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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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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設農學會的主要目的,是在遮人耳目;招牌在雲崗別墅一掛,同志們便可以公然進出。幾天功夫之中,填寫誓約,願意參加起義的有數百人之多;於是又分設了好些機關,最主要的一處是在東門外鹹蝦欄,房東姓張,所以這處機關就叫「張公館」,由尢列主持。
「我三哥已經來了!」程奎光欣然來說:「約在那裏見面?」
由於程耀宸的被捕,程奎光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因而由營務處派兵搜捕;程奎光正在鬧痔瘡,嚴重得寸步難移。但「謀反大逆」的「要犯」,無論如何非到案不可。總算看在他水師統帶的身份上,特准乘用一頂轎子,轎子裏放個馬桶,程奎光就坐在馬桶上面上衙門。
想是想明白了,心中暗暗吃驚。這必是俞丹忱想出來的把戲,將來不查便罷,一查,口供是自己改的,包庇叛逆,是家破人亡的罪名。明明上頭為保前程,不肯實報;卻將一副千斤重擔都架在自己肩上,俞丹忱想出來的這一招,真夠狠的!
「逸仙!」王煜初趁機勸他:「幹這種大事,一定要沉著冷靜;領頭的人更要通籌全局。同志所期望你的,不是在危難的時候,你跟他們在這一起;是要你來籌劃領導,怎麼樣在經過危難以後能夠成功?只要成功,同志的血汗,都有了至高無上的代價。所以你應該珍重此身。不必再住在這個危城裏面。不然就是匹夫之勇,不是大勇!」
「這不是!」程奎光指著那兩項文件:「三哥,你倒想想看,這裏的人,怎麼肯放你走?」
「這件案子,可大可小;鬧大了,只怕從老兄開始,府、道、司,再到督撫,都要擔干係。」俞丹忱放下手裏的煙槍;看著李徵庸問道:「老兄以為如何?」
無奈這是不能推辭的事,只好先定個見機行事的宗旨。幸好,花廳中只有譚鍾麟一個人,巡撫藩臬,皆未在座,還比較好應付。
「好!」劉學詢從匟床上起身,走到書桌旁邊,在緣起書後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走過來又問:「農學會要經費,我捐五百兩銀子,你先用著再說。」
誓約的第一句就是「驅除韃虜」,韃子雖是明朝對蒙古人的稱呼,而用在此處,顯然是指清朝的皇室貴族而言;這是造反,與興中會「講求富國強兵之學,化民成俗之經」的本旨,大異其趣。
「慢慢!」在主席位子上的黃詠商問道:「這十二個角是什麼意思?」
「忠孝不能兩全。為漢族盡忠,就不能盡孝;我早就想通了。」
「你問主謀,我告訴你,你聽好了!」
「談不到嫌少的話;不過,我也不謝你。」楊衢雲說:「將來由全體國民來謝你。」
康如是謝纘泰的別號,與楊衢雲同為輔仁文社的創辦人,深通英文,為人外向,擔任宣傳聯絡工作,是最適當的人選;所以主席黃詠商將孫逸仙的提議,交付討論,無不同意。
某也,農家子也,一生於畎畝,早知稼穡之艱難,弱冠負笈外洋,洞悉西歐政教,近世新學,靡不博覽研求。至於耕植一門,更為致力。誠以中華自古養民之政,首重農桑,非如邊外以遊牧,及西歐以商賈強國可比。且國中戶口甲於五洲,倘不於農務大加整頓,舉行新法,必至民食日艱,哀鴻遍野,其弊可預決也!故於去春,孑身數萬里,重歷各國,觀察治田墾地新法,以增識見,決意出己所學,以提倡斯民。
事情是有的,這潮汕會黨的首領,名叫吳子才;也就是楊衢雲在香港招募的三千義軍的領導者,但是電報中未曾指其名,使得譚鍾麟大為焦慮;因為無從查辦,只好傳令:「快請李統領來商量。」
「肇春!」余育之喊著楊衢雲的號說:「興中會是救國救民的大事業,大家應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的銀號,不瞞你們說,因為受了上海、廣州『貼票錢莊』的累,搞成外強中乾的局面,只好湊這個數目,捐助會裏,你們不要嫌少。」
無奈貪官污吏,劣紳腐儒,靦顏鮮恥,甘心事仇。不曰:「本朝深仁厚澤」,即曰:「我輩食毛踐土」。詎料滿清以建州賊種,入主中國,奪我土地,殺我祖宗,擄我子女玉帛!試思誰食誰之毛,誰踐誰之土?「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與夫尚可喜、耿仲明兩王入粵,殘殺我漢人之歷史,尤多聞而知之,而謂此為恩澤乎?要之,今日非廢滅滿清,決不足以光復漢族;非誅除漢奸,又不足以廢滅滿清,故吾等尤欲誅一二狗官,以為我漢人當頭一棒!今事雖不成,此心甚慰。但我可殺,而從我起者不可盡殺。公羊既歿,九世奇冤,異人歸楚,吾說自驗。吾言盡矣!請速行刑。
「這是你的職權,我不過問。」黃詠商說:「籌款的責任,頗為艱鉅,這方面我們願意替你分勞。」
好不容易到了八月廿五,韶州會黨的首領梁堂被捕處死,「亂黨」總算「肅清」了。但是,外來消息的刺|激,民氣又顯得浮動不安;日本軍隊由貞愛親王率領的混成第四旅,及乃木大將率領的第二師團,先後在台灣的布袋港及枋寮登陸,義軍力拒不敵,高雄、鳳山,相續陷落;到了九月初四,第二師團攻陷台南府;別遣的一支陸戰隊,佔領安平。而在五月間登陸基隆的近衛師團,則早已佔領北部;至此整個台灣落到了日本軍閥手裏。
「話不是這麼說。」王煜初想通了,平靜地駁他:「去了要有用才行。首先,碼頭上恐怕已經戒嚴,根本就進不去。其次,就能混進去你怎麼通消息?難道大聲警告官兵要抓人,各自當心?再有一層,碼頭上的情形,船上的同志,一定也看得到,何必要岸上通消息上去?」
他說對了。何大律師名叫何啟,早年留學倫敦,學成在香港執業,是少數地位高貴的「皇家大律師」之一,並兼任香港議政局議員。為了紀念他的亡故的英籍妻子雅麗氏,捐資在香港荷李活道創立了一座設備完善的「雅麗氏醫院」,並附設醫學校,稱為「香港西醫書院」。孫逸仙在廣州博濟醫院肄業一年,慕名改投這所書院,五年學成以第一名畢業,是在香港西醫書院教授「法醫學」的何啟博士的得意弟子。
「這個說法好!」劉學詢朗聲唸了起來。
「正要請耦翁贊助。」
省城雙門底
王質甫還是跑掉了,由韶關回他的原籍江西。問起左斗山,支吾其詞,什麼都不知道;鄧惠良以為他有意裝聾作啞,一氣之下,拿他一把抓了走。
「非請教他不可。逸仙,」陳少白說:「他對你頗為信任,你應該設法說服他!」
「怪不得昨天的『德臣西報』上,有何大律師所寫的一篇『改造』!桴鼓相應,其來有自。」
這個人名叫朱湘,字瓞生,是朱淇的胞兄;在西關清平局當書記。清平局是辦理地方團練的機關,所以朱湘也知道官方督署捉拿「亂黨」的措施,深怕朱淇替他全家帶來滅門之禍,決定去自首。
這財是從賭上發來的。廣東人好賭,有公開的賭攤,有番攤、花會、白鴿票、山票、鋪票、詩票、闈姓票等等名堂。除了番猜以外,其餘的都是猜字;像山票用千字文首篇一百二十字,印成彩票,每條賣一角五分,下注的人可以猜買十五個字;每次揭曉則有三十個字,猜中字數最多的,稱為頭標,以次為二標、三標。頭標的彩金,可得數萬鷹洋;所以窮家小戶,無有不買彩票,希望暴富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素有大志。這一次捲土重來,必有作為。」劉學詢將他那座楠木廳,左右一指:「有話你儘管說,我這裡關防很嚴密的。」
「慢到什麼時候?等你把實話騙出來,『亂黨』都逃光了。」
兩人苦勸之下,鄭士良無可奈何地按捺住心頭的怒火。於是孫逸仙再次召集會議,聲明自願「讓賢」,推薦楊衢雲為伯理璽天德。與會同志為了尊重孫逸仙,勉強同意了;但內心大都誹薄楊衢雲——他,楊衢雲,當了伯理璽天德以後的影響力,反不如以前。
「豈有此理!」鄭士良的臉色鐵青:「他居然有非分之想!我非親手翦除他不可。」
「真豈有此理!」會審的番禺知縣,把臉都氣白了,厲聲喝道:「該死的東西!光憑你這『大不敬』的罪名,就該千刀萬剮,替我掌嘴!」
「何謂適合需要?」有好幾個人這樣異口同聲地問。
一到廣州,先投雙門底的聖教書樓。司理名叫左斗山,本地人,是個熱心的老好人;雙耳失聰,但無礙其營業,因為來買書的人,自然識字,可以筆談。
「俞師老爺」名叫俞丹忱;是久隨譚鍾麟的「刑名老夫子」。李徵庸見總督如此處置,不免詫異;因為這樣的案子,應該發交臬司覆審;越過主管全省刑名的這一關,直接由督署的幕友來干預,是不合常例的。
執筆寫這篇「討滿檄文」的人叫朱淇,字菉孫;南海縣的秀才,現在是在廣州當教員。熱心慕義,對會務頗為努力,亦長於文采,所以孫逸仙跟陳少白商量決定,讓他來寫檄文。朱淇得到這個任務,頗為興奮,參照陳琳討曹操檄及駱賓王討武則天檄的筆意,精心構思,寫得慷慨激昂,極其動人。
說完,丘四奔了上來,找了十來個義軍來;但貨艙中容納不下,只能下去四個人,七手八腳地翻弄著;二副大為著急:「不好這麼亂翻亂翻,弄壞了別人的貨色怎麼辦?」
所以這一次孫逸仙一到廣州,首先就跟程奎光見面。由奎光口中得悉他三哥的近況——上年中日戰爭,程璧光奉令率領廣東水師北上參戰,黃海大東溝一戰,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所率領的七艘「遠」字號的兵艦,為日本海軍中將伊東祐亨指揮的艦隊,擊沉了四艘。廣東的水師亦是損失慘重,廣甲、廣乙、廣丙等艦,沉的沉、傷的傷,潰不成軍。
「歡迎之至。」孫逸仙鼓掌,「輔仁文社的業務,用於宣傳;今後我們要多印喚起民氣的宣傳品。」
另外一個得力的助手是鄭士良,他的主要任務是運動會黨,任務亦很順利。北江方面由一名綠林英豪梁大炮負責號召;香山則由侯艾泉、李杞兩名會黨首腦,擔任發動。為此特地買了兩隻小火輪,只等起義的日期一定,利用這兩隻小火輪,分道並進,合力猛撲。
「加上我的八千,一共是五萬三。」黃詠商從容答道:「家父在蘇杭街的一所洋房給了我了,我預備把它賣掉;價錢已經談妥,馬上就可以成交收款。」
「不去又怎麼可以?莫非眼看著同志被捕?」
「我贊成!」坐在孫逸仙旁邊的陳少白說。
為了接受陸皓東的漢人的「當頭一棒」,李徵庸決定擔起可能滅門的罪名,同意了俞丹忱的要求,更改全案人犯的口供。
話是不錯,而他的筆卻未動。孫逸仙心想,自己最好避開,讓他們弟兄倆可以敞開來密談;以程奎光的熱心,一定可以說服他的三哥。
在座的人都覺得眼中一亮,無不對這面旗子有好感;相互顧視,不斷點頭。
作為一個領袖,必須為部下打算,而且在這時最緊要的一著是保全實力,所以孫逸仙聽從了陳少白的意見,立即下令解散義軍,各回原地。同時發了一個電報給楊衢雲:「貨不要來,以待後命。」
這個計劃,許多同志都以為過於冒險,因而才有目前「分道攻城」的策略。孫逸仙將在省城,由鄭士良活動會黨,程奎光活動水師的情況,分別報告了以後,提出建議:定期在九月初九發難。
「悉聽尊意。」
「而況,同志是不是下了船,也還不知道。」王煜初指著電報:「只說『貨已下船』,沒有提到人。今天上午的不幸,香港應該已傳到消息;楊衢雲自然會當機立斷,停止行動。」
程奎光沉吟了一會,臉色轉為沉毅,指一指地面說:「就在這裏!就在這雲崗別墅!」
船長和大副,一齊看著二副:因為他管貨艙,示意他來答覆。
熟讀歷史的陳少白,hetubook•com.com因為孫逸仙的話改變了態度,便幫著勸鄭士良:「弼臣!你聽逸仙的勸吧!不必爭在一時,漢光武初起,不也是深受委屈的嗎?」
「回大帥的話,外間紛紛傳說,有個人要造反;要請大帥的示下——」
「不錯,是逸仙的師母。」黃詠商跟何啟有戚誼,他的認識孫逸仙,即由何啟所介紹;何啟雖未加入興中會,但實際上對起義覆滿的大業,極其熱心,現在既已成為同志。黃詠商便趁此機會,把許多「內幕」都告訴了楊衢雲。
陸皓東他們五個人是關在南海縣監獄,程奎光因為是現任職官,所以解到營務處審問。下轎是步履蹣跚,創口的血隨著他的步伐流成一條血路;見者酸鼻,而他自己卻不以為意,上得堂去,一句口供都沒有,只不絕地大罵:「滿奴可殺!」
「這容易。」劉學詢問:「你自己認識的人也很多,儘量去找;有不便去找的,再來跟我說,都包在我身上。」
擾攘終日,到了黃昏,局面才略見平靜:而實在是沉寂——平日華燈燦爛的西關,此時如同鬼市,街面空宕宕地,只有覓食的野狗,伴著持槍蹀躞的防勇。家家閉門,戶戶熄燈;走遍全城,熱鬧的只有兩處地方,一處是督署,一處是南海縣衙門。
匟床上擺著一副極精緻的煙具,請客人「升匟」此是請客人抽鴉片煙;孫逸仙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答道:「謝謝,鴉片在我看,不過一種解痛的麻醉劑。」
「一切都很順利,最大的難處是:順德、香山、北江三路的同志,不能事先集中到省城來,因為人數太多,一定引起清軍的懷疑。而且就是決定了日期,事先集中,總有跡象外露,亦不妥當。」孫逸仙略停一下,很有力的說出結論:「只有九月初九最好,因為這天掃墓。」
劉學詢這面欠順利;其他方面的情形卻很好。農學會經孫逸仙奔走的結果,反應極佳,士紳列名的很多,宗旨章程,正大切實,固然有號召力;最重要的,還是由於他兩年前在廣州行醫,仁心妙術,取得了官紳士商的信仰的緣故。
「我們不敢窩藏亂黨的槍械。」二副答道,「這些人上船都沒有什麼行李交運,只有七桶膠坭。」
「他不會!」譚鍾麟不斷搖頭:「我聽好些人談過,他不過是一個狂士而已,那裏敢造反!」
二副領著丘四,走向貨艙;原以為手到取來,那知雜貨堆得滿坑滿谷,看上去竟無措手之處。二副搔首踟躕;丘四急在心裏,卻不敢露在臉上。
消息由香港傳到廣州,有心人痛哭流涕——譚鍾麟當然引以為警惕;他心裏十分明白,朝廷已成怨府,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會激起百姓的不滿,就在大庭廣眾之間,亦會有人評論時政,痛斥達官貴人;何況全台失守,是這樣不堪忍受的喪地辱國的大事!
王司事質甫親收
「好,好!等我拜讀。取眼鏡來!」
「招!」營務處總辦道員王存善大聲喝道:「不招,看軍棍!」
闈姓票亦曾禁過,但此時已開了禁;不但開禁,而且公然收捐,用來補助軍餉,因此這種賭博受公家的監督,稱為「官督商辦」;這一個「商人」就是劉學詢。
善言遣走來人,李家焯隨即上督署面陳機密。這一次,譚鍾麟是相信了;但孫逸仙是基督教徒,逮捕則深恐引起教士的干涉。做官的人最怕鬧「教案」,所以譚鍾麟只命李家焯派兵監視,不敢進一步地行動。
「安插!安插到那裏?」劉學詢說:「如今的譚制軍,是翁常熟一派的人;翁李勢如水火,李二先生的直隸總督壞在海軍手裏,連帶李大先生也丟了官。譚制軍事不干己,樂得不管。」
「那怎麼行?」譚鍾麟大搖其頭,「反叛總是反叛,在『十惡不赦』之列;律例具在,萬難寬免。不然,亂黨還要多。」
「三伯!」黃詠商特意招呼他一聲:「你看這面旗好不好?」
一番激勵,使孫逸仙在頹喪的心境中,重又生出無限的雄心壯志,他挺一挺腰幹問道:「煜老,請問你如何營救被捕的同志?」
「我想起一個人,貴同鄉!」陳少白說:「今年乙未,會試之年,『春闈』是過了,武會試還沒有過;『闈姓票』正在大發利市,這筆款子如果能夠用到起義這件大事上,那麼就太妙了。」
俞丹忱看他有些發急,也就趕緊坐了起來,拉著他的手臂,不住搖撼:「戲言,戲言!老兄莫怪。來,來!我們從長計議。」
一看十分中意,完全符合孫逸仙的要求。於是找到王家祠堂的人,寫了租約,訂期一年,租金六十兩銀子,折算鷹洋八十五元,當時付訖。三伯帶著人,到西關買了傢俱和動用什物,漏夜佈置,當天進屋。三伯還親自動手,燒了一大鍋魚生粥,供大家宵夜。
孫逸仙還未開口,楊衢雲舉著他那在香港海軍船廠學習機械受傷、只剩下姆指和小指的右手,首先表示贊成:「對!『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自然要一面旗子。」
這個建議,事先在同志之間,已廣泛地談論過,多表贊同;所以這天的會議席上,無異議通過。接著舉行投票;孫逸仙眾望所歸,以壓倒的多數當選為伯理璽天德。
然而折磨得他的肉體,折磨不得他的意志;到得堂上,氣概如舊,立而不跪,昂然不屈。
「當然是逸仙!」一直不曾開口的區鳳墀說。他是廣州有名的傳教師,長於文學,曾經在德國柏林大學擔任過好幾年的漢文教授;孫逸仙從檀香山回國以後,又隨區鳳墀攻讀漢文,一個循循善誘,一個孜孜不倦,師徒之間,相知極深,所以區鳳墀「內舉不避親」,提出孫逸仙的名字。
這番責以大義的話,孫逸仙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慚愧。但是,對被捕的同志——尤其是總角之交的陸皓東,總覺得放心不下,所以去留之際還在躊躇。
轉眼到九月初九,借著省城掃墓為名的北江、順德、香山、惠州的義軍,都已到達廣州,分住在預先租好的「機關」。孫逸仙、陳少白、鄭士良、尢列以及各隊的首腦人物,則集中在雲崗別墅;只等「保安輪」抵達,楊衢雲一路的義軍一到,將他們隨帶的膠坭桶劈開,取出內藏的短槍,就可以發難了。
「哇!」突然有人驚呼:「岸上『一味食豉油』𡃓!」
楊衢雲手握會中的鉅款,購買槍械的合同亦在他手裏,自以為掌握了義軍的命脈,確有要挾之意;因為有恃無恐,所以不肯也不敢跟鄭士良、陳少白辯白,只說了句無「我的要求迫不得已!你們好好考慮。」接著就先走了。
俞丹忱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要李徵庸自己去想——想到「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這句話,李徵庸終於恍然大悟;俞丹忱是暗示自己更改口供,不報造反,便可不奏。倘或口供不改,照實申詳,總督是決計不敢瞞著不奏的。
「你們家是香山大族,你不怕替你族中帶來滅門之禍?」
「這,」程奎光指著兩項文件說:「不同嘛!」
「跪下!」皂隸再一次吆喝;同時在他膝彎裏踢了一腳;陸皓東往前一衝,想站住而以腳鐐的牽制,整個身子倒在青磚地上。
「怎麼?」楊衢雲不解:「才四萬五千左右,怎麼說一半已經超過?」
第二個是陸皓東,他對廣州也熟悉;與孫逸仙的交誼甚厚,相知甚深,有他襄助,辦事可以取得許多便利。
說著,多肉而溫暖的手塞了過來,裏面是一張英國匯豐銀行的本票,面額港幣兩萬元。
「我們的工作分為兩大部份:後防與前敵。」孫逸仙用從容沉著的聲音說:「後防的重任,肇春兄義不容辭;前敵的活動,我亦不敢推卸責任。到了省城以後,如何展開聯絡,號召同志,我已經訂了一個初步計劃,預備創設『農學會』,作為起義的機關。這當然要請人幫忙,那位同志願意去——」
「璧光兄,」孫逸仙接著解釋:「興中會所揭示的宗旨,將來都要求其實現。不過,要免於被列強瓜分之禍,揚我大漢的天聲,首先就要推翻滿清。好比新建一座華廈,首先要把東歪西倒的破舊房子拆掉。你如果贊成建新廈,就一定要拆舊屋。」
「你不用忙。我看大清朝的氣運將終,這些封疆大吏,幹不長了。」
「說得透澈!」劉學詢看了一會,又搖頭顛腦地唸。
劉學詢倒是很看重孫逸仙的——此人的架子極大,等閒休想見得著他,但一見到孫逸仙的名帖,立刻延見;見客的地方是他平日起居作息的一處精舍,見面略作寒暄,立即請孫逸仙「升匟」。
陸皓東也笑了,變戲法似地,從袖中使勁往外一抽,抽出一方青綢,凌空飄了兩下,雙手展開扯直,只見長方形的青綢中間,用白綢鑲出一個圓;圓形外面圍著許多長形的三角,數一數一共是十二個。
「當然有人。由國民推舉——」
等把一副金絲眼鏡取來,劉學詢在鏡片上呵口氣,手牽衣袖擦一擦,戴上了細看,看得很認真的樣子。
這年夏末秋初以來,廣東變亂四起,大都是會黨不滿清朝官吏的壓榨,憤而反抗,最初是高州的天地會起事,首領自稱「洪順大王」;於是惠州、永安、歸善、嘉應、長樂、韶州等地的會黨,紛紛起而響應。但這些義軍的組織散漫,欠缺計劃,而動機不免夾雜了過多的私心,所以無法號召百姓,群起赴義,力量也就不敵官軍;為廣東陸路提督張春發次第擊敗。同時,兩廣總督譚鍾麟,採取高壓手段,他不離口的一個字是:殺!一抓到略涉嫌疑的會黨,立刻請出「王命旗牌」,梟首示眾。不到半年的功夫,會黨死在他手裏的,有兩百餘人之多。
唸完了心裏在想,這興中會的宗旨,冠冕堂皇,加入也不要緊;因而提起筆來,預備在誓約上署名。但一看誓約的內容,不由得楞住了。
這念頭在他心裏轉了好些時候。所以遲遲未行動,是下不了「大義滅親」的辣手——如果以他的名義去自首,在他固可以得到「花紅」獎賞,甚至為總督「特保」授官,但朱淇則必定被捕處死。
「青天白日旗的含意,大家想必都瞭解了。」他說:「不知道有沒有異議?如果沒有,我們就通過逸仙兄的提議,定為義軍的軍旗。」
馬瑤丕不作聲,藩臬兩司,亦無主張;李家焯為了表功,卻希望大張旗鼓來辦,於是越次發言:「大帥!茲事體大,卑職愚見,一面加緊嚴追;一面還須出奏才是!」
「我是好話。」李徵庸有些不高興了,「你自己執迷不悟,難道就不為高堂老親想一想。」
「乾亨行的目標太明顯了,就是香港政府不封閉,我亦要建議結束。這對我們並不構成打擊。」孫逸仙坦然表示:「我們另外找地方集會,今天已是七月初八,半年功夫過去了;以前原曾決定在秋天起事,應該加緊進行,我希望就在這一兩天集會,商定了最後計劃,我馬上到廣州去部署。」
孫逸仙是打算好的,所望是劉學詢的,不是千兒八百的事,所以婉轉地辭謝:「多謝耦翁!此刻還不敢請耦翁捐助;將來會務有大開展,少不得要倚仗鼎力。」
李徵庸倒是個有心人;看「白面書生」的陸皓東,心雄萬夫,竟是條鐵漢,暗中佩服,所以這時便大聲阻止:「別難為他!」
歸納起來就只有一句話:人地生疏的不必去,去了不但無用,反成累贅。於是從未去過廣州的同志都不作聲了。

這一說,楊衢雲和黃詠商不能不加防備;怕墓碑後面伏著人在窺探,兩個人仔細搜索了四周,看清楚並無異狀,才在一張花崗石的露椅上坐下來。
同志紛紛熱烈地稱賀,同時也表達了支持的衷忱;只有楊衢雲、謝纘泰等少數人,表現了奇怪的沉默。
所謂闈姓,就是鄉試、會試,以及童生、秀才歲科試的榜上的姓氏。闈姓票的賭法,是預先指定多少個姓,准猜多少個姓,看發榜以後,中了多少,以定勝https://m.hetubook.com•com負。命運決定在考官手中,設局的人比較難於操縱,亦就是比較公平;所以各種彩票中,買闈姓票的人最多。
說這話是鄭士良,與孫逸仙同學於廣州博濟醫院;出語隽爽,博得一片熱烈的掌聲——這樣就不須再徵詢意見了,黃詠商以主席的地位宣告:無異議通過孫逸仙提議,將陸皓東所設計的青天白日旗,定為興中會會旗及義軍軍旗。
消息到京,朝廷大震,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禠去黃馬褂;海軍提督丁汝昌退保旅順,以後又退保威海衛,餘下的三條「遠」字號兵艦,復為日本的魚雷艇所炸沉。辛苦經營的北洋海軍,盡付東流,丁汝昌自殺;程璧光則被革了職,鬱鬱而歸,在香山閉門謝客,不問世事。
「對!清朝氣運將終。耦翁,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應該交還國民全體了。」
這一下陸皓東吃了苦頭,二十「皮巴掌」打得滿口是血。但是,他似乎也有報復的辦法,那就是從此不開口,像是賭氣,也像是用沉默表示抗議。
行過了禮,李徵庸雙手捧上人犯供詞,譚鍾麟先看第一份,上面標明是陸皓東的親筆;入目訝異,「我只當都是些亡命之徒,」他說:「居然也通文墨!」
「李家焯現在派出人去,在各處水陸碼頭,查緝孫文,毫無結果;大概逃走了。唉,逃了就逃了吧!但願他從此不來搗亂!」譚鍾麟拖長了聲音喊了一句:「來啊!」
闈姓票勝負的關鍵,在出了那些僻姓?因為像梁、鄧、潘、伍這種大姓,榜上一定有的,人人都可以猜得到,無取以勝;取勝就在像尢列之尢的這種僻姓,能夠猜中。這一下,弊端都來了——闈姓也可以作弊的,不過比較難;富紳大賈在闈姓上下注,銀以萬計,為了希望自己所選的賭姓能夠見榜,往往賄買考官,先通關節;甚至代雇槍手入闈,以期必中。因此,放到廣東當鄉試的考官,或者三年一任的學政,一向視為肥缺;就是不肯作弊,每次闈姓票的盈餘,照例可以分潤一份,為數亦頗可觀。
老牧師看出他的心意,握著他的手說:「逸仙,你走吧!營救同志的責任交給我。你在這裏,不能露面,就不能有所作為;趕快走,想辦法捲土重來,不要讓大家失望!」
「不能等到十月!我看起義的日期,要早早決定,一切聯絡才方便。」
不知是誰說了這一句提醒了大家;紛紛在暗中棄掉作為識別標幟的紅帶子。但是被捕的義軍已經有四十幾名了。
這天的會議由孫逸仙及楊衢雲聯合主持。首先由楊衢雲提出報告,預定的經費目標,已經勸募足額;選募志士的工作,亦相當順利,已經找著兩名會黨首腦,一個叫朱貴全,一個叫丘四,都是俠義之士,拍胸脯答幫應忙。
孫逸仙從兩百五十年前順治入關談起。滿清能夠取得天下,是因為明朝的政治制度,到了中葉以後,發生了許多毛病,大權旁落,入於太監之手;到了崇禎朝,諸毒盡發,流寇遍地,大事已不可為,而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則為漢族的千古罪人。但滿清能夠站住腳步,是由於從順治入關開始,就以明朝作鏡鑑,革除了許多敝政;到康熙一朝一方面尊重儒家,振興文教;一方面輕徭薄賦,孜孜為民。這時候的清朝,不應該打倒,也不能夠打倒。
「國而忘家,無可奈何。家父要責備,也只好隨他去。不過,我想不會的,家父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說到這裏,舉座無不動容;不是浮現著難以自抑的笑容,便是越發凝神壹志,側耳靜聽。於是孫逸仙略停一停,繼續談當前的局勢。
因此,他想救陸皓東,這當然就是個奢望;如果做不到,至少要阻止事態擴大,以免株連。但是看總督的意思是「瞞上不瞞下」;不願出奏不等於不願追究,得有怎樣一套說詞,說得總督非息事寧人不可?
這時營務處總辦,廣州府知府都已得信趕到,一面調集綠營兵丁,以及專管緝捕的「防勇」,手捧「大令」,在衝要地區戒嚴巡邏,搜捕「亂黨」;一面由李家焯帶領千總鄧惠良,登上泰安輪去搜查。
李徵庸碰了個釘子,不敢作聲。
「哼!」李家焯嘴角浮起一絲陰險的冷笑,「我就知道那裏有花樣。」他回頭對鄧惠良說:「你趕快去,不要讓姓王的跑掉。」
「沒法子!」二副大搖其頭,用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看丘四,「拿不出來。」
謀反大案,說成是見財起意的盜案,才可以從輕發落。來自香港,在泰安輪上被捕的會黨,算是「愚民被惑」,每人發川資一元銀洋,名為「資遣」,其實是驅逐出境,不准在省城逗留。當然,朱貴全、丘四是不可能再活命的;九月廿一那天,與陸皓東一起被難。程耀宸則被盤禁在一所原名「大有倉」的穀倉所改成的監獄內,因為獄卒的虐待,不明不白地犧牲了。
楊衢雲所知道的是,孫逸仙從檀香山帶回來的款子,合港幣計算,大約一萬三千元;鄧蔭南亦有這個數目,加上余育之所捐的兩萬元,約有四萬五千港幣。這個數目是不夠的,楊衢雲認為至少得要有十萬港幣才夠用。
打軍棍還是沒有口供,只罵得更兇。血肉橫飛地打到六百棍,程奎光死在苛刑之下!
「中國的積弱已非一日,上則因循苟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毫無遠慮。用事的親貴大臣,足跡不出京津以南,而又受制於那拉氏,為了她一個人的享樂,提用海軍經費造頤和園,才有去年對日作戰的黃海大敗。想我堂堂華夏,以四百兆民眾,數萬里土地,發憤為雄,不難稱雄於天下;如今強鄰環伺,中國有被列強瓜分的可能,倘或每一個中國人,都能瞭解這樣的危險的形勢,自然都切齒痛恨,非打倒滿清不可。我們舉事必可成功,就靠這無形之中,沛然莫之能禦的力量。」孫逸仙激動地揮舞著有力的手臂,大聲疾呼:「只要團結,一定可以打倒滿清!」
機密終於洩露了,是在香港洩露出去的;督署有一名駐在香港的密探韋寶珊,獲知消息,急電廣州。譚鍾麟大起恐慌,立即飛調駐紮長州的綠營兵一千五百名,回省防衛。同時在初十上午,由李家焯會同南海縣縣令李徵庸,帶人包圍雲崗別墅及鹹蝦欄等處機關,展開搜查的行動。
人當然越多越好,但經費有限,約莫估計一下,決定在香港秘密選募三千人;同時在廣州秘密聯絡會黨,以及巡防營、水師之中的有志之士,裏應外合,一舉成功。
於是又隔著煙燈,並頭躺下。俞丹忱的意思是,不出奏當然可以,但要防著有人講話;謀反大案,朝廷一定會派欽差澈查,調閱原卷,口供歷歷,是聚眾造反,為何不奏聞朝廷?
相見自然有一番慰問,孫逸仙那肫摯之情,是足可以溫暖窮途落魄者的心的;所以抑鬱沉默的程璧光,臉上漸漸有了笑容,話也多了。
事實上這也眾望所歸,但楊衢雲任俠好義,交遊極廣,亦是長於領導的人物。所以孫逸仙在承擔了這份重大責任以後,表示他必須親到廣州策劃;香港方面志士,籌劃經費,這兩大任務,歸衢雲擔負全責。
拿不出來怎麼行?非拿到手不可,「幫幫忙咧,幫幫忙咧!」丘四急了,「我找人來搬。」
「孫文?是發起農學會的那個孫文?」
於是孫逸仙去找王煜初,拿楊衢雲的電報交了過去,老牧師一看也楞了。
「不,不!」孫逸仙趕緊搖手阻止:「小不忍則亂大謀。大事未舉,先鬧內鬨,怎麼可以?」
陸皓東提高了聲音,清清楚楚地說道:「戴湉!」
這是俗語——一味食豉油則不食鹽,由「戒鹽」諧音為「戒嚴」;丘四和他的同伴,一聽這警告,顧不得再取「膠坭」,匆匆奔上甲板。
由於風聲緊急,同志們都分散在各處秘密機關,因而被捕的只有五個人,一個是陸皓東,一個是程奎光的同族弟兄,亦在水師任職的程耀宸;另外三個是受雇打雜的工人:劉次、梁榮、程懷。
這是同情陸皓東的語氣,李徵庸大為興奮,「回大帥的話,」他說,「陸某年輕無知,若有一線可原;還求大帥恩出格外!」
「選舉是我們內部的事。」楊衢雲說:「我在香港多年,購買槍械等等,都要我出面接頭,沒有這樣一個總其成的名義,不足以號召中外。」
據陸皓東供,香山縣人。與福建人在香港洋行打雜之楊衢雲交好,因聞闈姓廠在省城西關收武會試,闈姓費數百萬。該處為殷富聚居之區,欲謀劫搶,令楊衢雲在港招五百人乘輪來省。孫文在城賃屋三處,分住陸皓東等,經理分給紅帶洋鎗等事。所購洋斧,因西關柵欄堅固,用以劈開柵欄,即派人把守街口兩頭,拒絕兵勇。云雇商船在河邊等候,搶得洋銀,即上輪船駛赴香港。本於初九動手,因招人未齊,改為十二。不料初十日巡勇訪拿破案,孫文即已潛逃,又提截獲之四十餘名分別審訊。據供皆在香港傭工渡日,聞楊衢雲言省城現有招勇,每月給餉十圓。先給盤費附輪到省,各給紅帶一條為號,不意上岸即被截住,實係為招勇而來,並不知別事。反覆推詰,各供如前。
回國以後,程璧光被派充廣丙艦的管帶,隸屬於廣東水師;這時程奎光亦接踵繼起,在馬江畢業後,當了鎮濤艦的管帶,也派在廣東。
「我也想過。這面旗要鮮明奪目,意思深入而淺出,足以號召人心。」孫逸仙看著陸皓東,發覺他的神色中,有著掩抑不住的興奮;就知道這位二十九歲還帶著稚氣,而心地極純潔、忠厚、熱情且富巧思的總角之交的心思,便微笑著說:「皓東,把你的圖樣拿出來吧!」
「宣言章程怕流傳出去,不能不隱約而言;誓約是秘密文件,應該說得清清楚楚。」
「主席!」孫逸仙又說:「我再補充提議:青天白日旗也是我們興中會的會旗。」
「好說,好說!」俞丹忱問道:「老兄,你看這件案子,要不要出奏?」
「提陸皓東——,提陸皓東——!」南海縣差役遞相傳呼,將李徵庸的命令,一直傳到監獄。
照情理來說,必應如此:槍械是因為早已下了貨船,無法收回,人則就下了船亦可重新登岸。這樣想著,孫逸仙稍微寬心了些。
「是的,我也覺得不安。不過,我實在不能救一人一家——」
「我曉得什麼機密?」程璧光搶著說:「我一點都不知道。」
「起事總要一面旗子;同志們才好歸入旗下。」陸皓東看著孫逸仙問道:「逸仙哥,你說我的想法,對不對?」
凡是做「首縣」的,都是「能員」,鑑貌辨色,十分機警。一聽俞丹忱的話,立刻明白;「是,是!」他連聲表示同意,「能夠不鬧大最好。其間如何斡旋安排,還要求老夫子費心。」
「想借耦翁的面子,再請幾位大紳士列名贊助。」
這是在恫嚇!程璧光又好氣,又好笑,但一向手足情深,對程奎光的「無賴」竟是無可奈何。
於是夾棍鬆去,手銬卸掉。陸皓東揉一揉手腕,撐著地面,將身子站了起來,挺直了腰,神色從容地等待文具。
譚鍾麟不作聲,戴上老花眼鏡,將陸皓東的供詞細細看完,嘆口氣說:「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是。就是他。」
「原來你不行醫去遊歷,是考察農田。倒真是有心人!」劉學詢停了一下說:「逸仙,你這個農學會,我贊成,有可效勞之處否?」
這一下搞得風聲鶴唳,廣州城裏先讓官兵嚇得惶惶不安;其中有個人沉不住氣了。
「李大先生」是指卸任的兩廣總督李瀚章。李鴻章行二,稱為「李二先生」;因而稱李瀚章為「李大先生」。去和圖書年中日戰爭,主戰主和,廷議紛紜;李瀚章為了支援老弟,在廣東募兵成軍,預備待命出關參戰。及至黃海大敗,海軍提督丁汝昌自殺,戰無可戰,因而接受美國的調停,以李鴻章為全權欽差大臣,赴日議和。李瀚章所募的兵,一概解散,卻不發餉資遣,搞得怨氣沖天。這些人大半已由鄭士良活動說服,預備參加起義;劉學詢自然不會知道。
聽取了李家焯的報告,譚鍾麟少不得有一番嘉勉之詞;然而「元凶」在逃,同時亦不知道廣州城內,還有多少同黨?隱憂正深,決不能以消弭了這場「禍亂」而沾沾自喜。所以他的臉色一直是凝重的。
話還沒有完,已紛紛攘臂高喊,這個也要去,那個也要去,會場的秩序有些亂了。
於是決定七月初十在西營盤的「杏花樓」餐敘;同時接受孫逸仙的建議,邀請何啟及黎德參加。

人在王家,不能露面,他還設法在打聽外面的消息,深恐存在聖教書樓的會員名冊,為清朝的官吏所搜獲,那一來便有數百人家要遭殃。幸好左斗山機警,將會員名冊及其他文告都投入井中。但是,意想不到地出現了另一個危機:就在這天黃昏,接到楊衢雲的覆電,一共十個字:「接電太遲,貨已下船,請接。」所謂「貨」,當然是指槍械;交輪運輸的貨色,早兩天就得下船。此刻貨在艙中,即將開行,那應該怎麼辦呢?
但是,對廣州熟悉的也不少,一下子湧了去,也不相宜。打先鋒的人,宜精不宜多;會中決定,由孫逸仙自己挑選。
「豈止兩廣總督衙門旗桿上?還要插在北京正陽門上頭!」
「喳!」
「這怎麼可以?」王煜初駭然:「碼頭上既然有官兵在等著,你去了不是自投羅網?」
「這個,我此刻無法答覆你;唯有見機行事,我向你擔保,一定盡我所有的力量。你請放心好了!」
這一層進一層的分析,實在也是極淺近的道理,孫逸仙如何不明白?只以他是至情內歛的性格,全心全意關注著同志的安危,所以才有那樣的拙思。
「現在還不算好,」他說:「要掛在兩廣總督衙門的旗桿上,才是真好!」
遠因起於英國籍的報人黎德和鄧肯,因為欽佩孫逸仙,同情興中會,常在兩家西報上鼓吹華人反對滿清政府。在北京的總理衙門,電囑兩廣總督譚鍾麟,向香港政府提出抗議,因而黎德和鄧肯曾分別受到告誡;香港興中會的活動,亦受到限制。近因則起於謝纘泰在各西報發表了一篇致光緒皇帝的「公開的函件」,照清朝的官吏看,這已構成「大不敬」的罪名,因而向香港政府提出了極嚴重的交涉。香港政府雖不能順從兩廣總督的要求,拘捕謝纘泰引渡到廣州,但認為「乾亨行」的存在,是個麻煩,所以下令封閉。
於是,張士福將供詞呈堂,李徵庸看得很仔細,一面看,一面不由得自己去摸臉;臉上在發燒。
在座的同志,自然一致同意。接著正式決定了分道攻城的指揮人選;香港的一路,共計三千人,由楊衢雲率領,定在九月初八搭乘晚班輪船,第二天一早到省城。大批槍械,亦由楊衢雲隨帶進省,一到分發,隨即起事。
興中會在香港士丹頓街十三號,由黃詠商取易經中的話,定名為「乾亨行」的會所,被香港政府關閉了。
「這面旗叫做:青天白日。」
地方太小,上面一件件的貨色提起來,要找個地方安置,都很困難;而船卻慢慢靠岸了!
「那就隨你的便了!」劉學詢問:「還有什麼事,在此刻就要我效勞的?」
「角是光芒,十二個角代表一天的十二個時辰。」
第一個是鄭士良,他出生在廣東歸善縣淡水墟,曾在廣州讀過書,擅於技擊,喜歡與綠林豪俠及洪門中人往還。為了聯絡會黨,他是非去不可的。
他那同鄉名叫劉學詢,字問芻,號耦耕。兩榜出身,卻不願做官,挾了進士的頭銜,在廣州做紳士;在官場中結交,比一般沒有功名的商人,自然方便得多。他又長袖善舞,很快地發了大財。
在轎子裏他一直在轉著這一個念頭;苦思焦慮,始終不曾想出善策。只想到先須避開「三大憲」,免得問起來難以作答;因此,到了總督衙門,他悄悄兒溜到了州縣官廳,預備等巡撫藩司和臬司走了以後,再遞手本求見。
朱貴全已經被捕了;丘四也不能不硬著頭皮上岸——如果退縮,反顯得情虛;事實上也不容人退縮,因為沒有船到了不上岸的道理。
「老兄請想,這樣的大案,瞞著不奏,如何交代得過去?」
程璧光是在相當勉強的心情下入會的,因此不願作任何「領頭」的承諾;不過這也不要緊,程璧光所「借重」他的,只是出面。水師官兵一見程璧光露面,就會想到,這件大事他們弟兄是一條心的。有了這個想法,便能消除疑慮;程璧光的作用也就發揮了。
「鬆刑!」李徵庸立即吩咐,「開掉他的手銬。」
話是這樣說,孫逸仙覺得仍須謹慎:「我想立一個農學會。」他掏出一份繕寫得極其工整的文件遞了過去。「擬了個緣起在這裡,請耦翁指教。」
李家焯又驚又喜,親自檢視;只見桶蓋上寫的是:
「誰?」譚鍾麟急急問道:「誰要造反?」
「李統領」名叫李家焯,兼任督署的「緝捕委員」,是譚鍾麟的得力鷹犬;奉召謁見,在接受了嚴加戒備的命令之後,把道路傳聞的話報告了譚鍾麟。
「這個人叫孫文。」
平靜地聽完楊衢雲的報告,孫逸仙在舉座矚望的目光中,站了起來,挺拔的身材,矯然出群,令人聯想到拏空的貞松;那分嶽峙淵渟的氣度,使得每一個人心頭,都油然而興足資倚靠的感覺。
「我不相信你有多少號召力。」陳少白出語向來尖刻:「你無非藉此要挾而已。」

他派了一名能說會道的親信團勇,去見李家焯,說是受了朱淇的委託,特來告密:朱淇的潛身「亂黨」,是要探聽其中的機密。為了「亂黨」的耳目眾多,他不便親自出面。當然,他說到「亂黨」的首領是孫逸仙。
民主國家的中樞是合眾政府,合眾政府的領袖,照美國的規制,稱為President。這個名詞可以解釋為一個團體的總負責人;因此,通曉西洋政治制度的同志,提出建議,興中會的會長就用President的音譯,稱為「伯理璽天德」,由同志投票選舉。等到義軍發難成功,組織臨時合眾政府,興中會的伯理璽天德,便順理成章地成為臨時合眾政府的伯理璽天德,領導中華民主政權。
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廳,一個司道官廳;一個州縣官廳;李徵庸是「首縣」,上上下下都另眼看待,所以平日「上院」總在司道官廳坐。這天到了州縣官廳,那些「聽鼓轅門」,窮得天天上當舖過日子的候補州縣,都覺得他是降尊紆貴,頗有驚喜之感;自然紛紛招呼,殷勤應酬,談起這兩天所發生的大案,也少不得打聽審問經過。李徵庸別有會心,就不肯多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只是問的人太多,正感到有些難於應付時,只見總督身邊的一個「戈什哈」,匆匆走了來;逕自走到李徵庸面前,一面屈一膝打個扦;一面說道:「李大老爺,你老今天怎麼在這裏坐!叫我好找,快請進去吧!上頭問了好幾遍了!」
八月二十二日在香港開會,孫逸仙作了一篇極詳盡的報告。
最後一個是尢列,他是順德人,字令季;在廣州算學館讀過書。兩年前孫逸仙在廣州創設東西藥局,因為廣事結交,入不敷出,不得已結束了醫務;當時就是由尢列借了城南廣雅書局的抗風軒,作為同志聚集討論時局的地方。這一次捲土重來,舊有的關係,都要靠尢列去聯絡,所以也是個必不可少的人。
「姓陸的到底怎麼說?」譚鍾麟縐著眉,向南海知縣李徵庸問道:「何以問不出個究竟來?」
這話說得不錯。孫逸仙向來服善訥諫,度量極大;所以點點頭答應第二天就去拜訪他的那位同鄉。
「好一個青天白日,還我光明!」孫逸仙說道:「與我們驅除韃虜、振興中華的『興中會』宗旨,完全相符。我提議採用為義軍的軍旗。」
「果然是他!」李家焯又驚又喜,答應一定將朱淇的「深明大義」,稟報總督。
「這——」楊衢雲問:「令尊不會反對?」
運動水師起義,是由孫逸仙親自策動;目標是程璧光、奎光兄弟——兩年前在廣雅書局抗風軒的同鄉舊識。
說著他自己橫了下去。立刻便有兩名梳著長辮子的俏女傭走了過來,一個替劉學詢裝鴉片煙,一個端了張紅木方凳,擺在煙榻前面,請孫逸仙落座。
但是,程奎光的鎮濤艦,雖為廣東水師中的巨擘,而論資望及號召力,卻不如他那位革職的老兄;所以孫逸仙便請程奎光設法勸程璧光到廣州來,共襄大舉。
這話問得有點離譜了,李徵庸笑著答道:「老夫子這話,問得我受寵若驚!該不該出奏,得要大帥拿主意;我小小一個七品官兒,何能擅作主張?」
念頭轉到這裏,有些氣憤;但俞丹忱也很機警,不等他開口,搶在前面說道:「這是件積大陰功的好事。不過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若非釜底抽薪,從老兄這裏著手,事情就棘手了。」
經過澈夜的審問,理齊全部人犯五十份的供詞,李徵庸拖著疲憊的腳步,坐轎「上院」,預備向總督面稟審案經過,請示處理辦法。
陸皓東被監禁在「天字號」監舍,這是禁繫死刑重囚的地方;四周高墻,暗無天日,除了腳鐐手銬以外,晚上睡覺,手腳都在硬木高舖上鎖住的,因此,僅僅兩天一夜的功夫,陸皓東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這是當仁不讓的事,他很細心,也很冷靜地挑了一批人,而主要的只有五個:
「今天無法談細節。」黃詠商因為有個極重要的約會,希望早些散會,所以這樣說道:「我們現在言歸正傳,只談義軍,請先決定人數。」
中國積弱至今極矣!上則因循苟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鮮能遠慮,堂堂華國,不齒於烈邦;濟濟衣冠,被輕於異族。有志之士,能不痛心!夫以四百兆人民之眾,數萬里土地之饒,本可發奮為雄,無敵於天下。乃以政治不修,綱紀敗壞。朝廷則鬻爵賣官,公然賄賂;官府則剝民刮地,暴過虎狼。盜賊橫行,饑饉交集;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嗚呼!慘矣。方今強鄰環列,虎視鷹瞵,久垂涎我中華五金之富,物產之多。蠶食鯨吞,已效尤於踵接;瓜分豆剖,實堪慮於目前。嗚呼危哉!有心人不禁大聲疾呼,亟拯斯民於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庶我子子孫孫,或免奴隸於他族。用特集志士以與中,協賢豪而共濟,仰諸同志,盍自勉旃!
「謝什麼,謝什麼!原是我應盡的責任。」余育之連連搖手,接著便站起身子來:「我要走了。兩廣總督衙門派了好些密探在香港,你們也小心些!」
「下午我到西關,」三伯接口說道:「經過『闈姓廠』,聽人說起,已經收了兩三百萬。現在才八月,到十月裏怕沒有五百萬。」
香港楊託
「現在你可是知道了。這裏的機密完全讓你知道了——」
於是等他託故離去以後,程奎光一開口就說:「這裏是造反的大本營!三哥,你知道不知道?」
「未談義軍以及起義的計畫以前,我先要提出兩個疑問,這兩個疑問,各位也許從未曾形諸於口頭;但是,我相信各位或者燈下獨坐,或者午夜夢回,一定不召自來,縈繞心頭,這就是所謂『自訟』。」孫逸仙神閒氣定,徐徐而言:「自訟的是什麼?第一個疑問:滿清應不應該打倒?第二個滿清能不能夠打倒?是的!絕對應該打倒,也一定能夠打倒!hetubook•com•com
「肇春,」黃詠商指著英文墓碑問:「你知道這下面埋葬的是誰?」
一面說,一面動手制止;朱四滿頭大汗,但不能不強自按捺著焦急的心情,指揮手下,慢慢搬挪,因為這是急不得的事,越急越亂,越不容易拿到手。
黃詠商對這解釋,表示滿意;他好讀易經,幾次說過:「物極必反,漢族已有否極泰來之象;清祚覆亡在即,我輩順天應人,此正其時。」這時認為陸皓東所設計的旗子,隱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道理,所以衷心贊成孫逸仙的提議。
「義軍的籌劃,是本會的根本,需要多少人,如何起義?今天應該定個宗旨,我想先請逸仙作個說明,大家贊成不?」
說請示不如說建議。李徵庸雖被陸皓東罵為「狗官」;而內心實在有不能自已的感動。看他的膽識、看他的文采、看他視死如歸的氣概,李徵庸不能不如此自問:像這樣的一表人材,又不曾發瘋,為何造反?當然有他的道理;漢人幫滿清平亂,帶來了所謂「同光中興」;誰知竟是曇花一現,「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朝中親貴用事,除了奉承慈禧太后,極力搜刮,為她粧點「天家富貴」之外,就是招權納賄。重振大漢天聲,必得漢人自己振作;他衷心承認陸皓東的「為漢人當頭一棒」打得好!
「啊呀呀!」李徵庸跳起身來,作個大揖:「老夫子你饒了我!言重如此,教我如何消受?」
「對!大局如此,我亦不過求麻醉來解痛而已。」劉學詢說:「我就放肆了!」
聖教書樓的後面,是個基督教堂,牧師是洪秀全的同鄉,名叫王質甫。但此人的氣味,不如左斗山淳厚;所以孫逸仙寧願費事,以筆代口,請左斗山幫忙。
鼓掌散會,各自結伴離去。黃詠商和楊衢雲作一路,匆匆趕到「紅毛墳場」去會一個人。
這個人叫余育之,廣東新寧人,在香港開設一家日昌銀號,家道殷實而好客;所以他在跑馬地的別墅——愉園,有「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之概。此人也是個有心人,由楊衢雲的介紹,加入了興中會;又因為跟黃詠商的父親、香港議政局議員黃勝是好朋友,因而特別約了黃詠商和楊衢雲在冷僻的「紅毛墳場」見面,當然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
「有死而已!何用你來開脫?」
興中會的宗旨是要打倒帝王思想的,因而孫逸仙跟他就無法談下去了。如果講權術,不妨虛與委蛇,拿他手裏的一筆鉅款騙出來再說;但是純潔的組織,全靠誠信相孚,孫逸仙本人固然不肯做這樣的事,而且讓同志們知道了他是這樣在騙人,組織也立刻就會渙散。在這種大方向的抉擇上,孫逸仙最能把握得住;此時覺得無可與談,亦無可留戀,遂即起身告辭。
「張士福,」李徵庸看著刑房書辦說:「給他一張桌子,叫他坐著寫。」
「回大帥的話,」馬瑤丕欠著身子說:「如今只有著落在那個姓陸的『亂黨』身上,取他的實供。」
第三個是陳少白,生得風流倜儻,才思敏捷,要借農學會跟官場中人交往,少不得他這麼一個長於交際的漂亮人物。
「來啊!」李徵庸喊道:「大刑伺候!」
電報到達是在初九上午。赤手空拳,有何用處?一盤活棋,至此才發覺,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了。
然而用在陸皓東身上,完全無用;閉著眼,聽憑皂隸擺佈。等兩條腿夾好,皂隸手握繩子,只待堂上說一聲:「收!」便待用刑時;李徵庸卻又和顏悅色地說道:「陸皓東,我看你還是招了的好!我問你,你們造反,主謀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人敢到刑場中去替他們收屍;然而陸皓東的親筆供詞,卻被南海縣衙門裡的有心人抄了出來,輾轉傳佈;在官場、在新軍、在學堂、在許多讀書人的書齋中,為人傳誦著、讚嘆著!
督署東西轅門間,停滿了轎馬,「三大憲」、營務處總辦、「首府」、「首縣」都到齊了。署中西花廳燈火通明,譚鍾麟正在召集會議。
「馬騮!」二副喊那個瘦得像猴子的管艙工人,「這個客人的七桶膠坭,放在那裏?」
第四個正好與陳少白相反,那就是木訥寡言而異常可靠的「三伯」鄧蔭南;孫逸仙預備請他當「管家婆」。
「有兩部書應該廣為流傳。」一向以文采著稱的陳少白說:「一部是『揚州十日記』,一部是『明夷待訪錄』。」
「唔!」劉學詢打斷他的說話:「逸仙,國情不同,外國的辦法在我們中國用不著,我早跟你談過,如今是滿漢之爭,要出個朱元璋,或者我們廣東的洪秀全,才會有辦法。」
另外一項重要文件是:英文的「對外宣言」,由何啟及德臣西報的主筆黎德、士蔑西報的主筆鄧肯會同撰擬。目的是取得國際間的支持,要求承認義軍為民主國家的交戰團體。
「跪下!」值堂皂隸吆喝著。
這話問得很有道理,譚鍾麟深深點頭捋著花白鬍鬚、慢吞吞地道:「大家的意思怎麼樣?」
「逸仙,」劉學詢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你在省城裡行醫行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效費長房之遁?你知道不知道,從你一走,好些病家,如失憑依,惶惶不可終日!」
吾姓陸,名中桂,號皓東,香山翠微鄉人,年二十九歲。向居外處,今始返粵。與同鄉孫文,同憤異族政府之腐敗專制;官吏之貪污庸懦;外人之陰謀窺伺。憑弔中原,荊榛滿目,每一念及,真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聖教書樓
「好的。」孫逸仙提議:「關於宣傳方面的工作,我想就由少白與康如兄共同負責,大家以為如何?」
看看時機已到,孫逸仙便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清朝喪師失地,都由政治不良而來。璧光兄,你身預戰事,其中的腐敗情形,比誰感受得都深切。如今我們順天應人,提倡大義;你前年就贊成我的計劃的,現在請你宣示入會。」
李徵庸大為沮喪。聽他口風嚴峻,也就不敢多說了。
孫逸仙當機立斷,接納了陳少白的建議。陳少白認為事機多半已經外洩,這麼多義軍處於清軍包圍之下,無異俎上之肉,是件極危險的事;不如暫時解散,另圖後舉。
寫完,將筆一丟,身子往後一靠;彷彿做了一件很吃力但很滿意的事,需要好好休息一會似地。
又是以朱元璋、洪秀全自命。劉學詢始終不脫帝王思想,孫逸仙跟他談話,便又有格格不入之感。而劉學詢則隱約表示,他是朱元璋、洪秀全;以徐達、楊秀清期許孫逸仙。
孫逸仙不慌不忙地,屈著手指開出條件:「第一、要對省城的地方熟悉,才能避兇趨吉;不然到急難的時候,走投無路,徒然犧牲。第二、要對省城的人頭熟悉,因為我們這一去是吸收同志,人頭不熟,工作就無法開展。」
朱、丘二人一直在甲板上倚欄眺望,義軍們不斷來去,相視以目,一次又一次地交換默契;等到望見了大涌口,朱貴全向丘四說:「時候差不多了!」
起義的計劃,照他的看法,發難的人貴精而不貴多,因為省城重要的衙門,不過幾處,雖有武備,早已名存實亡;如果以五個人為一小隊,編組二三十隊,配備精良的洋槍、炸彈,由各衙門的後面,攻入官眷所住的上房,制服了他們的長官,則蛇無頭而不行,全城都會因為缺乏發號司令之人,引起人心恐慌。如果城外援兵入援,則由預先埋伏在衝要地方的同志,分頭攔截;援軍不知虛實,一定不敢前進。同時斷絕交通,只要全城一亂,大事心成。
接著孫逸仙便取出兩項文件,一項是興中會宣言及章程;一項是誓約。程璧光接過來先看宣言:
「是啊!『德臣西報』的主筆黎德,跟『士蔑西報』的主筆鄧肯,也都肯幫我們的忙。」
「請大家少安毋躁。」孫逸仙有力地揮一揮手臂,等喧嚷的聲音靜止下來,才又說道:「我們在座的人,每一個人都要到省城裏去的,不過該有個先後;誰該先去,我毫無意見,只要適合需要的,我都歡迎。」
雍正、乾隆兩朝大興文字獄,壓迫漢族,以少數人宰割大多數,自然應該打倒;但勢力方強,難以打倒。道光以後,政風敗壞,國勢不振,鴉片戰爭為中國有史以來的奇恥大辱,從此開始,滿清不但應該打倒,而且可以打倒!只看洪、楊,道光三十年十一月起事,咸豐三年三月佔領江寧,兩年半的功夫,割天下之半;然而洪、楊為什麼失敗呢?因為他們的思想不好:第一、違反中國傳統的倫常;第二、仍舊是帝王思想,是為「家天下」,不是為國為民。而興中會的宗旨,第一是驅除韃虜,振興中華,要恢復周公、孔孟以來的儒家正統;第二是創立合眾政府,以全國政權操之於全國國民。這就是鑑於洪楊之失所作的改進。滿清以明朝為借鑑而站住腳,我們以太平天國為借鑑,當然也能夠成功!
「這一點,我們等下再研究。」孫逸仙做事最重條理:「先談農學會的贊助人。我那位同鄉,思想落伍。能不請教他最好。」
「怎叫『事不干己?』為私怨不顧大局,這種官要他幹什麼?」
「三哥,我早就入會了。今日之下,要救國、要保鄉,捨此之外,別無他徑,你就入會吧!」
「一半已經超過了,十萬這個目標不難。」
「再請大帥的示,」馬瑤丕很吃力地說,「省城裏讓亂黨這一鬧,人心惶惶,為了安定人心;似乎不宜張皇,不過謀反大逆的案件,又不能不嚴辦。究竟作何宗旨,請大帥的示下。」
「出奏!」譚鍾麟大為生氣,「簡直胡鬧!地方『亂黨』,應該自己設法消弭,何必上煩睿慮?」
「我哪裏知道?我是剛從香山來的。」
程氏一共四兄弟,璧光老三,奎光最小,兩兄弟都是福建馬江水師學堂的高材生。當然,班次是璧光高,畢業以後,被派到英國海軍學校去留學,成績優異,深得長官器重。
重陽的風俗,他處是登高,廣東是掃墓。四鄉大族子孫,往往千數百人,成群結隊,遠道到省城來瞻謁祖墳,這是條再好不過的「瞞天過海」之計。
「是他欺人太甚!」
「喳!」南海、番禺兩知縣、齊聲答應。
於是皂隸住了手。但陸皓東卻無法站得起來,半跪半伏地蜷成一團;而臉仍望著別處,表示不屑看堂上的兩個「狗官」。
他的聲音很大,而陸皓東的聲音比他更大,只有一個字:「請!」
「難!去年跟日本這一仗,二十年經營的海軍,毀於一旦,真叫大傷元氣。」劉學詢又說:「我真想不出何以善其後?就拿廣東來說,李大先生招募的兵,等和議一成,一個都用不著;用不著要想辦法遣散,李大先生竟撒手不管。今年三月裏垮了下來,一走了之。這那裏是封疆大吏為朝廷辦事的正道?」
這兩個字皂隸聽不懂,堂上兩縣令無不大駭;這兩個字是當今皇帝的御名,從來沒有人敢道出口。如今一聽,不但驚駭,而且尷尬,因為不知道要不要站起來表示尊敬?
那十條章程,分為會名、宗旨、志向、人員、交友、支會、人材、款項、公所、變通。他特別注意的是本旨,輕聲唸道:
「無論如何要顧全大局。弼臣,」孫逸仙向鄭士良誠懇地說:「我讀中外歷史,凡是辦這樣的大事,總少不得有這樣的人,除卻委屈求全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知道你的心,你就聽我的勸吧!我們的唯一志願是救國救民,只要這個目的能夠達到,一切都可置之度外。」
「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族人何干?」陸皓東答道,「你們欺壓百姓越厲害,反抗就越激烈。漢族有四百兆人,你殺得盡嗎?」
說者徒羨其國多善政,吾則謂其國多士人。蓋中華以士為四民之首,此外則不列於儒林矣!而泰西諸國則不然,以士類而貫四民。農夫也,有講求耕植之會;工匠也,有講求製器之會;商賈也,有講求貿易之會和*圖*書;皆能闡明新法,著書立說。各擅專門,則稱之曰農士、工士、商士,亦非溢美之詞。以視我國之農僅為農,工僅為工,商僅為商者,相去奚啻霄壤哉?欲我國轉弱為強,反衰為盛,必俟學校振興,家絃戶誦,無民非士,無士非民,而後可與泰西諸國,並駕齊驅,馳騁於地球之上。若沾沾焉以練兵製械為自強計,是徒襲人之皮毛,而未顧己之命脈也。惡乎可?
「陸皓東!」李徵庸仍然是用「哄」字訣,「你好好供出真情來,我開脫你。」
「三哥,我老實告訴你,水師官兵,都願意起義。只要你肯出面來領頭。」
那些終年見不著總督一面,便「站班」也不能得總督一顧的候補州縣,無不投以既羨且妒的眼光;而李徵庸卻有醜媳婦見公婆之感,只為不知如何才能達成自己的希望,最好暫不見。
上去一看,只見碼頭上,官兵密佈,平端著洋槍,作出隨時準備射擊的姿態;這一船盡是義軍,上了岸的,官兵不問青紅皂白,先都一把抓了起來。
「你好倔強!」李徵庸將驚堂木一拍,「莫非真當我不肯用刑!」
於是聚訟紛紜,有的主張接納楊衢雲的要求;有的痛罵楊衢雲,亂成一片。孫逸仙一面安撫大眾,一面密召少數最親信的同志,商議對策。
「是了。」孫逸仙略停一下,問道:「耦翁看時局如何?」
這兩兄弟是有心人,都主張政事要大加改革;跟孫逸仙既為同鄉,亦為同調,在抗風軒中,高談闊論,意氣如雲。程奎光的辭鋒,尤其英銳;他最佩服孫逸仙,曾經表示過,只要用得著他,效死不辭。
敬煩吉便帶交
於是丘四去找管貨艙的二副,從口袋裏一隻手掏出一張提單交了過去,一隻手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大佬,幫幫忙;我的七桶膠坭等著用,請你先提了出來。多費心,上岸請你飲茶。」
本會之設,專為聯絡中外有志華人,講求富強之學,以振興中華,維持國體起見。蓋一國今日政治日非,綱維日壞。強鄰輕侮百姓,其原因皆由眾心不一,祇圖目前之私,不顧長久大局。不思中國一旦為人分裂,則子子孫孫,世為奴隸,身家性命旦不保夕;急莫急於此,私莫私於此。而舉國憤憤,無人悟之,無人挽之,此禍豈能難免?倘不及早維持,乘時發奮,則數千年聲名文物之邦,累世代冠裝禮儀之族,從此淪亡,由茲泯滅;是誰之咎,識時賢者,能無責乎?故特聯絡四方賢才志士,切實講求富國強兵之學,化民成俗之經,力為推廣,曉諭愚蒙,使舉國之人,皆能通曉。聯智愚為一心,合遐邇為一德;群策群力,投大遺艱,則中國雖危,無難挽救,所謂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也!
最後談到最要緊的一件事,義軍的指揮官是誰?
左斗山不是啞巴,回答就不須用筆了,想了一下欣然色喜,「巧極了,就不遠的上街,王家祠堂的『雲崗別墅』空著。」他舉手肅客,「此刻就陪你去看一看。」
「原是人材。」李徵庸說,「只可惜誤入歧途。」
陸皓東、程奎光被捕的消息,很快地傳遍了全城,同志紛紛躲避。孫逸仙避在王煜初老牧師家;王牧師的兒子王寵惠,在香港皇仁書院讀書時,常向孫逸仙請益,交情甚厚,便勸他趕快出走。孫逸仙婉言拒絕,大事不成,同志的安危莫卜,他是決不忍心獨自逃亡的。
然而,局勢只能維持表面的平靜,而且也只有省城一處;各地的會黨,仍舊此起彼落,迄無寧時。州縣官責任有關,紛紛向省城裏請兵剿辦。廣東巡撫馬瑤丕體弱多病,膽小如鼠,一切都推到總督身上;因此譚鍾麟搞得手忙腳亂,大感頭痛。
考慮了半天,程璧光終於提起筆來,在誓約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居滬多年,碌碌無所就,乃由滬返粵,恰遇孫君,客寓過訪,遠別故人,風雨連床,暢談竟夕。吾方以外患之日迫,欲治其標。孫則主滿仇之必報,思治其本。連日辯駁,宗旨遂定,此為孫君與吾倡行排滿之始,蓋務求警醒黃魂,光復漢族。
「三哥!」程奎光催促著:「身為軍人,義之所在,誓無後顧,你還猶豫什麼?」
去拜訪劉學詢,是孫逸仙很不情願的一件事,因為劉學詢的生活,異常腐化;只是由於同志的敦促,為了起義的大事,不能不委屈自己。
「我急須租屋。」孫逸仙這樣寫道:「須鬧中取靜、寬敞而又與人隔絕。請為一謀。」
孫逸仙還不曾開口,鄭士良大為反對,「這怎麼可以?」他憤憤地說:「那是大家投票選舉出來的。」
於是黃詠商逐一目詢。陳少白以次是尢列、楊鶴齡,這並坐的孫、陳、尤、楊四人,以前常在楊鶴齡祖遺的、座落在香港歌賦街的商號「楊耀記」內,高談打倒滿清,意氣豪邁,傍若無人,被稱為「四大寇」。
一個釘子碰得李家焯鼻青眼腫,不過「大帥」處理這一案的宗旨,大家都明白了,譚鍾麟是想粉飾昇平,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喏!」馬騮指著最裏面說:「那裏艙底。」
聽得這話,陸皓東一直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精光四射,炯炯然地看著李徵庸,然後點點頭說:「憑你這兩句話,我也成全你,讓你有個交代。拿紙筆來!」
「那太好了,讓我算算帳看。」
他也曾想到,勸說朱淇自己投案,說明經過;但看他弟弟與對興中會非常熱心,深怕勸說無效,變成打草驚蛇。這樣左思右想著,看情勢越來越緊迫,一急急出一個主意。
等戈什哈走了來,他吩咐將這些供詞,送交「俞師老爺」;同時又叮囑李徵庸去看此人,他自有話說。
「這我知道。」楊衢雲說:「謝康如已經告訴我了。康如跟西報記者很熟,以後我常要請他專門在這方面負聯絡之責。你看好不好?」
「如今第一大事,是搜捕餘黨。」譚鍾麟說:「今天運到的短槍,就有六七百枝;以前已經運來的,還不知多少?而且既有什麼檄文,一定也有『亂黨』的名冊,何以竟不能查到?我——」說著搖搖頭,是大表不滿的神氣。
「話不是這麼說。」俞丹忱將聲音放得極低,但因兩人在煙榻上共著一個枕頭,靠得極近,所以李徵庸仍能聽得很清楚,「出奏不出奏,關鍵操之於老兄。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老兄不願意鬧大,上頭自然樂從。」
「這樣,」譚鍾麟吩咐:「你們南海、番禺兩縣會審,一定要趕快問出真情來!」
於是譚鍾麟在簽押房延見,接過翻譯的電文一看,臉色大變;香港總督的電報是密告,說有潮汕會黨的首領密運軍械,自香港赴廣東,請加戒備。

「趕快拿紅帶子拋掉!」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楊衢雲的思想跟劉學詢相彷彿,也存著濃重的功名利祿的念頭;在已成定局以後,居然當面向孫逸仙要求,以伯理璽天德一席相讓。
大刑就是夾棍,三片木頭、兩條繩子不知屈殺了多少忠臣義士;但主要的作用還在威嚇取供,所以動用大刑,必有一番做作,兩旁皂隸先是「喊堂威」;然後是拿一副夾棍,狠狠砸在地上,做出一副驚人的聲勢。膽小的往往只這樣一嚇,就會要如何供就如何供。
「交還國民全體?」劉學詢很詫異地:「國不可一日無君!交還國民全體,誰來維持綱常名教?」
那知道楊衢雲人望不孚,加以私心自用,在香港分配槍枝不當,引起糾紛,不能如期出發。因而在初八夜裏,用隱語打了個電報給孫逸仙,說香港的人槍,須在初十夜間下船,要求延遲兩天起事。
又是一片掌聲,不但贊成,而且是歡迎。孫逸仙自是當仁不讓,他在想,在座的人,雖然志同道合,心裏都想打倒滿清,但有的出於一時義憤,有的是盲目追隨,而有的不無持著存疑的態度,不知道如何能夠以赤手空拳,推翻滿清兩百八十年的天下?凡此心頭的蔽境,都要徹底掃除,眾心一志,義無反顧,行事才有力量。因此,他決定趁此機會,做一番扼要而痛切的陳詞。
「哼!」陸皓東報以卑視的冷笑。
楊衢雲還存著僥倖之心,不過他自己並沒有帶隊上省;帶隊的是會黨首腦朱貴全和丘四,部下有五百義軍,都是短襖紮腳袴,每人口袋裏一根紅帶子,預備一登岸動手的時候,縛在臂上,作為識別。
沿著長方形的會議桌看過來,坐在末尾的那個人,是廣東開平人,名叫鄧蔭南,原是以「反清復漢」為宗旨的「三合會」會員;上年十月,孫逸仙在檀香山首創興中會,他是最熱心的會員之一,賣掉私產,跟著孫逸仙回香港一起活動,因為年齡最長,都叫他「三伯」。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氣氛中,督署掌管洋務的文案委員,接到一封英文的電報——香港總督與兩廣總督之間,互握有一本電報密碼本,翻出來一看,文案委員大驚失色,立即派聽差到上房稟報,說有緊要公事,須立即「面回大帥」。
「泰安輪此刻在香港已經開了,明天一早到省城。碼頭上自然有官兵等在那裏!」孫逸仙面色凝重地說:「要阻止同志在香港不上船,已經辦不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明天一早我到碼頭上去,等泰安輪一到,設法先通個消息上去,讓同志們好有隱藏行跡的準備。」
於是南海縣申詳的公文,改成這樣說法:
但是,設局開賭的場合,大部份都有弊;弊端以花會為尤甚。花會三十六門,早晚各開一次,每次開一門,押中的人,可以博得三十倍的賭注,所以作弊的要訣就是避重就輕,專揀賭注最輕的一門開。彩票也是一樣,操縱由心;唯獨闈姓票例外。
「耦翁!」孫逸仙趁機試探,「這些讓李瀚章棄而不問的人,在省城裏的很多,總要有個安插之地才好。」
「大帥明鑑,這些『亂黨』都是不要命的,越是用刑,越是倔強;只有慢慢哄他,騙他,才能騙出幾句實話來!」
「是的。」楊衢雲接口說道:「我們成功,全靠團結民心,所以啟迪民智的工作,十分重要。我辦『輔仁文社』的目的,就是為此。今後輔仁文社的業務,我願意歸併入會。」
「亂黨的槍械在那裏?」李家焯看著船長和高級船員問,「快交出來!」
楊衢雲細看了一下,「雅麗士.何,」他問:「莫非就是逸仙的師母,何大律師的英國太太?」
一面吃宵夜,一面商量。當前第一件大事是把「農學會」的招牌掛出來,場面拉開來。「這非要本地紳士,列名贊助不可,一則是借他們的聲勢;再則要請他們捐助經費。」孫逸仙問道:「各位想想看,應該如何進行?」
「這樣安排,極其適當。」黃詠商說:「如果大家沒有意見,今天的會,可以圓滿結束了。以後一切細節,就請兩位負責人商量辦理。」
「現在要討論『討滿檄文』跟『對外宣言』了。」孫逸仙介紹這篇檄文的執筆者。
張士福,就將他自己錄供的一小桌子,連文房四寶一起抬了過去;扶著陸皓東坐下,將一枝筆送到他手裏。陸皓東接了過來,略一凝神,振筆疾書:
「噍客氣,噍客氣!」
李家焯明知事態可疑,但「大帥」的口氣如此,他不敢爭。退出督署,加強戒備;日夜派兵巡邏,稍遇形跡可疑的良善百姓,不分青紅皂白,帶到隊上先扣押起來再說。
在朱貴全、丘四他們被捕時,就知道官兵會上船搜查,那七桶膠坭早已取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甲板上;此時等李家焯一聲令下,用利斧劈開,幾十雙眼睛盯著一看,無不變色——那裏是什麼膠坭?是幾百枝藍光閃閃的短槍。
「陸皓東,」李徵庸最後說道,「我成全了你!你這個罪名總是難逃一死了;不過沒有你的親供,不能結案,你視死如歸的一番志向,豈非無由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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