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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虎與白寡婦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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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剿撫互用

九、剿撫互用

有此明白的表示,石師爺當然有法子可想;因為連總督都表矜憐,則在處置上稍有不符法例之處,亦會包涵,事情就更好辦了。
這夜找個機會,趙仲華將徐老虎與白寡婦,將要會面的話悄悄告訴金妹。
「怎麼樣?」
「上元縣的江大老爺,人最圓通不過。」李振標說,「而且白五嫂過堂,他陪劉大帥一起問過案;上次湖北派委員來查,他也很幫忙。既然如此,請他好人做到底,我去看他。」
「當然!」徐老虎說,「不過,我還得要做一件事,才能聽她的話。」
這一說,金妹臉紅了;只好裝作未曾聽見,「張二哥呢?」她說,「我要看一口棺材,這要請內行。」
這話讓梁禿子無法回答;想了一下還是老實回答:「白太太有點事囑咐我。」他想到,白寡婦叮囑的話,正不妨當著秦典林的面說了出來;於是轉臉對徐老虎說:「白太太要我告訴徐大哥,既然改邪歸正,有了這樣一個好結果,千萬奉公守法,安安穩穩過一世。白太太說,徐大哥如果要報答她,這就是報答。」
「有!有!」
白寡婦也笑了;隨口問道:「寶山,你怎麼還不討親?」
「喔,是這麼一件事!」
「我託梁禿子告訴你的話,你知道了?」
「對了!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不必!」徐老虎答說,「拷綢乾得快,請蓮子替我搓一把,曬一曬,一會兒乾了,我換下來。」
「不能送進去,可以把她弄出來。」
聽得這麼說,白寡婦趕緊去扶他起來;巧得很,就這時候打了個暴雷,她一嚇,自然而然地又投入他的懷中了。
「雨很大。」
趙仲華嚇一跳,「你這種念頭動不得!」他說,「做不到的事!」
「我不回去。」
這當然是荷姑的未來,金妹答道:「現在還談不到!徐大哥也沒有心思來辦這件事。」
回想起這段往事,徐老虎有著亟待補償的歉疚,「巧珠,」他低聲笑道:「我們現在就算在江山船上,好不好?」
秦典林想了一下答說:「你拿二百兩銀子給我,見機行事。」
說到這裏,徐老虎跟梁禿子已經在一家清真館子前站住了腳;挑了個靜的單間落座,徐老虎迫不及待地問:「秦師爺,有沒有消息?」
在門外的王大嬸,聽得「閣碌」一響,知道他們攜手入羅幃了,便即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那裏,但卻不敢上床;打了一個盹後又回來,聽聽他們可有聲息?
「好的!」白寡婦問金妹說:「梁禿子來了,務必請仲華馬上陪著他來。」
「是啊!」她只好這樣回答:「我在聽。」
「也未見得做不到。只要工夫到了,自然可以;你不妨跟徐逢生去談一談。一早出來,傍晚送回去。他們如果不放心,我去做押頭好了。」
同樣地,趙仲華與梁禿子也有話要私下告訴他;而秦典林則需要先跟趙仲華接一個頭。這都不便在客棧中談;於是梁禿子提議,找個館子為徐老虎接風。
「妳表姊?」張二嫂詫異地。
「現在部文是在按察使衙門。我想託營務處劉觀察去說一聲,一定可以辦到。」
不知道她另外有什麼贈與?荷姑自不便問,只談慰慈的性情以及好些作為一個母親值得誇耀的有關孩子的趣事。白寡婦一直含笑傾聽著。
白寡婦不作聲,心裏有個主意;不過不能說出來。
「我在想,有句話真不錯!『若要俏,三分孝!』」
「好!我知道了。回頭怎麼聯絡?」
他是試探。孤男寡女,別無他人,照道理說,那怕天上下冰雹,也不能留他;如果白寡婦說一句「天留人不留」,他預備即刻知難而退,免得「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羶」;而且也壞了白寡婦的名譽。
這天船泊在嚴子陵釣臺下面,月明如畫,他們倆倚舷講話;由於白寡婦在杭州新買的一種「生髮油」,香味格外能夠逗人,久曠的徐老虎不免「不安分」了。
「不會有什麼岔子吧?」
「怎麼辦呢?」她避開臉說,「趕緊換下,不然就要受涼。」
「我知道。」說完,匆匆而去。
白寡婦臉一紅,急忙去理衾枕。王大嬸一把拉住她,歉意地說:「白五嫂,實在對不起,殺了你們的風景;我是叫沒奈何!請妳跟徐大爺不要見怪!」
於是他將那段意外的風流罪過回想了一遍——每次去燒香,白寡婦總是很虔誠的,前後七天總有半個月的齋戒,茹素,不同床,甚至連房幃調笑,摸一把,親一親都不許。
金妹對這件事特感興趣,「他們見了面會怎麼樣?」她說,「大概有說不完的話?」
「多的日子也熬過了,還在乎這兩三天?」
等吃過飯,蓮子因為娘病了,預先跟主人請過假,所以在廚下草草收拾了一番。急急忙忙地回家探病;這時天色有些變了,細雨瀟瀟,而徐老虎捨不得走,白寡婦也沒逐客的意思。不久雨聲漸響,雷聲隆隆;倏忽之間風狂雨驟,想走也走不成了。
看他正色相問,李振標倒不好推託,這樣答說:「江大哥如果有事吩咐,儘管請說。今晚上我可以把工夫抽出來。」
「你是忘記掉了?還是裝糊塗?」白寡婦笑道,「裝糊塗是對不起我;忘記掉了是對不起那個風騷的『同年嫂』。」
「好!」金妹點點頭,「我知道了。」
換好衣服,將包頭巾遮嚴一點,再裝做咳嗽,不時用手絹捂著嘴;白寡婦攬鏡自顧,覺得很可以遮人耳目,才放心大膽地隨王大嬸出了監房。
白寡婦搖搖頭,安慰之中有酸楚,「寶山,」她說,「這件事暫且不談吧!只要我們兩個人好就是!」
「我也有同感。」
一說到是晚上出來,趙仲華又有了新的想法。徐老虎又來找過趙仲華,要他設法「成全」,想跟白寡婦見一面,如今倒是一個好機會。
「是的,」秦典林點點頭,顯得很得意地,「我有個法子,王大嬸大概會同意。她不是不放心嗎?索性借她家裏住一晚。就算是租她的房子好了;這筆錢算是租金。」
「錯在你覺得我不應該有今天的下場;以為我的下場很慘。不是的!」白寡婦很起勁的說,「我自己覺得這樣的下場,買都買不到的!你想,為了我,上上下下多少人在幫我的忙?不說別的,只說三位老太爺好了;將來說起來,白寡婦為人不錯,所以把揚州三老都驚動了!人生在世,隨時都會死;一般人,死了,一時傷心,過後忘得精光,像我,死了之後,總還有一段辰光,人家會談到我,而且不想我的壞處,只想我的好處,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聲!我再不知足,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是啊!就因為你老不說緣故,所以我要一問再問。」
「有一點點,慢慢會好的。」
「唉!」徐老虎嘆口氣,「沒有消息也算好消息;可是沒有消息,天天在心裏記掛,這味道實在也不大好受。」
「喔!白太太,妳倒說,什麼東西比死還可怕?」
「請到裏面坐!」阿鳳將她們帶入東面屋子,前後兩個房間佈置大致相仿,一張大床,一張梳妝臺,靠窗一張方桌,兩張椅子,靠壁是一張條案,上面放著帽筒、花瓶之類。兩室相通,但可以關斷;後面一間另有出路。
「我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不必費事!」白寡婦開口了,「無緣無故來打擾,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驀地裏醒悟,只當平時他回來的那種樣子好了!於是,她便迎了上去——平時在家,徐老虎回來,她常是這樣做的。
「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王大嬸滿口答應;「不過我家裏不方便;大雜院、人多房子淺,消息馬上就傳出去了。」她轉臉向徐逢生說:「徐頭,你倒想個法子看。」
「這話妳問過三四遍了。」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很著急,有許多話要說,工夫不能這樣白白地消耗;幸好,白寡婦已經住手了。
「喔,」淨一問道,「是那一位?」
「我也是沒法子!想來想去,只有這麼做。」白寡婦想起趙仲華讓金妹轉過來的警告,便一正臉色說道:「寶山,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有件放不下心的事?」
到得中午,徐逢生來踐約,果然帶來了好消息。他跟王大嬸說通了,可以把白寡婦帶出來;不過時間改在晚上。
他的推測一點不錯,白寡婦確是如此用心。遺囑是寫給徐老虎的;因為她的遺產只有徐老虎能夠處分。首先是拿她附郭的五十畝良田,留給白慰慈;指定由徐老虎及趙仲華代為監理,要請江都縣衙門立案,等白慰慈成年以後,交給他管業。
「不可以!」白寡婦很堅決地拒絕,「罪過!」
「那再好沒有。」阿鳳又問:「預備什麼宵夜?」
「巧珠,」他說,「梁禿子把妳叫他寫的東西交給我了。封好在那裏,我還沒有看。我想,將來總有點東西留給我;我有我的用法,現在跟妳談談好不好?」
「張二嫂,我要替我表姊辦後事,請妳帶兩個人跟我一起走。」
眼看他洗完,拿起他自己的那件拷綢短褂聞了一下,仍舊丟下,坐下來發楞。這不言可知,是聞到了短褂上汗臭,不願再穿,卻又無可奈何,所以有此表情。
徐逢生想了一下答道:「是個私窯子;有時候也做『台基』,臨時借給人家住。不過,現在要跟她借的不是一間房;是整個兒包下來,所以要多花點錢。」
最後這句話很微妙,趙仲華跟梁禿子相視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是、是!一切請江大哥成全。」
徐老虎知道她在作一個很困難的決定,需要時間考慮,並不催她;只絮絮不斷地自道愛慕已久,又自誓必能使她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希望促成她的決心。
這話當然有關照梁禿子的作用在內;所以不自覺地說:「不會的!一個人不能不知道輕重。」
「那麼我問你。你預備拿荷姑怎麼辦?」
「這都用不著的!老梁,我只託你一件事,你能夠替我當心,我就安心了。」
「好的!等我來替兒子把一把尿,馬上就走。」
「我已經告訴她了。」
「賣酒的不過說,能夠『寧神安眠』,我喝兩杯,一覺睡到大天亮,不就沒事了。」
「這太好了。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將來不會有遺憾。不過,」趙仲華傷感地說,「為人安排這樣的約會,實在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事。」
「不!」白寡婦很堅定地打斷他的話,「現在不必再談了。你只記著我的話好了,幫人家撫孤的好事要做;勸人家守節,大可不必。」
「多謝,多謝!」白寡婦很高興地說;可是立刻發現了難題,徐老虎渾身濕透,一條白洋褲子貼在兩股上,凹凹凸凸,一望之下,羞得白寡婦的臉發燒。
接著她走到他身邊,細心地為他檢視白髮。像被螞蟻叮了一口似地,徐老虎發覺自己的白頭髮,並非三五根。他的心思很亂,想阻止她不要幹此不急之務,但這話卻又捨不得出口;因為她緊緊挨著他,能很清楚感覺到她身體上的熱度,這種溫馨的感受,勾起無數旖旎的回憶,他不肯去破壞它。
「監犯自盡不是要處分長官?」李振標說,「那不妥當。」
「那裏、那裏,妳是為我;我不能不識好歹。」www.hetubook.com.com白寡婦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如果他能熬得住,那就算了;倘或過不了門,妳就算幫我的忙。」
「有半夜的工夫,我可以好好跟妳談談天。」白寡婦笑著說,「我好想吃幾樣東西,我自己動手來做。」
「不敢當,不敢當!」江一帆急忙扶住他,「請坐下來談。」他想了一下又說:「李三哥,我一定幫忙!該怎麼辦,請你說好了。」
「這倒不必這麼忙!臬司衙門拿公事先發到府裏,那一關攔不住,府裏這一關還可以攔一攔。」江一帆轉臉問道:「老夫子,我倒要請教,何以只壓一天,就有法子好想?」
她不作聲。不過他可以發覺她在摸索起床;將梳妝臺上捻得極小極小的洋燈捻亮,坐下來對鏡理梳。
「大小倒還合適。」她說,「你就穿回去好了。」
公事終於到了!第一個知道的是李振標;他跟秦典林商量,應該通知誰?
於是秦典林又去找到徐逢生,先不說究竟,只請她把王大嬸約出來,當面有話談。這很方便,不多一刻就將她找來了。
「那麼要我聽她說些什麼呢?」
「好啊!」徐老虎居然能夠面對現實了,白寡婦自然高興,「你說給我聽聽!你預備怎麼用法?」
「部裏的公事還沒下來?」
白、王二人都側耳聽著。不久,聽得關門的聲響;白寡婦掀起窗簾往外張望,只見阿鳳一個人走了回來,知道是來尋芳的客人,讓她打發走了。
「還沒有。不過我聽說了,部文已到,定的是絞立決。」江一帆問道:「李三哥你有什麼吩咐?」
「我做事從不懊悔的!」
「是啊!貼在身上,難過得很;能不能找條褲子給我?」
「不過還有點難過,是不是?」
「各有利弊。」石師爺說,「先說病斃。病總有個起因;起病之後給犯人醫過沒有?此都要預先有案;作個伏筆。否則,部裏駁下來,連總督都有處分。」
「唉,這些都不必提它了!」白寡婦打斷他的話說,「我覺得這樣子也很好。人生在世,那怕做皇帝,到頭來還不是要死?不過遲早而已,想開了實在用不著難過。只怕死了還牽腸掛肚,口眼不閉。寶山,我們好了一場,你總要聽我的話才好。」
事實上她也要他救一救。窗外的大雨澆不息他們身子裏面的乾柴烈火!門關了,燈也熄了;彼此都得救了。
「我還是那句話,只望你安安穩穩過一世,千萬不要去闖禍,不然,」白寡婦說:「我死不瞑目。」
「那裏,那裏!已經感激不盡了。」
這是她在揚州籌畫好的。大悲庵的老尼姑有個徒弟淨一,在南京主持一座庵,叫做法華庵。天一早,金妹登門拜託,先寫了一兩銀子的緣簿,然後道明來意,要借法華庵辦喪事。
白寡婦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那時看到的他的眼光,就是她此刻所看到的。
於是隔燈相對,兩個人先不說話,都仔細地端詳著對方。徐老虎覺得她沒有變什麼;白寡婦卻覺得他變了很多,「你看,有根白頭髮!」她站起來說,「你不要動,我替你拔掉它。」
「對!我也覺得行跡以隱秘為妙。這樣,明天晚上請徐大哥在客棧裏等我;到時候我會聯絡。」
徐老虎終於先走了,隔房道別,不曾見面;因為他已忍不住掉了眼淚,而且眼眶一直在發熱,自感羞慚,不肯見人。
最要緊的是她對徐老虎的情份,這一點在目前既沒有機會當面去打聽,譬如金妹,亦未見得知道她跟徐老虎之間的情形,那就只好自己旁敲側擊地去問她了。
這分好奇心越來越熾烈,終於迫使他中途擱筆,考慮了一會,開口說道:「白太太,我在鹽棧裏,常有人託我來寫家信,有些是遇人不淑,給娘家人訴委屈;有些是受人欺侮,向親人求援;有些是境況不好,吐吐苦水,實在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甚至語不成聲。只有白太太妳叫我留下這些話,好像心目中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事照妳的話做了出來,妳是再也看不到了!莫非世界上真有視死如歸這句話?」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徐老虎一面聞她一面說:「救我一救!」
「徐大哥。」
「今天晚上要帶妳出去會一個人。」
「我不能說。說了就做不成了!你們將來看著好了;等我做過了,你們不會說我做錯了的。」
酒罷各散,趙仲華與梁禿子回客棧;徐老虎要去看李振標,有公事接頭,與秦典林同行,不回客棧住了。
「我聽,我聽!」徐老虎一迭聲地答應。
眼色一飄過去,江一帆立即說道:「老夫子!這白寡婦,連制軍都有矜憐之意;而況是李統領的交情,請多費心吧!」
白寡婦又向居停道了謝,留下二兩銀子一個紅包;在晨色熹微中,跟王大嬸悄悄又回到原處。
徐老虎面色凝重地聽著,雙眼不住眨動,看得出是強忍眼淚;趙仲華向秦典林使個眼色,示意他也勸幾句。
等他的話一完,江一帆大為搖頭:「一提堂就算開始吃苦頭了!」他說:「這,我見得多;有的瑟瑟抖,有的嚇傻了,溺尿全出的都有;即使有那硬氣的,心裏在害怕,我也看得出來。」
「我看,能不能讓白五嫂一點都不吃苦,安安穩穩,糊裏糊塗地回了老家,豈不甚好?」
這番侃侃而談,光是那種心安理得的態度,對徐老虎便有絕大的說服作用;不由得激起許多想像,都與「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聲」有關。
秦典林為他說動了;想了又想,覺得有個辦法可以一試。不過,這又得銀子開道,話才好說。
接著,她疊好了被子,還掃了床,從容不迫地收拾得整整齊齊。王大嬸冷眼旁觀,有著不能信其為真的感覺;一個朝不保暮,隨時可死的人,居然能這樣不改常度,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當梁禿子在為白寡婦寫遺囑時,金妹在替她辦後事。
白寡婦不由得好笑,起身捻亮了燈一看,徐老虎面赤如火,眼中慾燄升騰,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
「我找有用處的給你!」白寡婦到得後艙,將阿連喚醒了;走馬換將,投懷送抱,直到五更天。賣藥酒的話沒有錯,徐老虎一枕酣眠到日中方始起身。
這自然是面子十足的事,趙仲華先恭維了他一頓;銀票卻不肯收,而秦典林非退回不可。這樣爭執著,反倒將正經話擱起來了。
談到這裏,金妹因為一個人在外逗留得太久,已引起過往的人注目,不能不回進屋來;因而打斷了白寡婦與荷姑的話。接著,王大嬸也在門口探了頭望了一下,顯然的,是帶著些催促的作用——探監的時間有限制,早已超過好幾倍了;白寡婦唯恐惹人生厭,便向金妹使個眼色示意。
「王大嬸,我們也走吧!」
「那再好都沒有。」金妹交出五十兩銀子,「請師太代為備十個人的齋飯,大概要好幾天工夫。另外請師太收拾停靈的空房,再要找幾塊裁縫的案板。回頭我們就要動手了。」
「我知道,我知道!」
「什麼事弄不清楚,想不明白?來吧,」她自己先坐了下來,「既然來了,就好好談一談。」
「妳說,我跟我心裏的那個人求親,會不會碰釘子?」
白寡婦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一看這般格局,再想到阿鳳的那種神態、打扮,心裏就明白了。因而便有些擔心,怕有尋花問柳的陌生人闖了進來,諸多不便。
白寡婦考慮一下,點點頭說:「既然你們是這麼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領情。要我勸他一件什麼事?」
「那麼,」徐老虎問,「明天啥辰光,在那裏見面?」
「那請你寫完了再說。」
「五嫂,該你說話了。」
梁禿子常替人代筆寫信,卻從未替人代筆寫過遺囑,心裏自不免有異樣的感覺,有幾分悲傷,也有幾分恐懼。但看白寡婦從容道來,渾如無事,也不免驚異,而且好奇;他覺得這是個非常珍貴難得的機會,如果不好好問一問,將會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妳就算楊太太。」王大嬸說,「萬一有人跟妳招呼,妳點點頭,不必開口。」
這麼一想,心裏有了計較。只是她根本上還是希望荷姑能夠與徐老虎廝守終身,所以用解勸的口氣說:「寶山的脾氣是強一點。不過他很念舊,不是沒有情義的人。妹妹,人與人之間,那怕是夫妻。感情也是一天一天積起來的,總要互相體諒才好。」
這是白寡婦已死以後的事,可以不管;秦典林要求在她未死之前就作安排。三絞三放不但受刑吃苦,而且死下來,面孔紫脹、舌頭拖得好長,形容十分可怕;這一點,無論如何要請徐逢生想法子。
「活在那裏的日子,一點點味道都沒有;而偏偏要你活下去!老梁,你倒想想,那不是比死還要可怕。」
白寡婦笑了,非常愉悅地:「再嫁不是什麼好名聲;不過與其守不住做出見不得人的事來,倒還不如老老實實改嫁。」她說,「你只要記住這個道理;也不必一定都勸寡婦去嫁人。」
「我一定幫忙」那五個字說得很重;李振標猶服一粒定心丸;當即說道:「能不能不絞,讓她弄點藥吃下去?至於提堂、驗人之類的手續,自然照做。」
於是趙仲華又取了一百兩銀子給秦典林;同時問說:「秦師爺,你是不是有什麼腹案?」
「王大嬸,」白寡婦忽然說道:「我有點怕!」
這時屋子裏進水了,其勢不容她多作考慮;匆匆到廚房裏取來一把劈柴刀,交到他手裏;自己進房來移開桌上的什物,一面動手,一面向外張望。
「等我想辦法。總有的!你老哥不必擔心,我們先吃酒。」
果然!徐逢生想了一下說:「借阿鳳的地方,好不好?」
請張二嫂找了四個女裁縫,在法華庵的大殿上搭起案板,開工以後,金妹去辦另一件大事;到張二嫂的遠親所開的一家壽器店,挑選一口伴隨白寡婦入土的好棺材。有錢人家對這件事都很注重,因為是一生中最後的歸宿,往往由老人家親自挑選上好木材,派孝順子弟督工合製,稱為「壽材」;那家壽器店恰好有一口桫枋「壽材」,原屬做官人家的一位老太太所有。只為遭了橫禍,家道中落,當初一千兩銀子置的這口壽材,願以半價出讓;張二嫂的親戚表示,這口棺材至少值八百兩銀子,只為是熟人,只賺五十兩銀子,總價五百五十兩。
意思活動了,金妹敲釘轉腳地問一句:「表姊,妳是不是願意跟徐大哥見一面?」
正在攬鏡得意之時,鏡子裏又出現了一個人;自然是徐老虎,雙手一圈,拿她抱住,也許是他抱得太緊的緣故,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從胸口往上擠,堵住了喉嚨,連呼吸都很困難了。
白寡婦似乎微微一驚;但沒有做聲,對著桌子,一面用桑皮紙擦臉,一面在想心事。
「我想沒有那麼巧!而且也不到別的地方。」
外面的徐老虎己掇了一架梯子,靠在槐樹上;身手俐落地爬上扶梯,舉刀一劈,嘩喇一聲響,屋子裏立刻就沒有雨水流進來了。
「這一次大概是和圖書了。」王大嬸站起身來說,「我去看看。」兩個人一離去,白寡婦忽有孤立無助之感;而且心裏亂得很厲害,不知道見了徐老虎,第一句話該怎麼說;也不知道徐老虎會是怎麼一種神情?
「當初你要我嫁給你,我沒有答應。如果答應了,總比偷偷摸摸來得好。」
「可是,如果不是幹的這個行當,他們又不會認識,不會在一起。所以我說,是老天爺捉弄人。」
「當然囉!」趙仲華說了兩句成語:「生離死別,海誓山盟。」
「還沒有。不過快了。」
「你剛才哭了?」
「什麼事?妳說,我替妳去辦好!」
「那當然,請你吩咐。」
說停當了,白寡婦回到中艙,只見徐老虎一個人在喝藥酒。這瓶酒是她跟他在杭州一起逛城隍山,在火神廟前的一個攤子上買的;據說功效甚多,徐老虎無可無不可地買了一瓶,帶在船上。此時,忽然打開來喝,必有緣故,她便問道:「怎麼想起來喝這瓶酒?」
「我罰咒!我罰咒給妳聽。」徐老虎朝洋燈說道:「燈光菩薩在上,我徐寶山從此以後,如果待白巧珠不好,叫我天打雷劈!」
白寡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徐大爺呢?」她率直地問。
「我不瞞你。」金妹說道:「有位白寡婦,師太總知道吧?」
此外尚有許多贈與,不過數目都很小,總計亦不過兩千銀子。除此之外,全部歸徐老虎所有;最後是託徐老虎善視白慰慈——其實這是多餘的叮囑,慰慈雖姓白,也是他親生之子,何能不加善視?不過,梁禿子仍舊照她的意思寫了。
「你不必跟我客氣。這些話留著,回頭跟我的刑名師爺說。」
「沒有用!」徐老虎答說,「灌了三杯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以!」徐逢生向秦典林說,「恐怕要多破費幾個。」
找秦典林,細說了緣由。秦典林面有難色;只說:「我一定去找路子。不過,這事責任很重,不知道行不行。」
接風為名,密談是實。四個人安步當車上了街,徐老虎與梁禿子在前;秦典林將趙仲華拉了一把,故意落後,將見了徐逢生與王大嬸以後的結果,悄悄告訴了他。
「我這話說出去,也有人會笑我;你只要擺在心裏好了。」
這就必須用錢來打通這一關。徐逢生表示亦可以想辦法;秦典林便重託了他。彼此已做過「交易」,該多少錢不必提,徐逢生會替他斟酌。約好第二天早晨在茶館見面,秦典林隨即趕回去覆命。
原來是要託梁禿子寫遺囑!金妹心裏有數;只不明白何以要託梁禿子來辦這件事。
「是她!知道,知道。」淨一答說,「白施主跟我師父也熟的,不是外人。」
「這怕不行了!」江一帆說,「聽說釘封文書已經下來了。」
白寡婦點點頭,不作聲;阿鳳卻問:「王大嬸,妳回去不回去?」
「為什麼?」
「其實,」梁禿子說:「大家都想跟白太太再見一次面;如果方便,我到那裏去弄幾樣菜,請一請白太太。」
「無非想讓她少吃點苦!江大哥,這白寡婦以前的丈夫,是我的朋友;今天是私下來求江大哥!」說著,站起來請個安說:「請江大哥成全。」
「九十天內不可以!」白寡婦說,「還沒有回揚州,就算還在燒香,你熬一熬吧!」
一語未畢,外面有叩門聲;白寡婦不免緊張,王大嬸亦有警戒之色,先拉住阿鳳說道:「如果是陌生人,千萬不能讓他進門。」
「請教石師爺,」李振標問,「要上頭怎樣包涵?」
老王是他家的看門兼打雜,耳朵不怎麼靈;非得冒雨穿過院子,到門房裏去叫他。徐老虎想,與其如此,不如自己動手。
聽他說得這麼重,白寡婦心中釋然了。「撫孤守節四個字,我只贊成上面兩個字。」她說,「守節能守得住,當然最好;不過,我想很難。世界上有好些事情,說來容易做來難;照我看難中之難,就是年輕輕守節。丈夫剛死的辰光,傷心還來不及,那裏會想到別的?到得日子一長,慢慢就會懊悔;守節二字,當初不該輕易出口。如果沒有人理她這句話,自己還好轉圜;倘或旁邊有人稱讚,如何如何冰清玉潔,把她回頭改嫁的路子,堵得死死地,就好像把人關在冰清鬼冷的地方一樣,你說殘忍不殘忍?」
「人不錯的。就是脾氣稍為強一點。」
「是,是!」趙仲華立即取了二百兩銀票給他,又叮囑一句:「秦師爺,事情要快。」
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亂想時聽得有男子的腳步聲;不言可知,是徐老虎來了。白寡婦越發慌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無措之中,聽得王大嬸在說:「在裏面,請你自己進去吧!」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一請到花廳裏,江一帆降階相迎,拉著他的手說:「李三哥,我正有事要託你;想不到你恰好光臨。今晚有事沒有?」
「還有,請梁禿子帶筆墨紙硯來。」
「表姊,妳想吃什麼,我做了替妳送來,陪妳談天可不行,妳也沒工夫跟我談,有個人要跟妳會面。」
一面說,一面讓開,容白寡婦入內,她對他這句話很感興趣,所以一進去便向穿衣鏡中去相自己是如何俏法?鏡中的她,一身緊紗衫褲,漆黑的頭髮上別一朵用白頭繩編剪而成的菊花;脂粉不施而天然黑白分明,自己看看也覺得很悄。
這使得徐老虎的歉疚之感,大為減輕;相對地,一種興奮與憧憬,急劇昇揚,拖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來有話說。
趙仲華想了一下說,「這樣,你探探她的口氣,如果她願意跟徐大哥見面,你就把這個安排告訴她;同時關照她,務必勸徐大哥不要輕舉妄動。」
「妳看荷姑這個人怎麼樣?」她問。
「那,我就告訴妳好了,我心裏已經有個人了。」
「怎麼?」白寡婦覺得他有爽然若失的語氣,不能不問問清楚,「你不贊成我這話?」
「一千不要,一百是要的。」
徐逢生搖搖頭,「自己不會去看的;看了飯都吃不下。」他說,「總是派貼身的『二爺』去看。」
李振標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做,實在無心飲宴;只是有求於人,不便掃興,強打精神,先陪著閒話。等席面排好,江一帆還想邀一個人來喝酒。
這就比借王大嬸家更合適了;秦典林非常滿意。當下約定,第二天晚上讓白寡婦跟徐老虎相會;秦典林鄭重叮嚀,這一層先不必跟白寡婦說破。
這樣子,話就更好說了;他很婉轉地道明來意,並表示「租金」從優,務必請她成全。
秦典林當然也懂,私下動了手腳,萬一為縣官發覺,要擔很大的處分;想一想問道:「三絞三放,屍首冷了,縣官是不是親自要去看過?」
石師爺想了一下說:「這一點回頭再研究。照我看,如果上頭肯擔責任,報自盡倒也省事。」
這一說,趙仲華卻楞住了。考慮了好一會說:「只有一個辦法,先不讓她知道;到了時候,寶山一闖進來,她總也不致絕裾而去吧?」
於是她趁機說道:「不錯!我想應該勸徐大哥娶她,可是別人的話,徐大哥是不肯聽的;只有妳才勸得動他。」
「不是法華庵嗎?」徐逢生說,「你等在那裏就是。」
梁禿子凝神想了想,點點頭說:「白太太,妳的說法不錯。如果想到將來是那樣活著受罪的日子,倒也不如死了是解脫。不過,妳並沒有到那個地步。」
王大嬸不作聲;等她將門開大了,領著白寡婦往裏直走,逕自到了堂屋裏。應門的那個女人跟著進來;她便是阿鳳,年紀跟白寡婦相仿,也還有些風韻,只是神態打扮都不大正經。
「怎麼?」金妹很關心地問,「徐大哥說了什麼?」
「多謝!」
「老梁,」白寡婦問道,「你寫完了沒有?」
「事不宜遲,如果已經發出來了,就比較麻煩。所以,請李統領明天一早就得想法子把部文去攔住。」
「怎麼不會?」徐逢生說,「他們江湖道上的恩恩怨怨多得很!說句笑話,只有在『裏面』頂保險,什麼人都找不到她;一出來了,萬一倒遇著仇家,事情很難說。」
「喝杯冷茶!」白寡婦聽說書的說過;喝冷水可當解藥。
白寡婦將鎖片掛在孩子脖子上,同時又說:「這不算!娘另外有東西給你。」
白寡婦坐了下來,對鏡自顧,也發現了自己臉上已消逝的春色;不由得怔怔地望著鏡中,心頭浮起青春年少的許多樂事,不辨是悲是喜。
「我人在裏面,他又不能來探監!」
徐老虎聽得最後這四個字,又難過了,「你本來可以不死的!」他說,「事情弄得很好,那知道——」
「不!」王大嬸答說,「我到妳那裏去,可以談談。」
看到他那雙緊盯的眼睛,她有些懊惱;「你看什麼?」她負氣似地說,「好像不認識我!」
「是啊!當然要哭。」
「誰?」
「那麼,妳住前面。」
原來州縣衙門對刑名、錢穀兩位幕友,由於前程所繫,格外尊重;都是獨住一院,各自位置。東家除了初一、十五特地設席宴請「老夫子」以外,平時有事,都是移樽就教。如果偶而小酌,請來作陪,都須用徵詢的語氣,表示不敢有何勉強之意。
雖說來了,卻久無動靜;這也可想而知,必得穿好了衣服,才會起來看門。王大嬸省悟到這一點,便即說道:「慢慢來!白五嫂,我不過通知一聲,該動身了。」
梁禿子心想,如果我是皇帝,第一件事就是下一道聖旨,赦免白寡婦。一個念頭沒有轉完,記起她剛剛說過的話,立刻覺得自己有此想法,簡直無聊得可笑。
「歇一歇就好了!妳到後面去吧。」
「反正去叫老王來,也要弄得一身濕的,求人不如求己了!」
「巧珠,」他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你嫁給我好不好?」
「妳坐下來。」他說,「巧珠,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妳這件事做得太傻!」
「怎麼不說?」
「來!白五嫂!」王大嬸將鏡箱打開,「我替妳理理頭髮。」
「對!」白寡婦說,「你不要勸人家造貞節牌坊。」
「這,」趙仲華躊躇著,「我看不必了。」
當下騎馬帶護兵,到了上元縣;投帖進去,江一帆立刻接見。首縣最不能擺架子,講究言談親熱,一方面使得對方受用;一方面也為的是讓旁人看著,覺得這位大老爺好朋友極多,真有辦法。何況,像李振標這種身份,手下帶著一營專門緝私的兵,緩急之際,頗可倚恃,當然更要好好敷衍。
「好!我來問他。」白寡婦又問,「是在什麼地方跟他見面?」
白寡婦又開箱子,取出她亡夫的一套紡綢小褂褲;擺在床腳的方凳上;自己走到堂屋裏,讓徐老虎進去換衣服。
「五嫂,我心裏這個人只好想想,沒法子求親。」
李振標從劉文蘭那裏接到通知以後,心裏非常難過;總覺得有那種「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咎歉,所以心神恍惚,聽得秦典林的話,茫然地問:「打什麼交道?」
「如今有兩個辦法。」石師爺說,「一個是報病斃;一個是報自盡。和-圖-書都可以不必受刑,更不必過堂。」
金妹是知道地方的,只是不便明說,含含糊糊答道:「一個很清靜的地方。王大嬸會告訴妳。」
「徐大哥,有一點,我先要告訴你,請你在心裏做個準備。我跟表姊談過,她覺得跟你見面,徒然傷心;所以明天出來能見到你,她事先是不知道的。」
「我怕碰釘子!」
「當然。」
因為有此關照,所以李振標對石師爺非常恭敬,口口聲聲「老夫子高才碩學」;「老夫子陰功積德!」石師爺聽了心裏自然很舒服。
「不必客氣。如果你不願意要,退回去也是你的面子。」
話也只能說到這裏為止,等荷姑入室,金妹已經取了兩塊銀圓放在果碟子裏,相偕跟白寡婦作別;說是隔天再來相訪。
於是梁禿子將遺囑寫完,小聲唸了一遍;白寡婦指正了幾處小小的錯誤,一一改正,大功告成了。
這意思是有些不能委屈。婦人最大的委屈是名分不正;這一點白寡婦的體會甚深,所以很同情荷姑的想法。
「做好事我贊成;落個好名聲在外,我當然也願意。不過,寶山,沽名釣譽的事不要做。人家會笑的。」
白寡婦隨身帶著幾百兩的銀票,除了獄中花費以外,還剩下二百多兩,將整數送了給梁禿子。由於她有話在先,梁禿子真有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感。不過終於還是收了下來,表示將來要做佛事,為白寡婦祈冥福。
原來王大嬸幹這一行,聽過、見過的稀奇古怪之事極多。剛才聽了好半天的壁腳,知道這對沒有名分的夫婦,恩情如海,難捨難分;白寡婦固然深明道理,不會做出什麼害人的事來,徐老虎的為人如何,並無所知,倘或早有作一對同命鴛鴦的打算,弄包什麼毒藥,一起服下,他們倒是雙攜泉臺,生死不離了,自己跟徐逢生的性命,說不定也要賠在裏面,豈不冤枉?
於是,他將徐老虎的願望告訴了秦典林,接著說道:「秦師爺,說起來也是人情上難免的事!你想,以他們的關係,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能見一面,說幾句心裏的話,眼睜睜地就此生離死別,自然是一輩子抱憾的事。如果能夠成全他們,真是莫大功德;所以說,『公門裏面好修行!』就是這個道理。」
「那太好了!既然如此,就不必忙。我們先去剪料子。」
「既然有人,怎麼不趕快去求親。誰啊?」
「你跟石師爺去說,」他吩咐聽差,「就說緝私營的李統領在這裏,酒量很好;石師爺有沒有興趣來坐坐?或者,把菜送了到他那裏去吃也可以。」
還是在恨他,恨如不解,會成怨偶;白寡婦心裏發涼。倘或她跟徐老虎不和,彼此分手,自然出於自願;徐老虎亦一定不會撒手不顧,自會對她有所安排。然而慰慈呢?
「如果她不肯跟徐大哥見面呢?」
白寡婦內心當然也在動盪,不過她能控制得住自己,「寶山,」她說,「不想跟你見面,到底還是見了面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白寡婦露出欣慰的神色,「你答應我了,就要做到!」
這話說得金妹心裏一動,到晚來跟趙仲華商量,「表姊的壽材、壽衣都備好了!」她說,「如果能夠讓她自己過一過目,心裏一定很舒坦。」
原來是為她失節而哭!徐老虎自感歉然,不由得問道:「現在呢?還在懊悔?」
趙仲華也覺得此法甚妥。王大嬸既不擔風險,又有一筆意外之財,何樂不為?當下慫恿他趕緊去接頭,把事情說定了,好通知徐老虎。
懊悔只有一點點,那麼其餘的是什麼呢?恨他?白寡婦這樣想著,便試探似地問:「妳現在不恨他了?」
「唉!」金妹忽然嘆口氣,「老天爺也實在會捉弄人;如果表姊沒有嫁故世的那位表姊夫之前,就遇見徐大哥,那有多好呢?」
徐老虎點點頭,「妳的意思,這件事我只要不做;不必多說。」他問:「是不是?」
「能借阿鳳的地方,當然最好。不過,要你去說。」
這時阿鳳亦已回來,便一起陪她到了後房;點上燈,又沏了一壺茶來;正當此時,又有人在敲門了。
這該說些知心話了!金妹心想,自己該知趣些,便悄悄起身,往外面走,正好王大嬸經過,是個極好的機會,自己拉住她,跟她閒談,好給她們「姊妹」有個傾訴的機會。
「如果能見,未始不可。」白寡婦搖搖頭,「他決不能來探監。」
徐老虎真的是忘記了,這時為她提醒,不由得笑道:「我當時也沒有想到,那種藥酒是這麼厲害!」
「是的。仲華託秦師爺都談好了。」金妹答說:「今天晚上王大嬸陪妳出去;明天一大早再回來。」
「我說不出。」荷姑率直答道,「他在外面做什麼事都不跟我說的;我也不懂。」
「莫非你不相信人會『回籠』?」
「是,」荷姑想了一下答說,「是我二十歲那年。」
「又何致如此!你自己總可以想點解悶的法子。不必替我難過,那不但多餘,而且大錯特錯。」
李振標那有心思吃他這一頓飯,無奈不好推辭,只好由他。等坐定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江大哥,我今天來是為白寡婦的事。不知道公事到了縣裏了沒有?」
「要我說什麼?」白寡婦茫然地問。
「這位石老夫子人很隨和的。」江一帆說:「辦法,我是有了;不過最好由他口中說出來,做的時候才順利。」
因此,她每隔半個鐘頭來探聽一次,打算著如果發現異狀,立即破門而入;幸好,有憂無驚,每次去都聽得裏面在喁喁細語,大概枕上有訴不盡的今世恩情;訂不完的來生密約。到得第五次去,恰好聽得裏面鐘打四點。時候差不多了,王大嬸毫不遲疑地,舉手叩門;裏面隨即答應:「來了!」
這樣一想,恢復了鎮靜與自信,走到燈光映照,能讓徐老虎看到她面龐的地方站住,含著微微的笑意在等候。徐老虎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腳步踟躕地站住,望著白寡婦不知在想些什麼?慢慢地眼圈紅了。
那種蘊含著深深眷戀的眼光又出現了。白寡婦到此時才真個恍然大悟;怔怔地望著空中;好半晌不得聲。
「她不會知道。我關照王大嬸先不要告訴她。」
「這也是一件大事。」白寡婦說,「你不懂女人的心,也不懂女人的苦楚。既然荷姑替你生了兒子,而且又回來了,她心裏是怎麼個想法,你不能不去想一想;更不能明知她是怎麼個想法,故意不去理她。」
交代完了,金妹又去訪一個土著,是孫五太爺的徒弟,姓張行二,開一家很大的香蠟舖。張老二夫婦每年都要到揚州給師父去拜生日;金妹跟他們很熟;張老二的妻子又很能幹,所以金妹決定找她幫忙。
「徐五嫂,」王大嬸用她的假姓稱呼,「後面比較清靜,妳住後面好了。」
「是的,是的!」梁禿子也發覺自己的話,過於輕率,很誠懇地接受勸告。
「我記得,你說過:『只要我們兩個人好就是!』那知會有好不下去的時候!」徐老虎搖搖頭,用一種哭音說道:「我真是不甘心!」
於是白寡婦敲敲門,看他是何反應?等了一會,沒有聲音,她忍不住將門一推;意外地發現徐老虎當門而立,她倒有些進退兩難了。
秦典林是過慮,怕徐老虎會突然起意,將白寡婦劫走;但這是不能沒有的過慮,所以徐老虎並不覺得他的話多餘,只是很誠懇地說:「秦師爺,你請放心。我徐寶山不是半吊子,決不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
「你不會太明白的!」白寡婦說,「像我跟你,我並不懊悔;只覺得有件事做得錯了一點。」
剪料子做「壽衣」。這些料子是特製的,大致非綢即綾,不過質料很薄;因為最講究的共有「十三件」。十三件衣服包在屍首,如果厚了,根本穿不上;非薄不可。
徐老虎的意思是,拿白寡婦留下來的產業,大做好事,恤老憐貧,養生送死;目的是為她買來個善名。
原來徐老虎已走到了前面房間。王大嬸不知道他因何跟她避面?一時不暇究詰;只跟著白寡婦進屋,等她轉過身來,燈光照面,才看出她雙眼微餳,頰有春色,鬢腳蓬鬆;不由得想到她跟徐老虎在一起的情形,雙眼不自覺地就往床上那一堆抖亂的被子看去。
「這倒不忙!」秦典林慢條斯理地說,「本來還存著萬一之想,所以我有個主意沒有說出來;如今是定案了。絞立決。絞刑不管男女,都是在監執行。我在想,反正縣官監視,無非驗明正身;只要確已斃命,就沒有責任。既然如此,不妨去打個交道。」
「哭什麼?」
「是的。」
於是王大嬸為彼此引見,白寡婦叫居停「阿鳳姊」,阿鳳叫她「徐太太」。當然白寡婦以及將要來的徐老虎的身分,這個臨時居停是決不會知道的。
「不談,不談!喝酒。」
「如果肯了,倒也不必妳做押頭。」
「我知道。」金妹搶著說,「現在有件事,我們想想,只有表姊才勸得住徐大哥。再說,妳跟徐大哥,彼此總有些不便讓第三者知道的話要說。所以還是讓你們會個面。」
「稍為好一點。」
「我懂。」
白寡婦嚇了一跳,急急問道:「這幹什麼?」
白寡婦深知金妹用心,也確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跟荷姑說。但牽涉到徐老虎,卻又苦於不瞭解他的態度,不便深談。不過,徐老虎的態度,當然由荷姑的為人而來。她心裏在想,只要確知荷姑既賢且淑,亦就不妨力勸徐老虎娶她為正室。
「就是白寡婦。」
「如果上頭講不通呢?」
「事情我有八分把握。不過,有一點不能不顧慮;如果白五嫂自己不願意,怎麼辦?」秦典林說,「你不是跟我說過,白五嫂不是不願意跟寶山見面嗎?」
「那裏!絕對沒有。」徐老虎立即否認,「如果是那樣,不是變了罵妳了;罵妳亦就是我自己罵我自己;禽獸不如!」
這種「江山船」據說是元朝末年,與明太祖朱元璋角逐天下的陳友諒的部屬後裔的專業,一共九姓,自成社會,不與外人通婚媾。船娘叫做「同年嫂」;有人說應該叫做「桐嚴嫂」,桐是桐廬、嚴是嚴州,即為江山船所經的縣分。這些「同年嫂」實際是船妓;凡是到福建上任、出差的官員,都喜歡坐江山船,因為既有怡人的七里瀧風景,更有醉人的船妓。當然,像他們如夫婦同坐一條船,「同年嫂」是規規矩矩,對坐船的「老爺」是不敢勾搭的。
在阿連,這是頗為新奇的經驗。她見過無數官眷,都將「老爺」管得極緊,連多看她一眼都會吃醋的太太們,占十之七八;眼開眼閉、不聞不問的占十之二三,若說自己來為丈夫撮合「好事」的,絕無僅有地只見過這位「徐太太」。
「要找老王來。」白寡婦著急的說。
也不知走了多遠,下轎一看,雙扉緊閉,王大嬸叩一叩門環;接著門便開了一條縫,發現有個女人半邊臉。
蓮子在廚房裏做事;白寡婦便自己動手替他洗短褂。徐老虎在旁邊看著,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問說:「你怎麼不說話?」
秦典林答應著,興匆匆地去找趙仲華,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容滿面地說:「成功了!」又將五十兩的一張銀票退還,「只花了一百五十兩。」
「我當然也很高興。不過,赦免就是赦免,要我做違反本心的事,我是決不做的!」
「也只有這樣了。」
窗外依舊風狂雨驟,而徐老虎的感覺中卻是艷陽天氣,懶懶地什麼心思都沒有,或者說什麼心思都能丟開,只是閉著眼享受那份神遊物外的恬適。
「關鍵倒不是這一點。是他們幹的這個行當不好!為人不犯法,有多好!」
「老梁,我送你點錢,你不能不收;否則,你讓我到死心裏都難過。」
白寡婦確是在考慮;沉吟未定之際,只聽一聲暴雷,雷電過處,又有「格喇喇」樹枝折斷的聲音;急忙抬頭看時,院子裏一棵老槐樹,為暴雷劈斷了一大枝。斷落下來,倒無大礙;遭的是斷了猶連,枝葉紛批地半垂下來,方向恰巧指著白寡婦臥室,雨水立刻指向窗紙。如果不設法移開,雨水順流而下,入窗進屋,會弄得糟不可言。
「那麼,」李振標有些困惑,「該怎麼辦呢?」
這話就不但李振標,連江一帆亦有意外之感;他原來想到的,也是報監斃這個法子,不過手續甚繁,安排得不周到,自己就會替人受過,所以細節上要請石師爺來好好費一番心。那知他的法子不難想,而且看他的臉色,還是極有把握的樣子。凡此,都是江一帆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是的。不過要上頭肯包涵,預先不說好,不能做。」
白寡婦不答,將臉貼在他胸前;他發覺她的心跳得快了。
「我一個人怎麼說?」徐老虎笑著回答。
趙仲華如言照辦,秦典林立即揣著銀票去辦事。他也是直截了當去找徐逢生;開門見山地說了來意,將銀票放在他面前,靜候答話。
「對!我的看法跟妳一樣。」白寡婦說,「我心裏在想,還是應該勸寶山娶她。這樣對孩子也有好處。」
「姊姊說得對!」荷姑忽然很明白地表示了態度,「我也願意委屈,不過委屈也要值得。如果自己想想犯不著,就委屈了也沒用。」
就這時候,聽得前房徐老虎的聲音:「巧珠,我要走了!」
「我是說,她或許還有未了的事要交代。」
其次是拿一所市房贈與趙仲華跟金妹,作為他們新婚的洞房;另外提三千現銀,為金妹添妝。
荷姑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當然有一點點。」
「好,好!我在客棧裏恭候大駕。」
白寡婦笑了,「老梁,」她說,「我們也是好幾年的賓東了,你總知道我的為人,萬萬做不到的空想,我是從來沒有的!」
「他不肯說。只說,將來我做出來了,你們不會罵我。仲華說,看樣子徐大哥會闖禍。」
「不是!這件事風險很大,我要好好想一想。」
「這個數目好了!」徐逢生伸一伸手;揸開五指,是表示要五十兩。
「我懂!」徐老虎答說,「總不能花了錢挨罵。」
李振標定神想了一下,覺得這正是彌補內疚的一法,所以連連點頭;「對!對!最好能做到這樣。你倒去找找路子看,要花多少錢,歸我出。」
看他們不以為奇的神情,似乎像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並非第一遭。秦典林知道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過了好久,我算算。」徐老虎想了一下說,「過了九天了。」
聽得這一說,白寡婦收斂了笑容,微微皺著眉說:「我跟仲華說過——」
金妹在想,如果荷姑依舊下堂,孩子也許會帶了走;那時只想留子去母,是件很難的事。所以為了白慰慈,勸徐老虎娶荷姑,是最好的辦法。
梁禿子會做菜,是連秦典林都知道的;不過,這樣做法似乎太無忌憚了,當下攔著他說:「算了,算了!梁二哥,這不妥當。不要弄得人家說一句閒話,這件事就不圓滿了。」
秦典林是跟她第一次見面,少不得還有一番寒暄,又恭維她為人熱心;秦典林的口才來得,人情比趙仲華更為練達,說王大嬸這樣照應白寡婦,江湖道上都知道,無不欽佩。人都是好名的,王大嬸聽得自己已揚名江湖,不由得滿心歡喜,笑得一直含著笑容。
「王大嬸告訴我什麼?」白寡婦問。
金妹當然很高興,立即照數付清價款,告訴店家,隨時要用。張二嫂促成了這樁好事,也很得意,但不免遺憾:「可惜!明明擺在這裏,白五嫂自己看不到。」
「那件事?」
中午,王大嬸便跟白寡婦有了聯絡;黃昏時分,她帶來一套衣服,一件藍色舊寧綢棉襖;一條縐紗裙;一塊玄色綢包頭巾;另外有個三屜的竹篾提籃。白寡婦一看就知道了,是跟經常到女監來看病的楊太太借來的。
「還有件事!」秦典林的臉色很鄭重,「白五嫂的事,已經鐵案如山,動不得一點點了!這裏頭關乎好些人的前程在內。徐大哥,這一點你要仔細一想。」
這也正是徐老虎的想法,「那麼談點什麼呢?」他順手一把撈住她,雙雙往床上一倒。
「處不處分,視情形而定。」石師爺說,「如果監犯未上刑具,疏於看守,以致自盡,當然要處分;倘或上了刑具,就可免議。不過一上了腳鐐手銬,如何得能自盡,大成問題。所以這一條的案例很少;部裏也不容易准,稍為說得牽強一點,就會駁下來。」
「前年秋天。」
黃昏的監獄中,格外黑暗;所以在甬道中擦肩而過時,亦沒有人認出她不是「楊太太」。打後門出去,轉過一條橫弄,已有兩乘轎子等在那裏,坐上了,抬起就走。
「那麼妳希望不希望這樣子赦免呢?」
「當然!你給我幫忙,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當然要關心你的親事。」
「落雨天留客。」徐老虎笑著說。
及至他伸手到她腋下解鈕扣時;她撳住了他的手,「有人在外面。」她說。
「大錯特錯?」徐老虎愣然,「我不知道錯在那裏?」
聽得這一說,徐老虎驚喜交集;梁禿子亦大感驚異。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兩個人都只望著秦典林,說不出話了。
因此之故,阿連反倒勸她了,「徐太太,」她說,「我們吃了這碗飯,名聲在外,黃熟梅子賣不得青;太太吩咐,是用不著拿蹻。不過,這件事能不做,最好不做;過後想想會懊惱。徐太太,我是老實話,你不要動氣。」
「x媽的!」徐老虎罵道,「什麼『寧神安眠』?喝下去六神不安。回杭州,我要到城隍山上去砸他的攤子;那個王八蛋,太捉狹了!」
這個表示太奇特了!趙仲華問說:「徐大哥,你還要做一件什麼事?」
「那怕辦不到,總不能送到監獄裏去讓她看。」
前年秋天那一次,是兩個人一起去。在杭州三天竺燒了香,因為徐老虎有一個朋友替父親做七十整壽;另外有個朋友娶兒媳,一頓壽酒,一頓喜酒吃下來,白寡婦聽人提起富春江上的風景如何迷人,忽然動了遊興,於是雇了一隻「江山船」去訪嚴子陵釣臺。
「喔!」白寡婦有點手足無措似地。
「這話也不錯!好吧,中午靜聽好音。」
「妹妹,」她閒閒問道,「妳跟寶山認識幾年了?」
「不費事,不費事——」
「白五嫂真是了不起!」秦典林直抒所感,「到今天這種地步,她一句怨言都沒有發過;涵養真是到家了。徐大哥,你千萬要聽她的。」
於是他略略看了一下,有了主意;向白寡婦說:「妳找把劈材刀來!我把那枝枒杈去砍斷了它。」
徐老虎知道這是她的親身經驗,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秦先生,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相信白太太。是怕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岔子。」
「杭州燒香,不只去過一次,」徐老虎問,「妳是指那一次。」
徐逢生又考慮了一下說:「這件事要跟管女監的商量。你中午來聽回音。」說著,將四張銀票拿起來點了一下,退回一張,「經手不落空,這是你的。話說在前面,事情不一定成功;不成功我把原銀退給你。」
「總要天黑以後,不過有三件事先要說清楚:第一、明天天不亮就要歸號;第二、管女監的王大嬸要陪在一起;第三、無論如何要小心,出不得一點岔子。」
「巧珠,」徐老虎很起勁地說,「如今也還不晚——」
「五嫂,妳真的想知道?」
「明天再來!」她向荷姑說,「我們也好走了。」
「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也不必太過於認真!」秦典林轉而問梁禿子,「你是那天來的,我怎麼不知道你來?」
說著,微聞足步聲響;接著拔閂開門,卻不見徐老虎的影子,不由得詫異。
於是仲華指著秦典林說:「徐大哥,有件事,你得好好謝一謝秦師爺。他跟上元縣監獄裏說好了,明天晚上,把表姊接出來,讓你們見面。」
「當然是到了!不過,我還算聰明,自己搶先一步走到了;如果不是這樣,真的自然而然到了那個地步,我連眼前這點面子都保不住。為此,我心滿意足了!有時半夜裏醒過來,想到平時親近的人,從此看不到了,心裏自然一陣一陣發毛。不過,只要再轉個念頭,這些親近的人,就算讓我還能看到,我自己有什麼臉去見他們;他們對我又是怎樣的一種看法,我就覺得死也無所謂!」
這是很艱鉅的責任,不過不容金妹猶豫,只有立即答應:「表姊,妳放心好了。」
「這是幹什麼?」白寡婦在心中自問。
白寡婦苦笑了一下,「老梁,你的話我沒法子回答你!」她說:「說我不怕死,那是假話。人沒有個不怕死的!不過,世界上還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
徐老虎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好一會,起床穿好衣服,走到梳妝臺前,噗通一聲朝洋燈跪了下來。
「好!」李振標說,「我回頭就去看劉觀察。」
「是啊!」
「已經熬了半個月都多了。」
「這樣說,五年了。」白寡婦問,「妳覺得寶山這個人怎麼樣?」
終於,白寡婦開口了,「一個寡婦,已經缺了一半了!那裏會有稱心如意的日子?」她說,「不管怎麼樣,說起來總是二嫁!」
「你的話不錯,上面怎麼樣打通?是不是要託人?」
「二嫁有啥關係?只要我當妳元配就可以了!」
這使得白寡婦想起一件往事,「你記得吧,」她問,「有一次到杭州去燒香?」
是真的不懂他的意思,還是故意閃避,徐老虎一時還看不出來;希望未絕,而話卻有些接不下去了。
「不但不必,我還要幫人家改嫁。」徐老虎說,「譬如人品不錯,勤儉肯上進,沒有力量成家;如果他肯娶人家的孤孀,我幫他!」
什麼事做不得呢?徐老虎以為她一會說下去;誰知竟無下文!不免奇怪了。
「當然!不但託人,還要送禮。我去找秦師爺去。」
「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十七,今天是初四,如果司裏的壓一天,後天初六發到府裏,再轉到本衙門,正好符合限期。」
「是!我完全懂了。」梁禿子很負責地答應著,「我不但把你的話帶到,而且以後我還要常常提醒他,不要忘記你的話!」
「手續差不多的。照樣也要提堂、上綁;不過不是綁到法場,是綁到監獄。」和_圖_書徐逢生說:「監獄裏一樣設公案,標朱行刑,三絞三放,等屍首冷了,驗明正身不誤,縣太爺才回大堂,一樣也要『盤衙』以後,才回上房。」
她將腳步停了下來。
「對!」白寡婦欣然贊成,「你就多喝一杯好了。」
「那麼,後來你們鬧意氣分手,妳心裏懊不懊悔?」
「那就比較麻煩了。只有私做。不過——」徐逢生沒有再說下去。
「我知道。今天晚上聽信。」秦典林看一看銀票說:「一張不方便,最好把它換成五十兩一張,四張。」
「是的,是的,好了!」
「這也容易明白。」趙仲華為金妹解釋疑問:「第一、徐大哥也很信任梁禿子的,由他替表姊寫遺囑,等於請他做個見證;第二、當然其中有牽涉到我的地方,怕我不肯寫,所以託梁禿子。」
江一帆恍然大悟。原來恤囚有停刑的規定,立決之犯如部文到日,在正月,六月,以及夏至前五天,冬至前十天,照例停刑;釘封文書如在十一月初七到縣,恰符規定,有十天的時間來報病斃,就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了。
「我也說不出來!」白寡婦撫著胸說,「心跳得很厲害。」
「法子有,最好是上頭交下來!」徐逢生說,「只要刑名師爺說一句,我跟劊子手去商量,不必他們辛苦了;我弄包藥讓白五嫂吃了,讓她『走路』。」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必須利用這短短的工夫,細心去瞭解荷姑的本性與行為。首先看孩子,慰慈生得茁壯可愛,但手臂、下巴已有兩處疤痕,似乎照料不甚周到,不免有些失望,自然,她要從寬處去想,疤痕之造成,出於一種不可抗力,未必就該她負責。
「好的。不過,我的一份可以免了。」
「還有,到時候有女監的王大嬸守在那裏,你們談有關你的話,要當心隔牆有耳。」
「就是這話。」白寡婦緊接著說,「還有一點,我一定要關照你,有件事千萬做不得!」
「平心而論,人家真是很夠交情;擔的風險亦很大。徐大哥,」趙仲華鄭重叮囑,「這件事,千萬不能跟人提起。」
最後這段話說得太玄了一點,梁禿子無法接受;他想了一下問道:「倘或朝廷倒真赦免了,白太太妳心裏怎麼想?」
溫存了一會,他鬆手放開她;看她臉上眉舒目展,無絲毫哀鬱傷感之色,不由得困惑了。
「喔,原來是妳夫家面上的人。」
不一會,白寡婦悄然離去,在船尾上找到那個風騷入骨的同年嫂阿連,坦然告以自己的苦衷,要求她李代桃僵,解除徐老虎「片刻熬不得」的苦楚。
「帶我出去?」白寡婦驚異地,顯然的,光是能帶她出獄去走一走看看好久未見的市面這件事,便已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
「寶山,寶山!」她問,「怎麼回事?」
等荷姑抱著孩子到院子裏,恰好給了白寡婦一個機會,「妹妹,」她悄悄的問說,「寶山到底預備拿她怎麼辦?」
「噢,來了!」
最後是趙仲華讓步,收回銀票,另作酬謝的打算;然後請他細說經過。
但偶然觸摸到枕頭上一片濕,不由得大吃一驚;「巧珠!」他喊。
「這,我也知道。」
「從這面出去了。」
於是,秦典林又去找徐逢生,說明來意,請教辦法;同時又問起行刑的經過。
「這是命!寶山,人再強,強不過命。你是個男子漢,莫非我看得開的地方,你倒看不開?」徐老虎不作聲,心裏不免有些慚愧。「巧珠,」他說,「別樣事情我都看得開,就是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把我弄得做人的味道都沒有了。」
「照此說來,是報病斃為妙?」江一帆問。
慢慢談到正題,石師爺要看東家的意思——請他來當然是他說話;不過是飾詞拒絕,為東家解決難題;還是玉成其事,卻須看江一帆的意思行事。
第二天是金妹一個人去探監。白寡婦當然很高興,因為她有好些話要跟金妹談。
「那麼,」金妹壓低了聲音問:「王大嬸告訴妳了沒有?」
「我,」徐老虎搖搖頭,「到現在還像在做夢一樣!糊裏糊塗地,弄不清楚,想不明白。」
「你問的是什麼消息?」
「那麼,妳換衣服吧,換好了我們就走。」
「我有點擔心,怕他們仍舊捏不攏。但願我的話不準。萬一,」白寡婦很吃力地說,「他們依舊走散。妹妹,我的兒子要託付給妳!」
「這好說話!『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怕上千的銀子,寶山也肯的。」
「到底什麼事呢?」
這句話將趙仲華說動了,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說:「事情倒不妨進行。不過,徐逢生一個人做不了主;要上面打通了,才有辦法。」
「妳倒說得滑稽,這件事要熬不住,一時三刻都不行。」
「海誓山盟」?金妹想一想說,「一定是約定,來生再做夫妻。」
這句話意思很深,似乎徐老虎的態度上,有什麼讓她很不滿之處;白寡婦覺得保留為妙,只又勸她:「男主外,女主內。我們女人家,說到頭來,要靠人家;有的地方也不能不委屈一點。」
荷姑點點頭,表示接受;不過說了句:「要看他自己。」
徐逢生緊閉著嘴,久久不語;秦典林有些等不急了,開口問道:「是不是『尺寸』不夠?你儘管說。為好朋友辦事,我貼幾個也不要緊。」
金妹慫恿著說,「說不成功也不要緊。明明可以成功,只為你不說,錯過機會將來會懊悔。」
秦典林很高興地照付了,同時問說:「那是個什麼地方?」
「晚上亦無不可。啥辰光?」
「好的!我知道了。好在,我睡的舖,就隔一塊艙板。」
秦典林見過所謂「盤衙」;縣官從法場回衙門,仍舊高坐大堂,由八到十個衙役,持著水火棍在大堂上繞行數週,一面走,一面吆喝,意思是怕有怨魂纏身,加以驅逐。這套儀式行完,縣官方始卸去紅風帽,退堂回到後院。
好久都沒有聲音,白寡婦不免奇怪,偷偷張望了一下,只見他穿著整整齊齊地坐在那裏發楞。
「只怕還沒有。」
「是的!請妳吩咐。」
等秦典林興匆匆到客棧,去向趙仲華回覆接洽經過時,只見徐老虎是依照預先約定趕了來的。他心裏很急,有無數放不下的心事,想知道結果,只是有荷姑與金妹在不便動問;所知道的,只是她們倆帶著白慰慈去探監的經過。當然,這也是他關心之事的一件;不過,不是最主要的。
徐老虎不答,只目不轉睛地望著白寡婦;眼中眷戀不捨的深情,灼然可見。這是她久已未曾見過的目光了!似陌生、似熟悉,定定神記起她第一次看到這副目光的那天。
她清清楚楚地記住,當時一看到他的眼光,她心裏就發慌了。趕快將頭低下去;絞乾了衣服想躲開;誰知他緊盯著問:「五嫂,妳不是要我說話嗎?」
由此開始,氣氛一變,傷逝感別的心情被沖淡了,漸漸地沉浸在往日歡愉的回憶中,「我們談點高興的事!」白寡婦說,「不要再提掃興的話。」
「他似乎要做一件會闖禍的事。什麼事都不知道。」
「我們現在把它定規一下。」秦典林看著趙仲華說,「你不是說,白五嫂到法華庵去看她的壽衣嗎?」
「你這話問得好稀奇!」白寡婦說,「譬如,好好一樣心愛的東西,忽然失手打碎了,你不難過?」
「請秦師爺費心。只要上頭默許,徐逢生人倒也是有擔當的。」趙仲華問:「要不要先好好備一份禮去?」
「寶山很聽你的話。請你告訴他:既然改邪歸正,有了收緣結果,無論如何要在正路上巴結,奉公守法,安安穩穩過一世。」白寡婦加強了語氣說,「我從來不說要人報答的話;現在只破一個例,如果寶山說要報答我,他能這樣子,就算是報答我了。」
「有工夫就在我這裏便飯,慢慢兒談。」接著便吩咐聽差,通知小廚房添菜。
王大嬸有些詫異,白寡婦這樣的人,居然會說這樣的話,有點不可思議,因而問道:「妳怕點啥?」
「是的。」
既然人還活看,縫製這些裝裏的衣服,便等於製備「壽衣」,向例亦須選適宜的日子動工;而事實上卻不能容許她細挑慢揀,所以金妹決定援用「揀日不如撞日」的說法,當天便得找女裁縫,假法華庵動手。好在只要這一天開工應了這句話,做不完不要緊,明天再做,因而倒顯得很從容了。
「人家嫌忌諱的!」白寡婦到這時候才完全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於是嫣然一笑,悄悄起身,閉門落閂。
「閒話少說,明天,法華庵是不能去的了。」趙仲華說:「你不妨再次去探監,聽表姊說些什麼?」
李振標在他走了以後,已將整個情形從頭到尾想過一遍;覺得大家都對白寡婦另眼相看,這件事她一生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件事,只要不是太離譜,看來無不願意幫忙。不過州縣衙門向來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如今秦典林既然跟徐逢生談好了,用不著「私做」;更用不著跟縣官的「二爺」去打交道,直接去看縣官好了。
「他也不內行。不過不要緊,我有個遠房的表姑夫,開一爿很大的壽器店。我們就作成他的生意好了。」
石師爺不即作聲,起身取了本寶曆,略一翻閱,欣然說道:「只要拿釘封文書壓一天,我就有辦法了。」
徐老虎也說:「我怎麼跟人提起?連荷姑面前,我都不說。請你跟孫小姐提一聲,請她也不要提起。」
喝完藥酒,解衣歸寢;白寡婦睡在他對面舖上,已將入夢,忽然驚醒,發覺徐老虎在拍床搥枕地呻|吟,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就不但白寡婦可免刑誅,而且還能多活十天;李振標喜出意外,江一帆亦非常滿意。石師爺為人很熱心,做事更老到;退席片刻,將刑書找了來,命他即刻備一個稟帖,說犯婦白巧珠,突然胸口絞痛,昏厥在地;經急救已經甦醒,詢知犯婦聲稱,原有心疾,但已多年未發。云云,請示處理辦法。
「喔,」徐老虎說,「就是燒香以後去逛七里瀧的那一次。」
「那好啊!」江一帆問,「這兩個辦法,那一個好?」
趙仲華心想,不能說的事,就一定是做錯了的事;照此看來,白寡婦倒真應該跟他見一面,好讓她及時勸阻。
「天黑以後。」秦典林答說,「是特為安排的一個地方,我也沒有去過。只知道很清靜,而且,不論你們幹什麼都不要緊。」
那天——她為白殿魁所持喪服將滿的初夏,徐老虎來繳一筆賣了一船私鹽的銀子,看他走得滿頭大汗,心裏十分憐惜,叫人打盆水讓他洗臉。誰知他居然毫不客氣地卸去上衣,就當著她的面大洗大抹。她先有些不高興,很快地避到臥室裏;但卻忍不住在門縫裏張望。一條板帶將腰紮得極緊,益顯得胸膛寬廣;皮膚極白,白得耀眼,不由得將她的視線吸住了。
於是,她開了箱,找到亡夫的一件白竹布短褂,叫人拿了給他;等他穿好了才走出去。
「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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