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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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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室在考浪的侵襲之下,生活仍然是輕快的;每天一清早,老高首先打開電唱機,用音樂來潤滑細胞。距離暑假沒有多少日子了,學校裏有一次英文背誦比賽,使用別開生面的舞台表演方式。南森、小翠、美倩同在一組,背誦那首很有童趣的「老鼠們的晚宴」,成天在唸唸有詞,黑老鼠、白老鼠、胖老鼠、瘦老鼠……老蘇是聖樂團的男高音,他們為了歡送畢業同學,在籌備著一項規模很大的演唱會,成天在宿舍後面練嗓子,那喉嚨宏亮得出奇,簡直可以聲聞數里。
「我要走了。」南森說。
「不要過早下定論好不好?」老高說:「你一定聽過他的早期作品『鄉愁』罷?……他的更多的曲譜,免費送出去,也找不到一個演奏的樂團,——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喝喝悶酒,還有什麼事好做呢?我承認,我們的音樂要振興,但那還早得很呢!如今的情況是,社會要我們的音樂家去喝酒,但不免費。」
「他們唱聖詩?」
「敲定並不重要,在於你有沒有決心把她再拔起來。」老高吸上一支煙,盤起膝來說:「並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陳教授也說你和她是天生的一對,她希望有一天能替你們證婚呢。」
南森默默的點點頭,覺得陳先生的看法既敏銳,又準確,幾句話就把問題說透了。
「那沒關係,」老高立即接話說:「那你到旁邊涼快涼快去好了。我們的社會上愛的是流行歌和黃梅調,這兩樣源源供應,沒有好的音樂,他們照樣活得很好。」
「你說了半天,還沒說出張子是誰呢!」
「哪還有後來?」老高說:「我們現在原地立定,永遠保持距離,我連烏龜也烏龜不成了!哈老哥,你必須知道,我說那種話,完全是意識衝動,表露那一剎那間我內心狀況,並沒有認真向她求婚,逼她挨餓!……她似乎不太領略腰帶之上的愛情呢!」
「也不能這樣說。」南森說:「我們不是把所有的時間都軋上了?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對於社會,我們根本缺乏深入廣大的了解;搞創作罷,又缺少生活的支撐,儘是情感兮兮的一堆夢話;論學術罷,內心更牙盾透了。——這種關在校門裏的『學術』,究竟有多大的重量?」
「我的英文選A組,豐富得有些吃不消,看樣子,要去配眼鏡了!」他跟老蘇說。
「誰要找我也容易,」老高說「台北電影街的首輪戲院樓上後排,——我有在冷氣裏睡覺的習慣。」
這些在管風琴聲音裏向社會開拔的英雄們。
「說說你的邏輯罷,簡單點兒。」
「哦,沒有,我……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這是一堂『陰溝裏戲』,耍老鼠的寶,我祇要嘴唇動一動,哈老哥你在後面開腔幫襯幫襯,只當演雙簧,就得了!——我連一句都背不得,只好拿個『表情』獎。」
「也許我真的有些毛病,性格上的毛病,被你找著了,如果可能,我就重新再修煉五百年罷。」
「實在不錯,」南森說:「除了你之外,沒人能跟她相比。」
「什麼高子矮子?諸子百家裏頭,我還沒聽過高子是何許人物呢!你怕是鄉愿主義,把姓高的抬舉得過了份了罷!」南森說。
「這很簡單!」南森心直口快的說:「如果我是審查委員,找那位同學來問一問不就得了嗎?」
大娃娃氣得嘟囔的說: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一個高子我已經搞不清啦,那位張子又是誰呀?」
「理想的地方在維也納呢,老兄。」老高說:「這兒本來就不是音樂廳,是東海專用的小禮拜堂,說它具有小禮拜堂的條件總是夠的。」
老高看出他在想些什麼,就說:
老高這樣一吆喝,南森才抬起頭來,他發現銘賢堂的人都走空了,只落下他們三個,老賀不習慣晚睡,沒精打彩的打著呵欠。
「乖乖,老賀也學會開玩笑了!」老蘇說:「讓哈老哥跟小仙女這麼一放單,回來的時候,就該八九不離十啦。這才是真正的健康寫實呢。」
我用得著跟美倩提起這件事?好好的安慰她,還是把它放在心裏,暗暗的照顧她,使她更快樂?但這些都彷彿是多餘的,美倩從來不曾需要誰去安慰她,照顧她。她生命的道路,寬闊,平坦又非常的明亮,環境並沒能影響她,或是挫折她什麼。
「我不敢說我對基督教有信仰,」老高說:「我卻不能不被這樣的宗教音樂感動。它唱出了他們的信仰,有魔力,有愛心,有盼望,……使人想像這世界仍然是美好的,可敬的。」
美倩淺藍色的洋裝上衣,白色的圓裙,被一束圓燈舉立在台上,她唱的第一首歌曲,是同學們都極熟悉的「天倫歌」,她說這首歌是獻給孤兒們的。
「說不清楚,」老高說:「這不是三言兩語的問題。你將來可以讀我的論文,——當它不被退稿的時候,你自然會讀到的。」
「天靈靈,地靈靈,千萬不要把我老蘇弄上台去唱獨腳戲,那不是莎士比亞,那就是『傻子齜牙』了!」
「那只好讓她希望下去罷。——你跟小翠怎樣了?」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精神病的形成,是單純的生理上的問題?個人所處的環境問題?還是他生存的大背景——整個社會給了他若干的刺|激和影響呢?」
「耶穌來幹什麼?他有興趣聽你們抬槓?」
「聖樂團的人呢?」
當晚他就發了一封信回家,決定隨著工作營去花蓮了。
「還要參加抽籤,」南森說:「臨時抽著什麼節目,就表演什麼節目,也許我們預先準備了的反而用不上,卻黏起鬍子,朗誦一段莎士比亞呢。」
「暑假在我是不成問題的,」老蘇說:「我家的老頭會讓我下田去捉泥鰍,讓太陽把我曬得像非洲來的,——他說那樣子才算健康。」
聖樂團的這一次正式演唱會是成功的,連一向缺氣的老高,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事實,那就是說,我們的音樂環境雖不夠理想,但更多對音樂藝術有特殊愛好的年輕人,都能夠克服一切條件上的困難,勤懇的磨鍊,表現了他們的成績。一支支聖樂歌曲,那樣流瀉著,盪漾著,使整個夜晚,都被甯靜柔和的氣氛網住了。那歌唱的情感,緩慢的旋律,時抑時揚的節奏,豐繁的曲段變化,都有著使人屏息靜聽的魔力!
「我難www.hetubook.com.com以隱瞞我的內心,」老高說:「我不是救世主耶穌。關愛人,對於我也許是可盡可不盡的義務,卻不是基本的責任,因為,我從沒要求誰關愛我。」
「我到哪兒去找那麼多的水和煤塊?」
南森一聽,原來是先回寢室的老賀,就說:
「南森,暑假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別的人也許都想著這事,空氣便沉靜下來。
由於老高的那些怪論做導引,南森單獨的思索過更多更多的問題。有時他試圖把若干社會學理澄清於當代人的生活思想、意識和行為,有時他試著把若干表態現象和書本隔離,運用他自己的心靈,去觀照和研判,這樣,他經驗到魚游般的沉思的樂趣。
「就是嘛,我一點兒也沒保留。」大娃娃神祕的說:「你歌唱得很成功,應該請他們的客。按照剛才的老例子,每人一瓶天然果汁。」
「我真羨慕老蘇的性格。」老高突然這樣說:「在這方面,他比我們誰都要灑脫得多……」
「我當顧問好了。」南森說:「你如果不『顧』,我就不『問』,也好冷眼旁觀,節約點兒感情。」
太陽的一塊殘光,爬到幔頂上,逐漸的變淡,從樑間消失了。參加演唱會的同學都已經來了,南森就沒再跟老高說什麼。
「不要嚷嚷,」南森手套在賀的耳朵上,輕輕的說:「就在你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白鬍子的老頭兒,他就是拿撒勒人耶穌。」
南森忽然覺得有一股冰寒的潮水,猛烈的,迅疾的捲騰過來,把自己全身和整個心靈淹沒了!他和美倩相處了這麼久,過從得這樣密切,卻錯估了她,總以為她生長在幸福的家庭裏,才會養成這樣好的性格,怎會猜想到她是失父的孤雛?……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在心裏咬嚙著,一時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同情?是關切?還是其它什麼?……像美倩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接受世俗的同情的,她的宗教信仰使她站立著,發出忘我的,關愛人群的光環來。她跟眉珍情形一樣,都是失去了父親,由這些時日的相處,可以想像得出,她比眉珍更為堅強。
「他的定力不夠。」南森說。
「用銘賢堂這地方,作為演唱會的會場,太不理想了!」南森有些感慨的說:「容量小,不聚音,寬度和深度都不夠,舞台根本不合條件……」
「我看出我歌唱的效果,」他說:「台底下,好多漂亮女孩都在向我老蘇行注目禮,當我一想到我的歌聲會使她們從林黛玉變成花木蘭,簡直過癮極了!」
「現在祇有我們四個人坐在這裏,我說老高,」南森說:「我要正正式式的問你,——你關不關愛別人?」
這是不能為任何人道出的祕密,怕教授這種關切的追詰會打破它,南森只好推說有事,急促的告辭,溜回寢室去了。第二天很早,他就和老高、賀,坐在銘賢堂裏等著。海報已經到處張貼出去了,離開演唱會開始還有兩個小時,銘賢堂裏只有他們三個人。紫紅的絨幔在他們的面前靜靜的垂著,一塊陽光像一隻遲緩爬昇的金殼蝸牛,在絨幔上爬著。
「那麼,我們的國家音樂廳,各大學的音樂廳呢?」
「夏日炎炎正好眠,——我就是那種學生。」南森故意這樣說,逗得陳教授笑起來了。
老賀走後,兩人踱到福利社,那兒鬧鬨鬨的全是人,把桌面擠得滿滿的。南森原想見見美倩,美倩卻不在那兒。大娃娃、老蘇和小翠坐在一起,把他們招呼過去。小翠跟老高,前幾天鬧過彆扭,因此小翠見了他,還有些餘忿沒消,拿眼瞪著他,老高有些不安,低下頭,玩弄著汽水瓶子。
「高原真有文學家的性格,可惜太鑽牛角尖了。」教授說:「真正的文學,應該是超乎社會知覺的。不過在創作態度上,高原對社會人群缺少真正的關心,一個作家,是人群的關愛者,不光是指導者,這是他需要檢討努力的地方,……以後我會跟他單獨深談的。」
希望在這片熱烈的掌聲裏能多有一些沉思。
「不知道。」南森說。
幸好南森抽得的正是他們準備了很久的「老鼠的晚宴」,把老蘇安排為一隻黑老鼠,老蘇額手稱慶之餘,又咧開嘴笑說:
老賀這才恍然大悟的笑說:
這正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他想。
南森立刻臉就紅了。
「你作何打算,哈老哥?」
出乎意外的是,老蘇今晚的表現非常良好,完全沒有平常那股油滑味道。只是樂天得略為過了一點兒頭,就顯出些誇張慣了的大歌唱家的派頭,兩隻肩膀挺得平平的,和他那頭特意加工的頭髮相互輝映,有點兒像打了勝仗的公雞。
「噯,哈老哥,散會了!你打算替耶穌看門?」
「一定是東方的卡羅素。」老蘇說。
跳牆事件發生後,他就儘量避免去女生宿舍找美倩了。老蘇說得不錯,人怕出名豬怕肥,南森已經深深的體會到了,那些好奇的女孩一見著他,就會在一邊指指點點的發議論,使他很感侷促。倒是美倩、大娃娃和小翠等幾個熟悉他的人,都沒有笑過他,日子過久了,南森也覺得無所謂了。好在大家在學期結束前,都沒有一點兒談談說說的空閒,一連串的考「浪」,比熱浪更熱,幾乎把人的心和眼都囚在書本裏面。
他們這種隨感式的談話,總是這樣不了了之的。
「戀愛垮成這樣,又作何解呢?教授。」
「快別想那些鬼事情,三個月後,我敢保險你會長得胖胖的,像個大經理。」
「那……那你關不關愛你的太太呢?」南森說:「那時候,孩子生了一打,你們還在談腰帶以上嗎?我不想跟你再抬槓了,老高。我勸你用一點兒殘餘的精神,去摸摸上帝氣翹了的鬍子,沾一點兒宗教味,跟小翠和好罷!這世界上,可以沒有超越的哲學,不可沒有人味。」
南森跟賀同感,雖然他們年經的這一代祇有從書本和傳聞中,約略的觸及那個時代。苦難彰顯了民族的堅忍不拔的性格,熊熊的熱火給予青年們太多的熬煉,太多的鼓舞;那壯闊的、鮮麗的、壁畫般的顏彩,會比映出當前這時代一般青年的虛浮、鬆弛和柔弱,即使醒著,也醒在無力的蒼白裏,拔不出他們耽於嬉樂的習性。……在這樣的演唱會上,老蘇特意選唱這幾支歌,說來應該具有它特殊的意義的了。
「呼吸。」老高聳聳肩膀說:「換句話說,就是生存。這不是西方的那一套hetubook•com•com,我有我自己的邏輯。」
「那麼你的責任是什麼呢?」
「他跟小翠,不適合。」教授平靜的說:「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適合高原的女孩子,也許不在這兒,她應該是經歷過痛苦,又知道珍惜天才的。」
「當然娶,」老高說:「這是和生存有關的事,即使它是無可奈何的。」
「你應該說給那些快畢業的人聽!」老賀說:「他們沒有幾個饅頭吃啦!滾滾長江東逝水,驪歌就要把他們踢下山,到滾滾紅塵裏去擠去淘,想來好不可怕。我們的第一年,轉眼就泡了湯啦!」
台上的節目更換著,南森沒有心情去欣賞了。
「可惜祇有最後那麼一次。」老高瞇瞜著眼,眼裏有些一溫濕的光,他笑得有些癲狂:「我們坐在音樂廳前冷冷的石級上,太陽照著她,我看著她,發覺我真的在愛著她……」
「好。」老高說:「我講給你的全當作笑話聽罷:有一回,我們,一座研究所產生了一位碩士,這位碩士老兄的畢業論文裏,一共出現了好幾次張子曰,如何如何,……審查論文的委員們看了這個張子曰,全弄不清張子是何許人也,儘管到處去翻查圖書善本,也找不出根據來證明張子是哪朝哪代的人物。」
大風琴的聲音,從那邊徐徐流瀉出來,那種重濁、渾厚又廣遠宏亮的管音,好像說出四年級的學長們在學的日子,說出他們一切的歡樂、哀愁的生活感受,以及他們對母校的留戀和對他們自己未來的盼望……總是那樣的茫茫,還是太年輕罷?
「聽說大部份都唱藝術歌曲。」
演唱會開始了,兩人才把話停下來。
「你何必冷眼旁觀?乾脆坐開點兒,隔岸觀火好了。」老高說:「等到有一天,當你空虛到需要探討什麼的時候,我們仍將歡迎你。」
「不,那太委屈你老兄一點了,」老高說:「你吼叫起來唔昂唔昂的,倒像大度山之驢呢!人說:牛不知力大,驢不知臉長。要是有自知之明,就不會自比卡羅素了。」
接著,他捏捏喉嚨,唱另一支歌,唱得很出色。老高誇說他的喉管有高度彈性,唱不啞撕不裂的。賀抱著欣賞的態度來聽演唱,說他聽了老蘇唱的歌,有些懷念那個時代了。
「我們吃你的果汁更過癮。」大娃娃說:「為了敲你請客,我至少說了一打好聽的話,不過,既然吃了你的果汁,又不好不說幾句真的,——你別在那兒老王賣瓜了,還是收斂一點罷。」
這是他在初進東海時沒曾經驗過的。
「如果還有空名額,我也願意報名。」大娃娃說:「小翠怎麼樣?」
更多的同學湧進來,把前排的座位擠得滿滿的。吊燈的黃輝從人頭頂上潑射下來,舞台靜靜的等待著啟幕。老高和南森,把他們剛剛爭執的話題收拾起來,又很自然的談到了這次的演唱會。
「你是說,我們想得太多?」
「不。」老高說:「他只是好奇,去摸摸耶穌基督的鬍子。他的高音聽多了,我會去耳科醫院。」
「真有這麼簡單?」老高笑說:「那些年高德劭的教授先生們,習慣了打腫臉充胖子,誰願意揹上『孤陋寡聞』四個字?……既然弄不懂,當然默認了張子也算一子啦!——第一個看卷的先生通過了,第二個當然不甘示『弱』,以後一帆風『順』,那個同學的碩士帽子,就正正式式的戴上啦。」
「別挖苦人好不好?缺德!」
「於是你就白兔起來不是?」南森說。
「總而言之很嚴重。妳還沒見他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呢,起先還好,一等說到他跟小翠的那一段,我看他簡直有點兒可憐兮兮,明明在鬧戀愛,處理不得法,還硬扯什麼腰帶以上呢!」
「即使做夢,我也怕夢見那種肉麻兮兮的健康寫實,」老高說:「我是大腦觀眾,他們卻是小腦作業。」
瞧著南森臉上那種罕有的誠懇的神情,老高把原想要說的話嚥了回去,隔一會兒才說:
「美倩怎沒跟你在一塊兒?」教授問他說:「你們倆,倒挺適合的。」
「真的有那麼嚴重?」教授說:「你先心平氣和的吃半個木瓜罷。」
「你跟小仙女怎樣了?」
「我們只有編雜誌時,常在一起工作,您知道,她是早已訂了婚的。」
飯後坐在清靜涼爽的客廳裏,南森和陳教授談起老高來;他知道陳教授很看重老高這個特具才華的學生,也曾在很多同學面前推許過他,說他只要努力下去,將來在哲學和文學方面,都會有特殊的造就,但事實上,老高總是不太正常,猛吃癟。至少他覺得,他跟小翠是不應該這麼快就吹了的,他的劇本,也不該被猛退,這對他的情緒,有著很大的影響。
「其實,我們的聖樂團一向有名馨。」老高說:「他們成立後,曾環島演唱過,說是頗得各方好評。只是對習慣靡靡之音的聽眾,一時還產生不了什麼影響,我們倒應該給他們打氣的。」
「我們只是彼此……呃,彼此比較了解一點的朋友,目前根本談不上什麼的。」
南森換了個姿勢,靜靜的望著天,他想起早年眉珍也曾說過同樣的話。為了我們自己的民族,究竟做了些什麼呢?……說起來都是高級知識份子。在這擁塞的社會上,有著無數待解的網結,需要新的知識和年輕的智慧投入,去解除它們。每一年每一年,從每一個每一個校園裏,莊嚴的行列湧向社會去,轉眼就被吞沒了,彷彿在學校裏所汲取的那點兒知識,所立定的那些宏願,只是用以換取一紙文憑作為本身飯碗的憑藉。許多迅速老去的心靈,像是困在淺池裏的群魚,眼看著驕陽烤乾了牠們藉以為活的水份,卻祇能發出無力的喟嘆……。
「誰像你小子那樣邪!」南森說:「講實在的,就憑亨德教授這種精神,就使我感動。他是個真正的教育工作者,臨退休了,還這樣的熱心帶領我們。」
他在走向成年了。雖然他有著孩子氣的輕鬆狂熱的一面,他同時也有了真正稱得上嚴肅的深思。
這樣漫長的暑假,應該做些什麼呢?
在寬闊多樹的東海校園裏,九百多位男女同學,全像是青春的群樹,各有各的認識,各抒各的不同意見,即使那些看法、觀點是偏頗或是不成熟的,而那卻是發揮創意必經的階梯。他們在那些對各項事物的不同認識上,逐漸滲入了他們自己的心性,就如同蓬亂的小樹,初發起千百條橫向的枒hetubook.com.com杈。
老高不以為然的聳聳肩膀:
「唉,老高,你如今連腰帶上的愛情也落空了!」
「乖乖,吃不消!」老高嘲笑老蘇說:「如果我們稱小仙女是東海之鶯,你知你該得什麼綽號?」
「我很難同意你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老高。」南森有些按捺不住,滿頭冒火說:「難道沒有理想的音樂場地,我們民族的音樂就這樣聽任它萎縮下去嗎?」
「好,我還想問你,你日後要不要娶妻?」
「現在,輪到我們未來的大歌唱家蘇同學——外號人稱『大度山之驢』,——來為我們唱幾支剛陽的,雄壯的,屬於抗戰時代的曲子,喚醒並且激勵我們,使我們自己的時代在我們自己的創造和奮鬥中,充實起來,使這時代的光芒,照耀在歷史上。」報節目的同學,這樣朗聲的介紹,使老蘇激動得在起音時就高了半個音階,儘管他費力掙扎,把臉全脹成豬肝色,但他還算「奮鬥」到底,把黃自的「旗正飄飄」唱完,換得一片掌聲。
「幾次?——吵也是愛情進行的方式之一。」
「你們既然已經兩頭熱了,通俗就通俗一點,讓它熱起來罷。人的感情不可勉強,不來呢,追求它固然很痛苦,一旦來了,勉強拒斥它,何嘗不很痛苦?」
和老高分開後,那邊的畢業典禮完畢了,南森在路上碰見陳教授,她約他去吃午飯。在飯桌上,她和他談了許多課業上的事,最後她問他說:
「妙極了!」老蘇說:「那一天,我就來它一個『驢』音繞樑,六日不絕罷。怎樣?哈老哥,你的老鼠們的晚宴就要開始啦!」
「老蘇在那兒表演『哈利露牙』了!」賀指著聖樂團的後排說:「他當真也因為小妞的關係,有了宗教的信仰?」
「我要找東西填補。」老高說:「我打算辦一個社團,這社團叫『原人學會』,赤|裸裸的剝一剝我們的內心,要是奉准成立,你參不參加?」
「這一回,我完完全全的同意了。」南森說。
「不錯,你的話抵得過一支香煙。」老高在一邊說:「就有那麼過癮。」
「南森,你想睡覺了不是?」大娃娃說。
老高不正面回答他,卻問說:
「我如果是第一流的音樂家,遇上這種地方,我一定要拒絕演奏或演唱的。」南森說。
像這樣的磨牙鬥嘴不知是哪個興出來的,在年輕的群體裏面,的確調劑了平常呆板的生活,使他們迸出快樂的笑聲來。他們把單純的快樂叫做「很東海的」,而大娃娃和老蘇都是屬於同一個模式——很東海的模式。她常年難得生一次氣,她覺得鑽牛角尖去思考這樣思考那樣,帶著焦急和憂慮的神情討論未來都不正常。她主張要平平實實的學習,自自然然去生活,這跟南森的觀點是完全相反的。不過他跟她從沒爭辯過,因為她從不跟任何人爭辯,她只是單純的保持著她自己。
「諸子百家跟菸酒公賣不同,你必須要先在觀念上澄清澄清,——學術是不能用公賣制度的。諸子之後,就不能有新諸子了嗎?我說的高子,是跟張子同時代的,研究張子的能出碩士,研究高子的,能出博士,何況你要寫的,祇是區區一篇學士論文呢!」
「要睡覺你先請便,」老高說:「我們要平靜平靜細胞裏的音樂感,不然會鬧失眠。」
紫紅色的帷幕緩緩的朝兩邊盪開,聖樂團的成員,全體排列在台上,在鋼琴的伴奏中,合唱讚美歌哈利露亞。尖拔的女高音和沉宏的男低音混合,聲浪震撼著全場,有一種異常悅耳的莊嚴。這支歌,算是演唱會開始前的序曲,接著,美倩從前排的列子中走出來,代表聖樂團,說明這場演唱會舉行的目的和它的意義。
「他們去福利社吃冷飲。」老賀說:「要找他們聊天,你們兩個請便,我要回寢室睡覺去了。」
「妳們知道小仙女為什麼喜歡唱這首歌?」一個女孩子跟另一個說:「她沒有父親啦。」
南森不知道別人怎樣想,他自己真的在認真思索著,直到美倩出場擔任獨唱節目時,他才從沉思裏醒過來。
「南森,你不知道?」路旁有個聲音說:「剛剛亨德教授到宿舍去找你,他問你暑假要不要去花蓮?」
「那倒並不重要,訂了婚跟結了婚完全不一樣。」
「年輕輕的大孩子,怎麼開口就是睡覺!」
「可惜做得太少。」
「當時誰也不知道。」老高說:「過了兩年,一位最後看卷的教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遇著這位碩士的一個同學,順便問說:『某人那篇論文,裏頭好像提過好幾次,張子曰如何如何,張子究竟是誰?直到現在我心裏始終存疑,大惑不解呢!』對方調侃說:『那老師您怎麼會通過他的呢?』教授說:『我是看前面幾位國學權威都通過了,想來他們當然有他們的道理,我怕真是學問不到家,不敢提出異議,……』對方說:『我告訴您罷,那個所謂張子,就是我們學校後門外面,賣麵條的老張!我們常去麵攤上吃麵條,聽他發議論,大家都替他取了諢名,叫做張子,那位張子說的話,當然就是「張子曰」了!』那位教授一聽,悠悠然的就暈過去了。醒後他嘆說:『學術要是走向街頭,我的飯碗就得砸啦!……賣麵條的老張的議論,竟然出現在碩士論文裏,跟先聖先賢並列,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呀!』……『其實用不著大驚小怪,』那個說:『我沒說,你們不也就順理成章的通過了嗎!可見一個不識字賣麵條的人說話,照樣有些學術份量呢!』……」
事實上大家都覺得,大一上學期的焦點,是聖誕節的歡悅氣氛,下學期的焦點便是送別畢業生和考試過關。雖說自己距離畢業還有整整的三年,但至少那將構成一種警示著滾動的時間同樣會把他們推走。
「正研究計劃建築中。」老高幽了一默說:「據官方的報導,十年前就列入計劃了,後因經費無著,暫時擱淺,不過,遲早又會重新再研究計劃的。」
「就要畢業離校的學兄學姐!」她用徐緩低沉,帶著濃郁情感的聲音說:「匆匆一年的相聚,今天已面臨離別了,我們在校的同學,不會忘記我們彼此在大度山懷抱裏共同生活,共同研究的日子。……星星散佈在夜晚的天上,我們像星一樣分散各方,但我們不孤單,我們會彼此光照,互相溫暖,像風傳送著春訊一樣的傳遞著我們之間的消息……」
果汁叫上來,老蘇雖然破和_圖_書鈔,卻樂陶陶的。談起他怎樣在演唱會前苦練的事來,他認為演唱幾支雄壯昂揚的歌,是替音樂雪恥,洗一洗多年來它被萎靡的流行歌蹂躪的羞辱。
「事實與否,對我們並不重要,我把它當成一種警世的象徵來看,倒是很值得玩味的,」老高說:「賣麵條的老張既是張子,以此類推,我高某當然是高子,你當然是黎子。……我的意思是說:生存在世上的任何人,他們所提供的生存經驗,都是和社會整體生存情境息息相關。儘管密度不同,深淺有別,卻都是學術形成的新的養份,尤其是社會學門……。」老高又在那兒滔滔不絕的發起他的怪論來了。
「我?我得先徵求家裏同意才能做決定,當然我心裏願意去。」小翠說:「橫貫公路對我,仍祇是一個地理名詞,我們住台中,應該先走一趟。」
其實南森早已決定去聽演唱了,不是為老蘇,而是為美倩。她真是個極為出色的歌唱家,不光是音質和音色優美,她唱每首歌,都能深切的吐露出她內在豐沛的感情,全都屬於她生命的深廣的愛。他嚮往著那種境界。
「又吵了幾次?你是說。」
花蓮是個使人嚮往的地方,座落在鯉魚潭畔的神學院,更是個風光明麗的所在,橫貫公路通車前,很少有人提到那個地方;大家一談起花蓮來,興致可大了。南森還記得,中學時代聽人談過花蓮,在他原始的朦朧印象裏,那兒除掉有一座海港之外,該算是群山環抱的窮鄉僻壤,高山、大海、山地人,荒涼的鯉魚潭,常常鬧地震,鬧颱風,而且還傳說若干年後,整個市區都會陷落到海底去,聽來特別恐怖。不過,後來他接觸過由花蓮來的朋友,改變了他最初的臆想,他們說起美崙山的風光,花蓮港的美麗,說即使花蓮市沉入海底,他們也不願離開那裏。新的說法撼動過他,使他久久的夢想著,有一天,他要到東部去,在那兒住上一段日子。
「要你管,你這標準的小器鬼。」她這樣說著說著的,又嘆嗤笑出來了。
「我得先提示你,你將來寫論文的時候,在孔子、孟子、荀子、朱子、程子之外,少用莊子和老子,特別要多聽聽高子,用幾句高子曰,」老高若有其事的說:「否則,你用這種題材,是很難過關的。」
「怎樣?畢業論文不能用這事來寫嗎?你不要忘記,採擇的角度愈小,鍥入的程度愈深。」
南森那夜的豪舉,真使他名垂大度山了!這事件在同學們的感覺上,是處於「劍俠唐璜」和「唐.吉柯德」之間,——丑角式的勇敢裏面,摻點兒英雄式的風流。當然,部份很前衛的傢伙,覺得還有些不夠過癮,另一些專為出國而生的書蟲,根本就無動於衷,守古的女生呢?總覺無論用什麼理由——即使女生宿舍起了大火,他也不該冒失的闖入,開了進入禁地的先河!
「也許是罷,」老賀說:「釣魚的機會是有的,——林美倩已經報了名。暑假期間,工作營要到花蓮神學院去,計劃實地做些事,並且討論教會和青年問題,亨德教授說的。」
「好哇,原來妳是故意捧我,」老蘇把大娃娃瞧了一瞧說:「就憑這一點,我該再請妳吃幾塊蛋糕,要妳添上十斤膘。」
英文背誦比賽,如期在銘賢堂舉行了。緊張、忙碌而又興奮的大一的同學們,擠了一屋子,小型的舞台上,垂著黑絨幔子,幔上亮著金字。老蘇臨時抱了一下子佛腳,找不參加背誦的老高惡補三分鐘,在推派南森去參加抽籤時,他說:
「好,到時候,你們主誦,我鼻子裏打哼,算是陪誦罷,」老蘇說:「好好的掩護我一下,傢伙!」
一支人人會唱的歌,由美倩唱出來,一切就顯得不同了!她唱天倫歌,完全把孤兒那份悲酸無告的情感,用和緩悲沉的調子,不激動的流露出來,形成一種吐述。她的表情溫和,略帶些傷感和憂愁,明亮的眼裏,蓄著一層薄薄的濕光,即使唱到高處有些激切,但立刻就轉圓了,使南森覺得在這點上,她很有些像是約翰.貝茲的格調,——蘊蓄和抑制感。愈是如此,歌聲給人的撞擊力愈強,那種內斂的苦痛,使人心裏沉重得透不過一口氣來。
幾個人走出福利社,天上密佈著繁星,校園裏樹彤叢叢,墨潑在路上,幾隻螢火蟲拖著綠色的光尾,在黑裏穿飛著。他們一路上又談起許多事情,最後談到暑假,暑假轉眼就到,他們也要告別大度山,彼此暫時分別一個時候了。南森除了覺得時光匆促外,多少有些離情別緒,真的,一學年來許多生活裏的瑣事,就要因暑假的來臨,暫時給結起來,放在一邊了。但人的手指不能按住太陽的臉,總要跟飛逝的日子賽馬,想在一明一暗之間,抓住一些最美的,——最後卻仍從指縫間漏掉!
歷久不絕的掌聲停歇後,美倩接著說:
「你是個人對這事抱有興趣?還是寫畢業論文?」
「去花蓮幹什麼?釣魚嗎?」
「那當然,那當然。」老蘇笑說:「連大娃娃都誇說我是歌唱天才!她說我那幾支歌,把黃自作曲時的精神全都抖出來了。妳說是不是,大娃娃?」
有一回,他很正經的跟老高談起這件事情,他述說出他對於精神病院的深刻的印象,以及那個人的病情等等,認定那是一個值得去深入研究的問題。
「二年級。」老蘇說:「到了三年級,除了正經,還得成天作深思狀,皺起眉頭。到了四年級,我得哭著過了,——離此一步,那兒還有大度山?妳們女孩情感豐富,等著看畢業的老哥老姐們哭罷。」
「你知道我昨夜沒睡得著覺嗎?老高。」南森說:「好在就要放暑假了,我並不要你現在回答我什麼,趁著假期,你好好的想想就得了。」
「不是,」南森說:「祂今晚沒事,來聽聖樂團的演唱會,所以咱們說話小聲點兒,不要吵得他皺眉毛。」他轉朝老高說:「現在,你答覆我的問題罷。」
說是這麼說,明知嘴上的言語,多少有些違心,美倩何嘗又不是如此呢?兩人在一起,空氣就立刻變得溫甜了,說話也帶著蜜味,也許兩人心底有一份共同約制的閥係,親切裏總略略帶一些距離。
「你明知對方是被敲定了的,幹嘛又說這些?這不是你一向堅持的理論,是不?」
「也許只是回家睡覺。」
「你們都甭窮緊張,」老蘇說:「來段音樂,把細胞潤滑一下罷!哈老哥的電唱機要物盡其和圖書用,否則,我就得拉開嗓門兒鋸鋸你們的神經了!」
「我弄不懂這是什麼原因,教授,」他說:「老高是我們將來進入社會的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老打敗仗,對我們的士氣都產生影響了。」
「能不能心平氣和一點,哈老哥。別忘記這兒原來是教堂,你祈禱好了。」老高說:「寒假回台北,我在西門鬧區一家酒店門前,碰著一個亂髮蓬蓬的人。『你知他是誰?老高,』我的朋友跟我說。『好像是越獄的囚犯,』我說。眼看他走進酒店去了!……『當代有名的作曲家,』我的朋友說:『他住歐洲住了很多年,一心要回國來發展我們的民族音樂,結果他整天在酒店裏藉酒治愁。』」
「有什麼怎樣?」南森說。
應屆的畢業典禮,是在體育館舉行的,從各處湧聚的來賓和家長,觀禮的親屬,使靜靜的校區變得溫暖喧鬧起來。那天上午,女孩子們都去練習合唱去了,南森和老高沒有事,坐在陽光下的草坪上,遠遠的看著。他們看到那些穿上黑色學士服的四年級同學,陪著他們的家人親友,在校園裏踱過,兩人的眼裏,都有著感觸的光。那些同學,已經踏上大學的最後一步,變成一些即將消逝的、活動的風景,而三年之後,那些人就都會變成自己了。……他們彼此都沒說什麼,老高用手撫摸著陽光下柔嫩的草葉,南森放眼去看天邊飄浮的雲朵。
「嘿,哈老哥,你這一套打哪兒學來的?」老高說:「昨天你怎不當場表演呢?」
無論如何,對於這種把學習和娛樂融和在一起的考試方法,大家都有著極大的興趣,每一組也都有著很精彩的表現,輪到A組裏南森他們這小組時,每一隻化裝的老鼠都蹦蹦跳跳的上台亮相,這些黑的、白的、胖的、瘦的老鼠們各存千秋,只有老蘇是隻傻老鼠,看著左右的動作和表情行事,結果兩面不能兼顧,儘出笑話,到後來,他乾脆老起臉皮,在台上大跳踢踏舞,逗得鬨堂大笑。老蘇鞠躬下台時,還有人鼓掌要他再來一個。
「好了,好了,你再說,連我也要笑暈啦!」南森大笑說:「諷刺,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你說的是事實嗎?」
「既然以睡覺為目的,何必要去演西片的地方?國片的戲院票價便宜,同樣享受冷氣。」
「怎麼樣?」老蘇到後台用英語說:「陰溝裏吃肥肉骨頭,咱們化裝的老鼠全算攫著啦。」
「明晚演唱會,你去罷?」
「哪有四個人?」賀說:「祇有我們三個。」
「是嗎?她卻從來沒提過……難怪她唱得這樣的幽怨,她有那份真摯的情感。」
「我們的團契,為了送別,舉行了這一次演唱會,我們把一部份聖樂,獻給我們所信仰的造物主,把另一部份藝術歌曲,獻給我們所屬的時代。願我們即將離校的學兄學姐們,以造物主大愛的胸懷,進入時代,關愛人群,成就自己……現在,第一部份節目開始,請波爾牧師擔任指揮。」
「化裝去罷,黑老鼠,」南森拖著他說:「千萬不要表錯了『情』,那我可掩護不了!」
「無論出了多少洋相,老蘇的玩笑總是照開。」小翠說:「你那天學正經呀?」
「除了一窩蜂的科學,」老高苦笑說:「我們可不是學那一門的。我覺得,不光是我們年輕人,今天社會上,有更多學歷史的,研究社會學的,從事文學藝術創作的人,如果他們嚴肅負責的話,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究竟做了些什麼?」
「何止是白兔?我簡直蒼鷹起來,我抓住她的手說:『小翠,我簡直想娶妳,假如我將來有法子讓妳不挨餓的話!』……她兩眼睜得大大的,彷彿一下子駭住了,她說:『等你有法子再說也不晚,何必說這些廢話。』……我說:『不是廢話,我日後會作劇作家,像莎士比亞和易卜生那樣的劇作家。』……『算了,老高。』她說:『你以為你寫的那種無法拍攝的電影劇本,無法製作的電視劇本,無法上演的話劇劇本,很難播出的廣播劇本,就能養活得了人?根據憲法,我也有免於飢餓的自由呀!』……她這樣說著說著就哭跑了!」
「妳要敲我請客,自己害自己嘛!」
「小仙女不在,你就坐不住,」老蘇說:「你走,我們也走。」
「沒什麼好怨苦的,哈老哥!」老蘇說:「這是生活的焦點,比方火車頭爬坡,光是窮叫沒有用,得不斷的添水加煤塊才行!」
倒是這事件的主角南森,悶聲悶氣的沒有反應。他曾經到醫院裏去,看視過那個被錯認為小偷的神經病人,還為那個人破鈔,買了一籃子水菓和兩罐奶粉。
每支歌唱完,鋼琴伴奏停歇時,掌聲就像海濤般的騰湧起來,浪花一直捲過台前。
儘管議論紛紜,反應不一,而「哈老哥跳粉牆捉小偷」的歌曲,已經由自命為民族未來大音樂家的老蘇譜出來,在校內公開的流行了。
「愛情和生活的全面大戰!」南森說:「後來怎樣?——我是說後來她表示什麼沒有?」
熱烈的掌聲爆起,打斷了她的話,她臉上帶著真純的微笑,站立在掌聲的雨裏,等待著。南森閉上眼,聽著她珠一般滾動的聲音,那不光是言語,而是一首圓柔的詩,有著音樂的躍動。
「好罷,」南森說:「我們不能不替我們那位卡羅素仁兄捧場。」
「我告訴你罷,你不妨在最緊張的時刻,摻點兒老蘇式的樂天,以及那種烏龜式的愛情。在大度山上,我們生活的新鮮感已經過去了,日子像長了翅膀,飛得才快呢!什麼考試,K書,熬夜,全都一眨眼就過去了,你怎不提前懷戀懷戀?……記憶總是美好的!」
南森拍拍老高的肩膀,他實在很喜歡這位迷上了形而上學的朋友,他尊敬他,尊敬裏總偷偷的摻進一些憐憫成分。老高喜歡真純潔白的東西,蝶和花,雲和月,擁著青春的少女;有時候,他很清醒冷靜,有時就顯得非常怪僻,滿腦子儘是超現實的念頭。
南森因為心情沉重,儘管內心羨慕著大娃娃那樣容易獲得單純的快樂,他自己卻無法快樂起來。美倩那種略帶傷感和憂愁的歌聲,一直在他耳邊迴響著,他原以為會在這兒找到她,跟她說些什麼的,誰知她早已單獨的回寢室去了。他坐在一邊聽他們談笑,心卻不在這裏。
她唱完這支歌,前排有些女同學在用手帕擦淚,也有許多同學讚美她唱得太好了。
「哈老哥,小仙女的歌聲如何?」老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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