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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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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康德黎夫人深知孫逸仙的性格,在他的字典中,沒有「畏懼」一詞;深恐他掉以輕心,所以正色提出警告。
記者們都對他的答覆,表示滿意。馬格里便得趁機脫身,跟康德黎同車,兜了幾個圈子,擺脫了記者的追蹤,直駛蘇格蘭場。
「謝謝你。」孫逸仙也保持著慣有的從容神態;但一眼望見康德黎,他激動的情緒,無法控制了:「老師!」
「請從後門出去。」
孫逸仙沉著地點點頭。
四點半,英國外務部的特派員,蘇格蘭場的偵探長和康德黎一起到達清國使館;代表龔照瑗接待的是馬格里。
於是他開始細看環境。屋子是一間面積不大的頂樓,一床、一桌、一椅,再有一張絨面方凳以外,別無長物。西面有一扇紅磚墻上開出來的小窗戶,嵌著鐵柵;伸手試拉一拉,文風不動。
馬格里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可以。請你寫信給孟生博士好了。」
接過了信,還未來得及看,孟生開門肅客;於是康德黎述其事,將柯爾迎入孟生家,請他細述孫逸仙的近況。
「霍維太太,我前天晚上就作了決定,決定為孫先生去投信。」
要寫的一本書,就是敘述他這次身歷危地的經過及感想,定名Kidnapped in London,用中文來說,就是「倫敦被難記」;這本書共分為八章,第一章是寫「被難原因」;被難由於革命,那末革命的原因又是什麼?為了使得英國朝野能夠接受,他就立憲政體下人民的權利義務的觀點,要言不煩地說明了中國人民在滿清王朝統治下被剝奪了的民權:
辦公室裏有警官,有記者,到處是人,但卻靜得很;只有孫逸仙的流利而措詞雅馴的英語,伴隨著打字小姐手指上敲出來的「的的答答」的清脆聲音,深深印入每個人的腦中。
第二天音信沉沉,不能不令人懷疑,那封求援的信,是不是已經到達了康德黎的手中?
「決不會錯!」
「譬如說,要求英國政府驅逐孫逸仙出境。」
「抱歉!」外務部的官員,報以苦笑:「外交事務是有一定的程序的。」
第二步是由康德黎去雇一名私家偵探,守候在清國公使館的附近,防備他們使館中人偷運孫逸仙出境。第三步是通知泰晤士報,有此一事;如果報上能夠刊出這個消息,則輿論的力量必可保證孫逸仙的安全和自由。
「現在要談到孫逸仙了。」沙里士堡侯爵很嚴肅地說:「中英引渡條約,談判未成,所以清國使館如果私自押運孫逸仙,通過清國使館範圍以外的地區,是非法的。倘或有這樣的情形,後果極其嚴重。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立即釋放孫逸仙。」
「喔,」康德黎恍然大悟面善的由來,驚喜地問道:「你是有孫逸仙的消息帶給我?」
「請快些!」孔武有力的偵探長,一隻手攬住孫逸仙,一隻手推開群眾,將他扶入馬車,康德黎和英國外務部的特派員,也跟著上了車。
從窗口俯視,只能看到一片屋頂——那是大廈右翼的附屬建築物,看樣子是使館僕役進餐休息之處。再望過去,就是使館的圍墻,墻外是一條冷靜的街道。
英國外務部斷然拒絕,認為這個「交犯約」明定適用地區,在英國本土是無效的,如果代為逮捕,便構成違法的行為,司法方面及上下兩院的議員,一定會出面阻止。於是只好施行第二步計劃;由馬格里委託司賴特偵探社派出兩名私家偵探,在利物浦守候,先掌握了孫逸仙的行蹤,再作道理。
孫逸仙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坐困愁城,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走;設法使任何一個人瞭解自己的處境,當作一件新聞去傳播,藉此傳入康德黎的耳中,自然會挺身相救。
彼此見面,都無一語,馬格里親自引導,直上四樓,打開房門;馬格里以一種平靜中帶著悵惘的聲音說:「你已經恢復自由了。」
鄧延鏗語塞,反而為孫逸仙沉著鎮靜,似乎充滿了信心的態度和言語所駁倒、嚇倒;在近乎惱羞成怒的情緒之下,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她是一位富有熱情、正義、而且勇敢的女性,聽完了柯爾的敘述,毫不遲疑地答道:「喬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這樣去做!」
「這是怎麼說?」
這是指答覆楊儒,說「孫文已到英,外部以此間無交犯約,不能代拿。聞將往法,現派人密尾」的一個電報。「剛發出去,」龔心湛問道:「怎麼樣?」
相形之下,孫逸仙恍然大悟,表現得像騎士的,其實是小人,那封信一定被他告密了。而眼前的這個人是誠實的,只要他願意幫忙,應該是可靠的。
花了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便已設計妥當。於是柯爾提著一筐柳條的煤,到了孫逸仙那裏。
「回大人的話,」王鵬九邀功心切:「不妨今天就先電知總署,報告喜訊。」
「正要瞻仰。」
於是,這天——十月廿二日下午,地球晚報在「頭條地位」刊出威爾遜訪問康德黎的報導,孫逸仙被囚禁於清國使館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倫敦。不知幾許人家的「下午茶」時間,以此「可驚可駭的新聞」為話題。
孫逸仙很仔細地看完,改正了幾處微小的錯誤,簽下姓名,接著伸手與每一位警官相握。
馬格里將倫敦與北京的時間換算,以及轉遞電報所耽擱的功夫計算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十八小時。」
沙里士堡侯爵,指著辦公桌上的一疊報紙,對馬格里說:「哈利,你想來已經充分瞭解,倫敦市民對這件事的反應了。」
於是康德黎很簡略,但很切實地寫道:
「詹姆士!」她喊著她丈夫的名字說道:「不是開玩笑的事!」然後又鄭重囑咐孫逸仙:「你千萬不要這樣。在倫敦的中國人,都穿唐裝,留著辮子;只有你已經剪辮易服,目標非常顯著。如果你進入清國使館,就是進入他的勢力範圍,他們可以逮捕你,解送回華。」
「喬奇,」他的靈思泉湧,心頭有許多理直氣壯的話要說:「你總知道土耳其蘇丹,殺害阿美尼亞基督徒的故事?」
就在他這看錶的片刻,洩露了行藏——鄧延鏗的眼尖,一瞥之間看清了金錶上的羅馬字是Sun,那是「孫」的拼音;恍然大悟,「載」字是用「文以載道」這句成語,扣著一個「文」字。
「不!」馬格里搖搖頭:「不過,你可以寫一封信給你的旅館,我們派人將你的行李取來。」
發過了牢騷,商量對策,有人建議軟磨,有人認為該請示總署辦理。聚訟紛紜,商量到半夜,唯一的行動,只是將事實經過,以密電報告北京。
於是他說:「我不是住在旅館裏。我的住處,孟生博士知道;只有他去,房東才會讓他提取我的行李。」
這個可憐的人,境遇真是慘極了。除非立刻有辦法,他是要被解走;並且不會有人知道的。
「那就無可奉告了。」
「自然要快快了結。趕快請馬參贊來。」
「難道外務部的檔案也是假的?馬格里爵士已經向沙里士堡侯爵,提出報告;這難道也是假的?」
第二天——也就是馬格里接得報告的這一天,孫逸仙一早就去拜訪他的老師康德黎;他的住所在覃文省四十六號。
「這是違反國際法的!」孫逸仙很認真地說:「是對英國政府的藐視及對英國法律的挑戰。我想請你替我送一封信給離此不遠的康德黎博士。」
「我想,他們會偷偷地將你送回中國去處死。」
霍維太太雖沒有見過孫逸仙,但因為她的同事稱道其人,所以極具好感;聽了柯爾所轉述的孫逸仙的話,更激起了強烈的正義感和深厚的同情心。然而,她所希望柯爾的「早作決定」卻沒有得到。
於是她毫不遲疑地寫下這樣一封信:
「如果你們不怕引起嚴重的交涉,英國政府提出懲罰你們全體館員的要求,你們就這樣做好了,」孫逸仙停了一下又說:「我們的同志,在廣東的不知道多少,一定會替我報仇,不但你一身的安危可慮,保不定還要累及你的家人。到那時候,你後悔莫及!」
於是孫逸仙取出一張印著Dr.Y.S.Sun的名片振筆疾書:
鄧延鏗的顏色大變,不能再安坐大言,侷侷促促地站起身來:「我不過是奉命辦事。此來不過盡鄉誼,進忠告,讓你自己知道前途危險。」
「好極了!喬奇,你真勇敢。」霍維太太說https://m.hetubook.com.com:「我前天下午,和昨天一整天,一直都在找你;不過,你知道的,週末是我跟我孩子聚會的日子,所以只能抽功夫,匆匆來一趟。到昨天晚上還沒有找到你,我已經寫了一封信給康德黎博士。」
回身一看,有個中年人氣喘吁吁地趕了來,面貌熟悉,只記不得在那裏見過。
於是他用任何能夠得到的紙片,簡單寫上自己的遭遇;然後用一個仙令裹在紙片裏面,揉成一團,使勁向窗外扔了出去,希望落到圍墻外面的街道上,為任何路人所拾得。
「我們看到孫逸仙的親筆信,那是不會假的。」中央新聞的記者說。
這是個由福建船政局派到英國來學習造砲的留學生,名叫宋芝田,隨即答道:「敝姓宋。請問有何見教?」
於是商定了三個步驟,分頭進行:第一步由孟生到清國公使館,當面揭出他們的陰謀,希望因此使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
到了第二天,來訪問的記者更多了;因為就在這一夜之間,孫逸仙成了英倫三島的第一號新聞人物。康德黎寓所的大門,幾乎無法關閉。師徒倆商議,應該有一篇公開的談話,去酬答各方關注之情。於是,孫逸仙用英文寫了一封信,分送各報發表:
於是,找個空隙,鄧延鏗問道:「鄉兄,願意不願意上一層樓看看小弟的客居?」
十月初十那天,孫逸仙去參觀國會的上院與下院,聽議員提出措詞犀利激烈的質詢,以及閣員從容詳盡的答覆,遇到不易措詞之處,則往往用一句幽默的言詞,表達味外味,在唇槍舌劍的嚴重氣氛中,爆發出哄堂大笑——這在中國的廟堂上,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而英國的政府及國會,就在這莊諧並作之下,攻錯互勵地將社會治理得井井有條,使得孫逸仙異常嚮往,同時也得到了很深的啟示。
「請說得明白些,可能是什麼要求。」
康德黎的寓所,其門如市,熱鬧空前,倫敦大小報紙的記者,無不出動採訪,「中央新聞」跟「每日郵報」並且派出記者到清國使館,要求訪問孫逸仙。
「不知道。」
秋天到了紐約,有人勸告他說:「清朝駐美國的公使楊儒,是漢軍正紅旗人;與漢人素不相容,對革命黨的態度更惡劣。勸你還是走吧!」
說完,匆匆離去;走到洗手間,取出複寫紙來映日照看,大為欣喜,掉頭就走!
孫逸仙正在眺望沉思之際,只聽門外有釘鎚敲擊的聲音,砰砰震聞,細作分辨,猜到是另外再裝一把鎖。然後又聽到有人用華語及洋語在下達命令,走過去貼耳在牆上靜聽,聽出是鄧延鏗的聲音,分派使館的兩名衛士,兩名英籍侍者,以及引孫逸仙初入使館的宋芝田,輪班看守。
「我與輪船公司相熟。」馬格里說:「費用總在七千磅左右。」
那兩名侍者,對看了一眼,一個不作聲,一個答道:「是的,先生!雖然我很窮,不得不受雇於此。但是,即使犧牲了我的職位,我也願意幫你的忙!」
「不妥,不妥!」龔照瑗大搖其頭:「萬一此人明天不來,如何向總署交代?」
「你知道議員的反應嗎?」
「兩位知道的,依照國際公法,干涉他國使館事務,等於干涉他國內政。這件事,我們需要展開調查,等瞭解了真相,才能考慮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是的。」孫逸仙坦然相答。
「預備要求政府,照會清國公使,不可再用你。」沙里士堡侯爵緊接著又說:「不過,你放心!我支持你。」
「能不能設法引誘他進使館呢?」
這在孫逸仙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問道:「需要多少時間。」
記者們大笑而散;對於孫逸仙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還能保持幽默感,無不欣賞。
柯爾很注意地聽著,他的知識程度有限,還不能十分理解孫逸仙的話。但是,這位年輕紳士,雖處絕大的困境之中,所表現的不改常態的風範——整齊的衣著,沉靜的舉止,從容的言詞,卻是他所尊敬佩服的;因此,這時候不自覺地表現了同情的態度。
「雇一條輪船,費用怕不輕吧?」龔照瑗又說:「而且必得相熟的才好!」
「多謝!」孫逸仙用調侃的聲音答道:「人苦於不自知,但願有人為你進個忠告!」
「很好!還應該請馬格里爵士提出報告。」
「如果這個計劃辦不到,就在這裏將你處死,」他厲聲相向:「這裏是中國領土,英國政府不能干涉。」
「不,不!」馬格里立即干預:「你不能用監禁的字樣。」
等馬格里辭出外務部,康德黎、孟生以及一大批記者,已經守候在那裏,從他口中知道了沙里士堡侯爵的態度,無不欣慰異常。目前唯一要問的是:什麼時候釋放?
「謝謝!」
夕陽影裏,馬蹄得得,越跑越快;孫逸仙在車中不斷回首,對被拋得老遠的、不相識的倫敦市民,懷著濃重的歉意。
「這是必要的。我立刻寫信給他,請他當面向你提出報告。」山德森在半個小時中,就已完成了部署;寫給馬格里的信,措詞異常嚴峻,說清國公使館私自逮捕與囚禁政治犯,已超出使館所享有的外交特權以外,外務部決定採取干涉的行動。
最後這兩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柯爾的心;然而他一時無法作出任何決定,因為這與現實利益有嚴重的衝突,他必須好好去想一想。
就因為是這種極力想彌補遺憾和隱恨的心情,為他帶來了更大的衝力;萬里奔波,絲毫不以為苦——去年九月十二,由王煜初老牧師家出奔,搭乘一艘小汽船,親自導航到香山唐家灣,改乘轎子到澳門,轉香港;卻以兩廣總督衙門懸賞花紅緝捕,接受了律師的勸告,不得已搭乘日本輪船「廣島丸」東渡。
就為了懷著這一番激動的感慨,在到康德黎的寓所,經過公使館,遇見一名中國青年時,孫逸仙毅然決然地作了決定,停住腳問:「貴姓?」
「不!」柯爾坦率答道:「我們奉到命令,除了照料你的生活以外,不能為你做任何事。」
洪門之洪,由朱洪武而來,僅從這個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它的反清復明的宗旨。在洪門之下,又有各種化名,有「天地會」、「清水會」、「雙刀會」、「哥老會」等等;在兩廣的是「三合會」和「三點會」,致公堂就是三合會的支派;對外託名為「義興公司」或者「義興會」。
這樣考慮著,孫逸仙斷然決然地拒絕:「不!我不需要馬格里的幫助!」
第二天一早回到使館,柯爾早就在等她了,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默喻於心,走到僻處去交談。
「就算船公司站在你們這一邊,但是英國的警方、海關,不會聽命於你們。漫漫長途,處處檢查,隨時可以發覺你們的非法行為。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你們的計劃一定辦不到!」
我不便簽我自己的名字,但這件事是真的,請你相信我的話。你能盡什麼力量,請立刻運用,遲則不及。他的名字,我相信叫SinYenSen。
一進屋,先拋過去一個眼色;孫逸仙便叫:「喬奇——」
「什麼?」龔心湛又驚又喜:「這不近在咫尺嗎?」
這個鄧翻譯官名叫鄧延鏗,子琴齋,以候補知府,充當駐英使館的四等翻譯官;接得名片,又聽說訪客西裝革履,心裏便起了疑惑,所以本來不想接見的,此時幡然變計,不但接見,而且待以上賓之禮。
「亨利!」山德森一面招呼,一面很快地拿一份報往信上一覆,身子往後一仰,看著威爾遜。
千迴百折,到底打開了一條生路,孫逸仙越興奮、越謹慎,裝著幫柯爾整理火爐,在四目相視的眼色交換中,取得了默契,然後柯爾攜著空煤筐走了。
七千金磅不是個小數目,龔照瑗便向外號「吳大頭」的隨員吳宗濂說:「請你擬個電稿,向總署請示。」接著又加了一句:「我想也只有照馬參贊的辦法了。就怕上頭捨不得錢!」
孫逸仙微笑著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宋芝田接過來一看,上面印著「陳載之」三字,於是帶他進了使館,將名片交給司閽去通報。
「使館的權力,只在使館以內,出大門一步,就無能為力;所以孫逸仙www.hetubook.com.com雖在附近,亦無奈其何。」
剛到孟生家,還在叩門的當兒,突然聽見有人在喊:「康德黎博士!康德黎博士!」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馬格里答道:「你們最好去問沙侯。」
「怎麼樣?」康德黎看著孟生問。
「我們不知道。」鄧延鏗辯著:「我們不知道他說些什麼?」
「沒有這個人!」鄧延鏗承命否認:「地球報的消息,完全不實,我們將去信要求更正。」
孫逸仙聽了他的這一句話,另外加上一句,其中一共只有兩句話:「我目前在中國使館,請將我的行李送來。」
是抱著這樣的念頭,所以開門入室,鄧延鏗的神態異常傲慢,將椅子拉到中間坐下,兩隻腳伸得直直地,偏著頭,仰著臉說道:「今天是看同鄉的份上來看看你;你在這裏,生死攸關,你知道不知道?」
「那不是新聞。」
在街角的酒吧中,兩人密密商議,認為紙包不住火;這把火要將它燒開來,使得英國外務部和清國公使館都不能不正視現實,始為上策。
「他有你們清國外交官的身份,莫非你們自己不知道?」
加上的這一句,還是洩露了行蹤——孟生博士亦曾警告過他,不可接近使館,所以一得此函,必能會意。而馬格里當然也知道這樣說法,極其不妥,但不便要求孫逸仙重新再寫。因而預先聲明:「你的信,我必須先送交龔公使看過,才能替你送去。」
到了年底,由於清朝與日本割讓台灣的合約成立,清廷新派公使、領事一入境,首先將要求日本政府引渡革命黨人。有此傳說,至少日本政府會限制革命黨的活動,則徒留無益;孫逸仙決定斷髮易裝,隻身赴美國作捲土重來之計。
四川藩司也是個肥缺,所以龔照瑗此時,已是擁貲數百萬的鉅富。他曾經在慈禧太后最寵信的太監李蓮英面前,許下一個心願,要送他一萬兩銀子,始終未送,李蓮英大為不悅,找了個機會,說龔照瑗的「官聲」如何不好,因而內召調任為專管祭祀禮的太常寺正卿。
但是,記者們卻放不過這樣一件大新聞;依照案情判斷,孫逸仙應該在警方留下一個案底,所以由間道先趕到蘇格蘭場守候。果然,迎個正著;馬車一到,不容孫逸仙下車,便包圍在左右前後,爭相發問;費了好些功夫,才能脫身進入辦公室。
鼓起勇氣來!我們的政府,正在為你盡力,不久,你就可以恢復自由。
「喔,喬奇!」孫逸仙問:「你能不能為我做一件事?」
一朝生,兩朝熟。鄧延鏗留他吃了午飯,然後引導參觀使館——這是一座四層樓的大廈,看了二樓公使的會客室,簽押房,拾級登樓,先在一個姓李的館員的臥室中閒談,鄧延鏗一面想出話來敷衍,一面在等候馬格里;談到幾乎詞窮、焦急不堪時,總算將馬格里等到了。
寫完信,又寫信封,只有「康德黎博士」一行字;封緘嚴密,親自尋到覃文省街四十六號,將信投入信箱,重重地拉了一下門鈴。然後,她躲在暗處,親眼看到康德黎來開了信箱,將她的信取在手中,方始放心回家。
「他錯了!一個不值得尊敬的人。」康德黎轉臉問柯爾:「我可以不可以託你帶一封回信給孫逸仙?」
「你可以給我看看女皇的請柬嗎?」
於是,派人馳車去接馬格里;得到的回報是:「馬參贊被沙侯請去談話了。」
馬格里帶著他們走到使館後門那鐵門啟處,歡呼聲大作;冷靜的英國人也有表現熱情的時候,一擁而上,爭著要看看孫逸仙的儀表。
於是,找個機會在慈禧太后面前進言,以龔照瑗在津海關道任上,管過洋務的經歷,建議派他出使英國,「充軍」到了倫敦,才消得李蓮英胸中的一團骯髒氣。
寫完以後,檢點皮包,還剩下二十英鎊,他決定盡數送給柯爾作為酬謝。到了中午,柯爾來送餐食,很自然地將他的名片帶了出去。
「前電」是早在孫文剛到紐約時,就發到英國的,說「粵省要犯孫文,謀亂發覺,潛逃赴美;奉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電令,確查該犯行蹤。恐其潛赴英國,特請轉懇英國外部,援香港、緬甸『交犯約』,代為緝拿,押解回國。」
可拿是可拿,拿下了如何運出使館,如何送上輪船,如何押回國?均成疑問,結論是:先拿下來,再急電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請示辦理。
「是的。」馬格里答道:「不過,是你們中國人的俗語:『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好!我去。不過我們應該有一番設計。」
孫逸仙深信康德黎一定能夠援救他出險。難得有這樣一個好心人,能夠替他通消息出去,真所謂天無絕人之路!這樣想著,坦然進用了晚餐,然後靜靜地讀書——無書可讀,只有一本「新約」。
不幸地泰晤士報跟英國外務部的態度一樣,也是需要先調查真相。不過偵探頗為得力,而且鄧延鏗已接到孟生警告,雖然否認其事,但色厲內荏,可以斷定他們決不敢魯莽地採取任何不利於孫逸仙的行動,所以,至少這一夜是可以放心的。
「那末,我現在的行止,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的朋友?」

「謝謝你!」
「我無法預知,」馬格里答道:「需要看清國公使的態度。」
「這,——」龔照瑗大起恐慌:「那班暴民會不會打進使館來?趕快通知英國外務部,請他們派兵保護。」
「叫什麼名字?」
我已決定為你投信,不過你寫信時,千萬不要據案而坐,因為座位的背
「喔!」馬格里問道:「他們的意見如何?」
鄧延鏗大驚,急急問道:「馬格里爵士提出了什麼報告?」
在臥病中的駐英公使,正式的官銜叫做「出使英法比義四國頭等欽差大臣」,名叫龔照瑗,字仰蘧,是李鴻章的小同鄉,也是他的姻親;本來以販布為生,投身淮軍,由於李鴻章提拔,以軍功保升至三品道員。當李鴻章在直隸總督任內,更保他為天津海關道,這是一個肥缺;同時也是升官的捷徑,因為天津、廣州、上海三個海關道,都兼管「洋務」,只要將洋人敷衍好了,便是絕大的勞績。
「在我想,是不可能的。」馬格里答道:「康德黎當然會向他提出警告,他決不會自投羅網。」
於是,他走向爐邊,俯眼一看,果然,煤筐中有一張字條。但鑑於柯爾的神色謹慎,他亦不敢造次;直待柯爾走後,方始取出那張字條來看。上面寫的是:
「喬奇,」霍維太太趕緊撫著他的背說:「我的信沒有具名,怕康德黎博士不會相信;還是需要你替孫先生投一封親筆信,才能引起他的重視。去吧,這是高貴的騎士的行為。」
「想請教,使館有沒有廣東人?」
「何以見得不假?」鄧延鏗依然嘴硬:「我們絕不知有所謂孫逸仙其人。」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莫非就沒有同情我的處境而為我打抱不平的人?」
A ship is already charter be the C.L.for the service to take me to China and I shall be looked up all the way without communication to anybody.
To Dr.James Contlie
洪門與清幫並稱。是民間秘密政治組織的兩大系統。洪門的起源,已無可深考;可以確信的是由清初的前明朝遺老所創始,而由鄭成功和他的部屬發揚光大的。
於是孫逸仙臥伏在床,取了張名片,面壁疾書,最要緊的是告訴康德黎,使館已準備了一條船:
等孫逸仙一上船,清朝駐英國的公使館,就接到了駐美公使館的密電:「孫文於西曆九月二十三日,由紐約搭船至英國利物浦海口登陸,https://m.hetubook.com.com請仍照前函轉懇英國代拿。」
這時的「洋務」,實際上以李鴻章以「北洋大臣」的身份,要管一大半,龔照瑗無非替他跑腿而已。但有李鴻章的奧援,跑腿亦算功勞;於是由津海關道擢任為四川藩司,再上層樓,便是「方面大員」的巡撫了。
「謝謝你!」威爾遜拿女皇的請柬看了一下,交回給羅絲:「好好保存!女皇的簽字,在拍賣市場上,喊價是五鎊;過幾年還要值錢。」
「我不能逗留太多的功夫,同時我希望你們有任何行動時,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柯爾說道:「孫逸仙的處境非常危險;聽說北京的覆電已經到了,船價七千鎊,也已經由匯豐銀行匯到。我相信馬格里爵士,已準備好了一切。」
「當然!請到這面來。」
「你真是在做夢!」鄧延鏗說:「船公司是馬格里參贊相熟的,雇船的契約,當然要寫明白,船公司的人,決不能違反主顧的利益,否則,就得負賠償的責任。你想他們會幫你的忙嗎?」

寫完,悄悄交了過去,那人點點頭沒有說話,就隨著他的同伴走了。
內心驚喜,表面卻能不動聲色,送走了孫逸仙,急急趕了進去找龔心湛,「仙翁!」龔心湛號仙舟,所以鄧延鏗這樣稱呼,接著便問:「電報發出去沒有?」
馬格里慢慢坐了下來,以閒談的語氣問道:「你是孫文嗎?」

這樣鐵證如山的事,而鄧延鏗居然一味狡賴,中央新聞的記者,大起反感:「你看!」他指著聚集在使館門外,等候消息的倫敦市民說:「你不應該否認!如果被你們非法監禁的孫逸仙,不能立即恢復自由,明天上午將有無數的人包圍你們的使館;義憤所激,會發生怎麼樣的嚴重後果,誰也不能斷言。」
鄧延鏗細說了經過,龔心湛方始相信這是天大的喜事,龔心湛告訴了他叔叔,龔照瑗頓覺病勢大減,精神抖擻地吩咐:「快請兩位參贊來!」
「下院為此事提出質詢,恐怕會對你不利。」
「喔,你已經這樣做了!」
I was kidnapped into the Chinese Legation on Sunday, and shall be smuggled out from England to China for death. Pray rescue me quick?
「我想你也瞭解國際公法,」馬格里說:「你到了這裏就跟到了中國一樣。」
其時的康德黎,已經採取了行動——行動始於昨夜:在接到不具名的告密信後,康德黎首先想到馬格里;趕往哈蘭場三號馬格里的寓所,主人不在家。於是只好報警,而且去拜訪歐美聞名的「蘇格蘭場」;那裏的探長表示,這不是一般性的刑案,不屬於他的職權範圍,而且他也無能為力。
但是,孫逸仙此行,並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為年深月久,致公堂的會員,對於洪門本旨,多已茫然。但黨中人,重視患難相扶的江湖義氣,由於孫逸仙的豐采動人,所以到處有賓至如歸之樂;只是談到革命大義,還存著疑懼的心理,所以他的苦心孤詣,很少有人肯細心去聽。
這樣一上午耗費在徒勞無功的爭議中,康德黎認為已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援救孫逸仙出險,因而決定去訪孟生博士,看看他有什麼好辦法。
「是的。」
「他是主持整個行動計畫的人。」
孫逸仙不敢再作聲,卻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定睛注視,終於看出端倪;柯爾一再以雙眼斜睨著煤筐,顯示其中一定有什麼花樣。
為了進一步聯絡同志,孫逸仙決定到美國本土去活動。主要的目標是「致公堂」;洪門組織之一。
「好極了!我在撰寫這一條消息時,一定帶上你一筆。」
彼此以鄉音接談,孫逸仙頗有他鄉遇故的欣喜。於是鄧延鏗說,在倫敦還頗有些自廣東來的僑商,可以為他引見。孫逸仙益覺欣然,取出金錶來看了一下,時已近午,而這天是禮拜六,下午照例休息,便約定第二天見面,再作安排。
同時,從這一次難忘的經驗中,使我對立憲政體及文明國家人民的真正價值,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並且加強了我對謀求我祖國的進步,以及幫助我親愛的同胞解除一切壓迫的決心。
孫逸仙從容踏入房去;抬頭一看,是間空屋,不由得一楞!而就在這錯愕之間,「砰」地一聲,馬格里已經將房門關上了,背靠著門,嘴角微露一絲獰厲的笑容。

康德黎反復申述孫逸仙無端失蹤,除卻為清國使館所拘留以外,別無原因可以解釋,但所得到的答覆,始終只有這一句話:「抱歉!外務部愛莫能助。」
孫逸仙一聽就識透了他的詭計,代取行李實在是想搜查行李;不妨將計就計,透個消息出去。
「請!」
你有一個朋友,從上星期日起,被囚禁於中國使館。他們打算把他送回中國;到中國他們一定會把他殺掉。
在異國度過了中秋,孫逸仙打疊行裝,準備搭乘麥竭斯底號輪船,由紐約轉往英國。
「人越來越多了。」龔心湛報告他的在病榻上的叔叔:「各報的銷路都特別好,到處都有大字告白,拿這條消息作為兜銷報紙的廣告。事情怕要鬧大了;最糟糕的是,記者去問馬參贊,他居然承認有這件事!」

掩飾的痕跡,欲蓋彌彰;威爾遜像一頭獵狗似地用鼻子使勁地嗅了兩下,笑著說道:「我已經聞到了一種告訴我將有重要新聞發生的氣味。山德森先生,你能告訴我一點什麼嗎?」

「馬格里爵士!」康德黎失聲而呼:「他也參與其事。」
46 Dcrvonslhire St.
「這裏接到駐美楊公使的電報,說你搭麥竭斯底輪,由紐約到利物浦。請問,還有什麼人跟你同行?」
馬格里的猜測不錯,不過提出警告的是康德黎的夫人。
這時已是午夜過後的一點半鐘,康德黎只得回家休息;清早起身,再趕到外務部去交涉,而外交官總是持重的多,認為事無佐證,僅憑一紙不知來歷的告密信,貿然干預,將會造成貽笑國際的外交糾紛。
這是他進入使館被拘禁的第七天;一早起身,虔誠地做了禱告,頓覺心神一舒,方寸之間,依舊充滿了一片春草茁發的生機;而就在這時候,柯爾送來了他的早餐。
於是孫逸仙決定在倫敦多住些日子,擬定了一個讀書和寫作的計劃。
在這一籌莫展的牢籠中,他除了祈禱以求得心靈的寧靜之外,經常在思索的一個謎,就是何以使館方面,竟無進一步的行動?
「送到了!」那個年紀較輕的表現得異常慷慨的侍者說。
中國現行的政治,可用這樣幾句話來概括:無論國政的推行、國民的切身利害、以及地方的建設,人民都沒有發言或與聞的權利。
「這是很嚴重的,侵犯英國主權的行為!」神態莊嚴的外相沙里士堡侯爵,指著康德黎所致送的節略,對次官山德森說:「我希望你即刻採取保護措施。」
霧氣迷濛中,清國使館的四週,人影幢幢;倫敦市民穿著厚厚的大衣,鵠立著在那裏,每人手中一張報紙,按圖索驥,凝視孫逸仙被監禁的那間屋子的窗戶,希望一睹這位被英報紙稱為「革命家」的丰采。
「是的。」柯爾答道:「我剛才到你家;說你到這裏來了,所以我趕了來。喏,這是孫逸仙的信!」
「走吧!我們自己去想辦法。」
於是羅絲翻抽屜找請柬,山德森埋頭簽字;威爾遜趁此機會,將一張剛用過的複寫紙,順手牽羊塞在口袋中。
「是的,先生!」柯爾很恭敬地回答。
他身上就有紙筆,孫逸仙略一思索,以英文振筆疾書:「我被監禁在中國使館——」
「這就是我的臥室。」鄧延鏗說:「請,請!」
兩參贊一個是馬格里,一個名叫王鵬九。一談之下,王鵬九毫無考慮地說:「可拿!」
「當然!當然!這也是我的希望。」
下午四點過後,一輛馬車悄悄駛到清國使館後門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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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二人緊緊擁抱,帶淚笑著。
「有件意外之事,真是仙翁你做夢都想不到的。」
「你是何用意?」孫逸仙知道已蹈危機,但並不驚慌,甚至聲音亦不改常度。
後,正對著門;監視的人,常從鑰匙孔中窺探;你的動作,會使他們知道你在做什麼?
這是當時盤旋未定的一念,燈下枕上,往復考慮,覺得這是個很值得去冒的險,但亦不能貿然從事,最好從同鄉身上著手。
孫逸仙是在十月初三遷居的,由於康德黎的安排,他已從赫胥旅館搬入離康德黎不遠的葛蘭法學協會場八號,一位芳名叫寶勒特小姐所開設的私人公寓;但每天必到康德黎的寓所,同時也見到了另一位在香港西醫書院的老師孟生博士。此外便是遊覽倫敦的古蹟,而幾乎每天必到的是大英博物院。
「同樣地,中國皇帝最歧視的,也就是基督徒。他們稱中國基督徒為『二毛子』,意思是不承認他是中國人;但是,中國的基督徒,並沒有忘掉中國,相反地,是比他們更忠於我的國家、我的同胞;像我,就是為了盡力想謀求政治的改革,所以越發遭中國皇帝之忌,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行動是有的,只是極其秘密——總署的密電是在他被禁的第三天到達的,特別叮囑:「慎密辦理,不可為英人所知,致被反噬。應如何措手,悉聽主裁。」
「琴齋!」龔心湛不耐煩了:「到底什麼事,請你不必再賣關子了,行不行?」
「我相信清國公使館,將會依從英國外務部的要求,釋放孫逸仙。不過,為了外交上的禮貌,不能過於給清國公使館難堪,所以釋放的行動,最好能避開大眾的耳目。」
這對孫逸仙是一極大的鼓勵,他用更有力的聲音及手勢,接著又說:「英國人民對為土耳其蘇丹所殺的阿美利亞人,都表同情。我的情形跟他們一樣,所以只要知道了我的遭遇,當然也會對我同情。我現在的生命在你手上!」他握著柯爾的右手:「如果你肯替我投一封信,我的生命就可以保住,否則,唯有束手受縛,隨他們殺我。喬奇,請你想想,救一個人的生命,與見死不救,善惡相去多少?請你再想想我們基督徒是盡職於上帝為重,還是盡職於一個違反上帝的意志的雇主為重?」

「那末,英國政府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
他在想;中國古代的三公坐而論道,正與英國上院那些道貌莊嚴的爵士議員,侃侃談國事的情形相彷彿。而議員與閣員之間尖銳的問答辯駁,不就是戰國策上所描寫的廷議的景象?中國傳統的政治理論和實務上,原有許多民主與法治的特色,孟子所說的「君為輕」,以及呂氏春秋所說的「治國無法則亂」,「所貴法者,為其當務也」,皆為明證。而在明朝以前,君權與相權對立,也就是政權與治權制衡,皇帝維持他本身的利益,宰相則替百姓說話,所以雖有昏君,但有賢相,百姓仍可不太受苦。然而,追求權力的人是永遠不知道滿足的,皇帝以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斷擴張權力,相權便經常受到侵削。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罷相,相權從此凌夷,就只有人治,而做不到真正的法治。所以說來說去,皇帝非打倒不可!
「博士!我名叫喬奇.柯爾,在清國公使館服務。」
「喔,」山德森順手拿起一份電報:「李鴻章已經從美國回到北京了,這是最新的新聞。」
在未作任何決定以前,柯爾覺得必須先跟霍維太太談一談;因為她是使館的女管家,柯爾必須聽命於她。如果他決定了為孫逸仙投信,而霍維太太不准他這樣做,便依然無能為力。所以首先要徵得她的同意,同時也希望瞭解她的看法,作為自己考慮這個問題的參考。
「你快沒有這樣的機會!」鄧延鏗異常認真地分辯:「一上船,自有人嚴密看管,那裏容得你開口求援。」
「是的,爵士!」山德森說:「保護孫逸仙,就是保護英國的主權。我準備先雇用六名偵探,加強對清國公使館的監視。」
他雖這樣答應著,其實另有打算——老師的戲謔引發了他的思緒;革命是大無畏的事業,他相信使館中人目擊西洋的立憲法治,回想清廷的腐敗與無能,不會無動於衷,如果能深入「虎穴」,說服一兩個館員,在暗中同情革命的立場,那末,在英國便可以相機推展建立起一個據點。只是師母關切他的安危,說破心事,怕她膽小為自己擔憂,所以表面上表示依從。
「什麼?」龔心湛有些不信,「你不會弄錯吧,他何敢自速其死?」
「我瞭解你的意思。」
「多謝各位主持正義!」他又向記者們致意:「我必須趕回覃文省街,康德黎夫人的晚餐在等著我;我彷彿已聞見紅燒牛舌的香味了!」
康德黎忍俊不禁;孫逸仙無可置答,也笑了。
十月初四那天,在康德黎寓所的晚餐桌上,男主人戲謔說:「清國公使館就在附近,你何不去訪問一下?」
「是不是需要展開一場談判?」威爾遜問。
不幸地,竟是徒勞無功!因為圍墻實在太遠了,大部份都落在那座附屬建築物的屋頂上。而且,不久以後,就為使館中的人發覺,因而用螺絲將窗戶的外面加以封釘,只能從玻璃窗遙望悠然自在的行人,不復再能期望他們相援了!
「那末,應該怎樣寫呢?」
「當然可以。」宋芝田說道:「足下的尊姓大名,還沒有請教。」
「我很高興你是這樣的想法。我想,僅僅代他送幾個字給康德黎博士,應該不要緊。好吧!」柯爾點點頭:「我作一次最後的考慮;等我決定了,我會告訴你。」
「是的!」孫逸仙慢慢啜飲著咖啡,將由於激動而引起的那種夢幻似的感覺驅散,檢點記憶,從容陳述這噩夢樣的一段日子。
「喔,能不能見一見他?」
「是的!夫人。」
「好的!我希望早見到你作了決定。」
羅絲甜甜地笑著,「告訴你,亨利!」她說:「女皇的園遊會,我也接到了請柬。」
當電報到達時,龔照瑗正臥病在床,館務由他的姪子,也是以同知身份充當隨員的龔心湛主持。他知道捉拿這一「要犯」,關係到他叔父及他本人的前程,所以緊張異常。病榻定計,決定第一步託使館的二等參贊,英籍的馬格里爵士,向英國外務部側面探詢,能不能援用香港、緬甸的「交犯約」,請英國警方逮捕孫逸仙,引渡回華?
「新雖新,與我們無關。」
孫逸仙畢竟來了。這天是禮拜,他是在教堂門口,與康德黎夫婦作別以後特意來踐約的。
「也可以這麼說。」
第二天的早報觸目驚心,各報無不以大量篇幅,報導其事,指責清國使館非法及不人道;監禁孫逸仙一舉,已對基本人權,構成嚴重的威脅。有些報紙則加插圖,畫出清國使館房屋及孫逸仙被監禁之處的位置。
「我不知道,」馬格里想了一下說:「也許會提出什麼要求。」
「你不是雙重身份,一方面代表清國,一方面代表英國?」有個記者問。
肅客出室,迎頭遇著馬格里,鄧延鏗使用英語替雙方介紹,寒暄著上了四樓,馬格里走在前面,順手打開一扇門,將手一擺。
於是孫逸仙想起這年四月間,與他的老師——香港西醫書院的教務長康德黎,在檀香山意外邂逅,當時曾有約定在倫敦相會,此時正好踐約。
孫逸仙當然知道,然而在此妄人面前,絕不能示弱,當然便用毫不在乎的平靜聲音答道:「不然。這裏是英國。依照國際引渡的法例,你們先要拿拘捕我的經過,先通知英國政府,你倒想想看,英國政府能容忍你們這種非法的行為嗎?」
「只請孟博士將你的行李送來,就可以了。」
這封信決不是什麼應酬文字,而是孫逸仙用生命危險所換來的寶貴的覺悟。革命的宗旨,雖明載於同盟會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中,但是,具體的做法如何呢?民國如何創立?地權如何平均?而民生國本所關,又不僅平均地權一項;富強之道多端,如果不是和圖書多方借鑑,何能取精用宏,迎頭趕上?
「喔!」威爾遜靈機一動,向羅絲笑道:「伊麗莎白,每次見到你,總是那樣動人。你可以告訴我一點什麼嗎?」
「有啊!」宋芝田說:「鄧翻譯官就是。」
孫逸仙所需要的是康德黎和孟生的幫助;而在眼前,則一線希望,仍舊只有寄託在柯爾身上。

「可以。」
此外,他對滿清政府及官吏,亦有極深刻的批評。因此,這本費時十天所寫成的小冊子,發生了極大的宣傳上的效果;英國人對中國的瞭解,已不止於精美的磁器、刺繡和北京狗了。
窮途困境之中,聽見這樣俠義感人的話,孫逸仙有著無比的欣慰,伸出手來與那人相握:「謝謝你!」他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對我將作怎麼樣的處置?」
而柯爾實在已經考慮停當,決定幫助孫逸仙,但這天是星期六,第二天是星期日,休假的日子,不容易見得著面——其實他在找霍維太太,霍維太太也在找他;苦於事涉機密,不便向旁人道破;暗中等候,彼此錯失。到了星期天晚上,霍維太太覺得自己太傻,這是輕而易舉的事,何必非要柯爾去做。
「這怕是不可能的。」蘇格蘭場的偵探長表示:「不過,我盡力照你的希望去做。」
「現在,」馬格里終於道明本意:「要留你在這裏暫住,等我們電報總署,等候命令。」
轉眼又將一年了!有辛酸、也有興奮,而念念不忘的是陸皓東他們五位同志在廣州所灑的碧血。孫逸仙對他的能夠脫險,並不覺得是可欣幸之事;雖然他也知道,留在廣州,並不能救出被捕的同志來,但感情上總覺得是一大遺憾、一大隱恨!
「沒那麼方便。」孫逸仙報以微笑:「在船上我難道找不到機會和英國船員通消息?」
經過鄧延鏗的譯述,馬格里認為最妥當的辦法是,專雇一條輪船,將孫逸仙送回中國。否則,便須無條件釋放,仍舊雇用私家偵探跟蹤,探明行止,請示辦理。
「沒有別人,就是我。」
論品級是一樣,太常寺正卿是所謂「大九卿」之一,也能列席閣議,興聞大事,但實權比藩司差得太遠了。而李蓮英餘恨未消,還不容他坐擁鉅資,在家納福。
「事機急迫。恐怕不容許我們作這樣遲緩的行動。」
「孫先生,非常抱歉,還需要耗費你一些時間。」偵探長說:「請你將整個事件,敘述一遍;我們必須留下一份紀錄。」
「請你看一遍。」偵探長從打字小姐手裏接過紀錄,轉遞給孫逸仙:「如果沒有錯誤,請簽字。」
而另一個人不同,「信沒有給你送去,」他說:「因為我們有我們的工作,不能隨便離開公使館。」
此人其實無用,要他用什麼旁敲側擊的言詞,軟中帶硬,使人懾服,無異緣木求魚;在他看來,孫逸仙已無異「階下囚」,只要像縣官問案一樣,將刑具往地上一摔,堂下就會嚇得瑟瑟發抖,要他如何便如何。
這番警報,很快地轉達龔照瑗。他對於馬格里未經他的同意,將實情報告了沙里士堡侯爵一事,極表不滿;然而依人成事,許多清國對英的外交事務,要靠這個英國的爵士去辦,只能忍氣吞聲,委屈求全。
「既然如此,如果清國公使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站在代表英國外務部的立場,預備如何處置?」
這是安慰孫逸仙的話;英國政府的態度,初步是令人失望的。但這是正途,要援救孫逸仙,非借英國政府的力量不可。因此,康德黎和孟生相偕到外務部,出示孫逸仙的親筆信,請求出面干涉。
到了傍晚,兩名英籍侍者開了房門,來送晚餐,同時搬來一具取暖用的煤爐。孫逸仙認為機不可失,便以那種與生俱來,能令人順從他的要求的聲音問道:「你們是不是願向一個無辜被陷的人,伸出友誼之手?」
在橫濱組織了興中會分會;同時由於日本報紙「支那革命黨孫文抵日」的標題,他認為「革命」二字,出於易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恰與排滿的宗旨相合,正式採用了「革命黨」的稱號。
「是的,我會照你的意旨,促成其事。」馬格里答道:「我希望外務部能有正式的文件,致送龔公使。」
「應如何措手?」龔照瑗向翻譯官鄧延鏗說道:「你問問馬參贊!」
鄧延鏗沒有再答,倉皇而去。到了第二天卻又再度出現,與先前的態度相對照,是前倨於後恭,極力請孫逸仙寫信給馬格里求助。孫逸仙心想:馬格里不是清廷駐英國的外交代表;只受雇於清廷,幫助龔照瑗辦事的一名職員,他無權決定自己的命運。而且,倘或有心援手,逕可直接向公使陳詞,何須自己出面去求他?於此可見,此中必有陰謀:想來目的是在騙取自己的筆跡,作某種有利的運用。
寫完了這本書,緊接著的便是研究計劃的開始;每天潛心埋首於大英博物館,苦讀深思,在半年功夫中完成了三民主義的體系。
馬格里想了一下,毅然答道:「孫逸仙持有簽證的護照在英國合法居留,他亦沒有從事任何顛覆英國的行為,我相信英國應該拒絕這樣的要求。」
「好,我說。」鄧延鏗壓低了聲音說:「孫文今天來過了,冒姓陳,我約他明天上午再來,一起去看廣東的僑商。」
「街車!覃文省街四十六號。」
「當然。」
孫逸仙,不作聲,心理已經明白,這封信是決不會到達孟生的手中了。好在至少有十八小時的時間,一定可以想出脫身之計;目前最要緊的是沉著冷靜,保持清明的神智。
而英國的公使館,依舊雇用司賴物偵探社,派人逐日跟蹤,一直到第二年夏天,孫逸仙由倫敦到加拿大,轉赴日本橫濱,自加拿大維多利亞登上「印度皇后號」輪船之日,方始中止。
由於楊儒對孫逸仙的面貌及衣飾,早已提供了一份「節略」,所以偵探的工作相當順利,到了西曆十月初二,司賴特偵探社向馬格里提出了一份書面報告,說孫逸仙搭乘的是麥竭底斯輪二等艙,在九月三十日抵達利物浦,上岸後搭乘火車直駛倫敦,十月初一深夜抵達,隨即投宿於斯屈朗路的赫胥旅館。
他的話被柯爾的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用兩隻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噤聲。接著,他走到煤爐旁邊,打開爐蓋,慢條斯理地挾著煤塊,投向爐中。
「喬奇.柯爾。」
「是的,我馬上通知。不過,這一案必得有個了結,否則,麻煩還多!」
「是的。女皇將在下個週末,招待各國使節夫人,在溫莎堡舉行園遊會。」
接著龔照瑗又提出了一個看法,如果孫逸仙能夠帖然就範,則雇專輪載運回國的旅途中,就可以省卻許多麻煩。當然,這得下一番說服的功夫,不是利誘、就是威脅。這個任務便落在鄧廷鏗身上。
就在山德森的女秘書伊麗莎白.羅絲照他的口授,用打字機打好了信,送給他簽字的時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地球報的記者亨利.威爾遜。
「事情鬧得如此糟不可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算是領教了!」
「我想請你先瞭解我的身份,我是你們政府的官員!」
Please take care if the messenge for me at present, he is very poor and will lost his work try doing for me.
在檀香山,由於他長兄德彰的支持,將原有的組織「中西擴論會」改組擴大吸引了一班極富朝氣的同志,同時為了訓練革命幹部,籌劃舉辦軍事訓練,聘請一個丹麥人義務任教。於是消沉的革命風氣,重新在革命發源地的檀香山,蓬蓬勃勃地興起。
我這一次被幽禁在中國公使館,由於英國政府的力量,得以恢復自由。新聞界共表同情,及時援助,使得我一向所欽佩的英國人的崇高公德心及正義感,因為身受其惠,而獲得了有力的印證。
「哼!」鄧延鏗冷笑:「我們為什麼要跟英國政府打交道?如今輪船已經雇好了,到那時候拿你綑起來,塞住你的嘴巴。一輛馬車送到碼頭;等上了船直接開到香港,海面上有水師炮艇在接,接到廣州,明正典刑。」
「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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