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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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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高田在日本北海道新潟縣,約當北緯四十四度;緯度與中國的吉林相近,入冬嚴陰漚寒,積雪尋丈。這對生長江南的蔣先生,是一個極其嚴格的考驗。
第二路:姚雨平領隊攻小北門,佔飛來廟,迎接巡防營及新軍同志進城。
走到督署東轅門外,與革命黨對面相逢——黃克強領隊由督署退出,不見擔任警戒的喻培倫;一問才知道他率領同志攻督練公所去了。這亦是一個重要目標,黃克強決定採取同樣的步驟;這時遇見清兵,還來不及採取措施,領隊的林文已有所行動了。
到此為止,形勢仍舊對革命軍有利。可是約定同時並舉的陳烱明、胡毅生、姚雨平都是消息沉沉;黃克強心裏有數,不必再作指望,當機立斷地將所有的兵力分作三部分:徐維揚率領花縣同志數十人出小北門,接應新軍;劉梅卿和馬侶率四川、福建及南洋的一部份同志去攻督練公所;黃克強本人與方聲洞、林覺民、陳更新,以及剪斷半截長衫的朱執信等十來位同志,出大南門準備與巡防營聯絡接應。
香港早班船由白鵝潭駛入珠江,在長堤天字碼頭下碇。船上大部份是福建的精英,由林覺民、林尹民特地去迎接的方聲洞、陳與燊、陳可鈞、陳更新他們,一共三十餘位。此外是安南,及趙聲所屬的江蘇、安徽同志,由譚人鳳領隊;胡漢民與趙聲因為在廣州的熟人很多,不便早到,預定搭晚班船到省。
方略既定,開始籌款。這是辛酸與興奮交雜,極能使人情感激動的一件事。
三月初十,溫生財刺廣州將軍孚琦成功之日,統籌部在香港開發難會議,決定十路進攻的壯圖。
當此時也,逸仙先生已由日本抵達新加坡;隨即轉赴檳榔嶼,積極整頓同盟會務。函召黃克強、趙聲、胡漢民、鄧澤如,和他的長兄德彰到檳城,並約本地的黨員、怡保的代表,開了一次決定今後行動方略的秘密會議。
不過,趙聲所率領的江蘇、安徽兩省同志,外鄉口音引人注目,實在不宜先期進省;所以他發個電報回香港,用隱語阻止;「省城疫發,兒女勿回家。」
不過,像這樣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少數;大多數的僑胞,特別是商號夥友和工人,更特別是年輕的商號夥友和工人,聽說為革命募捐,一捐就是數十元,或者豪爽地說:「我捐兩個月薪水。」
「是的。這一次我們要作破釜沉舟之計,請大家先研究起義的計劃。」
既是同志,又是好友,陳英士在病榻旁邊,朝夕照看。趙聲既歿,與三二九一役直接有關同志,不便露面;亦正好由他來經辦喪事,將趙聲安葬在香港茄菲公園附近的公墓,墓碑上不便直書姓名,用趙聲的別號,題署為:「天香閣主人之墓。」
在廣州,這天夜裏黃克強召集會議,修正了十路分攻的計劃,改為四路進兵,定在第二天下午五點半鐘起義:
由於殉難烈士,大部份是才識俱佳、有為有守的青年精英,因此震動全國;蔽錮了三百年的人心,如蟄眠之蟲,驟聞春雷。怨憤化為力量,撼天動地,風起雲湧,不可遏止;人人都知道,滿清皇朝的末日已經看得到了。
入伍之初,他是日本軍階中最低的二等兵。每天清晨五點鐘的起身號一響,他絕不在床舖上戀片刻;一躍起身,整理內務,將一床軍毯疊得有稜有角、四平八穩地,然後拿著臉盆去洗臉。
李準與張鳴岐平時為了權勢,明爭暗鬥,一直不和;但此時大敵當前,利害相共,不能不和衷合作,立刻由李準派出水師衙門的清兵大隊去「剿滅亂黨」。
四路人馬,已去其二;不幸的是姚雨平說運動新軍,始終是空話!而且他的顧慮亦不下於陳烱明、胡毅生;事先領去三千五百元,自購槍枝,臨時又領到三千餘發子彈,卻始終裝作缺乏軍火的樣子,到處奔走,要槍要彈,及至領到,趕緊運出歸德門外。城門一閉,正好靜觀風色,成功了,他們是舉義的元勛;失敗了,亦能全身而退。
黃克強得到這個消息,自然興奮;但要求證實;於是姚雨平親自到天字碼頭去聯絡,結果令人滿意。
第四路:陳烱明、胡毅生率領民軍及東江同志,防截旗界,兼占領歸德、大北兩城樓。
嗣君建號,名為宣統。踐位的第六天,就有安徽新軍隊官、革命同志熊成基乘「南洋秋操」起事的安慶之役;以及一個月以後,由革命同志譚馥、葛謙、嚴國豐等密謀起事不成而殉難的廣州之役。一年以後,廣州新軍再度在逸仙先生指導之下,由同盟會南方支部長胡漢民及黃克強、趙聲、朱執信等活動新軍舉義,起事有日,而新軍竟因細故,與巡警發生衝突,激起風潮,因而破壞了舉義計劃,失敗在廣東水師提督李準手中。
第三天又有一個壞消息,張鳴崎的巡防營兩營回省,駐紮城北觀音山、龍王廟高地,居高臨下,全城都在監視之下。而且胡毅生發覺,擔任軍械運輸的陳鏡波,可能是www.hetubook.com.com李準派來「臥底」的偵探,因而主張改期;陳烱明以及趙聲的代表宋玉琳亦附和其議。剛自香港到省的姚雨平,雖然主張仍照原定日程行事,但堅持要有五百枝槍;那時已到的槍枝,總數不過七十多,何能發他五百?這亦無非是變相的改期主張。
為此,起義之期,只好展延;而延期又不能太久,因為南洋、安南、日本的同志,陸續到達香港;朱執信、胡毅生所聯絡組織的會黨民軍,已陸續集中廣州附近,姚雨平所活動的新軍,亦多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形勢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發難的日期改到三月二十八日。
第一路:黃克強率領南洋及福建同志一百人,進攻總督衙門,殺兩廣總督張鳴崎。
到達省城,才知道橫在眼前的各種障礙,遠比想像中嚴重。李準的心腹吳宗禹所統的三營,已由順德調到廣州,駐紮在靖海門外,雖然其中許多下級軍官,早已傾向革命,但吳宗禹的防範亦很嚴密,同時城廂內外的盤查一天比一天嚴,旗界甚至挨戶查問。
第五路:黃俠義、梁起率領東莞同志一百人,攻警察署、廣中協署、兼守大南門。
大砲要用馬拉,所以砲兵跟騎兵一樣,講究養馬。在冰雪所封的地區養馬,不能牽出去「溜」,所以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兩次擦馬,從馬蹄開始,由馬腿擦到馬背,然後再擦馬頭與馬尾。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要用稻草盡力擦到;大概一小時的功夫,將馬擦到渾身發熱,血脈流通,毛片漂亮得像緞子一樣,方始罷手。而擦的人,也就差不多要流汗了。
「那就決定再舉!」趙聲提出了比較具體的辦法:「如今第一次要做的事,就是派人送幾千塊錢回國,維持集中在九龍的新軍同志的生活,免得大家散掉,然後才談得到組識機關,捲土重來。我們當然亦要馬上回香港,這筆川資要請逸仙先生想辦法;如果事有可為,又非幾十萬鉅款不可。」
陳英士是徐錫麟、秋瑾相繼成仁以後歸國的,先以上海為中心,在馬霍路德福里組織機關,聯絡江浙及長江一帶的同志,密議大舉。三二九之役,陳英士在事先亦曾到香港參與計劃,盡其個人獻言之責。起事不成的消息到達上海,陳英士投袂而起,即日南下,以他中國日報、民聲叢報創辦人的資格,用新聞記者的名義,趕到廣州去活動,表面上似乎是採訪新聞;而暗中打聽李準將不利於革命同志的計劃與行動,及時通信並掩護,援救了許多同志出險。等到李準發覺可疑,準備下手逮捕時,他卻很巧妙地脫身到香港;其時正在趙聲病中。
第八路:張六村率領同志五十人,攻佔龍王廟高地。
第一槍是打死了一個出頭攔問的巡警;除此以外,一路無阻,到達督署東轅門,只見一群衛隊亂作一團。黃克強招降沒有反應;林文與何克夫已先發制人,扔出兩枚炸彈,衛兵在硝煙瀰漫中,死的死,逃的逃。黃克強留下喻培倫率領四川的同志,擔任警戒;其餘的直撲大門。
第三路:陳烱明領隊進攻巡警教練所。
會中的氣氛沉悶。因為廣州之役敗於李準之手,破壞了最精銳的機關,失去了最利便的地盤,這個打擊實在太大。而事敗以後,新軍同志紛紛亡命港澳南洋;招待安插,在在要錢,許多新軍同志,在九龍開墾耕種,境況極苦。在維持生活都大成問題的情況之下,高談未來的革命計劃,似乎成了一種可笑的奢望。
長街寂寂,只聽得螺角聲、腳步聲,如「鳥鳴山更幽」一般,有此一片雜沓的聲音,反更顯得靜寂森嚴。
第一路:黃克強由小東門進攻總督衙門。
「去年夏天,先母下世,我竟無法奔喪!因為整頓檳城會務的事,剛剛開始,放不下手;精衛謀刺載灃不成被捕,亦要設法營救。為了革命,只好做不孝之子。」逸仙先生拭一拭眼淚又說:「我個人平生遭遇的拂逆,都不足計較,所關心的是革命的形勢。如今革命風潮一天比一天盛;華僑思想一天比一天開通,這是再好不過的事。至於說到成敗,失敗一次,能夠再舉,就是成功;所以九次失敗,亦就是九次成功。只要再接再厲,最後一定成功;倘或罷手,那就是真正的失敗!然而,」他語氣一轉,用非常堅定有力的聲音,「這個失敗,是我們的失敗!革命是不會失敗的;因為打倒滿清,創建民國,已經是每一個中國人的希望!」
在大南門與文明門之間的雙門底,遇到了由天字碼頭整隊進城的巡防營官兵,約有兩三百人之多。走在前面的隊官提著刀,口中不知在叫些什麼;左右十幾個人,亦是張口吶喊,卻以人聲嘈雜,隻字聽不清楚。
第四路:胡毅生領二十人守大南門。
擦完馬還要餵馬,直到將馬「伺候」得舒舒服服,不斷噴鼻掀蹄,躍躍欲試的時候,方輪到擦馬的人吃早飯。
談到起義的計劃,當然是以黃克強和趙聲的意見為主。當時決定,仍和圖書以新軍為主幹,另外挑選同志五百人作為「先鋒」,首先發難,領導新軍及民軍,分頭起義。發難的地點,亦仍舊選在廣州。廣州一下,由黃克強統一軍出湖南,趨湖北;趙聲統一軍,出江西,趨南京。同時派人聯絡湖北、湖南的新軍,以及在上海活動的陳英士;在黃、趙由廣東統兵分趨長江上下游時,起而響應。只要長江一定,中原在握;打倒滿清皇朝,就如摧枯拉朽。
陳烱明呢,本來派定的任務是進攻巡警教練所;等胡毅生讓還二十個人,忽然又表示願守大南門。結果連大南門亦未守。
形勢的急劇變化,起於他初進振武學堂的那一年——光緒三十四年。其時宮中母子不和,皇帝為慈禧太后幽禁在南海的瀛台,用各種方法加以折磨;到了十月中旬,慈禧太后忽然染患痢疾,來勢甚兇。如果她一旦崩逝,皇帝就會像明英宗的「奪門之變」那樣,重新掌握全部權力,可能對慈禧太后採取報復的措施;至少她不會再得到一位太后崩後應得的「哀榮」;而幫著慈禧太后與皇帝作對的一班守舊派,亦毫無疑問地會落個極悲慘的下場。因此,慈禧太后在垂危之時,猶自表示:「我決不能死在『他』前面!」
預計要籌的經費,暫為十萬元。逸仙先生認為過去幾次革命的失敗,每每因為籌款購械,械未至而人先集,這三種因素未能密切配合的關鍵,就在臨渴掘井去籌款,所以款項多一分,籌備足一分;他這次準備用「中國教育義捐」名義,廣發捐冊,這樣可以避免居留地政府的干涉。
黃克強知道他要說什麼,隨口答道:「沒有功夫!」
「克強兄,」譚人鳳說:「請到這面來,我有話說。」
他聽趙聲說過,李準部下有革命同志,所以趕上幾步,舉手高聲招呼:「我們都是漢人,應當同心協力,共除異族,光復河山,不用打,不用打!」
那知對方是鷹犬,不是同志;五十碼以外的兩名清兵,一足下跪,端槍平射,林文頭部立即中彈,倒在街中。於是林尹民舉槍還擊,同樣地用一顆子彈,制裁了殺死林文的鷹犬。接著眾槍並發,一場混戰,擊退了李準的清兵大隊,但犧牲了兩位福建同志。黃克強也受了傷,足部中彈以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節被打斷,只能用第二節來扣手槍的扳機。
下午三點鐘,發電報到香港。那時除了官場,老百姓打電報不能用密語,只好用隱語;隱語大多用藥名,革命黨的「革」字是草字頭,所以用「通草」為同志的代名。而「通」字又有「統通」的意思;故而在香港的胡漢民,接到「母病稍痊,須購通草來」的電文,知道黃克強的意思是:「形勢好轉,在港同志,悉數上省。」
接到電報之時,由港上省的夜班輪船,已經開走,惟有搭乘第二天的早班船;但是早班船只有一艘,而同志有三百多,不但一條船容納不下,並且同志們大多已剪辮子,亦容易引人注目,大為不妥。
統籌部推黃克強為部長,趙聲為副;起義軍事的指揮則相反,由趙聲當總指揮,黃興為副。
喻培倫想攻督練公所,受制於觀音山踞高臨下的清兵;避入小東門高陽里的源盛米店,疊米包劇戰至天明,力竭被擒。
其實,趙聲內心的悲痛憤慨,以及有負死友的慚歉抑鬱之情,並不下於黃克強;因此脫險到了香港,生活大改常度,自殺不死,奄奄成病。而病中縱酒狂歌,每醉必定大哭;這樣不過幾天的功夫,在四月初八那天,突然腹痛如絞,請醫生來診治,斷定是急性盲腸炎,必須動手術割治,而趙聲不願;他有親屬在香港,亦拿不定主意,就此耽誤;延到四月十七再送馬島醫院,剖腹一看,患處已經腐爛化膿,刀圭再下,竟不知痛楚。到了第二天口吐紫血,進入彌留狀態,昏迷之中不時狂呼大叫,再下一天上午,稍稍清醒;然而這是所謂「迴光返照」,只容他有留下遺言的時間了。
其實,他們喊的是:「兄弟!」隊官溫帶雄與哨長陳輔臣是最熱心的革命同志;自從由姚雨平約定起義的時間以後,溫帶雄就暗中定計,等城內發難,以保護為名,率隊直入水師行台,生擒李準。為了要建此突出不意的奇功,決定未到水師行台以前,不將作為義師標誌的白手巾亮出來。
這樣客氣,鄧、胡二人便不好意思當場揭捐簿去看。告辭出門,翻開簿子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二十元!」
另派放火委員先期進入滿洲人區域的境界,在所租的九處房屋中放火,壯大聲勢,寒敵之膽。
第六路:姚雨平率領所部一百人占領飛來廟軍械局,攻小北門,迎接新軍入城。
這一役殉難的烈士,收得忠骸,共計七十二具;由革命同志潘達微挺身出面,獲得廣仁善堂的協助,合葬於黃花岡。事後調查,還有十四位同志殉難,總計八十六人。
無奈「存乎一心」的「用兵之妙」,不能為紙上https://m.hetubook.com•com談兵的胡漢民、譚人鳳所領會。他們認為趙聲的想法是可笑的;堅決主張展期一日,先發電報,再推譚人鳳明天早班船上省,說明需要展期的理由。至於在港同志,第二天早班船先走一部份;其餘都搭晚班船——晚班船有好幾艘,可以盡數容納。
於是有人以為此時成功無望而退去的;也有人——尤其是福建的同志林覺民、林時爽、林文等堅毅不退的,他們認為:「革命軍祇知有前進,不知有後退,事已至此,非我殺敵,即敵殺我,惟有同心合力,準備殺敵流血!」
這實在是出其不意的奇兵,只要槍聲一響,省中同志當然起而響應;可以打張鳴岐、李準一個措手不及。學軍事的趙聲,深知用兵無萬全之道,尤其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之下,更無法作從容週密的部署;所以看起來像是行險,其實勝算甚大。
到了第三天下午三點鐘,陳烱明去告訴胡毅生,硬說已經改期。胡毅生跟他是差不多的心思;他本來是率領東莞方面的會黨一百五十人,因為二十七日那天便有改期的決定,已經遣返。及至二十八日又決定大舉。朱執信趕到東莞,想召集這一百五十多人回省,而情勢已不許可,所以只有讓胡毅生在陳烱明的部下,自己挑選二十人擔當守大南門之責,本是很勉強的事;聽說改期,正中下懷。但事實上並未改期,於是兩個人唱一齣雙簧,胡毅生說陳烱明的部下言語不通,不願指揮,自己到大南門去迎接順德的同志。一出了城當然不能再進城了。
就這一念之間,造成了可怕的誤會!在四點鐘的時間,溫帶雄就已派司務長買了三百條白手巾,以犒賞為名,分發部卒。同時下令提前半小時開飯;飯罷接到城內起事的消息,立即集隊進城,將預備生擒李準的計劃,告訴了陳輔臣。陳輔臣派了最親信的十幾名士兵,跟隨在溫帶雄左右;他本人殿後押隊。
會散後,香港電報才到。黃克強覺得部署已定,豈可再改?這個電報根本不必拿出來給人看,免得擾亂軍心。那知他是住在陳烱明家裏,而陳烱明始終畏怯退縮,巴不得改期;因此,在發覺有這個電報以後,便勸黃克強接納香港的建議,自然遭到峻拒。
二十五那天,黃克強從香港到廣州去主持一切。臨行之前,慷慨致書海外同志:「本日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書此以當絕筆。」
洗臉是井水;雖是冷水,與地面的冰雪比較,還算是「暖和」的。而蔣先生是常常光著脊樑,抓起大塊的積雪洗擦身子。這以後,開始當天的第一件勤務——擦馬。
四點鐘由黃克強講話,作出發之前的最後激勵;五點三十分一到,列隊出小東營五號入小東門。林文、何克夫、馬侶與有美男子之名的劉梅卿,嗚嗚咽咽地吹起螺角;大隊一陣風似地捲向總督衙門。
因此,三二九起義,只有黃克強一軍!
還來不及化敵為友,卻又已化友為敵,巡防營人多,向前猛衝,彈如雨下;方聲洞、陳更民成仁,黃克強脫困,避入民居。
廣州起義的計畫,至此完全成熟;海外籌餉的工作,在逸仙先生精誠感動之下,亦有相當滿意的收獲。最了不起的是加拿大的同志,將致公堂的會所抵押了港幣三萬元之數,電匯香港。
廣州的百姓都知道,革命黨遲早還要起義,不成功決不會罷休;所以見此光景,並不驚慌,只是紛紛閉門,免得礙革命黨的事。
那知在雙門底遇見革命黨,剛剛招呼得一聲:「兄弟!」方聲洞鑑於林文的前車之失,又見官兵並無白手巾的標誌,因而先發制人,一槍擊倒了溫帶雄。
其實張鳴歧是剛剛逃得一條活命。當時他正在督署召集「憲政籌備處」的例會;會散不久,接到警報,第一件事就是逃命。
逸仙先生是拿他自己的遭遇來開譬,從光緒二十一年重陽廣州舉義開始,十六年間一共九次革命,每一次都是困難重重;個人所遭受的冷漠、譏嘲、誣衊、更不知凡幾!就拿這兩年來說,光復會的陶成章便蓄意打擊他的聲望,拿他的籌餉,比作康有為的行徑說是:「孫某人借運動革命為名,到處捐錢;他家裏已經發了大財!」其實呢,他的長兄德彰為革命破家,迫不得已遷離檀香山,在九龍租屋,奉母以居;以後又在牛池灣蓋了幾間草房,養雞種蔬菜,過著極清苦的日子。這些境況,經南洋的同志切實調查,才知道陶成章是惡意散播謠言。
發難的日期,本定在三月十五。但溫生財刺孚琦的事件發生以後,廣東官場,大為緊張;同時保皇黨從南洋告密,北京亦有電報,嚴飭防範,因此偵探四出,統籌部在廣州所佈置的三十八處機關,處於風聲鶴唳的不安狀態之中。尤其旗界的查緝,更為嚴格,以致租下預備放火的地方,有四處被迫遷出。
黃克強是早就在發號司令了。他穿一身雪青色紡綢短褂袴,袴腳紮得很俐落;居中而坐,神采奕奕。兩面兩張桌子,一面擺著雪白的短刀,一面擺著墨黑的炸彈,由林文與喻培倫一一分發;每一位先鋒除武器外和_圖_書,另發象牙圖章,黑鋼表各一枚,作為信守及對時之用。他們的打扮,一律是白布纏臂,著黑膠鞋。當然都是短裝;有的將長衫剪去下半截,像朱執信就是。
其次的一大障礙是軍械的來源及運輸。預定的步驟是從暹羅、安南、日本等處,購買最新式的長槍八百多枝,運港備用;這批軍械,多數未到。此外在香港所辦的大刀三百柄,以及實行部自製的炸彈三百枚,本來是陸續裝在米袋,或者置於傢俱、花盆之中,密運入省;這幾天由於城門戒嚴,搜查得很仔細,不得不改換方式,由女同志扮作新嫁娘,甚至假裝出喪,拿武器放入花轎或棺材裏,才能瞞過耳目。這樣的做法很費事,所以運輸的進度亦受了影響。
陰曆年底,統籌部成立於香港跑馬地三十五號;其時逸仙先生已由南洋經歐洲轉道美國去籌餉了。
第七路:李文甫率領同志五十人入旗界,攻石馬槽軍械局。
在蔣先生由學校進入部隊的那一年間,國內革命的形勢完全成熟了。
「太多了,太多了!」募捐的同志覺得過意不去,「捐兩個月的薪水,你連飯都不要吃了嗎?」
這番出於高度理智的議論,鼓舞了大家的意志,重新激起熱誠和勇氣。於是逸仙先生又表示:如果眾志不衰,最困難的籌餉一事,仍舊由他來擔任。
到了三月二十八日,形勢忽有轉機,姚雨平與陳烱明都到黃克強那裏報告,說從順德調來的吳宗禹三營,哨官之中,十分之八傾向革命,十分之一反對,十分之一中立。這些同志現駐天字碼頭,都想乘機起事。
不久,同盟會本部的重要同志,紛紛集中香港,依照逸仙先生的指示,一部分在統籌部辦事;一部分派赴長江上下游聯絡,屆期群起響應。派到兩湖的是譚人鳳;他跟黃克強一樣,都有個「鬍子」的外號。
這一下,黃克強不能不重新考慮了。他認為吳宗禹三營如能反正,其餘新軍勢必聞風響應;而巡警教練所所長夏壽華是同志,他那裏的兩百多學生,亦是一大助力。照此看來,大事依舊可成。因此再度決定大舉。
然而身歷其境的人,卻是傷心慘目——當三二九那天深夜,香港同志得知省城起義的消息,趙聲與胡漢民率領所有留港的同志,連夜上省;第二天一早到達,才知轟轟烈烈的一場義舉,已歸於煙消火滅。趙聲尋到雅麗氏醫院,才得與黃克強相遇,談起同志死事之烈,以及陳烱明、胡毅生、姚雨平的卑怯,抱頭大哭;黃克強急痛攻心,竟致昏厥,醒來還要裹創入城,與李準拼命。趙聲與一位女同志徐宗漢,極力相勸,才將他攔了下來。
於是十月二十那天,頒發懿旨,命小醇王,也就是皇帝的胞弟載灃之子溥儀在宮內教養,並授載灃為攝政王。下一天黃昏皇帝崩於瀛台;奉懿旨以三歲的溥儀入承大統,命攝政王載灃監國,裁決所有軍國政事。再下一天,慈禧太后撒手而逝,結束了她斷送大清朝的七十二年生命。
因此產生兩種不同的意見,趙聲主張三百多同志,隨攜已經到港的兩百多枝槍,全數搭早班船上省;登岸如果受到檢查,立即開槍攻擊,就此起義。
「鬍子不要再鬧了!」黃克強告誡他說:「剛才也是一不小心,有人傷了花縣的同志了。」
「那——」譚人鳳說:「我也參加!」說著,便拿起一把剛由莫紀彭運到的手槍,細看究竟。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唸著杜詩的趙聲,淚下如雨;「我對不起死難的朋友!報仇雪恥,只有靠你們了!」說完,雙目漸闔,一瞑不起。
下了船,江蘇、安徽的同志,語言隔閡,不宜進城;分散在碼頭四周,等候趙聲來指揮。褔建及安南同志,早就決定了的,隸屬於黃克強旗下,所以逕自進城到小東營五號報到。
花縣的會黨是莫紀彭約來的,一共四十個人,首領叫徐維揚。連同其他各部,總計一百三十多人,分為兩隊,一隊攻擊總督衙門的衛隊,由林文率領;一隊攻督署的正面,由何克夫率領。
見此光景,黃克強痛心異常,「改期無異解散,前功盡棄,太可惜了!我決定以一死拼李準,以謝海外華僑,維護黨人信譽。不過,」他用很沉著的聲音宣布:「為了保存實力,以圖後舉;各部先鋒可以憑個人自己的看法自定去留。」
督署後園的東北,有家大當鋪,字號「致祥」,那裏的樓房比督署的圍牆來得高;張鳴歧有個很得力的親信衛士,拿個人的衣帶結成長索,藉此爬上致祥的樓房,再將長索拋下來,綑住「大帥」,將張鳴歧當件行李樣吊了上去。然後出致祥大門,由正南街往東,逃到了太平橫街李準的住宅。
於是黃克強斟酌再四,決定發難的日期再延後一日;因為預計安南、日本的軍械,要到那一天才能到達,分配散發,至少要一天的功夫。這樣還是嫌匆促了些,但形勢所迫,不得不然;新軍兩標預定四月初退伍,犯難日期如果再往後延,就不能得新軍之助,成功的希望更微。
還有個姓盧的,是做橡膠起家的暴發戶。鄧澤如與胡漢民上門求教;舌敝唇焦地談了三個鐘頭,他才接過捐簿,背轉身去寫好;捲https://m.hetubook.com.com一捲簿子,打躬作揖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請原諒!」
「不要緊!我可以借薪水。錢是賺來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革命成功,讓我們挺得起腰,捐兩個月薪水算什麼?」
物質上的苦還不算苦,精神上的壓迫,才是動心忍性的磨練;他是二等兵,連一個上等兵都能呼來喝去地指使他洗衣服、擦皮鞋、理寢具,稍不如意,非罵即打。這一切他不但能逆來順受,而且甘之如飴;因為他常默誦孟子上的話:「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你不要來亂我的軍心!」黃克強大聲打斷,不耐煩地說:「真正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這是蔣先生初到部隊最不慣的一件事。日本軍隊的規定,每人每餐只許吃一中碗的米飯;佐餐的是三塊「澤庵漬」或者一片鹹魚,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者遇到什麼「天長節」之類的慶典之日,才能吃到一點豆腐青菜與肉片。最初半個月,蔣先生實在吃不飽;白天毫無辦法,到了晚上才能得到一點額外的補充,到軍營的「酒保」中去買些餅乾充饑——一次只能買兩三片,遲了還買不到;是粗糙得常人所難下嚥的點心。然而在蔣先生,就憑這兩三片餅乾的補充,獲致了情緒上的穩定。始終保持著彌滿的精力。
只有逸仙先生始終保持著堅強的信心,特地在會前召集親信同志,極力鼓勵。
於是以林覺民為首,都以金振邦為目標,最後為日本長門砲兵學校第一名畢業的陳更新所擊中;接著是林文拋出的一個炸彈,在他身邊爆炸,炸得金振邦身首異處。
大門內,三天以前剛剛接事的督署衛兵管帶,據說是有名的驍將金振邦,雙槍齊發,同時兩廳及大堂暖閣附近亦有冷槍,立刻便有兩位同志倒下去了。
「我管不了你的許多事情。」鄧澤如很生氣地說:「我還有我自己的正當事業。」說完,掉頭而去,從此絕交。
這一次去向他募捐,他仍舊拿這套話來敷衍;不但不捐,還要請鄧澤如做他私人財產的總管理人。
看著他棄世的有黃克強、胡漢民以及其他好些同志;然而他們不能替他出面辦喪事,因為李準已派了好些鷹犬到香港,正在全力偵查革命黨人的蹤跡,打算暗中狙擊。幸好有一位同志,可以料理趙聲的身後;他就是陳英士。
鄧澤如有個好朋友姓陸,被賣「豬仔」賣到南洋;做苦工做出了頭,成為「豬仔」中的頭子。接著又包賭包捐,發了大財。他常有事找鄧澤如幫忙,但是遇到革命義捐,他卻一毛不拔;而且總是這樣回答:「恐怕你們沒有成功的把握呢?等到你們有了把握,我一定幫助你們。」
一個主要障礙掃除了。蛇無頭而不行,督署衛隊頓時崩潰,林文和黃克強,分由二堂及側門往裏搜索;到一處,定一處,想找放火的材料竟不可得,黃克強只好將火種放在床上,率隊退出。
第十路:羅仲霍率領同志五十人,破壞電報局。
統籌部的組識共分八課:調度課長姚雨平,交通課長趙聲兼,儲備課長胡毅生,編制課長陳烱明,秘書課長胡漢民,出納課長李海雲,調查課長羅熾揚,總務課長洪承點。
第九路:洪承點率領同志五十人,攻擊西槐二巷的砲營。
正將出發時,李準派傳令兵送來一張手諭:「迅即入城,剿拿亂黨。」溫帶雄下令扣押了傳令兵,仰天大笑:「天授機緣,使我黨成功!」
「是這樣,香港的意思,要展延一日——」
另一方面,又有些革命同志奮不顧身,實行暗殺,而以滿清親貴為目標。先有安慶之役失敗出亡的熊成基,刺攝政王載灃的胞弟載洵於哈爾濱;繼有汪精衛謀刺載灃於北京。事雖不成,熊成基成仁,汪精衛被捕;然而已足寒滿清親貴重臣之膽了。
第二路:趙聲率領江蘇、安徽同志一百人,攻水師行台,殺廣東水師提督李準。
黃克強上去奪他的手槍;手剛伸過去,只聽「砰」地一聲,譚人鳳的手槍走火。幸好穿壁而過,未曾傷人。
起義的作戰計劃,依照檳城會議的決定,由趙聲與姚雨平活動新軍;朱執信、胡毅生組織民軍。任發難之責的「先鋒」,由黃克強和趙聲親自選練,其中有許多是福建留日學生;英姿颯爽,文武兼資,極受同志的尊重。
「譚鬍子不要鬧!」
另外在擺花街設立實行部,專門製造炸彈,其中最得力的好手是四川人喻培倫;他是汪精衛謀刺載灃的七人「暗殺團」中的一員,事先與汪精衛的未婚妻陳璧君到日本購買高性能的炸藥,因而案發得以倖免,此時歸隊香港,用其所長,派在實行部,大獻身手。
這年——宣統二年的冬天,蔣先生畢業於振武學校;以入伍新兵的身份,分發到高田野砲兵第十三聯隊去見習。
第三路:徐維揚、莫紀彭率領北江同志一百人,攻督練公所。
就這樣,一日一夜之間,捐了八千多元;決定由趙聲先回香港,統籌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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