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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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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是端王、莊王,帶著義和團,說進宮來找二毛子!」
「你不用推在別人頭上。」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我只問你,你自己說使館一攻就破,怎麼到現在攻不下來?」
南方人的首領是王文韶,他聽見了這句話,雖覺刺心,但裝聾作啞,神色如常。而太常寺正卿袁昶,卻大為惱怒——當然,不是因為徐桐攻擊南方人;而是痛恨此輩剛愎偏私,不顧大局。
慈禧太后對董福祥的信心已失,聽得這話,越發不悅,擲筆而起,「好吧!」她冷冷地說:「叫他進來!」
立山不敢當他是負氣之語,很認真地辨解:「首先主戰的是端王,要退洋兵,應該端王去。」
見此光景,張懷芝知道自己此行,完全走對了:「沐恩不怕攻不破使館,只怕攻破以後,大起交涉;將來『懲兇』,都是沐恩的錯處。如果要開砲,請中堂下個手諭。」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迨道光、咸豐年間,俯准彼等互市,並且在我國傳教,朝廷以其勸人為善,勉允所請。初亦就我範圍;詎三十年來,恃我國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囂張,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凶橫,日甚一日,無所不至,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怒鬱結,人人欲得而甘心,此義勇焚燒教堂,屠殺教民所由來也。朝廷仍不開釁,如前保護者,恐傷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衛使館,加卹教民;故前日有「教民拳民,皆我赤子」之諭,原為民、教解釋宿嫌,朝廷柔服遠人,至矣盡矣!
提到袁世凱,端王怒從心頭起,大聲叱責:「袁世凱什麼東西?擅殺義和團;我恨不能要他的腦袋!」
一個鐘頭以後,再次臨朝,接續未完之會,慈禧太后的意氣似乎平伏了些,沉靜地說道:「皇帝的意思在主和,不願意跟洋人開仗。你們有話,可以跟皇上說。」
京師如此,天津鬧得更荒唐,義和團的「天下第一壇」就設在天津府屬,靜海縣的獨流鎮;「大師兄」叫張德成,常會「元神出竅」,裝神裝鬼。直隸總督裕祿用八抬大轎,迎入總督衙門,敬禮備至;而且上奏保薦,說他「年力正強,志趣向上」,奉旨加獎。此外還有個曹福田。他的作風跟別的義和團不同,因為他抽鴉片;鴉片又稱「洋煙」,所以不惡「洋」字。
同時也有各種離奇的傳言,一說洪鈞老祖已經到京。他是上午從山東動身的,申牌時分便已抵達;有人親眼得見,洪鈞老祖穿一件宮錦袈裟,手執月牙鐵鏟,行走如飛,由永定門進城。
「再跟老佛爺回話,董福祥如果跟老佛爺要奴才那裏的炮,老佛爺萬萬不能許他。董福祥原是強盜投誠,野性不馴,倘或起了什麼異心,調轉炮口,對準大內,那是件不得了的事。」
端王拙於言詞,一時無話可答;最後面的翰林院侍講,有名的詞人朱祖謀便說:「皇上聖明!董福祥是個無賴,萬不可用。」
七月二十日,八國聯軍攻破北京;慈禧太后化裝村婦,帶著帝后妃嬪,倉皇出德勝門西奔——是她從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內犯以後的第二次逃難。
這次會議奉召的只有軍機及總理大臣;照例應由首輔禮王世鐸及領班的總理大臣慶王奕劻發言,但新奉派入總理衙門的端王載漪,卻不管那一套,越次上奏,暴聲暴氣地喧嚷:「老佛爺,鬼子有一件照會,請老佛爺看看。」一面說,一面回頭向啟秀呶一呶嘴。
沒有人敢說話,好久,第三行班次中才有聲音,「皇太后明鑑,」是曾出使德、俄、奧、荷各國,現任吏部侍郎,奉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許景澄在說:「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沒有一年沒有,但不過賠償而止。如果圍攻各國使館,一定會召來各國軍隊;他們聯合起來攻中國,何以抵禦?臣真不知道主攻使館的人,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
局勢是全面決裂了。使館不曾攻破;洋人都逃入使館區,亦沒有什麼傷亡,但「二毛子」卻大倒其霉,抓了幾百,都在莊王府前砍了腦袋。
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髓淪肌,祖宗憑依,神祇感格,人人忠憤,曠代所無;朕今涕淚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近畿及山東等省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至於五尺童子,亦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彼尚詐謀,我恃天理;彼憑悍力,我恃人心。無論我國忠信甲冑,禮義干櫓,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餘省,人民多至四百餘兆,何難翦彼兇焰,張國之威?其有同仇敵愾,陷陣衝鋒,抑或仗義捐資,助益餉項,朝廷不惜破格懸賞,獎勵忠勛。苟自外生成,臨陣退縮,甘心從逆,竟作漢奸,即刻嚴誅,決無寬貸。爾普天臣庶,其各懷忠義之心,共洩神人之憤。朕有厚望焉!
慈禧太后又氣又急,臉色鐵青,起身就走;李蓮英急忙翼護在前面,掀起簾子,先用極威嚴的聲音喊了一嗓子:「皇太后駕到!」
六七十個人,齊聲大喊,聲音便如爆雷一般;慈禧太后猝然一驚,失手將一盞燕窩湯摔落,潑得滿身都是。
一聽皇帝說話,端王心裏便光火;都只為他在位,大阿哥不能做皇帝,連帶也耽誤了他做「太上皇」的機會,所以衝著皇帝頂了過去:「董福祥的勇敢,征回有過大功勞,人人都知道,怕什麼鬼子?」
對西洋各國宣戰,自是大征伐,必須祭告太廟;其次,慈禧太后特為寬限,令各國使臣於一晝夜間離京,否則不負保護之責。
其時毓賢當山西巡撫,為義和團請命,致書朝中親貴,說「此輩皆義民,且有神技可用。今國勢日衰,由於民志未伸,若再殺拳民,無異自剪羽翼。」所謂「神技」,是說義和團有神道附體,刀槍不入。
到了榮宅,等候了一個多鐘頭,榮祿方始出見;一見就問:「你來幹什麼?」
趙舒翹的得以大用,出於剛毅的援引,當然不敢得罪舉主。何乃瑩則受命行事,更無主張;原來召集義和團頭目是要宣佈解散的,此時完全變了,「你們都是義民!」他好言撫慰:「要努力自愛,不傷害老百姓。將來朝廷發大兵征討東洋、西洋,一定用你們當先鋒。」
「洋人這一次欺人太甚!」慈禧太后厲聲說道:「我不能再忍了!我始終壓制義和團,不願開釁;直到前天看了洋人給總理衙門的照會,竟然要我歸政,才知道這件事不能和平了結,皇帝自己也承認,不能再掌權當政,洋人怎麼能干預?你們說!」
是端王的聲音,異常魯莽:「請皇帝出來說話!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不是?」
榮祿不答。他不能說不開;因為這一說便是違旨;這個時候,他得先站穩了腳步。
「好嗎?」她https://m.hetubook.com.com用譏嘲的聲音說:「我以為你來奏報,使館已經攻破了呢!打上個月起,你奏過總有十回了。」
董福祥碰了個大釘子,氣憤不平,益發仇視洋人;但上萬之眾,就是攻不下四百洋兵所守的使館區。
有這樣一個傳說:皇室在三年之喪中,夫婦同房,因而得子;宗人府取名時,第二個字必選用「犬」旁的字。有人說惇王在宣宗駕崩後,房幃不檢,生下了次子;所以宗人府取名「載漪」。此說雖不可靠,但這時卻是吃了名字的虧了。
軍機中首輔禮親王毫無主見,榮祿、王文韶以沉默表示異議;趙舒翹資望淺不能說話,那就只有剛毅來出頭了。
「我國積弱至此,兵不足戰;想用亂民僥倖求勝,是萬萬靠不住的。我何嘗不想揚眉吐氣,大張國威;無奈情勢如此,要強也強不過來。」
一見慈禧太后是肯聽話的神氣,榮祿不肯放過機會,便又磕個頭說:「奴才還有句話,不能不跟老佛爺回奏,殺盡使臣,何足以揚國威?而且於老佛爺平日仁慈的名聲,大有損害。事情總要有個了局,奴才斗膽,請老佛爺先降旨停攻使館,給他們一個悔罪的機會;一面嚴飭李鴻章剋日北上,主持撫局。」
最後一句話,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她絕不信榮祿會說出這樣悖逆不忠的話,覺得董福祥是在挑撥,其情可惡,「不許你說話!」她的聲音相當暴厲,「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像你這樣狂妄,目無朝廷,仍舊不脫強盜的樣子,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下去!以後不奉旨意,不許進來。」
到了夜裏,慈禧太后依然在寧壽宮高處瞭望;東南方向,忽然起火,一時橘紅色的火燄,直衝霄漢;同時槍聲也愈密了。
「洋人一定要派兵進京,當然只有先發制人。」慈禧太后點點頭說:「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了!」
董福祥氣得臉都白了。一言不發,頓足就走,立即進宮。這時已是午後,百官皆散;慈禧太后偷閒跟「女清客」繆太太在作畫遣悶,只見李蓮英來回奏:「甘軍統領董福祥求見。請老佛爺示下,叫不叫?」
「請皇太后三思!」聯元緊接著她的話說:「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如果盡殺使臣,他日洋兵進京,一定大肆報復,社稷生靈,玉石俱焚。」
「砲位安好,只要一開砲,使館粉碎,這個禍可就闖大了!沐恩要請示中堂,是不是真的要開砲?」
戕害命官,是極嚴重的罪名,而膽小如鼠的裕祿,聽信了偏袒義和團的臬司廷雍的危言,竟置之不聞。這一下,對愚蠢無知的義和團,自是一大鼓勵;於是由淶水向北蔓延,從琉璃河、長辛店一路拆鐵道,燒電線,霸州、固安、通州都被搶掠,近京數十里風聲鶴唳,一夕數驚,南方京官的眷屬,都出京逃難了,鐵路不通,只好走水路;冷落已久的運河,忽然出現了幾百艘船,壅塞不通,人心惶惶。
盛氣凌人的載漪,頓時詞窮。慈禧太后的原意,是因為外交團既有歸政皇帝的話,則宣戰一定要皇帝有所承諾,方可免除後患。在這一會中,希望主戰派能說服皇帝,這時看端王不中用,便要設法為他聲援;一眼看到戶部尚書兼內務大臣立山;隨即說道:「立山,你有什麼話說?」
這是火上澆油,說不定慈禧太后真的會依奏;榮祿不能不挺身相救,「聯元所奏,誠有未當。」他磕個頭說:「請太后息怒,先議大事。」
這話太狂悖了,皇帝默然;慈禧太后也頗為不悅。「載漪,」她沉下臉來訓斥:「不准你這麼說話!」
「臣不識字。」
到了第二天,局勢更加混亂了,天津來的消息,聯軍已開始攻擊大沽炮台;義和團及官軍圍攻天津租界;向京師推進的聯軍,則又在廊坊地方與官軍展開了遭遇戰,勝敗如何,消息不明。
這不用說,當然是使館被燒,洋人盡殲,慈禧太后好不快意!左右太監亦紛紛賀喜。但是,到了天亮,並無捷報到來;卻有吏部左侍郎許景澄與太常寺正卿袁昶會銜;參劾義和團及甘軍的一道奏摺,其中提到昨夜東交民巷起火,竟是甘軍縱火焚燒翰林院,希望由翰林院向東延燒到使館。
這樣的局面,十一國使館人員,誰也不敢離東交民巷一步;唯一的例外是德國公使克林德,自告奮勇,冒險赴約。轎子抬過東單牌樓大街,石大人胡同西口,遇見董福祥的甘軍搜查;那名營官叫恩海,拉開轎簾一看,是個洋人,頓時變臉,舉刀指著克林德喝問:「你是什麼人?」
載漪大聲答應著,率眾磕頭,悄悄退出;到了寧壽宮外,聳聳肩,裝出吃了驚的樣子說道:「迅雷不及掩耳!」
這時又有一個人說話,是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的太常寺正卿袁昶,他心平氣和地說:「臣在總理衙門當差兩年,所見的洋人,都和平講理。外交公法,不准干預他國內政;臣不信有請太后歸政的照會。」
慈禧太后默然。心裏卻真的困惑;不知甘軍何以如此無用?義和團到底有何法術?
義和團以外,天津還有「紅燈照」——在甲午中日之戰時,天津北鄉濬河,挖出一塊斷碑,別處字跡,漫漶不清,單單有十二個字完好:「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紅燈照滿街,那時纔算苦。」似偈非偈,似詩非詩的這四句話,不知是何符讖?後來袁世凱在山東剿匪,抓住曹州的一個大土匪,名叫朱紅燈;大家認為這四句話,就應在朱紅燈身上,從此可以不受苦了。
「許景澄說的什麼話?」端王大聲斥責:「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簡直是漢奸!拳民出死力,為國家,進京以來,秋毫無犯,真是義民。洋人所恃的不過火器,拳民的神拳,足以制服他們,這是上天贊佑大清朝,千載一時的良機;請老佛爺宸斷,下詔收用。」
「趕快帶人走!」慈禧太后厲聲說道:「以後不奉旨意,不准進宮!」
「胡鬧!」慈禧太后怫然拍案,「找二毛子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義和團已經不召而自至,因為剛毅一路回京,便已散發了許多「獎札」,招邀入都。進京以後,盤踞廟宇道觀,甚至民居,設立神壇,壇主的稱為「大師兄」;派人到處找「二毛子」到神壇來受審,性命決於一張黃裱紙,焚化以後,如果紙灰飛揚,則蒙神庥,可保性命,否則就危乎殆哉了。
「他有什麼要緊話要說?」
又是大喊:「殺洋鬼子徒弟!」
七十九歲的徐用儀硬著頭皮答應:「是!」
慈禧太后剛剛起床,正在吃早茶,隱隱聽得鼓噪的聲音,大為詫異,派李蓮英去查問。
大阿哥的父親載漪,聽說愛子受責,自然心疼。他一向怕慈禧太后;便遷怒到光緒皇帝身上。此人不死,大阿哥不能正位,自然便做不成「太上皇」。如果大阿哥當上了皇帝,慈禧太后當然要替他留面子,又何致於公然鞭責?再說,大阿哥當了皇帝,一兩年以後,便可親政;那時太后撤廉頤養,大權還不都在自己手裏嗎?
「你和_圖_書不識字,總聽人講過諸葛亮借東風的故事!連這個你都不懂,可見荒唐。」
「啊,啊!」慈禧太后悚然變色:「我知道,我知道。」
「皇太后明鑑,」榮祿不得不說話了,「圍攻使館,決不可行。如照端王的主張,宗廟社稷,都有危險。而且就是殺死幾個使臣,亦不足以顯揚國威。徒費氣力,毫無用處。」
「你自己覺得是皇帝嗎?敢於這樣胡鬧!你放明白一點兒,現在雖立了你的兒子當大阿哥,馬上就可以把他廢掉。你以為局勢混亂,可以趁火打劫,你就打錯主意了!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主;再不安分,看我不革了你的爵,抄你的家?像你的行為,真配你的狗名!」
「好,我叫榮祿幫你。」
「這叫什麼話!」慈禧太后厭惡他的話不祥,拍案怒斥。
京城裏人心惶惶、家家閉戶;滿街義和團所殺的二毛子的屍首,因為天氣炎熱,皆已腐爛,屍臭不可嚮邇。由於爐房為義和團焚燬,大塊的銀子,無法改鑄,因而錢店趁機歇業;人心越加不安。
董福祥嚥了口涶沫,很吃力地說:「臣來求見,是參劾大學士榮祿。他是奸臣,幫助洋人。武衛軍有大炮不肯用;肯用的話,使館就會片瓦不留。臣跟他借用,他怎麼也不肯,還說:就皇太后有旨意,也是枉然。」
捷報是有的,只攻破了台基廠頭條胡同,原為裕親王府的英國公使館。慈禧太后不免失望;但事已如此,惟有正式下詔宣戰,命各省召集義民成團,共禦外侮。義民自然是義和團;特派莊親王載勛和協辦大學士剛毅統率;載勛並且奉派為步軍統領,指揮禁軍。他下面有兩名總兵,左翼英年;右翼是載漪的胞弟鎮國公載瀾。
慈禧太后考慮了好半天,方始首肯:「好罷,你傳旨給軍機跟奕劻,停攻三天;就派你去議和,和不下來,可就不能怪我了。」
八點鐘左右,皇帝先到;接著慈禧太后的暖轎也到了,面色灰白的皇帝,率領群臣,跪接入殿。然後皇帝坐在御案左側,李蓮英侍立御案右側,由禮王領導,行了大禮,俯伏聽命。滿殿肅然,只聽得皇帝發抖,牙齒震得格格有聲。
說也奇怪,就這一聲,使得挺胸凸肚在咆哮的載漪安靜了下來,雙膝跪倒。其餘的人,見他如此,亦都矮了半截。
說罷告辭。回到城上將營官找來,說是砲位安得不對,要重新測量。等到砲位重測移過,方始下令發射;砲彈都落在各國使館的操場上。
慈禧太后大為驚詫,隨即傳旨召見董福祥,厲聲詰責:「你昨天面奏,說使館馬上可以攻破,原來你是這樣的餿主意,打算從翰林院燒到使館。放火燒自己的衙門,該當何罪且不說;你不想想,現在是夏天,沒有西風,怎麼向東燒得過去?你連三國演義都沒有看過嗎?」旗人將三國演義視作兵法,所以她這樣問說。
於是董福祥進殿磕頭;慈禧太后不容他開口,先就發了話。
「是!」奕劻拾起照會,捧著看了一遍,大為驚詫。是一件外交團的照會,提出三項要求:第一、請太后歸政於皇帝;第二,廢除大阿哥;第三,派聯軍一萬進京。他辦外交多年,也頗懂公法;照道理講,外交團不致干涉中國的內政;就是有所建議,一定出以私下勸告方式,何致於公然提出照會。
在他後面的倉場侍郎長萃,卻聽得清楚,便接著他的話說:「義和團都是義民。臣從通州來京,看得明明白白;通州如果沒有這班義民,早就不保了。」
照會送達東交民巷,各使館會議,決定要求展期,同時要求准許英國海軍提督西摩所率領的聯軍入京,護送各國外交人員出京。總理衙門答覆:請各國公使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會議商量。
「回老佛爺的話。」榮祿早有準備,從容答道:「開花炮打遠不打近,只能這個樣了。其實殺雞焉用牛刀?使館洋兵只有四百人,甘軍上萬,義和團也好幾萬,怎麼會攻不破?請老佛爺倒想一想。」
「你如果執定這個主意,最好是勸勸洋人趕快出京,免得被圍攻。」慈禧太后對榮祿格外給面子,並未明言申斥,只冷冷地說:「我不能再壓制義和團了,你要是除了這話以外,再沒有別的好主意,可以退下,不必在這裏多說廢話。」
慈禧太后也知道事情鬧大了,接納了榮祿的建議,勸告各國公使出京;並由榮祿指派得力隊伍,駐紮東交民巷,保護各國使館。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亦相繼電奏,請降旨宣示,剿捕拳匪,否則不但不能阻止各國聯軍進京,而且大局有糜爛之虞。
「回皇太后的話,翰林院的火,是義和團放的——」
空言交涉,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第二天又開御前會議。載漪早已有了佈置,首先發言,請太后宣戰,圍攻使館,盡殺使臣。
紅燈照受法四十九日,稱為「太師姐」;可以再收徒授法。據說,法術成功的紅燈照,能夠拿自己的扇子將自己搧上天,一直昇到雲端,化為天際明星。如果要燒洋人的房子,方便得很,只要從雲端裏擲下神火就行了。天津人深信不疑,家家掛紅燈,奉迎「仙姑」;還有人整夜蹲在屋頂上,想看「紅燈照仙姑」從雲端裏擲神火燒洋人的房子。
「不然!」一向謹慎的兵部尚書徐用儀,脫口駁了一句;既然開了口,不能不往下說:「國之將興,聽於人;將亡聽於神。敵強我弱,形勢判然,實不宜輕易開釁。」
「軍機擬詔吧!」慈禧太后說:「明發各省,讓大家好有個預備。」
再下一天,日本領事館的書記生杉山彬,在永定門外,為董福祥的甘軍所殺。外交團大為憤慨,向總理衙門提出嚴重交涉,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而蠭湧入京的義和團,已有數萬之眾,只見滿街都是頭裹紅巾或者黃巾,手持鋼刀的「兇神惡煞」。王公府第,則紛紛設壇,延「大師兄」為上客,頂禮膜拜;同時,英國海軍提督西摩,已經率領八國聯軍,從天津出發,跟義和團在廊坊發生了衝突。
那時的慈禧太后,正駐蹕頤和園;聽了剛、趙的覆奏,將信將疑,未作裁決。那知就在這天半夜,忽然隱隱聽得人聲鼎沸;左右奏報,說民間相傳,神仙下降,家家燃燭焚香、向空跪拜,這就是人聲鼎沸的由來。慈禧太后命駕登高瞭望,果然香燭處處,確有其事。於是第二天便傳諭回鑾,決定召義和團進京。
在五月間,近畿一帶發現義和團鬧事。義和團又叫義和拳,原是白蓮教的餘孽,本來是在山東活動;託庇於巡撫毓賢,以後袁世凱代表毓賢為山東巡撫,一意剿除,義和團存身不住,流竄到河北。
臨走以前,她還忘不了清除一個「隱患」;將光緒皇帝的寵妃珍妃處死;由「二總管」崔玉貴下手,推入井中。
「載漪,別鬧!」慈禧太后神色不豫;但不一定是惱怒載漪無禮,她看著主和的兵部尚書徐用儀說:「你們到使館去交涉;不准調洋兵進京;不然就非決裂不可了!」
於是,李蓮英湊向慈禧太后身邊,不知說了什麼,大概是奏勸節勞;慈禧太后便宣諭暫時退朝。
和*圖*書祿深知利害,砲隊轟平了使館,會召來不可收拾的大禍;將來追究責任,必成禍首。但慈禧太后正在一心一意要殺盡洋人,若有勸諫,必成逆耳之言,不但無用,且有不測之禍,所以只得先答應調砲隊進京助攻。
為此,慈禧太后特地召集御前會議。軍機大臣榮祿、王文韶,甚至連趙舒翹,都不以為義和團可御;但是在御前敵不過端王、剛毅以及那班守舊頑固派的疾言厲色,逡巡躊躇,顯得似乎理不直、氣不壯,因而爭辯久久,毫無結果。
但儘管謠言紛紛,為氣概不可一世的義和團大張聲威,慈禧太后卻始終還沒有明確的表示;端王和剛毅,一再面奏力請,下攻擊各國公使館的上諭,但每次都是在單獨召見榮祿以後,改變了態度,這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榮祿是反對義和團的。
於是榮祿只好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餘怒未息;但和戰大計,究竟不是片刻之間所能決定的,因而先作備戰之計,派工部侍郎王懿榮為京師團練大臣,舉辦團練;另調駐湖北的提督張春發及江西霖司陳澤霖,統帶武衛軍先鋒營,火速來京——武衛軍是榮祿復起後改革的軍制,改宋慶的毅軍為武衛左軍;袁世凱的新建陸軍為武衛右軍;聶士成的毅軍為武衛前軍;董福祥的甘軍為武衛後軍;另募一萬人為武衛中軍,這「北洋五大軍」,都歸榮祿節制,且都駐紮近畿。唯有武衛軍左右先鋒營駐淮北;所以特調進京,準備決戰的態勢。
「亂民是烏合之眾。各國兵精器利,亂民憑什麼能打敗他們?這不是拿百姓的身家性命當兒戲?」
「釁非我開!」大學生徐桐偏見最深,而且說話向不考慮,居然說道:「南方人的話,都是邪說,決不可聽。」
「不用再想了!」慈禧太后的語聲,異常急促:「像你的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立山是慈禧太后的寵臣,先意承志,最喜揣摩;照慈禧太后的想法,立山一定理會得自己的意思,會站出來幫載漪說話。那知不然。
不但如此,還可以從上諭中看得出來,慈禧太后不願與各國輕易開釁,除了降旨,嚴拿殺害杉山彬的兇手以外,並且痛責畿輔一帶,燒殺焚掠之事,層見疊出,對朝廷禁令,視如無物,特指派宋慶、馬珍崑帶隊剿捕。並又命令步軍統領及神機營在京城內彈壓,遇有持械喊殺的人,立即拿捕正法。此外,慈禧太后又下了一道很重要的諭旨,命兩廣總督李鴻章立即進京,意味著她預備讓李鴻章來主持交涉,與正在推進中的八國聯軍,和平了結。
當然,義和團初起時,還不敢公然殺人放火;燎原的星星之火,起於直隸淶水縣,有個武舉人,與教民涉訟失敗,氣憤難平,傾家蕩產,招納義和團,準備報復。對方不免害怕;搶先告了一狀,淶水縣官不能持平處理,因而激成變亂。直隸總督得報,派副將楊福同到淶水查報;義和團竟埋伏了人,抓住楊福同,一刀斬訖。
剛毅和趙舒翹回京覆命,說是「拳民志在拒敵,非叛逆可比,現在已經馴順受約束,不如因勢利用。」又說:「拳民具有神勇,用他們來滅洋;洋人一定不能取勝。」
久攻不下,照董福祥的瞭解,完全是因為榮祿「扯後腿」;忍無可忍之下,決定跟他去要開花大炮。
戰火一發,迅即燎原;義和團跟洋人接仗,並未能發揮「神力」,但在北京城內卻大燒大搶,先是燒教堂、殺洋人及「二毛子」;然後凡是家有西洋物品的,亦難倖免。殺了搶、搶了燒;珠寶市、大柵欄、廊房頭二條等等繁華之地,火光燭天,伏屍載道,是明成祖定都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亂。
榮祿的想法,不免天真;糾紛擴大到如此,各國公使縱有求和之心,亦不敢貿然有所承諾,必須請示本國政府。因此,三天一過,董福祥的甘軍又恢復攻擊了。
取出來雙手捧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不到幾行,臉色就變了,青筋暴起,雙眼發紅,然後手也抖了,那通照會的譯文,被震得瑟瑟作聲。
那曉得,「紅燈照」三字,這時重又出現。有個老孀巫婆,招集了一群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設壇授法,那些小姑娘的裝束,一律紅衣紅袴,頭挽雙髻,右手捏一方紅巾,一把朱漆摺扇,左手提一盞紅燈,所以叫做「紅燈照」。
事情是愈出愈奇了!就在義和團呼嘯得意,直奔京師之際,天津北門外忽然來了一艘大船;這隻船裝飾得很漂亮,四周都用紅縐紗圍裹;船中有三個女人,一個是丰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自稱「黃蓮聖母」;另外兩個是煙視媚行的尤物,一個叫「三仙姑」,一個叫「九仙姑」;裕祿得報,用他總督的全副儀仗,迎入行署大堂,朝服九拜,而黃蓮聖母安坐不動。裕祿因為她雖為「聖母」,究屬女流,不便供養在衙門裏,特製黃旗四面,大書「黃蓮聖母」,仍舊用他的全副儀仗,送到侯家后一所神堂安置。
「臣昨日面奏,使館一攻就破,原以為可以借用武衛軍的砲隊;那知榮祿執意不聽臣的話。臣如今請皇太后的旨,命榮祿將砲隊調來,助臣進攻;那時如攻不下使館,請皇太后治臣的罪,臣甘死無怨。」
克林德回答的話,恩海不懂;隨帶的翻譯見此景象,魂飛膽裂,早已逃之夭夭。於是恩海不問青紅皂白,先一刀背傷了克林德的臉;然後命部下將他拉出轎來,送到莊王府去領賞——新懸的賞格:「殺一洋人者,賞銀五十兩;殺一洋女人者,賞銀四十兩;殺一洋孩者,賞銀三十兩。」
由於他的聲威所懾,端王等人,竟不敢發言;慈禧太后亦怒目而視。同時,班列在後的官員,卻受了鼓勵;太常寺少卿張亨嘉緊接著奏陳拳匪種種昏謬殘暴的情狀,但因為他的福建音甚重,慈禧太后聽不明白,便不曾理他。
「榮祿!」慈禧太后冷笑著又說:「你要願意,你仍舊可以去告訴外國公使,教他們到天津去。不過他們既有這種出奇的話,要我歸政,我不能保他們路上的平安。我本來不要他們的命,以前我還答應,許可少數洋兵進城,保護使館;我一個人反對大家的意思,儘力壓服義和團,都是為他們好,他們竟這樣子報答我!」她越說越憤慨,捏起拳頭,連連擊桌:「拼死一戰,也強似受他們欺侮。」
見過的人說:這個「聖母」是楊柳青的一個鴇兒,「三仙姑」、「九仙估」是她手下的兩株搖錢樹。當然,這話只在私底下說。
武衛中軍有個「開花砲隊」,由天津總兵張懷芝統帶;調到京裏在城牆上安設砲位,居高臨下,地形異常有利。張懷芝部署甫定,忽然心動;告誡營官,不得輕舉妄動。他自己急急下城,一騎快馬,直奔東廠胡同榮宅求見。
局勢是越來越壞了,在國際,德皇因克林德的被害,決定派瓦德西領兵七千東來;在東南,兩江總督劉hetubook.com.com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在取得榮祿及李鴻章、袁世凱的支持之下,與上海各國領事,訂立了「南省自保章程」,不但不奉詔派兵勤王,而且一再電請保護洋商教士,緝拿殺害德使兇手及剿辦擾民兵匪;在近畿,保衛天津的淮軍後起之秀,直隸提督聶士成戰歿,天津失守,聯軍向北京推進,在通州迎敵的巡閱長江水師大臣李秉衡及直隸總督裕祿,分別自殺;在京師,甘軍與義和團在殃民以外,別無用處,載漪、剛毅及一班頑固的守舊份子,則挾制朝廷殺了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立山、聯元;大局糜爛幾於不可救藥。
董福祥是官軍中跟義和團差不多的人物,剛毅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過他,說「董福祥是臣的黃天霸」;慈禧太后也看過「彭公案」,雖覺剛毅的話可笑,但卻留下了董福祥好比黃天霸的印象,大有好感,因而厲聲問道:「你說董福祥不能用,該用誰?」
這意思很明顯,是鼓勵主戰的人發言;因為皇帝既然不願開釁,則主和的人,無須再有所陳奏,所以端王又要開口,但皇帝卻搶在他面前,先有所宣示。
「奴才也這麼告訴他,這會兒不是『叫起』的時候。可是,董福祥不答應,非馬上見老佛爺不可。」
有人要燒洋貨店,他說:「不必!洋貨早已傳入中國;做洋貨買賣的商民何罪,要燒他的舖子?」這些論調,聽起來平正通達,所以天津人信仰曹福田過於張德成。他的總壇供奉關聖帝君、趙子龍、二郎神、周倉,另供一塊牌位,寫的是:「聖上楊老師。」這位「楊老師」,大概是太極拳名家楊露蟬;因為曹福田有打得極好的太極拳。
於是慈禧太后下令解散義和團,奉旨執行命令的人,是刑部尚書趙舒翹、順天府府尹何乃瑩,剛到涿州,要召集義和團頭目,宣佈懿旨時,來了一名大員,是協辦大學士剛毅。此人是有名的守舊派,也是有名的「后黨」;剛愎乖戾,而以清正自詡,立「大阿哥」就是他的主意。義和團一起,在他看,一則可以殺洋人報仇,再則正好趁此機會廢掉光緒皇帝,由「大阿哥」接承大統,所以跟載漪及一班昏憒頑固的老臣:大學士徐桐、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綺定計,決定迎義和團入京,蠻幹一番。
倉場侍郎駐通州,他這一次是奉召特地來京與會的,親眼得見的話,自然有力,所以端王載漪和弟弟載瀾,異口同聲地說:「長萃的話一點不錯。人心萬不可失!」
「喳!」
「你們看!」慈禧太后將那通照會摔到地上:「奕劻、榮祿,你們看!」
搜索「二毛子」的行動,甚至延及宮內。先是「大阿哥」溥儁,看見光緒皇帝大叫「鬼子徒弟」。李蓮英很討厭大阿哥;當然面奏慈禧太后——不論如何,家人尊卑之禮不可不重。慈禧太后勃然震怒,親自監視,命太監將大阿哥鞭了二十下,疼得他滿地打滾;鞭完了還得給慈禧太后磕頭賠罪說:「以後不敢!」
然而凜於聯元的實例,以及「即刻嚴誅」的詔旨,沒有人敢再開口;開口的只是慈禧太后和戴漪、剛毅、及徐桐、崇綺這班頑固的守舊派。
於是端王趁機迎合,踏出來說道:「老佛爺聖明,如今義民萬眾一心,不怕鬼子;鬼子既然悖逆無禮,請老佛爺下詔,就派董福祥圍攻使館,先讓他們知道天朝大國的厲害。」
禮王、慶王、榮祿、以及年高重聽的王文韶,無不失色;但端王、剛毅、啟秀卻面有得色,急切地盼望著慈禧太后大發雷霆。
慈禧太后一眼看到立山,心裡有氣,便又說道:「立山也去。」
榮祿無奈,暗示他說:「反正砲聲一響,裏頭總聽得見的!」
「嗯!」慈禧太后點點頭說:「等捷報來了,馬上叫醒我。」
由於深信義和團的「神力」能夠「扶清滅洋」,慈禧太后的仇洋之心復熾;回到大內以後的第一道諭旨,是召董福祥的甘肅軍隊移駐北京;第二道諭旨,是命端郡王載漪管理總理各國事物衙門。而以假道學徐桐的得意弟子,亦為剛毅心腹的軍機大臣啟秀,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這就是說,掌理外交的大權,落入仇洋主戰一派的手中了。
「好!好!」太后激動地說:「先議大事。你們有話儘管說;這會兒不說,退了下去又有話,讓我知道了,可要小心。」
「是!」義和團附和著。
莊王府設著義和團的總壇,是「大師兄」張德成盤距之處,聚眾三四千人之多。抓到克林德,還不肯痛痛快快讓他死;戴漪為了「激勵士氣」,更為了大快仇洋之心,先讓克林德「跪鍊」——跪在燒紅的鐵鍊子上;聽洋人慘呼哀嚎,幾個鐘頭之久,然後處死。等榮祿得信,派人來救;已經身首異處,首級示眾;由於洋人沒有辮子,無法懸掛;特為製一個木籠,將克林德的腦袋裝在裏面,掛在東安門的正樑上。慈禧太后得報,因為這個洋人的身份不同,特旨賞恩海五百兩銀子。
「老佛爺!」李蓮英側耳外指:「聽!」
朱祖謀一愣,覺得自己的話,竟被誤為主戰的論調了。若想辯解又難措詞;兼以天威咫尺,不免心慌,便囁嚅著答道:「如果一定要命將,袁世凱堪當其選。」
這是榮祿一方面的佈置;端王和剛毅卻另有一番作為——五月十八燒順治門西什庫教堂,由剛毅親自指揮,燒死被圍困在教堂內的教民數百人,事態便嚴重得難以和平了結了。第二天,各國駐華海軍提督,在天津會議,決定由日軍佔領塘沽車站,維持天津與大沽口的交通;同時,要求天津總兵限期交出大沽炮台。
剛毅手捧詔旨,斜著立在御案側面,朗聲唸道:
召見通稱「叫起」;慈禧太后便說:「這是什麼時候?有話讓他明天一早來說。」
而義和團是越發猖獗了,五月二十夜裏,燒前門外的中西藥房,事先說是有神相助,只燒洋人和二毛子,決不會殃及池魚。那知神靈不佑,突起北風;火龍飛捲,延燒了兩千八百多家,西自觀音寺到大柵欄,南自煤市街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焦土。慈禧太后在南海小山上望見南城火光燭天,大為焦憂;連夜宣旨,召集第二次御前會議。
這些話說動了一個人,是惇親王的兒子,封端郡的載漪;慈禧太后預備廢掉光緒皇帝,特立載漪的兒子溥儁為「大阿哥」,意思就是皇儲;只等時機一到,光緒被廢,溥儁立即就成了皇帝。因此,端王派人向各國公使致意,希望他們入覲祝賀;外交團根本不贊成廢立,自然不加理睬,端王大為懷恨,便決定利用義和團與洋人作對。
宣戰詔是他跟載漪商議以後,早就叫軍機章京連文沖擬好了的,此時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一下,隨即吩咐:「剛毅,你唸來讓大家聽。」
「拳民的本心是沒有什麼?不過,」立山毫不思索地:「他們的法術,多沒有什麼效驗。」
「喔,原來你要大炮?只有一個法子,你去回奏太后和圖書,把我的腦袋要了去;我一天不死,大炮你一天不能得。」榮祿積了多少天的氣惱憂鬱,盡情發作,刻毒地諷刺:「去嘛!你馬上去見太后!你是好漢,太后又信任你;只要你去要,沒有要不來的!」
這一下反擊得相當厲害,載漪又氣又急,蠻性便又發作了,戟指而罵:「立山是漢奸!」
於是一陣沉默以後,這兩年一直不願說話的皇帝,用嘶啞而抖顫的聲音說:「人心可恃,要看什麼事?這種對外交涉的事,如果只恃人心,徒然召亂。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一役,廷議主戰,結果一敗塗地。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於日本;如果跟他們一一為敵,必無倖全之理。」
「皇太后端居九重,外面的慘狀看不見!拳匪完全胡鬧,如何可恃?」他的聲音極大:「外釁決不可開,攻使館,殺使臣,有悖國際公法。」
這樣一想,載漪決定冒一次險。邀集載勛和他的長兄貝勒載濂,四弟輔國公載瀛,還有大師兄張德成,密密計議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帶領六七十名義和團,直闖寧壽宮。
再看過去,又看到一個主和的:內閣學士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的聯元。他是滿洲鑲紅旗人,同治七年的進士;本來是「蒙古狀元」崇綺的門下士,喜歡高談心性之學。他的女婿叫壽富,「翰林四諫」之一,以學政解任回京,納江山船妓為妾而自劾的寶廷的長子,為人開明,深通新學;聯元受了他的影響,頑固漸化,成為新派,一向反對輕易開釁,所以慈禧太后又派他隨同徐用儀到使館交涉。聯元倒是慨然遵旨,毫無畏縮之意。
張懷芝既急且惱,想了又想,惟有撒賴一法,他不顧禮節,管自己坐了下來:「中堂如果不下令,沐恩只好不走;在中堂府上坐等了。」
「我來跟中堂借大炮。」
這道詔書,文字實在不大高明,加以剛毅唸得結結巴巴,不甚俐落,越發令人生厭。但沒有一個人敢不仔細聆聽;聽到後半篇,說什麼「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以及近畿山東的「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是當面撒謊,大多齒冷。詔書中又說洋人要求退出大沽口砲台,是「昨日」之事,其實是五天以前的事,可見這道詔書,早就擬好;證明戴漪等人,蓄意一戰。但煌煌聖旨,如何能在這樣眾所共知的事件上,連日子都會弄錯,變成自露馬腳,貽笑天下!光從這件小事來看,就可以知道此輩決不能成大事。
張懷芝一楞。將他的話咀嚼了一會,恍然大悟,喜逐顏開地站起身來請個安:「沐恩總教裏頭聽得見砲聲就是了。」
這是極大的鼓勵;殺「夷酋」者得上賞。於是董福祥的甘軍在下午四點鐘開始攻擊東交民巷使館;義和團都披散了頭髮,爬上民房屋頂,高呼大叫,一片「殺洋鬼子」的聲音,混和著槍聲,傳入禁宮;慈禧太后站在寧壽宮的台階上,滿心舒暢地等捷報。
「東交民巷的洋兵,只有四百人,甘軍上萬;還有虎神營,猛虎撲羊,洋人哪裏是對手?用不著義和團召請天兵天將,使館就攻破了。」李蓮英勸道:「老佛歇一歇吧!明兒一早還有好些大事要辦呢!」
因此,本來就仇洋反教的義和團,便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在在仇視之列,特別是教民或與洋人有往來的,稱為「二毛子」,一落入他們的手裏,必殺無赦。
載漪大怒,「用拳民就是用他們的忠義之心,不必提什麼法術!」脫口而出的兩句話,自己聽著都嫌牽強矛盾;拳民可用,本來就因為他們有「槍砲不入」的法術才能,「打敗」洋人,不提法術,還有何用處?為了掩飾話中的漏洞,他接著又厲聲說道:「立山家住法國教堂附近,一定跟洋人勾通;請老佛爺派立山去抵擋洋人,洋人一定聽他的話,退兵。」
要寫字據,榮祿更不肯了;只是搖頭。
「聽說是要武衛軍的大砲。」
「董福祥驕而難馭;而況各國堅甲利兵,非回部可比。」皇帝低聲下氣地,好言解說。
慈禧太后顫巍巍地由「二總管」崔玉貴扶持著,走出殿門;她先使勁一推崔玉貴的肐膊,然後揚臉瞪著載漪,用一聲冷笑開頭,戟指痛斥。
端王又咆哮了:「袁昶替洋人說話,又是一個漢奸!」他轉臉又說:「老佛爺肯聽漢奸的話嗎?」
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挾,昨日復公然有杜士立照會,令我退出大沽口砲台,歸彼看管;否則以力襲取。危詞恫嚇,意在肆其猖獗,震動畿輔,平日交鄰之道,我未嘗失禮於彼;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自取決絕如此乎?
啟秀是假道學徐桐的得意弟子。戊戌政變以後,頑固守舊派大見寵信;徐桐更受慈禧太后的禮遇,本來要讓他入值軍機,而徐桐畏憚軍機每天拂曉入值,十分辛苦,同時也因為軍機講年資,不願屈居人下,所以保薦啟秀入樞廷,事實上就等於他當軍機大臣一樣。從義和團一起,徐桐是贊助最力的一個;啟秀承恩師之命,在軍機中與剛毅一鼻孔出氣。最近跟端王同時奉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凡事把持,所以鬼子的照會,是揣在他身上。
慈禧太后在枕上聽了一夜的砲聲,以為使館必已攻破;第二天傳問,方知不然,便召見榮祿查問原故。
「皇上的話,臣聽不懂。」端王偏著臉作出不屑的神情:「拳民赤膽忠心保大清,不因勢利導,加以重用,洗雪國恥;反說他們是亂民,豈不教人寒心。人心一失,何以立國?」
立山亦只能硬著頭皮答應:「是!」
說道這樣的話,身為老臣的王文韶,不能沒有表示,他怯怯地說:「中國自甲午以後,兵單財盡;現在與八國打仗,眾寡懸殊,強弱不同,將來何以善其後?要請皇太后再想一想。」
又有一說,京城裏來了「甘肅八老」,每個人都在兩百歲左右。白髯過腹,一派神仙的丰采。這八老是義和團的老前輩,特地進京「扶清滅洋」;打算挑選五百個團眾,出洋西行,將歐美各洲,騷擾得雞犬不寧。
於是載漪趁機說道:「聯元剛從使館來,必定又勾結了洋人,虛言恫嚇,不但心術不端,而且欺罔。請太后立斬聯元,激勵忠義之氣。」
慈禧太后盛怒之下,沒有人再敢說話;和戰大計,就在這沉默中做了決定。
就在這樣亂糟糟的氣氛中,慈禧太后接連又召集了兩次御前會議,商討和戰大計,奉召與會的,有禮王、慶王、端王、肅王善耆、莊王載勛,以及端王載漪的一兄一弟,鎮國公載濂、載瀾;王公親貴以外,就是大學士、軍機大臣、總理大臣、內務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八旗都統,黑壓壓地跪滿了勤政殿。
念頭還沒有轉完,慈禧太后已拍案厲聲:「他們敢干涉我的大權!什麼事都能忍,這可以忍得下去?洋人無理到這個樣子,我非讓他們知道厲害不可!」慈禧太后盛怒之下的形容,極其威嚴可怕;即令是端王那樣的人,也會汗流浹背,噤若寒蟬。
義和團頭目高興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撫掌大笑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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