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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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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大燧這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說:
溫存仁上六十歲的年紀了,那張皺紋密佈的臉,處處顯露出風痕雨跡,看起來非常穩沉達練,又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鎮定;大燧和二燧,被他安排在店舖裏,做臨時的小夥計,溫存仁告訴他們說:
「海上的氣候,變化莫測。」他說:「有人說,海是喝醉了酒的瘋漢,遇上天氣變化,誰也沒辦法,看光景,暴風雨很快就要臨頭了,入夜後,風勢會更兇猛,甲板上,浪來浪去的,極為危險,無論如何,你們不要出艙,免得被大浪捲進海心去,那時候,誰也救不了!」
「羅漢腳是什麼?」
彼此雖然不熟識,大燧卻聽得出,對方這話說得很誠懇、很實在,他這回跟「慶發號」出海,不過藉著海貨行押貨的名義,比較容易落腳,只要能在那邊站穩了,當然不會再跟船回去了。儘管早有這樣的打算,對方的話,還是給自己原先立定的主意,加上一道有力的鐵箍。
「由於賴火叔上上下下的人緣不錯。」陳山說:「這案子雖一時沒能了結,至少,他們安排不了賴火叔謀叛的罪名,也會很快就准他交保,只是殺死官兵的幾個會友,他們脫不了抗拒緝捕,鬧出人命的罪名了!」
「這位陳山兄,是海澄溫家貨行的,他帶了兩個押貨來的夥計——賴大燧兄弟倆,」長壽伯說:「發貨的事,你跟他們談好了。」
「啊!」那水手說:「我們走東邊航道,原打算繞過雞籠山,進滬尾港,到新莊碼頭靠泊的,誰想到一陣風暴,把船給吹沉,人沒了,貨也沒了。」
「目前沒有什麼,恐怕夜晚艙底會積水,你們能打開底艙的艙板,幫著戽水就好了。」老船主說:「只要艙裏不進水,船就很安穩,不會出事了。」
「那好。」大燧說:「他們幾時開船呢?」
「那不要緊,」大燧說:「旁人能放這種船隻過海,我們當然也能學著習慣這些,你怎樣安排都好。」
大燧兄弟和大夥一道進了艙,蓋上艙板,眼雖見不著風浪了,但並不能使人就此安心,浪濤猛擊船舷的聲音,轟轟然的響著,整個船身的木塊,在劇烈的顛簸中,格格吱吱的響成一片,就好像隨時都會被巨浪打裂似的。
「那有什麼要緊?」胡旺的八字鬍子笑的朝上翹:「鑄鐵跟鑄銀鑄銅又有什麼兩樣?」
夜晚的港口依然很熱鬧,鼎沸著苦力們的呼喚聲、小販們的叫賣聲,和酒肆裏溢出的喧嘩,而屋裏卻很安靜,一盞菜油燈放在白木案上,燈焰顯著藍暈,不斷的搖閃著。王銅坐在一把背椅上,手裏托著茶盞,慢慢吞吞的說著話,大燧和二燧兩兄弟出神的聽著。
時辰也被放在浪頭上擊打著,人的頭殼也被搖晃得暈暈的,噁心的感覺塞在胸膈間,彷彿連五臟六腑都被搖晃得翻轉過來。船身暴起暴落,艙房原就很狹窄,很潮濕,艙板蓋上之後,黝暗無光,空氣污穢而悶塞,彷彿能嗅得著海的腥味,兩個女眷開始暈船嘔吐,先是嘔吐穢物,再吐出大灘的黃水,那木質扭動的吱吱聲,越來越響,同時,他們也聽見了雨點擊打船頂的聲音。
長壽老爹真是經驗充足的老船戶,恰巧重新發航時,天氣極好。這一段水程,船行要平穩得多,沒有幾個時辰,他們站在船頭,就能夠看見東邊橫浮在雲際的青山了,那些山脈,層層疊疊朝後推展,朝兩側綿延,一層比一層高聳,有些山峰被白絮般的雲塊遮覆著,望不見藏在雲裏的尖頂,真是又美又神奇。
「這艘沉沒的船,該是從泉州灣出海的。」長壽老爹說:「他們走的是東面的航道,可憐還沒到一半的航程,就遇風沉沒了。我們扯轉帆索,朝正東航過去試試,也許能撈起遇難沒死的人。」
「為什麼他們會在這時候拏人呢?」
「我們的船,不是輕儎,裝的是大塊條石,」他說:「按照常理推測,這季節裏,海上少見這麼大的風暴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嗎?剛一出海,就遇上這種反常的變化,儘管苦苦撐熬,也只熬到天黑不久,船就翻覆了。那時,天黑、浪大,落海後,大家就失去連絡了,我抓住一塊浮木,隨浪飄著,沒想到這麼快就會遇救!這附近經常有虎頭鯊出沒,是個兇險的地方。」
「阿嫂妳儘管放心。」陳山說:「慶發號這條船,常走臺廈兩地,長壽伯更是有經驗的人,就是遇上大風大浪,一樣有驚無險,不會出岔子的。」
「我跟陳山兄,既到這邊來了,當然會盡力去做。」王銅說:「假如墾民不明白,伸著頭,鑽進對方佈妥的繩圈,使清廷以臺制臺的狡計得逞,那,要比豎旗起事不成,見血流紅更慘得多。」
「話是不錯的,」陳長壽老爹卻搖頭說:「不過,依我看,臺地的墾屯戶裏,立得高看得遠的人,究竟不多,刀矛槍銃多了,固然有拒番捕盜的好處,但萬一被人挑撥,自家人鬧出是非來,衙門來它個袖手旁觀,不聞不問,聽憑他們自相殘殺,那就很難收拾了。」
「人在船上死了,都要海葬的罷?」他悄聲問著。
大燧和那艘沉船上被撈救起來的水手談天,那人說他是泉州人,老家就在白銅隘口正東,不過,因為那邊地狹民稠,他很小就離家在外,先在碼頭上做搬運伕,後來上過漁船,他轉到商船上來,也有好幾年了。
近岸的沙嶼在遠處羅列著,水鳥在碧空裏大陣的盤旋,丘嶼間的海面上,顯現出漁船和竹筏的影子,給人一種有了人煙的暖氣。船過馬沙溝海面,沿著海岸,折向南方行駛,王銅告訴大燧兄弟說:
「照時辰計算,不是該到澎湖島了嗎?」大燧問王銅:「怎麼還看不見陸地呢?」
「我是替艙裏生病的人著急,」大燧說:「像他們這樣不吃不喝,連哼都哼不出聲來,還能撐持多久?」
「陳山兄,我們來這裏業已滿一個月了,總是安定不下來。」他說:「我們不是嫌每月兩塊七角錢的薪水少,而是不習慣這一行,你若能跟盧大叔提提,幫我們一點忙,能早點到北部去,把鐵鋪開起來,我跟二燧的心就安了,至於盧大叔借的錢,我們會儘快歸還的。」
陳山在一邊笑了起來:
果然如陳山所說,「慶發號」在碼頭靠泊時,並沒經過哨勇和岸上防勇的留難,廈郊的爐主差了一位帳房,帶了幾個夥計,過來接船。那個清瘦的、留著兩撇小鬍子的帳房,迎著船主陳長壽說:
弟兄倆在碼頭上待下來了,賴火叔並沒替他們另外找事情幹,只要他們跟著王銅歷練。王銅替賴火叔管理碼頭工會,無論船上岸上的人頭,他都熟悉。同知衙門的巡丁哨勇、官籍和民籍船隻的船主和水手,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等,也沒有誰不知王銅的,每逢有人提起這個,王銅就謙虛的說:
「這裏的關係複雜得很,遠比你所想的困難。」王銅感慨的跟大燧說:「漢人反滿的心永不會減弱一分,滿清朝廷利用漢人的計策,也是一貫堅持,不過,他們在手段上時時會變化,有時高壓,有時懷柔,有時分化,有時三者併用,……賴火叔時常跟我們說這些,說滿清跟漢人幫會,始終是水火不相容的,單拿漳州灣海口,船隻多,漁戶多,衙門沒法子用高壓手段對待老百姓,因為壓得太厲害了,人就會朝海外跑,像八達維亞、馬來和呂宋島,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移居過去了。衙門如今採的是逐漸緊逼的法子,他們行團練,辦保甲,更把船隻分類編冊列籍,限制出海,等到他們自認為時機到了,他們就會使出撒手鐧來了。」
船航著,傍午時分,停泊在澎湖本島的岩岸邊。那島夠荒涼的,有些漁船和船筏,在灣內麕集著,岸上羅列著一些雜亂低矮的棚屋,當「慶發號」收了帆,拋下錨,近岸靠泊時,有些精赤著上身,只穿短褲的漁人在岸上招搖著手,彷彿在歡迎這艘橫洋遠航的船隻。
「小兄弟,你瞧,那邊就是澎湖島了!」
「輪到賴火叔,他肩上壓了三隻纍纍的麻包不算,脅下還挾了一麻包,也就是說,他一趟能運兩石四斗米;賴火叔說是扛米不稀奇,他的一根棗木扁擔,能挑得起八百斤重的鐵塊,……他硬是憑本事在這裏打下天下來的。」
「唉,」那個嘆說:「我真怕暈船,簡直不敢再跟船走了,暈船的滋味,該是世上最難受的。」
溫存仁在會黨籍裏管前山,也就是對海外連絡的事物,第二天,一艘商船就已經安排妥當了。這是一艘中型的單桅船,船很新,也很紮實,據船主說,遇上夏季,海上的氣候還算好,東北季風緩和,海裏沒有太大的巨浪,他的船還能禁得起那種不算劇烈的顛簸。溫存仁雇下這艘船,裝載了一批當地的貨物到那裏去販賣,貨物有種子、縐紗、農具、麻索、漁網等類的,陳山算是管賬的先生,大燧和二燧權充小夥計,為避人耳目,他們是把王銅藏在貨櫃裏抬上船去的——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偷渡。
「這裏有貨車,」陳山把貨車交給帳房郭師爺說:「你照單點貨就成了,明天卸貨之後,我們還要從這邊購貨,裝運回去。」
溫家做的是海貨批發生意,規模之大,在海澄是數一數二的,各種海產物堆滿了他的庫房,讓一般商販批購了,轉運到內地去。大燧去找溫存仁,說他是從府城來的,溫存仁立即帶他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裏去,大燧把信和那個檀木匣子都交到對方的手上,溫存仁看了陳山寫來的信,呆了半晌沒出聲,然後才嘆了一口氣說:
「我無法在府城再待下去了,會黨的冊子在我手裏,衙門雖捕了賴火叔去逼供,但他不會供出來的,這冊子若是叫衙門抄了去,株連就大了!」
盧爐主倒是很和善,他跟陳山和大燧兄弟說:
大燧點點頭:
「船主可靠嗎?」
船在順風航行著,天氣很炎熱,連海上的風,也在陽光下面吐著火,大燧不知道「慶發號」的位置在哪裏,但他心裏覺得,船已經深入南方的海面了。船,就是這樣的航著,航過白天,航過夜晚,這樣航行了三個晝夜,還沒見著島嶼和陸地的影子。
「這話很難講。」船主皺著眉說:「假如老天幫忙,順風順水,也得要四天四夜才能靠岸;要是海上起逆風,十天半個月也到不了。船過澎湖島,得要熟悉航路的船隻,才能進得鹿耳門,假如風濤太大,就是到了鹿耳門,也無法進港,……那邊到處有暗礁,碰上了,就沒命了,那時刻,勢非折返澎湖不可。」
「我也不打算在府城久待下去。」王銅說:「最多三兩天我就要起程,到埔裏和水沙連那邊去,不過,賴火叔的這兩個侄子,他們是想在這邊落腳生根的,還得請盧大叔多幫忙,使他們能夠安頓下來。」
這話剛說過沒幾天,王銅過來,說是賴火叔要見他們,當晚便帶他們到賴火叔那邊。大燧在賴火叔問起他們生活情形的當口,便坦直的說出他們心裏的意思。
「什麼都有,」老水手說「像藥材、綢緞棉紗、什貨、生原煙、磚瓦石條、豆𫂏、麻索、牛隻和犁頭等類的貨物,臺地各行業都爭著接貨。」
而水手們仍在忙碌著,腳步蹬蹬的敲響船板;繩索拖動聲,卸船帆的呼吼,浪濤在甲板中流瀉的聲音,在同時交響著。在風暴裏的船隻,簡直就是拚命保命,風暴初初來到,業已變成這樣,誰知入夜後又將是怎樣的光景?……沒有人說什麼話,大燧在渾渾噩噩的想著。
「衙門跟會黨,冰炭不同爐,這裏不出事,那裏也會出事,脫不了一個險字,但仍有許多人參與,這不是沒有道理的,……誰願受異族鉗禁,世代做牛做馬?!你們的賴火叔使人佩服的地方,就在這裏,他明知有危險,還把反滿興漢的旗子朝人心上插,這跟盲目械鬥,逞私勇、洩私怨,全不一樣,人,不論到哪裏生根落腳,總要活得像個人!為會黨的事,我溫某人甘冒更大的險,你們在這裏住著,儘管放心好了,等王銅和陳山來後,再作安排。」
他們在那艘船起錨離港的前一天傍晚,帶著行李上了那條船,那條船船名「大吉號」,跟「慶發號」是同型的單桅帆,不過船身略顯古舊一些,陳山跟「大吉號」的船主很熟識,他一上了船,就對陳山咬著耳朵說了些什麼,陳山點點頭,神色有些緊張說:
「我回去跟溫老先生講,如果『慶發號』不能儘快過這邊,我們自會託人把消息帶到的。」
「剛剛船主告訴我,說這個姓胡的,常跟閩臺兩地的官府通消息,漳州抓會黨的案子,據說就與他有關。」陳山悄聲的說:「你們得多多留神,讓他認出你們來,會招惹想不到的麻煩。」
大燧兄弟捧著錢,禁不住噙飽一眶感激的淚水,他們辭出來,陳山興沖沖的跑來說:
「你想得不錯,」二燧說:「但那邊既有那許多墾民在開荒,我想我們也能去,萬一得了病,也只能怪我們運氣不好。……人在外面,總得冒冒險,碰碰運氣,凡事顧慮不了那許多了。」
「不過,出艙千萬要當心,」王銅交代著:「這種風暴,艙面上浪濤洶湧,站不住腳,我們得用一根長索,拴在腰上,和圖書彼此串連著,這樣,才不容易被捲下海去,恁是誰,一個人單獨出艙,總是靠不住的。」
「慶發號」揚帆離港了,大燧弟兄在碼頭上送行。如今,曾載著他們來臺的船隻,已逐漸分波遠去,記憶裏的家鄉,被大海橫隔著。在這裏,很少朋友,也沒有親人,怎樣站住腳?怎樣去謀生?唯有依靠自己了。「慶發號」離去不到半個月,就是媽祖的祭典,臺灣府城掀起了一片慶賀的熱浪,神輿被抬到大街上來,遊行的行列壓住整條長街,沙塵和鞭炮的煙霧到處揚著,各處寺廟的托缽僧尼,就有上百人。這種熱鬧,是他們生平從沒見過的,但大燧心裏並不覺得快樂。當天晚上,不管各處的野戲場上有多熱鬧,他跟陳山提出了要到北部去開鐵鋪的事。
「雙方等於是打了賭,薛二心裏早就認定賴火不會贏,在他的眼裏,賴火既不高大,又算不得怎樣粗壯,精瘦的一個大孩子,再怎樣比力氣,也比不過那些工頭。那時是卸臺灣來的稻米,論麻包計算,一麻包是六斗,薛二手下的那些工頭,每人都能扛兩麻包的米,下跳板,進棧房,面不改色。
「怎麼不會?」大燧說:「當時我們是跟王銅大哥在一起,他是熟識王銅大哥的,他既然跟漳州那宗案子有關,也許會誣指我們。」
「人,真是怪得很。」那水手搖搖頭:「我真不明白,兩邊有什麼好爭鬥的?!……我爹就是死在早年的械鬥裏,若說算老帳,永遠算不完的。」
儘管船上的貨物和艙面的物件,都曾用繩索固定了,但當巨浪擊來時,有些物件鬆散了,亂滾著,撞擊著,甚至被沖落到海裏去,在艙壁外面,沿著甲板,有一隻木桶在前後滾輾著,船上的水手呼叫著,想捕捉那只危險的木桶,在波浪的搖晃中,它已經變成隨時能噬人的活物,儘管水手們異常小心,那木桶還是擊中了一個人,使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摔落到海心去了。
衙門裏捕拏會黨,從賴火進監之後,並沒有派專人看守深巷裏的那棟宅子,大燧兩兄弟,按照陳山的囑咐,當晚到碼頭那邊去,潛進那座宅子,很容易的取到那個檀木匣子,他們沒敢再停留,便帶著陳山寫的信,到海澄去投奔溫存仁去了。
「你是知道的,這邊的情形也差不多,我們做生意的,已經不用幫和會這些字眼,改成郊了。清廷的爪牙耳目太多,每年總有豎旗不成的,一敗了事,便生出許多的牽連,所以,逞血性盲動,不是好辦法,沒有扎根的樹,栽活它總是很難,何況這邊的墾民,全是按地域,分派系,各管個的,能不受奸人挑撥,弄得自相殘殺就算好的!」
「我知道,他是個性子倔強的人,有事在身上,哪怕冒再多的危險,他也會去的。」
「你是說,去臺灣會比待在家鄉好?」二燧說。
「這你不用擔心,」陳山說:「他們看起來年紀輕,但他們在家學打鐵,都算是熟練的鐵匠,有一技在身,不愁沒有飯吃。」
「這很難講了!」陳山說:「賴火叔平時人頭熟悉,衙門裏也有不少朋友,若照平常的情形,下面的人,絕不會動手捕拏他,足見這一回,是府裏下令動手的,一旦出了這種事,案情就不會輕。」
「這場風暴真糟,即使它過去了,船也被它吹離了航路,不知哪一天才能到得了?」瘦削漢子說:「這個罪,還不知要受多久呢?」
調整帆索,轉朝東航,不到半個時辰,又看到斷折的船桅和破爛了的帆面,「慶發號」便在這一帶海面上繞航,希望能找到抱著浮木溺海的人。他們搜尋不久,便撈起一個抱著浮木漂流的水手,那人雖然在海水裏浮沉了十多個時辰,但他還很硬朗,被撈救上船之後,立即說出他們船隻遇難的情形。
「你們實在要去那邊,也行,不過,我得送你們過去,也好替你們做一點安排。賴火叔早幾年就跟在淡北那一帶的朋友有聯繫,我既到臺地,也該去一趟了。」
「尤其是墟市的牛隻,和開墾用的農具,交易最旺,」年輕的那個說:「那邊的石匠、鐵匠,最缺少了。」
「七月十六,也就是後天清早起錨。」
「真這樣就好了!」
「海禁?」大燧困惑的眨著眼。
創業和生存都是艱難的,艱難雖很艱難,沉重儘管沉重,還總不能使年輕勃發的生命停滯不前,他們仍必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原先要安然……至少,在大燧兄弟的心裏,確是這樣想的。
「船在什麼時候又起航啊?」另一個暈船的搭客說:「地在動,房子在動,什麼東西都在動,我好像和在船上一樣,兩腿虛軟,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
「慢慢辦,不要緊。」郭師爺說:「今晚上,敝東在東安坊準備了一點水酒,算是替各位洗塵的,夜晚就宿在郊行裏,那邊備得有舖位。」
陳山望著他們說:
「那倒不必,」溫存仁說:「你們不必冒這種險,即使回去,也不會找到王銅,他能跟陳山連絡上,就會再設法逃出來的。」
「我們兩兄弟,原是鐵匠。白銅隘附近老家的鐵舖,在械鬥時,被你們那邊的人燒光了。轉到府城,也沒有事好做,後來替海澄的海貨行幫忙,來往販貨,初次出海就遇上風暴。海上的日子很不好過,不是嗎?」
「你是說,王銅大哥業已到這邊來過?」大燧說:「他人在哪裏?」
事情在開初竟然這樣的順遂,實在出乎大燧兩兄弟的意外,他們知道一向不多講話的賴火叔很關心他們,有很多話,賴火叔雖沒講出口來,但王銅都替他講了,既然這樣,他們沒有旁的事幹,只有安心等待著登船了。
「不,我這已經好得多了!」二燧執拗的說:「好在海程不遠,再怎樣,也該忍著。」
「我們卻是跟他見過面的。」大燧說:「他還認不認得出我們,記不記得起在漳洲碼頭上見過面?誰也不敢說,……我們儘量不出去就是了。」
他們就在黑夜的簷下躲了一夜,第二天溜到街上來,才聽人說起昨夜的事,正如陳山所料的,這次捕拏會黨,是知府衙門下的令,不但在府城裏,其他六個縣也同時行動,拏了人之後才張告示,說是各地會黨互相串連勾結,更私運軍械出海,接濟在臺地的會黨,府裏接到密報,在大石門出海的港口,搜查一艘輕載的橫洋船,搜到抬槍、鳥銃幾十桿,還有大桶的黑火藥,這才依照船主的口供,捕拏涉嫌運械的人。
「衙門裏的耳目極多,長待下去,確不是辦法。」大燧說:「但外面滿街巡勇,你怎麼走呢?」
「這是老習慣了,船上沒有法子把屍首放在這裏。」
「你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好在郊行裏也需要人手,這裏有很多從艋舺來販貨的客人,也都是漳州同鄉,趁這機會多認識些人,日後到北部去,多少有些照應。」
風和浪濤的巨聲,把天和地都籠蓋著,艙裏的八九個人,有一多半都發暈癱瘓在那裏,不能動彈,連身體還算壯實的二燧,也因不習慣海上激烈的顛簸,變得臉色蒼白,把牙關緊咬著撐持。
「那倒不要緊,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了!」另一個中年人說:「風暴過後,長壽老爹總會想法子讓我們到安平的。」
大燧站在船頭,望著那些浮在東方海面上的山影,山是近的,至少在感覺上很近,滿帆的船隻,像奔馬般的朝那些山影奔過去、奔過去,這個原是繫於飄渺傳說中的島嶼,逐漸在人遠望中呈現出它的真實面貌來了。
「王銅來過了,這些事,他都跟我詳細說過,只要這份冊子不落到衙門的手裏,賴火叔本人不會變成重犯的,我和一些經商的朋友,自會出面幫他去打點,至於抗官拒捕的那幾個會友,涉進人命案子,只怕不容易輕了!……這一回,會裏的元氣大傷,日後在府城的活動,不會再像早時那麼方便了。」
「安平堡有水勇駐紮,」陳山跟王銅說:「你得要進箱子躲一躲,等我們把你當成貨物,抬上岸去了。」
長壽老爹的臉色雖很沉重,但他仍穩穩的把住舵,不願把內必的焦急流露到臉上來。俗說:頂風的雨,順風的船,真是一點也不假。風頭催著雲根,大塊的朝上翻起,不轉瞬間,就到頭頂上來了,風勢也逐漸的加強,巨浪在船舷兩側開著狼牙似的白花。浪上的船隻猛烈的顛簸起來,水手們忙碌著,他們沿著船舷木柱上拴緊的繩索,前後奔走,拴緊一切能夠移動的東西,長壽老爹也關照大燧弟兄,扶著女眷,和搭客一道下艙。
長壽老爹下艙來看視過,他呆站了一會,交代水手說:
大燧和二燧,像兩隻羽翼初豐的鳥雀,但他們在一串長遠的飛翔之後,亢奮和欣悅,浪花般的捲騰過去,他們停歇在這個原從傳說中獲得星零印象的島上,反而覺得很空蕩,也很迷茫。南太武的山群,黑巍巍的罩在這城市的東方,他們抬眼便能望見那些神秘的山群,但他們並不真的是生翅的鳥雀,無法飛進那些山裏和雲裏去,他們必得耐著性子,重新在這種陌生的環境裏學著討生活。
「四天四夜都熬過了,還心急什麼?」王銅說:「明天天一亮,你就會看見澎湖島了。」
「再朝前航,就到了沙渚和暗礁區了,航道不熟悉的船隻,想進鯤鯓大港,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一個不小心,就擱淺在這裏了。」
「又回去了。」溫存仁說:「他雖冒險逃出來,卻不放心這份冊子,又潛回府城找陳山去啦。當時我力勸他不要回去,他的個子太高大,面上的刺字,使很多人一眼就認出他來,萬一他再被捉,不又多了一層麻煩?」
又經過一夜的航行,第二天的傍午時分,「大吉號」駛進了滬尾海口,船主替陳山他們事先做了安排,船到艋舺靠泊時,他設法讓貨主胡旺先離船,趁著碼頭上人群熙攘忙碌的時刻,關照陳山儘快的帶著大燧兄弟下船,一溜煙似的鑽進人叢去了。
大燧可沒有想過這麼多,他只覺得,王銅的話,使那個在感覺裏遙遠朦朧的島嶼,被抽出更清晰的輪廓來,一霎間,彷彿近了許多。他跟二燧長在山村裏,自小就聽過很多慘愁的故事,像明末鬧流寇,後期就有大股的流寇殘眾入擾漳泉兩地,海上的倭寇,一鬧也鬧了很多年,近海地方,無處不遭洗劫,無處不受焚掠,尤其是泉州同安籍的海賊蔡牽,出沒海上二十餘年,使漳泉兩地的漁戶都不敢出港。……這些動亂,一波接一波的潮湧過來,使原本貧窮的平民百姓生活更為艱難了。島上既有地可墾,為什麼不能去落籍生根呢?當然,這只是他心裏一時掠過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和二燧初初離家,懂得事情還是太少,有一天,當自己學得多了,也許能找到那種機會。
過去的,畢竟過去了,前代有過怨隙,人還是能共處下去,要不然,你一撮、我一撮自相殘殺,拿什麼去舉旗集眾,反抗穩坐在北方的韃虜朝廷?
陳山去打了個轉,招呼大燧幫忙,把二燧攙扶到艙面上去。海上的夜,不像陸上那麼燠熱悶塞,海風撲面吹盪著,滿天都是星子,張佈成一張柔軟灼亮的網,一直罩到墨色的遠方去。船上除去值更的和掌舵的,其餘的人都下艙歇息去了。二燧迎著海風調息了一會兒,人覺得清爽了一些,他想起那個留老鼠鬍子的胡旺來,便仍堅持著要回到艙裏去。
「不錯。」陳山說:「胡旺這個人,陰毒得很,我們得忍著,無事不要出艙,好在海程不算遠,一兩天就到艋舺了,下船時,讓船主幫個忙,使我們不跟姓胡的打照面,一等下了船,我們就不容易碰著他了。」
有一天,大燧弟兄在酒館裏遇上一群由臺地運米來的官船的水手,他們問起海禁的事。一個水手說:
「『你們剋扣人,剋扣得太兇了!』賴火叔說:『我當工頭,跟大家一道做,得錢大家分,不剋扣人家一分一錢銀子,我是憑力氣混飯吃,還要憑什麼?!』
「不管這許多了!我想,我們在前艙不出來,他也不會注意這麼多的,……只認得王銅罷了!」
「托天上聖母的福氣罷。」長壽老爹說:「我們船上,前後死了兩個人,但貨卻很好。」
那之後,二燧首先認起真來說:
「王銅大哥去哪裏了?」大燧說。
「光是落雨倒不要緊。」長壽老爹說:「在海上,風和雨總是連著來的。」
陳山辦事很快,媽祖慶典過後沒幾天,盧爐主就把大燧兄弟找了去,交給他們五十塊九三番銀,和一百塊花欄錢,並且叮囑他們說:
船,還在夜色裏航行著。
「你們兩弟兄既立意要到北部去設鐵鋪,我也不便堅留,好在有陳山兄跟你們做夥去,一路上他自會照顧你們。這些錢,你們拿去做本錢,日後生理發達了,再分批寄還給我。我跟你們賴火叔論交十幾年,不是外人,你們也不必謝我。」
「我們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大燧說:「你萬一有了難處,我們得要護住那本冊子,或是把它交到王銅大哥的手上,……這要和圖書比你一個人獨闖好得多。」
「如今,我們只能蹲在一處不動,不能上街,一上街,就會被兵勇捉去了。等到天亮之後,街上人多了,我們再出去打聽消息,要是風聲太緊,我會帶你們離開府城,到海澄去,那邊也有我們的人,衙門是捉不了的。」
「問我?」大燧鬱鬱的:「跟你隔一座山,我是白銅隘西邊,漳州地面。……兩邊一直鬧械鬥的地方。」
「當然,賴火叔是很願意你們自食其力,到臺灣島上去成家立業,你們也曉得,一個人活在世上,不光為了混飽肚子,飄洋過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是風,又是浪。那邊的氣候和水土,對這邊的人並不適合,不少新移去的墾戶,都有生瘟染病的,你們執意要過去,心裏得要有準備才行。」
「我姓郭,」那帳房說:「敝東交代我來接船的。」
「你們兩個人,單憑你們的鐵匠手藝,到那邊就站得住腳。那邊有成千上萬的屯和堡,極缺耕田的農具,像刀鐮、鐵耙、叉桿叉頭、鋤和鏟,都是各地爭購的貨品,你們就是不開鐵舖,衙門公設的鑄幣廠,也會找你們去鑄錢的。」
「府城是大港,」陳山說:「船隻多,人頭雜,他們總得做做樣子,你放心,他們是不會突然搜船的。……等到『慶發號』在碼頭一靠泊,我就會去找廈郊的爐主,把溫存仁的信帶給他,這兒商務上的仕紳人等,都跟天地會有些淵源,王銅在這邊的關係極熟,自會有照應。」
府城裏的賴火叔被牽涉進去,當他們深夜裏派兵拏人時,會黨為保護他們的首領,持刀和兵勇格鬥,殺傷了好幾名捕快和防營的兵,而拒捕的人,終被衙門捉了去。他們這樣公然拒捕,並殺死官兵,使知府衙門更有藉口,指稱賴火是聚眾謀叛,按他逆黨的罪名,下了大牢。衙門既然捉了賴火,更想趁這個機會,把府城裏散佈的天地會的黨羽,來個一網打盡。
「三位不但是同鄉、會黨的關係,使我們都是自己人,我業已出面作保,讓陳山兄以溫家海貨行的名義,留在府城辦貨,也就是出入經營。朝後,你們編入保甲,領了牌,落了籍,不管到哪裏,都方便了;至於溫老先生辦的貨,我就託給長壽伯以原船載回海澄去好了。」
「先定下來再說,」盧爐主說:「我管的事多,各商號接貨、分貨,都是聯營的,一時也沒有法子照料你們,等我空下來,再替兩個小兄弟想辦法,看看有什麼合適差事讓他們做。」
天是藍的,海更藍。海澄港的影子逐漸遠落到身後,祇有一些參差疊現的青山的影子,現在天際橫浮著。那是廈門島,那是鼓浪嶼,一轉眼間,它們便也在身後遺落了。日頭燒烤著船甲板,烘發出一般濃郁的、木質和油漆混合的氣味,船過廈門,就真進入無邊無際的大海了。
花皮薛二心有不甘,偷偷的跑去衙門告密,說是賴火叔發展會黨,圖謀不軌。衙門裏把賴火叔傳去問話,他們查不到一絲反滿抗清的證據,再說,衙門裏的皂吏、捕快、巡丁,也都暗地參加會黨,上上下下是一家人,不會對賴火叔為難。花皮薛二告密沒得結果,恐怕當地會眾會報復他,便夥著他那幾個死黨,偷渡到海外去了。
「我倒不擔心能否豎旗舉事,」王銅說:「我只擔心各屯各莊,能否和睦相處?假如跟內地一樣,你是漳、我是泉的爭意氣,論地域,拚得頭破血流,那就中了滿人的圈套,如了他們的願了。」
「慶發號」上的人,心裏都悲悲惻惻的難受著,長壽老爹吩咐水手們,仍然在這一帶續航搜索。又過了幾個時辰,沒見著任何其他的跡象,這才很失望的轉回到航道上去。……這之後,天氣還算平和,沒生多大的變化;只是海上無風三尺浪,船體又小,航行時的顛簸,仍然把人搖得暈沉沉的,尤其是那些暈船的搭客,情形越變越嚴重,兩個女眷已經哼聲微弱,氣如游絲了,連二燧也連著嘔吐,滴水不進,彷彿死了一樣的沉睡著。
王銅的話是不錯的,大燧弟兄也看得出,衙門雖習慣敷衍,但他們對會黨始終不放心,那些巨大的橫洋船,都是官船,每船來往臺廈裝運府庫的米糧,都有水勇押船,其餘的躉船、單桅帆出海,得要先在海防營登記獲准,駛向什麼地方?運載什麼貨品?都得填寫明白,船主按船籍編號,施行連保法,也就是說:互保的船隻,不得同時出海,這樣,一艘船出岔子,其他的船必會受到牽連。不單船隻如此,連船上的水手,也都連保連坐,控制得極為嚴密,……法令自歸嚴密,漏洞仍然很多,從這裏就可以看出會黨的力量潛在著,他們會買通衙門,私運犯禁的物品,像抬槍、火銃、黑火藥出海;至於偷渡出境,赴臺開荒,更是常見的事。通常,衙門對這些偷渡者,按人頭數數,接受為數不多的定額賄賂,如果到達對岸被查察出來,還得另行花費一筆,打點哨丁或是巡勇,除非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會拏人朝上送,自損那種活水般的財源。會黨和衙門,在一種奇妙的互疑但又和好的狀態中,彼此暗中鬥法,卻又相互利用,這確是極奇怪的情形。
長壽老爹把船行的時刻算得很準,正好趕上晚潮進入鯤鯓口的大港。從古堡到碼頭,沿著內河,泊滿了各式的船隻,漁船和竹筏為數頗多,飄著藍黃旗幟的師水營的哨船,在內河裏巡查,看光景,像是戒備森嚴的樣子,大燧終究是初初出門,欠缺經驗,總在為王銅擔心,恐怕哨勇會上船查貨,把藏身在木箱裏的王銅給搜查出來,他悄悄的拉了一把陳山說:
「既然明知這樣,賴火叔又能有什麼好法子呢?」
「真是很巧,港口碼頭上,泊了一條來這邊收購鹿皮的貨船,他們在這邊購貨不足數,要轉到艋舺去再收一批貨回程,適才我遇著船主,已經跟他講妥了,我們就搭他的便船到艋舺去。」
「不要緊。」陳山說:「姓胡的跟我不熟悉,假如換是王銅,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還算好,風暴在第二天的清晨就過去了,除了木桶擊落一名水手之外,全船的損失輕微。雨後的海洋朗亮清麗,和藍色的天空比映,更覺怡人,「慶發號」重新張起帆來,舵樓也換了替手的人。長壽老爹使用六分儀卜定船位後,他吁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說:
「你們快跟我走!」陳山說:「衙門裏的捕目、捕快,還有許多兵勇,過來捕拏會黨,再慢走一步,就脫不了身啦!」
「事實跟傳說差得很遠,有些平埔番,跟漢人混居好多代了,他們又老實,又和氣,如今墾界業已深入大山裏面,番漢的衝突,反而不像往時那麼多了。」
天色逐漸轉黑了。他們反被長壽老爹逼回艙裏來,王銅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
大燧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他原想把「漳福號」鐵舖被燒,爹被泉州人枉殺的事,講給對方聽的,但對方的遭遇,竟然和他一樣,要說的話,也是一樣。
大燧沒有說什麼,各種不同的生活,會打熬出各人不同的想法來,那水手的話,多少有他的道理在,不過,他的經驗究竟很淺,一時還領悟不到什麼。
在茫茫的海上,這一條船就是一個世界,人與人之間,親切、單純,彼此沒有什麼隔閡和爭執,當風暴來時,為了求生,只有使人們拉得更緊。
「沒問題」老船主說:「『慶發號』是條新船,木質牢固,還禁得住這種大浪掀騰的,換是旁的老船,恐怕保不住,風勢太猛了。」
「這樣當然更好啦!」二燧說。
「其實,這也是臺地兵備道衙門的老手法,」陳山說:「他們駐臺的班兵,人少力弱,平不了時時會起的亂子,當然嘍,人越多,亂子越多,根本的法子,就是要把他們認為不穩妥的人遣回漳泉二州去,……閒民、匪盜,隨便捏個名義就行,王銅大哥是匪盜嗎?!」
他爬出艙去,一個水手拍著他的肩膀說:
「聽說好些番人會出草割人頭的。」二燧說。
「法子總是人想的。」王銅說:「我們目前的勢單力弱,強跟滿族朝廷盲目拚命也不是辦法,只有忍著,等著,盡力使百姓不受他們愚弄,一面設法使抗清的勢力,在海外各地生根。幹這種事,非得多認識人不可!話是靠人傳的,種是靠人播的,得要眾人一條心,漢族人才有出頭的日子!」
「不錯。」王銅說:「衙門空懸的禁令多得很,何止是這一條?不過,各地的會黨活動,從沒停過,只是不公開活動罷了!……會黨的不參加械鬥,在會的弟兄,也不分漳泉潮惠各個地方,前幾年,海賊蔡牽擾廈門,在沿海一帶旋風洗劫,衙門沒辦法,仍得借重賴火叔領人設防,安靖地方,他們明知會黨久必抗清生事,他們也莫可奈何,祇有採用安撫的法子。」
艋舺這個新興的、繁盛的海港,船桅林立著,好些洋人的船隻也在碼頭靠泊。艋舺的市街是擁擠密集的,無數人群在這裏匯集,各行各業的交易鼎盛,這裏有歌弦不輟的妓館,有暗設的鴉片館,那些駐屯的班兵,有些就借住在民宅裏面,……這裏若干新興的鎮市和屯堡,互相鎖結著,從艋舺和隔岸的新莊碼頭為中心,朝南有柑園、大姑陷、港子嘴,朝北有大稻埕、芝蘭一堡、芝蘭二堡,朝東有大加蚋、錫口、古亭和大安庄,……它們若斷若連的在臺北盆地和大科崁平原上展佈著。
「這個,王銅大哥儘管放心。」二燧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我們年輕體壯,自會當心,就算是生了病,也不要緊。」
「你們是從泉州灣出海的?」大燧問說。
「不錯的。」王銅說:「在當時碼頭上的搬運工有工會,有許多工頭,賴火叔初來時,擠不進去,只能當當臨時工,……那就是記名領牌的工人有事不能來,才會叫臨時工去代幹,論天計算工資,工頭召來臨時工,要扣兩成召工費。那時工會的頭子花皮薛二,是個勾結官府、作威作福的流氓,工頭也是吸人血的。尤其對新工、小工、臨時工,剝削得厲害,賴火叔在碼頭上打工不到半年,就看清了這一點,他跑去找花皮薛二理論,說是他要自召一股人,由他做工頭。
陳山幫著盧爐主,替溫家海貨行收貨,一面在暗中和各地的天地會黨取得連絡,七月初,「慶發號」裝了貨,長壽老爹到郊行來辭行,說他們要趕在媽祖誕辰之前揚帆出海,回到海澄去了。
「船隻我會儘快去安排的。」溫存仁說:「不過,不能上官船,只能跟單桅的民船,這些船隻,在江裏算是大船,但一到海上,就小得可憐了,尤其是渡海缺乏經驗的人,是要多吃苦頭的。」
「那些經商的,多半做哪類的生意?」大燧說。
「行……」大隧說:「這種夜晚,就算姓胡的在上面,他也不會認出我們,他沒生夜眼啊……」
他們坐在中艙頂的帆篷陰影下面,他不禁抬頭凝視著對方的臉,誰是漳州?誰是泉州?臉就只是人臉,臉上根本沒有地域的記號。那水手也是快四十的年紀了,很樸拙,很和善,說到他爹遭害時,也沒有任何怨恨的神情顯露出來。
「當然!」陳長壽老爹說:「真要是有心人,就不該輕率急躁,把眼光放到遠處,耐著心,忍著性,朝長遠的地方打算,拿幫會來說罷,只要組織不散,活動不停,到時候,自然有人會活用它,藉著這股民心,一浪掀起來,把韃虜朝廷給打翻的。」
「『你真要憑力氣,那倒也罷了!』薛二說:『在我手底下幹工頭的人,無論哪一個,都能一肩扛得起兩百斤重的貨物,你能扛得起嗎?』
「不要緊,」二燧說:「我們又不是會黨,衙門抓我們去幹什麼?」
「不!」二燧說:「如今,賴火叔進了牢房,陳山兄,你和王銅大哥被緝捕,我們不能走;再說,我們離開白銅隘口,就沒打算再回去。」
這艘單桅帆船名「慶發」,船主陳長壽五十來歲年紀,據他說,他已經在海上航行了卅多年,對南洋一代的航路極為熟悉,一般的商戶,多愛雇他的船運載人貨,來往漳泉和臺澎各港。這個長年生活在海上的老人,容貌上似乎比他的年歲更為蒼老,但他渾身筋肉結實,充滿了穩沉的力量,這從他把舵的動作上,就可看得出來。在大堆盤積的繩索之間,船尾的舵樓高突著,他坐在舵樓的橫板上,一面以手肘夾住舵柄,輕輕的配合風勢撥動它,保持船行的方向,船身順著海浪,起伏波晃著,但他把舵的姿態,是鎮靜又悠閒的,彷彿他高居怒濤之上,能夠有信心操縱全船的命運。
而海,仍是那麼茫茫無際的展佈著。
「話很難說,」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水手說:「如今漳泉一帶,至少有近萬戶人家,原就是跟隨國姓爺赴臺定居的老戶;康熙年間,被逐回內地來的,住在近海地方人家,只有靠打魚維生,這裏的漁場,不及臺灣澎湖,漁稅又定得苛重,我們總把漳泉二州,當成寄居的地方,一心想回到原籍才是真的。」
單桅帆在海上分波南航,身後陸地的影子逐漸消失了,四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https://www.hetubook.com.com,綠湛湛的,在遠處的波濤上,看得見海龜露出的頭,彷彿在窺視著這艘孤帆。這艘船狹窄的船艙裏,不光是帶了陳山、王銅和大燧弟兄,還帶有好幾個前往臺地探親的人和兩個女眷,他們名為探親,實際上,打算到那邊作長久居留的,這時他們也都到甲板上來了。
「找個地方躲一躲再講。」陳山說:「照今晚的情形來看,極可能別處有會黨豎旗起事,衙門怕這邊響應,所以先動了手。」
「賴火叔願意接受安撫嗎?」二燧說。
「一星半點的也聽人說過一些。」大燧說:「說是當時有許多老工人,都想欺負他。」
「人到臺地落腳,總要先求活啊!」他說:「歸堡也好,歸屯也好,那邊衙門嚴行保甲法,合起城市鄉莊,十戶為牌,立牌頭,十牌為甲,立甲長,上面更有官委的保正,總甲董事,一條鞭的把人控著,會黨暗中活動是有的,若說大規模的豎旗,便比當年更難了!」
「我們在這附近找遍了,失事的,可能僅是一條船,除了你之外,再沒見到其他落海的人。」長壽老爹說:「看樣子,他們都已遇難了。」
長壽老爹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
「不錯,」那人點頭說:「我們先後發航,一共有三條船,前面兩條是輕儎,航得快,遇風後,就沒再見著它們的影子,也不知它們怎樣了?」
「你放心,」陳山說:「有我們這許多人在這裏,總會想盡辦法安頓你的。」
「照一般情形,該沒什麼問題。」王銅說:「不過,對我說,那卻很難行得通——我臉上刺得有字,船上不肯冒這個風險,即使他們肯冒風險罷,我到那邊也站不住,他們一查到我,還是會把我遣送回來的。」
郭師爺教他們怎樣點驗和鑑別貨物,怎樣劃流水碼子,記簡單的賬目,怎樣熟悉廈郊所屬的商業行號,好分送到港的貨品;廈郊的生理,在臺南三郊的當中,算是極有規模的,他們分別雇有船群,裝運出口的貨物,到漳泉潮惠那一帶的內陸口岸去發售,府城的碼頭,也常有洋商來搜購當地的產品,這樣,使他們在短短的日子裏,就學到了許多不尋常的經驗。
「薛二斜眼看他,齜牙笑說:『賴火,你這小子,二爺我給你一碗飯吃,已經算不錯了,你剛到這裏半年,就想越級升班,你憑什麼?』
「我要是你,」那水手又說:「我就會把海貨行的事情辭掉,設法在那邊落戶生根了……鐵匠原就是一門好行業,尤其是在臺地,更是稀少,你們兄弟有一技在身,那可要比在海上討生活要安穩得多了!」
「把她包裹妥當,立時下葬罷!」
大燧看得出來,整個碼頭的工會,只是表面的,看來是和衙門配合辦事,實質上,工伕和船戶們都和會黨有著深厚的關係,王銅對外絕口不提會黨如何如何,而誰都知道賴火叔是會黨的首領,在碼頭社會裏,那是半公開的祕密。海防同知管碼頭事務,九龍江到廈門,岸上有綠營兵,江上有水師營駐紮,那些官衙也明知天地會存在,但他們一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只當沒看著,有些漢人官長,千總把總,都跟賴火叔套交情,只求在公事上,表面敷衍得過去,那已經很知足了。
王銅所說的這一段,還不算是賴火叔精采的故事,只是一個開頭,接著,他說起城裏會黨的老首領林德昌,聽說賴火是個有骨氣的硬漢子,便託人找他,收了他做徒弟,更把會務的擔子,交到賴火叔的手裏。賴火叔接任會首不久,他就把天地會和碼頭工會暗暗融合起來,逐走了花皮薛二那幫吸血的人。
「這回起航,船會平穩一點。」長壽老爹說:「再說,從這裏到安平,只有四更水程,時辰短,你們不必提心吊膽,過了黑水洋面,不會再有太大的風浪啦!」
「盧大叔,你這樣安排實在太好了,」陳山說:「講得露骨一點,漳州出事後,我跟王銅成了被緝拿的逃犯,大燧兩兄弟,跟我們在一起,多少也會受到牽連,要是在臺地無法落腳,那真是走投無路了。」
「究竟要幾天才能到那邊?陳老爹。」一個中年精瘦的漢子問說。
「大概那些番人,就住在那些山上罷?」二燧說。
「這樣罷,我不妨告訴你們,那本冊子收藏的地方,……就是在賴火叔那幢宅子,最後一進,西側屋,暗間木床頭,由下朝上數,第十七層磚,那兒有個活門,冊子由黃綾包妥,裝在檀木匣子裏,你們夜晚潛進那宅子,取得木匣,便拿我寫的字條,去海澄投奔一位叫溫存仁的商戶,把冊子交到他手上,如果我和王銅能逃得出去,也會跟姓溫的聯絡的。」
「那倒不是海禁,只是限制漳泉內籍的人,任意隨船到那邊去,除了官船,一般經商的船隻,只要在當地海口,登記領證,倒是常來常往,要想在那邊久住,只要能有熟悉的人作保,歸堡歸屯,有了一定的住所,也就不會被當成流民遞解回籍了。」
「這不是鬧著玩的,不能為了我,牽連到陳山兄。」他說:「萬一出了岔子,在艋舺那邊,我們連一個幫忙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會有那麼巧?」二燧在一邊說:「我們正是學打鐵的,真的去了那邊,看樣子是不用改行了。」
兩人退出來,王銅接著說:
那夜,王銅一直聊到深夜才走,他走後,二燧就說:「要是臺灣真像他說的那樣,可以選它開荒,不要出地價銀子,那太好了,我們何不跟賴火叔說,請他幫我們到那邊去。」
「陳山兄,這邊的哨勇,早期也像這樣嗎?」
「慶發號」更變航向,朝東東南方航進著,當天下午,他們在海面上發現了大陣的漂浮物,斗笠、雨簑、竹籠、被風浪摧折的木板,很明顯的顯示出有船隻遇難了,大家站在甲板上望著,每個人都露出難過的樣子,尤當風暴過去之後,再回想昨夜,彷彿是一場噩夢。
船隻沿著西海岸朝北行駛,海上沒有很大的風浪,因此,擠在空氣污濁的艙裏,二燧還能撐持得住,這樣,一直受了一整天的悶,到了夜晚,風浪轉劇,二燧又嘔吐起來,由於嘔吐得太厲害,嘔吐物從鼻孔裏朝外衝,使他流了許多的鼻血,陳山見著很不忍,便對大燧說:
「你沒聽王銅說,兩地的海禁不開,就是想去,也沒有那麼簡單,」大燧說:「我們初初到府城來,懂得的事情不多,我想,我們還是安心待著,只要有心,日後有得是機會。」
「這不成,我們非要出去幫忙不可!」王銅說:「船上的人手不夠,總要有人幫手才行,不能因著有危險,我們就縮在艙裏不動。」
水葬的儀式很簡單,也很肅穆,全船的水手和搭客,都在船首的甲板上靜立著,長壽老爹點起一把香來,插在船舷邊的木槽裏,喃喃的祝禱著,兩個水手抬起那具包裹妥當的屍體,高高舉過頭頂,從船舷邊投擲出去,一個音響,一陣水花,那葬禮便在一霎寂默裏完成了。
「他們對賴火叔動刑逼問過,但始終沒得口供,賴火叔只承認他是木材商,兼管碼頭工會的事務,他並沒領導什麼會黨,……衙門也三番五次的搜查好幾處宅子,也沒搜著什麼確實的證據。」
「船在明早起航,要搶那邊的潮水。」長壽老爹說:「在岸上,有一夜的歇息,你們都會好得多的。」
暈船的人也真怪,一上岸,居然能走能動了。大燧問起二燧,問他覺得怎麼樣,二燧說:
大燧聽著,他不能不佩服老船主陳長壽的鎮定,海這樣無情的吞噬了他的侄子,他把一心的悲痛都吞嚥下去,他的眼直視著隨風湧來的大浪,船隻迫於風勢,倒著漂流,但他不斷地撥動舵柄,時時使船頭對著風,可見這時刻,他已不再牽掛旁的事,他心裏只有保全這條船和全船的生命,……王銅對大燧說過,一般在風暴裏掙扎的船隻,如何使船的兩舷不受風和浪的壓迫,船身就不會失去平衡,使船首對著風浪,是免於船隻翻覆的最好的方法,但那全得看掌舵人熟練的技巧和超常的耐力,吞嚥悲痛實在是很難的。
「至少暫時還不要緊。」王銅抬眼看看說:「我們只是想上來幫幫忙。」
大燧不知道她的姓名年紀,在幾晝夜的海程中,也沒有機會同她交談過什麼,據說她們冒險隨船出海,都是去那邊探親的,那邊的丈夫或是兒子還不知道,她已經把命送在海上了。
天氣在燠熱中逐漸變幻著,近午時分,東南方的團狀雲迎風旋轉,逐漸變為鬱黑的顏色,而且快速的升騰、擴散,一如雨後茁起的菌頂。風勢催著帆,也催著雲,逐漸遮沒了陽光。
「不要緊。」王銅說:「艙裏有我和陳山照顧著好了,這場風暴,既遇上了脫不得身,只盼它早些過去就好,無論如何,這一夜夠人受的。」
兩人拗不過他,祇好又把他扶回艙裏去。進艙時,大燧回眼望望天上明亮的星斗,禁不住有些酸苦,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星空,原是寧和安謐的,在家鄉,卻有血淋淋的械鬥,在龍溪,又有會黨事件,這些,都像是層層疊疊的烏雲,把人眼前的路給遮蓋著,推也推不掉,撥也撥不開,他認真的想想,祇要這一回能避過胡旺,到了艋舺之後,租個門面,把門舖設立起來,兩兄弟祇管打鐵,不管旁的事情也罷了。
「我們會有什麼麻煩呢?」二燧這樣自語著。
天氣轉變得晴和,固然使人寬慰,但艙裏那幾個暈船的卻像浸在酒裏的泥鰍,再也動不起來了。
「船已出海,你們可以把王銅請出來透氣了!」他笑著,跟大燧兩兄弟說:「衙門捉會黨,那才是可笑的事情——誰不在會?!我這條船的水手們,都是天地會的人不說,連許多綠營兵勇都是在會的,他們真能捉得了那許多人嗎?」
「賴火叔笑笑說:『你不妨把你那幾個工頭都找來,讓他們卸貨,顯顯他們的力氣,我賴火假如扛貨扛不贏他們,我捲行李回鄉下去,碼頭這行飯,我不吃了!』
「不要說傻話了,」陳山焦急的說:「你們住的地方,就是天地會的會所,……賴火叔業已被他們捉住了,他被捉之前,要我趕過這邊報信的。」
「會打鐵?那可就太好了!」盧爐主說:「他們願意留在府城也行,要是到北部新墾區去,那更好了,本錢,我可以想法子墊給他們,竹塹以北,像桃澗、興直堡、大佳臘堡,他們缺少鐵匠,請都請不到呢!」
「老天,」一個女眷閉上眼默禱著:「祇有靠祢多多保佑了!」
水手們用那女眷攜帶的被單,把那具蜷縮成一團的婦人的屍體包裹起來,加上很多道繩索,看樣子,很像一個扁而長的包袱,壯健的水手不費什麼力氣,就把那屍體扛出艙去了。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樣。」王銅說:「這只是靠近海岸的山,更高更大的山,還在雲層的背後呢!」
「按理說,夏季不常有這種風暴的!」王銅說:「海上變化最大的季節,該在秋季,這回出航,真是不巧。好在長壽伯是經驗足,穩得住,換旁人,更不知怎樣才能應付得了!」
順著對方的手指,大燧果然望得見一些龜伏在波浪上的島嶼,黑沉沉的一線,略有些參差,在島嶼的邊緣,有些黑色的珊瑚礁散佈著,王銅曾經跟他說過,說澎湖島是兩個很大的島群,一共有六十多座大小島嶼,在黑水洋的洋面上羅佈著,其中以澎湖本島、白沙島、漁翁島和吉貝嶼最大,在這些島群裏,有許多是無人居住的荒島。……不管那些島嶼有多荒涼,望在大燧的眼裏,足夠使他亢奮的;以滿帆前航的船速,也許只要一兩個時辰,就可以抵達那些島嶼了,船隻靠泊後,至少能讓艙裏暈船的人,能上岸休歇一陣,多少進一點湯水,他實在不願意再見到另一次那樣的海葬。
「安平、笨港和新莊碼頭都有去過。」那水手說:「我們在船上做事,哪一處有生意,就朝哪處去。你呢?你這是初次飄洋過海罷?」
說是這樣說,事實上,面對著風濤莫測的大海,單桅船直像是一片逐波的樹葉一樣,一眼望不盡茫茫闊闊的波濤,誰也沒有把握預測未來。
「好在現在是夜晚,艙面上黑沉沉的,姓胡的又不是夜遊神,恐怕早已睡了,我先出去看看,要是艙面上沒什麼人,我們就扶他出去,透透氣,他也會覺得好過,你說怎樣?」
長壽老爹點點頭:
風聲實在太緊了,以陳山在地方上那樣熟悉的關係,有許多會黨的人士在暗中掩護,仍然很難站得住腳,因為王銅和陳山兩個人,是賴火叔左右最得力的頭目,衙門裏新張了緝捕的告示,指名要捉拏他們。陳山躲在一處陳姓的宗祠裏,他跟大燧兩兄弟說:
「你最好多歇一會,」陳山說:「這時候,姓胡的絕不會到艙面上來,大燧說得不錯——他沒生夜眼,怎會在黑地裏一眼就認出你們來?」
「羅漢腳,是當地的一種俗語,指那些沒有田宅和*圖*書,沒有妻子,摸竊詐騙的人,那意思和流氓差不多,不過,滿清衙門想放逐人,用這種方法加罪,是最簡單的,但他們沒有想到,逐走一個王銅,就能安保無事了嗎?無論在哪裏,有心人士多得很的。」
這裏沒有馬匹,到處是牛拉的笨車,一面走,一面響著頸鈴,有些防營的頭目,竟然騎著牛代步,一搖二擺的在大街的沙河裏跋涉,彷彿他們是在乘馬一樣。
「天要起風了!」長壽老爹說。
「我們來府城投靠賴火叔,原打算借錢開鐵舖,靠打鐵生理吃飯,如今在碼頭上幫著王銅大哥做事,也是暫時待著罷了,我們對會黨懂得不多,何不請王銅大哥跟賴火叔說一說,請賴火叔幫忙,讓他央託船隻,帶我們過大海,到臺地去落腳,自己苦掙,總是好的。」
「那你還要去新莊?」
「還能撐得住罷?長壽伯?」陳山最先爬到舵樓邊,大聲的喊著。
在這種天昏地暗的風雨和波濤中,彷彿整個世界業已把這葉孤舟遺棄了,大燧蹲在舵樓邊,心裏透著悽惶的感覺,他沉沉的想到:在更古老的日子,也有各類揚帆的船隻,像這樣的飄洋過海,也遇過像這樣,或且是更大的風暴,當時他們陷身怒海,驚凜和恐懼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九死一生,逃得性命,算是得天之福,還不知有多少船隻,翻覆的翻覆,沉沒的沉沒,使那些到海外來謀生的人,葬身魚腹,一去不返……目前,這條船面臨著同樣的光景,這光景使他認識了海在暴怒時的面貌,他固然有些駭懼,但並不十分強烈,萬一這條船沉沒了又怎麼樣呢?葬身魚腹,也要比死在頭破血流的械鬥裏要好,白銅隘附近那種盲目的殺搏,該是世上最蠢的事情了!
初次隨船出海,海使他們凜懼;從他們的眼神,看得出他們對於陌生遙遠的海程和他們未來的前途,充滿了憂慮和不安,他們唯一能夠依恃的,就是神佛的保佑,因此,他們望著海,一面喃喃的禱告著。
「還早著哪,小兄弟。」長壽老爹說:「你沒聽人講過,說是望見山,跑倒馬,如今,四更水程才走了一更,遠得很呢!」
「王大哥,照你這樣講,你又怎會被他們逐出來的呢?」大燧說。
「當然,你比我們困難得多,」陳山說:「但依眼前的情形看去,這個險,你卻非冒不可!府城裏的各行各業,沒有幾個不認識你,即使會黨能掩護你,也只是短期的事,你總不能長年久月的躲匿著不露面,我看,你不如冒險到臺灣去,跟著開墾的人進山區,那邊會黨也常起事,各地情形混亂,衙門也管不了那麼多,等到過了一陣子,會黨案的風波平息了再講。」
「能不死就算好的,」二燧無力的說:「像昨夜那位阿嬸,她就死在我身邊,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其實也沒什麼,出門在外,坐車行船,都帶有幾分險,日子久了,凡事都會習慣了。」那水手說:「我是相信命運的,像這回沉船,若不是遇上你們這條船撈救,如今,我早就碎在鯊魚肚裏了,……我沒死,只算這一趟運氣好,過後換上另一條船,誰知下一回行船會怎樣?……人不能打算這麼多,當然,人活著,不能不思前顧後,但也不能想得太多,若真那樣,還有誰願冒著大風大浪,跑到海上來呢?」
「萬一賴火叔有了什麼岔子,最好能託便船,把消息早點帶過來。不管漳州府怎樣橫壓,我們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讓他們掘盡根鬚。」
「你家在哪裏?小兄弟。」那人說。
大燧和二燧出神的聽著,大燧覺得,若不是老家鬧械鬥,打得天翻地覆,見血流紅,他們不會揹著行李離開那裏,也不會接觸這許多會黨裏的人物,聽著這許多事情了,在鄉下,人們只管埋頭求活,只管風調不調?雨順不順?牲畜牛隻興不興旺?很少人談起這些有關國族的大事,而這些事,確使他們亢奮,既然臺地的抗清活動很激烈,他們到那邊,除掉討生活之外,不愁沒事可幹了!但是,當王銅問及臺地最近的情形時,陳長壽老爹皺著眉,不斷地搖起頭來。
「那就好了!」大燧吁了一口氣說:「你和王銅大哥,費盡心機逃到海外來,可不能再受牽連。」
大燧也弄不明白,他們哪裏來的這份膽氣?他明知這份冊子是極重要的東西,衙門苦苦追逼搜尋著它,但那不光是一份冊子,而是許多人的身家性命,衙門如果找到它,單憑那冊子所附的誓詞,就能坐定冊列的人叛逆的大罪,使他們一個個人頭落地,俗說:人的膽氣是被逼出來的,陳山既願把這種救人性命的事,交在他和二燧的頭上,他就不得不拼命的擔當起來。
王銅沒把大燧二燧當成外人看,他接著講了許多有關天地會的組織、幫規、各類暗語等等,這在平常,大燧兩兄弟都沒聽人談論過,因而覺得非常新鮮有趣。二燧又對王銅問起臺灣來,他說:「王銅大哥,你說你是那裏生那裏長的?臺灣究竟是甚麼樣的一個地方?」
「你們的船,原是打哪裏攏岸的?」在一霎沉思之後,大燧問說。
「當時昏昏糊糊,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作嘔,想吐,滿嘴都是苦的,好像要把膽汁都吐出來的樣子。」
「說起來賴火叔是你們的族叔。」王銅說:「他當初在這裏當苦力,憑一根扁擔打碼頭,那些動人的經歷,你們聽人說過沒?」
黑夜是漫長的,風雨和浪濤輪輾著,疲乏和饑餓,饑餓和恐懼,恐懼和寒冷相互膠連著,使每個人都在半醒半睡中受著煎熬。
「當然不會。」王銅說:「這就是我佩服賴火叔的地方,他穩當的很,曉得自己的勢力有限,不願輕舉妄動,但他經常跟旁的地方的會黨聯絡,也許有一天,能成一番大事,至少在目前,衙門跟天地會之間,還祇是暗鬥,彼此都不動聲色的防備著,衙門也不敢輕易的動手,怕逼緊了,會生出使他們丟官送命的事情來。」
陳山挾著油紙傘,冒著暴雨在前面奔行,大燧弟兄緊緊的跟著,他們穿過院子和穿堂的通道,這屋子裏住著的人,也都從屋裏奔出來,急速的朝後跑。側院長牆邊,有一座長梯,大家都爬梯子上屋,利用參差的脊頂伏行逃命。大燧上了屋脊看一看,不得了,碼頭上的燈籠火把在大雨裏亮著,防營的兵勇亮著刀,到處拏人,有一股兵約莫有十多個人,正湧進這邊的巷子,和一群持械拒捕的會黨起了毆鬥,在雷聲和雷聲的間隙裏,聽得見裹在嘩嘩雨聲裏的喊叫拏人的聲音,和金鐵的聲響。
陳長壽老爹這番話,彷彿說到了痛處,王銅和陳山都低頭思索著,過了一會,王銅才抬起頭來說:「老爹說得真有道理,這也就是我們日後要盡力的地方。據我所知,臺地民風強悍,私鬥的事很多,各屯的屯首為了爭水爭地,經常反目成仇,……有了這些裂隙,滿清衙門就好利用了,我們雖然人微言輕,也得要盡力設法,不讓墾民上他們的當。」
「陳山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了?」大燧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掠過一陣不吉的預感。
但是,有許多事情,出乎人們一般的料想,當天夜晚,兩個女眷當中年紀大的一個,就在暗淡的馬燈光下,靜悄悄的死去了。她死時,身體朝側面蜷曲著,沒有呻|吟,沒有叫喚,像平常暈睡了一樣。
誰知府城裏突然起了意外的變化,滿清衙門放著漳泉二州時起時歇的械鬥不管,竟然聽信密報,對天地會的會黨動起手來,由他們的猝然發動捕拏人犯,和出動大隊巡兵搜街來看,衙門裏面,顯然早有預謀,等到四面張好網,才抹下臉來動手的。
「我們該朝那邊去呢?」
「朱一貴他們,敗也就敗在這事上。」陳山說:「真說起事抗清,結聚百姓,還得要有學問做底子,人說:江湖人物,難成大事。尤其是事先沒有萬全的準備,倉促起事,逞血氣之勇,據彈丸之地,很快就會被清廷傳檄調兵,一舉敉平。他們雖死的壯烈,其實也很冤枉。」
陸上的市街也很傖寒,跟府城無法相比;鎮外是一片荒涼的平沙,沒有花草樹木,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黑礁石,參差立豎在沙上。但這裏的漁戶,臉上都帶著安然的笑容,隔著在陽光下張掠的魚網格,一些褐黑色的孩子們,一|絲|不|掛的奔跑嬉逐著。
「也好!」大燧說:「你既有這個意思,我改天先跟王銅大哥說一說,賴火叔很忙,等他有時間,還得當面拜託他才好。」
「快到了,快到了!」大燧亢奮的說。
「唉!」陳長壽老爹沉沉的嘆了一口氣:「無論在哪裏,人都分得出三六九等,有人偏偏不爭氣,甘心替衙門做走狗,他們清莊清堡,把流寓的人當成閒民,列造冊子報上去,滿人就按照閒民冊子捕人,一船一船的押送回內地去,……這全是喪元氣做法,愚拙得可憐!他們沒想想,這樣做會得什麼好處?!」
他見兩兄弟呆呆的愣著沒說話,頓了一頓又說:
「不會落暴雨罷?」大燧關心的問說:「雲頭越變越黑了。」
這時候,淡北地區業以聚有四十八萬多移屯的人口,他們不會注意陳山和大燧兄弟這三個新投入的人,但對尚未成年的大燧兄弟來說,這又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要他們去觀看、去摸索、去體驗了。
瞧著二燧這樣一問,王銅慘慘的笑了起來:
「我也弄不清楚。」
那是一個起大風,響沉雷,閃電交加,暴雨傾盆的夜晚,大燧和二燧在宿處正要入睡,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他們掌著燈開門,以為來的是王銅,門一開,看見陳山撐著一把油紙傘,下半身濕淋淋的站在外面。
「走吧,」大燧說,「有話出去再講。」
一提起臺灣來,王銅的話就更多了;他說起那個由國姓爺開拓的島,說起島上無數座插天的高山,滾滾的、湍急的溪河,說起澎湖星羅棋布的島嶼,浪濤洶湧的黑水洋,漳泉兩地的漁民們,經常到那邊去捕魚,有時海上季風強勁,他們便臨時搭建厝屋,寄居在那多風的島上。他也說到紋身刺面的高山部族,說他們出草獵頭的野蠻習俗,以及和墾拓區不斷發生爭地的戰爭,……這些陌生遙遠的事情,聽來使人沉迷。
陳山沉默了一陣子說:
「這不要緊。」陳山說:「有我跟他們在一起,我會跟盧大叔商量,安頓他們。」
「八九月裏,是多風颱的季節。」他說:「海上的風濤險惡,『慶發號』不會再橫洋來臺了,但等十月之後,我還是會來的,賴火叔的那宗案子,我會盡力打聽,把消息帶回來。當然,能早一點結案,把人釋放出來,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其實,像蔡牽那股人,也是被滿清衙門逼到海上來的,他們劫官船,奪府糧,也是反清,但他們一樣的打家劫舍,迫害近海的民戶,這就失去民心,永遠也成不了氣候了……儘管是抗清,用錯了法子,走岔了路,還是不成的,草莽到底是草莽啊!」
「好!」兩兄弟這樣齊聲的答應了。
「長壽伯說得好!」王銅在艙裏露出頭來說:「我可不要旁人來請,自己出來啦!這回在府城,衙門佈下密網,捉拿我和陳山兩個……您知怎麼樣?還是屯兵裏面在會的弟兄,把我們暗中護送到海澄的。」
前艙是狹窄的,三個人擠在裏面低聲的談說著,對於胡旺這個人,大燧和二燧都弄不清他的根底,據陳山說胡旺並不是衙門裏收買的線民,他是個很有錢財的富商,也許因為出海方便,或是保持他生意上利益,他跟海防同知衙門、港區的巡兵管帶,都走動得很密,如今,很難斷定漳洲府抓會黨的案子是不是他告密的?但對於這種人,他們卻不能不小心的提防著。
「不瞞你們說,我是跟賴火叔有連絡,在那邊聯繫會黨的。那邊抗清反滿的意識極強烈,曾有好多次起事,」王銅說:「那邊衙門的人懷疑到我頭上,沒有罪,也捏個罪在頭上,……他們說我是羅漢腳,非把我刺面放逐不可,我硬是被他們這樣逐走的。」
「不成問題。」陳山說:「『大吉號』的船主,是我們會黨裏的人,要不然,他就不會悄悄告訴我了。」
「噢!」大燧漫應著,他想了一想,問說:「早先,你到過臺灣那些港口啊?」
那一夜,大燧踡伏在艙底睡著了,做了許多驚恐的亂夢,夢見立起如山的巨浪,張開鋸齒多銳牙的虎頭鯊,夢見漂浮在浪上的碎板斷索和破爛的帆篷,也夢見深色的海底,礁石間躺著許多白白髑髏……他從驚怵中醒轉來,發現天色業已透亮了,艙外有人喊著,從那興奮歡悅的嗓音,大燧猜想到,一定是發現陸地了。
航行的頭一天,天氣還算晴朗,只是在東方偏南處,有些白裏帶灰的團狀雲鬱積著,在陽光的直射下,天氣略感燠熱,但溫和的海風迎面拂盪著,使人覺得很爽氣。陳山、王銅和大燧兩兄弟,坐在舵樓邊盤捲的繩索上,和把舵的陳長壽老爹聊著天,他們談到海賊蔡牽和朱僨,談到朱一貴和林塽文在臺地的起事,王銅有些嗟嘆的說:
「衙門把賴火叔捉去,會www.hetubook.com.com怎樣處置?」大燧擔心的說,「他們不會殺他的頭罷?」
「好!」盧爐主點頭說:「嘉、彰兩總,除近海地帶是三邑人的墾地,其餘地方,都是漳州同鄉的莊堡,王兄原都很熟悉。……當然,能離開府城,到鄉下新墾區去站住腳,那更好,此地的班兵,很難管到那些地方。」
盧爐主想了一想說:
「我們能不能回去找王銅大哥呢?好在這份冊子,已經交到溫老伯手上了。」二燧說。
大燧兄弟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時捺住性子,沒有追問,但當他們下前艙時,大燧無意中一抬眼,看到那個雇船收貨的貨主,站在甲板上看海,那人的面貌極為熟悉,彷彿在那兒見過面的。究竟在那兒見過的呢?他竟然想不起來了。他跟著陳山下了艙,仍皺著眉頭,苦苦的思索著,他問二燧說:
照著王銅的話,一共還有五個能動的人,用長索拴在腰上,互相連結著,抓開艙蓋爬了出去。大燧走在最後面,他一出艙門,箭鏃般的急雨就激射到他的臉上來,算時分,也不過午後,但眼前的光景,就像天已入暮一樣,暴雨鎖住人眼,遠近白茫茫的一片,雲層和雨霧混融,分不清何處是雲?何處是霧?風勢勁猛,像利斧般的直劈著船桅,發出尖厲的呼嘯,撞向船頭的巨浪,掀騰起幾丈高的水花,從半空瀉落下來,幾乎使整個船身,在那一霎間都埋沒在浪裏,船上的水手們,渾身透濕,緊抓住船舷橫木間張佈的纜繩,讓一陣陣湧上甲板的水浪沖激。陳長壽老爹,仍然在舵樓上掌著舵,他肩上斜套著皮索,皮索的一端,緊緊拴結在舵柄上面。
「那就試一試好了,請溫老先生就近安排船隻,我們四個人一船走,……大燧兄弟原就想去臺灣,這正是他們的好機會。」
「年輕人究竟是脾氣急躁,」陳山說:「雞籠淡水那一帶,一向是瘴癘之地。好多移民在那邊染上惡瘧和瘟疫,那邊醫生和藥物都缺少,你們不要仗恃年輕力壯,一旦生起病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看表面,這案不會朝深處窮究,」溫存仁摸著鬍子說:「不過,事實上,他們不會甘心,依然會在案中查察這份匯集冊子的下落的。你們四個人知道這件事,久待在海澄,也不會得安穩,要想使這事平安過去,我想,你們最好隨著商船到臺灣去,臺南三郊的幾個爐主,跟我都有生意上的往來,你們只要說是替海貨行收貨的,在那邊覓得鋪保,就能在當地站得住腳了。」
「這個委屈總要受的,」王銅說:「在港口碼頭上,廈郊的爐主會派人來接貨,你不妨把我裝上笨車抬運上車之後,押車到廈郊的囤倉去,等到夜晚,我再出來找爐主談事情。我在府城待不久,得要想法子混進北部新開的屯堡去,要不然,過不上多少日子,被官裏捉去,又要押送回去了。」
「鑄錢是銀匠和銅匠的事,」大燧說:「他們不會找上鐵匠的。」
他們在房頂上爬了一段路,跳進一戶人家的後院,雨勢大得像盆潑的一樣,三個人的身上全都水淋淋的,陳山帶著兩兄弟躲到側屋的屋簷底下,悄聲說:
王銅想了一陣,這才抬頭來說:
時辰在談說裏溜過去,順風的船像疾飛得箭鏃,到了下午,他們已逐漸看得清曲折的海岸的影子。防風的林木,黑色礁岩和閃光的白沙交雜著,從南到北,一路迤邐過去,長壽老爹換替水手,坐在舵樓上說:
「你們算是有膽量!」王銅說:「賴火叔跟那邊在會的人物,多有連絡,你們只要登上海船,平安到達,那邊自會有人接應你們的。」
「慶發號」上的搭客下船了,碼頭上例行的檢驗並不嚴,只是由廈郊的郭師爺出面打個關照,便揮手放行了。當天夜晚,陳山便跟廈郊的爐主商議,派人把王銅運了出來,他們談到漳州府捉拿會黨,囚禁賴火的事,那位姓盧的爐主點頭說:
「我留你們兩兄弟在這裏,也是等機會,年輕人,正是吃苦創業的時候,去臺灣,是條很好的路子,我們族裏,歷代都有移民過海的,如今在那邊至少也有六、七千戶,你們兩人會打鐵,也正是那邊需要的人手,等我和那邊聯絡妥當了,再安排你們過去好了。」
「儘管沒人沒貨,信還是要帶去的。」那水手說:「等到這條船靠安平,我再跟著出港北上的便船到那邊去,……南邊常有裝石灰的船去北邊,新莊艋舺那一帶,如今算是大碼頭了!」
「從泉州灣經東面航道去滬尾港的船,也沉了一條。」一個水手說:「長壽伯轉行去救難,只撈救起一個人來,全溺海丟命了。」
夢魘重現著,大燧瞪著眼,凝視著船舷外的黑夜,他還記得那女眷初登船時的光景,她蠟黃現皺的臉,微現半透明的浮腫,她經常鎖著眉,說話時,習慣雙手合十,如誦佛號,她是個善心、膽小的婦人。生命是什麼呢?一個音響,一陣水花,一個人便那樣無影無蹤了,所有的人都垂下頭呆立著,只有夜風在海面上嘆息。
「剛才站在甲板上,那個收買鹿皮的貨主,臉孔極熟悉,我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你能不能記起來,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我想了好一會,實在記不起來了!」
船隻從大石門出海了,大燧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這要比當初離開白銅隘口到府城來的時候,更有若干的不同,這一回,真的是出遠門了,這是他們頭一回見著大海,見著洶湧的波濤,祭神的香火高高的插在船首,單桅船依照風向,調整了帆索,帆面鼓鼓的吃著風,船身劈開海面,像梭一般的滑了出去。
「沒看見他。」陳山說:「也許他在碼頭上。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長壽伯執拗得很。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人能代他掌穩那柄舵。這不是在陸上,我們有力無處施,幫不上忙。」
大燧兄弟便這樣草草的安頓下來。海澄是一個繁盛的海港,也是漳州灣通向內陸的咽喉,這裏的山產,堆積著,海外運來的貨物,也堆積著,橫洋船的數目,要比府城更多,九龍江的江口,到這裏變得異常寬闊,再朝南去,就是廈門島了。這些人煙稠密的碼頭,多了兩個年輕人,根本就沒人注意,但大燧兄弟倆始終無法安下心來,他們記罣著被囚在府城裏的賴火叔,以及官衙張貼告示,指名緝捕的陳山和王銅。
「我想,過些日子再商量,」陳山說:「先讓他們在府城多住幾個月,熟悉熟悉民情和水土,北部地方,榛莽荒涼,瘴氣很重,對初來的年輕人很不適合,他們萬一有個病痛,我就負了賴火叔的託付了。」
「那當然。」王銅說:「那地方的田地肥沃得很,撒下種去就出糧,靠河溪的地,水源足,大片大片的荒著,等人去開,要不是這邊衙門高懸海禁牌子,這邊去開荒的人,那就更多了。」
「不要擔心我了!」陳山說:「你們兩個,也沒有參與會黨的事,我這裏還有一點錢,你們拿著回家去罷,免得待在這裏受連累,年輕輕的人,不必跟我們一起進大牢的。」
「哦,你說剛剛背著手看海,留兩撇老鼠鬍子的那個?」二燧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們是在漳州碼頭上見過他,他姓胡……叫胡……胡……對了,他叫胡旺。」
「前幾天,海上起風暴,大港裏停泊的船隻都有斷錨漂走的,鯤鯓口外,沉沒了一條躉船,你們竟然能平安進港,真沒想到!……我們以為這批貨到不了啦!」
「就是啊!」王銅說:「聽說這個主意,是清朝降將施琅想出來的,他上了奏章給滿洲朝廷,說臺地居民,多是明鄭的後世,若開放海禁,讓漳泉的人和臺地的人流通,那樣,他們便更容易裏外結合,起事抗清。從康熙年到如今,海禁並沒開過,只是早先的規章立得嚴,後來就鬆得多了。禁自歸禁,兩地交通並沒斷過,每年還是有很多人,飄洋渡海,偷渡到那邊去拓地謀生,只要在那邊有鄉親鄉友和熟悉的人,待下去就不會有問題。」
陳山鎖著眉,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沉吟了半晌說:
王銅只在廈郊的郊行裏留了兩天,他就動身到彰化那邊去了,「慶發號」那幾個男女搭客,也都各自投奔他們的親友去了。在府城,大燧兄弟倆陷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裏面來,除了陳山一張熟臉,他們誰也不熟識。臺灣府雖很熱鬧,但房舍大都低矮寒傖,無論是東安坊、鎮北坊、西定坊、寧南坊,街是浮鬆的沙河,炎陽蒸鬱,風裏也流著一股塞人心肺的熱火,只有一些多鬚的老榕張著碧陰陰的綠傘,使行人略能喘息。從海面捲來的風,濕而黏,把灘岸的沙屑吹到這座城市來,使人的臉額上、手臂上都黏著那種帶鹹味的沙粉。
「瞧那邊的土山,一重一重的連接著,一共有七重,那就是一鯤鯓到七鯤身,形狀像是一條灣著尾巴,朝上跳起的魚,那就是大港入口的地方了。」
「從南到北,山溪阻隔,步行要走十幾廿天,我業已跟陳山兄說過,港裏有貨船去艋舺的時刻,你們可以搭便船,走海路過去,遇上好天氣,有兩天就能到艋舺了。」
海澄那邊的碣石港,俗稱大石門,就是橫洋船從內河出海的咽喉地,有若干的船隊,常溯江直駛府城。日子流過去,到了炎夏季節,大燧弟兄倆,熟悉的人更多了,其中有個商民叫胡旺的,他常跟船到臺地去,在近山一帶和番人交易,用菸草、犁舌,交換他們的鹿皮、鹿茸之類的貨物,他慫恿兩兄弟說:
賴火叔聽了,認真的點著頭說:
「重新拴住了。」老船主啞著嗓子:「你們最好還是回艙房去罷,上面險得很,風勢若再轉強,桅和帆篷只怕都保不住,它們一斷落,艙面上就難免有傷亡。」
他把二燧扶出艙來,也讓他看那些山峰,被雲封著被霧繞著的黑色山峰,帶給他們說不出的欣慰。
「沒有用,我出名全是因為我的身材高大,旁的人,遠遠一看就認得了。」
「對!」陳山說:「人說同船同命,這正是有難同當的時刻,凡是還能站得起來的人,就該出去幫忙。」
連陳山也同樣不知道,在這些新墾拓的地方,在這些新興的繁華城鎮的背後,隱藏著些什麼?
「祇有像你們兄弟這樣的鄉下人不清楚罷?」王銅說:「那裏跟漳泉一樣,是閩地的一府,不過,那邊要比這邊的一州一府地方大得多,這裏的橫洋船、駁船,每月都要去那邊裝運米糧貨物,有時泊笨港,有時經由滬尾到艋舺靠岸,很多船戶,都熟悉那個地方。」
「有經驗也不成啊!」大燧擔心起來:「他究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了!若沒有得力的人替換他,讓他有時間歇息,只怕也沒法子久撐,……誰知這場風暴幾時才能過去,這一夜,就夠長的了!」
「我想不要緊,」王銅說:「船到澎湖島,登岸取水添糧,能讓他們歇一陣,就會好得多了,在海上暈船的人,多半像這個樣子,還不至於丟命。」
「真是幸運,風暴從東北方撲過來,把慶發吹向西南方,偏離航道不算太遠,離澎湖,沒有幾更水程,不會耽擱多久的。」
「『你要真有這個本領,我也說一不二,讓你當這個工頭,不榨你半文錢!』薛二說。
這樣經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風鼓足了勁,猛烈的掀浪,船帆業已全卸,全靠著掌舵,使船首對準風向,艱難的掙扎著。海水從艙蓋的縫隙間,不斷的傾潑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濺濕了。
「你最好閉上眼,喝點湯水,多歇一陣。」王銅說。
「那是水手阿旺,我的侄子。」老船主說:「木桶打中了他的腰,……這種風浪,沒辦法救人,溺了海,只有認命,旁人想丟繩索,但找不到他的影子。」
「適才有人落海了?」王銅說。
「遣人回籍,只是起個頭罷了!」王銅說:「朝後去,他們會越鉗越緊的,不過,我相信無論他們用什麼法子,總有明白人會看破它的,像早年他們禁辦團練,不准民間私藏鳥銃、籐牌、火藥一類的軍品,各莊立下莊規,發現有人私藏,就要嚴辦。……後來怎麼樣?一旦起了亂子,他們的班兵進剿無力,還得回過來借重鄉勇聯丁,如今,那禁令還在懸著,哪個屯區沒有銃槍?哪個地方沒有會黨?民力越鉗越強,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聽說衙門裏怕會黨會起事,不准會黨活動,可有這件事?」大燧說。
但他們等待不了幾天,陳山和王銅兩個人,就潛到溫家海貨店裏來了。他們和溫存仁老先生在密室會面,溫老先生問起府城會黨的情形,王銅說:
「木桶呢?」
「人都是戀鄉戀土習慣了!」王銅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道理,拿漳泉兩地來說罷,山多,田少,加上地狹人稠,平時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一遇上年成荒旱,山區鬧山匪,海上鬧海賊,日子更沒法過下去,人還拚命守在那裏,有什麼道理可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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