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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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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接著,根據此一計劃大綱,三個人口頭商定了行動的原則。然後擬告示,擬「殺律」,用陳伯平剛從上海買來的油印機,油印了數十份,由徐錫麟帶往巡警學堂。陳伯平和馬宗漢住在徐家。
第二年冬天,他有事到上海,去看他的同鄉——以前愛國學社巨頭之一的蔡元培,與陶成章不期而遇。那時蔡、陶所組織的革命團體稱為「光復會」,陶成章邀他入會,徐錫麟一諾無辭。
徐錫麟一面開槍,一面大喊:「大人放心,大人放心!」所以走廊上的官員,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直到陳伯平開槍,首府龔鎮湘背上中彈,方始如夢初醒,撈起衣襟,四散奔逃。
僅僅自承革命黨,並無死罪。但秋瑾以婦人之仁不忍向貴福下手,而貴福卻必欲置之於死地;匆匆羅織成獄,在第三天凌晨四點鐘,處決了秋瑾,暴屍道路,紹興竟沒有人敢出面收屍;直待吳芝瑛從上海趕到,方始收殮遺骸,葬在西湖斷橋附近,英靈與名湖同垂千古。
徐錫麟本來也是有一番打算的,想學越王勾踐,以及在紹興看見秦始皇的駕車、想要「取而代之」的項羽,號召一班子弟兵,在家鄉舉義,保紹興觀變;這個打算不脫亂世群雄並起、各霸一方的割據思想。陶成章認為要不得;革命就要團結,就要連絡,就要訓練,就要講理想、講宗旨,決不是僅僅以親情鄉誼結合的子弟兵所能成大事的。
俞廉三客居湖北,寂寞異常,有這樣一個表姪,遠道來訪,自然感動,因而為他寫了兩封很懇切的「八行」給浙江當道。徐錫麟拿著回杭州,去謁見署理浙江巡府的杭州將軍壽山,當面遞上一封請求派赴日本學習陸軍的稟帖,其中夾著一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壽山欣然接納,不但批准了稟帖,而且還為他寫了信給駐日公使楊樞,照應徐錫麟。
於是拔腰刀在手,虛張聲勢而一直怕子彈無情、不敢上前的戈什哈,一擁上堂,七手八腳地抬起恩銘,背負而逃。陳伯平趕上來放了一槍——這一槍由尾閭上穿,聽得恩銘狂喊一聲,腦袋立刻垂了下來,似乎打中要害了。
於是他買了許多刀劍、圖書回紹興,設小學,辦書局,極力啟迪民智。他自己則天天用手槍練習打靶;一次子彈從牆上反射,正好擊中他的肩頭,旁人大驚失色,他卻聲色不動。就由於這份定力,到底練成了百發百中的槍法。
浙江的革命組織,以光復會為主;而光復會的大本營,無疑地是大通師範學校;因此,秋瑾要有所活動,就必須先回紹興,以大通學校為根據地。但辦學與革命的性質不同,辦學要安定,革命要活躍;混合在一起,就必然會起風潮。大通學校風波迭起,由口舌之爭到暴力毆鬥,無所不有;因此得了個很難聽的外號,叫做「強盜學堂」。
看他視死如歸,侃侃而談的氣概;堂上三座,都為之震懾了,你看我,我看你,相視無語。
為了光復會會長蔡元培的族弟蔡元康無意中的一句話,徐錫麟決定購買一批槍械。
話說得義正辭嚴,無奈刑名大權在臬司手裏,而且有例可援,終於定議:先斬首,後挖心。當夜在巡撫衙門的東轅門下就義。馬宗漢當然也是遲早不免一死。
其時藩司馮煦已派候補道黃潤九、首縣勞文琦到軍械局督戰。見此光景,據實回報;馮煦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懸出花紅:凡能捕獲徐錫麟,賞銀一萬兩。
光緒三十一年冬天,日本留學界發生了大風潮——由於日本文部省頒佈了一項「取締中國留學生規則」;在身受者的反應分為兩種,一派主張歸國設學;一派認為不妨忍辱求學。秋瑾性情剛烈,自然屬於前一派。回國以後,先在浙江湖州的潯溪女學校任教;沒有多久,辭職到上海,倡辦中國女報。
內場功課在第三進的禮堂上考,恩銘率領司道,徐步上階,禮堂正中已臨時設了公案;恩銘升座居中,左右藩臬兩司。先由官生行鞠躬禮;接著該由兵生行禮。就這時候,立在台階上的徐錫麟,突然趨前數步,向恩銘行了個舉手禮;隨即將一份學生名冊,呈上公案,彷彿預備要請恩銘點名的樣子。
那時,捐官容易,派遣到日本去學習陸軍,卻需要走門路才辦得到;徐錫麟去看俞廉三的目的,就是為此。
這等於「擲杯為號」,是一個動手的命令;在堂下的陳伯平急步上前,對準愕然不知所云的恩銘,脫手一擲——是一個炸彈,但卻未炸。
恩銘被救回巡撫衙門,還能說話;當時延請教會同仁醫院的英國醫生戴璜急救。檢驗傷勢,一共中了八槍,唇部,左手掌心,左腰,左右腿各處,都不要緊,可能致命的,就是陳伯平所開的一槍。戴璜認為非動手術,取出腹部的子彈,才能有活命的希望。
秋瑾字璿卿,別號競雄。她的父親秋壽南,從小就將她當成男孩兒看待,讓她跟族中兄弟一起在家塾中念https://www.hetubook.com•com書,聰穎好學,為師長誇為「女才子」。以後秋壽南宦遊湖南、福建,都將秋瑾帶在身邊,親自課讀;同時也不限制她的行動,因此秋瑾的抱負見解,跟深處閨中的所謂「千金小姐」,是大異其趣。
「跪下!」聯裕拍桌吼著。
當年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便是剖了張汶祥的心肝致祭的。徐錫麟恍然大悟,昂首大笑:「這樣說,新甫是死掉了!新甫一死,我志已償;粉身碎骨,亦所不惜,區區心肝,何暇顧及?」說到這裏,拿手指著聯裕:「你幸而不死!」
馮煦知道徐錫麟對滿人沒有好感;聯裕此時擺官架子,無非自取其辱,所以拉拉聯裕的衣服,示意住口。然後他看著徐錫麟問道:「恩中丞是你的恩師,你怎麼全無心肝?」
因此,徐錫麟不容他們多想,隨即威嚴地發口令:「立正!向右轉!開步走!」
「沒有人指使我。這件事知道的只有我的朋友陳伯平、馬宗漢。隨同進攻軍械局的學生,毫不知情;當時是我拿槍逼著他們,他們不得已,只好跟我走。總而言之,一人做事一人當,千刀萬剮,在所不辭;只望不要牽累無辜。」
於是徐錫麟、陶成章、龔寶銓、陳伯平、以及徐錫麟的妻子王振漢等一行十三人,由上海放洋到了東京;但是學習陸軍的志願,卻未達成,因為徐錫麟是深度近視,眼力不合進振武學堂的體格標準。想改學陸軍經理,依然被摒;因而又想改學警政,但陶成章不贊成。就在這意見相佐、莫衷一是之時,陶成章與龔寶銓都因為水土不服而生了病,相偕回國,在西湖上供奉月下老人的白雲庵養病。
徐錫麟必須接受這個變化;而唯一適應這個變化的辦法,就是憑一己之能,盡力而為。因此,從當天起就召集學生演說時事,說到政治腐敗、外敵侵凌的傷心之處,真是垂涕以道。目的是想激起學生的義憤,培養出高昂的革命情緒,好因勢利導,鼓盪出滿天風雲。
「我都佈置好了,你不要怕!」徐錫麟發現馬宗漢信心不夠,所以這樣安慰他,「打死恩撫台,我就是撫台,要滿城文武投降,他們不敢不順。打死恩撫台以後,隨即佔領軍械所、電報局、製造局、督練公所,他們沒有軍械,沒有外援,無路可通,只有聽我的命令。等到南京得到消息,我已經到南京了。唯一要顧慮的是,恩撫台一死,學生逃散,沒有人可用;所以最要緊的是,把門口守住,不許他們走散,大事就可以成功。」
退堂以後,司道聚議處刑的辦法。聯裕主張援張汶祥刺馬之例,剖心致祭。首縣勞文琦附和其說;但馮煦表示反對,他認為斬首是國法,剖心是私刑,不能以私廢公。
秋瑾與徐錫麟相識,是由於陶成章的介紹。
隊伍出了巡警學堂,徐錫麟領頭,馬宗漢居中,陳伯平殿後,膽小的學生,紛紛溜走;最後只剩下三十多人,在驚惶困惑的百姓注視之下,直撲軍械局。
蘇報案起,他正在日本遊歷。浙江留學生開會聲援章太炎,徐錫麟亦去參加,在會中認識了陶成章、龔寶銓,談得非常投機,由於陶成章的介紹,又認識了鈕永建,天天聚在一起,縱談古今大勢,對於逸仙先生提出的革命宗旨,極其傾倒;從此立下了「驅除韃虜」的大志。
「漢奸!」
徐錫麟向下一低身,等抬起身來時,藏在靴子裏的兩枝手槍,已經到了手裏。
「你這是幹什麼?」恩銘張口結舌地問。
於是徐錫麟回到禮堂上,拿佩刀拍著公案,大聲說道:「撫台已經被刺,我們去捉奸細。大家跟我去革命!」
於是徐錫麟決定獨行其是。回國以後,北上活動;他本來已捐了道員,想活動分發到湖北,以後改省分發安徽,因為安徽巡撫恩銘在山西做知府時,俞廉三正當山西巡撫,很看重恩銘,結為師生。同時恩銘與壽山是連襟,都是慶親王奕劻的女婿;徐錫麟認為走上這條路子,大有可為,因而改了主意,到安徽發展。
「學堂教習之中有同謀的沒有?」
恩銘當時不置可否,事後將巡警學堂的收支委員顧松傳來詢問,是否真的趕辦不及?顧松一向與徐錫麟不睦,自然否認此說。於是恩銘決定還是提前兩天。
因為如此,消息外洩,秋瑾得以預先將槍械移去。接著王金發由嵊縣如約而至,商定六月初十舉事。等他一走,巡防營的第一標已經開到了;大通的學生都勸秋瑾出走,她端然不答,徐錫麟一死,她義不獨生了。
端方是兩江總督,鐵良和良弼都負督練新軍之責;這三個人在滿族中算是很能幹的人,所以成為徐錫麟想要翦除的目標。相形之下,殺聯裕毫無用處;這是卑視的表示,然而聯裕已噤不能出聲了。
「這樣僵持,不是回事!」馬宗漢向徐錫麟說:「事情總歸不成功了,與其坐困而死,不如放起一把火和-圖-書燒掉軍械局。」
操練是在操場上,不便行事;徐錫麟決定改變內外程序,但不願預先說破,因為例規如此,很難找到充足的理由來解釋。這時隨機應變,含含混混地答道:「請大人先考內場功課。」接著便哈腰伸手,肅客入內。
這時徐錫麟已重回禮堂。子彈一時找尋不到,只好用刀;出來一看,顧松手扶中門,正在向大小官兒指點逃走的方向。徐錫麟勃然大怒,早就命令顧松關閉中門,不想他竟反其道而行,豈不可惡!
「這些人為衣食起見,沒有一個可以跟他們商量革命計劃的。」
徐錫麟厲聲斥責;接著便是一刀。佩刀未曾開鋒,連劈數刀不死;馬宗漢對準他的後腦一槍,澈底制裁了漢奸。
五月二十五日中午陳伯平和馬宗漢趕到了安慶,一下船,直接到徐公館,喚聽差將徐錫麟從巡警學堂請了回來。相見之下,徐錫麟非常高興,因為這兩個幫手的及時而至,他覺得所得到的助力之大,非言可喻。
徐錫麟是個奇人。他天生來一種尋根究底的性格,小時候有樣什麼東西到他手裏,一定要拆毀來看個明白,因此不為他父親所喜;也因此使得他十二歲就憤而逃家,從紹興渡江到杭州,投入佛寺做了一名小沙彌,但不久就為家人找到帶回家,關入書房之中。
徐錫麟對這個構想,深以為然,便出全力推行,先說動了許仲卿,借出五萬兩銀子;接著便趕到湖北去看他的一個表叔——幕友出身,久在山西,曾當過湖南巡府的俞廉三。
但是,革命軍無法利用軍械局的槍炮;倉庫鑰匙遍找無著,只有抬來幾枝大木頭撞門,撞開一處,拉出來五門巨炮,但仍舊不能使用,因為軍械局為了防備意外事件,採取了嚴密的控制措施,炮閂上一樣關鍵性的零件,已被拆卸下來,收藏在別處,以致革命軍無法裝上炮彈。
十月間,萍瀏革命爆發,震動長江上下游。各省革命黨都集中在上海,相約舉事響應;秋瑾是同盟會浙江的主盟員,又是光復會的會關員,所以於浙江方面的義舉,她慨然自任。巾幗豪氣,不知激發了多少懦夫的壯志!
「你到底是受誰的指使?」
徐錫麟當夜就被解到督練公所,由巡撫衙門的文案委員趙次山,和藩司馮煦、臬司聯裕會審。
第二步,就要找人來使用這批槍械了。他請嵊縣的會黨首腦竺紹康,派選了二十個人到紹興,預備訓練他們使用洋槍。只是這二十個人得有一個安頓之處;因而跟陳志軍商量,決定借用大通橋的大通寺,開辦一所學校,以容納這二十名「學生」。計議停當,大通寺的方丈亦已同意;那時徐鳳鳴知道了這件事,跟大通寺的方丈不知說了些什麼,已成之局,頓時推翻,和尚不肯借大通寺了。
顧松一看到徐錫麟的影子,嚇得撒腿就跑;馬宗漢上前一把抓住,拖進門來,顧松面無人色,跪在地上磕著頭乞求饒命。
「其實殺你又有什麼用處?」徐錫麟說:「我本來想先殺恩銘,其次殺端方,再下來殺鐵良、良弼。」
在禮堂上,連珠般的槍聲,突然沉寂,接著只見徐錫麟急急奔入左側的辦公室,顯然的,是打光了子彈,藩司馮煦比較鎮靜,匆遽喊道:「來人吶,快把撫台抬走!」
然而他們無奈其何。因為秋瑾別有一套手段,剛回紹興之初,就在官場上下了功夫;那時「談洋務」是件很時麾的事,秋瑾見多識廣,言語便給,加以落落大方的儀態,自然予人好感。特別是紹興的知府旗人貴福,很支持秋瑾,當大通開學之日,親撰一副對聯相贈:「競爭世界,雄冠全球。」拿她的別號嵌在裏面。
「不!」徐錫麟答道:「我們要殺的是滿洲人,如果一燒軍械局,大火蔓延全城,玉石俱焚,那豈不是不辨黑白?」
「怕不容易吧!」馬宗漢搶著說了一句。
這是光緒三十年三月間的事。初到東京住在駿河台留學生會館,學習日語;後來就讀於青山實踐女學校,改著和服,不事修飾;宛然慷慨瀟灑的美男子。所往來的亦多是湖南的革命同志。這年秋天,終於加入了橫濱的洪門天地會,受封為「白紙扇」,也就是軍師之職。
正在進退失據,深感狼狽之際,陶成章與龔寶銓由嘉興到了紹興,聽得徐錫麟說知其事,便出個主意,一起進府城去看積穀倉的董事徐詒蓀,借用空倉數間,開辦學校;這是好事,徐詒蓀一口答應。於是請許仲卿捐出開辦費,終於將學校立了起來,仍舊命名為「大通」。
安慶之變,第二天的上海各報,就有記載;浙江官場亦已從北京、安徽、南京各處接到密電,預備興起大獄。而在紹興的秋瑾,直到六月初一看到來自上海的報紙。才知道徐錫麟事敗成仁——這應該不算意外,但對秋瑾來說,卻是異常沉重的打擊,問天無語,有淚難彈,一顆心被撕成碎片了。
四月初,起事的計劃確定了。秋瑾將所屬洪門的會黨,分為八軍,用「光復漢族,大m.hetubook.com.com振國權」八字為記,由金華首義,處州響應;引誘清軍自杭州出擊,紹興的黨軍立即渡江,乘虛襲取省城,杭州的新軍及學界齊起內應。如果攻杭州不利,立刻回師,由金華、處州出江西以通安徽。
秋瑾就是這樣子束手被擒;由貴福與山陰、會稽兩縣會審,她侃侃而談,承認自己是革命黨。等到叫她自書供詞,她只寫了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
就在這束手無策,亂作一團的當兒,報來一個「好消息」:徐錫麟沒有逃出軍械局,只是躲著,已經抓到;馬宗漢亦已就逮。此外抓了二十一個學生伕役。清兵被打死了一百多;學生死傷的不到十個人。
然而,婚姻一道,卻不脫傳統的窠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十八歲嫁了湖南人王廷鈞。夫婿醉心利祿,捐了一個京官,分發在戶部當主事;而秋瑾看了許多論時事的報紙書籍,無形中已接受了革命思想,對於官場中的腐敗情形,深惡痛絕,因而與丈夫的意見不合。夫婦道苦,由親友調解,彼此定約,析產分居。秋瑾變賣了所有的首飾,東渡日本留學。
徐錫麟恍然大悟,決定改絃易轍。回到紹興以後,用兵法部勒子弟;接著又帶了幾名學生,徒步考察浙東諸暨、嵊縣、烏義、東陽四縣的山川地勢。遇到險要之處,畫圖筆記,預備起兵作參考。同時每到一處,結交奇才力士,收穫相當豐富。
「這有何不可。」
軍械局的提調是個候補道,名叫周家煜,接到消息,急急下令鎖倉,將鑰匙投在水溝中,從後門溜走;而徐錫麟已經領隊進了前門,一路走,一路開槍,居中的護勇,死傷累累;其餘的人亦都逃得光光,革命軍完全佔領了軍械局。
這是光緒三十二年春天;到了秋天,隨徐錫麟一起到日本,進入巡警學校受短期訓練的陳伯平,學成回國;秋瑾邀他在中國女報幫忙。撰述之暇,互相研究炸藥;一次處理原料不得當,發生爆炸,陳伯平傷眼,秋瑾傷手。陳伯平自覺技術未精,再次東渡專為去學炸藥調合的方法。
等陳伯平扼要報告了秋瑾那方面的情形以後,徐錫麟很興奮地宣佈他的計劃:「恩撫台明天到學堂看操,我們開槍打死他,隨即就起革命——」
新甫是恩銘的號。聯裕答說:「沒有。不過輕傷,醫生看過,不要緊了。明天要親自審你!」
恩銘左右文武兩巡捕——巡撫的隨從,專管傳達命令,也兼任護衛;一個叫陸永頤,一個叫車德文,還想不到徐錫麟會行刺,只覺得情況有異,急急搖手阻止,而槍聲已經響了。
辦學是好事,但對實行革命來說,未免迂緩;因而陶成章又出了一個主意,先捐官職,然後學習陸軍,設法掌握軍權,出其不意地一面實行中央革命,一面襲取軍事重鎮,這樣雙管齊下,可以一舉推翻滿清。
由於俞廉三的推薦,恩銘對徐錫麟另眼相看,到差不久,就委奉為陸軍小學坐辦;因為人地生疏,他還不敢放手進行革命,只是傾心結納陸軍小學的師生,深得人緣,所以恩銘對他頗為賞識。半年以後,改調為巡警堂會辦,兼陸軍小學的監督;同時又為他奏請加二品銜,成了安慶官場中的大紅人。
整理這個學校的責任,落在秋瑾肩上。其時萍瀏革命雖已失敗;但秋瑾與徐錫麟經由馬宗漢的聯絡,約定以光復軍的名義,在浙江與安徽,同時並舉。秋瑾為了急於發展革命勢力,特為在大通學校之內,設立體育會,想招收女學生學習兵式體操,編成女國民軍。這個構想自然得不到紳學兩界的支持,也沒有一個女學生來報名;秋瑾迫不得已,只好招集金華、處州、紹興三府的會黨弟兄來學兵操,經常實彈打靶,兩萬發子彈耗發了一大半。秋瑾自己也穿了男子的軍服,騎馬出入城郊;紹興是個極保守的地方,士紳對她的行為,認為離經叛道,傷風敗俗,大為不滿。
徐錫麟卻又開口了:「新甫死了沒有?」
如是兩個月之久,每天走路不會少於百里,到晚來就睡在荒郊野寺之中。風雨欺凌,饑飽不常;以致於回紹興就得了一場大病。
第二天晨曦,徐錫麟在做完早操後,向學生講話,他說他這一次到安慶來,專為救國,並非一己的功名富貴。勉勵學生隨時不要忘掉「救國」二字,行止坐臥,都要念茲在茲,否則就沒有人格可言。反覆叮嚀,痛快淋漓,但是學生不明白他的命意所在。
這時浙江的革命形勢,快將成熟了。主持人是一位巾幗英雄秋瑾。
聽說恩銘未死,徐錫麟大為沮喪,將頭低了www•hetubook•com.com下去。然而聯裕卻正合了「言多必失」這句話,再說下去便露了馬腳。
「沒有。」
五月初,秋瑾派馬宗漢及剛由日本回國的陳伯平,一起到安慶聯絡,定期六月初十,同時並舉。徐錫麟有些躊躇,因為他在安慶的活動,有種種限制,實在還未到可以大舉的時候,所以未曾達成協議;馬、陳人二,無功而返。
「你到底有多少同黨?」
這兩句話聽來雜亂無章,有些不知所云;其實是徐錫麟有意這樣說法,本乎「民可使由之,不知使知之」的道理,使得驚愕不解的官生和兵生,越發迷惑,不知所為,才能馴順地服從他的命令。
病癒以後,仍舊在他老家紹興東浦的熱誠小學任教。這所小學是東浦士紳集資所創辦,卻為徐錫麟暗中培養子弟兵的搖籃;因此,功課中特別注重兵式體操,甚至從南京僱聘了一班軍樂隊來壯「軍威」,每天出操,鼓樂喧闐,熱鬧得很。這在別人看來覺得有趣;但知子莫若父的徐鳳鳴——徐錫麟的父親,瞭解兒子的深意,怕為全家帶來災禍,卻只覺得可厭,然而無可奈何。
清兵看在白花花的銀子份上,要錢不要命了;找一處無甚動靜的地方,用飛爪搭住牆頭,攀繩而上,翻下去打開了鐵門,放人進內搜索,找到了徐錫麟的制服軍帽,卻看不見他的人影。料知已經改裝出走,報到巡撫衙門,馮煦與他的同僚,相顧失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徐錫麟得到一個座位,堂堂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自白書,就算了案。接著提審馬宗漢,他亦跟徐錫麟一樣,從容慷慨,一無所懼。
照徐錫麟原來的計劃,雙槍打死恩銘,順手左右開弓,正好料理了藩臬兩司;同時陳伯手與馬宗漢對付在禮堂前面兩廊「站班」的道州縣官。出以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局面頃刻可定;那知文武兩巡捕橫身一擋,破壞了他的計劃,只有連連開槍;覆在恩銘身的陸永頤,首當其衝,而恩銘雖然身中七槍,卻未傷要害。
鐘打九下,恩銘回頭說道:「看操吧!」
當然,他也博覽群書,喜歡談天下大事;不過在別人看來,他的專長還是算學。三十歲那年,就以此一專長,做了紹興府學校的算學講師;當時的紹興知府熊起蟠很看重他,叫他遞了門生帖子,提拔他做紹興府學校的副監督,深受師生的愛戴。
馮煦的這一問,正給了徐錫麟表明宗旨的機會,「簽押房是私室,學堂是公地。」他凜然答說:「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要教眾目昭彰。」
「你知道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聯裕說道:「明天要剖你的心肝!」
「喔!是什麼人?」
接續而來的清兵就不同了。一共開來兩營,一營是緝捕營;一營是巡防營,士兵比較壯健,武器比較精良。而巡防營的標統劉貞,本職是撫標中軍,負有保護巡撫的責任;巡撫一死,如果不能將「兇手」捕獲,咎戾更重。所以一到便採取了極猛烈的攻勢。無奈軍械局的圍牆,高大堅固,徐錫麟督飭學生憑險固守,清兵無計可施;由正午僵持到下午四點鐘,清兵死了不少。革命黨方面,陳伯平卻不幸罹難了。
光緒三十一年,秋瑾回國省親,行囊中有兩封陶成章所寫的介紹信,一封給蔡元培;一封給徐錫麟。她第一次見到徐錫麟是在東浦的熱誠小學;徐錫麟對這位充滿了颯爽之氣的英雌,頗有好感,但其時正為籌備大通學校,奔走不暇,所以無法與秋瑾深談。不久,秋瑾向她的慈母要了一筆學費,匆匆又回日本。直到徐錫麟一行十三人到東京留學,才又重見。秋瑾為人熱心,對徐錫麟的妻子王振漢照料得很週到。後來徐錫麟因為學習陸軍被摒,隻身回國;王振漢便全由秋瑾照拂。
最後他說:「我到校以來,日子還不久,不過跟各位同學的感情很和洽,我對於救國二字,不敢自處於安全的地位,所以有特別的意見,更有特別的辦法,預備在今天實行。各位同學要諒解我,更要幫助我。」
蔡元康說:起義如果缺乏軍餉,不妨找錢莊去借,事成以後,加利償還,徐錫麟聽在心裏,默默思量,認為這個辦法大可一試,決定實行。
「他待我不錯,我知道;不過這是私惠!我刺他,是為了平天下的公憤。公私要分明。」
因此,馮煦命值堂的差役拿紙筆給徐錫麟,自己用很客氣的態度說:「可以不可以請你自己寫幾句話,當作結案的供詞?」
他有個好朋友,也是革命同志,名叫許仲卿,頗饒家資;徐錫麟跟他借了五千銀元。購槍的費用有了著落,才請紹興知府熊啟蟠發一張公文,說明購買洋槍子彈,作為各學校體操所用;就憑這張公文,徐錫麟在上海買了五十枝後膛九響長槍,兩萬發子彈,明目張膽地雇用挑伕,將這批槍械運到紹興。寄存在學校。
恩銘大驚失色,推開椅子要走;徐錫麟便又說道:「大人不必驚慌!這個革命黨,職道終究要為大人拿住的。」
問到這裏,馮煦對徐錫麟的觀感一變,和*圖*書第一、他只是排滿,並不想殺漢人;第二、不亂攀扯不相干的人,使得他處理這一案可省許多事。當然最主要的是,他的大丈夫氣概,不能不令人由衷生出敬意。
在此同時,馮煦已經下令,派新軍及巡防營,包圍軍械局,搜捕革命黨。新軍先到,隊官是徐錫麟的好朋友;相見時,舉槍致敬,毫無敵意。
大通的學生,當然要向她討主意。都以為事急如此,不能束手待斃;不如即日舉事,先殺知府貴福,佔領了紹興,再作道理。秋瑾到底是婦人,始終不忍向於己有恩的貴福下手,堅持分頭並舉的原議,雖然金華會黨,已近乎解體;處州亦無發動的消息,但嵊縣的王金發,她認為是可靠的,一定要等他帶人到了再起事。在這個決定之下,她挑選了二十幾個學生,遣派到杭州,分頭埋伏;打算著紹興得手,渡江攻佔省城時,這二十幾個人便是內應。
開腸破肚是件大事,恩銘的兒子咸麟和藩司馮煦都不敢作主;但恩銘雖已不能說話,神志還相當清楚,聽到戴璜的話,用手連連指著自己的肚腹,示意從速剖腹取彈。
但是學校的宗旨變過了;也可說是納入正軌了。陶成章不贊成向錢莊借餉的辦法,主張改成師範學校,設置體操專修科,六個月畢業,畢業後各歸本鄉倡辦團練,作為徵兵成立國民軍的準備。這是配合立憲而來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很容易騙得過官府;因而大通師範學校,便在這年八月二十五日,正式開學;徐錫麟最得意的一個學生,是籍隸會稽的陳伯平,出生在福建,曾在福州武備學堂讀過書,十七歲才回故鄉,十九歲中了秀才,這時亦投入大通,生性沉默寡言,而徐錫麟卻看出他胸懷大志,頗為器重。
馬宗漢還在爭持之間,只聽「嘩啦」巨響,圍牆被攻破了一個缺口,清兵蠭湧而入。於是徐錫麟下令撤退;退入庫房,石牆鐵門,更為堅固難攻。
「你平常常見恩中丞,為什麼不在簽押房行刺,遲到今天才下手?」
「你還在那裏洋洋得意!」徐錫麟報以譏刺的口吻,「你當時慢走一步,老早也就死在我手裏了。」
「回大人,」徐錫麟說道:「今天有革命黨起事。」
因為有此護符,而且還有學生的愛戴,不但足以對抗紳學兩界的歧視和排擠;而且在聯絡會黨,組織革命武力方面亦得到許多方便,不過兩個多月的功夫,已經使得浙東的會黨,翕然就範。
不巧的是,巡撫衙門中最為恩銘所倚重的文案委員張次山,這天恰好八十歲生日;恩銘已經許了張次山,到期一定登堂祝嘏,所以指示徐錫麟提前兩天,改在五月二十六舉行畢業式。
由安慶到上海那天,秋瑾亦正由紹興趕到,由於台州的會黨,擅自行動,變成打草驚蛇;秋瑾怕夜長夢多,決定提前在五月二十六日起事。
不過安徽起事,應該比浙江後兩天;這樣才會發生彼此呼應增強聲勢的作用。因此,他將巡警學堂的畢業式,定在五月二十八舉行;同時上了個稟帖給巡撫恩銘,請他蒞臨致訓。
於是陳伯平立即寫信告訴徐錫麟。事已至此,唯有配合行動;徐錫麟多方考慮,覺得只有一種方式,可望成功,就是趁巡警學堂兵生班舉行畢業典禮的機會,作一網打盡之計。那天只要巡撫一到,滿城文武當然都到;他打算只殺滿員,其餘的官員,就可以不鞭而驅,不策而馳,率領學生沿江直下,襲取南京作為根據地。
八點剛過,恩銘就已鳴鑼喝道而來,接著是藩司馮煦、臬司聯裕,以及首道、首府、首縣,滿城文武,都來「伺候」撫台;徐錫麟穿著畢挺的警官制服,戴著金絲眼鏡,氣度沉靜,怎麼樣也看不出一絲準備手掀巨變的神色。
這談笑之間所比畫的一個手勢,使聯裕聯想到徐錫麟刺恩銘的那一幕。自己嚇自己,突然一哆嗦,幾乎從椅子上翻了下來。
其時紹興的士紳中,認為秋瑾不守婦道,傷風敗俗,因而深惡痛絕的胡道南等人,已經向貴福提出警告:倘無決斷,必貽鉅禍。貴福鑑於安慶之變,悚然心驚;微服宵行,趕到省城去請兵。浙江巡撫張曾敡,派巡防營統領李益智率領第一標南渡「剿匪」;怕第一標中有革命軍,出發之前,每一個兵的身上都搜查過,形成了極大的騷擾。
徐錫麟不肯依從,因為在安徽各處聯絡好的同志約定在二十八集中省城支援。這不是什麼可以公然宣佈的事,一紙佈告,咸使聞知;個別通知,輾轉密告,極其費事,而且如果傳達得不夠確實,一經洩露,立刻便有不測之禍。所以徐錫麟以「為期太促,趕辦不及」作藉口,要求維持原定日期。
發憤用功的徐錫麟,愛好天算之學;他沒有老師,老師就是書。白天看書,晚上看天;悄悄爬上墻去,騎坐在墻頭,看天上的星辰列宿,畫下許多天象圖;還自製了一具直徑三尺的渾天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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