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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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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柱仔獲得的消息很確實,他等不上一會兒功夫,兩盞燈籠便一前一後的出現了,隨著燈籠的搖曳,顯出行走的腳步來,碎光抖著黑幢幢的人影子,遠比鬼手吳火金想像的人數要多。
也算是程秀啟的運氣不好,他手下有個打手叫黑釘的傢伙,一天跑到蓮花街附近的食堂喝酒,被柱仔手下看到了,以為黑釘是來打探這邊動靜的,黑釘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出了食堂就被柱仔截住了,押回去審問,不審問不要緊,一審問便問出二項祕密來——原來郭兆堂就是被程秀啟唆使手下人刺殺掉的。
「旁人告訴我,是他講的。」朱五說:「柱子瞧我不起,我就要找他出來比武,看看到底是他強,還是我朱五強?!」
「對於這個,倒很難解決,」胡旺說:「我不是在這裏生根落戶的人,等到貨物辦齊了,我就要回龍溪去了,究竟由誰當頭人,你們各莊堡得趕快集議推選,我總以為有些莊堡對械鬥的事並不熱心,領頭的人,還得在艋舺地方找,但我一時還想不起來——誰願挑這副擔子,領著大家去對付泉州人呢?」
「嗯,」年老的鐵匠點點頭:「這話才像是人話。我這人,脾氣不好,跟人抬槓抬慣了,一時真還改不過來……無論如何,我還是賭西盛之虎贏!」
「也好!」鬼手吳火金說:「我這就先動身了。」
「我看,這倒沒一定啦!」程秀啟捧著白銅水煙袋,瞇眼笑說:「說來你是知道的,蓮花街郭兆堂的妹夫,叫柱仔的蠻漢,他自稱他是漳州第一條好漢呢!」
「嘿嘿,我可不信這個邪!」生絡腮鬍子的漢子說:「你這存心是編來嚇唬兩個孩子的。我絕不相信泉籍的人裏,能挑出比大刀朱五更強的人。」
而酒宴上的鄔旦、捕目臧和郭兆堂那夥人,正藉著酒意,嘻嘻哈哈的跟唱曲陪酒的妓|女夾纏不休,他們不會提防艋舺阿鳳,不會留意她在想些什麼,尤其是蓮花街的地頭蛇郭兆堂,心裏更是得意,他已巴結上衙門裏的人,若能趁這個大好的機會,一舉擒獲要犯陳山和王銅,有鄔主事的幫他說話,還怕總董當不成嗎?
對於這位拔貢出身的縣太爺來說,他為他的謀算自感得意,毫不足怪;誰都知道當時的情形,外放到臺地來的官吏,雖說比在內陸勞累一點,但卻是官場中人心目裏的肥缺,大家輪著幹它一任兩任,借機撈足了油水,便好捲起行李,帶著箱籠,回去買田產、起大厝去了。如果在任上鎮壓臺民,被上憲認為有點功績,更不難由此飛黃騰達,獲得升遷。錢財和功名兩者,如果兩者全得,那豈不是夢寐以求的事嗎?
眾人在燈籠光裏圍攏來再看,一柄小斧正斬中程秀啟的後腦,由於斧沉力猛,斧口劈破了頭殼,深嵌進去,紫紅的血汁混著花白的腦漿,一起流迸出來,程秀啟把眼翻著,嘴張著,彷彿是喊叫,但還沒喊出聲來,人就那樣的死去了。
「李總董!」知縣板著臉,聲調沉重的說:「這不是本縣存心栽誣你們,縣署接到好幾張狀子,你們既在地方管事,就該回去嚴查,不必多說了。」
「你們弟兄兩個,是由府城漳郊郊行轉遷到這邊來的,」金寶山跟兩兄弟說:「你們千萬不要跟旁人提起內陸的事,有人問起,你們只說早先是郊行的夥計,這樣就沒事了!」
幾個泉籍的仕紳懷著滿心的氣惱退了下來。鄔旦送他們出衙署時,拿話激他們說:「其實,這事我也跟知縣大人稟告過,我不相信是泉籍人士幹的,可是,那幫漳州人出首告官,硬要把一帖爛膏藥貼到你們頭上,我也沒辦法!」
那幾個鐵匠,顯然跟大燧兄弟的想法不同,聽口氣,他們很願意替同鄉賣命,眼見漳籍的人打贏。
「不錯,」鄔旦說:「所以才要拜託兩位,多多費心,萬一他們潛到這邊,生了亂子,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弄不好,自己也會坐牢。」
大刀朱五找不到柱仔,也曉得柱仔故意躲避他,他便橫著刀,到柱仔家的門口坐著,用盡污穢的言語辱罵,把柱仔的祖宗八代都罵進去了。頭一天沒罵出結果來,第二天朱五又跑去罵,罵著罵著沒人理會,他發了火,跑去用刀劈門,這一劈,把柱仔的老婆郭阿嬌給劈出來了。
柱仔是年輕兇悍的,他自幼孤苦,在碼頭上浪跡,靠刀子和拳頭打天下混日子,他沒唸過書、進過學,完全是目不識丁的粗人,郭兆堂原來看他不順眼,唆使手下人,想把柱仔擺平,但幾次勞師動眾,反被柱仔打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郭兆堂用盡各種方法,脅迫漳籍的人跟著他走,緊接著,他便脅迫起「漳福號」的大燧兄弟來了。
「這個,屬下也常聽講過,」鄔旦說:「但講到怎樣運用,這個……還得多請老爺指教呢!」
「這哪有一定?——全憑捕目臧他們高興,」擺陸腳說:「比如說,他能賭大錢,旁人不能賭小錢,他能吸食鴉片,你不能依樣畫葫蘆,……總而言之,他隨便可以攤派一個罪名,在老百姓的頭上,他看不順眼的,只要他努努嘴,人就會被他送到木籠裏去,這是沒什麼道理好講的,真有道理,我也不會埋怨了!」
「嘿嘿,」李總董冷笑出聲來說:「我知道朱五和柱仔確是難纏,但若說泉州人裏,就沒人能敵得過他們,那也不一定!我們多的是苦練過拳腳的人。」
「也許金寶山大爺他們,能把械鬥平息,」擺腳陸最後說:「那時候,你們再遷回艋舺來,郭兆堂一樣沒法子留住你們。」
「對嘛!」縣太爺說:「人說:一支筷子折得斷,一把筷子折不彎。如何把此地的墾民打散開來,使他們為了爭水源、爭碼頭、爭墾地,甚至爭廟產、爭菩薩,彼此械鬥,互相結仇結怨,這才是最要緊的。」
「好。」阿順說:「我一定替妳辦到。」
「我們沒有什麼旁的方法好提防的,」有一個墾首很緊張的說:「我們只有自組聯莊會,大家把力量聚合起來,泉州人不先動手便罷,只要他敢先動手,我們就顯點威風,亮點顏色給他們看看。」
「我們的人數,要比泉籍的人多!」一個說:「所佔的地勢,也好過他們,真要打起來,十有八九,我們會贏,那時候,對方在艋舺就站不住了。」
胡旺眨著眼,抹抹兩撇小鬍子說:
「出門去了。」女人說:「到桃仔園看朋友去了。」
「稟知縣大人,」李總董很惶惑的揖告說:「我們泉籍的居民,一向自律極嚴,各莊堡的保甲查察流民、閒民都曾列冊報官,這程秀啟和郭兆堂兩個人,一向在漳籍人聚居的地方活動,和我們從無瓜葛,我們在地方上理事的,都有身家田產和戚族,絕不會教唆殺人,干犯法紀,還請知縣大人明察。」
雖說陳山在臨走時,一再叮囑過他們,要他們只管打鐵,不要過問外面的事情,但臺地張告捕拿陳山和王銅,使大燧心裏急得不得了,他們雖然沒有力量,幫不上什麼忙,但總想設法,不願陳山和王銅真被官衙捉了去,插上招魂旛,把頭給砍掉。
「陳山我沒有見過,也沒法形容出他的相貌來,即使在龍溪,認識他的人也不多,這一回他漏網在逃,當然不會再用他原來的名字,想捉拏他,就要難得多;除非他不小心,漏了底,要不然,只怕沒有什麼辦法可想。」
擺腳陸是個寂寞的漢子,三杯落肚,話就變得更多起來,他談起艋舺附近各屯堡,漳州人和泉州人分佈的情形,談到淡北盆地初闢時,傳說裏的光景,正說到興頭上,忽然,他舉手朝窗外指著說:「你們瞧瞧,那不是豬公領著他的徒弟們,在那邊空場上練功夫麼?……他那長柄大砍刀,足有六、七十斤重,旁的人,連拿都拿不起,不用說掄著它耍得風不透、雨不漏了。」
由於艋舺附近地方的漳、泉籍移民眾多,雙方一時都探不清對方的虛實,儘管郭兆堂和程秀啟在當中極力慫恿,漳州人也不願冒冒失失的先動手,所以情勢雖然極為緊張,總是密雲不雨。到了中秋前後,天氣變化無常,明明是炎日當空的晴朗天氣,忽然會從天邊翻起烏雲,轉瞬間,雷電交加的落起暴雨來。艋舺一帶,群山環抱,地勢低漥,一場暴雨,便使平地變為澤國,沒等水勢退落,緊接著又起了巨大的颱風,這種從海上撲來的風暴,威稜稜的橫掃陸地,造成嚴重的災害,使人們無暇再顧及其他,這樣一來,雙方械鬥的事,便在拖宕中陷入停頓了。
跟在道士後面的,是幾個扛伕,抬著敬神的木盒、整隻的豬羊三牲,這才見到幾個保鏢,拎著燈籠,簇擁著穿長袍馬褂的程秀啟,一路走了過來,在程秀啟背後,還有幾個和尚,合手唸著經文,偶爾撒些米在地上。
「這也不要緊。」大燧說:「我們兩兄弟初設店鋪,能有多少生意,目前還不敢說,日後,即使生意好,也用不了多少原鐵,……實在缺材料,我還有個法子,就是把舊鐵器翻新也行,我們只要賺一份手工錢,夠過日子,也就心滿意足啦!」
朱五挨次拎起石鎖,又在四周的采聲裏耍起他的大砍刀來,一柄六、七十斤重的大刀,被他舞弄得霍霍生風,足見他自鳴得意的刀法,真的不含糊。
「你又懂得什麼?」年老的鐵匠說:「我提西盛之虎,只是提醒大家,不要過分托大,我可沒說不打這個架!誰像他們兩個,膽小怕事,還要板起臉教訓人?」
「不好了!程大爺被人暗算了!」
「笑話!」生絡腮鬍子的那個不服說:「什麼樣人能鬥得過朱五,你講給我們聽聽?」
郭兆堂剛把胡旺和程秀啟央進屋落坐,院門口又有人報說:碼頭上的朱五爺來了。這個外號人稱豬公的傢伙,要比誰的個子都高大得多,他的胳膊粗過海碗,手臂上叢生著一寸多長;又粗又黑的毛,一雙手掌伸開來,像蒲扇一樣。郭兆堂把他央進屋。又等了好一會,捕目臧才陪著刑房的鄔主事來到「新美鳳閣」,這時刻,別院的廳堂裏,業已亮起燈火來了。
「用不著動手,」大燧一瞧光景不對,便耐住性子說:「我這兄弟,年紀輕,不曉事,說話莽撞些,大家都是漳州人,動手讓旁人看笑話,多沒意思。」
陳山就那樣很快的離開了。
「胡大爺,倒不是我柱仔小看自己,朱五爺和我,都是艋舺地盤的人,淡水一帶,漳籍莊堡上千,還不算上線外私墾的屯戶,我們只能當馬前卒,當不了真正領頭的人,……我們不通文墨,見不得官,也沒有號令各莊堡的德望。」
縣太爺抓著煙槍,在煙燈上面不斷的繞圈子,沉吟了好一會兒,彷彿想在那種裊裊騰散的煙霧當中,費力的抓住什麼,這樣過了一晌,他才連吐帶咳的說出話來。
「金大爺講這個話,實在有道理。」一位泉籍的仕紳站起來說:「我們生理人,辛辛苦苦,積些錢,安家展業,講的是和氣生財,我聽講,這回南邊鬧械鬥,不是在諸羅,實在是在彰化賭場,為賭博的人用假錢鬧起來的,這同我們淡北的漳泉兩地人,根本沒關係,艋舺街上,都是做生理的,一文錢也不是容易賺來的,假如械鬥一起,又燒又搶,我們就沒有日子過啦!」
擺腳陸儘管這樣講,而艋舺市上的情形,顯出十分的混亂,誰也不敢說日後會發展成什麼樣的局面?有些墾民,明顯的禁不住旁人煽惑,像著了魔似的口出怨氣,好像非打這場架不可的樣子。在漳籍人士和泉籍人士分別供奉的廟宇裏,無數的人湧了去求籤問卜,燒香祝禱的,使得氣氛極為緊張,好像只要投進一粒火星,就會全面怒燃起來了。
郭兆堂被他的徒眾推為領頭的,他在漳籍的各莊堡不斷奔走著,危言聳聽,把局勢誇張得非常嚴重,就好像泉州人立即就會打過來似的。
「嘿,如果沒有,我這麼一把年紀了,會亂講?」年老的一個說:「泉州人裏,有個西盛之虎,你們聽說過?」
狀子遞上去,縣太爺把鄔旦召來問話,鄔旦當然一口咬定泉籍的人涉嫌很重,但兩宗命案,都是無頭案件,只有責成泉籍地方總董和保甲嚴查。縣太爺瞇上眼聽著,他覺得依鄔旦這種論法,正合上了他平素一直標榜的「以臺制臺」的論調,就算是硬栽泉州人罷,也能把漳泉兩地人的情緒激動起來,使雙方更進一步的陷在劍拔弩張的緊張情況裏,很容易引發械鬥。
「朱五是隻大渾蟲,他回去一聽程秀啟的教唆,還是會再找過來的,我們眼前處境很不利,要找程秀啟,就得快找,趁著大刀朱五暫時沒跟他站在一邊的時候,全力動手,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說要遷,就是要遷!」郭兆堂翻起眼來說:「你們嚕囌什麼?!……所有漳州人開的鐵舖,都得遷離艋舺,不能落在泉州人的手裏。」
逐漸地,兩兄弟對於淡北地區的環境熟悉起來,據傳大嵙崁溪以北的淡水縣境,從初闢到繁榮,為時不過兩百年左右,早先除了少數的凱達格蘭族,群居在大屯山和角板山的嶺脈附近,靠行獵為生,整個大加蚋盆地,都是密林和茅草,藏著數不盡的蚊蚋蛇蟲,如今它雖然繁榮了,生田被墾成熟田,並且種植水稻,但屯堡和屯堡之間,也仍殘留著荒涼的餘影,多鬚的老榕,碧色的油桐木,細瘦的樟腦林和雜亂的相思樹,四處叢生著,炎夏到秋間,空氣始終是那樣熱濕而悶鬱,復因受著海洋氣候的直接影響,經常有狂風和暴雨來侵襲,弄得平地水深數尺,一片汪洋。
不過,隨著日子的輾移,使大遂覺得自己的擔心,幾乎是多餘的,官衙裏經常在街頭張貼告示,一會兒說是要捉拿這個,一會兒又說要捉拿那個,好像有任何風吹草動,一群人在衙門的眼裏,就成了必得捉來砍頭的罪犯,風一時雨一時的鬧上一陣,然後就銷聲匿跡,再也沒有下文了。這使人都看得出,吃飽飯沒事幹的衙門老爺,沒有旁的本事,專門會虛聲恫嚇的張貼告示,好像把告示朝外一貼,他們就算奉了公、盡了職了。
「的確要緊,」李總董點頭說:「我們就請陳隆帶著加蚋仔一帶的人,準備著抄他們的後路,接應滬尾一帶的泉籍墾民好了!假如還嫌人手單薄的話,我請西盛的保正和墾首帶人接應你。」
遇到這種死抬到底的執拗人,大燧只有苦笑笑,拿他沒辦法。他認真想過,對方雖然活了一大把年紀,也許他根本沒有經過大械鬥,沒親眼看過那種流血見紅、死人無算的慘痛光景,他們若真見過像白銅隘口械鬥時那種家破人亡的慘狀,興致就不會有這麼濃了。
郭兆堂和程秀啟被人簇擁著來看視過,在一片緊張和混亂裏,他們彷彿都搖身一變,變成號令各漳籍莊堡的大人物。
這一回,他算接下了柱仔安排給他的差使。
「我講,擺腳陸,你認為陳山和王銅兩個,真的是衙門指稱的匪類嗎?」大燧心裏暗暗的著急,但表面不露一絲聲色,試探的問說。
二燧這種看法,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幾個鐵匠裏面,大多都跟二燧的看法相同,認定刺殺郭兆堂,是程秀啟派人幹的,等郭兆堂如他心願斷了氣,他又調轉頭來,貓哭老鼠假慈悲,想嫁禍到泉州人頭上去。
「柱仔?」
蓮花街的,和大眾廟的兩個漳籍的幫派,彼此暗鬥,使得他們再沒有精神去各莊堡挑動漳泉分類的械鬥了。這事情,泉籍人的頭領陳隆也看得很清楚,他當然不願多管閒事,只是冷眼旁觀,一面暗行戒備著。
「這不要緊,」金大爺說:「我自會儘快和鄭大爺連絡,想出對付的方法,妳放心好了!」
「話是這樣講,不錯的。」一個姓錢的老爹說:「不過,如今艋舺附近的各莊各堡,都受了郭兆堂和程秀啟他們的挑動,拉起聯莊會來,紛紛打製刀矛,和收購銃槍火藥,我們用什麼方法,一面不捲進去,一面得阻止械鬥的發生,這才是要緊的事情……。」
「當然,姓郭的不算什麼,但我們更是勢單力弱,憑血氣跟他們硬鬥,眼前的虧吃不起呀!就算我們把金寶山金大爺抬出來,壓不住姓郭的,反而會給金大爺添麻煩。我只能暫時答應他們,等他們走後再想辦法。」
不管在這季節裏,天氣怎樣的變化無常,程秀啟對於如何打倒柱仔這幫人的心思,卻一直在盤旋著。論雙方的人數,大眾廟口由他領著的人,遠比柱仔所領的人數多,但自己領的這些傢伙,沒有誰不怕柱仔的,動起手來,柱仔一個可以打這邊十個,他想到剋制柱仔唯一的方法,就是要拉攏碼頭的巨人朱五,只要他肯站在自己這邊,去對付柱仔,就不愁柱仔不垮了。
「鄔旦和捕目臧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胡旺這種奸細和郭兆堂、程秀啟的地方惡霸,他們和衙門互通聲氣,無孔不入!」
朱五這個巨無霸型的人,原是個沒頭腦的渾蟲,一向心高氣傲,自己以為天下無敵,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裏,剛剛聽胡旺說王銅會武功,有力氣,他業已憋了一肚子悶氣,不過沒發作和圖書罷了,如今,郭兆堂送他一頂高帽子,鄔旦又拱手拜託他,他便仰起脖子,乾了一大杯酒,拍著桌子,大言不慚的打下包票來了。
「嗬!」擺腳陸說:「朱五是在艋舺碼頭當領工的,他祖上開武館,他也練得一身的功夫,因為他的個子,比平常人要高大得多,天生就有一把力氣,他能耍得動六、七十斤重的大刀,一般人沒有誰是他的對手,好像除了他之外,再想找到擒服王銅的人,就不容易了。」
「不成!」郭兆堂說:「你今天就是跪地求我,把膝蓋跪出血來,我也不能放過他——人人都像他這個樣子,漳州人還想在淡北站得住腳麼?」
「照你這麼一講,你是不貪那兩百塊番銀賞金的了!」二燧以打趣的口吻說:「假如能把兩個人一起捉住,捆送到縣署裏去,一共能得番銀四百的賞金,那不是發了一筆小財了嗎?」
「諸位朋友,人到海外,八閩都成了一家,人不親土親,我們都是同吃閩江的水長大的,鬍子拖了一大把,難道還會受旁人的挑撥左右?這一回,受了諸羅、彰化等地的波及,實在沒有道理,我們平素沒怨沒仇,何必為了這個,放開生理不做?……這就是兄弟我請諸位來吃酒的意思,想請大家商量個妥當的法子,千萬不要捲進械鬥的漩渦,到那時,想脫身也脫不了啦!」
「好啦,老伯,是我不對。」大燧說:「這個話,只當我沒講的好了,我只是勸兩位不要在路上抬槓,架還沒打呢,先抬個面紅耳赤,何必呢?」
「我是的。」
「好,我們聽妳的。」郭兆堂說:「妳替我們安排,多找幾個會唱的姑娘來陪酒,要她們唱幾支曲子,熱鬧熱鬧。」
「對對對!」程秀啟附和說:「胡旺兄,就請你把前後的事情說一說罷。」
「你真說得對。」大燧說:「不過,貪得賞金的人,也不能說沒有,我聽老人講: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這世上,為貪財賣友的人,也多得很呢!」
這時候,艋舺街的郭兆堂,傳說被人在「新美鳳閣」前刺傷了。事情的經過,傳說並不詳盡,據稱郭兆堂得勢之後,常去找艋舺阿鳳,有意要娶阿鳳做妾,因為阿鳳跟若干衙門裏的人物有交往,郭兆堂不敢過分強逼,只是一味的糾纏,那天夜晚落雨,郭兆堂在阿鳳的屋裏留到初更時分,他離開「新美鳳閣」時,前後都有保鏢的扈從,走在前面的一個保鏢,拎著一盞燈籠,打著一把油紙傘,郭兆堂本人也打了一把油紙傘,他身後還有兩個保鏢,都帶著攮子。……雨夜的燈籠光,搖曳著一圈細碎朦朧的光影,那種光,也只能照亮眼前泥濘的路面,根本照不亮遠處的沉黑,不過,郭照堂和他的保鏢都沒想到會有人暗算,離開「新美鳳閣」一轉彎,有一條巷子,拎燈籠的剛走過去,忽然從黑暗裏旋風般的撞出一條黑影,飛快的從郭兆堂身邊擦過去,當時只聽到郭兆堂吐出一聲啊呀,那黑影竄過去,郭兆堂雙腿一軟,便倒到水窪裏去了。
「只要有毛鐵,打刀就簡單得多了。」張保正說:「錫口莊附近是產煤的地方,煉鐵用的煤炭多的很,既然為漳州人保產保命,我想,這些鐵匠都會盡力的。」
任何案子,不怕鬧得大,最怕這種打不破的悶葫蘆,程秀啟對於蠻悍的柱仔,原就有三分畏懼,這一來,他更是提心吊膽,日夜惴惴不安了。柱子既能動手放倒黑釘,就能差人對自己動手,程秀啟不得不多添打手,進進出出的跟隨在左右,怕柱仔冷不防的把自己放倒。
「二燧,你該還記得,爹在世時,常念著臺灣這塊地方,」大燧說:「他一輩子沒有來得成,想不到我們卻是說來就來了!」
「啊!」他這才拋開一霎沉思的思緒,揮揮手說:「沒有旁的事了,你得替我記著,不妨一面張網捕拏陳山和王銅這兩個該死的逃犯,一面不露形跡的利用胡旺、郭兆堂、程秀啟這幫人,挑撥分化,先把他們的會黨給弄散了再講!」
「誰不知道朱五爺力大無窮,憑我柱仔這點能耐,怎能跟朱五爺比?……他是聽了旁人的話,才誤會我的,我可從來沒有背著人,講朱五爺一個『不』字。」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打鐵做生意,和氣生財,平時不出去遊蕩,有事也不至於落到我們頭上來,等到我們的鐵舖賺多些錢,把盧大叔的母金還掉,我們也不一定就在艋舺久住,能到鄉下去,開墾一塊田,那要比待在城裏要好得多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鄔旦笑著,朝朱五拱手說:「朱兄真是了不起的好漢,我這就先拜託啦!」
「我們不遷!」二燧蹦出來說:「你們沒道理行強,硬逼我們遷走。我們不參與械鬥,犯什麼法呢?!」
算是艋舺阿鳳的記性好,她記起金寶山錢莊的頭家,是鄭舉人的好友,她自己無法把信送到竹塹去,至少,她能把金大爺請來,託他設法帶信給鄭舉人,使這消息早點傳到會黨的耳裏去,她在焦急的等待著。
「不會吧?」女人說:「我從沒聽柱仔講過你本領不濟的事,朱五爺,誰不知你這柄大刀,別說漳籍人裏找不到第二個,就是西盛之虎,也得差你一截,我們柱仔是混人的人,他不會亂講這種得罪人的話啊!」
鐵舖在屯丁、聯勇的協助下,重新作了安頓,各漳籍地區的莊堡,都搜羅了很多毛鐵和雜鐵,使笨車運送到錫口莊來,以便回爐再煉,打製刀矛。
在金寶山本人跟艋舺阿鳳會面的時候,新莊縣署的後衙裏,刑房的主事鄔旦,也正跟躺在煙榻上的縣太爺稟事,他說到奉交辦拏人,預作耳眼線佈置的事,有些自鳴得意,用誇張的聲音,拍著胸脯擔保說:
「我不信就是不信,我們打個賭怎麼樣?」
「好!」柱仔說:「我會盡力去辦的。」
人說:一根棍子打不響。偏偏這兩個是好抬槓的,湊到一起,說抬就抬了起來,一個臉爭得發紅,一個喉嚨放得特別大,好像吵架似的。
「你們在這附近查看過了?」他看著燈籠光照不亮的黑地,怯怯的問說:「確實沒見到柱仔的人?」
「賴兄弟,你曉得,在這邊做鐵匠舖子的人家不多,按理說,應該是一本萬利的好生理,但只是有一點困難的地方,那就是雜鐵和毛鐵,進貨不容易,若是托橫洋船運貨來,成本太高,我們做毛鐵生理的人,沒有那樣大的資本,只能就地取材,跑到各處去收取,不過,材料不會太多,先告訴你們,心裏有個數就是了。」
酒宴一直鬧到深夜才散,阿鳳立刻叫來替她跑腿的心腹小夥計阿順,對他交代說:
大燧兄弟倆順著他的手指朝外望出去,果然發現有一大群人,圍著大水塘邊的一座空場子,場子中間,有六、七個精赤著上身的漢子,正在耍拳踢腳,試掄各號的石鎖,其中的一個巨漢,長得足有屋簷那麼高大,不用說,那人就是朱五了。朱五的身材,真的比王銅還要高大,但在大燧眼裏看起來,覺得這個豬公太痴肥笨拙了一點,遠不及王銅矯健靈活,充其量,他只是一個有巨力的蠻漢而已。
「你們也不要管會黨如何了!」陳山也特別交代他們說:「你們若被牽進漳州會黨案裏去,那就沒有安穩的日子過了!趁這時候,你們只管安下心做鐵匠,我不能在艋舺久留,我拜託金大爺儘量就近照顧你們就是了!」
她不但對郭兆堂這樣,對那些官場狎客也是如此,那些人你礙著我,我礙著你,互相擠住了,誰也不願為一個女人去開罪旁的人,這樣微妙的關係使阿鳳很安穩的躲進空隙,保住了她的身子,不但如此,這些戀她捧她的,仍然常到「新美鳳閣」阿鳳這邊來,呷酒、宴客、談論生意、商量事情,好像若能借阿鳳的別院宴客,就添了臉面。
「那,我倒弄不清楚了。」擺腳陸說:「不過王銅的身材也夠壯的,不比朱五小到哪裏去,聽說他在漳州拜過賴火為師,而賴火的拳腳功夫,全閩聞名,有那樣的師父,王銅還會差嗎?」
郭兆堂腦子聰明,一看耍硬的行不通,立即改變方法,對柱仔用起軟功來,郭兆堂所謂軟功,無非是用財和色作餌,極力拉攏,他託人請柱仔吃酒,又在地方上給他安排了一個差使,使他不必成天在碼頭上訛吃騙喝的打浪蕩,這樣仍怕籠絡不了柱仔,更把他的堂妹郭阿嬌,許給柱仔做老婆,使兩家變成了至戚。
「管不了更好。」陳隆說:「我們不報案,不經官,不把事情推給淡水縣衙門,我們做的事,完全自己擔當……打死了,自己拖去埋掉,這還不成嗎?」
「依老爺的意思,該怎麼辦才好呢?」
郭阿嬌若是叫罵吵鬧,朱五也不會怕她,但她笑著跟朱五說道理,舌底翻花,講得頭頭是道,朱五頭腦笨拙,說話也不會轉彎兒,哪能說得贏她?被郭阿嬌這樣一說,自知理曲,便藉口說:
板橋港仔嘴那一帶的泉州人,多半是巨商豪富,尤其是姓林的,勢力直通閩東閩北,郭兆堂和程秀啟這幫三流的混混,早就有了被欺被壓的感覺,這一回,正好趁著漳籍人群激憤的時候,放話挑動,好藉著這個機會出頭,把自己的地位朝上攀高。
等到郭兆堂領著他手下的嘍囉,呼嘯而去之後,二燧便出聲怨起大燧來說:
程秀啟當然也聽見這種傳言,為了表示他本身清白,他親自去看郭兆堂的傷勢,同時對外宣稱,他非要查出兇手不可。至於兇手是誰程秀啟又暗示這可能是泉州人搗的鬼。
除了這些,這座妓館還是靠著它的一名紅妓出名的,這紅妓艷名叫做艋舺阿鳳。妓館當初原有個名字,等到阿鳳艷名遠播,飛快竄紅以後,有生意眼的老鴇子便依據阿鳳的名字,替妓館取名叫做「新美鳳閣」,由此可見艋胛阿鳳這棵搖錢樹具有多麼大的魔力了。
其實,這種事情輪不到胡旺操心,當泉籍的人在新莊、西盛那一帶準備械鬥的同時,漳籍的各莊堡的仕紳,自動到大安莊集會,推出幾位領頭的人來,頭一位是艋舺地方的知名人物莊總董,第二位是芝蘭一堡的墾首鄭男,第三位是大安莊的保正許真貴,第四位是錫口莊的張保正,而這四個人又一致的舉出大刀朱五和蠻牛柱仔做先鋒,並且願意讓他們在每一個莊堡裏挑選廿名精壯的漢子,組成隊伍,擔任打頭陣的人。
胡旺卻搖了搖頭,為難的說:
郭兆堂被抬送回宅裏去,並沒有經官報案,那一刀究竟是被什麼人戳的,不得而知,正因為行刺的人在逃,各方面的猜測和議論就多了,有人說,這完全是漳籍的人裏,有人爭權,想做頭領,這樣,非得把郭兆堂整倒不可,誰最可能接替郭兆堂呢?當然是程秀啟了,議論的人雖沒指名道姓說是誰來,但總暗示著這事和程秀啟之間,必然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二燧,你以為郭兆堂究竟是誰刺殺掉的?!」
「沒有這個事情。」胡旺說:「行客拜坐客,這是當然的,我還沒拜會,就勞動郭大哥破費,你真是太客氣了,我先把謝字說了才心安。」
這話說過沒幾天,賣毛鐵的擺腳陸來了,他帶來一個消息,說是大稻埕和新莊縣署一帶,都張了捉拏逃犯陳山和王銅的告示,告示上說這兩個人是匪類,慫恿民間發現逃犯,便要把他們縛送到衙門裏去。每捉一個逃犯,有兩百番銀的賞金。
但在艋舺的泉籍仕紳,立刻否認有這回事,陳隆也公開的站出來說:「我們泉州人只求站住腳,不受人欺,還不至於去刺殺一個郭兆堂,這種卑鄙事,我們絕不會幹的。」
「王銅在漳州府碼頭上管事,我認得他。」胡旺說:「他臉額上刺得有字,這免講了,單就他的身材面貌,使人很容易認出他來的,他個子很高大,很粗壯,比起朱五兄來,簡直差不太多,站到哪裏,全要比旁人高出兩個頭來,我這麼一講,你們就知道了。」
「這又何必呢,朱五爺,」程秀啟說:「我們今天只管吃酒,柱仔他除非不在艋舺混下去,總有一日被你撞上的,不叫他吃些苦頭,他不會知道你朱五爺的厲害。」
「我也是這樣打算。」大燧說:「不過,日後有沒有事,還是不敢講一定,……爹他關起門打一輩子鐵,誰想到最後還那樣枉死?人不知命啊!」
「我看算了罷,空抬這個槓子幹什麼?」大燧說:「我們並不希望真的鬧出大械鬥來,……那得死多少人?損失多少財產?何況這種事,一旦鬧開頭,永也沒有完的,同是八閩人,自相殘殺有什麼好處?」
本來在淡北一帶地方,各屯堡的開拓,都是次第而來的,早在淡水設縣之前若干年,凡是要渡大甲溪而北,開拓荒地,照例都要先在諸羅縣署登錄,領到開拓狀,算是公墾——公墾的墾首,應允按季納稅賦,正因這樣,每一村莊屯堡,大都是同籍的人,像克塽時期,屯兵首開竹塹;康熙四十七年泉州籍的陳賴章,初墾大佳臘堡;雍正五年,貢生楊道弘墾興直堡;漳州籍的林成祖、郭元汾,永定籍的胡焯猷、張必榮,相繼經營了新莊艋舺、板橋、海山堡、新店溪一帶地方,沿衍至今,移民、墾戶,仍然有同籍聚居的老習慣,所以在淡水縣境裏,除了少數商業繁盛地區,是漳泉混居之外,其他地方,漳籍和泉籍的人,是各自分開的。
程秀啟遭到殺身之禍,確使祖師廟附近的居民感到驚愕,大眾廟口幫的人夤夜報了官,衙門也派出仵作來驗過屍體,誰是兇手呢?卻是一個疑問,這案子變成一宗無頭的公案,一直懸在那裏。而兇手吳火金,在辦完這事的第二天,就從柱仔那兒取了一筆番銀,翻山東去,到蛤仔難開荒去了。
「在康、雍、乾三朝,百十年來了,」他說:「臺民抗清豎旗的事,大大小小,鬧出好幾十宗,可見臺地民間反抗皇朝,恢復明室的存心,始終沒有放棄過;會黨活動,一查再查,也始終沒有斷過根,你以為這個案子,是容易了結的?我們要捉挐的又何止是陳山和王銅兩個人來著?」
「你既然這樣講,我就不生氣了!」朱五說:「當初那些話,都是程秀啟告訴我的,我原想找他去說個明白,誰知他又死了。」
「衙門的話,能聽嗎?」擺腳陸笑了一笑,帶著輕蔑的味道說:「陳山我不熟悉,而王銅當初,在臺地南北的屯莊城鎮裏,可算是知名的人物,他領過會黨,各地方都有朋友,像潘廩生、李廩生、鄭舉人,……好些有學問的人,都推許他是條好漢子……最後,衙門因他沒有妻小,硬指他是羅漢腳,把他押解回漳州府去的,他哪裏會是什麼匪類?!他只是衙門裏的眼中釘罷了。」
在艋舺的蓮花街中段,一條狹巷裏,有一座略微古舊,但卻建築得比較考究的紅磚瓦頂的大屋,那是漳籍人士經營的一座妓館,有些班兵小頭目,經常在這座妓館裏狎妓飲酒。這座妓館不但規模大,姑娘年輕貌美,而且設有黑房,黑房外面高張著官衙著令張掛的禁煙禁賭的牌示,而裏面卻設有賭局和鴉片煙鋪,甚至於專管捉拏煙毒犯和聚賭抽頭的衙役、捕目和捕快,本身就是賭鬼和煙雲吐霧的癮君子,連縣衙裏的刑房主事,也經常到這兒來消遣玩樂,不同的只是不必花錢而已。
「旁人的話不能聽,朱五爺。」郭阿嬌說:「旁人也許和柱仔有仇,故意講這話挑撥你的,我們都是漳州籍的人,沒有鄉親,也有鄉誼,我哥哥郭兆堂沒死時,不是跟朱五爺你是好朋友嗎?蓮花街這一帶,連柱仔在內,都是我哥哥的手下,他們怎會得罪你呢?」
後面兩個保鏢愣了一愣,才趕上去扶人,這才發現郭兆堂右腰上被人戳了一刀,不斷的朝外湧血,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保鏢們顧著救人,就沒法子分身在去追人,使那行刺的容易的溜得無影無蹤了。
「郭大爺,您不必轉彎說話,」二燧瞪著眼說:「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怎能強著旁人?講老實的,日後艋舺地方,漳泉兩地起械鬥,就是你領頭挑撥出來的,不論你怎樣對付,我賴二燧就是不打那些兇器!」
朱五的本領究竟如何,鄔主事和捕頭臧都沒看過,但那八尺多高的個子,確實夠嚇人的,使人不能不相信他真有輕易制伏王銅的能耐,因此,鄔旦舉杯敬酒,大家乾了杯,吐出一片放縱的笑聲。
「王銅也會功夫嗎?」大燧又問說。
漳州人的墾屯區這樣一動,泉州人的墾屯區也緊張了,消息像球一樣的兩邊拋擲,幾乎所有的消息,對雙方都具有很大的威脅性,泉州人舉出西盛的陳隆、艋舺的黃保正為首,一樣的組織聯莊會,編隊操練著,防備漳州人會猝然動手。雙方原都沒有事,但經人從中一挑弄,便劍拔弩張,使大械鬥一觸即www.hetubook.com.com發了。
擺腳陸望了氣勃勃的二燧一眼,搖頭說:
天還沒到傍晚,黃臉高瘦的程秀啟陪著胡旺先來了,程秀啟雖是黑社會人物,但他長袍馬褂,穿得斯文考究,他吸水煙,出門時,自帶一個煙僮,用布囊替他揹著五支擦得雪亮的水煙袋和一大捲捲好的火紙捻子,派頭擺得十足,好像這樣才能顯出他的地位。胡旺倒是很隨便,縮著腦袋,挺著肚皮,瞇瞇帶笑的,把一肚子主意都深藏在心裏。
二燧坐在滿是碎鐵屑的坐凳上,兩手托著下巴,一臉悶鬱的神情,使大燧看了,很覺得難受。二燧才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人就陰鬱得像廿歲似的,硬是被這些困人的事情磨得老成了。
「我們絕不怕事,」他說:「即使雙方真的過不去了,要興械鬥,我們也是明來明去,絕不會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鬼事來。郭兆堂算得什麼?一個巴結衙門、奉承官府、從中取利的地頭蛇,殺他還怕污了我們的刀呢!……人說:和為貴,和為貴。漳泉兩地的人,在淡北一向相安無事,可不能受人挑撥,一刀一槍的對起陣來。」
「郭大爺,你趁早不要打那個主意,我是清倌人,承這許多爺們抬舉,我只是陪酒陪笑,使諸位樂一樂,我在風塵裏,不能打一輩子滾,日後遇上有緣的,跟他一夫一妻過日子,誰也不要想挖斷我的後路……但我在『新美鳳』一天,絕不會冷臉對著諸位大爺。」
而在艋舺的碼頭上,漳泉兩地的商戶麕集著,南部來的船隻,和來自內陸各港的船隻也麕集,生理繁忙,使他們對這種波動更覺得不安,金寶山錢莊的金太爺,為了這事設宴,把泉郊郊行的朋友都請到了,他舉杯說:
阿鳳也跟他開門見山的直說過:
「你拿什麼作賭,我都願意賭。」
燈籠光朝前挪動著,兩支嗩吶嗚嗚哇哇的吹了起來,間雜著法器的聲音,逐漸接近了,鬼手吳火金這才看出來,這是一行由僧道混成的祈神還願的人群,前面走著幾個吹鼓手,高揚的嗩吶朝空豎著,一搖一擺的吹奏著,後面跟著幾個道士,哇哇啦啦的,揮舞著木劍,也不知在吼些什麼,唸些什麼。
大燧也已看得出來,劣紳和惡吏,互相勾結,使艋舺這座繁盛的港區,除了進出的貿易之外,也有了畸形發展的一面,猜拳行令的、醉後喧譁的、呼么喝六的、冶遊狎妓的、打架鬧事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這裏面形成了的、錯綜複雜的關係,不要講局外人參詳不透,連局內人也未必都能分析清楚。
「哼!」他聽了黑釘供認出的經過,忿忿的說:「程秀啟這隻老狗,竟然用這種手段整人!這就看出,他早就存心想吞併我們的了!我們該怎樣對付他?!」
兩個沒腦筋的蠻漢,怎樣也不如胡旺有心計,三言兩語就被說合了,彼此碰著杯又拚起酒來。柱仔喝了酒,倒是說了真話,他說:
「泉州人還沒見影子呢,為了幾句口舌爭執,就把自己人捆起來打成這樣,這算是什麼?」年老的鐵匠說:「械鬥是不得已的事,沒誰願伸著頭找架打,我們又不是吃他姓郭的飯長大的!」
「鄔老爺,我在想,要是王銅出面,事情就很簡單,我聽胡旺兄講,他認得王銅。」
郭兆堂就算是其中的一個。
「那麼,這本會黨的名冊怎麼辦呢?」
郭兆堂究竟是個混人頭的人,他不願意當街出惡聲,來對待這漳籍的年輕人,如今他在風頭上,網佈得密,不怕這兩個小鐵匠會插翅飛到天上去,因此,對於二燧出言忤觸,他便不作計較了。
「會是程秀啟?」
「咦?這就怪了?」年老的鐵匠很冒火說:「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要你來教訓我?……漳州人不抱氣,還算是漳州漢子?!」
衙門雖在新莊設有淡水縣署,但縣署除了拏人辦人之外,對於民間遭受的水澇、亢旱、疾病和時疫,從來很少過問,而駐屯淡北的班兵,多數不設營盤,借住在民宅裏,當時一個守兵,月餉是二兩八錢銀子,一個戰兵是三兩一錢銀子,比起每月只得五錢二分工食費的地方兵勇要好過幾倍,這些兵大爺,既不操又不練的乾住閒,當然就得找消遣,因此,艋舺一帶,遍是地下煙館、地下賭窟,和半開門的娼妓,郭兆堂之類的人為貪暴利,包娼包賭,聚眾抽頭,也不光憑他養活的一批打手,而是借重這些班兵,和衙門捕目、捕快的力量,賺的錢,大家有份。如果有人想責難這些地痞,衙門就會用搗亂的罪名,把人給抓了去,關在縣署門口的木籠子裏,叫做枷號示眾,那木籠子很小,一個人關進去,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而且頸子上還套上數十斤重的木枷,有人說:那不是囚禁人,而是道道地地的耍猴。
鬼手吳火金見過程秀啟,而程秀啟並不認得吳火金,這是吳火金肯一口答應柱仔的理由。柱仔允在事成之後,送給他一百塊番銀,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足足抵得上一個戰兵兩年的餉錢,他不願意在艋舺這種熱鬧的地方久待下去,能拿到一筆錢到大山背後去開荒,就不必提心吊膽總怕被捉進衙門去了。
說來也很巧,也許程秀啟拉攏了大刀朱五合力對付柱仔之後,膽氣大了許多的關係,他的進出行蹤,也就沒像早時那樣小心注意。一天晚上,柱仔的手下打聽出程秀啟要到祖師廟去上香問卜,他便暗中差遣了一個從諸羅來的傢伙,人稱他叫鬼手吳火金的,在祖師廟附近的大水塘設埋伏,找機會動手刺殺程秀啟。
「儘管你不是黑釘,我也得差遣一批弟兄,到祖師廟後街等著,」柱仔說:「要是他們追你,這樣也好有些照應的。」
鬼手吳火金起先很是奇怪,心想:這又不是拜神的節日,程秀啟為什麼要這樣隆重的到祖師廟拜神呢?後來掐指數算,才算出原來距郭兆堂被刺亡故,正好是五七之期,按照閩地傳統習俗,五七是個設祭的日子。……不過,程秀啟這個暗中謀殺郭兆堂的人,為何又要設祭來祭他呢?也許他做了虧心的事,心理不安,疑有厲鬼作祟,非設祭求神佑護才行罷?他兩眼盯著程秀啟,對方逐漸走過來,使他再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你們可不要太樂了。」年紀較大的一個鐵匠說:「人常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據我所知,泉州人裏面,也有好功夫的、力大無窮的,能夠鬥一鬥朱五的,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了。」
「郭大爺,我倒不怕旁的,」張保正說:「衙門裏早就懸有禁令,民間嚴禁打造刀矛火器,雖然,各鐵舖也有偷偷打刀的,但像這樣把鐵匠召聚起來打造兵器,萬一消息走漏,一頂帽子壓當下來,誰都扛不了啊!」
「兄弟,你這就弄錯了,」年老的那個搖著頭說:「人常稱:一瓶不響,半瓶晃盪。朱五仗著他的身材高大,力氣驚人,成天在艋舺街上橫著走,太招搖了!而那矮腳虎從沒出頭露面,這好像是走棋一樣,郭兆堂走了明著,對方卻走了伏著,到末尾,朱五說不定就會吃大虧,不信,你們就朝後瞧著罷!」
「哼,衙門就這樣厲害嗎?」
「那當然,大爺。」那個保鑣的說:「有我們弟兄好幾個護著大爺,柱仔的人要是來了,也傷不著你的。」
日子輪移過去,暴雨把當初貼出的告示收拾乾淨了,卻沒見陳山和王銅的影子。大燧估量著,他們早已改名換姓,覓地安身了,臺地從南到北,橫亙千里,衙門裏靠保甲法為助,但地方保甲,並不那麼熱心辦事,想找一個更名改姓的人,可沒那樣容易,大燧兄弟也就不再為這件案子擔心了。
「郭大爺,這又何必呢?我兄弟年輕急躁,不懂事故,一時衝撞你,我陪罪就是,不必給罪他受,你就抬抬手,放了他罷。」
「這沒問題,我倒另有個辦法。」胡旺說:「我能找出一些漳籍的人出首告官,把這兩宗命案,全推在泉籍人的頭上,只要衙門裏存有狀紙在,就不能算衙門硬栽人的,責成地方總董去辦案拏人,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無論泉籍的仕紳告到哪裏去,在理字上,也站得住的。」
像他這種人物,他居然想擠進天地會,好像若不在會,他就是擺不了大譜,抖不出爺字輩的輩份。他也曉得,從南到北,臺地天地會和三合會的力量,在民間各地潛藏著,只要能在會黨裏插上一腳,日後辦事,更會方便得多。但當時會黨裏一些秘密領導的首腦,多半是飽學的儒士、正直的大紳,對於郭兆堂這種腳踏兩條船的算盤,頗為不齒,斷然來個閉門不納。郭兆堂雖跟衙門有勾結,但他所交的都是低級小吏,對於那些中過舉,拔過貢的大紳和宿儒,根本撼不動,因此,他心裏雖然記恨,卻拿對方沒有辦法。
鄔旦央託胡旺找個時間,到新莊子縣署去,稟見知縣大人;又責成郭兆堂和程秀啟兩個人,在艋舺一帶地方,廣佈耳線和眼線,幫著縣署捉拏可能潛到淡北來的要犯陳山和王銅,他很親切的拍著這兩個地頭蛇的肩膀說:
等到消息傳至錫口莊,這些鐵匠們便也不趕著打造刀矛了,大燧把消息告訴躺在病榻上的二燧,問他說:
「好,」縣太爺撥妥算盤,跟鄔旦說:「你先把泉籍仕紳的名單,替我開列妥當,本縣看過,再著人分頭把他們請到縣署來,由我跟他們講說。」
「生氣有什麼用處?」擺腳陸說:「郭兆堂、程秀啟,再加上碼頭的朱五,籠罩了艋舺半邊天,你們再怎樣也鬥不贏,依我看,你們只能暫時受一點委屈,先把鐵舖遷到錫口莊去再說,沒有毛鐵,也打不成兵器。」
「用不著動火,陳兄。」鄔旦說,「人常講,忍事饒人不吃虧,你們在淡北一帶,論錢財,比漳州人多,論人數,卻不及對方,打起群架來,未必能佔上風,我看,光棍不吃眼前虧,你們就忍一口氣算了罷!」
這一天,在阿鳳所住的別院裏,有人設宴請客,做東的是蓮花街一帶曾做過保正的郭兆堂,這個肥胖斑頂的漢子,原在竹塹那邊的屯區做過墾首,後來積了一些錢,便把他領有的墾地交給他兄弟管理,他自己帶著眷屬,到艋胛改行經商,由於他有財勢,在艋胛這個五方雜處的港市里,他光憑錢財還不夠,必得要拉攏一些同籍的移民和跑碼頭的漢子,成幫做夥,才能站得穩當,衙門裏看他在地方上算得是混人頭的人,就拉他幹了一任保正。
「這個號稱豬公的朱五,是什麼樣的人物?」大燧不放心的問說:「他究竟有什麼能耐?」
胡旺既然這樣慫恿,又自願幫衙門出力,找漳籍的出首告狀,嫁禍到泉籍人的頭上,鄔旦哪有不願意的?
「這樣的一個人,甘受流氓的利用,太可惜了!」擺腳陸嘆口氣道:「他也沒想想,陳山和王銅跟他有什麼仇隙?他即使能拿住那兩個,又有什麼好處?」
「講真話,柱仔,郭兆堂郭大爺,不能算是好人,幹伊娘程秀啟比起來更壞……我鬼手吳火金,也是殺人越貨的犯人,原打算洗手不幹,到蛤仔難開荒去的,這一來,我暫時走不了啦,郭大爺待我不薄,這個仇,我們是要報的,說什麼也不能讓程秀啟稱心如意!」
其實,不用胡旺講這些,柱仔本來就不願意和朱五鬥,因此,他當時就接口說:
「既然人不知命,我們就這樣安心活下去吧!」二燧說:「你就空擔再多的憂愁,也是沒有用的。」
「老爺你放心,不是我鄔旦說大話,在艋舺這一帶的地方,我算是佈下了天羅地網啦!逃犯陳山、王銅,不來便罷,只要他們敢踏進艋舺一步,就算是自投羅網,只要輕輕的一伸手,就把他們捏下大牢啦!」
「你放心罷!」另一個說:「大刀朱五前幾天,扛著他的刀逼到柱仔的門口,使刀劈破柱仔家的門,柱仔都縮著頭,不敢現身,只怕他的膽子都嚇破啦,哪還敢出來找我們的麻煩?……大刀朱五,成了我們的門神啦!」
「金大爺怎會不知道呢?」擺腳陸說:「艋舺附近,各莊各堡,沒人不知道的,縣署裏的捕快和巡勇,不但在新莊、西盛、溪州這一帶泉州莊堡上查緝,他們更在滬尾八里坌、芝蘭堡、枋寮、土城這一帶漳州莊堡上遍張告示,說是誰敢窩藏人犯,日後案發,和犯人同罪。這個案子,看來鬧大啦!」
張保正找來一個治療跌打損傷的醫生,替二燧敷藥,說他的傷勢不輕,至少要躺一個多月。走既走不了,抗也抗不成,大燧只好忍氣吞聲的生火打鐵,趕製單刀。每當灼亮的火花在他的眼前迸飛游舞時,他便會想起白銅隘老家的鐵舖,他不願意相信命運,但他覺得有一條無形的鎖鏈,緊緊鎖住他兩兄弟,使他們脫出一個噩夢,重新陷進另一個噩夢。
「老爺,你沒有旁的吩咐了?」鄔旦說。
「嘿,小傢伙,你算瞎了眼了!」郭兆堂背後竄出一個保鑣,伸手就抓住二燧的衣領說:「郭大爺的話你不聽,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們各郊行,不妨先商議妥當,不參加械鬥,」金寶山說:「然後再推舉出人來,分別拜訪各莊堡的墾首、總董和保正,勸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這樣,械鬥也許就不會打起來了,諸位看看怎麼樣?」
「陳山兄,我們就這樣分開了嗎?」大燧依戀不捨的說。
「我是漳州人,」胡旺說:「不願眼見你們兩個人爭意氣,傷感情,如今,泉州人準備打我們,郭兆堂和程秀啟兩個頭人,都先死掉了,這已經很吃虧啦,你們兩個人再鬧下去,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日後誰來領著漳州人和對方打?」
「防人之心不可無!」程秀啟也一敲一搭的,在另一處地方呼應郭兆堂的看法說:「即使他們不動手,我們也要設法提防著,人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們在艋舺這一帶好幾萬戶,都有生理,有房舍田產,若真翻下臉,我們吃不起這個虧呀!」
他們總算到了錫口莊,也停止了這場爭執。
「那有什麼辦法?」陳山苦笑笑:「如今我仍是衙門裏四處緝拿的逃犯,無論各地方的朋友掩護得怎麼周密,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總是不放心的,再說,我還有我的事情要辦,至少我們暫時要分開的了!」
泉州籍的地方首領陳隆也真有膽量,他一個人,空著兩手,到漳籍的各莊堡區去,遍訪當地的總董和保正,說明在真兇沒查出之前,千萬不要意氣用事,硬使泉州人受這種冤枉。
這位鄭老爺,是個斯文雅氣,大有學問的人。他是竹塹外八莊的墾首之一,常到艋舺來添購糧種、農具,或是到墟場上去物色品種良好的耕牛,辦完那些事,他會約了三五個朋友,到「新美鳳閣」來,飲酒吟詩,表面上,他說那是遣興,但他們吟誦的詩章裏,她仍依稀聽得出若干痛切的弦外之音。
「阿順,明天一早,麻煩你替我到碼頭口去一趟,你到金寶山錢莊去見頭家金大爺,告訴他說,我有事請他來一趟。」
柱仔認真想過,程秀啟是個詭計多端的人,任何案子,只要一經官,他便能找出脫罪的門路來,官司拖延不決,他便會想盡方法來對付蓮花街口派的人,這對自己極為不利。一般說來,凡是在地方上混的,再大的案子都習慣自己了斷,他要對付程秀啟,非要以牙還牙不可!
二燧生就的牛脾氣,話一出口,大燧想攔也攔不住了。郭兆堂這種人,怎肯讓一個後生小子當眾頂撞他?當時就翻下臉來,朝背後一擺手說:
「朱五爺,我們並沒得罪你,幹嘛生這麼大的氣,用刀把人家的門都劈壞了?」
「事情我全知道了,郭兆堂為了不讓漳州人在械鬥的時候吃虧,便想出這種主意來,把漳州人開的鐵舖,都遷到錫口莊去,好打製兵器,其實,這邊漳泉兩地的人,一向還算和睦,若沒有人從中挑撥,不會打群架的,假如日後真打得頭破血流,郭兆堂他們,就是罪魁禍首。」
阿鳳點點頭,附著金大爺的耳朵,低低的說了一番話,金大爺一面嗯應著,臉色逐漸的沉凝下來,最後,他皺起眉毛說:
年輕貌美的郭阿嬌,穿著粉色湖縐的衣裳,站在門邊像一朵花開似的。朝著巨人朱五說:
郭兆堂進過幾天塾,粗識文字,但他為人有心機,又在地方上混得久了,染上兩分流氓習氣,他為了穩住地盤,便和衙門裏的一些貪吏勾結,放下本分生理,專事包娼、包賭,到後來,索性把保正推掉,變成艋胛的一條地頭蛇,凡是新墾戶和外來的移民,想在這一帶活動,都得要買他的賬,或是在銀錢上多少孝敬一點,凡是肯替他做搖旗吶喊的嘍囉,至少,也得把他當做郭大爺看,要不然,只要他歪歪嘴,對方準有些麻煩。
「不錯,」年老的鐵匠說:「郭兆堂一向跟衙門裏的人走動,艋舺的老住戶,誰都知道的,若是械鬥對他沒有好處,他會這樣熱中?……從他毆打二燧小和圖書兄弟來看,他絕不能當領頭的。」
當她聽到這幾個傢伙,又在打歪主意,要捕拿會黨邀功時,憤恨的焰火,便在她心裏熊熊的燃燒起來了。她根本不認識被捕下獄的賴火,也不知道陳山和王銅是什麼樣的人物?她卻清楚那些會黨的首領,都是存心興漢逐滿的好漢子,絕不是他們形容的,只是些奸宄流民、為非作歹的人,陳山和王銅不來艋舺便罷,若來艋舺,她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落網被捕,關進血跡斑斑的黑牢裏去,再叫衙門裏把他們按上叛逆的罪名,插上旗子,拉到刑場去砍頭。……用什麼樣的法子能阻止這種事的發生呢?她想著、想著,最後便想到竹塹的鄭舉人身上來了。
只要大械鬥一起,命案就不算是命案了。依慣例,他可以把郭兆堂的遇刺,歸入械鬥初期的死亡,以後再有死傷,衙門可以故作不知,甚至連死亡若干人的名單都不必列報了。
「大刀朱五要真幫助程秀啟,我們的麻煩就大了,」一個說:「弄得不好,恐怕我們想在艋舺立住腳都有問題——我們總不能長久避著他呀。」
「胡旺這些年,替閩臺兩地的衙門裏辦了不少事情。」縣太爺瞇起眼來說:「你得弄明白,若論慫恿臺民爭執打鬥,講派系、分地盤,我們衙門裏的人不能出面,就是出面,也容易引人起疑,很難使人信任,這只能利用胡旺、郭兆堂、程秀啟、朱五這幫人,才能挑得起事端來,等到他們一起械鬥,自相殘殺,那,不用我們動手,光是蹲在一邊看戲就成了。」
大燧沉默著,塞著一心的悶鬱,他明白,在這種情形下,嘴上沒長鬍子的年輕人,說話根本沒有份量,沒有誰能聽得進去的,漳泉兩地原始的仇恨,始終在他們心裏存留著,這片惡毒的瘴霧不除,淡北一帶地方,朝後去只怕不得安寧了。
他這麼一說,那幾個都認真的思索起來。
「這裏看起來倒是很熱鬧,又很平靜。」二燧說:「足見當初我們的主意沒有打錯。」
程秀啟做人老謀深算,他疑心到這案子是蓮花街柱仔那批人幹的,但一點證據也找不到,柱仔那幫人,也絕口不提,彷彿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
「我們泉籍人,在臺地的人數,遠比漳籍人多,開拓淡北一帶地方,也比漳籍人早,他們只是靠了廈門港船隻的利便,陸續湧來;如今單就淡北地區而論,他們的人數,和我們幾乎一樣了。不過,在艋舺、新莊碼頭這一帶,我們經商戶很多,好些廟宇都是我們建的,像青山宮、福安宮、霞海城隍廟、祖師廟、龍山古寺……我們不論如何,都要以護神廟為主。」
「這還用問嗎?」二燧說:「當然是程秀啟了!」
「吳墾頭,你說得對!」另一個年紀輕些的說:「不管衙門怎麼懸禁令,但我們得設法買火銃和抬槍,……,地方兵勇,總該有些槍銃的,衙門就算知道,也無可奈何!事實上,私藏的槍銃還多得很,他們哪能查禁那麼多?!」
「好!這倒是個好主意。」鄔旦想了一想:「不過,硬把這兩條人命,栽到泉州人身上,只怕泉籍的仕紳和有功名的不在少數,他們若抗告到府裏去,淡水縣這個小衙門,只怕扛不了罷?」
「當然,當然!」另一個生絡腮鬍子的說:「旁的不講了,就拿我們的巨人朱五來講吧,他一個就抵得上對方三五十個,誰能擋得住他那柄六、七十斤重的大刀!他要掄砍對方的人頭,不是像砍瓜切菜一樣?!」
柱仔是個頭腦簡單、只講蠻勇的人,自然很容易的就被郭兆堂的軟套子套住了,變成郭兆堂身邊的得力助手,再加上他的妻子郭阿嬌也練過武術,使柱仔在蓮花街郭兆堂的地盤上,有了很大的勢力。
「其實也不用說了,」胡旺說:「世上只有賴打的,沒有賴罵的,兩位當面說明,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嘿,我說鄔旦,你可不要先把話說得這麼輕鬆了,」那個縣太爺眨著浮腫的眼,搖頭說:「當然嘍,郭兆堂和程秀啟那幾個人,在艋舺地方上,是有點勢力,但拿他們跟暗中活動會黨相比,那還差得遠……陳山和王銅這兩個人犯,不是那麼容易捉到的。」
「胡旺兄,你也不要把王銅誇得太過分了,好不好?」郭兆堂發聲大笑起來說:「在我們的席面,就有一位,絕對能擒得住王銅的,這就是我們的朱五兄,他的一把大刀,足重七十斤,論力氣,他能扛起祖師廟門口的石頭獅子,今夜我請他來,就是請鄔老爺認得他,日後真要捉拿要犯王銅,非他幫忙不可。」
「他不會找你嗎?」大燧說。
這時刻,艋舺阿鳳用手絹掩著嘴,打起哈欠來了。
「倒是實在話,」朱五說:「要我掄刀上去打架,絕沒問題,要我號令各莊堡,我可沒有那個能耐了。」
「你別忘記,我們這些東西,都還是借盧大叔的錢買的,」二燧說:「我們不能輕易的把它丟掉,假如鐵舖開不成了,日後拿什麼還人家的債?」
「犯了什麼樣罪,就會受枷號呢?」二燧問說。
「可不是嗎?」他到處這樣攤開雙手說,「對方看著郭大爺出面拉合漳籍的各莊堡,他們記恨在心,總想把郭大爺暗算掉。」
兇手還沒找到,收了傷的郭兆堂就在宅裏斷了氣了,漳籍人士重新推了程秀啟做了頭領,程秀啟出面替郭兆堂治喪,一口咬定郭兆堂若不是死在泉州人手裏,就是死在會黨的手裏,他更當著來弔喪的人,大聲疾呼著,要大家擰合起來,找泉州人報仇。
「西盛之虎?」大燧好奇的問。
「我說你是老糊塗了!」生絡腮鬍子的那個譏嘲說:「架還沒打開呢!你就抬出西盛之虎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哪還能反過來罵他們年輕人?」
「還沒有。」郭兆堂說。
「我們自管關起門打鐵,就是真有什麼事,也不會落在我們頭上來。」二燧說:「至少,在這邊,漳籍和泉籍的人,不像在家鄉那樣,明明顯顯的分界,也沒聽說過有械鬥發生,人活得要安心些。」
這時候的郭兆堂可就更神氣了,他上街時,前呼後擁的跟著一大陣徒眾,他常常把朱五的幫子人會合,逼著艋舺一帶漳籍的人要聽他的話。
「賴火既然是秘密活動,這些消息,胡大爺你怎麼會清楚的呢?」捕目臧說。
「當然,你的飛斧,我是信得過的,」柱仔說:「不過,程秀啟做人很狡猾,他也知道我們會對付他,因此,他無論到什麼地方,前後都帶有不少的打手,你辦這件事,還是很危險的,萬一……」
「要是我們打聽著什麼,一定會報信的。」程秀啟說:「艋舺這一帶,新來的移民墾戶太多,打聽消息,越來越不容易,鄔老爺你是知道的。」
「找我又有什麼用?」擺腳陸說:「他們既要我出去收毛鐵,就沒法子看住我,我們做生理的人,吃飽飯沒事幹了?要打這種架?……你們遷到錫口莊,我會暗中找人和你們連絡,郭兆堂不逼你們,你們不妨待在鐵舖裏,等他逼你們參與械鬥,那時刻再想辦法好了!」
「這案子,鄔兄你千萬不要拿它當作普通的命案辦,那可就太傻了。臺地的情形,跟內陸大不相同,在內陸,哪一縣出命案,是一宗大事。若是不能破案,不但刑房吃不消,就連縣太爺也會丟紗帽;在這裏,民風蠻悍,各地出命案,稀鬆平常,你只要推說這是漳泉分類,械鬥殺人,把責任再轉推到泉州人身上去,請縣太爺傳集泉籍仕紳來衙問話,責令他們自行查究兇手,捆送衙門嚴辦,不管他們送不送人,這案子就算結了,府裏才不願窮追這件事呢!」
有一天,在「新美鳳閣」阿鳳那裏,請朱五吃酒,席上談論起誰是漳籍人士裏最有功夫得人,巨人朱五扯開衣襟,一拍他多毛的胸脯,大笑說:
「我看,我想做調人也做不成了。」鄔旦說:「不過,我這管刑房的人,真不希望你們泉漳雙方起械鬥。你們諸位都知道的,我手下的捕快、馬快和皂吏,人數極有限,你們要是真起械鬥,我只好放手不管,……不是不管,是根本管不了啦!」
「我帶著極不方便,」陳山說:「但我會把它交給這邊可靠的弟兄的。我不願意把它寄放在你們兄弟手上,萬一案發,會使你們脫不掉牽連。」
「你是不是聽著什麼風聲了?」鄔旦說。
這時候,衙門裏的鄔旦和捕目臧這些人都不見影子了,好像在衙門眼裏,只要不豎旗反滿,那就不是他們的事,可以愛管不管。但當地的惡霸郭兆堂和劣紳程秀啟等人,卻異常熱心的出面了。
「我們吃公事飯的人,若想辦得成案子,就全靠你們地方上的朋友協力幫忙,至於那些有科舉功名的仕紳,多半有一股酸氣,他們是不肯出大力的,這案子,若真巧辦成了,除了上面有賞金,我可以跟知縣大人說,堡舉兩位當總董。」
金寶山和各郊行的人真心不願眼見流血械鬥的發生,他們果真分往各莊堡去勸說去了,但民間彼此疑忌的心,始終放不下來,那些包打聽式的流言,更像踢球般的來回亂滾,使碼頭商戶們的努力,白費了精神。
「老爺你這麼一講,屬下可更明白了!」鄔旦說:「他們彼此一衝突,就會按地域分了類,他們的力量也就分散啦!這跟漳州府的富商胡旺的說法一樣。」
「老實講,泉州人跟我們漳州人世代有宿仇!」郭兆堂在漳籍人麕聚的地方,直著喉嚨叫嚷說:「目前只是表面上相安,等到他們自認勢力膨脹到超過我們的時候,誰敢說他們不先動手?」
大燧兩兄弟不明白這裏面究竟是誰在興風作浪,只知道一時街頭巷尾都議論著諸羅縣分類械鬥的事,漳籍和泉籍的人,彼此都出了怨聲。
一提到毛鐵不夠數量,郭兆堂便皺起眉毛來了。
鄔旦採用胡旺的計謀,果真夠靈驗的,泉籍人裏,這幾個領頭的仕紳,真的橫下心準備打群架了,他們早已打聽到郭兆堂早在一個月前,就把漳籍的鐵匠,全遷到錫口莊打製單刀,他們也如法炮製,把泉籍的鐵匠都遷到西盛,打製刀矛兵刃,一時間,各泉籍莊堡,都紛紛出丁,準備和漳籍人動武了。
一片流水似的歌弦聲,在夜色的繁華中流瀉著。對於生活在「新美鳳閣」的阿鳳來講,這樣的夜晚她早已習慣了,她一度有意使自己麻木,沉浸在風塵日月裏不去思索什麼,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被命運撥弄著,她爹在艋舺被所謂的叛案牽連。衙門誣指他掩藏人犯,把他鋃鐺下獄,而那時只有十三歲的她,便成為逆眷,發交官賣,幾經輾轉,陷身到這種地方來。老鴇子找人教她對待客人的法子,教她唱曲,她是憑著姿色和才藝從這片泥濘裏拔起來的。這些年裏,她接觸過很多各型各式的人物,也懂得了更多的世故,她恨透了清廷衙門裏的這些爪牙和鷹犬,但她必得換上笑臉和這些狎客們周旋。
「你們這些男人咧,好酒好菜的,不想到樂一樂,」她嬌聲嬌氣的說:「一味談講那些無味的事情,魚還沒來,你們張著空網幹什麼?也許就因為你們這樣一來,把魚都嚇跑啦!」
他在別院的天井裏踱著候客;他請的客人,有刑房的主事鄔旦,捕目臧俊法,有碼頭的領工朱五,外號人稱豬公,還有新從南邊府城來的胡旺,和大眾廟口另一位混世的大爺程秀啟等十多個人。
「我看,這樣下去,雙方非起衝突不可!」陳隆咬牙說:「我們一向不欺人,也不願被人欺的。」
「無論怎麼說,我還是覺得這場架不打為妙!」鄔旦以退為進,又加上一句話:「打起來,你們準吃大虧!」
「我們不願幹的事情,偏有人強迫我們做!」大燧說:「氣人就氣在這個地方。」
「我們一向不打製刀矛之類的東西,郭大爺。」大燧說:「我們是生理人,只賣農具,我們不願意參加械鬥,難道非遷不成嗎?!」
「不錯。」年老的那個點著頭:「其實我並沒有見過他,也都是聽人傳講的,說他的身材正跟朱五相反,他是矮子,但身體結實,慣用兩柄銅錘,每柄錘都有卅多斤重,估量他的力氣,並不比使大刀的朱五差到那裏,泉籍的人,都稱他矮腳虎,因為他住在西盛,旁人便叫他西盛之虎,……這個人,日後必是大刀朱五的勁敵。」
「這倒是一個大問題,」他尋思著:「我在幾天前,派人四處去找專做毛鐵生理的擺腳陸,連人影也沒見到,也許他下鄉收鐵去了?……這樣罷!等我一找到他,我就要他設法子弄鐵來,當然是越多越好。」
泉州人那方面,既然有陳隆挺身出面,擔保絕不先找漳州人打鬥,各莊堡便略略放了心,緊張的氣氛,當然也減除了大半。人本來就不願打群架,陳隆既有這樣的擔保,誰沒事幹了,要主動去找麻煩?這一來,恁由程秀啟叫破了喉嚨,也沒人跟著他動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二燧說:「郭兆堂和程秀啟兩個,都是艋舺的毒蟲,他們興風作浪,趁亂混起來,當然誰都不願意聽誰的,程秀啟派人刺倒郭兆堂,再把罪名推到泉州和會黨頭上,他是獲利最大了:一方面,他做了頭領的,一方面他以為各莊堡會聽他的話,掀起械鬥來,誰知道陳隆比他高明,親到漳籍地區,把話講明——械鬥不起,程秀啟那個首領,就有名無實啦!」
鄔旦開列名單時,選了又選,剔了又剔,他放開了鉅紳豪富、在省裏有人的人,只選了一些地方上的仕紳,像陳隆、黃保正、李總董、張團練等七、八個人,送到縣太爺那裏去過目,縣太爺名為之「請」,實際上就是差出捕目臧把對方傳喚到案就是了。
「我們也不妨先把艋舺這一帶的漳籍人開設的鐵舖,遷到錫口莊和大寮去,讓他們趕打刀槍,至少,像單刀之類的物件,總是越備得多越好,這些鐵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對方控制。」又有人拿主意說:「一旦械鬥興起,鐵舖和鐵匠,太關緊要了。」
在商業區混居,生意上的競爭是免不了的,俗說同行是冤家,這話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如果其中沒有事件觸發,再加上有人從中挑撥,還能夠忍讓相處,不至於鬧出難以收拾的大亂子來。由於早年在內陸,漳泉地如唇齒,地狹民稠,曾經一再的鬧械鬥,反目成仇,所以,在臺地墾民群中,彼此儘管沒發生大摩擦,但兩方面在關係上也非常單薄、冷淡;各做各的生理,各墾各的領地,各起各的廟宇,各拜各的菩薩,不同籍的人,甚至婚姻嫁娶都有著固執的成見和隔閡,諸羅縣雖遠在中南部,但經常有消息往還,那邊一發生械鬥,使淡北一帶的墾民,又會想起當年在故鄉火併的舊仇宿怨來,因此,這消息輾傳的結果,使艋舺一帶的人心,整個的浮盪起來。
「真有這麼要緊?」
「我說的是實在話,才勸你們忍氣的。」鄔旦更是打起精神,加油添醋的說:「旁的免講了,單對方的大刀朱五和蠻牛柱仔兩個人來說,一個是生龍,一個是活虎,你們就沒有人能敵得過他們,打架,也得先計算雙方實力,硬拿雞蛋碰石頭,何必呢?」
郭兆堂被他激怒得兩眼通紅,他手上沒有皮鞭,便隨手抄起一根做炭柴用的相思木棍,猛撻二燧的肩和背,一口氣打有十多棍,把二燧打得瞪眼咬牙,昏了過去。郭兆堂吩咐人取水把他潑醒,再揪著他的頭髮逼問,二燧仍然回他一個不字。
「既然郭大爺你這麼講,我們答允遷到錫口莊去好了!」大燧硬著頭皮說:「我們不願參與打群架是真的。」
「這你們就不明白了!」擺腳陸說:「朱五人雖高大,偏偏沒有腦子,他雖不是白痴,卻比白痴好不到哪裏去,只要有人給他高帽子戴,誇他是天下第一強,他就樂了!假如有人說:王銅的本領比他更好,他受不得人家的挑撥,就會出面找王銅比武了。郭兆堂有心機,硬是用這種套子,把朱五給套出來的。」
「我想,關於漳州會黨一案,胡旺兄是最熟知的了!」郭兆堂說:「所以,兄弟今晚上,特意把胡兄請了來,讓他把來龍去脈說一說,也許會對刑房捕拏逃犯有些幫助,假如讓王銅在這裏生根,那,我們就都沒有安穩的日子過了!」
「你們不要以為枷號的刑法不重,」擺腳陸說,「身子壯實的,還能多撐幾天,也有身子孱弱的,活活被枷死在木籠裏面的呢!」
郭阿嬌一番言語,把綽號豬公的朱五說退了,她回去轉告藏匿起來的柱仔說:
「那當然,」擺腳陸說:「我聽講縣署刑房主事鄔旦和滿臉橫肉的捕目臧,近時召聚了艋舺一帶的好幾個地頭蛇,商量張網捕拿逃犯的事,其中的郭兆堂和程秀啟兩個,更是兩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毒蟲,他們專事巴結衙門,想得好處,那個蓮花街口混世的郭兆堂,恐怕王銅會武藝、通拳術,特別把大塊頭——諢號豬公的朱五請出來助陣,央他率領他的徒弟出面,幫著捕www.hetubook.com.com目、捕快,捉拿王銅,這不是為虎作倀是什麼?」
他說著,吐出一串得意的笑聲。
當地的劣紳郭兆堂和程秀啟,當然有些爪牙在暗中活動,但那些包打聽活動的地方不大,也只限於他們自己的地盤,一超出地界,他們就消息不靈了,再說那些人跟著郭兆堂和程秀啟辦事,不外是狗仗人勢,晃著肩膀,擺威風搭架子,混點酒飯錢花用花用,要真用他們和會黨鬥法,那還差得遠呢!
「嗯,事情是這樣起的,」胡旺陰陰的笑說:「我是常跑各處碼頭的生意人,消息比較靈通,承衙門裏抬舉,讓我替官家做點事。賴火是漳州天地會的首領,他的人緣、勢力都不算小,表面上,他從不出頭露面,但他們暗地的活動很厲害。他曾派人到安溪和三邑那一帶,跟那邊的會黨頭目連絡,促他們出面調解泉漳一帶的械鬥。又派人到臺地來連絡府城、鹿港和艋舺的會黨,要找機會舉事。在龍溪城,據說幾處的會黨頭目有過密議,他們談到當初臺地的朱一貴、林塽文舉事不成,都是受了單獨行動的牽累,因為臺地一有動亂,閩粵兩省,可以從容發兵來敉平,假如兩邊有了連絡,臺地一舉旗,閩粵兩省的會黨跟著動,那,情形就不同了!閩粵兩省要平當地的亂子,勢必無法抽調班兵和水師來臺,以臺地班兵來講,號稱一萬人,其實,除去空缺和老弱病患的,只有六、七千人可用,會黨豎旗,只要能撐半個月,這邊的官兵就完了。賴火他口口聲聲要把國姓開創的基業恢復起來,所以,漳州府非動手把他下獄不可!」
自從郭兆堂和程秀啟相繼被刺身故之後,一度鬆弛的局面,經鄔旦和胡旺的教唆挑撥,又緊張起來了。
金寶山錢莊的金大爺來得夠快的,他是跟著阿順一道兒到「新美鳳閣」來了。
「這個你放心,我就是被捉去,任憑他們怎樣逼供,我也不會把你和蓮花街的這些朋友扯上的,」鬼手吳火金說:「何況憑程秀啟手下那些飯桶,根本不會捉住我,我辦完這件事,就要去蛤仔難開荒去了,沒人會發現這事跟你有關聯——我可不是黑釘啊!」
「妳是柱仔的女人?」
「好!我回去再問問程秀啟去,話是他講的,他要是存心騙我,我也要找他算賬的。」
「我說,你們兩兄弟的鐵舖,要立即遷到錫口莊去,替我們打製刀矛之類的東西。」他說:「在艋舺可不成,因為亂子一起,泉州人就會先把你們給擄去,逼你們替他打製這些兵器,掉過頭來殺我們,正因有這種顧慮,你們的鐵舖,非遷不可。」
「我當然有耳線了!」胡旺說:「有許多消息,都是經我報給衙門的。賴火雖然下了獄,漳州府也幾次抄查賴火的宅子,但並沒找到確實的物證,連那份會黨的名冊也沒了下落,最要緊的,是陳山和王銅漏了網,陳山是內管事,知道的機密事情最多,王銅是賴火記名的徒弟,他是練武的人,雖然沒有當眾出過手,我卻知道,他這幾年裏,跟賴火學了許多功夫,平常的公差衙役,就是有單刀鐵尺,十個八個人,也休想擒服得了他。」
「老爺說得對,屬下我盡力就是了!」
柱仔手下人一聽說要他們拿主意,七嘴八舌的,意見就多了,有人主張把黑釘捆了送官,做為活證,讓程秀啟脫不了一場人命官司;有人主張私下了斷,把黑釘先宰掉,再用同樣的手段去對付程秀啟。
「老爺說得不錯。」鄔旦說:「就拿朱一貴和林塽文那兩次舉事來說吧,那真是震動全臺,要不是朝廷調了閩、粵大軍來鎮壓,那亂子一時真還敉平不了呢!」
「那可不一定!」郭兆堂擡眼看見大燧兩兄弟站在旁邊,便陰冷的笑一笑說:「各人的想法不一樣,有人不抱氣,膽小怕事不講了,竟然還有一番道理!……這種人,算不得是漳州漢子,我們也就不必對他們客氣。」
「找他有什麼事呢?」女人裝做不知道的樣子。
「沒見著,大爺。」一個保鑣說。
「哼!」郭兆堂指著二燧,對張保正說:「你瞧瞧罷,保正,像他這種人,還能留著嚒?不如用一頓亂棍把他打死掉算了,免得替我們漳州人丟人。」
「替我把這個小子捆上,不給點厲害他看看,他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呢!」
大燧望著門外灰雲密佈的天,嘆了一口氣:
「可不是?」程秀啟說:「上回他在好多人面前誇口,說他的功力好,在淡北的漳籍人裏面,沒有人能跟他相比!……有人搖著頭,提起你來,問他說:『柱仔,你恐怕忘掉碼頭上的大刀朱五爺了罷?』他說,……你知他怎麼說?他說:『朱五只是有一身蠻力氣,笨得像豬公一樣,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這話是他講的。」
「我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跑來海外?這不是又被人牽著鼻子了?!艋舺不是三家村,姓郭的憑什麼要強逼『漳福號』遷到錫口去,替他們打製刀矛兇器?」
「你又能想到什麼辦法呢?」二燧說。
胡鄔兩人私下商議妥當之後,胡旺立即去找人,他找的不是旁人,卻是蓮花街的柱仔那幫人,和大眾廟口程秀啟的手下;這兩幫人彼此心虛,又相互疑忌,既然有人願把這兩宗命案推到泉州人頭上,他們正求之不得,免得日夜擔心衙門緝兇了。
「是啊!」二燧說:「日子不論貧和富,能活得安穩,才是最好的。」
「我沒有旁的話好講!」大燧恨聲說:「今天即使他打的不是我的兄弟,我也要講老實話,他這種做法,太過分了。」
經阿鳳這樣一打岔,他們才把剛剛計議的事放開。
鄭老爺並不瞞著她什麼,他常帶著醉意,慨嘆著當初國姓爺一手開拓的這片大明海外基業,已被清廷昏聵的衙門弄的烏煙瘴氣,慨嘆著做異族牛馬實在不是滋味。日子久了,她隱約聽人說過,說鄭舉人雖不是天地會和三合會的首領,但他總在暗中協力幫著會黨,前兩年,竹塹一帶有人豎旗起事,衙門希望各莊的莊丁、鄉丁,和聯勇出動,協助班兵平亂,允給他們義民的稱號,而鄭舉人卻遊說各墾首,遲遲不拉人出莊,使班兵被打得頭破血流,直到府城裏從南那調來三營兵勇,才把亂子敉平。各莊敷衍拖延,不替清廷的衙門做走狗,衙門裏雖然記恨,卻也沒有辦法。阿鳳很聰明的想到:只要見著鄭舉人,能把今夜鄔旦和郭兆堂這幫人計議的話透露給他,此間的會黨,一定會提高警覺,加意防範,盡力掩護陳山和王銅,不使他們落網被擒的。
「辦法總是人想的。」大燧說:「不過,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明天之前,我們非想出法子來不可。」
「阿順講,姑娘妳有事要找我?」他見了艋舺阿鳳,急切的說:「我猜妳是要見鄭大爺罷?」
「一千張刀不是小數目,毛鐵恐怕不夠,」張保正說:「人常說:巧婦沒米難做飯。沒有足夠的毛鐵,怎能趕打出足夠數量的單刀來?」
「我看不一定。」大燧說:「在龍溪,表面上不也是很熱鬧,很平靜?那都是表面上的,誰也料不到以後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你沒聽金大爺說,這裏也經常鬧亂子嗎?……像我們這種年紀,有許多事,我們是很難看得透的,這裏面的學問,大得很呢!」
祭神的行列鑼鼓喧天地走著,忽然間,程秀啟兩腿一軟,坐了下去,保鑣的覺出情形不對,拎著燈籠一搖晃,不由暴聲喊說:
「老爺究竟是肚裏裝過墨汁的人,比屬下會動腦筋,這主意太妙啦!」
聽了擺腳陸這樣一說,大燧覺得心寬了一點,雖仍有些委屈,實在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來了;擺腳陸告訴兩兄弟,說是各郊行的人,不分漳泉,也在集議,不願使械鬥在艋舺一帶發生,因為那樣一來,生理做不成了,不知會有多少戶人家破產。
「放開他!」郭兆堂說:「我要你們把鐵舖遷到錫口莊去,並不是什麼壞意,你們要曉得,艋舺這個地方,環境複雜,日後不鬧亂子便罷,一鬧亂子,就會先從這裏鬧起,那時候,不分青紅皂白,誰還能顧得了你們?假如泉籍的人把刀架在你們脖子上,逼你們打刀矛,你們還能不打嗎?」
這時刻,待在艋舺的胡旺,眼見械鬥的氣氛又火熾起來,便自動出面,邀請巨人朱五和蠻牛柱仔吃酒,一心把他們捏攏,使雙方的勢力平均。
他這樣一吆喝,他背後竄出四、五個漢子,把二燧捉住了,大燧情急,上去懇求說:
「他姓什麼叫什麼?」二燧說。
「我們當然會盡力,」郭兆堂搶著說:「要不然,我就不會請酒,把鄔老爺和臧捕目請來了。」
鐵匠們被安頓在近山麓的棚屋裏。由錫口莊的保正承允照應,那個老保正姓張,年紀過五十了,他本身就是這一帶的墾首,完全一副鄉下人的樣子,四方四正的臉孔,深直平板的皺紋,使人一眼就看得出他誠實木訥的性格,很顯然的,他對外間的事情根本弄不清楚,就被郭兆堂鎮住了。「聽說泉州人在新莊、西盛那一帶,白日黑夜行操練啦,要把我們漳州人趕出艋舺。」他說:「看樣子,這個架,不打是不行的了!」
「我看這樣罷。」張保正說:「他究竟還是年輕氣盛,最好先交給我,一面替他敷藥調養,一面好好的勸勸他,假如泉州人真來打我們,我不信他會睜眼看著。」
「陸大叔。」二燧想到什麼,問說:「你跟我們講的這些事,金大爺他知不知道?」
第二天一清早,郭兆堂就弄了一輛笨車,把「漳福號」鐵舖所有的物件拆卸裝車,把大燧二燧這兩個年輕的鐵匠簇擁著,遷往錫口莊去。一路上,經過大稻埕、中崙坡那些地方,遇見好幾批漳籍的聯丁麕聚在空場上操練,殺喊連天的砍刀踢腳。和大燧兄弟倆一道被迫遷的漳籍鐵匠還有兩三個人,彼此交談起來,那幾個都說是:泉籍的人在西盛、加蚋仔、溪州那一帶,一樣的聚眾操練,陳隆和黃保正一些領頭的人告訴各泉籍的莊堡,要提防郭兆堂、程秀啟突然領人過去襲擊,據說陳隆是首先開拓大佳臘堡的泉人陳賴章的後代,他對他的族人呼籲,說是這塊地方是我們先祖流汗開出來的,絕不能讓漳籍的人來亂糟蹋,他們若真打過來,我們一定打過去,不讓他們佔半分的便宜。
「姓王,」老鐵匠說:「叫什麼名字,我一時倒記不起來了。」
人說:路旁說話,草稞裏有人。他們邊走邊講的話,鬼手吳火金一字不漏的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裏嘀咕著:程秀啟!你的死期到啦!祖師爺也救不得你啦!他把小斧摘下來,掂一掂斧柄,當程秀啟走過時,他認準對方的後腦,猛可的飛出斧去。
「這個朱五也真怪,」二燧說:「他幹他的領工就是了,為什麼要聽人慫恿,出面捉拿王銅呢?!——人可不是看門狗,喚牠咬人就咬人。」
「好,小子!我這就拎了大刀去找他去,三刀不劈掉他半邊腦袋,我就把朱字倒著寫!有我在艋舺,哪有他柱仔賣狂的?!」
「今天這一餐飯,原該兄弟做東的。」他說:「最近縣衙裏奉了上面密令,說是漳州會黨頭領賴火,密謀連絡臺地流民,圖謀舉事。飭囑南北各地,嚴加防範……賴火本人雖在龍溪被捕,但他左右得力的黨羽:陳山和王銅,卻已漏網潛逃掉了,人說:除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所以上面要我們緝拿這兩個漏網的人犯——他們在漳州站不住腳,極可能潛來這邊。」
「事情就是這樣了!」阿鳳吁了一口氣說:「我沒有旁的辦法可想,只能把聽來的告訴你,也許鄭大爺他能及時跟附近的會黨連絡,早點轉個信去,他們也好早作防範,要不然,恐怕陳山和王銅,會真落進捕快的手裏去,那時候,再想辦法可就晚了!」
程秀啟一路走了過來,森寒的細雨打在他的臉上,風也彷彿陰森森的,帶著一股鬼氣,俗說:人心虛怯,百邪入侵。這話可真在程秀啟的身上應驗了;程秀啟的身子,原就生得很單薄,又上了年紀,加之吸食鴉片,沉迷酒色,更把他淘弄得軟軟虛虛的,走路都發飄打晃,他為了爭權奪勢,暗中設計,整倒郭兆堂之後,並沒能併吞蓮花街柱仔那幫人,反而失去了漳籍各莊堡的信任,心裏又悶鬱,又疑懼,噩夢便常常纏繞著他,他總夢見郭兆堂的鬼魂,渾身染著血,披頭散髮的撲向他,並朝他嚷叫著償命,……一連串的噩夢,使他駭懼整夜,儘管他找了醫生開方熬藥,也治不了他精神耗弱的病症,想來想去,只有設供求神,希望惡夢不會再纏繞他了。
「何止是這個?!」縣太爺被鄔旦一呵捧,更樂,咂起滿是煙油的門牙來說:「他們興械鬥,我們閉上眼不管事,由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去,等到他們打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再把那些為頭的,誣為流民盜匪,利用地方上的莊丁、聯勇去剿辦——一樣讓他們自己打自己,……我敢說,只要這方法在南北幾縣行得徹底,臺民是豎不了旗、造不了反的,等到那時刻,就是再有千百個陳山和王銅來,一樣起不了作用啦!」
「嘿嘿,這種大塊頭,當不得逃犯。」捕目臧笑說:「太容易認了嘛!」
衙門裏把命案緝兇的責任,把郭兆堂和程秀啟前後遇刺事件,都推給刑房的鄔旦去辦。鄔旦找不出兇手,便交不了差,情急之下,找胡旺來商議。
擺腳陸只是用這個消息當做話題,跟大燧兄弟倆聊天,這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大燧為了想多聽一些這類的事情,便約了擺腳陸,到碼頭附近的食堂去喝酒,一面繼續談說艋舺的各種情形。
擺腳陸確是很盡力的收取毛鐵和雜鐵,使「漳福號」鐵舖很順當的工作起來。大燧的性子憨樸,做事認真,他們打製的農具,像犁頭、鐮刀、耙齒、牛鼻環、鋤頭、鐵鍬,以及家常使用的鐵器,像菜刀、剪刀、彎斧和柴刀等類的物件,都很紮實,很鋒利,而且價錢也定得公道,所以,鐵舖開業不久,生意就一天比一天興隆起來,更有好些莊子上的人,從錫口、港仔嘴、瓦窰、西盛等地跑來訂貨的,這樣,大燧和二燧兩個,不得不早起晚睡,日夜叮叮噹噹的打鐵了。
「我們盡力拏人,當然是沒有錯的,」縣太爺又說:「不過,這並不能算是上策!你曉得,前朝的乾隆老佛爺,就定過以臺制臺臺的方法,這方法,假如運用的好,可要比派兵鎮壓,大肆搜捕好的多。」
「柱仔呢?」他說。
「這真的很難講,」大燧說:「天底下的糊塗人多得很,不是朱五一個。」
這時候,有一家新設的鐵匠鋪子,在艋舺的祖師廟後街起爐立砧開了張。鐵鋪是一間窄門面的、古舊的矮屋,坐落在一條淺淺的狹巷裏面,招牌是一片薄木板,上面寫了三個幾乎不成體的毛筆字——「漳福號老鐵鋪」。
他對臺地的墾民,自以為懂得很多,他覺得他這套計謀,只要運用得法,不露痕跡,一定會挑起他們自相殘殺的波瀾來。
「總董講得對。」黃保正說:「我們的人,在械鬥一起的時刻,就要先佔艋舺和大稻埕兩地,人若保不住神廟,對我們極為不利。」
「鐵舖得儘快的起爐生火,」郭兆堂對陪著他的張保正說:「最好在月內趕打出一千張單刀來,分配到各莊堡去應用,有這許多鐵匠在,我想應該沒問題。」
「嘿嘿,」擺腳陸笑得有些慘切,他說:「當然嘍,恁誰都知道銀子是好的,但也得看是什麼樣的錢財?像這種賞金,不要講只是四百,它就是四千、四萬,我擺腳陸也不稀罕,人若不把良心放在當中,那還算是人嗎?」
「像鄔旦那些傢伙,也夠圓滑的,他們看人,也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看待的,像地方上有功名,他不敢動,有財勢的,他不敢動,反而巴結奉承,只是對一般的升斗小民,板下臉毫不講情,……他們也只是推磨的小鬼罷了,厲害在哪裏?」
黑釘平素喜歡喝酒,身上又沒有明顯的外傷,程秀啟心裏雖然生疑,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立時斷定是黑釘酒後亂性,失足落水溺死的。當地保甲當然不願在管轄的地方,鬧出人命案子,平白的添惹麻煩,所以便順著程秀啟的意思,填具了酒後失足,落水溺斃的單子,朝上一塞,黑釘的屍體,便交給其家屬領回埋葬了。
儘管程秀啟這樣勸說,朱五的怒氣一時www.hetubook.com.com也難以平息,他一碗一碗的吃著酒,嘴裏不乾不淨的一直罵著柱仔,等他回去之後,又跟他的徒眾說起非要找到柱仔比劃不可。柱仔的耳目也很靈通,很快就知道程秀啟已經把大刀朱五籠絡住了。
跟隨郭兆堂的那些打手,吆吆喝喝的把二燧押出去,捆在錫口莊頭的一棵榕樹上。郭兆堂逼問他究竟打不打刀矛,二燧還是不肯打那些東西。
「主事說得不錯,」捕目臧說:「王銅這個人,原是在臺地鬧過事,被府裏刺面逐回漳州去的,他在這邊民間,關係很多,十有八九會潛回老地方來的。」
程秀啟這一撥弄,氣得朱五把酒杯都砸爛了,他連連拍著桌子說:
「你放心。」郭兆堂拍著胸脯說:「為械鬥打刀,你請衙門來管,他們都不會管,絕不會把豎旗造反的罪名,加到我們頭上的。」
「不成!」陳隆被激得兩眼發紅說:「沒有這種事情,越是這樣,我們越不能讓步。」
「那麼,也請胡旺兄講一講,陳山的長相如何?」程秀啟說:「你形容形容,我們也好關照底下的兄弟們多注意一點。」
當漳籍的人士密謀對付泉籍人士的時刻,泉籍的人士仍然領先一步,他們在西盛聚會,準備在大械鬥開始時,進攻和退守的步驟,應該事先策劃妥當。李總董攤開淡北地方的草圖,指劃說:
鄔旦躬身應是,辭出去了。如今,沉暗的屋子裏靜靜的,煢獨的煙燈泛碧色,像是一隻陰森的鬼眼,那樣逼視著他,使他覺得有些畏懼;民如潮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很久以前,他就熟讀過這樣的句子,但比起橫在眼前的功名利祿來,那似乎又不值得多思多慮了……那些墾民,會能把我怎麼樣呢?!我總是皇朝裏官居七品的人物,地方上的父母官,大可不必擔心那麼遠了!
郭兆堂走了,這批鐵匠才幫著大燧,把被毆傷的二燧解開綑綁,扶到床榻上去,大家忿然的議論這個姓郭的竟然下狠手,痛毆一個年輕的孩子,實在太不應該了。
「他不該背地講我的壞話。」朱五終於找出一點理由來說:「他罵我沒有本事。」
「不錯,金大爺。」阿鳳說:「我找他有些要緊的事情,想請金大爺幫個忙,派人替我送個信去,請他儘快趕過來好當面商量。」
「你們地方上管事的泉籍仕紳都在這裏。」縣太爺說:「本縣到任不久,一向以地方安寧為重,對於流民寇匪、羅漢腳和番割,以及不法閒民,一向深惡痛絕,尤對分類械鬥,互相殘殺,更難容忍,……漳籍的郭兆堂和程秀啟,據聞有挑動械鬥之嫌,本縣正在收集證據,準備拏辦他,怎麼你們泉籍的人,竟然私自動手,造成命案,難道淡北地方,就沒有王法了嗎?」
程秀啟在艋舺混世,不過空搭一座架子,追隨他的,只是少數不務正業的流民,說來毫無實力可言,各莊堡既不肯聽信他,他就變不出花樣來了。
「我講,這個事情,鄔老爺你儘管放心,什麼王銅白銅,遇上我朱五,提腿就把他扔進海裏去餵魚,他練有再好的功夫,也擋不住我那大砍刀三刀砍的。」
「哎呀,這還不簡單!」縣太爺說:「臺地這些墾民,有土著,有平埔番,歸化生番,有老戶,有新戶,有流徙戶;在這些人裏面,有漳州人、泉州人、三邑人、客家人,也有少數外省人,他們假如受了會黨的召喚,一致舉旗抗清,那,力量就太大了,此地的班兵、屯勇和幾營水師,根本擋不住的。」
「既是這樣,我們只好忍著。」另一個說:「只有受委屈,才好使程秀啟疏於防範,讓我們有對付他的好方法;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要擺平他。」
柱仔是用刑求拷問,問出這項祕密來的。
「我知道。」大燧說:「我們不能逃掉,說實在的,逃又能逃到什麼地方去呢?」
這話說了沒多久,就有事情發生了。事情並不是發生在艋舺地區,而是有人從諸羅縣城來,傳述過來的,說是在彰化城,漳籍的移民和泉籍的移民,為了在賭場上使用假錢,雙方由爭執發生大衝突,便各自回去約人,打起群架來了。傳述的人語焉不詳,也沒講結果如何。但這件事情,在淡北漳籍和泉籍的人群裏,卻起了很大的影響。
「這個事情,你放心好了!只要我出手,一定辦得成功,不要說是程秀啟了,我的斧頭飛出去,連樹上的猴子都躲不過,我從來沒有失過手。」
夜很黑,鬼手吳火金從透著燈火的祖師廟後街,斜奔到大水塘邊去,匿伏在一顆老榕樹的背後,靜靜的等待著;大水塘邊有條土路,土路對面有幾戶人家,吳火金算到,假如程秀啟到祖師廟來的話,一定會經過這條土路,在這種黑暗的天氣裏,他們一定會掌起燈籠照路,燈籠只要一轉過那幾戶人家,便落在他的眼裏了。一般說來,由暗處看明處,最容易看得清楚,由明處看暗處,根本看不見什麼,只要程秀啟在,絕逃不過自己的眼,最妥當的法子是等著他走過去,自己便從背後飛出斧頭去,批中他的腦後,對方一見倒人,必會驚惶混亂,自己趁亂遁走就成了!在這樣黑暗又飄雨的時候,想捉一個人,可不是一宗容易的事情,自己絕無遁脫不掉的道理。
俗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錫口莊總是張保正的地盤,郭兆堂自不便勉強,若是在艋舺,二燧十有八九是沒命了!二燧被郭兆堂打得遍體鱗傷,口吐鮮血,虧得張保正的一番話,才留下命來。而郭兆堂打完二燧之後,還關照張保正,多派莊丁,在鐵鋪附近值崗,那意思很明顯——他不願這批鐵匠溜走。
「我是來找他的。」朱五說。
「聽講朱五有個妹妹,人叫花娘的,也是練功的人,雙刀舞得像一片雪。」另一個說:「有他兄妹倆打頭陣,泉州人非敗不可。」
這方法是郭阿嬌想出來的,她告訴柱仔,說程秀啟長袖善舞,在衙門裏有不少的熟人,這時候,蓮花街的人和大眾廟口的人起正面衝突,不是好辦法,吳火金是從南部來的陌生面孔,允給他一筆為數頗多的番銀,讓他去辦事,事成了,當然無話可說,即使事情沒辦成,也牽扯不到自己的頭上。柱仔也曉得吳火金有一套很特別的功夫,旁人有練飛刀的,而他卻練成了飛斧,不但百發百中,而且十有八九會致人死命。……鬼手吳火金,原是在諸羅混世,因為犯了兩宗人命案子,被衙門逮捕,才逃到艋舺,投奔郭兆堂的。講起身手,論起功夫來,他並不比柱仔差,但他有案在身,無法出面,所以只能躲在幕後,由柱仔掩護和供養他。柱仔一向很看重他,也深知他飛斧的功夫算是深藏不露的一絕,這回刺殺程秀啟,對蓮花街這一幫人,算是一件大事,不得不把吳火金這張牌打出來了。柱仔吧事情跟吳火金一講,對方就抬了胸脯說:
他們這樣談論著,艋舺阿鳳坐在鄔旦的身邊,帶著一臉嬌笑,凝神聽著沒插口,只是很殷勤的替他們不斷斟酒。她明白,他們的酒越喝得多,話也會講得更多,而這些話,都是她極欲聽到的。
「你們千萬要當心,大刀朱五可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跟手下手告誡說:「他那柄足重六、七十斤的大砍刀,誰也擋不住他。」
這些平時埋頭工作的墾戶,也弄不清楚遠方發生的事情真相,一聽郭兆堂的話,就緊張起來,以為禍事來臨了。各莊堡不但把原有的莊丁屯勇聚合起來,更響鑼集眾,把每戶年輕精壯的漢子,撥來擔任聯丁,巡邏守望,防備著泉州人突然捲襲。
「講起來也很怪!」生絡腮鬍子的那個說:「在淡北地方,漳籍人裏,有名望的、有學問的仕紳多得很,怎麼會讓郭兆堂和程秀啟這幫人來當領頭的?我們在艋舺住久了,對他們的底細摸得很清楚。」
「你說是誰罷?難道還有誰勝過大刀朱五的?……上回誰跟我說,說是泉籍人裏,有個矮子,使鐵錘,叫什麼西盛之虎的,可以跟我走幾招。他們這一講,惹得我發火,正要找這個西盛之虎鬥一鬥呢!至於漳籍人,若說我是天上王大,那……嘿嘿,只怕連一個配稱地下王二的人全沒有了,誰還能跟我朱五比?!」
自從想擠進會黨,碰了一鼻子灰之後,郭兆堂心有不甘,對於會黨便有了極深的怨毒,他表面儘管不動聲色,暗底下,卻時時刻刻想找機會報仇。他到「新美鳳閣」來,起初只是躺躺煙鋪,過幾口老癮,後來卻纏上了紅妓阿鳳。按照郭兆堂的原意,是想多花幾百兩番銀,把阿鳳弄回去做小姨,但很快他就覺得行情不對,因為艋胛阿鳳的身價太高,拜倒在她裙下的大有人在,縣署的主簿、刑房和戶房的主事、班兵裏的游擊和千總,花了大把銀子,也沒能把阿鳳弄到手,他即使有這個能耐,也得罪不起這許多官場上的人。
艋舺阿鳳別院的廳堂,一切佈置鋪陳,不用說是很考究的,金漆的家具,嵌雲母石的背椅,雕花的窗櫺,都在柔和燈色裏浸潤出一種華麗的光彩,尤其做主人的郭兆堂,能請到阿鳳親自來待客,整個宴會的氣氛,便更顯得歡暢熱鬧了。
等這一陣亂過之後,保鑣才想到捉拿兇手,人還沒奔出幾步地,兩盞燈籠就都被風吹熄了,天一片墨黑,地上全是泥濘,到那裏找人去?
郭派的黨羽看出大眾廟口的程秀啟一心想吞併這邊,挽回他逐漸衰落的聲望,便把蠻勇肯拚的柱仔抬了出來,和程秀啟對抗。
在艋舺這種萬商雲集,熱鬧無比的碼頭上,沒有誰有那種閒心情去注意這間小小的鐵匠鋪子,而這個老鐵鋪裏的兩個打鐵的師傅,卻半點也不老,大燧和二燧兩個,全靠了陳山的協力,在艋舺立了腳了,而幫助陳山的當地會黨首腦,正是金寶山錢莊的頭家——金寶山本人。
蓮花街口這幫人,方法不是沒有,但程秀啟深藏不露,始終不給對方的機會,而大刀朱五已經在蓮花街一帶露了面,他扛著大砍刀,大搖大擺的走在街當中,使柱仔不得不躲了起來,惟恐一旦遇上,便脫不掉一場不必要的火併,而他毫無把握拚得贏朱五。
「照這種情形看,此地平靜,也只是暫時的、表面上的。」大燧關起門跟二燧說:「不論什麼時候,說鬧事就會鬧事,而且一鬧出來,就很難收拾了。」
兩兄弟正在發愁的時刻,擺腳陸一跛一拐的來了,擺腳陸沒等大燧他們開口就說:
果然,他們藉著幾分醉意,更大聲的談下去。
按理說,柱仔早先是在碼頭上淘混得,在關係上講,應該跟朱五比較接近些,但程秀啟在這一方面要比柱仔強過多多,他接連著請朱五吃酒,又召妓作樂,很容易就把巨人朱五給拉了過來。程秀啟明白,朱五雖然沒有腦筋,但總不能直截了當得要他去跟柱仔拼鬥,他得用激將法才成。
「嗯,阿鳳,還是妳聰明!」鄔旦斜著眼笑說:「妳講的對——魚還沒有來呢,我們張著空網幹什麼?比起妳來,我們這些男人,都是自以為聰明的笨蛋了。」
郭兆堂想起什麼來說:
程秀啟也曉得各地的傳言,對他極為不利,便用盡各種方法,企圖替自己洗刷,不過,洗了髒卻洗不掉臭氣,各莊堡對程秀啟的信任,便大大減弱了。
「嘿嘿,」程秀啟經他這一說,懸著的心,便略略放了下來,說:「不過,我們總得要小心提防著一點,不是嗎?老古人講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我不過是說說,」擺腳陸說:「你們兩兄弟這樣刻苦,我自會盡力去收毛鐵,總不會使你們生不了火,起不了爐的。」
「護廟當然是很要緊的事,」陳隆說:「不過,從芝蘭一堡到滬尾之間,也有不少泉籍墾民,械鬥一起,他們被漳籍人包圍,一定會大吃苦頭,我們得準備一批人,從關渡渡河,能把他們接回河南岸來。」
「你們要是不聽我的話,」他對漳籍的居民說:「日後真起械鬥,你們全戶被燒殺精光,我們也沒法子救援你們,你們去找金寶山好了,看他又能給你們什麼樣的擔保?」
當然,從黑釘供認郭兆堂是死在程秀啟的手裏時起始,吳火金就立意要替郭兆堂報仇,他跟柱仔說過:
無論如何,陷在緊張氣氛裏的漳籍墾民,對於這批會打鐵的匠人總是極為歡迎的。大燧看得出,他們並不完全是想參與械鬥,只是被那些風言風語的傳說搖動了,跟著窮緊張,惟恐對方先動手,打過來燒殺焚掠,使他們家破人亡。這種盲目驚懼,力求自保的心理,牢牢黏附在每個人的心底下,可不是誰能用一番言語消解得了的。
郭兆堂死後,留下蓮花街的那塊地盤和他手下的一些黨羽,程秀啟原想一舉端過來,收為己有,由於流言蜚語,使他身價大跌,同時也引起郭派的人的疑忌,不願被對方就此合併掉,他們便另行推舉了郭兆堂的左右,在凹𦙒仔地方出生的蠻漢柱仔做頭領,繼續保有原先的地盤,和程秀啟的大眾廟口一股勢力對抗。
不過,這幾個人這一次聚會,卻是另有要緊的事情商談的,酒過三巡之後,刑房的主事鄔旦就說話了。
「鬧事不鬧事,我們也管不著。」二燧說:「當初爹在世時,總愛這樣勸我們,我原先覺得爹太軟弱,後來卻不再那麼想了。」
「我只是要你們小心防範,並不是真怕他。」柱仔說:「朱五固然難惹,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必得在朱五沒有找上來之前,先設法子把程秀啟放倒,只要沒有人在背後唆使,朱五一個人就容易打發了。」
朱五拎著刀,原以為會逼出柱仔來的,誰知一劈劈出這麼一個嬌艷如花的女人來,用水汪汪的眸子盯著他,輕言慢語的跟他說話,使他呆愣在那裏,窘得自覺異常的難堪,他手裏握著的那柄大刀,也跟著變得輕飄飄的,沒有一點份量。這樣呆了一會,他才擠出話來說:
第二天,有人在淡水河裏撈著黑釘的屍體,渾身沒有太顯著的傷痕,即使有幾塊青紫,也像是碰撞出來的。發現黑釘屍體的,是在河邊打魚的老頭,他撈著屍體之後,便喳喳呼呼的稟告了當地的保甲,牌頭一看,認出是程秀啟手下的打手黑釘,當時就跑去告訴程秀啟。
「誰要你們掄刀上陣來?」郭兆堂說:「我們只是要鐵匠替我起爐生火,打製應用的鐵器。你既答應遷到錫口莊去,明天我們著人放車來搬運鐵舖的東西。」
大體上說,漳籍墾民,多半領有艋舺東南及東北各堡,泉籍墾民,多半領有艋舺正南和西南地區,而在艋舺本身、芝蘭一堡、芝蘭二堡、芝蘭三堡直至滬尾,是漳泉混居的地帶。
「胡大爺,你這個主客先到了,小弟就安心了。」郭兆堂一見著胡旺,便三腳兩步的迎上去作揖說:「我怕你事情忙,特意請程大爺就近促駕,怕你不賞光咧。」
「我們只能說盡力去做。」姓錢的老爹說:「艋舺一帶大小幾百個莊堡,情形複雜,郊行能有多大的力量?如今還不敢講,何況有人在中間興風作浪,事情更沒有那麼簡單,只好朝前做一步是一步了。」
他跟二燧的性格,其實同樣執拗,只是不像二燧的那樣火爆,略顯穩重平實些罷了,如今二燧開罪郭兆堂,被打成這樣,俗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即使有了機會,他總無法把二燧揹了逃出去。再說,向盧大叔借來的本錢,全都投在鐵舖裏了,若把鐵舖扔棄在這裏,再用什麼去謀生?這種情勢,逼得他非忍不可。
落著小雨的夜晚,又黑暗又陰濕,鬼手吳火金帶了一把半尺多長的尖刀和兩柄特別打製的短柄小斧頭,他原也是習武功、練飛刀的,後來到諸羅東邊去開荒伐木,使用長短的斧頭,他發覺一種短柄小斧頭飛擲出去,比飛刀穩重,更有準頭,同時飛擲的距離,要比輕飄的飛刀遠得多,從那時起,他便在伐木的空間中,對著那些樹幹,苦練起飛斧來,在卅步之內,他的斧頭飛擲出去,能夠很準確的嵌進樹皮上劃記號的地方,由於斧頭的斤兩比飛刀重,擲出時要使更大的力氣,因而,嵌進樹身也較飛刀深得多,如果他擲向人頭部,一斧就能把人的頭骨劈裂掉。
大燧兄弟倆總算勉力定下心來,把精神都放在打鐵上。金寶山替他們找個專賣毛鐵的人,姓陸,因為有一條腿被鐵塊打傷過,走起路來一跛一拐的,人們便叫他擺腳陸。擺腳陸濃眉大眼,樣子長得很獰猛,但卻是一個沉默寡言、忠厚老實的人,他告訴大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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