頭轉角的地方,『順記木材行』就是了——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你說撤?小兄弟!」中年漢子說:「我們轉身一撤,他們的銃隊早就列陣等著了,雙方一拉開,他們便會百銃齊發,那不會打得我們皮開肉綻?」
二燧搖搖頭說:
「你們都是有耳能聽、有眼能看的人,早該看出械鬥這樣打下去,雙方都是為爭意氣,白送性命。日後,你們祇要有不願跟人起鬨的,儘管到龍溪來找我!天下大得很,還怕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不成,他們好像是蓄意過來紮厝的,一股又一股的朝上湧,兩邊一比,我們這邊的人手就顯得太單薄了!虧得鄭士杰總董還能挺得住,我們的人才沒被衝散,但究竟還能撐熬多久?誰也不敢說。」
街屋著火了,人聲在前街鼎沸著。他們照應著一些受傷的,你攙我扶,下了那道斜坡,進入高臺外緣的環形狹谷,走不上一會兒,狹谷靠東南面的坡地上,亮起好幾支搖曳的火把來,不用說,那準是對方在搜尋這邊逃散的人,大燧和二燧不得不和受傷的人,利用坡壁的遮覆,蹲匿在陰影裏,不敢動彈。好在天色沉暗,火把的亮光照不了多遠。從暗處望亮處,一眼能望出很遠,而打著火把的人,從亮處望暗處,眼便像被障住了似的,根本看不見什麼了。
「白銅隘。」二燧說:「賴火是我們叔叔。」
當天晚上,王銅過來看他們,王銅這個身形巨大的人物,飄過洋、渡過海、喝過鹽水,本身就是一個故事……大燧和二燧,單從這個人物身上,就發現了學不完的東西。
「不白丟又怎麼辦呢?」精瘦的漢子哼著:「除非你想把另一隻也送上。」
如今,他們是面對著賴火叔了。
「你這個話,不必跟我講。」精瘦的漢www.hetubook.com.com子說:「我並不是那種膽小如鼠,縮頭怕事的人……人,有時不能不朝遠處看,這種莫名其妙的械鬥,把我們這一輩的打光也沒什麼,可是,下一輩人又怎麼辦呢?他們一出娘胎,就要把祖上的冤仇擔子挑在肩膀上,接著打下去,打到最後,變成什麼樣的光景?你想想看好了!」
門開了,大燧弟兄倆,跟著那個叫陳山的人,從後進向前走,到了第三進房子的左廂,他們才算在一間古老沉暗的房子裏,見到他們的族叔賴火。賴火雖是在白銅隘口附近的村落裏出生的,但他早在幾十年前,他十六歲的時候,就到龍溪來闖天下,一直沒回去過。有關賴火早期闖天下、開碼頭的傳說很多,族裏的人,每提到賴火,臉上就顯出興奮的光采來,話裏常表示出:姓賴的一族裏,也算有了一個像樣的人物,能在漳州府城站得住腳。這若是一般讀書進學有功名的人,也許不足為奇,而賴火叔是個沒進過塾的人,他不但在龍溪立業,而且全憑自學,能讀得書、識得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盤,旁的事不說,單祇這一點,就夠使人佩服的了。前年大械鬥之後,賴火叔回鄉去了一趟,他和鄭總董以及好些仕紳商量,可否由他出面,到泉州那邊聯繫,使雙方息爭?鄭總董表示他沒有意見,他祇是維持地方的人,不能眼見對方衝過隘口,一路朝西焚掠,假如賴火能做調人,使雙方公平息爭,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其餘的九個族裏有大半不願意,因為他們歷年死傷的人太多,他們堅持要泉州那邊的人賠償。賴火叔為這事奔走過,晉江方面也提出相同的理由,堅持要這邊認敗,負責賠償那邊的損失,否則,他們就要打得這邊認輸為止。事情就怕兩頭扭,賴火叔居中調停便擱了淺,他臨走時,到宗祠來邀聚族裏的年輕人說:
「守後山的王銅。」王銅說:「我領了兩個從白銅隘口來的年輕人,他們是賴火叔的侄子;陳山,你帶他們去見賴火叔好了。」
「看著罷!」另一個躺在牆蔭下面的人說:「能熬到黃昏日後,雙方息鼓收兵的時刻,就有轉機了!……」
爬行是緩慢的,約莫經過一個更次,他們才翻過一個稜背,再沿著那道稜背縱走,逐漸遠離身後著了火的小鎮。在那裏,他們遇上了二燧和另外兩個受輕傷的人,有一個傷在腰眼,業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大叔,你到過海外?我是說,你有去過臺灣?」
兩邊的人都湧聚在隘口附近了,那就像咬鬥的蟻群,一群一簇的滾成一團,刀叉棍棒,在黑壓壓的人頭上飛舞,旗旛也隨著捲動,喊殺聲時起時落,有時高亢,有時嘶啞,雙方都有人在械鬥中倒下去,而這種糾結的纏鬥,還在繼續著。雙方陸續添人增援,纏鬥的那一線,也推來推去的移動,一會好像這邊佔了上風,一會又好像那邊佔了優勢,其實這都是暫時的,像這種大規模的械鬥,一時還分不出勝敗來。
日子跟白銅隘鄉間的日子不同了,這個新的世界,處處都是新奇而神秘的,他們必得要像賴火叔所囑咐的:多聽、多看、多學了。
「是嚒?」二燧沉著臉說:「也許不用了,等這邊把人募齊,那邊早已打完了。」
「剛剛還見著他們扛起刀矛打門前過的。」二燧朝那邊望了一眼,有些茫然的說:「這才多大的工夫?一個個就這樣躺平了。」
老鐵匠父子三個忙碌起來,他們把受傷的抬到坡棚和牆角,用撕妥的布條幫他們包紮傷口,有些傷者在半昏迷中喊著口渴,伸手向人討水,但沒有人敢給水給他們喝,根據一般經驗,受傷的人暫時是不能飲水的。而死的人被人從門板上抬下來,排列在高臺地一邊,用大張的草蓆掩蓋著,死者的家屬和親人,坐在旁邊,一面哭泣,一面焚化紙箔,紙灰被風掃起,白蝶般的飛舞著。
「打完了?」店夥說:「怎會這麼快呢?」
「請問你,這裏有個木材商,叫賴火的嚒?」
「不好啦!泉州那邊的人,打隘口漫上來啦!家家戶戶,有丁出丁,快糾聚起來堵上去啊!」
大燧和二燧默默的站在一邊,把頭垂下去,他們的大粒清淚,直滴在地面的方磚上。
「爹說得也不錯,」大燧開口說:「只怪我們生在這種地方,兩邊打群架,業已打了好幾代了,冤仇越積越深,只要有芝麻大的一點小事發生,立刻就會打得頭破血流,這當然怪不到鄭士杰鄭大爺頭上。」
「雙方打群架,不會殺害受傷的,你不必操這個心。」另一個說:「你再不逃,可就來不及了。」
論身材,論胳膊,大燧要比這集鎮上的年輕漢子更結實強壯,假如他不是鐵匠,假如他不趕著打製刀槍,最近的幾回大械鬥,他沒有道理不參與,否則,鄰里街坊的人,就會責罵他不爭氣,責罵他是個懦夫,嚴重一點的話,人群會驅逐他離開這裏。……他懂得這個,也懂得這些死者都是在這樣的光景中被逼出去的。人生就只是這麼一輩子,轉眼間,都像這些紙灰般的飄散了,值得嗎?想想真不值得,死得這麼慘,臨死不知是為什麼死的?也許他比二燧大上兩歲,多懂得一些世故,他說話就要比二燧少得多,他明知說了也沒有用處,沒有哪一個人能隻手撐天,他算什麼呢?他只是一個年輕的鐵匠罷了。
「其實,如今雙方並沒發生過新的事端,」林姓的一個族長說:「就算雙方有冤仇嫌隙,也還是上一代人結下老疤痕,我們世代務農的人家,誰都不樂意像這樣打群架過日子,偏偏有魔星把人罩住了,有什麼法子?」
喊聲一路滾過去,不一會工夫,總董鄭士杰帶著這邊的莊勇奔上來了。籐牌隊算是這邊的精銳,每人一面籐牌、一柄單刀,這些人,個個年輕力壯,異常驍勇,鄭士杰總董,特地延聘武術教習,訓練他們的拳腳和刀法,使他們在近身搏殺時,發揮出很大的威力;銃隊在早年械鬥時,雙方都沒曾使用過,後來,泉州那邊先買銃槍使用,在械鬥中佔了便宜,這邊跟著也買銃槍、噴砂子和火藥,成立了銃隊,按照原先計算,籐牌隊和銃隊,都是防盜靖亂用的,但如今雙方都把鄉丁莊勇投到械鬥裏來了,貢生鄭士杰能拉起籐牌隊和銃隊,在近年的械鬥裏穩住隘口,沒讓對方捲過來焚掠,使他在一般居民的心目裏,成了英雄人物,當地的人只要聽說鄭大爺來了,便安定下來。一霎時,街口擠滿了人群,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快逃啊!泉州那邊的人捲過來啦!」
奔逃漢子們一路倉皇的喊叫著,一街的婦孺老弱也都跟著朝西南方向跑,有人還拎著早已繫妥的細軟包裹,有人卻連什麼也沒有帶,紛紛的爭著逃命。老鐵匠看出光景不對了,他迎向一股拖著刀矛敗退的漢子們說:
「二燧,你還在嘔你那孩子氣。」老鐵匠放下鐵錘伸伸腰,吐口唾沫在手掌心裏搓著說:「普天世下的鐵匠,沒有說不打刀的,你要曉得,漳州府的鐵鋪多得很,並不只是漳福號一家,你不打,旁人照樣的打,我們就是關了鋪子,歇了業,械鬥還是免不了的。」
鐵錘打在紅紅的熱鐵上,火星子便朝四面飛迸,老鐵匠自覺他的胸脯,也像鐵胚一樣,經二燧那番言語一捶擊,也迸出了無數的火花。……沒誰弄得清漳泉兩地的械鬥,究竟是何時打開了頭的?老鐵匠記得自己當孩子的時刻,就親眼瞧見過械鬥的光景,那一次是雙方糾眾搶奪隘口,銅鑼聲隨風走,鍠鍠的響遍許多村莊,人群像得了瘋魔症似的,抄起扁擔、木槓、鐵叉和斧頭,爭著簇擁出來,遠遠看上去,像出窩的螞蟻。雙方的人,在隘口附近的大石坪上相遇了,互相咒罵著、吶喊著,然後便絞纏、糾結,使用刀叉棍棒毆打起來。
頭一批受傷的人使他們忙碌了好一陣,有些傷較輕的,經包紮之後,立即抄起刀叉棍棒,要趕回隘口那邊去。他們在他們自己流滴下來的血跡上走,一點也沒覺得悽慘悲愁,他們的m•hetubook.com•com臉,被無端的憤恨扭曲著,他們用極污穢的言語咒罵著對方,可見不拘是誰,心裏一點燃起恨火來,那就非燒得皮焦肉爛不可了。他們剛一走,第二批死傷的又抬了下來,這一回,大燧認識有好些熟悉的街坊鄰舍在裏面;不久前,坐在坡棚下面爭執的兩個也被抬了下來了,精瘦的漢子傷在腿上,下半身全部變成紅的;紅臉漢子渾身都是好端端的,只是被砍掉了一隻手。
在這種混亂的黑夜裏,跟爹分散開來,大燧的心裏很焦灼,又很惶亂,但他和二燧兩個,無法在中途離開這些行動不便的傷者,只有耐著心腸,喘一陣,歇一陣,繼續翻山,朝岩溪方向摸索。天初放亮,便和從岩溪出發的大隊聯勇遇上了。在這種多山的地帶,民性也極為強悍,他們把隘口失守當成極嚴重的事,最先敗退的人,傍晚前把消息散佈到附近的鄉鎮去,他們便趁夜鳴鑼聚眾,村和村、鎮和鎮相互連絡,集成千人以上的人大隊,朝隘口方面拉了過來。
「嘿!你說得倒很容易,」,鄭士杰說:「早先多次出面做調人的人,如今也捲在是非裏面了,東面是泉,西面是漳,誰都不是局外人,但凡兩州交界的地方,一片喊殺聲,這可不是哪一處單獨可和解得了的,上去挺住再講罷!」他轉眼看見老鐵匠賴福,拱手做了個揖說:「對不住,這些天,辛苦你們父子三個了,單刀和槍頭還得拜託你趕著打,每回群架一起,雙方不打到筋疲力竭是不會罷手的,銃槍數目有限,還得靠刀叉、纓槍和棍棒。」
「賴大叔,不要為我們受拖累,為難您的兩個孩子,您還是走罷。」
兩弟兄和受傷的人爬進了龍眼樹林,他們在昏黑混亂中彼此分散了,大燧找不到二燧,也不知爹走到哪兒去了?他們略略喘息一會子,仍然不敢在原地停留,這裏的龍眼林雖很茂密,但離鎮太近了,泉州府那邊湧來的人太多,天一放亮,他們就會過來搜索的;大燧發現鎮上的火勢在蔓延著,而且越燒越旺了,火光一陣亮,一陣暗,紅光像無數針刺般的透過林葉,射到林叢的深處來。
「你們不要驚慌,鄭大爺自領著籐牌隊和銃隊頂上來了!」另一個人喊說:「隘口地勢險要,絕不能讓對方佔著。」
「木材行怎麼開在巷子裏?」二燧說。
「大燧,你們弟兄倆算是見著了!」鎮上老一輩的人,跑來跟他們說:「你爹一輩子都是個爽直平和的好老人,他沒參與過打群架的事,更不該死得這樣慘!俗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們弟兄倆,得要爭口氣,替你爹報仇啊!」話是說得有頭有腦,振振有詞,報仇!報仇!找誰去報這個仇?除非也掄起單刀,混在人群裏,衝過隘口,在那邊的村鎮上立根紮厝,攫著泉州人,不管是誰,也閉上眼揮刀砍殺,即使砍倒風馬牛不相及的,也強作冤仇得報的想法,用這種自欺的方法求得一時的心安,否則,在鄉親鄰舍的議論裏,就會把兩弟兄看成毫無血性的懦夫,無數手指戳著兩人的前額,使兩弟兄今生今世都無法抬起頭來!
「做阿爹的,難道還要聽兒子的教訓嗎?」老鐵匠賴福說,「論起打群架,我最瘟,論起救人,我絕不願拋下這些受傷的,一走了之!沒時間了,你替我好生聽著,你若認我這個爹,就得聽爹的話,帶你兄弟二燧逃命去。他們即使一時佔上風,在這邊埋旗紮營,也不會佔據太久,等他們退走,你兩個再回來!」
在械鬥暫時平息的時刻,弟兄倆揹著扁扁的小藍布包袱上路了。他們計議過,遠行的第一站,先到漳州的首府龍溪去,在東龍江的碼頭上,他們有位遠房叔叔賴火,在那邊經營木材生意,大燧認為,只要能先找到賴火叔,立住腳,安下身來,找個腳伕或是苦力的差事幹幹,應該不成問題。龍溪是一座有著水陸碼頭的城市,人多,耳目靈活,不難打聽出海外的情形,那時再跟二燧商量,決定行止,看看是去八達維亞,去馬來,或是去臺灣?據人說,那些地方,最需要鐵匠,若果傳說是真的,他們有一技在身,自然會把「漳福號老鐵鋪」重新開設起來。大燧心底下暗暗的想過:那時候,他們該不會再被人逼著,成天打製刀矛一類的殺人兇器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站來身來,背著手,踱到窗前去,從窗櫺的格扇間,仰望多雲的天空。這樣靜默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臉,吁出一口氣來說:
「兩邊都是一樣。」大燧說:「一動起刀槍來,哪有不死人的?!」他一面說著,一面也忍不住扭頭朝那排被草蓆覆蓋著的屍體望了一眼,又略略仰起頭來,望著隨風飄搖的紙灰,幽幽的吁著氣。
兩地年輕的漢子,也有許多不願拎起刀叉棍棒,莫名其妙的去打這種仗的,紛紛走廈門,跟著橫洋船偷渡出海,到南洋一帶討生活去了。有人那樣說過,去南洋,不如去澎湖和臺灣,說是國姓爺當年開闢的島,沃野千里,地廣人稀,極易謀生。說是這麼說,山窩裏的人,沒有多少敢冒那種越洋的風險,這只怪自己晚生了兩百年,若是趕在國姓爺率兵抗清的那個浪頭上,憑自己這身骨架,這把力氣,不要說封妻蔭子什麼的,至少也能討得個馬前卒幹幹,也只有那時刻,不分漳、不分泉,大夥兒都跟著王爺,到海外去開疆闢土,創下一番事業。
「這怪誰呢?」白了頭的賴火捏起拳頭,輕擊著桌角,重複的喃喃自語著:「想當年,漳泉兩地人,跟隨國姓爺力保南明,從沒分過你是漳,我是泉,如今滿人做朝廷,我們做漢人的,過的是什麼日子?彼此爭意氣,打得天昏地黑,不正合了滿人的心願?!……這個,不必明講,人人都該懂的。」
「是王銅帶你們來的?」
屋裏的光影更沉暗了,石條嵌就的窗櫺間,透進一些灰白的光來,那種了無生氣的光,與四壁的光影融和,便像一杯白水裏摻進了泥沙,變得斑剝而混沌,污濁濁的,曖昧難分;鼓風爐沉聲的喘息著,呼嚕、呼嚕,那種欲吞欲吐的節奏,就好像孱弱多病的老年人積在喉管裏的那塊濃痰,吐又吐不出,嚥又嚥不進,只是在喉間上下滑動著,加上風箱口木板的啪噠聲,給人一種單調窒悶的感覺;隨著風箱的拍動,壘滿炭塊的火發旺起來,噴迸出紫藍的燄,那種油彩般的幻光,忽明忽暗的閃動著,跳躍著,把巨大的人影描在牆壁上。
「不要緊。」二隧說:「屋後下了斜坡,不遠就是龍眼樹林,只要能進林子,就不愁了。天這麼暗,他們最多也只能搜查街屋,不會趁夜進林子的。」
他們說話的時刻,總董鄭士杰和林、陳兩族的一些仕紳,帶著人過來了,這些平常讀書進學的人,也挾起袍子,腰插著短柄火銃,顯出殺氣騰騰的樣子。街梢的群眾,一見鄭士杰大爺過來,便紛紛圍上去問長問短,鄭士杰吹動鬍梢子說:
「真的打完了。」大燧眨著潮濕的眼說:「他們來得真快,雙方當天接火,我們附近的聯莊,人手不夠,總董鄭大爺被他們打死啦,這邊擋不住,被他們衝過來,趁夜點火,燒了鎮街和附近好幾處莊子。幸好二天一早上,從岩溪、田頭各地糾集的人,又撲過去把他們逼退,重佔了隘口。即使這樣,也有很多戶人家家破人亡了!」
「沒請問你貴姓?」大燧說。
隘口的收復,只是兩天後的事。泉州方面的人,這一回只是為了報復較前一些日子械鬥的潰敗,越界焚掠。當漳州赴援的大隊紛紛到達,他們就見機退走了。大燧和二燧兩兄弟回到鎮上,發現這座他們生活了多年的小鎮,已全被焚毀了,「漳福號」鐵舖,也地塌土平,只剩下一座治鐵爐和一個鐵砧,立在荒墟裏面。最可怕的,倒不是店舖被焚毀,而是他們的父親——老鐵匠賴福,被人捆在一根立柱上,他顯然是被對方捉去後,捆在木柱上,四周加上柴火燒死的。他從沒參加過每一次的械鬥,若說他有什麼罪名,那就是他出生在隘口的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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