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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虎與白寡婦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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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盜嫂自盡

十、盜嫂自盡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去而復回,身後跟著徐逢生,一臉疲倦之色,但神情卻是恬適愉快,招呼過了,很滿意地說:「沒事了!」
「原來,白五嫂,妳早就有預備了?」
「儘夠!」徐老虎說,「不過上頭要撐我的腰,我才可以放手整頓。」
「本來早就到了。」王大嬸說,「是上頭想法子拖過節。」
「茶好!」徐老虎喝了一口,看著點心;其中有素包子,而桂老四故意不指明,只向趙仲華使個眼色,意思是如果徐老虎吃了肉包子而不作聲,大家也不必說破,將計就計,就算讓他開了葷了。
「那麼我陪徐大哥到祥昇去。有話到那裏再談。」
「那麼,要攔到什麼時候呢?」
「不錯!可是孩子本姓什麼呢?」
「何不留著給慰慈呢?」
「說來話長,現在沒有工夫談這些!」他哀求地說,「妳先開了門,放我進去!」
於是兩人仍舊回到前房,徐老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請你們趕緊告訴我!」他催促著,「巧珠死的時候怎麼樣?」
「怎麼,徐大哥,你到清江浦去了?」金妹問說,「去幹什麼?」
「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原來姓徐。」
一句話不曾完,自己縮住了;因為他已發覺徐逢生的眼色,示以警戒,因而省悟,這不是一件隨便在什麼地方,可以公開談論的事。
趙仲華知道這桂老四手上頗有工夫;又因他吐屬跟江湖好漢的粗豪不同,不由得另眼相看。
「是本生親娘;孩子過繼過去,自然有兩個娘。」
「桫枋。」
「好說,好說!只要做得到,我一定效勞。」
「現在也顧不得她了,只好顧我自己。」
「那麼,明天我怎麼跟你碰面?」
「這個資格現在就有的。」
「既然如此,不管梁禿子來不來,都在今天晚上請好了。不然,臨時邀客,亦似乎不恭敬。」
趙仲華不知何以為答?而白寡婦的一直隱隱約約在心中出現的懷疑,此時突然加濃了好幾倍;同時憬然有悟,冬至那一天,可能就有自己的一生大事出現。
「荷姑,我懂妳的意思了,妳的道理說得一點不錯!應該要爭,我跟小趙一定幫著妳爭;徐大哥亦一定會答應的。」梁禿子先這樣恭維安撫了一番,方始提出難題,「可是徐大哥到鎮江去了;一時三刻追不回來,沒法子當面鑼、對面鼓跟妳說個清楚,而事情中午就要辦。白五嫂已經在監獄裏好多時候了;總不能說,人死了還要坐牢吧!」
徐逢生在想,看樣子是當監獄像自己家裏一樣,要大辦喪事了!心裏好笑,口頭上卻是一本正經地回答:「小趙先生,你說的三件事,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一定弄一間寬敞空房給你;至於成服,那裏不是成服的地方。」
「不要緊!等他一覺睡過,精神好了,我平心靜氣跟他說。」
「過繼沒有不對,問到慰慈原來姓啥,就不對了!」
「冤有頭債有主。無非討個公道。」
「你哭過也不止一場了!」趙仲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眼淚也是珍貴的。」
「也好!」梁禿子想起,原來說定了的,到了法華庵,荷姑因為有孩子不方便,就在那裏留守,如今要她來蓋手印,該去通知,因而站起身來說,「我去走一趟,把他們母子去接了來。」
「是助那個?」
「整頓紀律,是不是要用軍法?」
金妹不答,緊走幾步到了巷口;招一招手,來了兩乘待雇轎子。
「他今天大概就會回來。」
據徐逢生告訴秦典林,商定的計劃是在冬至前一天報一個公事,說白寡婦的心疾加劇;冬至次日,呈報前一日夜間不治而死。事實上,是在冬至晚餐時,將毒藥置入飯菜中,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撒手塵寰。
這就好比發現一條新路,一樣通到目的地,但安全得多!既然如此,以前所作的安排,有些是不必要的,有些是不適用的,改絃易轍,頗為費事;因而有著徘徊歧途之感。
不過金妹的心思靈快,略一沉吟,已掌握了處理的要訣,不能讓徐老虎進門;也不能讓荷姑跟他見面。
「這不行!」趙仲華說,「我不能做這種不乾不淨的事。徐大哥,我也要面子,我也要做人的。」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這裏談談?」
「你要想到一句話:投鼠忌器!」
「辦點私事。」
於是仍由梁禿子發號司令,決定推趙仲華陪金妹、陳二嫂入監料理殯殮;他親自掮著一箱金妹在法華庵督工縫製的殮衣,送他們到監獄後門,交代給徐逢生,同時關照:「在裏頭不要哭;要哭回法華庵再哭。」
趙仲華的態度,自然露了馬腳;雖然他仍舊想隱瞞,但白寡婦已經非追根究柢不可了。只是知道在他口中問不出什麼來;決定找王大嬸去問。
「那麼你問的第三句話,我可以這樣說,照規矩,只能進去一男一女兩個。白五嫂的事,與眾不同;你看吧,非要進去辦事不可的,自然只好放進去。有些人就不必進去了;要在靈前磕頭,等靈柩出來了還來得及。」
趙仲華頗有負荷不勝之感;想一想說:「我也不能一個人去開;請梁禿子跟鹽棧裏的人大家做個見證。」
「自然包妳姓徐。」
「第二,能不能找間空房子入殮?」
一聽他們要辦正事,趙仲華預料必有一段時間,自己正好脫身去辦正事。當下起身,先將晚上請秦典林作陪的話交代過後,隨即匆匆離去。
「金妹妹,妳叫他們開門,讓我進來。」
「不!」趙仲華說,「你現在也算一家人了;要出主意。」
「吃安眠藥死的。」
「好了,」他說,「徐大哥請你自己說吧!」
「真是傷陰騭,斷子斷孫的人叫出來的!」王大嬸自言自語地罵了這一句,無法再往下想了,定定神才想起自己此刻要關心的是白寡婦的生死。
「南京!」
「不要緊!就說本來穿的是囚衣,死了以後才把她帶來的衣服換了上去。」
趙仲華點點頭,抹掉眼淚;向王大嬸說,「一切要重重拜託!她不懂,請妳指點。」接著又向張二嫂表示歉意:「拖了妳到這種地方來幫忙,實在過意不去。」
不過,有個理由可以勸他,「徐大哥,」他說,「吃長素你身子會吃虧。表姊如果知道你這樣子,一定不贊成。」
將他找到一邊,金妹問起一件緊要大事,荷姑的終身。剛才跟徐老虎談白寡婦的身後之事;對這一點故意略而不提,怕的是徐老虎此時心情躁急,無法聽得下去。但事情必須解決,而且拖不得;金妹因為對荷姑有承諾,心裏有些著急,催問趙仲華應該怎麼辦?
才講了兩三句,徐逢生便說:「到我那裏談去。」
「本來就是這樣。」
「喔,倒忘記掉了!」
「整頓記律,也應當有這個權,能夠斷然處置,便宜行事。」徐老虎說,「秦師爺,請你章程中特別要說明這一點。沒有這個權力,人家不怕,整頓不好的。」
「姓徐容易。」荷姑答說:「我現在就算姓徐。不過,我也可以隨時改別的姓。」
「我姓徐。」
「不!」金妹想了一下,招招手說:「你來!」
「是不是揚州來的趙先生?」
「一點不錯!」趙仲華緊接著幫腔,「徐大哥,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在裏頭做法事當然不可以;不知道能不能成服?」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為了什麼?趙仲華真個困擾了。
「秦師爺,我請你兼一兼我那裏的筆墨。這是先奉送的薪水!」
這一說,趙仲華對他又添了幾分親切之感;不過沒有什麼表示,只禮貌地點點頭而已。
「到那裏去?」
「金妹妹,我們特為從清江浦趕來的。」
「沒有。」荷姑搖搖頭,「官兒們如果問到我,我說是白慰慈的親娘;這一來,白慰慈是過繼的,不就很明顯了?」
在初八那天,上元縣已經備了兩個白寡婦病重的公事;接到部文,立即申覆,照例冬至前十日,停止行刑,是故白寡婦的處決,定在十一月十八日,亦即是冬至後一天。
經過一夜的熟睡,徐老虎的精神已恢復了大半,心境顯得比較平和。趙仲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時機,見此光景,自然不肯放過;但覺得在跟他談判以前,最好拉桂老四做個幫手,這得先跟他打個招呼,免得接不上頭。
這句話就不對了。如今他要辦的私事,再要緊眼前的不過「紅白喜事」。喜事是他跟荷姑的婚約,總也得有個儀式;喪事是白寡婦的柩靈安葬。想到這裏,便即問道:「徐大哥,你看表姊應該葬在那裏?」
「我想,人都死了,不要再讓她穿囚衣吧!」
「我們走吧!」
說完,一切不顧,掀門簾鑽入另外一間屋子。趙仲華還在發楞;而精神已經比較穩定的徐老虎卻催著他說:「你先請進去吧!」
「能進去多少人?」
「對!順便請你把這裏的情形,跟三位老太爺說一說。」
「不會!我一定跟你商量。」
「那是毛孩子。」
「立斬?」
「不是。」
「你來一趟!」她舉起一隻手使勁搔著後頸,「不知道有個什麼蟲或者螞蟻在這裏,癢得要命。」
徐老虎的清江浦之行,頗有收穫。他是去打聽董金標如何勾結了漕督二少爺;以致於斬絕了白寡婦唯一的一線生機?由於當地漕幫老大的幫忙,不但這件事盡知底蘊,而且還發現董金標別有圖謀,準備再掀一場大案出來,一不做,二不休,要拿李振標連根剷除,更不用說是徐老虎了!
「小趙,桂老四從前跟你表姊很熟。」徐老虎說。
所謂「她」,自是指白寡婦;金妹也答他一句:「說來話長hetubook.com•com!」又加了一句:「一切都很圓滿!徐大哥,現在要看你的了。」
「梁二哥,」荷姑說道,「要嘛,我去領屍首;要嘛,光是孩子蓋手印。如果我們娘兒兩個都蓋,算啥名堂?」
「表弟不是親人?」
「不要緊!」徐老虎搖搖頭。
說著,金妹讓小尼姑開了門,一腳跨了出來。徐老虎卻不免躊躇,「沒有轎子怎麼辦?」他說。
「你們商量就夠了。」徐老虎側臉向裏,凝望著靈堂,臉上漸漸浮起悽楚悲憤之色,好久方說:「我今天下午就想走了。」
「藥呢?」他問,「那樣東西要找到。」
「喏!」荷姑指一指金妹。
「是的!」
「我不要!」王大嬸很堅決地說;且以同樣堅決的態度,將金鍊子塞了回去,「讓妳帶去。」
「下葬先要看地;看好了地要看山向,性急不得!你想與我去一趟鎮江有什麼關係?」
這時徐老虎沉不住氣了,「怎麼?」他問:「還要荷姑蓋手模?」
外面是徐老虎,一路而來,內心悲傷;及至望見法華庵,一顆心已飛進去依傍在白寡婦的靈柩,所以答話變得完全不合常理。此時定神,突然省悟,不該這樣的態度。
徐老虎靈機一動,覺得這正好為自己所要幹的一件大事,做個伏筆。不過此念一起,反而躊躇,因為原來走的是一條迂迴曲折的路,一路披荊斬棘,都為的是走通這條路打算,不暇計及其他。甚至是否走得通這條路,亦無絕對把握;而半途損身,亦在意中,所以所作的安排,都以收束為主,如今似乎不同了。
「如果說只要我一個人,我自己可以做我自己的主,到東到西,跟了就跑。倘說要帶人,就不大幫得上了。」
「行嗎?」
高興倒也不見得。不過聽此一說,白寡婦知道自己態度有異,便定一定神說:「王大嬸,我想來問妳句話;務必請妳實說。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
「怎麼樣?」徐逢生問:「沒有熱氣了?」
「這我就不懂了!」
「我虧欠你表姊。」徐老虎說,「如今有幾件事,我要跟你商量。第一,她託梁禿子寫的遺囑,自然要照辦;不過,我不便出面,只好請你偏勞了。」
看看鐘,十點將到;到法華庵的時候正好,趙仲華立即同意。
「不必!慰慈我替她教養成人,頂她們白家的香煙,這算我對她的報答。如果兒子爭氣,不必留錢給他;兒子不爭氣,留錢給他,只不過看他更不爭氣而已!」
「小趙,」徐老虎終於開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到了這裏,會沒有一滴淚?」
「那一天?」
「見笑,見笑!少了一條腿,只好學猴子躥來躥去。」說著,回頭喊道:「老周,不有無錫肉骨頭嗎?徐大爺最中意的,怎麼不拿來?」
「跟毒藥也差不多,是我託人在上海買回來的一瓶安眠藥。上次妳問我,我說是治胃氣的蘇打片,那是騙妳的!」
「根本就不能說是死了!」趙仲華答說:「照徐逢生、王大嬸說起來,不過一覺睡了沒有醒而已!」
於是桂老四找人來將徐老虎帶去洗澡;不一會聽得劈劈拍拍搥背的聲音;等趙仲華吃完宵夜去看,徐老虎已經睡得很沉了。
「桫枋?」徐老虎連連點頭:「好,好!」
「也不是!」
到了第四天晚上,法華庵中忽然有人來叩門;小尼姑在裏面問,外面答說:「妳開開來就知道了。」
王大嬸急忙起身,走到白寡婦那間房子外面,只見門窗緊閉,便不叩門;找到窗戶的一個縫隙,往裏窺探,只見白寡婦和衣躺在床上,拉開被子,蓋著半身,一隻手放在胸前,似乎睡得很恬適似的。
秦典林一聽她這話,明白了,知道騙她不了,索性大方些,「自然包妳是徐太太。」他說:「明媒正娶。」
「你錯了!」桂老四很率直地說:「所謂死了,死了!一個人死了就什麼都了掉了!白五嫂往生極樂,塵緣已了;你應該想念她的好處,不應該還放不開她!」
「資格」是個新名詞,居然出於荷姑口中,梁禿子頗為驚異;但總算扼住一條頭緒了,很快地問道:「妳說的資格,是什麼資格?」
「到裏頭去了。留下話在這裏,等人一到,馬上到班房裏去蓋指模;人就可以進去了。」
「不忙,過幾天再說。」
「為什麼?」桂老四與趙仲華不約而同地問。
「上頭看到了不妥當。」
看她神色嚴重,王大嬸便問:「是啥?是毒藥?」
到得祥昇客棧,他託櫃上派人去請趙仲華出來;及至見面,只見趙仲華的神色,悽涼而驚惶——獄卒入夜相訪,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趙仲華已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我不管!」金妹帶著撒嬌意味地說:「你自己去想辦法。」
這就是他有那種想殺人的表情的由來。當然,連日奔波,心頭焦急每天睡兩三個鐘頭,尚且不得安枕,即令是沒有重大心事的人,也會如此狼狽。徐老虎知道自己的心事決不能揭破,得找個理由為趙仲華與金妹解釋;而且應該是很好的理由,不然他們不會相信。
「那好!」徐老虎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一共三個;鍊子上還繫著一隻玲瓏可愛的琥珀老虎,遞過來說!「喏,鑰匙我交給你了。一個關房門,一個開那個烏木櫃;櫃子裏的東西,都是要緊的;裏頭另外有一隻鐵箱,拿這鑰匙開,巧珠的首飾、房契,還有別樣契據,都在箱子裏。梁禿子給她寫的遺囑,我也放在裏面,如今都歸你了。」
「我回揚州去一趟,看看到底怎麼回事?」梁禿子自告奮勇。
「好啊!」趙仲華指著院子裏說,「到那邊坐去。」
「白五嫂,」王大嬸也很感動,「妳真正是女中豪傑,我不但從來不曾見過,聽都沒有聽說過。」
金妹也知道,徐老虎有個好朋友開著一家很大的浴室;當下向趙仲華呶一呶嘴,「你陪了徐大哥去!」她說,「省得徐大哥一個人寂寞。」
「那是一定的。我跟我們統領說了,跟劉觀察當面去談。必可邀准。」秦典林又說:「徐大哥,你是怎麼個整頓法,要不要我效勞,替你寫個章程出來?」
「那是酉時。」趙仲華問,「今天晚上總不能進去料理吧?」
「當然擺平了。不過很吃力,我幾乎三天三夜沒有睡覺。」
好得是連趙仲華在內,對於販「砂子」的實際情形;也就是月黑風高,如偷越關卡,爭那身家性命決於俄頃的片刻,並不瞭解,所以他可以很容易地編一套謊話。
「這是可以當場處置的。軍法中原有規定,像這種情形,就地可以正法。」秦典林說,「所謂『督戰』就是這個道理。那個不用命,立斬馬前,以儆效尤。」
梁禿子已經完全瞭解她的要求;可是她的要求是不是為徐老虎所同意,大成疑問。因此遲遲無法作答;而心裏很著急,因為情勢急迫,沒有工夫跟她磋磨。
到得門口,隔著大門上的一個小框框;金妹喊一聲:「徐大哥!」
「你是指小趙先生?」徐逢生說:「白五嫂不是有個兒子?」
「自然也姓徐。」桂老四答說。
這樣想著,便點點頭說:「好吧!我娶她就是。反正巧珠也這麼勸過我!」
「那麼,謝謝三位大媒了。」荷姑略顯靦覥地說:「不過,我還要請一位大媒,只要她說一句,就用不著啥紙頭了。」
這樣有片刻的僵持,梁禿子驀地裏想起,中午就要辦事,若說什麼大事都解決,唯獨領屍的手續辦不好,這成什麼話?因而大為著急,而且亦頗為煩躁。
「好!」
這時桂老四已來請了,到得櫃房裏,只見擺了一桌子的點心;因為桂老四缺一條腿,上茶館不方便,所以在家招待。
這時王大嬸已返了,金妹就像見了親戚長輩似地,搶先迎上去招呼,十分親熱:「孫小姐,」她說,「妳不要傷心,白五嫂的收緣結果是好的。妳去一看,就知道她是高高興興走的。你們一哭,反害她在黃泉路上走不快了!」
等秦典林講完,他也作成了決定,「多謝,多謝!」他說,「秦師爺,你講的這套辦法,很高明,就請你替我擬個章程來!不過,其中有一點,我還要請教,請教!」
既已驚醒,不必再睡;起身漱洗,喝著茶等徐老虎醒來。
這「人死了還要坐牢」一句話,打動了荷姑;想一想說道:「那麼,梁二爺,你說個辦法看!」
這番話相當透徹。徐老虎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果然,在當時自己必是千依百順,無所不可。不會覺得她趁火打劫,只會覺得解決了一大難題而快慰。
「我是自己罰自己。」徐老虎慢吞吞地答說:「你知道的,我沒有肉吃不下飯;我就不吃肉!」
一語未畢,金妹「哇」地一聲哭出聲來。荷姑趕緊抱著孩子奔了出來,問知究竟,當然也忍不住嗚咽;孩子一嚇,更放聲大哭。這兩大一小的哭聲相當驚人,頓時招來了許多閒人;梁禿子中午喝醉了,正沉沉大睡,從夢中驚醒,急急奔來探問。
「真要謝謝她!」徐老虎的臉色放緩和了,「不知道能不能進去跟她道個謝?」
「今天晚上是一定不行的了!徐大哥也不爭在這一夜。」
「去做什麼?」
「是啊!沒有工夫去講軍法。」
她在女監是相當自由的;行動所受的限制很少,不過她自己識趣,不是萬不得已,總是守在自己房子裏——好在最近有件很容易消磨工夫的事,託王大嬸買了繡花的手繃、綢子、絲線,以及刀尺之類替慰慈在做鞋子,又剪又繡,居然已做成一雙虎頭鞋;昨天開始在做一m.hetubook•com.com頂帽子,從早到晚,除了有人探監以外,其餘的時間,都傾注在那頂帽子上,手裏在做,腦中在想——想的是蘋果般的笑靨;長大來英氣勃勃,到處受人注目的一個讀書人,名字叫做白慰慈。
徐老虎不作聲。趙仲華與桂老四在研究他何以不作聲的原故?想來想去只有一點:他心裏還放不開白寡婦。
白寡婦聽了,悄悄地淌著眼淚;是感動得忍不住自己的眼淚,而嘴角卻帶著笑容,「我實在活得很值得,死得也很值得!就怕大家對我的好,來生報答不盡。」她說,「王大嬸,這件事能這麼辦,在我,真正喜出望外!」
不過,下午就走,亦未免太急了些。「徐大哥,」他說,「徐逢生很幫忙,還有上元縣的刑書,似乎該請他們吃頓飯,道個謝,晚一兩天再走,行不行?」
趙仲華想了一下說:「徐頭,我心裏有點亂,說話不會轉彎了。大家不是外人,而且承你這樣子幫忙,真是存歿俱感;現在我想請教徐頭幾件事,請徐頭成全到底。」
聽這一說,秦典林放心了,「那麼,徐大哥,你說要多少時候才整頓得好?」他問:「有半個月夠不夠?」
「是!我知道。」金妹連連點頭。
說停當了分手。趙仲華回到裏面,只見金妹在倚柱盼望,一見他的影子,迎上來問道:「徐逢生來幹什麼?」
說得這樣決絕,荷姑自然滿意。於是抱著孩子跟了梁禿子走,兩頂小轎飛快地抬到原來約會的茶館中,只見趙仲華、秦典林、金妹跟張二嫂都在。
那裏的夥計都認得徐老虎:「徐大爺,徐大爺」地叫得很親熱。引入內櫃房,見到了徐老虎的朋友,沂水池的老闆桂老四;他是個瘸子,起落不便,一見生客,要掙扎著從錢櫃上下來行禮。徐老虎將他攔了。
「是的,照應方便。」徐老虎說,「我打算等慰慈大了,讓他在南京成家立業。白老五本來不是揚州人。」
「拿來!」桂老四說,「反正小趙先生在。」
「就是這話。這件事裏頭很幫忙,犯不著為一件小事再去嚕嗦;那知道不是小事!」
「不忙,不忙!」他故作閒適地,「兩位請過來!」
「去過了。」
「你別急!聽我說。」趙仲華說,「荷姑的意思,要孩子蓋手模可以;她不能跟孩子的手模蓋在一起,因為她已經不是孩子的娘了!如果說,孩子有兩個娘,一個是我表姊;一個是她,那麼,她算什麼身分呢?」
「包你姓徐。」
「放倒放得下,提還提不起。荷姑這件事,我總有個交代,不會讓你們為難。不過,讓我緩一緩再說,好不好?」
「攔到十點鐘。」金妹答說:「到時候我調虎離山,把荷姑弄了出去,你們再來。」
「那麼,你看呢?」
「好的!」這件事她毫不遲疑的應承;女監中那些犯婦跟白寡婦談得來,她也知道,自會代她俵散。
「是啊?」
「徐大哥!」他說:「你這話在這裏說說不要緊,在別地方,尤其是荷姑面前,千萬不要這樣說。娶妻是你自己的事,與別人不相干。你說這話,荷姑心裏會不舒服。」
「怎麼回事?」趙仲華不免奇怪,「我記得你是無肉不食的。這鴨子很不壞啊!」
「既然我是慰慈的親娘,為什麼又算白五嫂的兒子?」
然而白寡婦卻不能無疑。到了冬至前兩天,趙仲華去探監,她忽然問道:「你跟金妹應該回去了吧?」
「好!只有這樣。徐大哥那裏,我們三個人共同負責,如果他不承認,那就是老梁說的,只好跟他絕交。」
「桂四哥,」他說,「我講件事,倒要請教你,看我做錯了沒有?」
趙仲華盡力保持平靜的聲音答道:「表姊自己吃安眠藥上路了!」
這一下徐逢生才發覺,自己做事雖細心,還是百密一疏,當時忘掉看鐘;不過,也可以算得出來,想一想說道:「黃昏六點鐘左右。」
「不要這樣說!王大嬸,事到如今,我有句什麼人面前沒有說過的實話,要跟妳說:我是有預備的。」
「你的意思是,講軍法顯得太迂緩了,是不是?」
「寶山,」桂老四面色鄭重地提示:「你答應過我的話,不會忘記吧?」
王大嬸考慮了一下,決定如她的願,據實回答,因為多日相處,她有把握,白寡婦受得起打擊。
感動之餘,很想維持白寡婦的原意,拒而不納;轉念一想,這是表姊的著體之物,似乎不宜流落在外,所以很鄭重地接了過來,深深致謝。
「上午不必碰面。你準定十點鐘以前,把荷姑調開,中午我們在這裏見面再談。」
很巧,一出女監便遇見徐逢生;王大嬸正好叫住他,要將在白寡婦那裏的所見所聞告訴他。
「我實在慚愧,」他頭低得抬不起來,「巧珠這件事,照規矩說,我第一個應該出力,結果都靠你們,我一點心都沒有盡到。」
聽到「收屍」二字,趙仲華不覺慘然;在哀痛昏亂的心境中,想起有兩句話要問:「那種毒藥不知叫什麼名字?發作的時間,不知道痛苦不痛苦?」
「事情很明白了!」秦典林跟趙仲華說,「她可活過冬至!我想就在冬至夜裏動手好了。」
秦典林駭然,以為徐老虎過河拔橋,一改編成了官軍,居然有不服調遣的情形,這後果可就嚴重了。
「不錯!」趙仲華深深點頭,「妳很細心。」
「徐頭呢?」他問。
「要我現在就答應她,說實話,是沒有啥誠意的。」徐老虎說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們兩位想一想,我現在那裏有心思來談這件事!」
「還有呢?」
趙仲華想一想答說:「可以。」
趙仲華先看著徐老虎問:「荷姑的事,桂四哥知道的吧?」
趙仲華強自抑制自己的思緒,定定神思索應該問的話,第一句是:「啥辰光走的?」
躁念一生,旋即警覺;手生在荷姑身上,她如不肯伸出來蓋指模,是誰也不能強迫她的。於今只有把原因找出來,想法子解決;千萬急躁不得!
「那麼,譬如去打仗,有人倒貪生怕死,該進不進,該退的時候來得個快,把陣勢都衝亂了。那時候怎麼講軍法。」
「點心都冷了,不中吃。」桂老四說道:「茶是好的,六安瓜片。」說著親自執壺替客人倒茶。趙仲華耳濡目染,也懂了江湖上的好些門道;看他斟茶的手法,知道他是「清洪兩門抱」。
「我跟梁禿子倒無所謂。」趙仲華答說,「她要金妹作保;金妹也答應了她。她做事很認真的!」
「也不算錯!反正公家說的話,只有照辦。」
「是了!」徐老虎又問,「又譬如其中有奸細,要緊關頭打算倒戈,或者搗亂,這該怎麼辦?」
「斷然處置。」
「石師爺關照,這件事越順利,越要當心;從頭到尾要沒有一點點毛病。領屍一定要親人。」
「就是上頭准你有這個權力,可以便宜行事。」
「我看這件事,其實也不必多談。」桂老四看著徐老虎說:「在當時這種情形之下,為了把白五嫂的事辦好,只怕不必荷姑開口,你自己會求她,有什麼條件,心甘情願地答應。事過境遷,心情不同;你如果設身處地想一想,就不同了。」
「你不要,給誰呢?」
徐老虎想了一下說:「好!如果他今天不回來,那就改天再說。反正,我明天上午非走不可。」
「多虧徐頭幫忙!」梁禿子問,「衙門裏還有啥手續,要預備的。」
「是!我想也不必告訴她。只是,」趙仲華嘆口氣說,「生者何堪而已。」
這話自然有道理;不過,他並沒有瞭解趙仲華的本意。
「他娘呢?姓啥?」
「我看也是!」金妹接口說道:「徐大哥你好好睡一覺。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你自己這樣的糟蹋!」
梁禿子被她問住了,搔著禿頭,大傷腦筋,「荷姑!」他說,「我都被妳弄糊塗了!」
事實上,當天早晨請吃晚飯,已嫌太遲了!所以趙仲華急著要定酒席,發帖子;但須等金妹跟荷姑回來有個交代。正在躊躇著不知所措時,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秦典林。
「那不必!交回屍親好了。」徐逢生問,「她有沒有說,啥辰光吃她的藥?」
「你去過清江浦了?」桂老四轉臉問徐老虎。
「何以呢?」
第二天一早,趙仲華突然從夢中驚醒;急急張眼四顧,只見徐老虎還睡在那裏,一顆心才能放下——他是在夢裏頭突然想到,倘或徐老虎早就到了法華庵,事情就不妙了。
「等我來看。」
「其次,她留下來給我的一份,我不能要。」
「徐寶山。」
想到眼前她要哭。丈夫是廚子,瘋癱在床上;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成家的只有一個小兒子;大女兒快三十了,只為脾氣古怪,說了多少趟媒,都未成功。老大未嫁,又不願妹妹先她出閣,以致耽誤了老二的青春佳期;今年二十三歲,皮膚乾巴巴地,臉上從無笑容,以致於落得個「寡婦臉」的外號。
「我看,以不告訴她為妙,讓她到死都不知道,豈不甚好!」
「只要說得動聽,自然會准。」
「姓徐。」
哭聲可止,眼淚不停;直待哀傷從淚水中宣洩得差不多了,方始商量正事;事多人少,連夜去找好幫手。諸事粗備,時已三更,金妹跟荷姑還在談白寡婦的種種好處,幾乎一夜未睡。
「那就是說,要查監的時候才會發現?」
「不必!不必!」徐老虎阻攔著,「我今天胃口不好!」
「是啊!過繼有什麼不對?」
「還是為了白五嫂好早和圖書早超生,你吃長素等於替她做功德。」
這一急出一個計較,「荷姑,妳請放心好了!我要討你們一杯喜酒吃。妳把孩子抱著,先跟我走;到了那裏,我們大家共同寫紙頭給妳。」他說,「不過,妳要幫我的忙,就是不要讓我再跑了。」
「不錯,不錯!」
「就是這話囉!所以,荷姑要個名分;這個名分,只有徐大哥能給她。而徐大哥那時候不知道在那裏?」
她一面說,一面解開衣襟;彼此女人,無所避忌,露出羊脂般白的胸脯,將玄色繡花綢肚兜上繫的一根金鍊子,解了下來,交到王大嬸手裏。
「你收了回去再說。」
「安眠藥?」
白寡婦在獄中所受的優遇,是瞞著上頭的;明天江大老爺派人來相驗,看她所穿的衣服會露出破綻,所以徐逢生關照,應該換上重囚所穿的灰布破棉襖。
「她蓋了沒有?」
徐老虎搖搖頭,意思是他的話沒有搔著癢處,「小趙,」他說,「我一走到法華庵門口才想通,我不應該在這裏哭;一哭,別人一定要問:他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這不是讓死者出醜?所以我大澈大悟了,我跟你表姊,到此就算了局。」他緊接著說,「當然,決不是說,她身後之事,我就不管了。」
桂老四的口才本來不錯,這幾句話聽來卻有些刺耳。徐老虎不作聲;趙仲華心想,這個譬喻不甚恰當,因為他聽人說過,素食已成習慣的人,聞見葷腥味道會作嘔,與寡婦守節,難耐寂寞長夜是兩回事。
趙仲華自能會意,也覺得有趣;看徐老虎對那些蒸食看了半天,挾起一隻蒸餃送入口中;他趕緊也挾了一隻去嘗,希望是菜肉餡兒的,結果卻失望了,入口一股麻油的味道,不用咀嚼便知是素餡。
「我們到外面談去。」
「有什麼主意好出!兵臨城外,內無糧、外無草,除了豎白旗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辦法!」荷姑答說:「我沒有資格。」
「事情就從孩子上起的。領我表姊屍首的時候,上面交代,一定要親人蓋手模具領,孩子不懂事,要媽媽也跟著蓋手模。這不算錯吧?」
「是!」徐老虎鄭重其事地說:「金妹妹的話,我一定記住。她總巴望我能出頭,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這一點,遲早要做到。」
從門縫中看出去,是一條稍長大漢,滿臉鬍樁子,形容可怕,當然不敢開,便問一聲:「你到底是什麼人,姓什麼?」
「冬至第二天?」
原來這座廢舊的院落,原是專供監斃或絞決人犯處理後事之用;為了進出方便東面開了很大的一扇門,只為樹木遮掩,所以趙仲華未曾看到。當然這須屍親花了錢,或者有極大的面子,方能享受這一優遇;否則,只有一個狗竇大的小門可用,棺材根本進不來,屍首是用蘆席一捲,從「狗竇中塞了出去。」
「我沒有問他。」秦典林說:「藥石,你問他他也不肯告訴你的,監獄裏自有他們自己的祕方。我想,就有痛苦也只是一會兒。」
「當然是我們統領。劉觀察把這副擔子加在他肩上,有些挑不下去!」秦典林說,「他很想請你幫忙,怕碰釘子,所以要我來探探口氣。」
「肉,從此跟我無緣了!」徐老虎苦笑著說。
「徐頭,」趙仲華冒冒失失地聲音很大,「是不是——」
「是啊!」桂老四也說,「你這話三不著兩;不是半吊子,也是洋盤。凡事心裏打主意,沒用的話,說它幹什麼?」
「只怕已經吃下去了。」徐逢生說,「妳去看看。」
她想了想回身而去,找到徐逢生將所見的情形,說了一遍;徐逢生點點頭說:「我去看看。」
「好!就是這麼說。」
趙仲華心裏在想,徐老虎重名輕利,原是江湖豪客的本色,但怕荷姑不是這麼想。這件事不必跟他爭辯,倒是不妨跟金妹商量。於是點點頭說:「徐大哥的本心我知道。請你再說第三件。」
「是的!」她平靜地回答。
於是她跟尼姑說:「請妳不要放他進門,只說老師太的清規很嚴;天一黑就不能有男施主進門。」
到了茶館裏,前一天約好的秦典林,已經在等著了。一見他來便說:「我去打聽一下看看。」
「這又是何道理?」
梁禿子恍然大悟,原來荷姑是因為「妾身未分明」;亦可以說借此要有個了斷。此刻如將徐老虎找了來,當面說完,荷姑是他的正室,事情可以立刻解決。
「那麼,」桂老四問道,「是懺悔宿業?」
「這可怎麼攔法?」
「一定幫得上。」
「後天不會。」
葬在南京亦未始不可;但聽徐老虎說得那麼簡潔堅定,似乎別有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倒要探問一下。
「走過去就有了。」
徐老虎在這種逼視的眼光之下,自不免感到窘迫。但亦沒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衷;只是話說出去就不回來了!如果做不到,不如不說。
「這要等梁禿子來了才好。」
「收起來,收起來!」徐老虎將銀票硬塞到手裏,「秦師爺,你這個章程,一萬兩銀子都值。」
「你們慢慢吃吧!」徐老虎起身說道,「我想到池子裏泡一泡,找個人替我渾身捏一捏。」
金妹卻狠得下心,「徐大哥,」她問,「你跟仲華見了面沒有?」
「真的!徐大哥,」金妹在旁幫腔,「大家都說,表姊是成仙成佛去了。你不應該傷心,不然她會不放心。」
「白五嫂自己帶了安眠藥,知道了這回事,她一點都沒有什麼!我還沒有見過什麼人,有這樣子看得開的!」
這句話越發令人不解,兩人都停了筷子看著,在等他作解釋。
「怎麼樣?」
話只說了一半,不過趙仲華已懂了他的意思;他這樣自虐,為的是減少他精神上的痛苦。
「沒有!」徐老虎指著靈堂問:「都是金妹費的心?」
「誰?」
「這話倒也實在。等我跟金妹想出一個辦法來,再跟徐大哥商量。」
當然也想到別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有情有義、難捨難分;然而她也知道,非捨非分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分手倒是解脫。
「我也許要跟徐大哥一起回祥昇。」她說,「妳晚上如果怕,跟知客師說,找個人來給妳作伴。」
「什麼叫授權?」
「到鎮江。」
王大嬸心想,過一天人家來收屍,一看肚兜上金鍊子失蹤,必是疑心她私下侵吞了去;這個惡名犯不著揹,不過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且先收著再說,因而等她再塞回來時,隨手擱在桌上並不作聲。
趙仲華將他帶到代替客廳用的空屋;徐逢生開門見山地說:「我來交差。白五嫂寫寫意意地走了。」
「來幹什麼?」
「不敢,不敢!請講。」
這話比趙仲華所勸要重得多,而在徐老虎卻更受聽,點點頭答說:「對!反正我心裏有主意就是。」他站起身來,「我們該走了吧?」
趙仲華看他臉上,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形容慘淡:心想,必是要憑棺一慟,就讓他看個痛快好了。於是高高揭起內幔;徐老虎慢慢踱了進去,手撫著已上了一道漆的棺材,俯身細看。
荷姑聽得這話,自然欣慰,便即問道:「你說寫紙頭,寫什麼紙頭?」
「我看你跟徐大哥的交情,想來也應該知道。」趙仲華說,「荷姑的兒子,也就是徐大哥的兒子,過繼給我表姊,改姓為白,這一點,桂四哥當然也知道?」
「這是幹什麼?」
「按部就班,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是啊!」
說到這樣的話,令人無法再勸。桂老四向趙仲華使個眼色,意思是不必再勸;因為越勸就越認真,也就不容易挽回了。
為他破寂是假,監視是真;趙仲華點點頭,卻又問道:「你呢?我看不如仍舊回法華庵。」
在王大嬸看,她的笑容比哭還要淒涼;低下頭去再也沒有勇氣抬眼看一看白寡婦,帶著那條金鍊子,悄悄地走了。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是在養神,還是已服了安眠藥?王大嬸無法確定。
「你看葬在南京比揚州好?」
他的宿醉未醒,可是腦子卻很清楚,「哭不得!」他著急地說,「一哭會洩露機密,會害好些人!」
「徐大哥,你這話不公平。」趙仲華早就揣摩過他的心理,料到他可能有此想法,所以早就想好了話駁他:「這是她名分上應該可以提出來的要求,怎好說是趁火打劫?她自己親生的兒子,給了人家,犧牲也不算不大。徐大哥,你這樣說法,太過分了一點。」
「你看會不會准?」
這句話不該拖上一條尾巴!趙仲華心裏在想,徐老虎實在很不聰明;這一點對他和荷姑將來的感情很有關係,必得提醒他。
這樣交代完了,入席暢飲,盡歡而散;李振標便連夜趕到劉文蘭那裏,說知究竟。兩江總督屬下各重要衙門,其時剛好裝了電話,劉文蘭跟臬司衙門的幕友通了話,當時就把事情說妥了,準定初六發公事,初七送達首府,轉達首縣,已在初八了。
「因為妳是慰慈的親娘。」
到得祥昇客棧;趙仲華一見徐老虎,先喜後驚;驚的是他的神色實在可慮,必是出了什麼意外。不過還不容他問出口;金妹已搶先作了安排。
「那好!請妳趕快去。」金妹轉臉對荷姑說,「我一個人去打發他走;等我把妳的這件事辦好了,妳再跟他見面。」
「那麼,你預備作何處置呢?」
「不要緊!毛孩子總有娘;那天不也來探過監嗎?」徐逢生又說,「我也請示過石師爺,他說毛孩子跟他娘,母子兩個在領據上蓋手印好了。」
這句話文了一點,和圖書徐老虎不懂;所以也搖搖頭。
說著他從身上取出來一個紙包,打開來一看,兩尺長黃澄澄的一條金鍊,兩端有個小小的掛鉤;知道白寡婦是從肚兜上取下來的。
徐逢生扒開白寡婦的眼皮看了一下,又看口角有無血跡,再看皮膚是不是發青發黑?還好,沒有任何中毒跡象。
荷姑甜甜地笑道:「謝謝三位。這張紙頭怎麼寫法?」
在銀票出現時,秦典林便知是他有所餽贈,而且已打算直受不辭;因為跟他客氣,反會被他誤會作假。不過,一看是上千的整數,似乎數目太大,驚喜之餘,不免躇躊,怕徐老虎另有他辦不到的要求。
於是王大嬸將秦典林來託徐逢生,如何定計,如何由李振標去託江一帆,如何由石師爺一手主持的前後經過,凡是她從徐逢生口中聽到的,都告訴了白寡婦。
「此刻不在,大概跟荷姑上街去了。」
這難怪徐老虎不懂!等趙仲華從頭到尾說了根由,他確實感到是一種安慰,臉上的神氣便緩和得多了。
節是冬至節,「那就是後天的事了?」她問。
這時有夥計端來一個大托盤,上面是宵夜的酒菜,擺好檯面,桂老四揚手肅客。自己一手按帳臺、一手按錢櫃,微微一撐,身子從錢櫃上躥到了食桌前面的一張大方凳上。趙仲華猝不及防,倒嚇一跳;及至看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脫口讚道:「桂老闆好身手。」
於是徐逢生作了必要的安排,關照王大嬸這夜作為值夜,住在裏面照料這件事;他自己決定先去通知趙仲華,好預備棺木盛殮。
「小趙先生,你不要傷心,」張二嫂在旁邊解勸,「白五嫂心裏會不安。」
回到原處,弄開窗子,跳了進去,將門打開;王大嬸一奔進去,直到床前便伸手探白寡婦的胸部,摸到便是一驚。
「能夠替慰慈一起蓋手印的資格啊!」
「對!姓徐;他爹呢?」
「孩子姓徐,孩子的娘該姓什麼?」
金妹是天足。從前一直為人所笑;這幾年風氣開通,到處成立放足會,金妹的這一雙天足,變成得風氣之先,高視闊步,更覺神氣。此時領頭先走,走得極快;徐老虎緊追兩步,在她身後說道:「金妹妹,請妳慢點走,把她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那就全靠你一支大筆了。」徐老虎從身上取出一張銀票,雙手奉上。
於是他說:「我來看趙先生,不知道在不在這裏?」
「是的。我怕我進來之後,吃不起苦頭,不能不有個最後打算。一進來才知道用不著。不過,」白寡婦露齒而笑,「到底還是用得著!」
「這——,」秦典林想一想說,「行是行,不過事後的責任很大,要有證明,此人確是奸細。最好事先能夠授權。」
「自然。」
每個人都是去作訣別,但訣別的話只能放在心裏;而且臉上還要裝得很樂觀似的,彷彿京裏會有特赦死罪的恩詔下來。
「喏,這裏!」徐逢生向東面一指。
「那麼,這麼安排是不是要預先告訴她呢?」
梁禿子將她的話細辨了一下,聽出口風有異;明明是跟死者為難,卻又口口聲聲說白寡婦的好話。那麼到底是跟誰為難呢?「不見得是要為難我吧?」他在心中自語。
於是趙仲華退了出去;徐逢生招招手把他邀到一邊說道:「小趙先生,有件事要跟你說,白五嫂臨終以前,拿身上一條金鍊子送了給王大嬸。這本來也是人情當中常有的事;不過,死無對證,我們要避嫌疑。喏,金鍊子在這裏,請你收了回去。」
趕到法華庵,見到了荷姑;道明緣由,催她動身,不道荷姑忽有異議。
「徐大哥,你不要這樣說!」金妹接口相勸,「最瞭解表姊的只有你;她的心事你最清楚。你只要能了她的心事,就算你報答她了!」
趙仲華也省悟了。如果真相外洩,江一帆便得丟官;石師爺與徐逢生、王大嬸都有禍事上身。所以顧不得禮貌,一面將金妹拖進屋去,一面向荷姑連聲說道:「不能哭,不能哭!」
進屋坐下,細談究竟;王大嬸將那金鍊子取了出來,「徐頭,」她說:「我想等她倒下來,仍舊把它掛回去。」
「這一說,我也贊成葬在南京。不過,在這裏辦喪事,人地生疏;徐大哥,你有啥要緊私事,一定要去鎮江?能不能把下葬的事辦好了再走?」
「今天是推說天黑了,法華庵不准男施主進去,明天一大早他就會趕了去,你得想法子把他攔住。」
他是受李振標之託,特地來找徐老虎。因為自從改編以後,徐老虎雖然預先聲名,得請一個月假才能銷差;但論到軍務,緊要之際隨時可以徵召;李振標就是為了奉到命令,需要他協力,所以託秦典林來跟徐老虎商量。
「想不到荷姑這麼厲害。」秦典林說,「這是人家家務,我不便插手了。」
王大嬸心中自說:「一個人就此去了,真也是福氣!」於是推人及己,設想自己是白寡婦,能不能像她這樣似乎是含笑而逝的光景?
等找到已是一個空瓶子;大概白寡婦將所有的安眠藥都服下去了。
「小趙先生,你不要這樣說。這裏交給我們了,你請出去吧!」
「他怎麼會住在法華庵,你該到祥昇客棧去找。」
「那麼,是怎麼死的呢?」
趙仲華何嘗不明白?只不過因為實在不放心徐老虎何以忽有此鎮江之行,想藉故挽留;既然漏洞被他捉住,只好笑笑不響。
「王大嬸,樣樣東西都可以送,這瓶藥,妳千萬不要當做治胃氣的蘇打片;不是的!」
「那隨你!不過我勸你不必這麼做。」徐老虎說,「到底是私產,跟外頭人沒有關係;如說你受了巧珠的好處,不忘記她,總也有別的法子報答她的。做人只在自己的心;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就好,不必為了避嫌去做大可不必做的事。」
「令表姊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只為殘疾在身,行止拘束,竟不能到靈前去磕個頭,實在不安之至。」
將一大盤無錫肉骨頭端了來,徐老虎一塊都不吃;喝酒也只吃些花生豆腐乾之類,葷腥不動。
「今天我才知道,後天冬至;明天晚上是冬至夜。『冬至大如年』,尤其是金妹;五太爺的心肝寶貝,從來都沒有離開他老人家一天;這一次來看我,已經住了十天不止,不知道五太爺會怎麼地記罣。依我說,你們今天就該動身,明天下午到揚州,正好冬至團圓。」
等梁禿子一走,趙仲華越發忙碌,因為有許多人提了香蠟銀錠到法華庵來致祭,有的是慕名,有的是徐老虎的朋友,有的受過白寡婦的好處;而在趙仲華,兩眼漆黑,一個不識,由請教姓氏到陪禮道謝,得應酬好半天。如果同時有兩三個人來,分身乏術,頗以為苦;只好將秦典林請了來幫忙。
院子裏有一張磚製的棋桌,兩人各踞一個石鼓,對面相坐;趙仲華靜等他開口,而徐老虎卻皺著眉落入沉思之中。
到得法華庵進了靈堂,只見素燭清香,供著兩乾兩濕四個果碟,另外還有一瓶花,收拾得非常整潔。徐老虎上了香,磕了頭,然後起身說道:「我想看一看壽材。」
「有預備!」王大嬸一驚,「妳預備要做什麼?」
這是她從來沒有設想過的事;及至放縱想像,很奇怪地,平時早都因為不想去想而遺忘了的事,包括二十年前幾乎跟小叔子勾搭上手的那個淡星微月的夏夜的一切,此刻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眼前。
「沒有,到了南京那裏也沒有去,一直就奔這裏。」
「有一幫兄弟,大概有個三十多人;為頭的叫『黃鼠狼』,本來就不大靠得住,只為一時沒有什麼好處給他們,所以也刊在花名冊上,算是收編為官軍了。那知道黃鼠狼跟販私米出洋的一幫人搭上了線;要重新做『老本行』。這件事要做出來,你們想,漕臺衙門正跟劉道臺過不去,抓住把柄,有得他們煩了!所以我連夜趕了去料理。」
「是的!大部份是她的安排。」
「這話一點不錯。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徐大哥,你沒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弄點酒來吃了,舒舒服服睡一覺吧!」
「那——」,徐老虎躊躇著說,「只有捐到善堂去了!」
「也好!」徐逢生說,「事情沒有關係,只要大家的話,接得上頭就好。」
徐逢生帶著那個空瓶子,與王大嬸回到自己屋裏,商量該怎麼辦。
「是,是!」趙仲華也發覺自己的想法不對,「這句話不算。」
「那就再好都沒有。」金妹又問,「徐大哥你說到清江浦去了,是去幹什麼?」
確是「生者何堪!」趙仲華、金妹、帶著孩子的荷姑、梁禿子、秦典林,甚至李振標,接連不斷地去探監送食物;所不曾進獄探視的,只有一個徐老虎而已。
處理的辦法,當然是命監獄加意防護,另外備一道公文,回府請示,道是該犯婦審問定罪,是絞立決的重犯,未便保外就醫,為經延醫入獄診治,據云:該犯婦的心疾甚重,睡夢中亦可發作,立時氣絕;古者所謂,「無疾而終,大率類此。」除加意防護以外,倒過來催促,「一俟部文到達,即請迅予轉發,以便依律處決。」
「當然,非徐大哥來不可。也奇怪,行蹤不明,不知道到那裏去了;真是急死了!」
「妳不要傻。這東西那能帶去?」白寡婦說:「王大嬸,我最後的一句話,妳就依我吧!」
「當然。就是明天,也不能太早,因為要報官驗一驗,最好是中午,探監的人也散了,清清靜靜好辦事。」
徐老虎想了一下答說:「也好!」他站起和圖書身來,「我到澡堂裏去睡覺。」
於是金妹與趙仲華都跟了進去;王大嬸將絲棉輕輕揭開,只見白寡婦口眼緊閉,臉色如常,彷彿在熟睡之中。金妹又傷心、又安慰;轉眼想跟趙仲華說話時,只見他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
「我知道!妳放心去好了。」
「噢!」趙仲華很關切地問:「擺平了沒有呢?」
徐老虎笑了,「小趙,」他說,「你樣樣都能幹,怎麼這件事說外行話?」
白寡婦將王大嬸帶到自己屋裏,原是要給她看一樣自己所預備的東西;臨時變了計畫,微帶哀戚地說:「王大嬸,我們相交一場,應該留點東西給妳做紀念;實在也沒有什麼好東西。」
看他臉上,猜到心裏,「不是我拿蹻,你不必瞎疑心!」徐老虎說:「師爺,我老實對你說吧!只有少數部下不聽我的話,我要整頓好了,才能幫李三爺的忙。」
於是,他想了一下問:「荷姑,請妳說,要怎麼樣,妳們母子才能蓋手印?」
荷姑原來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一口應諾。金妹兩面都控制住了,便不必匆忙,撂一撂鬢髮,換一件衣服,好整以暇地,倒像要去會親戚。
趙仲華只覺得血好像凝結了,腦子裏變得不會思想了,好半天才像乍死還魂似地說,「喔,是寫寫意意走的?」
「知道,知道。」桂老四搶著說。
「是的。」王大嬸說,「本來想不告訴妳的,讓妳自己都不知道,隨隨便便,一點不難過地走了。既然妳問到,我就跟妳說實話吧!」
於是又要把金妹請了來,說知經過;金妹自然一諾不辭,眼前的麻煩是解決了,大家都心頭一寬;接著便由秦典林與梁禿子陪著荷姑母子到了班房,徐逢生跟刑房書辦在那裏等著,很順利辦妥了領屍的手續。
先談談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又談談桂老四的買賣,等將點心收好了去,只是喝茶時,趙仲華開口了。
梁禿子將趙仲華與秦典林找到一邊,說知經過,趙、秦二人都深感意外。
金妹答應著,與陳二嫂攜手跟在徐逢生後面,趙仲華殿尾,穿過陰濕狹暗,曲曲折折的甬道,來到一個院落,三面土牆,北面有三間屋子,一明兩暗,明間特大,足供迴旋。但停棺入殮之處有了,棺材卻又怎麼進來?趙仲華想到這裏,率直動問。
「對了!」徐逢生說,「好在是上頭交派下來的,比較省事;不過,有件事,不能怕麻煩。妳把她的衣服去換一換。」
從前到後走了一圈,居然不曾哭;不過臉色極其陰沉,使得趙仲華頗為不安,便即問道:「徐大哥,你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沒有?」
「那還有什麼話說。不過,」徐老虎很深沉地說,「忙也要幫得上才行。」
「我勸你再想一想。」桂老四挾一塊無錫肉骨頭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照我想,吃長素就像寡婦守節那樣,難熬得很。」
這一來金妹與荷姑自然都知道了。兩人對徐老虎的突然而至,都不免意外之感,而應該如何處理,亦都不免茫然。
於是梁禿子起身將荷姑請了來;悄悄說道:「是不是,我們三個都願意做保,寫紙頭給妳。」
「我把話跟你交代清楚。」等他走近,金妹放低了聲音:「我沒有讓徐大哥進去法華庵,只怕他哭得太傷心;荷姑心裏不是味道,影響他們以後的感情。」
於是她再湊到門縫中去張望,白寡婦的姿態一無變動。她不知道她是一時熟睡,還是已就此長眠?試著將門一推,關得實騰騰地;敲了兩下,亦無回音,知道事情起變化了。
第二天一早,張二嫂先到;接著約好幫忙的朋友,陸續到達。由梁禿子為頭,分派金妹跟荷姑到法華庵去取「壽衣」,張二嫂跟趙仲華去提那口「壽材」,約來四個朋友,亦分成兩撥跟著去照料;他自己在縣衙門後身的茶館中坐鎮,作為聯絡總歸之處。
「冰冷。」
「第三件就是荷姑的事。我可以娶她,算我們是結髮夫妻;不過她的脾氣不大好。要想拘束我,辦不到!小趙!」他說,「這一點,務必請你跟金妹先跟她講明白。」
「有道理!」桂老四亦大讚荷姑:「話說得很厲害,不過不能不服她!荷姑我也見過兩次,看她不大開口;開出口來著實不像女人!」這話又有些失言了,不過這一次他自己省悟得快,所以緊接著又對徐老虎說:「一個白五嫂,一個荷姑,都是女中豪傑,偏偏都讓你遇到了!」
「小趙先生!」桂瘸子出言還很文氣:「孫五太爺的東床。久仰,久仰!」說著,反手往旁邊一抓,一隻手擎起一把椅子,擺在帳桌旁邊,落地無聲,沉穩非常。
要考慮的就是這一點。他凝神靜想了一會;事實上再一次下定決心:「從此以後,我要吃長素了!」他說。
秦典林怎會知道他的心事,只當他在考慮應該如何整頓?便為他作了些很切實的建議,應該如何訓練,如何加強裝備,如何整飭紀律?徐老虎因為心情不同,倒是很有興趣地能夠聽下去了。
「這要問你了!誰也不敢作主。」秦典林說:「我也問過徐逢生,他說,他們無所謂的,有些事必得先告訴本人,譬如串供之類,有些事是不告訴本人的好。不過,你們如果覺得要先告訴她,亦可以照辦。」
趙仲華也是縣衙門出身,深知胥吏皂役的剝削搜刮,無所不為;如果犯人有這樣一條金鍊子能留到死,也一定落入他們手中了。不想白寡婦自願相贈,而竟為了避免來路不明的嫌疑,自動歸還,這真是太難得了!
於是趙仲華掉頭就走,掀開門簾,便看到金妹將一根手指擱在撅起的兩片櫻唇上,示意噤聲。
「再要拜託王大嬸,」她指著隨身攜帶的什物說,「這些東西,看看那個用得著,請妳替我分一分。」
「是啊!安眠藥。所以說只不過是一覺睡了沒有醒而已。」
趙仲華再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轉變;但多想一想,自亦感到欣慰,點點頭說:「徐大哥,你這樣的想法,表姊一定贊成的。」
徐老虎沒有再說話,只是兩眼中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小尼姑看在眼裏,大為不忍。
後事辦到這裏,告一段落;梁禿子向趙仲華說:「現在就剩下盤靈回揚州這件事了。應該找徐大哥來商量,再說,死者的遺囑也在他手裏,我是見證;早早照遺囑辦妥當了,我也了掉責任。」
「她算什麼女中豪傑?」徐老虎不以為然地,「這種趁火打劫的做法,我最不服氣。」
於是秦典林轉告趙仲華:「徐逢生要我告訴你,冬至第二天一早,報官相驗;這道手續一定要做的。大概到中午,你們就可以進去收屍了。」
「徐大哥,」趙仲華率直地問說,「你這算什麼呢?是報答表姊?要報答也不必這樣。」
「不必客氣!」秦典林很高興地答說:「提出來大家商量。」
趙仲華答應著,陪同徐老虎出了祥昇客棧。行不多遠,到了一家字號叫做「沂水池」的澡堂子;門前的大燈籠已經滅燭,裏面卻燈火明亮,還熱鬧得很。
徐老虎臉本是朝外的;及至旋過頭來,讓金妹嚇一跳,只見他臉色灰敗,鬍子滿面,尤其可怕的是,兩眼紅赤如火,彷彿剛殺了人似的。
一路說,一路走,進了屋子就可以看到,停靈在東面那間。探頭一望,只見兩條矮凳搭起舖板,白寡婦頭南腳北地直挺挺躺在上面;面上蓋著一方絲棉。頭旁地上一隻破鍋,有個犯婦模樣的女人跪在地上,不斷地燒化紙錢;腳下還有盞油燈,自然是為她在黃泉路上照明用的。
靈柩安置在法華庵,也設了靈堂,親屬都成了服——事實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白慰慈披麻戴孝;一個是趙仲華,表弟的服制甚輕,不過摒除綢緞,素色布袍而已。但金妹與荷姑亦都戴了孝,而且移居法華庵,朝夕在靈前焚香上供。
「你來看看!」王大嬸領先進入東間。
「不敢當!」
「好!好!這裏來。」
「如果辦不到呢?」
「沒有!」
境況自然悽涼,但獄中有此,王大嬸跟徐逢生實在算是很盡心照料了!所以金妹與趙仲華都有感激的神色。
成服?徐逢生心想,莫非還要披麻戴孝?這不是新鮮花樣!不過,他先不回答,只說:「請你再說下去。」
「這話怎麼說?」
「我們大家跟徐大哥絕交。」
「你糊塗,我不糊塗。」荷姑答說,「白五嫂對我不錯,我把兒子給她;現在要她兒子去領她的屍身,你把孩子抱了去就是了。」
因此,她此刻找找王大嬸,心情反是興奮多於一切;而王大嬸卻不易了解,奇怪地問:「白五嫂,妳有啥高興的事?」
「這是什麼木頭?」
「你的話不假。」徐老虎說,「虧得你早告訴我。」
「梁二爺,你倒想想:」荷姑答說:「慰慈是白五嫂的兒子,為什麼要我蓋手印?」
「不,徐大哥,你應該早點來。」她說,「我剛剛到老師太那裏去請示,碰了個釘子;庵門可以開,不過你不能進來。」
「徐大哥,」秦典林說,「最近米糧走私出口的情形很猖獗,米不比『砂子』,會激起民變的。劉制軍很重視這件事;關照劉觀察務必要想法子。所以,特為來跟你商量;能不能助一臂之力?」
「我想亦不會的。我們會跟她說。」
其實這一問是多餘的。話一出口,便都想到了,自然是為了白寡婦。不過他們只知道為她長齋;卻不知道為她何以要長齋?
「不是外人!」他為桂老四引見,「巧珠的表弟小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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