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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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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唱不好它,我心裏缺乏那種原始的感情,沒有那樣的生活,是很難培養出那種音樂情感來的。」
「你生病了?老蘇。」南森說:「哪兒要修理修理?你說。」
「好了!我們該走了。」教官對校警說:「回去換濕衣,否則大家都會鬧感冒的。林美倩,我送妳回去。」
「妳沒有叫喊嗎?」
「好了,好了,」南森剛爬上鐵梯,老高就在那兒嚷著說:「今晚上,老蘇演的是壽星起解,把哈老哥一世押來了!——壽星駕到。」
美倩卻不肯跟他一起走,她一溜煙跑下樓去了,他穿了鞋,鎖上門下樓去,在路口追上她說:
「我們對這民族、這社會有責任。」老高擺出演講家的姿態說:「因此我們祇能淺嚐一點兒戀愛的滋味,意思意思,千萬不能認真的拜倒在石榴裙下,人一變成現實生活的奴隸,不完蛋者幾稀?……我並非貶低戀愛的價值,而是著眼於戀愛之後,跟著來的那一大串麻煩問題。這些問題,在在都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能應付得了的,除非他向現實投降,改變初衷。」
經過一場火熱的辯論之後,二〇四室的四個傢伙,都同意他們對於戀愛這方面,應該做一隻緩緩爬行的烏龜,連老蘇也不例外。
「看樣子,中午弄不完了,美倩。」
「對不起,壽星,我們要先回寢室去了!」大娃娃突然說:「你知道的,我們那兒這幾天鬧小偷。」
美倩點點頭,笑說:
「你哈老哥又在說謊,你說林美倩不知道?」
「換老闆了。」那孩子扮個鬼臉又說:「高背椅,暗燈泡,熱門音樂,清一式的小姐端盤子,再沒有我的事啦,那時不滾蛋,屁股等著印鞋印嗎?」
老蘇點點頭,又抬頭問說:
她在數落人的時候,笑得更為溫存。圓圓的單酒渦好大,好深。露出她一口潔白的碎米似的牙齒。南森再也找不出遁詞,臉紅語塞了,她裝著沒看見,又低頭去翻閱那一疊詩稿。
「我的電唱機呢?」
「能不能澄清一下?」南森說:「硬叫我做丈二金剛,太難受了,你們究竟怎麼會知道的?」
「那麼,你創作的音樂一定臭鬨鬨的,聞全聞得著,還用浪費筆墨去記嗎?」老高說。
「妳們有沒有報告上去?」
等到燈下再察看,可真是災情慘重了。渾身泥濘不說,褲子撕破五六寸長的一條口兒,腿也叫銳物劃破,傷口還在出血。這也是我廿歲生日的餘興節目?做夢也沒夢到的事情。
突然,樓廊上的廊燈在眼前亮了起來,穿著各式睡衣睡褲的女孩子在跑來跑去,有人指著他叫說:
「新老闆大概不想再做東海同學的生意了!」
大娃娃領頭笑起來說:
「逛台中。」南森說。
「有信。」他䀹䀹眼說:「世界上最短的信:最近忙嗎,祝你快樂之類的。她簡直忘記說說她自己,說說她生病的母親和她在小木樓上的日子。」
「除非她真的是天上的仙女。」老高說。
「捉小偷啊!捉小偷啊!」
「跟誰約會去了!我猜是小仙女。」老蘇䀹著眼,笑說:「我算得到的,你就是想瞞也瞞不了!……已經到公開的程度了,還有什麼好瞞的。」
樂天的老蘇鼾聲大起,他已經睡著了……。
「怎麼搞的,哈老哥!」老蘇說:「小偷一下子就捉著了,但你這跳牆勇士卻失了蹤,我們以為你出了意外,打著電筒到處找你。」
大娃娃提著那盞馬燈下扶梯,小翠走在中間還嚷著怕,美倩臨走,低低的跟南森說:
老蘇帶他離開寢室,穿過黝黯的樹林,走到水塔那邊去,爬上水塔,南森才發現水塔的平頂上,亮著一盞馬燈,和幾支帶有風罩的藝術蠟燭,老高、賀、小翠、大娃娃、美倩,都在那兒坐著談天。人圈的背後,立著一幅很大的漫畫,一望而知是大娃娃的手筆,漫畫畫著一個人頭狗身的怪物,頭上梳著道士髻,挺著冬瓜般的大肚皮,正在用手捏起長長的尾巴,顧尾自憐。畫幅上面寫著一行大字是:
更多的女孩子跑出來擠在欄杆邊,還有人拿著電筒,朝他的臉上和身上亂射。不行了,南森覺得非立即爬出去不可,勇士沒做成,反變成取笑的對象,太丟臉了!他轉身朝回跑,拚命爬牆,爬得太慌亂,下去時又跌一交,一條腿跌得很疼,牆外面,那三個人又全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的電唱機剛剛放在牆邊的草地上的,如今再摸也摸不著了!
「我們去卡門,一面聽音樂,一面選稿畫版樣。」南森說:「中午我們去吃麵條,假如工作早早做完,還可以順便看一場電影。我覺得妳應該多看幾部希區考克的片子鍛鍊緞鍊膽量,免得見了小偷,喊都不敢喊。」
「在這兒。」老高說:「要聽嗎?我放一首波賴羅舞曲罷,美倩替你搽藥。」
「也許我會出點力,幫助妳們把這事弄清楚,」南森說:「我對這事很有些興趣,不過,這得等到夜晚再說,今天是星期天,度假還是要度的,妳去過教堂了嗎?」
「不是小偷。」教官說:「是一個神經病,他家裏人剛把他從精神病院接回來,他毛病又犯了,偏巧選上女生宿舍,偷了不少的內衣褲。你的腿不怎樣罷?——急救藥包也帶來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儘量的做,頂多晚一點吃飯,先把稿子選妥,版樣畫好,下午送印刷廠。」
回到寢室,推開門,裏面靜悄悄的,老高和賀都不在,祇有老蘇一個人躺著裝瘟,看見自己進來,冷丟丟的望了一眼,連口都沒開,完全是一反常態。
「喝,好漂亮的電唱機!」老蘇說:「誰送你的禮物?」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們只能影響別人,無權支配別人。——即使我是政治家。」南森說:「這世界,就是被歷史上那些有野心的傢伙切壞了的;亞歷山大這麼一切,凱撒那麼一切,拿破崙和希特勒:他們橫切一刀,豎切一刀,人就活得更慘了。」
也不知怎麼的,南森總覺得今天思潮起伏,在工作上很難安得了心來。眼看快到中午了,稿還沒有選完,他看了看錶,笑說:
「你是死鬼!」小翠說:「不興嚇人的。」
無論如何,她總在自己生日的前夕,把一份遙遠的關心投給了自己,這已夠使人珍惜的了。
南森折了根粗短的樹枝在手裏,老蘇簇著他翻過女生宿舍的牆頭,老高撿了幾個石頭埋伏接應,恐怕小偷亮出武器使南森吃虧,老賀一溜煙跑去請求增援去了。
美倩走時,又說:
「眉珍最近有信來嗎?我好惦念她。」
「當然現在。電唱機也帶著好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渴切的需要聽些音樂了。
「當然,她真的不知道。」
「好,你哪還是信徒?你應該算是叛徒啦!」南森說:「砸了燈動作,算是腰帶以上嗎?」
人圈中間,墊著好幾張舊報紙,上面放著汽水、餅乾、糖菓、水果、罐頭、香煙,還有一隻高達四層的十六吋大蛋糕,上面插著廿支小蠟燭。
「不錯,你說話已經有些老味了!」老高說。
「還虛驚呢!」美倩白了他一眼說:「嚇得我一夜沒敢再闔眼,像生了一場病似的。我現在是要來問你,假如那個怪人,他再來搗亂,我們應該怎麼辦?」
向古典的老「卡門」告別!向自己多彩夢的廿歲告別!在這一剎那看上去甜甜靜靜的時辰,……眉珍寄來的可愛的小禮物,一對永不分開的木製小娃娃,互吸著,互吻著,而自己早已把眉珍的生日,不,連哪一個月份全忘掉了!……他幾乎無意識的把皮夾打開,看著夾在裏面的眉珍的照片,看著她那堅定凌人的薄唇,緊抿著,蘊蓄著一股力量,也許她不會介意自己的疏忽或是殷勤罷?
美倩的聲音使南森嚇了一跳,門被推開了,美倩手裏抱著一疊文稿,很快的閃進來,靠牆站著。
「老高萬年永壽!」老蘇說:「這真是他的一項偉大哲學,完全從現實裏提煉出來的。無怪此學一行,男生都爭著做龜,咱們的寢室,將要變成烏龜洞啦!」
老蘇把汽水當做酒,跟南森碰著杯說:
「他辭掉不幹了,」那孩子說:「我暫時頂他的缺,最多三個月也要滾蛋。」
「路燈,還有什麼燈。」老蘇說:「要不然,我那噴火的動作簡直猛到有傷風化的程度了!不必抗議,砸燈祇是形容,實際上,我祇是把燈泡旋鬆到不亮的程度,用黑夜來增加點兒戀愛情調。」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大方了?」美倩說:「小丘沒走的時候,總愛替你義務宣傳,說你來卡門,總是喝冰開水。」
「那你自己如何?」南森說:「我的意思是,你猛到什麼程度?」
「要是我不存心談戀愛呢?」他俏皮的說。
「妳,妳怎麼跑進來了呢?——這兒是女生的禁地呀!」南森說:「妳該在樓下叫我的。」
「好罷,我們一起走。」
「我母親為我寄了一筆錢來,我想去買一架手提電唱機,——我早就要買的。」
南森一聽,又慌,又急,便大叫說:
美倩紅著臉打了他一下。
「穆罕默德允許男人娶妻四個,咱們的老高卻要我們做『入世』的和尚。」老蘇笑得在床上打起滾來說:「我也許祇能做你的短期信徒啦。」
「現在就去嗎?」
「好罷,」老蘇翻下床,穿起鞋子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拿出事實來,證明你在說謊。」
他拆開禮物包,裏面有一隻小小的木匣子,匣裏裝著一對小木偶人兒,一男一女,可能裏面裝著磁鐵,使他和她總是很親密的依偎在一起,你剛把他們分開,他們又吸攏了,這真是別緻的小禮物呢。
那男孩回過頭來一笑說:
「你們看,他手裏拿著木棍呢!」
「我是取法乎上,僅得乎中。」老蘇說:「我是讀書不忘工作,工作不忘戀愛,戀愛不忘不結婚,這種連環性,不是正合乎老高哲學的精神?」
「嗯,就是他。——我把報紙挪開一點,就看見一個穿著破白襯衫的男人,正站在我的床面前,兩眼直瞪著我,……他大約有卅多歲,三寸長的頭髮,根根朝上直豎著,他兩眼賊溜溜的看著我,還朝我笑……。『你?你?……你是誰?!』我渾身打抖說。他笑得滿不在乎的樣子,歪著嘴角說:『我嗎?我—是—小偷,妳又不是不知道的。』」
「噢,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南森說:「那時候,我是響應正推動到浪頭上的節約運動。我們的社會運動多來兮,每m.hetubook•com.com種運動都是五分鐘熱度,但我一直節約到底,肚子餓了吃碗麵,不是浪費,總不能節約到只喝開水呀。走罷。」
「好,我們這就算先對卡門行告別式罷,」南森說:「下去替我們多放點好音樂。」
他指指他受了傷,經過包紮的腿,大家都笑了起來,老蘇說:
「機件精良,無需修理。」老蘇說:「也許定價太高,反而變成無人問津的貨色了!我是在傷感情,你正春風得意馬蹄忙,當然看不出來了。你去哪兒啦?」
「你該說成『投筆從戎』,味道就足了!」老賀細聲的說。
「麵也吃過了,電影也看過了,還有什麼好聲明的,你是馬後炮專家。」老蘇得意的大笑起來。
「是我。哈老哥!」
「你最好先問美倩,她不是在這兒嗎?」
雨雖不甚大,但卻夠冷的,四個人急忙收拾水塔頂上滿是狼藉的東西,放聲呼嘯著爬下扶梯。南森最後下來,心裏被各種奇異的感覺塞滿了,廿歲的生日之夜,就在一片雨聲裏結束了。想想又覺得很有意義,又覺得並沒有什麼意思。我在追求些什麼呢?……瞻望未來,好像瞻望著夜空、林木和遠處的燈火一樣,看上去一片黝黯的朦朧,卻又跳閃起遠遠遙遙的亮光。
「如果你說謊,吃了它你就會臉紅。」老蘇說:「她要是事先不知道,這蛋糕怎麼會這麼快做出來?」
「後來他怎樣了?」他說。
突然她問說:
「不夠意思?究竟是誰不夠意思?你過廿歲的生日,連咱們同室的室友全不通知一聲,單約小仙女一個人出去,又吃麵,又看電影,你怕多花費?還是認為咱們幾個不夠知己?——我們沒把你剛長上去的尾巴扯下來,已經是太夠意思了。」
「妳會唱嗎?」
「你可別忘記,臭音樂也有臭聽眾。——這世界上,逐臭之夫可多得很呢!大事不好!——天下雨了!」
「爪哇的民歌,很原始的。」美倩說。
「哦,音樂,我在欣賞這音樂。」
「看見過三回了。」美倩說:「頭一回是大娃娃發現的,天快落黑的時候,她看見女生宿舍背後的樹林裏,有一個穿著破白襯衫的陌生男人,叼著香煙,在那兒走來走去,她告訴我們時,那人已遁走了。第二回是理學院的一個女同學,她在走廊上望月亮,她把手肘放在水泥欄杆上,一放放到一雙從下面探來的手背上去了,她一嚇,放聲大叫,就聽咕咚一聲,那攀欄杆的手一鬆,小偷跳下去,跑掉了。第三回發生在昨夜,他跑進我們的寢室裏來了。」
女孩子放心的噓了口大氣,接著大聲的嘩笑起來,叫喊著,蹦跳著說:
南森讀著小說稿,而思緒像蜘蛛在風裏牽曳出的游絲,一忽兒落在稿紙上,一忽兒又飛到旁的地方,飄來盪去,沒有一個著處。
「羅密歐冒雨跳粉牆,誰是他的崔鶯鶯?」
「祝你生日快樂。」
南森知道,在夕陽大道的那一端,是東大的情人們的天地,在那裏,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很適宜。方座型的路燈未免顯得太亮了一點,老校工常在抱怨,說那邊的路燈常常出毛病,說低矮的方座型的路燈太不實際,要是改成高桿式的路燈就好了。
「我聽說不是鬧小偷,是鬧鬼!」老蘇說。
「我們的寢室鬧小偷。」美倩說:「說起來怕死人的,昨夜晚,嚇得我們整夜沒敢睡覺。」
其他三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跟著來的是教官、校警、美倩……一大堆人,他們一路議論著,直到看見他,才鬆了口氣。
「嘿,頭一次約會,我就砸了一盞燈。」老蘇說:「不過你們放心,我談而不娶,當然也就不會產生老高所擔心的那些麻煩問題了。」
以銳不可當的勇氣跳進女生宿舍,南森這才發覺他自己多少有些魯莽;他對這塊男人之禁地根本不熟悉,夜又這樣黑,雨又落得很大,四邊的能見度極低,根本看不見人影。他緊攥著樹枝,摸索地朝前跑,不小心被什麼絆著了,猛然摔了一大交,西褲也叫刮破了。
音樂響起來了,彷彿是從地心湧突出來一樣。他閱讀著的一篇小說,也正是以卡門作為背景的;美倩在審閱一疊兒詩作品,她端正挺拔的鼻梁上映著燈光,她的唇是一彎微翹的紅弧,在喃喃噏動著,彷彿在讀著詩句,卻又沒發出聲音。
「報告是報告了,但後來我們才發現,那人根本沒有拿走什麼東西,他只是把甲寢室的東西放到乙寢室,把乙寢室的東西又放到丙寢室,……這使人懷疑他不是小偷,而是存心跟我們來開玩笑的……。」
「哈哈,下雨正好沖沖你一身臭氣!」
「那,那你是誰?」
「別那麼髒的心眼兒,我們祇是在一起辦雜誌,你這樣大驚小怪,就不夠意思了。」
「妳們看見過那小偷嗎?」
美倩坐在對面,她也同樣的不介意,她的未婚夫好像比自己更粗率,更懶散,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信給她。還是定下心看稿罷。
「是那個小偷?」南森說。
「妳們別弄錯了,我不是小偷,是來捉小偷的!」
「那麼,妳算是受了一場虛驚了?」
「禮拜剛完,我就跑來了。」美倩說:「這期的雜誌要付印,我們得下山去印刷廠。稿子集https://m•hetubook•com•com齊了,等著選排,我看,你的假也度不成了。」
「你一個人逛台中,有這麼大的興頭?——一逛就逛上一整天?」
「怎麼不?」美倩喘息的說:「一個寢室四個人,其餘三個女同學都睡著了,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就聽見門鎖發出輕輕的、𦄵繂的聲音,……我把報紙放下來,側過臉看一看門,門仍好端端的關著,沒有動靜,我以為那祇是風吹的,便又拾起報紙來看。這一回,門鎖又響了。我再看,手把兒在慢慢的朝下旋動,不是風,是人……當時我心裏想,是誰?這麼鬼鬼祟祟的嚇人?推門就推了罷,幹嘛這樣輕手輕腳像個賊似的?……想儘管這樣想,心裏卻沒想到『怕』字上,因為在我們宿舍裏,常有鄰室的同學過來串門子,有時來聊天,有時來借東西什麼的。我賭氣不睬它,又拾起報紙來看。這時候,一個人就開門溜進來了!」
其實,他在提起眉珍的時刻,原沒有心情用這樣輕快的語調說話的。但他很想把他跟美倩在一起的時刻所興起的那種蜜意沖淡一些,他真的不願意此刻陷進愛情的急漩裏去。老高所說的決不是笑話,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人,在追取獨立生活開始的時候,不應該輕易的談論戀愛。美倩有她的精神世界,她既有的世界想來已經很夠美好,如果他貿然闖入,也許整個破壞了她一向保有的甯和,那該是自私而且不負責的。他時時警惕著,而他知道,他已接近這急漩的邊緣,並且感受到這急漩的牽引力量了。
「我是來探險。」美倩說:「你快下樓罷,我找你有事情談,我在路口等你。」
她們走後,四個傢伙的談話更粗獷起來,吃相也變得勇猛了。老蘇用手抓著蛋糕,老高嘴套在汽水瓶的瓶口上,邊吃邊談,談著生日的傳奇,談著大娃娃小翠和小仙女,談頭一轉,又從各國的風俗轉到人生問題,大家的人生觀等等,一會見牢騷滿腹,一會兒又氣吞斗牛。
「因為我沒有你那樣的『瘟』功,跟小翠在一起,約會這麼多次了,連她的小指頭都不敢碰一碰。」
教官他們走了。蕭蕭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波賴羅舞曲輕快悠揚,南森換了乾衣,抱著腿在回憶剛剛發生的那些事。那彷彿是混亂的、零碎的、青春的夢片,紛紛灑落下來,每一片都有它特出的形狀,特異的顏彩。那也如同是難以預期的未來的日子,要來的事情總是突然的、超出人想像之外的。歡樂和悲愁,痛苦和幸福,交織成一面無形的大網,人,就像黏在網上的遇難物,撞在哪一點上,都需要奮力掙扎,都會有不同的命運。當然,人可以小心,可以掙扎和努力,要用辛苦和勤勞使自己不被網住,不被吃掉。
「一杯清茶泡一整天,誰做你們大學生的生意,誰得餓肚子。」
正因為四個人在玩笑戲謔之餘,都能認真的、嚴肅的體認到一群年輕的生命在民族中應該負擔的責任,所以無論對課業對工作,他們都有一股巨大的熱忱,他們不再是又嫩又脆的新生了。
南森點點頭,他相信這件事情極有發生的可能。大度山的週近林密人稀,非常荒涼遼闊,學校裏雖有校警,也不一定能夠照顧到整個的校區,黑夜裏,宵小趁機活動的傳聞也不止這一次了。
「都來看都來看啊,哈老哥變成泥團了啊!」
「嘿嘿,哈老哥,呆頭鵝怎麼解釋法?」老蘇說:「我們是消息靈通人士,美倩拆信後三分鐘,我們就都知道啦!放音樂罷!」
「我原想叫喊的,」美倩說:「可是當時心裏害怕極了,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鎖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把頭和臉都蒙在被子裏去了。」
「是眉珍來信告訴我的。」美倩說:「她在信上無意中說起你某天過廿歲生日,她想買點像樣的禮物,手邊又沒有錢,今早上,我等著你說,你沒說,吃麵時你也沒說,但蛋糕早已做好了。」
他這樣歪聲一嚷,其餘的人就像背台詞似的應說:
美倩笑著瞟他一眼,不再說話了。他們一起走出卡門,在一家雅潔的飯店裏吃麵,付賬時,美倩一點兒也沒有堅持。吃完麵,兩人回卡門繼續工作到三點,終於把這一期的雜誌編妥了。去過印刷廠之後,南森又拖美倩去看了一場電影「梵谷傳」,當然也是他請客,走出電影院時,美倩說:
「老高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這怎麼辦?哈老哥!」賀首先有些手足無措的說。
「我主張建設。」老蘇說:「我將來要做大音樂家,一面譜曲一面搓腳丫,必須要記在藝術史上。」
穿過文理學院,行政大樓,跑過柔軟濕潤的草原,右下角便是女生宿舍了,這時候,四個人同時聽到那邊傳來一驚叫的聲音:
男孩說話很滑稽,很有些幽默的味道。南森雖然很親暱的拍了他一下,罵了一聲:你這小鬼頭!可是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卡門這樣高級的咖啡座,這樣甯靜柔和的燈光,這樣高雅嚴肅的古典音樂,正是學生們的好去處,星期或是假日,在這兒書寫、閱讀或者思想,為什麼它不能繼續保持著這種風格開設下去?而要迎合時尚,把它變成黑燈的純吃茶呢?
「這個,這個我必須首先聲和*圖*書明……」
美倩的黑瞳子在他眼前亮著,她臉頰上有兩朵飛紅,暈染著、擴散著。
「為友誼,不是更應該嗎?」
南森聽了美倩的話,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打斷她的話頭,急切的問說:
使他耽心的是天氣不太好,黃昏時就有幾分雨意,如今,車窗外又墨沉沉的,看不見一粒星星。天黑一點並不要緊,祇要不落雨就好了。
「這祇是一樁事,還有一樁更要緊的事,我拿不出主意,一定要先跟你商量,看你有什麼辦法。」
「祝長尾巴的小狗生日快樂!」
「沒關係。我又沒有胃病。」
「總而言之,廿歲過了,就該好好的演一台人生的實劇了!」老高說:「世界像個大西瓜,就看我們怎麼切法,不能眼看著它放在那兒爛掉。」
「誰有這麼大方?——我自己買的。」
「我坐卡門坐慣了的。」南森支吾的說。
「你早該知道,眉珍對於你是很適合的,」美倩凝視著他說:「你應該主動的關懷她,在她所處的那種環境裏,你那怕多寫一個字呢,她就多得一分安慰了!」
「不成,哪有男生不付賬的規矩?今天又不是妳過生日,是不是?」
南森還沒來得及說話呢,一把切蛋糕用的刀子已經塞到他手裏,大家又已經大聲唱起祝壽歌來了!他瞧瞧眼前的情勢,儘管弄不清楚他們是怎樣知道的,也只好順隨著眾意,正正經經的當起主角來。一口吹滅美倩點起的小蠟燭,動手去切蛋糕,分蛋糕時,老蘇先留下一塊在紙盤裏,那上面寫著美倩的名字。
南森開始沉默,他覺著美倩所說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供出一項很嚴重的事實。在校區遼闊警力單薄的大度山下,如何防止宵小的活動,也是一個積極的課題——屬於社會學的活的課題。
「太奉承我了。」老高說:「貝多芬才真的永遠長不大。——他在紙上畫了一輩子蝌蚪。我算是老幾?昨天吃了一次退稿,就灰心得想擲筆了。」
天氣燠熱了,南森接到眉珍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禮物包,他才想到他自己的生日。眉珍很久沒有信來,難得她還能記得自己的生日。南森手裏握著信箋,有一層歡喜,卻也有一層淡淡的感傷。眉珍來信仍然是那樣的簡短,措詞也帶著些客氣和疏淡的意味,她不再像早先那樣,在長達數頁的信裏和他談社會,談文學,談青年心性,告訴他許多生活上感情上的細節,……這完全不能怪她,她的工作一定非常的忙碌,在社會上,一定接觸了不少的人,也許她已經有了更相知更投契的朋友了!
「有什麼怎麼辦?當然去捉賊呀!」南森說著,便大聲回應說:「來啦!我們來捉小偷!」
「不,」他說:「我們還是正常點兒,先去吃麵罷,我說過我請客的。」
他們在燈燭的光環裏肆意的談著,笑著,透過並不高大的樹梢,黑裏閃亮著台中市的燈火。仰臉去看夜空,那沒有星月的夜空像一塊龐大的鐵板,一直能壓上人的眼眉。貝多芬的不老的心靈,在唱盤間流轉。
也許是太困倦了,再加上音樂的催眠,南森覺得這思緒太恍惚,若斷若續的,不但離題太遠,而且連最低的邏輯也喪失了。
「十二點了,妳不餓?」
「還是我請你好了,」美倩說:「算是鼓勵你節約到底,保持你不花錢的記錄。」
「不不不。」南森說:「今天是我過生日不錯,可是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林美倩她根本不知道。你們既然知道了,我請你們去吃宵夜好了,我原不願意驚動大家,就這樣悄悄過了的。」
花山上搖曳的花和葉的影子,那些彷彿又變得活潑生動了的熱帶魚,美倩沉醉在詩裏的臉,又構成一種幸福的朦朧,構成一個在滿眼承平裏長大了的,廿歲生命的背景。也許這算是幸福,但卻有些空茫,缺乏實感。……他擺不脫那音樂帶給他的某一種特殊而短暫的情緒。
「砸燈?砸什麼燈?」
「妳是天生的歌唱家,我們中國的。」南森說:「我不會忘記,妳在教堂裏唱歌的神情和聲音,我羨慕妳內心流湧不盡的那些情感,是生命的,也是音樂的。」
南森聳肩笑笑說:
「我們或前或後,在這一年裏,都交廿歲了!這是通向成年的大關口,也該是唱正經戲的好時光,你這壽星先談談你的抱負罷!。」
他拐著腿摸回寢室,那三個還沒回來。
這光景簡直深深的感動了南森。
「對不起,我有事要回學校去了,今天累你這樣破費,我該多說幾個謝謝才對。怎麼?你不回去?還要去逛街嗎?」
「我簡直有些怕談抱負這兩個字,」南森想了一想說:「這許多年來,有多少人談過他們的抱負?年紀越輕,抱負越大,等到進入社會,三磨兩磨,什麼抱負都磨光了,只落下一事無成兩鬢斑啦,……我們的民族,能說不就是這樣一代代衰老了的?我只希望日後我能做一點點實在的小事情,一直做到底,那已經夠了。」
「哈老哥,你又在想什麼了?」
社會,一隻在無比深邃無比沉黯中滾動的一隻巨輪,發出魔性的軋軋聲,它滾向繁榮,也滾向罪惡;它滾向邪淫,也滾向正直;沒有哪一個年輕人,能窺透這龐大繁複的背景,摸清它眾多相關的輪齒,猜度出它m.hetubook.com.com的方向。…………但它確然是很多年輕生命的一種壓力,一種本能的揹負,因為這些繼起的生命,都要像機油一般的滴進去,使它更快速的向前滾動。
「我掛了點兒小彩。」南森說:「小偷呢?」
南森的雜誌辦得有聲有色,大肚山人的方塊文章,自誇能氣死「方社」的幾桿名筆。二〇四室的四怪各逞威風,把學校舉辦的社會調查,建設成果的參觀心得,工作營的推行計劃都做得很紮實,尤其是把以胖子老王為首的吃食店說服了,又幫助他們整理環境,是一項最為豐碩的成果。老蘇稱其為:添煤炭。——好讓他們這些以火車頭自命的傢伙繼續猛幹下去。
「什麼要緊的事情呢?」
「生日快樂。」
美倩搖著手,走進市街的人叢裏去,她像一隻飛翔的細腰蜂,那背影輕快的遠去了。南森手插在衣袋裏,呆立在街廊下面很久很久。他說不出他的廿歲的生日過得快樂呢,還是過得空虛?時間不會有片刻的停留,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在所有的朋友當中,祇有眉珍一人知道,一個人還牢牢的記得這屬於自己的日子。「廿」,多麼像一道初初搭起的人生的柵欄,把童稚的夢色的記憶都隔在那一邊,……這悄悄的、寂寞的、可紀念的日子,也許會在轉眼之間,就如自己過十歲那樣的朦朧得難以追憶了罷?
「噯,南森,你沒有下山去?」
本來那股子歡鬧的氣息,被蕭蕭落落的夜雨沖冷了。走進那片樹林,南森忽然吹起口哨來,輕輕的,緩緩的吹著,老蘇也跟著那旋律,低哼起來。一切都會結束,一切都會消逝,但讓我們掌握住這一段青春的歲月罷!良宵美景,雨卻越落越大了。
「哪個女孩子好高級,竟敢用電筒照人?這傢伙,哈老哥至少是名垂女生宿舍了!」
「大肚山人廿歲長尾巴慶祝晚會。」
有了音樂,這小小的慶祝會更熱烈更生動了。燭火的光暈,描出一圈熟悉的人臉,他們圍繞在南森的周圍,笑著,說出他們真誠祝賀的心意來。在東海,大家都像是同根生長的植物,同淋雨水,同受陽光,當然也有著同樣的歡樂,憂愁,希望,等待著多種時代給予青年人的感受。而這是屬於純然歡樂的時刻,他們在黑夜裏舉起蠟燭,慶賀一個人邁向成熟。
禮拜天,整個寢室走得空空的,只有南森一個人坐在窗前,反覆的玩著他的生日禮物。
管它呢!總之廿歲的生日已過,記憶也夠深刻就是了!他打了一個呵欠。
「他有那麼大的膽子?」
「應該是快樂,我留下的記憶深刻到肉裏去了!」
「為什麼要短期?」老高說。
音樂在耳畔縈迴著,播的是一支女低音獨唱。
「天啊!小偷還在樓下呢!」
「美倩,妳下回千萬不要這樣跑到我的寢室來,妳應該像我們等妳們一樣,鍛鍊點兒耐心。我們的雜誌要發下一期的稿?」
手提電唱機到七點多才買妥,他為了選擇自己喜歡的唱片,又跑了好幾家唱片行,一共才選了五張;有貝多芬的第九號D小調交響曲,拉威爾的波賴羅舞曲,蕭邦的兩首鋼琴協奏曲,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嗚曲,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組曲。這算是我送給我自己廿歲的生日禮物,又是誠懇,又是得意的,我還應該想幾句別緻的祝辭,祝賀祝賀罷!他提著那架精巧的淺綠色的電唱機,挾著那五張唱片,有些興沖沖的搭上公路班車回學校去,希望找個靜僻的角落,在音樂聲裏沉浸一個晚上。
在卡門的樓上一角,他選了他習慣坐的靠牆角的那張桌子,盆景堆成的花山掩覆著,使那兒自成一個靜僻的小世界。他跟美倩叫了冷飲,就在那兒選揀合用的稿件。
南森和她一道兒搭車進城去,他本想告訴她,今天是他廿歲的生日,廿歲算是正式的成年了。家裏寄給他一筆數目不少的錢,意思是要他舉行一次小小的生日宴會,請一些投契的同學聚一聚。但他沒有聲張,甚至連同寢室的那些傢伙都不知道。今天跟美倩在一起,就不必再跟她講了,讓廿歲悄悄的度過罷。
「他把我推一推說:『請朝裏邊睡睡,讓我坐下來歇歇腿!』……說著他真就坐了下來,掏出一支煙吸著,好像那張床是他的一樣。我把頭蒙在被裏等了好久,他才把那支煙吸完,又打我一下說:『對不起,我得拿點兒東西!』……我也不敢作聲,他東翻西揀的,拿著一隻箱子走了,他走後至少有十多分鐘,我才叫喊:『捉小偷啊!捉小偷啊!』等到把宿舍的同學吵醒,哪兒有小偷的影子?他已經不知跑到哪兒去啦……。」
「好罷,待會兒再見。」
南森閉閉眼,把頭靠在椅背上,開始靜聽這支歌。這歌喉帶有一股磁性,有些輕柔的嗚咽,有點兒類似美倩的聲音,那是一條緩緩的溪流,圓潤低柔的磁音在流漾著,好像有很多澎湃的情感,被壓成一種溫和的傾吐,……它的歌調也很奇特,唱到雲騰霧繞的高處,又很自然地轉折成圓潤的低哼,就像是站在海邊看海景,看見遠處有很高的白浪在翻湧,等到了岸邊,卻祇撒成一片流散的殘泡碎沫,有些絮絮的悲淒。
「小丘還在不在這兒?」南森問一個面孔陌生的侍者說:「我有好幾次沒看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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