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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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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毀廟的柱仔被捉住啦,來人把他捆上!」
「你們全是沒用的東西,」柱仔沒聽見一個人敢答話,便氣憤的說:「這主意是我出的,他們的神要真有靈,他該先罰我……來兩個人幫我挖地洞,其餘的,都在這裏等著,幹這種事,人多了,反而容易出岔子。」
誰知漳籍的人士,對於對方的一切計算都瞭如指掌,莊總董和幾個首領集議,當時便決定在泉人酬神拜廟的時辰,即時施行偷襲,不過,由誰領人偷襲,倒是很費商量的事,有人認為鄭勇和泉人兩度交手,經驗足,也很沉著大膽,這事由他領頭去做,最為適當。有人主張該選巨人朱五,因為他天生巨力,那把大刀,對方幾乎無人能敵,他一去,必會馬到成功。而莊總董覺得鄭勇是率眾的墾首,不能輕易去冒這樣的大險,萬一事情辦不成,先折了大將,那就吃大虧了。至於大刀朱五,勇力有餘,心機不足,把他放在兩邊對陣搏殺上,可以說是威力極大,若是讓他領人去偷襲,那就用錯了地方了。
一霎時,短刀和單刀都亮了出來。
「我們要想佔穩艋舺,非得把對方的內應連根翦除掉不可!」他說。
這時候,在附近等著消息的蓮花幫首領——蠻牛柱仔,也聽出前面出了岔子了,但他仍然沒想出對方會是泉州第一條好漢西盛之虎,以為不過是一個練過拳腳的壯漢,只要他親自出馬,一定能收拾得了他。
上一回,陳隆率人佔據艋舺時,曾經搜捕蓮花街口柱仔這幫人,殺了他不少的黨羽和親族,把郭兆堂和柱仔的家全都搗毀了。這一回,柱仔夫妻倆帶人回來,一心要報復,郭阿嬌又出主意說:
「諸位想想,淡水、竹塹一帶地方,雖說開拓較晚,但地沃土肥,來開墾的人極多,如今已有四、五十萬戶人家,百十萬住民,你們只要一樹旗,臺地的班兵首尾不能相顧,南路兩支義軍,就有攻開府城的希望了。」
柱仔要是有腦筋的,當時就該想一想:泉方業已有六、七個人坑在自己手上,而且在河裏也找到幾具浮屍,他們一定有了防備,對這個人的身分和來意沒摸清楚,絕不能輕率的動手。
但他的身手還算很靈活,滾身站了起來,叫說:「夥計們,快上,這傢伙太厲害了!」
最後,血戰在淺海裏進行著,人們在齊膝的海水裏互相逐殺,藍色的海水上,浮著飄散了的、紅絨一般的血絲。當然人數較多的漳州人打勝了,那些躺在海岸上的,或是漂浮在海中的泉人屍骸,連收葬和就地掩埋的人都沒有,一恁風吹雨淋,在太陽的蒸蔚中潰爛,海岸的風帶著一股屍臭,幾里路都能聞嗅得著。
但柱仔太大意輕敵,認為對方只有一個人,只要用麻索套住他的頸子,還不是很容易就把他結果掉?
三個被柱仔以為是得力的人手差出去,他們分頭竄到對方身後的黑地裏伏著,第一個人在對方走過他伏身的地方之後,雙手抖一抖套索,一個箭步飛竄出來,舉手把套索反兜住對方的頸子,想把對方揹起來就跑——依照他往常的經驗,他只要奔跑出四、五十步地,對方的頸子被套索緊緊絞住,不能透氣,非暈厥不可,那時再在他腦殼上敲上兩棒,對方就一命嗚呼,等著下河餵魚了。
「我聽說她回八芝蘭去了!」西盛之虎說:「日後有機會,我當然會捉她的。」
「哼!西盛之虎,那個矮冬瓜,也太猖狂了!這些時,我領人打頭陣,到處尋找他,都沒有碰到,假如他真有不得了本事,為什麼要避著我?」
「漳州人仗著人多勢眾,硬把淡水北岸我們泉籍的人打光熬光了,如今他們又煽動暴民,焚掠我們的商戶,我們求神保佑,這一架,非得打到底不可!我們也要把新莊、艋舺兩地的漳州人,全數逐出去,並且,要攻下他們的錫口莊、大安莊和芝蘭一堡,也好讓他們看看,我們不是好欺負的。」
他這一出聲吆喝,黑地裏一鬨湧上五、六個,從四面八方把對方圍逼住了。
「我既是漳州人,又是泉州人,」艋舺阿鳳說:「不願見到兩邊的人起械鬥,一死就是幾百上千的人。兩位大爺沒想想,械鬥一打開頭,就沒有完的,不但自己丟性命,日後,兒孫也一樣會遭橫禍,我眼看兩邊打成這樣,又說不上話,心裏只有著急罷了!」
他的話還沒講完,背後響起急速的破空聲,一根木棍劃了一個圓弧朝他的後腦猛擊過來。原來第二個漢子,是跟第一個漢子事先聯絡好了的,第一個動手套人,第二個趕上來用木棍敲打對方的頭殼,當他照往常的方法趕上來,發現他的夥伴被人踩在地上,而對方正好背對著自己,當然揮棒就打,認為這一黑棍,定可把對方打倒了。
柱仔看看這種光景,知道他的死期到了,渾身的肌肉緊張得僵硬起來,走動時,發出不自然的痙攣;他的臉色灰敗如土,兩隻眼珠,由於過度恐懼而凸露出來,緊緊的咬著他打顫的牙齒。
「可不是嗎?」有人附和說:「若論柱仔的身手,和西盛之虎比起來,差也差不了太多,但那天夜晚,像神差鬼使似的,西盛之虎沒費太多力氣,就把他給活捉了!……祖師爺這是存心要用他祭廟的。」
陳隆走到他的面前,指著他,對人群嚷說:
陳山到了芝蘭一堡,墾首鄭勇很隆重的款待了他,同時把莊總董、許保正、張保正、朱五和柱仔這干首領,都約來和陳山商談。陳山分析了當前的情勢,希望淡水地區漳泉兩屬的人,解兵言和,合力樹旗舉事,他說:
「樹旗舉事,可不是簡單的事情。」柱仔也說:「弄得不好,就要問斬的,我們幫著南路的林恭、李石,日後事成了,他們南面為王,我們有什麼好處?!……替別人跑龍套,敲邊鼓,這事幹起來沒有意思。」
「我有個方法,能把西盛之虎逼出來。」
但這自誇得勝的兩方,都已無力打下去了,雙方死傷是那樣的慘重,河裏漂著腐屍,山野堆著白骨,年輕力壯的墾民,有的已葬身溝壑,有的傷重成殘,人在郊野上行走,到處可看到新墳新土,用泥塊壓著褪了色的紙箔,這就是雙方唯一得到的戰果。
「我不信,」陳隆笑說:「有妳艋舺阿鳳在這裏,對方會搗毀『新美鳳閣』?大刀朱五、蠻牛柱仔那些傢伙跟妳都有很厚的交情……。」
械鬥的情形,雖然激烈而混亂,但差人出去打聽對方的消息,還是很容易,西盛之虎所屬的那股單刀隊,正在攻撲中寮和瓦窰一線,所以,柱仔便潛回他的老窩——艋舺蓮花街一帶來了。
「妳放心!」柱仔安慰阿嬌說:「那個矮冬瓜,比起我們這邊的巨人朱五又如何?這幾年,光聽著有人在傳講他,其實,他根本沒有露過面——他要真有本事,早就該露面了。」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一旦地域性的械鬥發生之後,他們大睜著滿佈血絲的眼,只是瞪視著對方,對於遠地傳來的消息,即使聽著,也起不了什麼樣的反應啦。
「只要鄭老爺答應講和,我業已萬分感謝了!」陳山說:「我也知道,會黨裏面,大多是有勇無謀的草民百姓,眼光不夠遠,氣度欠寬宏,起事失敗了,不要緊,恕我斗膽直言——那總要比獨善其身,要好一點罷?只要抗滿興漢沒有錯,日後總會有人出來灑血拋頭的。」
「這是個好辦法!」陳隆說:「我想,我們不動聲色,只說那些人是失足落水,免得驚動了他們,只要柱仔一出面,我們就盡起埋伏去襲殺他,有你在,柱仔就很難脫逃了。」
「我讓他多活幾天,」陳隆說:「等到這一陣亂過去,我要響鑼召聚泉州人,集在祖師廟前的廣場上,把他渾身澆上桐油,慢慢的當成蠟燭燒了祭神。」
「西盛之虎終於露面了!」鄭勇神色緊張的說:「他的本領如何,我們都沒親眼見過,但從他和柱子交手的情形來看,我們這邊,除了大刀朱五一個人之外,旁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你是誰?」原先發話的那個說:「報個姓名出來,你死後,我們也好送你一塊墓碑,免得做無名之鬼,沒人來替你收屍。」
柱仔略一遲疑,但還是緩緩的跪下了。
「我知道,他去年在水沙連那邊,後來到南部去,說動林恭舉旗,攻打府城時,他在林恭的幕裏。林恭舉事沒成,被官兵捉住殺了,但沒見王銅被殺的消息,假如他脫走了,我想,他會遁到北部來的。」
在許多人議論紛紜的時候,陳隆帶著一股人過來了。銃聲還在北街那一帶響著,陳隆站到被火焚毀的大廟臺級上,舉手壓下群眾的私語聲,很沉重的喊說:
「趁著沒人在廟裏,我們快動手罷!」
「我知道。」大燧點頭說:「我在艋舺,常常看見他,扛著大刀,神氣活現的在街上走,他是艋舺碼頭的一霸,一柄大刀,有六、七十斤重,沒人能敵得過他。」
艋舺碼頭附近的幾條街都起了大火,雙方的人滾成團兒,在火光和煙霧裏廝殺,街頭的磚壁,黏著人血、殘髮和碎肉,巷裏橫躺著人的屍體,有些婦女,不顧刀光劍影的廝殺,抱著親人的屍體,當街嚎哭,單是「新美鳳閣」附近一帶的街道上,就躺了將近一百具慘死的人屍,在這些屍體裏面,誰是漳人?誰是泉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了。
「你們替我圍上!」他叫說。
以南路這種捨命樹旗的威勢,假如和淡北地區漳、泉兩籍的兵勢相合,執殺臺灣道徐宗幹,逼降南路海防兼理番同知鄭元杰,收復全臺,簡直易如反掌,何況南路會黨差人到淡水縣來,那人就是龍溪的好漢陳山。
「恐怕沒有那麼便宜。」陳隆冷哼一聲說:「縱火毀廟,實在罪大惡極,你沒看看周圍的人嗎?我只要喊一聲,他們就會圍過來,一人一口,生啖了你!」
「哼!」那穿黑衫的矮子說:「就憑這點本領,也想來興風作浪?太不自量了罷!」
西盛之虎在「新美鳳閣」,當著陳隆和黃阿蘭的面,大拍胸脯誇下了海口;同樣的,在八芝蘭的山堡裏,大刀朱五卻也當著墾首鄭勇和雙刀郭阿嬌的面,大拍胸脯,擔保他能把西盛之虎那個矮冬瓜劈成兩半。
「柱仔,你可千萬要當心,不要自恃勇力,以為對方沒有人擋得住你,一旦遇著西盛之虎,你就危險了!」
跟隨著柱仔的那兩人,原和柱仔跑在一起的,但他們發現有一大群人,噪噪喝喝的追了下來,揹著神像的柱仔越跑越慢了,他們便自顧逃命,把柱仔扔下來不管啦!喊聲逼近了,柱仔回頭瞧瞧,饒是他再有多麼大的膽量,也被嚇得心裏發慌;拎著燈籠,掌著火把追過來的,至少有兩、三百人,其中還夾有穿著五彩古裝的人,揮著刀矛,活像天兵天將一般。
「可惜你老婆——那個專出壞主意的郭阿嬌不在這裏,」西盛之虎說:「把你夫婦倆分開來,害得她死前還要做幾天寡婦,對她不太好,對我,也太麻煩了!」
這事沒辦成,莊總董發了火,二天一早,就率大隊,向泉籍人的地區進撲了。
「朱五兄,你這樣幫忙去搭救柱仔,我不知怎樣謝你。」
「對,陳大爺,我們要殺死他!」
「我想,他兩夫妻極可能潛回蓮花街老巢來了!」黃阿蘭說:「假如我們派出大股的人,去搜查那個地方,也許能捉住柱仔手下的一些人,但那樣打草驚蛇,也會使柱仔夫妻乘機遁走,你得想個法子,誘柱仔出面,即使不能將他夫妻兩人一起捉住,能和_圖_書捉住一個也好。」
「我已經落到了你們的手上,有什麼話好說的?」柱仔橫下心說:「殺剮聽便,只求你們快點,少讓我受那種活罪就好了!」
「祖師爺神靈在天,被毀神廟,我們一定把它重建起來,使它香火不絕,我們要傳告子孫,永遠護住這座廟,不讓任何人來摧毀它……。」
陳山說:「至於你和你兄弟失散的事,金寶山大爺也跟我說起過,我想,只要他不出什麼意外,日後,你們總有見面的日子。我這一回到北部來,原打算說和漳泉兩方,響應南部的林恭、李石起事,請出竹塹的進士公,發散了勸和的單子,結果也沒有和得成,轉眼之間,南部義師兵敗了,我苦心籌謀,又成了泡影啦!」
在這些首領人物裏面,莊總董要比較有遠見。他首先贊同陳山所說的話,主張立時和泉籍的人謀和,但鄭勇和大刀朱五堅決反對。鄭勇說:
第二天早上,泉籍居民都聽見鍠鍠敲響的鑼聲,鳴鑼的人喊著,要大家每戶都出人,到祖師廟前的廣場上集合,聽陳隆講話,同時去觀看處決毀廟的兇手——蠻牛柱仔。這樣一吆喝,泉籍民眾爭著朝祖師廟前湧匯,不到一頓飯功夫,廣場四周就匯聚了好幾千人。
「主意倒是好主意,」莊總董說:「不過,清水祖師是泉籍墾民的守護神,極為靈驗,得罪了他們的神,對我們恐怕不利罷?」
「嗯,這個主意好極了!」大刀朱五拍著他的腦殼說:「我這個人,論起打架來,倒很能打,就是這腦殼不靈,不會拿主意。」
一聽到巨人朱五,黃阿蘭皺起眉毛來了。
「蓮花街的柱仔怎樣?」
這時候,蠻牛柱仔被人用鐵鍊鎖著,一路牽到場子裏來了。柱仔的雙手和雙腳,一共被拴上四條有拇指粗細的鐵鍊,分別由四個壯漢牽著,他身後還有四個漢子,兩個用單刀交架在他後頸上,兩個用長矛的矛尖緊抵住他的後背,隨時防範他反抗或是逃走,一步一個叮噹,緩緩的走到廣場的中間來。四周的群眾,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吼、詛咒和叫罵聲,有人向他吐口水,有人用碎磚塊和碎瓦片投擲他,有些憤怒的民眾,想衝上來毆打他,但都被陳隆的親隨鄉勇擋了回去。
「關於北部的械鬥,打成這種樣子,真是太慘了!」大燧說:「你跟王銅大哥兩個人,還得盡力勸解才好。」
大燧留陳山在外莊多住幾天,又要找阿榮伯他們陪客,但陳山謝卻了,他說:
「你們以為我會逃走?」對方站在原地,很沉著的吐話說:「告訴你們,我不會逃走的。」
不過,當大燧他們正預先佈置,防守這座莊堡時,天氣卻幫了他們極大的忙,忽然落起暴雨來了。這場暴雨的雨勢極大,使平地成河,兩山間的峽谷裏,更是急流滾滾,構成了天然的障礙,使大刀朱五無法涉渡。不久,有人傳來消息,說對方業已退回瓦窰去了。
兩人所說的話,都夠袒胸露腹的,黃阿蘭首先猶疑起來。
事實上,柱仔手下的那些傢伙,還沒等柱仔開口,早已拔腿逃走了,黑地裏,只留下柱仔一個人了。他苦撐約有一頓飯的時辰,終於在左肩胛上挨了西盛之虎一錘,儘管他跳躍靈活,那一錘只是擦過,但已經把他打得跌坐下去。西盛之虎飛起一腳,踢飛他手裏的單刀,跨前一步,用鐵錘逼著他說:
「這樣罷,」莊總董想了一陣說:「柱仔,你帶五十個人過去,我聚合大隊在後面佈陣接應你,明天天不亮,我們不讓對方先攻,就從四面出動,攻佔艋舺,勝了頭一陣,朝後就好辦了。」
隔洋隔海的事不說了,當月裏,臺灣縣的會黨首領李石樹起了抗清旗,旗上寫著斗大的「興漢滅滿」的字樣,他率著一批死士,趁夜奪取縣屬,掩殺了知縣高鴻飛和官差衙吏數十人;緊接著,會黨首領林恭,糾聚近千人,建號天德,也攻陷了鳳山城,殺掉知縣王廷幹,打開倉庫,盡釋獄囚。李石和林恭取得連絡,分領所部圍攻府城。這時,北路的嘉義會黨首領洪紀、張古、羅阿沙、賴棕等人,也及時樹旗響應,各督大隊進逼嘉義城。
「我看這樣罷,陳山兄和金大爺,你們都是漳州籍的人,你們不妨先去芝蘭一堡和大安寮,跟對方領頭的幾個人談一談,如果他們願意止兵言和,這事就要好辦一點了!我們的力量不夠,也許能找到地方上更有臉面的大紳士,出面試行調解。」
「去三個人,幹掉他!」
陳山告辭後,鄭進士公果然擔當起調解械鬥糾紛的擔子來了。
隨著西盛之虎的一聲吆喝,左右竄上來三、四個人,把柱仔撥翻在地,連手帶腳都捆上了,用一根木棍穿著繩結,像抬豬一般的,一直抬回「新美鳳閣」對他們的首領陳隆交差去了。
「你究竟是誰?說明白了,我柱仔不含糊你。」
接著那場暴雨之後,天氣轉劣,霪雨連綿,多日不絕,外莊附近一帶地方,雖然免除了一場劫難,但以整個艋舺地區來說,械鬥從沒有真正停止過,這一連串的殺伐,使一般漳籍和泉籍居民,形同冰炭,械鬥也改變了兩籍人的居住形態,往常的散居戶,多半遷移了,他們紛紛遷往同鄉聚居之處,亂起時好有個照應;而漳人和泉人交界的地方,也多形成無人的曠野,變為濺血決鬥的地方。
「那當然,」陳山說:「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從中設法調解的。至於能不能調解成功,誰都沒有把握,何況如今王銅仍然下落不明呢!」
「你們替我聽著,我姓朱的可不是好惹的人,你們今天阻攔我,明天讓我抓住,我就要把你們一個個劈成兩個對半,刣你們像刣豬一樣。」
那人冷笑一聲,雙手拔出兩柄鐵錘來,用力一合,使兩柄鐵錘碰擊出一陣火花來說:
「我們外莊的丁勇不多,當然打不贏對方,但我們也不能這樣畏惡,把田地房產一起扔開!你們在這裏等著,我要去跟那個姓朱的說道理去,我情願被他砍掉了頭,也不能讓這裏的人受委屈!」
朱五領著人朝上衝撲過去,但對方開銃頑抗,乒乒乓乓幾陣排槍,便把朱五的手下打得頭焦額爛,不敢再衝了。不論大刀朱五有多大的本領,遇上佔據高壘的槍銃,他一時也無法施展出來。漳州人的撲擊遇著阻滯,朱五便親自出面罵陣,大肆恫嚇說:
「依你,該把我怎麼樣呢?」
即使泉方的人群很混亂,仍然有一大批人,包括穿著戲裝唱戲的,一路追趕下來。柱仔平常倒是跑得極快,但他身上緊捆著一座檀木神像,又無法和助手換著揹,越跑越覺得那神像沉重不堪,腳步自然緩慢下來了。
「不錯,」對方說:「你若不出面,我就不願通名報姓了,我曉得你是存心躲著我的。」
「我們不妨另想法子,不必成群結黨的去攻打八里新莊和西盛,我們要在這裏設埋伏,誘殺對方的頭目。」
黃昏時的拼鬥,泉人的人數集中,而漳人的人數分散,黃阿蘭和陳隆等兩、三股人,把實力單薄的漳人擊退了,他們更從薄暮中鳴鼓追殺,一直把人趕回大安莊以東去,到夜晚休戰時,餘火仍在狂燒著。
在漳州人這方面,鄭勇所率的芝蘭一堡這股人,收容了大刀朱五和蠻牛柱仔兩名驍將,因此,使他在漳籍各首領中,地位升高,逐漸有取代莊總董之勢;而泉州人摸清對方的底細,陳隆所率的精銳,專找鄭勇拼殺。在陳隆的陣裏,聞名的西盛之虎出現了,他帶著三百多刀手組成的單刀隊,各各勇猛如虎,陳隆吩咐他們不論如何,一定要設法活捉火焚祖師廟的蠻牛柱仔,押回來,在祖師廟活剮謝罪,他說:
民間起械鬥,跟行軍佈陣不一樣,混亂得不成章法,漳籍的人從芝蘭一堡、大安莊、古亭莊、錫口莊,分成幾股出動,撲向大稻埕和艋舺,和泉籍的人當街起了混戰;泉籍的人也從新莊、西盛那一帶湧出,直撲漳籍人聚居的村堡,你放火燒我的村堡,我也放火燒你的村堡,這一股你勝了我,那一股我又勝了你,從清晨鏖戰到黃昏時。人在高處看,有多處火舌在街市間升起,到處都滾著黑色的濃煙,究竟是哪一邊勝了?沒有人能夠知道。
「你們趕快退罷!」柱仔說。
「朱五那個傢伙,殺人殺紅了眼,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再田說:「阿榮伯,你不要再固執了,你去,只是白白的去送命!」
「祖師爺這真是顯了靈了!」有人說:「他終讓蠻牛柱仔得了應得的報應。」
他這樣一喊叫不要緊,所有看戲的戲都不看了,紛紛你喊我叫的抄起兵器去追人,一面追,一面問著對方朝哪邊逃的。看戲的不看戲了,臺上做戲的也不做戲,他們沒有時間換裝,連臉上的油彩都沒有時間洗,就抄著戲臺上用的兵器,跳下臺來,跟著旁的人一路追趕下去。
「前幾回械鬥,我們都是打勝了的,按理講,對方應該賠償我們在械鬥時一切的損失,按照現銀計價,即使要和,他們該先向我們求和,絕沒有打勝的一方,還低聲下氣,找對方去求和的道理。」
大燧聽著,一臉憂悒沉重的神色,彷彿在他年輕的心裏,籠著一層撥不開的雲霧。他想過:人生不過幾十年光景,一代一代的人,轉眼就過去了,活著的時候,又想這,又想那,滿心都是揹不完的東西,有些人把仇恨硬揹在肩膀上,造成一片流血的混亂,而且欲罷不能,這算是什麼呢?假如分類械鬥不能停止,還談什麼豎旗舉事,反滿抗清,爭取漢族的自由?
「也許他已經淹死在塘裏啦!」有人說。
而消息經常由越洋的商船帶過來,說是太平軍已經一路北上,定鼎南京了;說是粵省的海賊搶掠了臺地渡海入廈的運糧船,使浙閩一帶,起了嚴重的糧荒。過不久,又傳說天地會在閩南近海州縣起事,漳州和廈門都豎起小刀會的旗幟了。
甚至泉方的兩大首領——黃阿蘭和陳隆,也常在艋舺阿鳳的宅子裏竟日盤桓,並把那裏當成發號施令的地方。艋舺阿鳳心裏很不願意,也就半真半假的吐露出她潛藏的心意來。
打定主意,他便把鋼刀當胸一橫說:
「你這毀廟的傢伙,今夜你走不了啦!」
太平天國起事的消息,使臺灣南北滿清各衙署,陷在極大的驚恐和混亂之中。當然,他們對內陸的亂局,一時弄不清楚,只知道長毛的聲勢極大,幾乎使官兵難以抵禦。這種心理的恐懼,使衙署的官員人人自感危在旦夕,能夠自保就已經算好的了。臺地班兵的人數有限,大都是些老弱,不用說大規模的起事,就是一般性的豎旗事件,都無能為力,要靠閩粵兩省調兵彈壓,或是地方的屯勇協力助陣,這如今,閩粵兩地自顧不暇,地方仕紳也都猶疑觀望,一旦鬧出抗清事件來,連逃都無處可逃,目前只好龜縮在衙署裏,一斂平素的威風了。
一些民間的商船南來澎湖群島和臺灣本島南北各碼頭,像撒種似的,把洪秀全起義的情形,不斷散播到民間去。這消息使臺地的會黨勢力重新膨脹,他們覺得,洪秀全既能豎旗舉事,公然抗清,臺地民眾,如能適時響應,在清廷閩粵一帶潰敗,臺地一島孤懸的時辰,成功的機會,要比當年林塽文、朱一貴他們大得多。
「朱五兄,你要是肯幫忙,我願意跟你一起去,設法把柱仔搭救出來。」郭阿嬌說:「本來,這宗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總不能在這裏坐等消息呀!」
「上!和_圖_書
陳隆帶著一支親隨的銃隊,急匆匆的趕了過來,他下令一些年輕善泳的下塘去,撈起祖師的神像,並且活捉那個盜取神像的人,逼問出他受什麼人的指使。依陳隆的計算,這時刻,捉住一個漳州的活口最為要緊,只要有一個活證在手上,不難拷問出詳細的口供來,這樣,在理字上站得穩,可以對外坦指是對方蓄意先動手的,理直自然氣壯,至少能使泉籍的人,更肯捨命。
「不成呀,阿榮伯,」另一個老頭兒說:「亂子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們燒了我們的房屋,但總毀不了我們的田地,我們躲一躲,讓一讓,也不算什麼,只要大家能夠平安,也就很好了!」
三個人依著柱仔的計算,拔開側門的門柵子,拔腿朝外衝,但並沒有像柱仔打算的那樣順當,他們剛一出去,沒走上幾十步地,就被一個舉著燈籠的人發現了,那人扯開喉嚨,像挨殺的豬一樣的喊叫說:
再田、大燧夫妻倆和阿塗他們,拼命的勸慰阿榮伯,要他不必去找大刀朱五,大燧說:
不過經過這樣的一耽擱,他們再去追人,卻追不到了——伏在矮牆背後的柱仔的手下,早就跑掉啦!
柱仔回去點妥了四、五十個人,這些人,有的是他的徒弟,有的是跟隨他在蓮花街混世的,大都是橫衝直闖的亡命之徒,他們帶著短刀,悄無聲息的摸向廟後去,柱仔帶領他們,摸到一道矮牆背後,悄聲對左右說:
架是決定要打了,但酬神戲照例還是要演下去的。
祖師廟後街,是由一些墾莊連結成的,當中有許多空隙,地形熟悉的柱仔,很容易趁著做戲時沒人注意,飛快的摸到廟後,躲在黑地裏,取出鐵鏟挖起地洞來。
「給我站住!」柱仔說:「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在這裏撒野!今晚你傷了我的人,就要把命留下。」
他朝左右努努嘴說:
他在憂悒中問起他一向記罣著的王銅來。
「陳山兄,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我說王兄。」他對西盛之虎說:「這個朱五,可比蠻牛要厲害的多了,他跟你一直沒碰過面,沒交過手,究竟誰強誰弱?這話沒人敢講,萬一你要遇上他,你千萬要小心才好。」
「太平軍雖說在南京城定了鼎,但沿海省份,清廷的兵勢仍強,林恭、李石和洪紀幾位冒險樹旗,如今正跟鄭元杰所率的官兵苦戰,事成或是事敗,就看北地是不是能立加援手了!……南北遙隔千里,兄弟來一趟很不容易。無論如何,請給我一個回話罷。」
「偷神像的跳進塘裏去了!」
「你們聽著,對方的人,也都在看戲,我們要從廟後挖洞,鑽進後大殿去,擄到他們的神,揹著就跑,等他們發現追來,我們已經跑回去了。」
「他們殺了我丈夫,我能就這樣算了嗎?」她哭說:「我要報仇!朱五兄,我要報仇!」
柱仔還是掙扎著想逃,但他的肩膀帶了傷,一條臂膀拖垂下來,根本無法動彈了。難道祖師爺這樣的有靈?讓自己今夜落在西盛之虎的手上?
「我要把你澆成活燭,點了祭神!」
西盛之虎想要在各股人的混戰中找到柱仔並不容易,同樣的,鄭勇把他信賴的一張王牌——巨人朱五,緊緊握在手上,準備隨時打出去應付西盛之虎,這樣的互相追逐,經過幾次械鬥,他們都沒能碰上頭。
柱仔和他兩個手下,挖洞挖得很快,不到起更,他們就已經挖出一條地洞,通到廟裏的神龕下面了。神龕前的供桌上,燃得通明的燭火搖曳著,但並沒有看守者,柱仔伸出頭來察看了一遍,回臉招呼那兩個說:
到了咸豐年間,內陸的情勢起了極大的變化,洪秀全在各地會黨的支持下,起兵於廣西金田,攻廣東,入湖南,使大江南岸地區,幾乎全部變色,臺地和閩粵間的聯繫,幾乎全部中斷了。這消息,很快的傳到臺地墾民的耳裏,使人心在激奮中浮盪起來。
「我想,我們只有把西盛之虎給調回來,而把他的單刀隊仍放在瓦窰一帶,這樣,對方才摸不清虛實。」陳隆分析說:「事實上,要想活捉柱仔夫妻兩個,非要西盛之虎親自動手不行,柱仔的老婆既然很聰明,一聽西盛之虎來了,她就會教唆她的丈夫逃走,或是說巨人朱五來這邊,為他們助陣,那樣一來,西盛之虎以一敵三,一定會吃大虧的,唯有暗中行事,使柱仔和他的老婆猝不及防,才有捉住他們的希望。」
「好罷!」朱五說:「妳把妳的手下集齊了,到八芝蘭山下,我住的地方去找我,看在妳的份上,這個忙,我也非幫不可。」
「怎麼樣?柱爺。」一個說:「這傢伙,是自己送死來了。」
「不過,他們如今被西盛之虎的那支單刀隊,從斜裏橫過來擋住了。可惜的是西盛之虎不在隊裏,還不知能不能把他們擋住呢?」
「神會讓他溺死的!」
「什麼人講話,有這樣大的口氣?」對方停下身說:「我才放平你們四、五個,就要抵命?你這些天來,連害泉州六、七個人,又該怎麼講?今夜,我們把帳結算結算也好,我沒殺夠數,還該向你找零呢!」
火焰在捲騰著,發出滋滋的燒裂人肉的聲音,附近的人,都能隨風嗅出人體被燒焦的氣味,牽鐵索的漢子鬆了鐵索,柱仔開始帶著火焰奔跑,但也只奔跑了幾步地,便摔倒在廟前石階下面。
「嗯,我這已經想起一個人來了!」陳隆恨聲的說:「那就是他!……蓮化街的柱仔!」
「講起來我們慚愧,他們先被郭兆堂逼遷到錫口莊,重新砌爐生火,要他們打製械鬥用的兵器,後來,二燧得罪了郭兆堂,被吊打成傷,他們兩兄弟,始終不願捲進械鬥的漩渦,由賣毛鐵的擺腳陸,帶著他們跑掉了!」
他發柬邀約艋舺漳泉兩方的仕紳,分別深談,又著了一篇勸和論,要書坊刻印了萬份,廣為散發,籲請雙方止戈息爭。這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已經算是盡了很大的力。影響不能說是沒有,但並不能阻止雙方好鬥者的喧囂,他們主張:要和,對方必須道歉、謝罪,負責鉅額的賠償。條件越提越多,弄得根本無法和解,最後仍然決定繼續打下去。
「假如這事是她支使柱仔幹的,我們怎樣捉拿那對夫妻呢?」他對陳隆說。
「祖師廟那一帶的地形,我最熟悉,他們不是在做戲拜神嗎?我只要帶五十個人,從廟後爬進,把他們的神給擄來,然後再跟他們對陣,對方就贏不了啦!」
柱仔儘管叫嚷得很響,但他手下那些流民,一聽見西盛之虎的名頭,個個心裏都懼怕起來,只是遠遠的圍著對方旋轉,沒有敢真的挨上來,掄刀砍殺。這樣一來,柱仔這邊的人雖很多,但都幫不上柱仔什麼忙,還只落他一個人,和對方單獨的拼鬥。
「仇,當然要報的,」朱五說:「不過,柱仔已經死了,妳傷心嚎哭也沒有什麼用,只有慢慢找機會,再和西盛之虎、陳隆他們算帳!」
「列位鄉親鄉友,祖師爺是我們的守護神,從家鄉分香來臺,這座廟,是我們先人集費興建的,這石階所用的青麻石,都是從家鄉山裏開鑿出來,經橫洋大船辛苦載運到臺地來的。對方慫恿蓮花街口幫的地痞——蠻牛柱仔,先想偷偷揹走祖師爺的神像,被人發覺,沒有偷走。他經過那次教訓,竟然還不死心,第二次領人攻陷艋舺,喪心病狂,舉火把我們的廟給燒了。……如今神讓這個惡人落在我們手裏,我今天請列位來,就是要當眾處置這個人,用他來活活的祭廟,也讓大家親眼看看這個惡漢的下場!」
「阿嬌這個女人,神通廣大。」陳隆想起什麼來說:「她要是知道她丈夫柱仔被捉,她一定會慫恿巨人朱五,帶人過來搗亂的。」
事實上,漳籍的人被驅離艋舺,並沒有即時大舉反撲,但沿著枋寮街、港仔嘴一帶漳泉接界的地方,雙方還是不停的攻伐,而這場械鬥的餘波,一直展延到桃仔園和南崁等鄉間的村落裏去了。
械鬥,在混亂中延續下去,雞籠、三貂、桃仔園、楊梅各地,漳泉雙方也都擄人紮厝,白刃相加。由於各衙屬都無法管事,地方保甲,也都捲進了械鬥的漩渦,平時防匪防盜的鄉丁屯勇,一變而為械鬥的主力,一時槍銃齊出,硝彈橫飛,單是遭戰火焚毀的村堡,就有十多座,雙方的死傷慘重,那更不必說了。
「嘿嘿,」黃阿蘭說:「怪不得艋舺各處都毀掉了,『新美鳳閣』分毫沒動,妳阿鳳這張嘴,抵得過百萬軍馬呢!妳說說看,漳泉分類起械鬥,妳到底站在哪一邊?」
做戲做得很熱鬧,幾個由中南部來的戲班子,為了爭名爭采,都拿出壓箱子的本領,把鑼鼓打得震天響,唱著精采的好戲,怎麼也沒料到柱仔他們會揀著這個時辰動手,把主意打到他們的祖師爺頭上。
陳隆本人,原是篤信祖師的人,神廟被毀,在他認為比他本身遭禍更為要緊,在極度氣憤之中,乃採納了西勝之虎的主張,下令手下,儘量報復,凡是漳人建立的廟宇,得著機會就縱火把它焚燒掉。同時,他關照西盛之虎,儘快的把柱仔活捉回來。
為頭的仗著人多勢眾,發出一聲吆喝,四面的人就揮刀湧了上來。對方單手從腰裏拔出一支有海碗大小的短柄鐵錘來,人在原地沒有動,等著對方的單刀砍劈過來,他只要抖手舉錘朝刀刃上一磕,「鐺!」的一聲,對方的單刀便像斷了線的風箏,脫手飛出去了。
雙刀郭阿嬌想出的這個方法,行起來真是輕便,不到三天,柱仔他們就弄掉了對方七個人,全都扔下河餵魚去了。怪的是泉籍的人,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們的人被對方狙殺了,總以為這些失蹤的人,也許是喝酒喝醉了,也許是窩到那個角落裏賭錢去了,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但等到那些屍體,在河岸邊起了水,有人傳報到陳隆的耳朵裏,陳隆這才動了疑念。
「聽講那使雙刀的女人,是艋舺蓮花幫首蠻牛柱仔的老婆,她丈夫,早些時火毀祖師廟,被西盛之虎捉住,交給我們的頭領陳隆,陳隆把他澆上桐油,燒了祭神了,他們是替死去的蠻牛柱仔報仇來了!」
「以後的事情,不必放在今天說,」莊總董說:「中間既有人說和,我們並沒找對方去求和,這並不丟失我們漳籍人的面子;國家大事,我們也不能攏總丟開不管。我這話對不對呢?」
「我說,兩位大爺,你們能不能放開『新美鳳閣』啊?……你們盤紮在這裏,對方早晚會把這裏搗毀掉的。」
陳隆打出西盛之虎這張王牌去捉拿蠻牛柱仔,可沒想到西盛之虎這出去的頭一天晚上,立刻就把對方捉了回來。當柱仔被抬到陳隆面前放下時,陳隆驚異的發呆,過後,他拍著西盛之虎的肩膀,誇讚說:
四周的人群,洶滔滔的呼吼起來。
不到半個月的工夫,由府城北上的船隻帶來消息,說是:南路海防同知鄭元杰,業已舉兵收復鳳山城,林恭敗退東港,轉退水底寮山區。這之後,消息越傳越壞,說是林恭被執,解群戮殺,總兵恆裕統軍北上,解嘉義之圍,追捕黨眾,李石以下數百人都被殺害了。於是一場臺地民眾響應太平軍的起事,就這樣悲慘的結束了。
地域性相爭所產生的積怨,非但使他們停止了互相來往,斷絕了婚媾,也使他們互相怨訾和_圖_書,動不動就行拚殺,這些大大小小的衝突,大械鬥之後的餘波,一直波盪到蛤仔難一帶的深山裏去。
追的人圍在大水塘邊,高舉燈籠火把照耀著塘面,他們只看見被繩索橫攔著的神佛的金身,在水面上飄著,但看不見揹神像的人。由於那座神像的關係,泉籍的人士不願開銃,也不願放箭,只能圍堵著不讓跳塘的人脫身,一面等著陳隆來處置。
天地會的首領陳山,終於摸到三角湧的外莊來,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大燧。在這裏,大燧有一棟新蓋的土牆茅屋,開設了一個小小的鐵舖子,所不同的是:鐵舖裏多了一個年輕的女主人美鶯。
神像那樣沉重,捆縛的繩索都深陷到肩肉裏去了,柱仔這才想到,把神像緊捆在自己身上,是一件最愚笨的事情,到了緊急的時辰,無法換人揹,看樣子,若是得不上接應的人手,今夜是凶多吉少啦。
「接理說,讀書人該出來擔擔子,但大家都獨善其身,把很多機會都延誤了。這次林恭和李石舉事,一樣是無謀妄動,不用多久,就會覆沒,唉!這只能說是運數罷了!至於漳泉械鬥,冤冤相報,循環不已,人數加上天數,想止兵言和,也並不容易,不過,我願意盡力試行勸解,使他們能對南路起事,有些幫助。這只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事情能不能辦得很順利,那就難講了!」
「大家亮傢伙,殺!絕不能讓他逃掉!」原先的那個扔掉斷折的半截木棒,從腰裏拔出短刀說。
「我們不能讓他被大刀朱五救走!」
鄭勇看到大刀朱五顯得很激動,便拿話挑動他說:
「這位陳隆陳大爺,也是入了魔啦!」阿榮伯聽了這話,雙手合十,口宣佛號說:「阿彌陀佛!祖師爺若真有靈,會喜歡用人當做燭,活活燒死了祭祂嗎?起了械鬥,雙方殺來殺去,其實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柱仔雖然逃得了性命,但他兩手兩腳都被割傷,一回蓮花街,他就捉住了那兩個在危急時捨他而去的助手,按照他們黑社會的規矩,把他們給辦了。
大燧把別後的情形,說了一個梗概。
這時候,四周人聲喧嚷,隔著殘牆,看得見火把搖曳的光亮,柱仔以為是手下人跑回去約人來應援的,但他立時就發覺自己是想錯了——那都是西盛之虎的手下,事先埋伏在左近的。
柱子倒有自知之明,曉得他不及他妻子阿嬌聰明,所以,上一回才叫人把神像緊捆在自己背上,中途被人發覺追趕,連換手都沒辦法,若不是急中生智,用刀挑斷繩索,投塘泅泳逃生,這條性命,早已丟在泉州人的手上了;他沒有道理再不聽阿嬌的話了。
「快別這樣講了,」艋舺阿鳳說:「我們吃這行飯,就得笑臉迎人,能得罪什麼人呢?什麼人我們都得罪不起,只有拿好話求你們,放我們一條生路罷了!」
他們伏在暗巷裏,天黑後不久,柱仔的左右就發現有個穿黑色衫褲的矮子,在「新美鳳閣」前面徘徊了。
柱仔雖然蠻勇如牛,這一點腦筋還是有的。
「你看,這一帶因為常常拼鬥,商戶和住民,都逃難別處去了,我們就埋伏在這裏,不遠的『新美鳳閣』,兩邊都沒有損毀,他們入夜後,照樣做生理,有些泉籍的人,常到這邊來飲酒買醉,我們一個一個的暗中對付他們,沒有不成功的。」
「黃大爺,聽你這樣講,我忽然想起一個辦法來了!」西盛之虎說:「除非我自己出面,單獨走夜路,用自己做餌來釣魚。要不然,是誘不出柱仔來的。」
追的人潑吼著,無數支火把匯成的濁重的紅光,已經隱約描出跑在前面的揹神像的身形來,那人顯然有些力竭了,越跑越慢,再有一會兒就能追上他啦!
果然厲害!柱仔心裏想:這個傢伙,也只有巨人朱五才能敵得過他,今夜自己和他動手,想取勝他,實在很難,這樣打下去,如果對方有大股人前來接應,自己可就脫身不了啦!
另一個困惑的說:「他們報仇,不去找陳隆,反而到東邊來找我們,我們實在弄不清這是什麼道理?!」
面對著鼎鼎大名的西盛之虎,柱仔實在有些膽怯,但他從沒有跟西盛之虎交過手,心裏也有些不認輸的味道;他看對方的個子,要比自己矮了半個頭,只是身材要比自己更壯實一點,拿對方和巨人朱五相比,顯然這個西盛之虎的氣勢,遠不如朱五那樣懾人,今夜既然雙方遇上了,自己帶著十多個手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不動手就認輸,即使硬起頭皮,也要和對方拚一拚了。西盛之虎的鐵錘再厲害,只不過是一個人,自己這邊卻有十多個人,實在打不贏他,自己總還有逃跑的機會。
大刀朱五和郭阿嬌,受了這種挫折,又無法突破艋舺北端的泉人防線,便領著他們的兩股人,轉向東南方,經崁頂,涉新店溪去攻瓦窰一帶地方。那一帶村堡稀疏,人煙稀少,泉人雖也有聯莊組織,但都抗不住大刀朱五的攻撲,剛建起的新厝,又被對方焚燒掉了,他們沒有辦法,只有向三角湧東面的外莊那邊退避。朱五殺得性起,一路追趕下去,在三角湧東北角的山上紮營,這一來,阿榮伯的那座村莊,一向平安無事的地方,也面臨著極大的威脅了。
「這話怎麼講呢?」
這消息,使外莊的百姓混亂起來,拎著收拾好的包袱,就打算棄家去躲避了。但阿榮伯鳴鑼把他們聚合起來,很激動的說:
郭阿嬌指著蓮花街一帶殘破無人的街屋說:
「只要我有時間,我仍會來看你們夫妻的,如今,我急著要到艋舺去,探聽王銅的下落,不能在這裏久留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好命,能找個安靜的地方立下身來,好好的安頓自己,這又能怨誰呢?!」
但西盛之虎的力氣太大了,兩柄鐵錘在他手裏,一點也顯不出有沉重的斤兩,加上他頭腦靈活,錘法怪異,使柱仔空舞著那柄單刀,無法近身砍殺他。柱仔不耐,存心照著對方頂門直劈一刀,想試試對方的鐵錘究竟有多重?西盛之虎當然不會客氣,振錘一錘朝上撩出去,噹啷一聲響,把柱仔的單刀直蕩開去,震得柱仔一條右臂都隱隱的發麻。
「對了!」柱仔說:「這真是個好主意。」
七、八個漢子下了塘,等他們撈起神像時,才發現繩索早已被利刀挑斷,揹神像的人,也已泅水逃脫,不見影子了。
「總要趕快才好。」阿嬌憂急的說。
第二天的凌晨,久經準備的泉人,幾乎全數出動了,他們有幾股是遠從桃仔園、大姑陷那一帶趕過來的,他們先在艋舺街上清除漳人,把廈郊的郊行都給搗毀了,當地的漳人站不住腳,紛紛棄宅逃離,連巨人朱五和柱仔,都帶著他們的手下,投奔芝蘭一堡去了。
黃阿蘭和陳隆的告誡,顯然沒有什麼用處,那些從各鄉莊保甲來的墾民,在混亂的殺戮裏激發出一種野性來,使他們不願再回到墾拓區去耕田種地,冒險、貪婪混和的慾望,令他們願意拚命的鏖殺、擄掠,歛聚起番銀,投向酒色,恣意而放縱的打發夜晚。這樣一來,雙刀郭阿嬌替柱仔所出的那個主意——利用夜暗,分別誘殺泉方的械鬥頭目,很容易的便生了效了。
「這裏逃難來的人,也有年輕力壯的,我們的人合上他們的人,也能擋他們一陣,要退避,讓婦孺老弱先退避好了,我們斷後。這樣,外莊的損失,就不會太慘了。」
不過,綑緊了之後,問題便發生了:原來他們所挖的洞穴不夠寬大,一個人伏身爬行,可以通過,柱仔揹了神像,便無法爬過去了。
這樣一來,大批暴民操縱了局面,他們胡亂燒殺的結果,使局面更亂得不勘收拾,他們扔棄一致團結抗清的大好機會,卻使漳泉兩籍的宿怨爆發,演成了淡水、竹塹、臺中、彰化數縣的分類火拼。
由於手法純熟,距離切近,這一套索倒是套得很準,不過,當那人想揹起對方奔跑時,立刻覺得情形有些異樣了。他一挺腰,沒能揹得動,再挺腰,還是沒能揹得動,對方抓住套索一抖,他反而仰臉躺下了,他想發聲喊叫,招呼同夥的趕來救援他,他剛剛一張口,還沒來得及吐氣出聲,胸脯上便被對方狠狠的踹了一腳,這一腳踹得很重,使他覺得好像當胸被一塊巨石擊中,只吐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血便從他的嘴角流溢出來。
對於漳州人來說,蠻牛柱仔在艋舺被對方捉去,是一宗上下震動的大事,在幾次械鬥裏面,柱子率著他手下那股人,衝鋒陷陣,極為勇猛,而且兩次冒險,終能火毀祖師廟,減低了對方的氣燄,但他這次遇上了剋星,被西盛之虎捶傷肩臼,捆著抬了回去,十有八九保不住性命了。柱仔被擒的消息傳回八芝蘭,郭阿嬌哭成了淚人,跑來央求鄭勇,趕快設法再攻艋舺,把她丈夫從虎口裏搭救出來,再晚一步,柱仔的性命就難保了。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陳隆說:「擄他們的神,比偷襲他們更好,這樣一來,泉州人的氣燄就沒啦!」
果然,食髓知味的柱仔,和他那些手下,並沒防著陳隆會及時耍出這一招,把西盛之虎調回來對付他們,這一天,雙刀郭阿嬌正巧回八芝蘭去了,蠻勇的柱仔仍然領人出動,他嫌捕到的魚太小,他一心想捕殺泉方勇猛知兵的首領陳隆。
「嗯,是這樣的?」陳隆微有感觸,嘆口氣說:「可是,我們也不能隨便受人欺侮呀!八芝蘭山腳下的墾地,泉人也有份,他們把我們村堡燒了,土地佔了,把泉籍墾戶逼到北海邊還不足,又把我們的人逐到海裏去鏖殺,那些事情不講了,火毀祖師廟,該是妳親眼見著的,我何嘗願意起械鬥?情勢逼人,不打也不行呀。」
「你還有什麼話好講?」陳隆說。
他不露面還好,他這一露面,立刻就被對方認出來,飛快的傳報到陳隆那裏去,說是朱五領著人撲打艋舺,想把被捉住的蠻牛柱仔搭救回去。陳隆也知道大刀朱五的厲害,當然不願見到柱仔真被他救走,於是,他轉和黃阿蘭商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柱仔給提前處置掉。
「嘿嘿,你們的算盤倒打得如意!」對方笑說:「老子是從閻羅王那裏來,替泉州被害的人來討債的,今晚上,要你們都死,有種,你們一起上罷!」
外莊的人,緊張忙碌的準備著,朱五還沒有來,但瓦窰一帶,被追逐的泉籍逃難人,卻一批又一批的跑到外莊來了。他們餘悸猶存的形容大刀朱五和郭阿嬌,好像兩匹瘋獸,到哪裏燒哪裏,走一處殺一處,他們都會武術,一般人根本敵不過他們。
先是艋舺地區泉人的新首領黃阿蘭,為了艋舺街上泉人的商號被漳人的暴民搗毀,而拉集了一兩支銃隊和幾百張刀,在艋舺的祖師廟前演戲酬神,打算出師向漳人報復。泉人頭一回約齊了上千的人在一起集會,他們有的拎著燈籠,有的執著火把,在平場子上聽黃阿蘭講話。黃阿蘭很激憤的說:
「話不是這樣講,柱仔。」郭阿嬌說:「俗說:人會失足,馬會失蹄。你聽我的話,自己當心些,你得差人出去打聽,看西盛之虎帶領的那股單刀隊在哪裏,你就設法避開他。」
陳隆一提起郭阿嬌來,黃阿蘭就醒悟了,當初程秀啟和柱仔交惡,唆使大刀朱五找柱仔的麻煩,不就是由她說和的嗎?她不但心思細密,頭腦靈活,而且一身武功,不在蠻牛柱仔之下,這種事,她丈夫做不出,十有八九,是她拿的主意。
艋舺地區中心,有幾座香火鼎盛的泉人廟宇,像祖師廟和龍山古寺,由陳隆親率近千人保護著,對方的人也拼命攻撲這裏,想縱火https://www.hetubook.com.com焚廟,但泉人抵死不讓,因而,這一帶也就很自然變成械鬥的焦點,雙方你衝我撲,死去的人不說,活著的人,把喉嚨都喊啞了。
柱仔一面打,一面朝後退,急欲尋求脫身的機會,但西盛之虎那兩柄鐵錘,緊緊的逼壓著他,使他很難脫身逃遁。柱仔感覺對方力量越打越強,像一隻癲虎般的猛悍,有一次,自己手上的單刀差點被他的右錘磕飛,虎口也被震裂了,鮮血染著刀柄,濕濕黏黏的。
「阿公,你先不必急,朱五他們離這裏還隔著幾座山,我們只要準備著,等他逼近了再講。」大燧安慰老人說:「也許他們追不著人,會退回去的。」
「走!你們跟我上去接應去!」他對他左右的十多個手下說:「對方愈是厲害,我們愈不能讓他走掉。」
「你們,快來人啦!漳州人把我們祖師爺的金身揹跑啦!」
「不成」柱仔說:「我們沒有那許多時間了,我看,只有冒險從側門衝出去,立刻向北面跑,等他們發現了再追,我們伏在矮牆那邊的人,就能接應的上,一面和他們打著,莊總董的援兵也就會到了。」
「好!」西盛之虎說:「我們就這樣幹!」
不過,柱仔畢竟是有功夫的行家,他把他的一套刀法施展開來,刀刀夾著一股勁風,直攻西盛之虎的要害。柱仔一面攻,一面儘量避免使自己的單刀和對方手裏的鐵錘硬碰,因為就兵刃來說,單刀輕便靈活,可砍、可劈、可削,算是輕兵刃當中最便捷的,而鐵錘分量沉重,一般使錘的人,多具有天生的大力,力氣和兵器配合,更見威勢,這種重兵器善硬攻,利急戰,三錘能把對方擊倒,那是最好,如果對方採用游鬥的方法,避免硬碰硬折,把時間拖宕下去,使錘的人所耗的力氣,就要比用刀的人大得多,也吃虧得多了。
用蠻牛柱仔來祭神,至少算是平息了泉人神廟被毀的怨氣。柱仔的屍首被燒成黑炭,陳隆叫人把他裝在一口薄木的棺材裏,運到大稻埕,扔棄在街上。由於棺蓋上貼有「毀廟惡人柱仔遺屍」字樣,這具棺材,又被人抬送給大刀朱五,這時,雙刀郭阿嬌才曉得她已經做了寡婦了。
西盛之虎是有心機的矮人,他只糾聚了六、七個跟他練武的徒弟,事先佈置在「新美鳳閣」附近,到了夜晚上,他換上一身黑色的緊身衣服,把一對鐵錘別在腰裏,在「新美鳳閣」前後的暗街黑巷裏走動,藉以誘引對方的人。
「陳大爺,」西盛之虎說:「除了活捉柱仔,我還想到:他們能毀我們的廟,我們一樣能毀他們的廟,讓雙方的神也鬥鬥法,倒看哪邊的神強?」
陳山先由金寶山陪同,投帖拜會泉人首領黃阿蘭和陳隆,他坦直的說:
對方並不知道柱仔已經帶著人潛回他的蓮花街老巢,那些泉州籍械鬥頭目們,總以為他們實際上已控有了艋舺,白天四出掠焚後,晚上收兵回來,亂哄哄的四出尋樂,有的在分攤掠得的錢財物品,有的集眾聚賭,也有的喝了酒,到「新美鳳閣」來蹓躂,艋舺阿鳳雖攀不上,旁的姑娘仍多得很。
「這個人,就是縱火毀廟的人犯柱仔!不管日後還有多少械鬥,不管我們是勝?是敗?但我們有口氣,在世上為人,我們就不能任人毀去我們的神廟!誰敢毀它,我們就要他像這個人得到同樣的下場!」他轉朝蠻牛柱仔說:「對著這座被毀的廟,你給我跪下!」
「那只有把地洞再挖大一點了。」另一個說。
「西盛之虎住在西盛,不用講,西盛地方是他的老巢。」鄭勇設計說:「只要你帶著人,先攻艋舺,再直撲西盛,一路焚掠過去,為了保護他的老巢,西盛之虎非出來不可。」
在漫天的風雨裏,陳山跋涉泥濘,獨自走了!大燧夫妻倆送他到村口,望著如霧的細雨逐漸遮斷了他的背影,大燧的兩眼不禁潮濕起來,他想到一條船橫洋渡海的人,想到他和二燧當初所懷的熱望與夢幻,但下船後的經歷,也像眼前的天氣一樣,多風多雨,二燧如今下落不明,王銅大哥也不知生死,哪一天才能重逢呢?!……一代一代的人,也許都有著太多的悲歡離合,太多的等待,和太多的酸辛,若是能等到老年,眼見風平浪靜,那還算是有福氣的,自己這一生,看樣子,恐怕連那種福氣都沒有了,說是自己的命運坎坷麼?自己總還找到落腳的地方,能和美鶯共守;像陳山和王銅,一心的熱血,但卻變成了東逃西躲、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的命運,不是比自己更悽慘麼?而像械鬥紛爭之類流血混亂,說來都是滿清朝廷的昏聵無能所造成的,他總算徹悟出會黨誓死抗清的緣由來了!
「泉州人那方面的意思怎樣呢!」莊總董問說。
陳山點點頭說:
「我們要抬著清水祖師出兵。」脾性急躁的陳隆說:「上兩回,我們在滬尾那一帶吃了大虧,這筆血仇得由我們來報,非打勝不可!」
「這有什麼要緊?」陳隆說:「我們拜的是開漳聖王,我們的神自會保護我們的。」
像大刀朱五和柱仔這種粗蠻的人,話隨意出口,只是為了要顯出他們的勇敢,其實並沒認真考慮過,在莊總董一開口談起道理來,柱仔便不再說了。
「那可不一定。」陳隆說:「你忘了?蠻牛柱仔,有個聰明的老婆啊!」
對方在被許多人攔住時,這樣的冷靜沉著,毫無驚懼,使得柱仔提高了戒心,他說:
「在漳州方面,除了耍大刀的朱五我沒有會過,」西盛之虎說:「旁人沒有什麼人能贏我手上的大鐵錘,不要說是蠻牛柱仔,就連柱仔的師傅,林口的鄭木谷那老頭,也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我聽說柱仔的老婆又美又聰明,主意很多,這些日子,我到處找柱仔那股人,也到處撲空,他老婆一定叫他躲著我,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這些人平常橫行閭里,魚肉商戶,顯得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們對於威靈赫赫的祖師金身,卻有一種莫名的畏懼,一聽說要擄神,他們的腿都嚇軟了。
「是金寶山金大爺告訴我的。」陳山說:「沒想到,你竟在這裏安家落戶了。」
一向不願意捲進械鬥漩渦的大燧,為保全這個泉籍人聚居的莊子,居然和再田兩人分別領頭,拉聚起許多人來,防守莊堡了。外莊接近山野地,在土牛紅線之外很遠,平素為防番人突襲,四周都掘有深壕,堆有圩牆,牆前密種刺竹,如果據險扼守,對方再強悍,一時也不容易攻得開。
前後不到盞茶的時辰,湧上來的五、六個人,就躺下了四個,有的被對方用鐵錘打碎了頭,有的被對方用腿橫掃中,筋斷骨折,睡地打滾哀呼。
主意是郭阿嬌出的,誘殺對方的方法,也是郭阿嬌想出來的,她教柱仔和手下的人,儘量不必動刀,免得留下血跡,引人注目,暴露了他們的形藏,她要那些殺手,每人攜帶根麻索,匿在黑暗的街尾或是巷角,只要瞧見有落單的,便冷不防的搶出,用麻索自身後反套住他們的頸子,轉身就跑,接應的人上來,衝著那人腦殼敲上一棍,把他打昏之後,抬著扔進淡水河去。
陳隆朝手下打了一個招呼,當時就有人拎了一桶桐油來,直澆在柱仔的身上。柱仔知道死期已至,本能的反抗起來,但那四個壯漢,分拖著四條巨大的鐵鍊子,繃得緊緊的,使柱仔的掙扎歸於徒然。有人點著一支火把,用它點燃了柱仔的頭,火焰立時在他身上騰揚起來,柱仔的頭上都是火焰,他在火焰裏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接著便沒有聲音了。
「清水祖師分香來臺,多年香火不絕,我們怎能眼看這座古廟,在我們手上被對方毀掉?!……祖師有靈,該顯出神通來,讓我們把那毀廟的元兇柱仔活活捉到,剮了祭神,要不然,我們心裏不會安穩的。」
「西盛之虎!」柱仔心裏一凜,脫口叫說:「你就是西盛之虎?」
大刀朱五答應她儘量的快。他當夜下山,點集了一股人,夥同郭阿嬌所率的柱仔手下,以及跟隨她的娘子軍,總計有四、五百人,從八芝蘭拉向大稻埕。這時候,在大稻埕和艋舺之間,泉州人築有木柵把守著,陳隆為了預防漳州人的攻擊,把抬槍、火銃,都聚集在這一火線上,他們在各處進路的要點上,疊有沙包和石塊,並且利用街屋,作為守衛的據點,這一來,使大刀朱五和郭阿嬌都沒有法子照原先的計畫行事了。
應用的繩索,都是隨身帶著的,柱子先跳上神龕去,扳倒祖師的神像,揹到背上。神像是紫檀木雕成的,異常的沉重,也只有他這種有蠻力的人,換成旁人,還真揹不動。那兩個助手,急忙用繩索把那座神像綑緊,免得臨時丟失掉。
陳龍佔了艋舺,到處著人搜尋漳籍馬頭幫、蓮花街口幫和大眾廟口幫、朱五、柱仔和郭兆堂等人留下的黨羽,甚至牽累到他們的親族和家人。
「我們用他做活燭!燒他!——連他老婆郭阿嬌,也一起捉來燒!」
在這場新的械鬥裏,泉籍的石萬福和蘇泉,攏合了大雞籠一帶的同鄉,奮勇反擊,激烈的拼鬥在滬尾郊外輪覆的拉鋸,居住在滬尾鎮的幾千客家人,被夾在當中左右為難。他們的人數,比不上漳州,也比不上泉州,但漳泉兩邊的人,都拼命要拉攏他們,客家人不願意幫助兩邊的任何一邊,結果,他們的房舍也被焚燒了,稼禾也被踏踐了,逼得他們只有渡過河,經八里坌,朝南遷移,遷到貓裏、銅鑼一帶比較貧瘠的紅土山原去,另行設法開墾謀生。
「對!」有人附和說:「這樣,也能消減對方的氣燄,還他一個公道。」
一棍下去,對方並沒有避讓,卻像飛滾的陀螺似的,在原地移身換步,擰轉過身來,舉起他的胳膊,朝木棒迎架過去。「咔吧」一聲,那支木棒斷折了,揮棒的人被震破了虎口,蹭蹬的朝後退了兩三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好罷!」助手咬牙說。
「要是柱仔願意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莊總董說:「對方集聚的人槍極多,偷襲很冒險,得先把柱仔找來問他,說他自己願意才行。」有人說。
假如這是在白天,不要說來的只是柱仔等兩、三個人,就是三十人,也都死定了,但在黑夜裏,燈籠火把照不遠,人多的一方,反而引起混亂。
「我早就說過,世上若沒有這些兇橫的人,在雙方的人群裏挑動,械鬥並不容易打起來的。」阿榮伯說:「我們外莊,只能聚得起廿多個人,平時防宵小,還可以應付,若說跟大刀朱對陣,那是不行的,看樣子,我們只能離開莊子,帶著老小,避到東邊的山裏去了。」
時光這樣的流過去,來臺的墾民不斷的增加,庚戌年間,淡水一帶漳泉分類的械鬥又起,漳人縱火焚燒滬尾附近泉人的新墾區,他們仍然由芝蘭一堡的墾首鄭勇率領著,目的是要把淡水河北岸的泉籍人全數逐回南岸去。這一場械鬥和丙午年的械鬥是同一原因,也可以說是前一場械鬥的死灰復燃。
「不必要我通名報姓,我手上這兩柄傢伙,你總聽人講過罷,你火焚祖師廟,泉州人恨不得把你剝了皮,下鍋煮了分肉吃,我領著單刀隊,四處找你都沒有找著,想不到,今夜被我碰上了,你乖乖的拿命來罷!」
「好!我總算找到你了,柱仔!」西盛之虎說:「我是替祖師爺討債來的,人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當著我的面,招供在先,到時候,該不會賴m.hetubook•com.com帳吧?」
「初步談過了,」金寶山說:「黃阿蘭和陳隆,也並沒堅持一定要打下去,但也沒有即時答應。……這種事,我們只能在當中做個穿針引線的,要講和,也得你們自己當面去談,只要雙方都有意,總能談得成的。」
「他們走後有沒有消息呢?」
「你估得不錯。」黃阿蘭說:「但對方究竟派了什麼人過來暗襲我們?這還得要查清楚。」
很顯然的,柱仔本人在火焚祖師廟,為漳人立了大功之後,他便明白泉州人一定恨他入骨,一旦捉住他,非活活剮殺他不可。祖師雖然是對方膜拜的神,但他侮瀆神明之後,禁不住心虛情怯,他老婆雙刀郭阿嬌是個很聰明的女人,便替他拿主意,叫他不要再像平常一樣,橫衝直撞的打頭陣,她說:
「陳大爺,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到淡水縣來,我們很感動,」他說:「你講的道理,也是句句有理。但在淡北地方,漳泉兩地人連年起械鬥,從乾隆年間起始,一直鬥到如今,雙方宿怨越結越深,欲罷不能,在這種時刻,再好的道理,也沒人能夠聽得進耳裏去,你說動了泉方,也不一定能說得動漳方。我和陳隆兄,只是被人舉出來,領頭打架的,論起講和,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權限,這不是我不肯答應,我是無法答應。」
蠻牛柱仔被他連著用話一激,火氣上湧,掄著刀大叫一聲,就奔上去了。
陳隆和黃阿蘭想想,阿鳳說的話,不但句句都有道理,而且比會黨的陳山和金寶山等人,講得更為透徹,他們從沒想到,一個風塵裏的姑娘,會有這樣的見識!苦就苦在雙方當初沒有想透,如今都陷了進來,好像陷身泥淖,拔不出腳來了。
「我嚒?」艋舺阿鳳恣意的笑了起來:「我兩邊都不站,只站在我自己這一邊。」
「也對!」金寶山點頭說:「這倒是個辦法,陳山兄,我這就帶你到芝蘭一堡和大安寮去罷。」
鄭用錫默默的聽著,他對於樹旗舉事的事,並不像陳山那樣樂觀,他對於像朱一貴、林塽文那一類的起事,認為只是游民與暴民的烏合,除了挑動兵災,牽累百姓外,很難長期立得住腳,他說:
「姓王的矮冬瓜,你把自己看高了,沒有用的,你能勝得了我手裏這口刀,再誇口也不晚。我柱仔這多年來,在艋舺還沒有遇過敵手,今夜,我到要試試你這兩柄鐵錘,有多少斤兩?!」
「柱子雖然被捉住了,但老婆郭阿嬌還漏了網,」黃阿蘭說:「這還得麻煩王兄,能把她也捉住才好。」
陳山想到大燧兄弟倆的遭遇,心裏便很難過,這些年來,自己和王銅,以及黃位、林俊等一幫有志的朋友,協助賴火叔為會黨盡力,無論經多少奔波,受多少勞碌,也都沒有臨陣退縮,為自己打算過,而那兩個年輕人,想找一塊安身之地,在家鄉的州縣找不著,如今,一樣找不著,這就太使人痛心了,認真想想,這世上怎會有這許多目光短淺,只是勇於私鬥的人?!
「王兄,你真的不愧是一隻老虎——用老虎去捉蠻牛,那還有不成功的?!」
兩人商議妥當之後,當夜就著專人到瓦窰那一線去,把西盛之虎暗暗的請了回來,當面把若干人離奇失蹤,一個一個的浮屍河上的情形說了一遍,要西盛之虎設法捉拿柱仔夫妻兩個。
「三角湧離這裏不遠,」陳山說:「只要有時間,我會設法打聽的。」
大燧真沒想到,陳山會突然找到這裏來,他見著對方時,驚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過後,他把陳山拉到屋裏,要美鶯殺雞沽酒,來接待這位稀來的遠客,他問陳山說:
「那就煩鄭大爺做主,把朱五兄請來罷!」郭阿嬌說:「救人如救火,這是晚不得的。」
「這該怎麼辦呢?」助手著急說。
朱五聽說柱仔被對方捉去的事,勒起拳頭發狠說:
「械鬥歸械鬥,」陳隆想起什麼來,對黃阿蘭說:「我們總得想個妥當的法子,收拾殘局,不能讓部下變成游民和亂民,大肆洗劫焚掠了。……我們怎樣對待漳州人,漳州人就會怎樣對待我們,這樣下去,正像阿鳳所說的,根本不是辦法。」
「妳用不著先謝我,」朱五望著她說:「我們能不能來得及把柱仔救出來,還很難說呢!」
八月裏,大熱的天氣,艋舺一帶的居民,並沒有為南路起事失敗有過什麼樣的關心,因械鬥而生的火種沒曾熄滅,又從他們心裏燃旺起來。泉籍的人在艋舺作道場,接著,淡北便起了一場極大的暴風雨,引起海水倒灌,把芝蘭一堡山腳,裾野邊緣的漳籍居民若干戶都漂沒了。作道場和暴風雨,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但被一些好事的人輾轉哄傳,硬指這場風雨是泉籍人求來害人的,於是,漳籍的人群又鳴鑼糾聚起來,向泉籍人聚居的地方攻撲焚掠,見人殺人,遇物毀物。這一回,泉籍人士得到三邑人的幫助和部分粵籍人的同情,也結起大隊,處處抵抗,同時向漳籍人的居地反撲。這一回,械鬥的地區更為擴大了,火焰毀掉了新莊的縣署、海山堡潭底公館、大加蚋堡的八里新莊;由柱仔率領的一股人,為了報復前一次偷揹神像,被人發現追逐,差一點投塘溺斃的仇,乘機進逼艋舺,縱火把祖師廟焚燒了。
黃阿蘭認真想了一想,搖頭說:
「真的,黃大爺和陳大爺。」金寶山說:「這些日子,外間的變化太大了,如今正是千載難逢機會,樹旗抗清,收復全臺,一舉可成,而我們泉漳分類,反目成仇,只管互相拼鬥,打勝了,死的也是八閩同鄉,又有什麼意思呢?我是廈郊人,我可沒主張過械鬥。」
柱仔被找來了,聽說要去偷襲泉州人,柱仔拍著胸脯,說是願意打頭陣,他說:
「妳有什麼樣的法子呢?」柱仔說。
西盛之虎收拾了先湧上來的幾個,拔腳朝西走,還沒走出幾十步地,柱仔便帶著人把他攔住了。
柱仔手下共有五十多個人,都是年輕力壯、身手靈活的漢子,雙刀郭阿嬌左右,還有五、六個年輕女子,都是跟隨她練習武術的,他們利用斷巷殘牆做掩護,分別匿居下來,等著機會下手。
「陳大爺來了!」有人說。
「你在艋舺,該知道大刀朱五這個人罷?」阿榮伯把大燧找來問說:「聽講從瓦窰那邊,越山追人的,就是這個朱五呢!」
而艋舺一帶地當對外交通的樞紐,消息最多,影響也最大。淡水衙署不管事了,保甲也名存實亡了,情勢複雜,一片混亂。當地的會黨集議,討論如何響應太平天國起事,團結墾民,一致豎旗抗清。而有些短視淺見的地痞流氓,認為漳泉分類械鬥的宿仇未了,正好趁亂大打一場,他們仍然漳歸漳,泉歸泉,成群結黨的吆喝,煽動更多好事的人群,在街上尋仇生事。
這一回械鬥,雙方沒有分出勝敗來,也可以說是兩敗俱傷,漳州人火毀了對方的祖師廟,說他們應該是得勝的一方;而泉州人把毀廟的柱仔捉住,當眾燒死,祭廟謝神,說是祖師爺顯了威靈。他們四處籌集款項,要重建神廟,認為他們才是勝方。
這時,陳隆向著那座廟跪了下來,其餘的人,也都跟著跪拜,陳隆大聲祝禱說:
「什麼方法呢,鄭大爺?」朱五說。
「陳大爺,這可不是爭理的事,」艋舺阿鳳說:「若是講起道理來,漳州人一樣有一肚子委屈,一番振振有詞的道理;兩位都看得見,械鬥把人心都打變了,人殺人,像死雞死狗一樣,不論這邊或是那邊,見了錢財就搶,這樣下去,好人都變成強盜啦……滿街亂民,無風起浪,尋私仇、報私怨的也有,姦殺民女的也有,賭博火併的也有,你們做首領的人,管得了嚒?雙方爭理爭下去,只有打,打下去,大家都活不成了!」
柱仔不用再回頭,跳動的紅光近得已能描出他的影子,他跑到大水塘邊,用短刀割斷了兩根繩索,一縱身,連人帶神像都進了水塘,從塘邊朝塘心緩緩的飄過去。
鄭勇當時著人去把大刀朱五請來了。
「我看不會是他,——柱仔人都叫他蠻牛,他絕沒有那樣聰明,會不聲不響的幹這種事情。」
好幾個戲班子,把木臺搭在廟前的野地上,競敲著鑼鼓,盪起一片巨大的喧譁,泉籍的漢子們,分圍在戲臺前面,忘情的看起戲來了。月黑風高的夜晚,會發生些什麼樣的事故,黃阿蘭和陳隆也都想過,他們認為對方絕對沒有那種膽量,敢來偷襲,戲一唱完,他便糾眾先攻大稻埕,直逼芝蘭一堡。
正如阿榮伯所說的那樣,根本沒有道理可講。逃到外莊的難民,愈聚愈多了,其中有不少是被刀砍殺,被長矛刺戳成傷的,用破布草草包紮著,布面染著殷紅,他們驚恐的帶來消息,說是大刀朱五,夥同一個頭纏黑帕的女賊,一路追殺泉籍民眾,離這莊堡,只相隔兩座山頭了!
事情弄得很僵,陳隆便插口說:
這次械鬥,漳州人早有籌謀,在人數上佔了絕對的優勢,火器和兵刃也都強過對方,他們把泉籍的漢子八百多人圍逼到雞籠山西側的海岸邊拼命鏖殺,使海岸邊閃光的白沙染滿血漬,一片斑斑駁駁的鮮紅。
兩個告辭出來,行經前幾天雙方激烈火併的艋舺街道,街道雖然經人草草清理過,但被火燒過的殘牆斷木,仍然呈現出觸目的焦黑顏色,沿街的土壤和磚塊上,仍留著沒經沖洗的血跡。金寶山對陳山說起這幾次械鬥,雖然是旋起旋停,但業已死傷近千的人丁。陳山問起他一向關心懸念的大燧兄弟,金寶山說:
「我不知聽多少人講過大刀朱五的事。」西盛之虎笑笑說:「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身材高大,有一身蠻力的酒鬼罷了!我要遇著他,絕對不會讓他佔半分便宜的。」
「這樣好了!」陳隆說:「派人守著大水塘,我們再分頭去追另外的人。」
「你太誇獎了,陳大爺。」西盛之虎說:「蠻牛柱子算是犯了祖師,走了壞運,我捉住他,倒是很費一番力氣呢。你看該怎麼處置他,人是交給你了!」
以最具影力的鉅紳出面調停,最後仍無法止鬥,陳山對淡北地區起兵響應南路的希望幻沒了。在那個月裏,天起異象,晴空出現主兵凶的旱虹,大屯山發出嗡嗡的山鳴,共歷三天三夜之久。
「有啊!」金寶山說:「前些日子,三角湧東邊外莊上,來了一位墾首阿榮伯的,來問我認不認識賴大燧這個人。他們錯以為大燧兄弟偷牽了他們的牛,把傷了腿的大燧捉住了。我跟他詳細解釋,送他回去了。那之後,再沒聽著他的消息,我想,他也許仍住在那座外莊上。」
「你這奇怪不奇怪?黃大爺。」他對黃阿蘭說:「若說他們是酒醉失腳落水的罷,屍首的頸子上,都有勒痕,頭骨也受過鈍物的重擊,可見都是被謀害的!……若說是被人謀害的罷?他們沒離艋舺,到處都是我們的人,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連著謀害我們手下的頭目?除非是漳州人派了什麼人過來動的手。」
「你見到過王銅大哥,或是得著他的消息麼?」
「嘿,在我蓮花街柱仔面前講這話,你算是死定了!」柱仔冷哼一聲,緊一緊手裏的鋼刀說:「你們的祖師廟,我都敢燒,何況你這樣的人?!」
陳山明知事情很難辨,但仍僕僕風塵的兩面奔波著。北地有學養的鉅紳裏面,要以竹塹的進士鄭用錫的名望高,聲譽隆,也最得漳泉兩籍的地方人士信仰和尊敬。陳山曾親赴竹塹,求見鄭進士公,說明南路樹旗起事的情形,希望淡北地區響應,在這之前必得調解漳泉兩籍的械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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