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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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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沒選錯學校,」老高從那邊鑽過來說:「剛剛我聽見一個教授誇讚你說,你的口哨應該算學分,……他們再不畫粉筆圈兒栽人了。」
說是這樣說了,但眉珍的信真像一塊沉重的鉛墜兒,墜痛了自己的心了。快活的情緒在隱隱作痛的心靈裏,一時真是很難培養的。
還沒有找到他的朱麗葉的羅密歐,簡直羅曼蒂克得一塌糊塗;他那有時很有深度,有時又頗幽默的談吐,那圓圓的有光澤的臉,透著健康的紅色,一頭野棕櫚般蓬散的黑髮,講話時時常皺起的黑眉下那雙靈活、深沉又帶著輕微壓抑的眼睛,處處都會留給人一種特殊的、磁性的吸引力量,使人極易對他產生好的印象。
南森不由覺得兩頰發熱起來,亨德博士年紀接近七十了,戴著一架金邊的眼鏡,說話很溫藹,有一股親和的魔力。學者究竟和教書匠不同,他想。
「你真有趣,」大娃娃說:「我真的要歇會兒,跟你聊聊天了,在這些小石頭上跳舞,很費勁呢。」
「好小子,哈老哥,」老蘇坐下來說:「你坐在這兒風涼夠了,儘幽默我,等一下做團體遊戲,我也慫弄你上去亮亮相,報報一箭之仇!」
「當校對並不壞呀,」高大的女孩說:「只要她不是近視眼,總是一份正式的差事。」
兩個人跳舞多麼快活……
南森沒有跳,老高和老蘇卻都參加了。
「來,我們替羅密歐鼓掌罷。」高大的女孩說。
為什麼不暫時拋開憂鬱,用這種表面的歡樂沖淡它一下呢?真是的,年輕人雖愛夢想,卻總愛在若干現實事物裏,追尋它們的價值和意義!這使得許多人都不能像表面的歡樂一樣的統一,正因為要求取真正的統一,青春才具有巨大的動力罷?
音樂的旋律在南森的心中轉動著,南森沒有動,祇是出神的凝望著,那示範的女孩子每一動作,都像輕盈的燕子在飛舞,她很像眉珍,但不是眉珍,有一股悵惘咬囓著他,夢谷的風有些淒冷了。他轉過臉回望那邊的古橋,上弦月吻著一小片薄雲,清光轉黯了。假如眉珍真的從那邊奔過來,那該多好!
「我願意首先報名。」南森說:「有任何工作,您儘管指派我去做好了。」
那是一條陡然變得寬闊起來的褐紅斷層,中間夾著被山洪劈裂開的旱河,河心列佈著大大小小發亮的圓形漂石,旱河寬又長,三面繞著山,滿山的相思樹,綠鬱鬱的,像多風濤的海;有一道黯色的紅磚古橋橫在一端的斷壁間,圓形的橋洞,有一半被夏季的洪水挖空了,從那兒,可以通到那邊的旱河河谷去。
「真的就是南森,南北的南,森林的森」
「現在談這事,言之過早。」老蘇換了一種語調說:「先把大度山上中看的女孩飽看四年過過癮再說,我不願意費腦筋研究戀愛哲學,至少,婚姻哲學要研究研究,你不能不說娶太太不是切身問題之一罷?」
南森揀一塊臥牛石坐下來,朝上仰視著。那些凸露在斷崖之上山坡間的綠鬱鬱的相思林,在月光下看來是一片蒼黑色,彷彿是張掛在人頭頂上面,有一種很神祕的美。夜,已經悄悄的來了。
人群靜默著,搖曳的火燄也顯得溫柔。
兩個人跳舞那麼彆扭!
「乖乖,你簡直是高級透了!」
而大一的新生的夢又太多,像用一支細麥管吹著皂沫,一個五顏六色的夢團,飛速的昇起來,繃碎了,緊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一串串的朝上飛昇。校園裏,欣欣向榮的小枝也是這樣,在九月的陽光下,連連抽迸出淺碧色的、稚氣的嫩芽,芽尖自由伸展著,淡得像是花朵,芽心怒勃勃的生命力,熱烈而狂亂。
「讓我在石堆上跳舞,回去得替我準備一檯擔架。你去搶舞伴去罷,你最好請大娃娃。」
「讓我跟你們介紹,哈老哥,」大娃娃跟南森說:「這是我們最崇敬的教授之一,亨德博士。」
聽了這番話,南森的心裏鼓湧起活泉般的激|情來,他覺得這種服務的工作,能夠鍛鍊體魄,實踐理想,一定要轟轟烈烈、不畏艱難的去做,一天的實際服務,足抵過半生空談,同學們,至少是社會系的同學們,應該首先來挑這付擔子。進入大學的同學,不該只參加娛樂性的社團,去求得自我的奔放和滿足,更需要顧及年輕生命在成長,並趨向成熟過程中的,鄭重、嚴肅的一面。
「你覺得他固執嗎?」
「我首先響應了!」老蘇張臂說:「哈老哥,你怎麼不出來?」
「我以跟哈老哥同寢室的資格,大膽保證,他的口哨有九段的火候,他能吹全套的交響樂,我們應該鼓掌,請這位羅密歐出來表演,讓我們飽飽耳福……」
「那,我們暫時不要你吹口哨了。」
他吹完了那段美妙的曲子,卻吹醒了過去許許多多的記憶和一些疏忽的遺忘。
綠絨絨的草徑像鋪上一層柔毯,鬱鬱的叢樹變得高大起來,時時遮住人頭頂上的月光,遠處的樹叢灑上月光的流乳,有些白蒼蒼的寒意。南森祇覺得,亨德博士的談話,此月光更吸引著人。
老高笑笑:
「搓腳丫也是瀟灑之一?」
一個人跳舞多麼寂寞……
「這真是最值得盡的義務。」老高說:「我覺得,這要比我們關起校門做夢要實在得多。我知道,這個社團在歐美、日本好些學校都很活躍,對社會多少有一份貢獻和裨益。」
「大江東去,」有人感慨系之的說:「浪淘盡東大四年人物!現在,該大一新生來畫夢了。」
「說真的,我看出你心裏有事,hetubook•com•com說出來,也許會痛快些,不是嗎?」
「沒什麼,」南森又幽默起來:「只是情緒暫時打了瞌睡而已,過一會就會好的。」他雖然很喜歡大娃娃的爽快和親切,但怎能跟她說出什麼來呢?即使把眉珍的處境跟她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對眉珍何益呢?
在這一塊比較平坦的谷底平地上,音樂的波浪,火燄的波浪,風和月色和人影的波浪融和著,擰旋又擰旋,單瞧那些落在石頭上的舞蹈的黑影,就夠使人沉醉的了。
過了好一會兒,同學們才醒轉似的,拚命的鼓掌,同時喊著:「哈老哥,再來一個!」
一個人跳舞那麼自由……
「喂,老高,」南森眼快,趕過去招呼說:「十月一號,我們系裏在夢谷迎新,你趁機去樂樂怎樣?咱們找塊石頭看火,聽聽你的哲學。」
「哦,怪,怪,……難怪你從來不捏腳。」
「好罷。」老高說:「好在我這學期沒什麼課,專唸感覺,我樂意當你們系裏的客人。」
「哈老哥,你的口哨真棒!」
「你父親說什麼?」南森說。
「歡迎你們幾位到東海來,我們是朋友了。」亨德博士用流利的、中國北方的語音說:「特別要謝謝這位同學為我們吹的口哨,好極了。」
在寂靜無人的林蔭裏,他獨個兒搖晃著,天邊,一粒晶瑩的星星也在搖晃著,彷彿是眉珍的笑臉,帶著鼓舞、叮嚀和囑咐:
「好。只跳一支,我真的很累了。」
人到沒有夢的時刻,就該從裏到外的老了。
「它開始在一九四五年,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夏令活動會所擴展的。他們目的是利用假期閒暇到各處去,看什麼地方的人們需要協助,我們就帶著他們一起做。比加說:東大周圍的環境很骯髒,雜草多,蚊蠅多,垃圾多,水溝不通,山頂的住戶缺乏娛樂,衛生習慣差,又沒人領導培養,……都是服務的基本工作。」
「什麼不壞?」老高手抱著一隻膝蓋說:「前半段都是俗套,只有最後還有點兒意思……,這夜,這火,這谷,真夠好。」
一剎時,滿山滿谷,都響起那種激越的,熱烈的迴聲,在遠近迴旋著,激盪著。這迴聲的美妙,簡直是無以復加的,它一直撞擊到人的感覺深處。黎南森不由的抬起了頭。
「你們常來夢谷嗎?」
「東海究竟是東海!」南森說。
土風舞又開始了,男女同學們,多半穿著窄管長褲,多彩的花衫,在火燄暈染下,有一份飄逸的圖案感,那種湧溢著的青春活力,填滿了夢谷。兩位擔任示範的同學,舞姿純熟而優美,他們踏著音樂舞動時,音符的情感,完全由他們的身段表現出來,使人覺得是那麼細緻,那麼舒適。
忽然的,大夥兒來了一個交叉動作,老蘇踏錯了步子,被人搶去了舞伴,像失了群的雁似的,叫那旋轉的人圈擠了出來,他顯然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衝著南森,嘰嘰咕咕的抱怨說:
「只……只碰兩次,不要緊的。」老蘇說:「況且我踩得很輕。」
「哈老哥,吹吹你拿手的『才可孵死雞』的曲子罷,你的口哨是東海最響的!」
「月亮很好,我吹貝多芬月光曲罷。」
老蘇跟大娃娃跳了一支「伊比呀呀」,居然沒有被擠出列子,這回他可樂了,搶著去請大娃娃再跳下一支,大娃娃捏著鞋尖吸氣說:
南森笑了起來。
「喂,哈老哥,你在看什麼呀?」
「你看罷。」老蘇把字條遞到南森手裏說:「我父親被社會時尚打敗了一回,——他買不到純藍純黑的襪子,多少總帶點兒花。」
「歡迎新來的男同學來跳舞罷,」一位助教說:「拿出點兒勇氣來請舞伴,不要呆坐在石頭上,像上課一樣的斯文,該跳的時候就跳。」
一個人跳舞那麼自由……
「你弄岔了,老蘇,我跟眉珍只算是文友。」
「我正在培養快樂的情緒,今夜晚,我不能掃大家的興,我應該跟大夥兒一樣快活的。」他說。
另一封是眉珍寫來的。這是她的第三封來信了。她又寫些什麼呢?
他沉默的朝前走,一路踢著小石子。
他在這一帶走動著,到處都是海報、標語、亮著七彩繽紛的顏色,他被吸引著,也被包圍著;在晚風裏飄動著的女孩們結紮的頭巾,蝶翼似的大花裙子,一浪一浪的,標示出不同的個性和配色的才能,這些花天使們慢慢的就被大度山染得很東海了。
「大娃娃。」他低低叫著她,想說些什麼似的。
「嗯,」老高的面色沉凝起來,若有所思的靜默了一陣,然後緩緩的說:「各有各的時代,各有各的環境,這也是比映不了的。如今日子太安定了,自然會鬆散,我以為,改造環境的能力,要長期慢慢的培養,……當然,談這些問題,我們還不夠成熟,也畢竟太年輕,我總認為:夢不妨多彩,求學卻要實刻,如何?」
「你很有趣,」亨德笑起來說:「像你這一類型的青年,多半是聰明、敏感、有衝力的,極適合參加我和幾位先生倡組的工作營,……工作營是一個活動的社團,才成立一年,我們做些勞動服務和社會服務,要把它辦得更好,需要同學們合力協助。因為到目前,我們還在籌劃階段,等參加的同學多了,才能正式展開工作。」
「生命原沒有什麼,它等待每個人自己去成就!」
「廢話,我老蘇是夜貓子,火堆旁邊坐坐,就是不吃烤肉,看看女孩也過癮。」他䀹䀹眼,又縱聲大笑起來,硬是樂天的派頭。
送大娃娃回www.hetubook.com.com宿舍後,南森似乎不能壓制自己心上正在奔騰的思想的浪潮,亨德教授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迴響著。他獨自穿過林蔭,看著星斗的移轉,不自覺又吹起嘹亮的口哨來。
但今天,在大夥談天嘻笑,興高采烈的踏向夢谷的時辰,反而顯得這位羅密歐在鬧情緒了。——他祇是默默的跟著人群走,一路上很少講話。
眉珍的影子在月光裏,在火燄上,喃喃的訴說著什麼,祝福著什麼,他用那口哨圍繞她,高昂,急促而熱情,這恰像一座平靜的深潭被投進一粒石子,激盪起他內心感情的漣漪,一波波的漾開,眉珍的影子在音樂聲裏閃動著,古橋彷彿在移近,移近,偶爾又推遠,推遠,……人群在傾聽,靜默得像夢谷的石頭。
他們手牽著手,捲入那環形的歡樂的潮水,音樂是風,不斷的把他們朝前推湧著。土風舞的舞曲很多,這是一支比較深緩悠柔的樂曲,舞步簡單,卻多隊形上的變化,南森究竟是聽慣音樂的人,對節奏有準確掌握的敏感,跳不上一兩圈,他就完全的配合上了。
「當然不該。」南森說:「下一支曲子,我邀請妳,好不好?……不是做舞伴,是做教師。」
「啊,很夠象徵。」南森說:「他自己怎樣呢?從沒穿過花襪子嗎?」
「嗯。」她轉過臉,掠掠她棕紅色的髮。
一切的聲音都靜下來了,他開始吹起月光曲來。彎彎細細的上弦月在廣闊的夜空裏梭行著,蟲吟和葉語,是唯一的自然的伴奏,銀光朦矓,斷崖壁立,墨潑潑的樹林從高處向人頭頂傾瀉,古橋的影子靜靜的刻在旱河心的亂石上,夜風掠過,火燄飄搖,夢圓展開,眉珍的影子又在那種黯淡的背景裏出現了。
「噯!夢谷!」
南森掉臉看看,一支舞跳完了,大娃娃滿臉暈紅,閃著汗光,跑來跟他說話。她和善的笑著,那天真憨樸的樣子,硬是像個娃娃。
他緩緩的吹著,吹著,那是他低微的心聲,潛藏在靈腑深處的珍貴的友情……
「很好。」她笑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齒:「只是有些兒累,想找你說說話,休息一會兒,跳舞挺累人。——你呢?」
大度虔山逐漸上升的嶺脊,又寬廣,又曠涼,一眼能看得盡整個的台中市區,那重重疊疊的建築,發出朦朧稀落的,早亮的燈火,有一層灰藍色的霧雰,薄紗般的籠罩著遠處。
「節目安排得不壞。」南森說。
矮矮、白白、又胖胖的南森,自覺並不比別人多成熟一分,他祇是被同學們認為和善些,坦直些,容易與人相處。因為他生得胖些,又常有哈老哥那種滑稽突梯的動作,和凡事無所謂的樣子,系裏同學們不久就替他取了這個諢名——哈老哥一世,老蘇又另加他一個綽號,叫他「大肚山人」。那意思是指他大肚能容,猛汲猛啃。
「記住,女生十一點回宿舍,」她說:「過了時間,由我帶妳們新同學爬牆!」
「我們系裏去夢谷開迎新會,我請老高去湊份熱鬧,你打不打算去?」
土風舞節目開始的時候,舊生們唱著這樣的歌詞,紛紛邀請系裏面的女孩子,——尤某是大一的女同學參加。大家圍著火堆,圍成個大圓圈後,他們便齊聲續唱著……
「她祇是不願意從同一個地方爬,說會弄出印子來——花牆終究不是樓梯。事實上,爬牆紀錄最高的那位學姐,現在讀哈佛,明年戴博士帽子了。」
「不成,真的不成,——我是平腳板。」
「我腿上缺少跳舞細胞,只能睜著兩眼,感覺感覺算了!」
亨德博士這樣說過:「一所大學,假如對她四周的社會和環境毫無影響作用的話,這所大學便將失去她存在的價值了。……要記住,大學的門,不是開向象牙之塔,而是直接開向社會的。」
大娃娃䀹動著眼:
老蘇匆匆的走了,南森目送著他的背影,怔忡著。甭看一雄這個人平常愛詼諧,他卻有著令人敬慕的一面。他的生活原則,恆是堅守著的,他仍堅守著農村青年的嚴肅,踏實的精神界線,才會有這種令人感動的親情……。同樣的,把偏窄的視點集中在社會的浮華面和晦暗面上,就直嚷著「生不逢辰」,會不會是一種錯誤呢?真的,學問不光在書本裏,還該在廣大的多面的現實生活裏求取罷,這社會樸實的、勤奮的、慈孝的一面,是需要去努力發掘、研討和認知的……。
「大頭瘟。」老蘇解釋說:「這意思就是說:他的頭,前幾天被他的一個女朋友來了一封信攪大了,那封信是說:她沒能唸東海,現在為了維持一家的生活,去替一家出版公司當校對……。」
「我得回宿舍去。」老蘇說。
一群同學奔躍著跑上去,更多的跟隨著,一個個都像撒野的乳犢,他們在漂石間跳著、唱著、叫喚著。谷底很空曠,也很沁涼,夜風在林上呼嘯,在谷底迴旋,飄舉著女孩子的巾角和裙裾。
「你也許覺得不要緊。」大娃娃哼著說:「可是每一次都有八十公斤,你踩的是我的腳,不是地上的石頭呀!」說著說著,她又吸起氣來了。
事實上,南森有一種敏銳的直感,單從人的氣質,立即就分得出誰是新生,誰是老生來!大體上說來,大度山敞著它寬闊的胸懷,接納了這些新來的青年人,而這些剛展翅飛來的孩子,還沒能及時的認透大度山,他們和她們的氣質,和老生有著很顯明的區別。
「幹嘛?」
這決心,對於眉珍來說,也許是一種安慰罷?
兩個人一www.hetubook.com.com路說到郵局,笑到郵局。老蘇問櫃上〇七三號信箱有沒有包裹,結果沒有包裹,祇有一封報值掛號。打開信,裏面是五百塊錢,還有一張簡單的字條。
「正跟如今社會上的浮華面人物一樣,多少都有點兒花招。」南森不由感慨說:「像你爹這樣樸實無華的人,越來越難得了。」
一張綠色的海報紙上,畫了許多彩色泡沫,字體的排列非常悅目,圖案也簡單得顯出淡雅清新,上面說:
團體遊戲是間夾在土風舞篩目中間舉行的,也有些是個人的表演。在這些節目中,大夥兒都像進了幼稚園大班,縱情的唱著,跳著,跑著,笑著。女孩子們表演藝術歌曲合唱時,南森低低的吹著口哨伴和著,這卻給老蘇找著了把柄,他忽然跳起來,指著南森,向主持節目的那位學姐大聲推荐說:
「歡迎社會系新生,到夢谷,淘淘秋天的夢。」
一封是母親寄來的,信很沉重,她老人家不知又寫了多少叮嚀在上頭。
「三十五年了。」博士說:「我屬於中國。因為我熱愛中國。」他頓一頓,又說:「我覺得中國的社會,有許多優點,也有若干問題,我極喜歡研究它。」
「哈老哥,你當初跟我們講過的那女孩,叫……叫什麼珍的,她沒來過信?」
最先到達的人,在前面放聲的叫喚著。
「噯,哈老哥一世殿下,你跟老高兩個,一路刮酸風,搞啥?」
「誰不知道你是男生?我是問你名字。」
一個圓圓的皂泡的幻影飛過南森的幻覺,他打開書夾,用原子筆迅速的記下時間和集合出發的地點。他決心要到那個早在傳言中出了名的夢谷去,去享受那兒被紅紅的火光染亮的夜晚,摸摸那些滾疊在乾溪裏的石頭,聽聽相思林梢上風的口哨,看看那種氣氛裏,到底有多少使年輕人哭泣的,抓不著的愛情?
「女孩子的?我猜是,瀟灑的人一定多情。」
「跳舞細胞是用跳舞餵出來的,你餵他一點跳舞營養不成嗎?」
「郵局去看信。」
「完全相反。我前幾天寫信回家,找我家老頭要錢買襪子,也許我父親不肯寄錢,而是寄襪子,——不是黑的,就是藍的。他不願意我穿花襪子,說是女看頭,男看腳,穿上那花花綠綠的,像非洲的斑馬,總而言之是不成體統。」
「今晚上,妳玩得很痛快罷?」
「你怎樣?我是說唸感覺唸出什麼心得?」老高說著,用捲成筒狀的刊物,拍拍對方的肩膀。
在新生的行列裏面,黎南森和蘇一雄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哈老哥一世,除了老蘇給他的「大肚山人」之外,系裏的女同學又集體贈送他一個挺響亮,挺過癮的外號——羅密歐。
「那得看什麼場合。」老蘇說:「在公共場所,比如觀光號上大搓特搓,即使不臭,也是國民生活的壞習慣,要是在寢室裏搓著它聊天,會像老高吸烟一樣,增加談話的靈感。」
黎南森挾著書夾,站在福利社前面的標語牌邊。那一列長長的木製標語牌,上緣裝嵌著中國古老建築的彩頂子,彩繪的琉璃瓦,斜斜挑起的飛簷,高高的脊頂,但這種有著歷史形象的玩意兒,並不能遮護什麼,既防不了炎夏的烈日,又擋不得時來時去的驟雨,使那些早就貼上的,繪有好些夢彩的活動海報,都褪去了顏色,有一些,根本被新的海報遮蓋住了!
兩個人跳舞多麼快活……
「系裏都叫我大娃娃,男生取的。你叫什麼?——進了東海的人,誰都有外號的。」
一些算來是地主的學兄學姐們,很熱心的忙碌著,分別去揀石塊架鍋灶,撿拾柴枝,在月光下面生起一堆一堆的野火,女孩子們開始表演她們的燻烤技術了。
「我也參加工作營了。」老蘇說:「我們捲起褲管赤著卿,工作完畢,在污水溝裏一樣可以跳土風舞,這樣,就是再踩著大娃娃,也踩不痛她啦!」
彎彎細細的上弦月早掛在那兒等候著了,這是秋季裏最適宜去夢谷的黃昏。系裏來了幾十個人,教授助教也來了,二十來個新生,還有三四個旁的系裏的,順著旱溪邊的紅泥小道,談笑著走向夢谷去。
「來過兩封信了,我……孩死,我想著想著要回信的,又過了兩個禮拜了,卻一封也沒回!」
「高級透了,也就是悲哀透了。」老高又哲學起來:「我說,哈老哥,在如今的社會上,越通俗大眾越值錢;通俗大眾的電影上映,門口排長龍,高級電影片,門可羅雀,通俗大眾的作家買汽車,嚴肅的作家舉債度日,……你說我高級透了,簡直不是恭維。」
「可是,使人傷心的是:她有第一等的鑑賞眼光和欣賞能力,卻日日夜夜的校那些半吊子文章,既黃又濫,使她真的嘔吐出來了!我們偉大的哈老哥一世,正為著生活壓倒了一個天才在憤憤不平呢!」
「哪裏,」南森笑說:「該說是:妳教得真好。下一支舞,我能去搶老蘇的舞伴了。」
「我嗎?」南森笑起來:「我就叫男生。」
誰扭開手提錄音機,歡樂的旋律,便輕快的流瀉出來,那支迷人的舞曲沖散剛才那段例行的開場公式。有些師長們也手僵腳硬的加入了,而許多又羞怯又很木頭的大一男生,總是甯願冷落在一邊,不願和女同學牽起手來去出醜的,對於土風舞,他們多半很土。
「我去補襪子,」老蘇手捏著信和錢,聲音有點兒激動:「幾雙老襪子,雖說快破了,終究是純藍純黑,我父親親手買給我的。我要是回信告訴他,錢沒有動,我補舊襪子穿,他會和*圖*書高興好幾天。」
這祇是一剎幻覺罷了。
「不,……」老蘇說:「你想想,一個固執的父親,怎會生出我這種樂天的兒子?我父親的意思,我最理解,也完全樂意遵從。他的意思是,年輕人的夢,儘可多彩,但是,腳底下要穩當踏實,千萬甭耍花巧!」
「大娃娃,今晚上舊生是地主,為我們安排虛什麼節目呀?」
老蘇在那歡樂漩渦裏,手牽著舞伴,忘情的打著轉,他那壯碩的身材和生疏笨拙的舞姿比映起來,給人一種很滑稽的感覺,彷彿是一隻會跳舞的黑熊,越笨越愛在姿態上誇張。
「對,老高,理想不是空想。」南森說:「我並不反對年輕人自由自在的快活,祇要正正當當的不走邪路,軟一點也不要緊,——這跟做人,求學,並不衝突。」
「真的嗎?羅密歐,你那位朱麗葉太不幸了!」
靠近南森的那堆野火邊,走來一個同系二年級的女同學,有一回她吃糕餅忘了帶錢袋,南森替她付賬認識的。她有一張豐|滿紅潤的娃娃臉,略凹的大眼睛,身體比臉孔更豐潤得多,一頭長頭髮不知是染的還是天生的,有些棕紅的光澤,她很甜,也很大方。南森問過她的名字,她卻笑著說:
「算啦,老蘇,」南森在一邊插嘴說:「事不過三,你就省下這一回罷,甭再送她一個八十公斤了,跟你這種人跳舞,腳尖最好包上一塊鐵。」
「謝謝。」南森笑笑,拍拍身邊的石頭:「妳跳累了,坐下來歇會兒罷。」
老蘇被擠成了大夥兒的笑料,經他這一嚷嚷,大家笑得更兇,有幾個男同學打著哈哈,手舞足蹈的唱:
南森點點頭。當然,像大娃娃這樣太過豐|滿的女孩子,跳起土風舞來,確實是很費勁的,假如是眉珍,就不同了。他記得她和他都有過那樣的默契,將來同進一個大學,一起研究功課,一起奔向前程的,但今夜,一個在明亮的火堆邊,一個埋頭在昏燈下,多使人難受啊!……土風舞又換了另一支曲子,依然使人跳躍著,迴旋著。南森祇覺得歡樂的氣氛裏,包含著一些無聊和一些空洞,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它一旦襲來了,就難以抗拒。
「平頂頭剛升級,沒脫高中時代僵硬呆板的輪廓,眉眼間又帶著稚氣的,是男新生的特徵,新洋裝穿在身上硬繃繃,樣子有些像活潑的驚鳥,髮型新而嫩,走路你牽我拽,總愛吱吱喳喳的,是女新生的特徵。」
「下去擦擦腳就會了!」她眼裏亮著火燄的光輝,熱切的說:「你老是坐在石頭上,永遠不會跳的,你總不該讓我來邀請你罷?」
「當我們同在一起」的歌聲越唱越快,大家弄熄火堆,把石塊挪壓在柴枝上,三三五五的唱著分散了。南森,大娃娃,老高和老蘇,還有一位教授,走在一起,沿著斷崖上的羊腸小徑,走進一片初生林。夜的清氣暢人呼吸,樹葉,菜葉和薯葉上,都溫濕的閃著月光的微笑,靜靜沉睡著,遠遠的林空,不時傳來其他同學的笑聲。
「生什麼瘟?」女同學有意追問著。
「自由的氣味是足夠了,快活勁兒也過了頭了。」南森說:「只是太軟性些,看什麼都是軟綿綿的,一點兒也沒勁道。……我有時真羨慕抗戰時期那些青年人,他們雖說吃了不少苦,總算真的在時代浪頭上踩過。」
最後這幾句,老高的聲音有著如詩的情感。
「我沒有朱麗葉,」南森勉強笑笑說:「她是我高中同校的同學,為這事,我有點難過倒是真的。」
「你……當心,老蘇。」南森笑得彎了腰,指著說:「你這種論調,要是被她們聽了去,豈止是挨罵,一頓粉拳,簡直能把你搥死。」
現在,他也擠到人群裏去,看那些五花八門,讓新生畫夢的海報了,他越來越確信「感覺」非唸不可,他不能辜負大度山。
「豈僅沒穿過花襪子?他這大半輩子,簡直是沒穿過幾雙襪子!……一甲多田,他自己耕,整天赤著腳踩泥水,我來東海,這算是頭一回穿皮鞋,他帶我上街買鞋,選了這雙小方頭的,標價四百廿六塊,我說:爹,不需裏買這樣好的,買雙百把塊的,就儘夠了。我爹他說:別貪便宜,那種鞋子,鞋底不紮實,你熬到進大學了,爹不能讓你跟我比,常年赤著腳,你穿得仔細就行了!」
他覺得這幾句話,是一把閃光的鑰匙,把他心的門開了,放走了憂鬱,只留下一片陽光。自己為什麼一定要為眉珍的境遇憂鬱惆悵呢?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子,環境雖迫使她個人放棄了學業,但同樣壓不倒她的。
一個人跳舞多麼寂寞……
而南森搖搖頭,執意的退開了。火燄的光輝閃耀在他的額上,他臉上露出一份失落什麼似的、迷惘的神情。許多女同學回頭盯視他,衝著他微笑,他似乎並不覺得,老蘇開玩笑的推他出去,他摔開老蘇的手,在原先的那塊臥牛石上坐了下來。
「士可殺,不可辱。」老蘇詼諧的時候,總是一本正經的板下臉:「她們搥我好了,她們越是搥,我就越要大叫:不娶,不娶,就是不娶!我娶老婆的條件是:戴近視眼鏡死啃書的,不娶。搞存在主義講自我的,不娶。花枝招展愛摩登的,不娶。撒嬌裝癡的大小姐,不娶。嬌嬌滴滴的小花瓶,不娶。科學第一的活工具,小娶。崇拜歐美|乳|房文化的,金錢文化的,不娶。……」
「不是又鬧鼻塞病了罷?」
「我嗎?上了一堂感覺課。只可惜自己不會跳舞。」
「燒野火,先跳土風舞,再由各人自己表演。」大娃娃說:「再就是吃https://m.hetubook.com.com點心,自我介紹,最後,三三五五的分開,淘夢去。」她說著,忙她自己的去了。
「比搓腳丫還過癮?」
有淡淡的月光,朦朧勾勒著周遭的景色。
「哈老哥,你真差勁,我跳土風舞,像新手開計程車,還能跟你聊天嗎?……好,一轉身,舞伴就叫人搶去了,索性不跳了。」
「你們不要吱著牙窮笑,」老蘇說:「一回生,二回熟,我還要跳,訓練訓練就OK了!」
「我不必瞞著你,哈老哥,我聯考的英文成績是九十六分,選外文系,成績鑑定又是滿分,教授要我去面試之後,正式決定:英文共同課程兩年免修。」
「希望您把第二〇四室,也列為研究的新項目。」老蘇說:「因為我們現在生長,是要做未來社會的棟樑的,您要是發現哪兒長彎了,長翹了,趁早拗一拗,免得日後不成材料,不能支撐這社會,反被人劈了燒火。」
剛跟老高在岔路口分了手,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著說:
南森簡直被什麼猛撞一下似的,感動起來了。
「夢谷!」
想到眉珍,想到那有著破鐵棚的舊書肆,想到她為了一家的生活,放棄了閱讀的樂趣,在那盞昏燈下面,趕校著那些半吊子文稿,他心裏就沉重起來,……夢谷今夜給他的,就是這樣的夢了。
「不常來,」她說:「但我很喜歡這地方。」
舉眼看過去,南森不得不承認那位四年級同學的感慨,確實有幾分道理了,在福利社、郵局、奧柏林學生活動中心,銘賢堂這一帶同學匯集的地方,簡直成了新生的天下。老蘇曾經教過他辨認新生的方法,他說:
兩個人跳舞那麼彆扭!
「工作營主要的是做些什麼樣的工作呢?」大娃娃試探的問說。
大娃娃曾經為這個偶然的巧合笑得天翻地覆,兩人就這樣熟起來的。現在,她走到火堆邊,取幾根燃著了的柴枝去分燃灶火,南森見著她,就招呼說:
「你學得真快。」大娃娃說。
「您來中國很久了罷?」
「爬牆?」南森說:「舍監不管嗎?」
「看月亮呀,今夜的星星很稀呢。」
「怎樣?不土罷?」
「怎麼?文友就不能再進一步?」老蘇擠擠眼,笑說:「你甭看這些紮花頭巾的準學士很神氣,她們只是中看,未必就中吃,日後她們可能是好職業婦女,不一定是好家庭主婦,一輪著做家務事,她們花瓶得很呢!……你不信,不信那天去夢谷,你吃吃她們做的東西罷,魚是生的,肉是糊的,飯是三層飯,上生、中爛、下焦,包你食不下嚥。」
「我們跳一支慢點兒的,希望不會像老蘇那樣,踩痛妳的腳——萬一碰著,也希望妳能受得了。」
「你們別逼他。」老蘇正經的說:「我們家的哈老哥生瘟了。」
「沒什麼課?你說。」
「差勁差勁,」老蘇說:「你不是說她像一盞燈嗎?有燈你不提,卻要在這兒故意摸黑,你這是什麼存心?……進了大學,非要找大學生做對象?」
「嘿嘿,各有各的奧妙!都是『妙』不可『言』!」老蘇說:「說幾句認真的,青年人不甘只被塑造,我們還要自己塑造。在人生舞台上,我們也得演幾場得意一點的戲,太正經,會演得太假,太拘泥,又演不出樣兒來,所以我老蘇,樂得瀟灑。」
「很對不起,我的鞋尖碰上你的鞋底了。」
「乖乖,你這是幾不娶了?」南森笑得抖抖的說:「我看你只好回家娶下女!」
老蘇沉默片刻說:
但那是最後一支舞,火也已黯淡了。上弦月高掛在中天,冷霜樣的銀輝,籠罩著夢谷。於是,大家唱起「當我們同在一起」的曲子,主持節目的同學宣佈,要大家分享食物,介紹新同學,然後解散去踏月。
「你說得對。」博士說:「我希望同學們能代替教授主持工作營,依照你們服務社會的願望去選擇工作。可是,也許今天的學校青年身體太弱了,精神上也略有偏向逸樂的傾向,所以很少有幾位同學自願參加工作營的,他們很多都去跳土風舞去了。」
夢谷,不單是一個空洞的名字,不單是一個風景美麗的地,它更是東海的靈魂。它允許並接納年輕人自由的歌唱,儘情的夢想。它石稜稜的褐土斷層上,有著長年久月的時間的跡印,彷彿是老人額間留下的智慧與經驗融合的皺紋,由悠遠歲月匯集成的歷史,那樣的顯陳著,多少風雨?多少番轟轟奔瀉的山洪?使那褐紅的崖層壁立而嶙峋。在聶華苓的散文裏,夢谷是純美的存在,它的歡樂,是擁抱著了一群年輕人的夢想和天真……,余光中、葉珊、陳曉薔、夏菁……更多的人都歌頌過的夢谷,它真能激發起人的青春的夢。
事實上,即使真的是俗套呢,年輕人那股激越的烈火般的熱情,也會把它昇華成一種脫俗的狂歡的。
「略有點兒土味。」南森說:「也許你沒穿慣皮鞋,你的腳土,人不土。」
「找一塊平坦點的地方,這兒石子太多了。」她說:「注意配合音樂,跟我的步子。」
不管南森同意不同意,歷久不息的掌聲,和許多手臂的拉拽拖扯,硬把他像拔蘿蔔一樣的綁架到場子中央來了。他凝視著火光,又看看銀梳似的月亮,笑說:
「黎南森,」一個同系的同學招呼他說:「你的信箱裏有兩封信。」
他去取了信。
兩三堆野火搖曳起來,使谷底迸出生動明快的光彩,不斷投入的柴枝,使火光越燃越大,呼呼的騰迸起枯枝斷裂的聲音……。
「你去哪兒?」南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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