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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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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那個女孩子來東海,她會替大家心裏點上一盞燈的,可惜她只能守著那間黑黑的舊書鋪了。」
「情緒鬧不得,那該是鬧精神自殺,學問沒弄透的時刻,看法,想法,都渾渾沌沌的未必就對,鬧情緒才是傻瓜,別介意,賀兄,我無意說你。」
「牠祇是一種鳥,本來就叫那名字。」老高說:「你不會跟那種小鳥談論邏輯罷?」
「歇會兒嘛,南森。」她說:「該祝你一帆風順。」
最後,還是他先提起橫在眼前的聯考。
他搖搖頭,大聲的說:
「你究竟喜歡哪一門呢?」南森說。
「猛啃文學書,將來妳一定打算做作家。」
「事情很感動人,」老高帶著一付頗有深見的派頭,有條有理的指陳說:「但這終究是你個人單方面的觀點。事實上,不唸大學仍能力爭上游,並不是悲劇,唸了大學,混水摸魚摸四年,然後靠老子花錢放洋去鬼混文憑,回來嚇唬人,那才是悲劇。在這一點上,你犯了訴諸情感的錯誤,……對我們來說,決心摸黑來的,何必要依靠她那盞燈?」
她抬頭望望天邊樓齒上挑著的,渾渾濁濁的霞光,又低下頭去,看著池裏的蓮葉,嘆口氣說:
「我完了!」老蘇說:「我畢不了業。——牠們總不能唱到我的夢裏來罷。」
「那你喜歡什麼呢?」
有關於啼明鳥的傳說,倒是由老高先提起來的。
事實上,像眉珍那樣有抱負的女孩子,是應該像一隻鳥一樣的飛躍在這紅土小徑上,在這塊寬廣深邃的地方展開她青春探尋的。
夕陽是一陣光雨,灑落在林捎,閃著昏黃、青藍的幻彩,一抹紫黃色的晚雲橫臥在遠天,使整個大度山的黃昏都染上一種特殊的光彩。
「不是說癡話,真的,我很想離開台北遠點兒,去唸唸大度山上的東海!雖說私立學校收費貴些,但那邊工讀的名額不少,將來自己勤一點,苦一點,也不會浪費到哪兒去,不是嗎?」
「那,你是反學院派,」南森笑說:「那你何必擠來東海搓腳丫?」
「為什麼妳偏愛東海呢?」他說:「我很想聽一聽妳的意見。」
「為什麼?」南森說。
「拿出證據來,快!」老蘇的巴掌又跟他的大腿過不去了,連拍三下挺響的,那神情,好像法官在問案時手裏舞動的法槌:「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等日後咱們做一位真正的社會改革家的時候,立刻籲請教育當局,以加倍的退休俸,請這位老花眼回家抱孫子去,甭再留在學校裏『訓而不導』了。」
照樣的性格起來!啃。南森心裏有了這樣的轉念,胸脯便高挺起來,他的日影子,穿過薄霧游漾的林蔭,像一顆發亮的、躍動的星,有一股本能的,年輊而野性的光芒,被覆在他平穩的兩肩上。
「眉珍,妳的志願打算怎樣填?我是說選擇學校的話……」他故作輕鬆的說。
「再見,別忘了來信……」
「選系呢?選系打算怎樣選?」他說:「我猜妳還是會選中國文學系的,——開舊書鋪方便。」
「合邏輯嗎?你不妨數一數看,當代配稱為作家的,有幾個是唸中文系的?挖了四年古,深不深,淺不淺,只怕擺舊書攤子,都餬不了口。」
「有人告訴我,那裏的學生走在路上,可以自由自在的吹吹口哨。有人還告訴我一些旁的事,此如夢谷、土地公、啼明鳥……你不會笑我的怪想法吧?我想,人進大學了,除了唸書,還該唸唸感覺,東海會有那種感覺的。認花、認樹,認那些石頭,多有意思。」
和眉珍相識以來,兩人相處得那樣投契,互相敬慕,彼此尊重,一幕一幕的情境都影畫般的在眼前陌生的暮色裏浮現出來,因為如今和眉珍分別了,這段真純的友誼,更使南森珍惜著。
當然,他常常餓著肚子,把早點錢節省下來,儘量的收買了一部份自己特別喜歡的書籍。她呢?也許因為看書不必花錢,或者在揀選出一些新書時,總希望先看完了再賣出去,總之,她總是在略顯昏黯的燈光下面,手不釋卷的看著,看著,還做著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翻翻她所看的那冊書,笑著說:
「嘿嘿,」南森說:「那,鬧戀愛的人就多了!」
四個人的笑聲又綜合起來,在二www•hetubook•com•com〇四室裏朝外盪開。大度山間溫潤沁涼的夏夜,很陌生,又很親和,有一股從沒感覺過的自由歡快的氣氛,使人有些忘其所以的激奮。南森想過,這也許就是眉珍所指的「感覺」罷,現在他方領悟到,「感覺」真的是可以「讀」的。
「嘿嘿,」老蘇兩眼神祕的轉動著:「因為本人我在東海!……樂天派的人,一向是老太太頭上的簪子——路路皆通的。」他在人忍俊不置時,又加一句:「包括肛|門。」
簷漏滴落在他的衣領裏,一點一滴的冰涼,雨聲噪亂得使他非放大喉嚨說話不可。而他所說的,並不是他要說的,即算有一整夜的時間呢,他也無法把內心紛亂的言語,逐一的說給她聽了。
「泡『密絲』。」
他一時語塞了,好在燈光黝黯,她不會注意到脹紅的臉色。他沒想到,以她那樣看上去沉默文靜的女孩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說得這樣銳利?一針見血的道破當前教育方式上崇古薄今的缺失。——這丫頭也許真的是讀舊書本兒讀出不尋常的學問來了!
生命,就這樣的展開了,它的方向很多,所有青春的心,都像是盲目疾滾著的馬蹄,不知是什麼樣的不可抗力,驅策著它們,向未來奔馳。……它們從這裏那裏奔馳出去,自會憑藉著汹湧澎湃的生命力,求取更高的智慧,更成熟的認知,去駕御他們自己,歸向文學,歸向新的歷史,歸向尚待建設的社會,歸向更廣大的田野和農林,歸向一切復興的行列,有什麼樣的力量,能阻礙住這種青春心靈的奔馳呢?
「習慣了,倒不覺得。」
他這一說,連最後一點陌生的感覺也被笑聲完全的融解了,四個人的臉孔,都生動起來,使原本冷清的寢室在無拘無束中添了一份溫暖。南森直接的意識到這小小的社會如今是在活躍著了。
「本人叫高原,喜歡旁人叫我老高,」老高仍然搖著那把明明不是搖椅的椅子,用手裏的烟蒂接上另一支烟說:「咱們是同鄉,我是師大附中的,選外文。」
「沒有關係,我有鼻塞病。」南森說。
「泡垮了,又得鬧精神自殺,划不來。」
「謝謝妳,眉珍,我還得趕整著行李,我這……這就得回去了,再見。」
南森的影子被路燈嬉弄著,一會兒縮短,一會兒又拉長。現在,他登上了寢室的樓梯。他雖被分配到新生宿舍樓上的二〇四室,但還沒見著其他三個同寢室的室友。
叢叢的相思樹,排排的真凰木,搖曳的尤加利,嗚咽的馬尾松,都在一層上了釉的薄暮光景中包圍著他,使他有些存心的不快活;一部份是因為在台北那座大城裏擠慣了,不習慣大度山的這種空曠,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該是眉珍沒能夠依照她的意願,跟自己一道來讀這所學校,她因為家境的關係,到最後決定輟學了。
他迅速的掉轉頭,彷彿忍痛割斷什麼似的,奔離那條短巷,在巷口回頭,門已關了,黑黑的夜,清冷的燈勾勒出一排不很規則的簷影,把眉珍鎖壓在那裏了!然後是大度山,是這石橋,這旱溪,這重重林木托著的黃昏,這樣寬曠的天和地,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多容納一個原可以高分考取的眉珍?
「對!」老蘇拍打著大腿說:「有牢騷才有衝勁,有衝勁才有活力,像它娘一隻火車頭,轟通轟通朝前跑,才配選讀社會系。假如凡事不出頭,縮在龜殼裏,唸完社會系,結果社會還是社會,你還是你,那,書還有什麼唸頭?——拿文憑揩屁股,會長痔瘡的,我以為,在文憑主義一窩蜂的浪頭上,文憑就代表著『不通』!把『不通』貼在肛|門上,長痔瘡難道沒有科學根據?」
「音樂、網球,都酸得很,」老蘇開始搥搥剛才被他自己拍痛了的大腿和腳,真夠他消遣的。
「賀良唐。」他細聲的自我介紹說:「嘉義來的。」
「聽說大度山上有一種神祕的小鳥,天還沒亮,牠們就在相思樹林裏唱著,牠們的啼聲比黃鶯還美。」
「我叫黎南森,台北市考來的,唸社會系。」他終於打破沉默說:「朝後,我們是朋友了。」
「書總是要唸的,像我們這種年紀,」他說:「妳明知hetubook.com.com準會考取的,要是輟學在家,又能做什麼呢?」
「你沒有意見嗎?老賀。」南森說:「你們嘉義的柳樹很多,你不會為戀愛鬧情緒罷?」他把頭轉向賀良唐,希望聽聽他的聲音,但對方搖搖頭,仍然不肯說什麼,一絲略顯忸怩的暈紅,又染亮了他的臉。
她是台北牯嶺街附近,一家藏書極多的書肆主人的女兒。和她家那種灰黯多塵的背景相對照,她的臉總顯得太白,衣衫也總顯得太乾淨了。在最初的印象裏,彷彿她是一隻抖著翅的燕子,就要從那濃烈的陰黯裏直衝出來似的,尤其在她笑著的時辰,可以看出她在孱弱撕文的身體中,有著一股彈靱性極強的野性。
但,那祇是一場碎夢罷了!
「將來打算進中文系,我猜想。」
「像我最好,有什麼不如意,搓搓腳丫就過去了!」蘇一雄說:「我是樂天派,所以活得非常過癮。」
「誰反學院來?我祇是幽它,呃,……幽它一默,不過,我得鄭重聲明:東海例外。」
「有人見過那種鳥沒有?」南森興致勃勃的問說:「早些時,我也曾聽說過,不過我實在很難相信,——為什麼祇有大度山的林子裏才有這種鳥?」
「可是我當時抗議說:您怕沒弄明白?我沒有摘花攀樹,祇不過吹吹口哨呀……嘿,他說:我就是罰你吹口哨,你算是不打自招。我又苦笑說:您知道的,我吹的不是流行歌曲,是……是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你們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不管什麼死雞活雞,就是貝多芬唸這個學校,我一樣不准他吹口哨!」
「明天要去東海報到了,不用啦。我……我祇是來看望妳,也算辭行罷。」
「去你的,東海因何例外?」
層層的林木黝黯的影子落進他的心裏,他彷彿能聽得見轟轟滾動的南下車輪聲,昨天夜晚,和眉珍告別的情境,依然像車輪聲一樣的淒厲,絞痛他的心腑。
南森躺在床上,燈熄了,星光燦然的耀閃在他的眼裏,他紛亂的思想載著他的靈魂,也載著他的夢,航著,航著,比三寶太監的船隊更加壯闊,比五月花號更具雄圖。但也有一些是小小柔柔的,柔如初茁的綠茵,小得能兜在女孩子們印花手帕裏,但總很美,在東海,在初來的第一個夜晚,他夢見過眉珍。
「不錯,」老高插嘴說:「那位老先生,一定是個死抱著傳統,食而不化的復古派,這有個名堂,叫做劃地為牢。想當年,姜子牙全在裏頭站過,像你這樣一個高中生,更當不在話下了!」
「千萬不要問那些挑燈夜讀,早上貪睡的傢伙,」老蘇咧著牙齒笑說:「遇到像我這樣的人,嘿嘿,五更天,睡得最甜,甭說是雞啼鳥叫了,祇怕放廿一響禮砲也不會把我驚醒。問那些人,等於白問。」
「牠能唱進葉珊的詩裏,為什麼不能唱進你的夢裏?你老兄甭先著急,慢慢的等著罷。」
「扯淡,」老蘇首先反對說:「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鳥,連名字都有些怪里怪氣的,同時,啼明鳥這名字,本身就不合邏輯,——連麻雀都是『啼明』的。」
老高一面吸烟,吐著烟圈,一面說:
「是南森?」還是她先說話,她說:「這麼晚了,頂著大雨跑來,快進屋來生罷。」
他真的夢見過她,在黯色的背景裏笑著。
「天,」南森望著他:「你一點也不像網球員。」
「嘖嘖,」一直沒開口的賀良唐說話了:「這簡直很罪過,要是我,一定受不了!」
「動力!」南森一面豎起拇指說:「這就是動力!……在中學,那個戴老花眼鏡的訓導主任,什麼都許有,許唸書唸成近視眼,許代表學校的球隊免交作業,許學生把維他命當成花生米,可就是不許有動力!」
「是的,」她認真的說:「我想過這問題,正因為我喜歡文學,我才要選社會系。——要不把這社會弄個清楚,看個透澈,將來寫文章打哪兒落筆呀?……只寫椰子樹下談談情,電影院裏說說愛,就算交了卷了嗎?」
黎南森倚在門背上,三個同時抬頭,各瞟了他一眼,表情各異,但都沒開口講話,那眼神既說不上冷漠,又說不上熱烈,……這寢室就該是一個小小的社會了,大社會分攏和-圖-書來的小社會,算是東海給他的第一道題目。
「當然。可是你得知道,我原來就是發發純粹情感上的牢騷,無傷大雅可不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如今年輕人會這樣『脆』法!」南森表示異議說。
「好,」他最後站起身,挺胸握握拳:「我們就這樣決定了,只填一個志頤,去唸唸那個可以吹吹口哨的東海,唸夢谷、唸土地公、唸啼明鳥,唸整座的大度山和我們自己的夢。」
她望著他,從校服上認出是同校的同學。
「燈光太黯了。」他心裏這樣擔心著,嘴裏就說了出來:「桌上該添一盞檯燈的。」
「不懂嗎?」老高悠悠然的搖著椅子:「讓我告訴你,聶華苓說過:在東海,大度山黎明前的鳥啼聲,該算兩個學分。」
這一點是頂重要的,他也想到過,假如愛早起的碰上一位愛晚睡的,愛清靜的碰上一位愛吵鬧的,有氣管炎和哮喘病的碰上猛吸烟的,患失眠的碰上窮打鼾的,那都會產生格格不入的窘況,使彼此都像進了阿鼻地獄,假如是這樣,那可就慘了!
歸巢的鳥雀碎語著,掠過轉為灰紫色的天空,一群一簇新來報到的同學,在每一條紅土路、石板路上徜徉著,從他們泡沫似的流散的語音裏,聽得出他們的歡欣和雀躍——初次出巢飛翔的幼鳥所有的歡欣和雀躍,但他沒有動,他落在乾河心的亂石上的影子,已淡得似有還無了。
隔著寢室的玻璃窗,很多明亮的星子在夜空裏棋佈著,這一百五十公頃的校園,足夠每個人在未來的日子裏,各寫出他們的理想的夢圖。他們熱鬧的閒談著,甚至有些胡扯著,那並不代表他們不成熟的認知,祇是象徵著他們內心的歡悅和燃燒般的青春的激|情……
「不,我會選社會系。」
他們在多曲折的池邊的石徑上慢慢的踱著,兩人談了很多天南地北的事情,談起那些專賣新書的書店,祇是抹了厚粉的東施和無鹽,談到一部部該得最佳勇氣獎的「當代」巨著,既浪費了紙張油墨,又浪費了印封面用的顏色,談到一位時作權威狀的作家在學校裏所作的一次不如所云的演講,又談到日漸艱難的舊書攤的生意……兩人都會出聲的笑出來,但又覺得內心常被那種並不代表快樂的笑聲所牽痛。
他跟眉珍就這樣熟識起來了。
「我真不懂,」賀良唐打個呵欠說:「為什麼你們討論鳥雀,有這麼大的興頭?」
事後證明他的猜想是對的,眉珍自小就跟她父親揀選書本,窮啃那些被一般人冷落甚至捨棄的書本,對於這種兩人相同的愛好,她至少比他多出五六年的「道行」。她啃過的舊書,不僅是文學的,還包含著哲學的,歷史的,社會學的,一部份自然科學的,那些被社會認為是祇配包裏零食和雜貨的書本,就那樣的充實了她,使她比更多大學生更懂得思想。
多值得人去深思的言語!那確曾是由眉珍嘴裏說出來的,他嚴肅的沉思默想過,自己也該選社會系,而且得多旁聽一部份歷史課程。
「精神自殺的也多了!」
「說真的,我報到最早。」他說:「可是,我鬧了一天的情緒,……為了一個女同學沒能進東海,我真想發一場牢騷。」
「嘿嘿,這種精神自殺,多多益善。」老蘇說。
「因為,因為……」老蘇搓著腳說:「個性內向的人,多半想不開,不懂幽默的妙處。據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聯合實地調查的結果,做成一項睡不著覺怨床歪的結論,——他們責怪橋身的顏色是黑的,一方面容易使人產生憂鬱和絕望感,同時,黑色原就是死亡的象徵,好像他們的那些『時代青年』,都是些薄玻璃瓶,一碰就碎的。」
「社會系?」
她闔起書本來,很正經的微笑著:
「誰知那三個傢伙是誰?」他在喉管裏咕嚕著。
「算啦,」老高說:「咱們新生,太嫩,犯不著又花錢,又當孝子。」
「音樂。……偶爾也打打網球。」
「你是知道的,黎南森。」她沉吟一會兒,低聲的,緩緩的說:「一個靠開舊書店維持生活的人家,我父親老了,最近又鬧病,他雖說一直要我去參加聯考,我心裏可真亂得很,想罷,又煩人,不想罷,又不成……。」
三個開了口和*圖*書的,都在一剎那間大笑起來了。祇有沒開口的那個,只在唇邊劃了個淺淺淡淡的文雅弧線。
他知道,東大的寢室分配,大部份是同年同系為原則的,這三個想必是同夥了?他不知為什麼,也陷進不甚自然的沉默裏來了,盯盯高個兒手裏的烟捲,又看看窗外尤加利樹的大青葉子,心想:不知從哪兒考來的?背景、性格、心情都不一樣,又沒有半點交往基礎的陌生的臉,真有幾分像在荒島上相遇,渴望拉手又怕對方不伸手的那種焦急味兒呢!
「那倒不會。」老蘇說:「我甯願睡睡懶覺。」
賀良唐羞澀的笑笑,沒說話。
「蘇一雄。」躺在床上的有些油條,——也許用那種意味掩飾自己的羞窘:「我的老習慣,是喜歡捏腳丫,不過,保證不臭就是了。」
「你全弄岔了,」老高擲去第二支烟蒂說:「南部六縣市軟式網球賽,他拿過亞軍,他是體育世家出身。」
「大概也是選外文?我猜是。」南森拖過一把空椅子,兩肘交壓在椅背上,用騎馬的姿勢倒生下去,一面輕鬆的用下巴抵著手背說:「我以為,咱們朝後總是要熟悉的,不如今晚上就熟悉起來罷。老賀,你是在鬧情緒?」
「發罷。」老高說:「免得悶在心裏,會失眠的。」
「受不了,轉學可以,千萬不能跳河自殺。」老蘇說:「前幾年,日本青年跳河自殺的風氣極盛,多半是像你這樣文雅,不多講話的。」
年輕人總那樣容易受情緒的感染,一談到夢想,就很快的興奮起來,滿臉都是煥發著生動愉快的光彩。那天晚上,他就安心的回去準備功課,等待著聯考,他曾細細的摹想過將來,將來跟眉珍在一起,怎樣的互相切磋砥礪,精研學術,同度大度山那四年的歲月……
他輕輕推開門,又砰的一聲,把黝黑的東海關到室外去了,他這才帶著很不介意的笑容,轉身面對著同室的那三個。一個高高瘦瘦,很有幾分排球頭排選手味道的傢伙,全身躺在椅子裏,有節奏的搖著,很老練的吸著烟。另一個頭靠著床頭的橫板,把兩隻腳高高的說放在床槓上,弓著背,隔著襪子捏著雙腳,他的個子不高,卻粗壯得像是舉重選手,他的臉色黝黑,有些像拿斧頭劈出來似的,多稜多角,絡腮鬍子雖剛剛刮過,卻仍倔強的青成一圈兒,大有野火燒不盡的意味。第三個躲在一邊的角兒上,很正經的看著一本外文書,他的長相很秀氣,英俊,但一點兒也不瀟灑。
「也許你走霉運,碰上這種怪物了。」老高說:「我們學校從不這樣,我想那該是個別現象。……也許老花眼心理不正常,譬如特別討厭音樂什麼的。」
「對了。」她說:「那是書本之外的課程,一樣是必修科,算學分的!」
這一回,眉珍的眉頭略略舒展了:
藍裏帶青的路燈,一道道迷濛的冷霜似的,照著這大度山間的初夜。假如眉珍在這裏,她會有著怎樣的感覺呢?不也像一群穿梭在林野間、彩蝶似的女生那樣笑語經盈麼?初初展放的青春,洶湧奔流的生命,各藏著豐沛的情感,愛著也憎惡著,學習著也夢想著,踏進校門的熱望,將被這裏展露的美,提昇而飛揚,……誰說這不是未來中國年輕一代的原始力量?
「別忙,我還有下文。」老蘇說:「我相信,我們的青年人雖也有難處,但卻沒脆到那種程度,害得日本當局趕快把橋身改漆成橙色和綠色。」
他是個很敏銳的青年,常常祈盼著很猛的吞食新的如識,而不耐在課堂上溫溫吞吞的啜吸。故而,傍晚放學時,逛舊書攤就逛成了習慣,眉珍跟他同在一個學校裏,他卻是因為逛舊書攤才認識她的。
「噢,天曉得!」南森聳聳肩膀,扮出一個無奈的神情說:「你說他討厭音樂?有一天,我在武昌街二段,一家歌廳門口過路,穿過一條橫排到馬路上的長龍,我的手肘無意間碰上一個人,正是那位老花眼訓導主任,他推動鏡片看見我,故意把臉轉開,——他在那兒擠票,他對『妹妹我愛妳』、『櫻桃樹下』,口胃蠻大呢!……就憑他那樣,貝多芬要是咱們同學,一樣要在水泥地上的粉筆圈裏練腿勁。——那一回,我足足站了一個鐘頭,害得我一年和_圖_書不敢吹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不要緊,」南森說:「好在這兒有夢谷,平常不做夢的人,守著那兒的夜,守著那兒的石頭和火過一夜,沒夢也會變得有夢了……」
她沒能如願參加聯考,因為在聯考前夕,她的老父,——那舊書肆的老主人去世了。他不敢想像眉珍內心是怎樣的痛苦,怎樣的悲傷?她是那家的長女,她父親死後,照顧店鋪,負擔全家生計的擔子,一股腦兒都要卸在她一個人的雙肩上,當然,她得輟學,也就是說:大學之門,已經在她眼前關閉了。即使她本身無怨無尤,勇敢的承擔困陷她的噩運,而南森卻不得不為她抱屈,為她不甘,為她分擔一份抖不脫的苦楚。
「殺天才的學校,」老蘇說:「而且用的是慢刀。」
南森默默的生在一座石橋的橋欄上,朝遠處凝望著。他鬱鬱的孤單的影子,落在多石的乾河的河心。
即使眉珍沒能如願,小小的挫失也不會把她壓倒的,她並不是一般柔弱的女孩子。自己如何呢?總不能為著這個,就認真的憂鬱起來,自己應該無憂無慮的敞開心懷,選讀社會系,是眉珍和自己共同認定的目的,那麼,就這樣猛銳的開始罷!
晚風起了,吹動他略顯蓬亂的短髮,黎南森從石橋邊站起來,朝宿合那邊走過去;黃昏已過,一種山間特有的夜氣,像霧般的,從草原的盡頭,從深邃的樹林裏,從那些醉紅的泥路上,輕輕緩緩的飄騰起來,把人給圍著,托著,那柔白色的氤氳,逐漸的說罩了廣大的校園,擁吻了在林蔭大道上漫步的少女,一切都顯得溫柔。
「為什麼?」她淡淡的反問說。
四年當中,他不知多少次踏進那座書肆,翻揀著一架架蒙滿灰塵的書籍,安德烈.紀德,傑克.倫敦,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雷馬克,王爾德,莎士比亞,……成千成百冊能夠照亮人心的文學作品,都多少帶著一份「千古聖賢皆寂寞」的味道,了無怨色的,靜靜的蒙塵。他卻感覺到這些曾被人扔進垃圾桶,或是捆為廢紙出賣的書籍,比那些下巴鬆弛成威嚴狀,一踏上講台,照本宣科完畢之後照例窮打哈欠的老教員要親切得多,也最能滿足他近乎貪婪的汲取的慾望。
落著暴雨的夜晚,他摸到眉珍家那條短巷裏,廊下的昏燈照亮了冷冷清清的白紙貼兒,書肆關了門,在夜晚的雨裏,分外顯得破落、寒傖。他原準備了一些安慰的話,一旦走近那座略顯歪斜的克難房子,心裏便亂得像滾散了的線球了。
他輕輕的叩擊那扇虛掩的門,應門的正是眉珍,雨點敲打著殘缺的鐵皮廊項,發出咚咚的噪聲,廊影擋著門端,屋裏一片黝黑,眉珍的臉廓祇是一團隱約的白,分不清模糊的眼眉來。
於是,南森就坦直的,把眉珍的事情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他堅持著說:
聯考之前,他找過眉珍,想跟她多談談,一方面解除自己內心那種迷迷離離的困惑,一方面想藉此增強彼此將選取學習方向的信心。兩人散步到不遠處的植物園去,那天的黃昏,正像眼前大度山的黃昏一樣,祇多了一層由都市的塵烟結成的障幕,光景就比較黯淡得多,也沉重得多了!
「證據?太多了!」南森說:「有一回,我在校園裏散步吹口哨,老花眼聽著了,招手要我過去,我立正報告,問:主任找我什麼事?他說:去,回你們教室拿支粉筆來。我拿了粉筆來,你們知道他要我怎樣?——他要我在水泥地上劃一個圓圈,要我直腿直腳的站在那裏頭,好像真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決心,把我當成一棵樹,硬栽!」
「可是你知道,一個樂天派,是難得做夢的。周公那老傢伙總是背朝著我。」
年輕的人總這樣,祇要擺脫掉過份正經的拘束,他們便會有太多的言語,從心裏泉湧出來,無論是快樂的,憂愁的,憧憬的,回溯的,都滿蘊著一股明亮的智慧,飽含著一份稚氣未脫的真誠。
而她卻輕輕鎖起了眉頭。
他跟眉珍認識,整整四年了。
「誰見著過牠來?」老高攤開兩手說:「只怕誰也沒真的見著。據人傳說,這種鳥祇在黎明之前啼叫一次,牠們總藏匿在樹林深密的地方,要問,你該去問老東海,總有人比我曉得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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