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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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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陳和美倩的船,在遠遠的幽僻的潭面上浮著。
幸好老高在旁邊,可以談談說說,打發旅途上的寂寞。於是,他就跟老高談起這次的工作,老高說:
「也像今夜一樣,有月亮,他坐在愛河邊的石椅上,跟我說了很多話。」美倩說:「他說,人在年輕的時候,沒經歷過憂患,情感都是豐沛的,容易被觸發的,但憂患會使它內斂,韌性增強,不輕易流露出來。」
「妳知道她訂了婚的。在道義上……」
「我不在,真可惜。」美倩說:「在高雄的時候,我也常愛在愛河岸邊租船划,那兒不清靜,人來人往的,沒有鯉魚潭好。」
「你昨晚沒睡好?」
總有一把無形的鎖掛在那兒,把他的真情感鎖住。他屢次想委婉的吐露一點兒什麼,出口時總是不著邊際的,被一層極淡的冷漠滌盪盡了。這股冷漠不是來自對方,卻是來自他自己的內心。
「想當年我參加惡補的時候,我媽沒給我吃足夠的雞蛋,所以今天挑不動石蛋。」
離開解散雖還有三天,大家都在為短暫的暑假的分別難過起來。尤其是工作營裏幾個熱情的大女孩子,單看她們紅濕的眼和臉上的神情,就使人心裏泛潮,硬勾出一股子離情別緒來了。
「他嗎?他現在已經在花蓮等我了!」美倩溫婉的笑著說。
他一個人跑上坡,跑到潭邊,坐在冷瑩瑩的石椅上沉思,這是他生命裏一件頂重要的事情,愛情祇是開端,他不能不認真的、冷靜的想一想。
「我想起老高講過的一個故事。」
「真的嗎?」柳林月朝遠處望著說:「小仙女名花有主,你成了『犧牲品』啦,——再跌價也跌不到哪兒去,用不著擔心。」
「水太多了!」誰插嘴說。大家都笑起來。
「教會存在,是為了說服一個老高嗎?」南森說:「傳教也要大眾化不是?」
「誰和你挑戰來?我只是說說道理。」大娃娃說:「人,本來就是有情感的動物,年輕人情感更豐富,但凡喜、怒、哀、樂,都是順著當時的情感自然發展的,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那有人存心反著來的?」
小船早已穿過那些祇會划著打轉的船群,划離近岸的地方了,有一些立在坡岸邊的石頭雕像,遠遠望去,祇是些白糊糊的凸呈的影子。
不過等到吃完餐盒,大娃娃又精神起來,嚷著要帶照相機的同學替她多照幾張,好寄繪她遠在海外的父親。
南森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沉沉的想著什麼。
「那成嗎?那未免太不烏龜了!」老高說著,突然大笑起來。
而一天是很容易過去的。臨走時,他買了一把土刀,把花蓮的回憶刻在那把紀念性的土刀上——當然包括了一部份近乎失戀的情緒。
「什麼話?我在替你吹衝鋒號呢!」老高又說:「平時可以烏龜,臨陣不可撤退,那個白臉小後生,無論如何不是美倩理想的對象,你要『當仁不讓』才好。」
「黃昏時划船很有情趣,可不是?」南森說:「可惜只有一個鯉魚潭。偏偏又在這樣偏遠的地方。」
「野獷裏也會長出溫柔來。」老高說:「葉珊就是一個例子,沒人能說他不是花蓮的山水孕育出來的——他的那些作品。」
「我觀察過,」亨德教授說:「現代有許多年輕人,一般的毛病,都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等待』著做『大』事,不屑於做『小』事,總盤算『將來』如何如何,不注意『現在』如何如何。也許一生就在『等待』裏過去,結果『一事』無成。你們這裏有學建築的,懂土木的,親手試建一座水泥球場,不算難罷?——雖然它是一件小事,意義卻是重大的。」
陳當然趕快點頭,她是他崇拜的神。
亨德教授搖搖頭,仍掛著溫藹的笑容:
大家一聽說有事做,都興奮得像什麼似的;你擔任水泥、石子和用品的採購,我負責攪拌混凝土,選出身強力壯的來擔沙,女孩子組成服務隊,有的遞茶水,有的打小工,立刻就分派定了。
南森是擔擔挑足了的,他不願意放棄這打熬筋骨的機會,同時,劇烈的體力勞動也化除他內心的抑鬱,使他重新活潑明快起來。他在太陽底下做工,一面唱起他自編的歌來,大夥兒都說他是最熱心的一位。
站在天祥那兒的山原上,他抬頭仰望著四周羅列的高峰,那些山群圍住天,使天腳變成不規則的多邊形,狀如鋸齒,緊緊的攬住那塊深邃的蒼穹。他看著,覺得高山給他一種上升的暗示和指引。這世上一切偉大的卓然的靈魂,誰沒有年輕過,稚弱過?他們同樣在日月輪替中摸索,汲取,追求像山一般穩定的站立,攬天傲視,呼吸成雲。時代可以貧弱,青年必須成長,像無數青青的樹群,澗中奔騰的溪水,山頂湍瀉的飛瀑;生命的感覺虎虎的躍動著,那該是一種原始的本能的躍動,不管人們的看法和態度如何,它們躍動,湍瀉,奔騰……。
「我否認。」
「正因為它偏遠,才有情趣。要在西部,變成人擠人,船擠船,那可不正如你說的,——把風景玩『渾』了嗎?」大娃娃說。
「否認什麼?否認你愛她?」
南森沉默下來,費力的打著槳。
「妳等著瞧罷。」他又拾起槳,猛力的划著,頗有幾分豪氣干雲的樣子。
「別這樣說,是不是?陳。」
「還是讓陳陪妳罷,他大老遠來的。」
「明天要不要團體參觀?」
南森怔了一怔,他立刻想起來,有一回美倩曾跟他說過,說她的未婚夫一向把她當成女王看待的,他倒很想看看陳究竟是怎樣的人?他在自己和美倩之間,夠不夠資格築成一道不可擅越的藩籬?
「誰說的?」老高說:「她們裏頭,有的是玉山登峰隊的隊員,這裏是用眼睛看的地方。」
「我研究過這問題,」老高說:「我們沒有接受過時代風暴的磨鍊和考驗,每個人自以為成長了,而內心仍是一片任性的天真,說得直截點,就是成人的外表,孩子的感情,根本上缺乏韌力。」
「我練出來了!」大娃娃說:「這一段時光真好。」
「謝謝。」她親切的說:「還沒睡?」
南森最後跳下車來,一群女孩子已經蹦蹦跳跳的跑去看懸崖去了。大娃娃一臉疲倦的神情,坐在車站的椅子上,美倩站在另一邊,抬頭望著遠處山間的流雲。南森走過去,美倩用和善的眼光,默默的和他打了招呼,兩人都彷彿想說什麼,可又都沒說什麼。
「坐在船上,有什麼不敢?」
「哈老哥,你大約想去做賊,」大娃娃說:「沒到五點起來幹嘛?看日出也用不著這樣早呀。」
他突然大聲的啊叫起來,遠遠的巨大的迴聲震撼了他自己。別的同學也跟著呼嘯起來,大家似乎都要舒放一下心胸,同時抖脫一些什麼。
工作營在山區工作一天,晚上,山地村的人招待他們觀賞山地的歌舞。在山風和黑夜中,山地的姑娘們穿得花紅柳綠,戴著大串的珠鍊和貝殼,搖搖擺擺,嗯嗯嗬嗬的舞著,唱著,別有一種野獷的節奏。
「它不是故事。」美倩說:「比起那種別離來,我們一兩個月的分別算什麼呢?開學又見面了!……我同意哈老哥說的話,我們要學習怎樣使自己成熟些,年輕不妨年輕,卻不要總是做孩子。」
「我跟著你們划好不好?」他說:「一個人坐在岸邊石椅上,怪無聊的。」
車子又載著他們走了。左轉右轉的繞著山,天祥一過,那些山石更顯得特別的奇麗柔潤,有一些怪石從半空中倒掛下來,形成一些幽深的隧洞,山澗下的溪水碧藍碧藍的,藍得令人口渴,隔澗的崖壁上接著立峰,直插|進天頂的雲裏去,遠遠近近,滾移著一片數也數不盡的、㹴毛似的林梢……但車子開得太快了,許多美麗風景轉眼間都變成印象裏的一些浮雕。
就因為柳這麼一說,大家都看著他,南森硬是把第八個呵欠給忍住了。在車上,美倩跟平常一樣的跟他談著說著,南森不得不打起精神和應著她,他再怎樣振作,也掩不住眼裏那種憂鬱,說話時,也沒有天真野性的力量了。
「擠?」他似問非問的說。
「有什麼好笑?」大娃娃驚訝說。
我當真能使美倩更幸福一點?這問題是沒有誰能代替自己回答的,而南森的回答是否定的,不能!——雖然這樣的回答很使自己的心靈痛楚。這一代的青年們雖然是生於承平長於安樂,沒有幾個人真正經歷過流離的風霜,可是,生命的活力跟任何時代的青年是相同的,心靈也是時常醒著,進入古老中國的歷史,追索民族生存的情境;那綿延過眾多歲月的烽火,那許多載於史頁的悲痛的嚎泣,爭自由的吶喊,反暴力的呼號,幾幾乎被鐵鎚擊破被火燒紅的苦難人群卑微的願望,雖不在眼前,但依然存在過,並且繼續的存在著。唯其心靈醒著,午夜夢回,便時常的感及觸及,那些浪湧著的,模糊的感覺常常燒痛人的心腑,使人被提升起來,在安樂中和痛苦的時代相連,因而,生命便有了沉沉的壓力,那可以說是「時代感」所賦與的,沒有誰能掃除得掉那種感覺,除非他根本沒有良知。
車在花蓮停歇下來,那城市已是滿街燈火了。亨德教授帶他們找一家餐館吃晚飯,告訴他們說,還要搭車下鄉,市區離神學院約莫還有一小時以上的車程。聽說還要搭車,女孩子們都疲倦得不作聲,也沒有理由作聲。大娃娃皺起眉毛,可憐兮兮的只顧捶腰。
「不要,」南森說:「明天沒有活動。後天……」
他們在指手劃腳的談論著;有些女同學忙著去揀拾貝殼,捕捉海星和寄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蟹,也有些嘻嘻哈哈的玩起滑石子的遊戲來,她們排坐在石堆上,喊出「一二,滑」的口令,就順著斜坡,急速的,像溜滑梯似的滑下來,一直滑到水邊,把衣裙都濺溼了。
「可惜我們這一代有許多年輕人,他們自稱為『沒有根的一代』,壓根兒把『葉落歸根』四個字扔掉了。」南森說:「有許多去了國外,都樂不思蜀了。」
第二天早上陳沒有來,美倩說他一向愛睡懶覺,不去成功嶺,恐怕誰也改不了他那種懶散的脾氣。
「這可稱得是橫貫路長唱,比馬拉松長跑毫不遜色,」南森說:「我們坐的是音樂專車!」
南森指著潭邊水上的那些男同學說:「至少不會像他們那樣笨拙就是了。」
風很大,他們面對著的世界最大的海洋——太平洋,正展露出壯麗多變的情態,發出它雄偉的嘯聲。南森多次去過北部的海濱,像淡水、白沙灣、福隆、八里等地方,而在他的感覺裏,北部海岸的景色,遠不及東部海岸,這裏更荒涼,更野獷,更有著一種原始的男性的剛陽氣味。太平洋的氣魄,和海峽不同,——在感覺上不同,這是無以言宣的。
「我們來玩撲克罷,」雷提議說:「橫貫路的東線,風景最美,西線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
「去年我們在北部,參加了一個由教會主辦的夏令營,想起來,那才好笑呢!」坐在老高旁邊,社會系三年級的一個姓雷的同學說:「牧師帶我們在海濱舉行露天座談會,討論的題目是『究竟有沒有上帝?』……經過一番辯論之後,結論是『根本沒有那玩意兒!』牧師氣極了,站起來說:『怎麼可以說沒有上帝?你們在夏令營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都是打哪兒來的?』……一個同學在一邊小聲的說:『那還不是教會借用上帝的名義騙來的!如果沒有上帝,你的飯碗不砸掉才怪呢!』……」
最使南森不安的是那男孩子彷彿刻意要交結自己,坦然的說長論短,而且說:凡是美倩欣賞的人,都會和他投緣。但他怎樣都愉快不起來,熱烈不起來,他不能再自欺了,他和美倩之間,不是純粹的交誼,另外還有一點兒什麼,就是那一點,使他煩躁,使他對陳保持著距離。
「我怕曬太陽。」他半開玩笑的說:「曬黑了,就會在女孩子眼裏大跌價了!」
入睡的時刻,他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彷彿不願意再談她本身的事,岔開話頭,談起她對花蓮的印象來,接著又談起文學、社會、文教方面的問題。他望著遠山,默默的聽著,他乾得欲裂的心,汲取著的祇是她甜甜淡淡的語音。
「我首先反對!」大娃娃說。
美倩和大娃娃坐在前排,抬眼就看見她們秀髮飄飄的背影。可是,在這種環境之下,使南森有咫尺天涯的感覺,他怕那些女孩子的眼光和背後可能有的議論會破壞了美倩的甯靜生活。
「應該說是靈魂的宵夜。」老高說。
「這兒真好。」大娃娃幽幽的讚嘆著。
在水泥籃球場開始修建之前,工作營到秀林鄉去參觀一座小學,並且幫助他們消滅黑蚊,整理環境。在車上,他跟美倩正好坐在一排椅子上。
群蛙在窗外鼓噪著,南森在床上翻側,思緒是一把把亂亂的蛛絲,隨著黑夜流出來,把人給牽著,盪著,一會兒覺得很頹喪,一會兒又覺得情感洶湧,騰起痛苦的大浪,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喊著:
那天的夕陽實在美,滿天都是錦緞似的霞雲。南森和美倩下了船,他慢慢的揮動雙槳,使平底小船在潭面上無聲的滑行著。周圍的黃昏是織錦的帶子,在船舷外圍繞著,雙槳撈不盡粼波,好像在童話中的金潭裏撈金一樣。美倩面對著他,默默的坐著,顯露出她不變的甯和的微笑,有一種悠閒和寬慰的神情。
「怎樣?妳們都不下潭去划船?」南森跟那些女孩子說:「那邊的山群更美,應該過去看看的。」
「我……我很難相信,她雖然信仰宗教,但總不會用自己的婚姻作為施捨,即使耶穌也不會說這樣的話罷?」
「不是要你在岸上等我們的嗎?怎麼又划來了呢?」
「去那兒啊?」
「是笑話嗎?」
「是呀,看樣子,明天下午,妳又不會在了?」
生活的教育?該算是的;像這一回的談論罷,如果不來工作營,就不會觸發出這種思緒來。生存,恍惚像一隻在雪野上滾動的核,滾著,黏著。生命的成長,好像是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了。在這樣不停的滾動中,祇有兩個是例外,一個是老蘇,他總是抱著樂天的態度,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是哈哈哈。另一個是美倩,她始終保有她自己的清明世界——愛的世界。
「男兒有淚不輕彈,說得好聽!一句說穿,那是『皆因未到傷心處』罷了!」大娃娃說:「如今好哭的男孩子多得很,一場大專聯考沒考中,哭得像喝辣湯似的,不為國家,不為民族,卻為爭不著文憑,得不到飯碗嚎啕,說來就是你們的『書生本色』了!依我看,賈寶玉要比你們高明得多,至少他不像現代這些男孩子那麼『俗』。」
他把那些從城市裏來的同學叫做理論家,他們挑不動半擔沙,挑不起兩塊大的卵石。雷剛剛工作了半天,就被石塊壓壞了腳趾,變成獨腳蹦跳的傷兵,老高挑石頭挑出新的哲學來,他說:
「這種隨感式的聊天,是精神打牙祭。」南森說。
「你們去划罷,我要躺在這兒養養神,——明天修建籃球場,非要養精蓄說不可。」
「美倩去哪兒了?」他問話時,大娃娃眨著她睫毛長長的眼。
「正因為有了我們,夢谷就美了。」
「你遲了!你遲了!」
「可是,我們也不願讓好朋友被冷落呀!」
工作營的車子出發了。
「但我來了!」他說:「我喜歡山,更喜歡找生活——新鮮的生活。」
車子一進入山的懷抱,一種寒森森冰冽冽的清氣便滲進車窗,使人精神格外奮發起來。那些奇麗的山石,染著鵝黃帶褐的苔跡,在車外旋轉著,羊齒植物顯呈出一種透明透亮的鮮綠,迎風搖曳,像萬千招搖著的歡迎的手臂,歡迎這些入山來的年輕的過客。
「教我們划船好不好?」章說:「你坐在這兒守著空汽水瓶子,別人還當你在釀醋呢。」
他把船順著這邊坡岸划,來回划了一個小時,儘管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覺,心裏仍舊不開朗,沉沉的鬱著什麼。陳留在這兒度過黃昏,吃完晚飯,直到九點鐘,美倩才送他到車站回旅社去。
她沒說是什麼朋友,南森卻敏感的猜想到那可能是陳。也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有一種渴欲看看那男孩子的念頭,在美倩沒帶他來之前,他只好等著。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好笑』的理由了。」南森說:「你現在是『基督的敗兵』。」
車在梨山停了半個鐘頭,那兒有一塊略顯平坦的山原,一個公車站,一所尚沒建成的招待所和少數的建築。亨德教授要大家下車活動活動,吃了攜帶的餐盒再走。女孩子們搶先奔下車,快樂得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
「我說些什麼呢?」她活潑的說:「我講個故事罷!……其實它並不是故事。一個軍人跟我說的,關於這問題,他曾經說過他的感受。」
不要陷在個人的感情的坑窪裏罷。真的,使人能夠幸福,應該放在本身對幸福追求之前。這樣一轉念,南森就覺釋然了。他挺一挺胸,暢飲著撲面而來的和風。如果拋開和美倩間的情感來看,在花蓮的四週生活,究竟是美好的;認真的工作過,自由的探討過,郊遊、露營、划船,更使生活多彩多姿,比較留在大台北的煙塵裏好得太多。
「還沒呢,」美倩說:「我們還要在花蓮聚一天,等著送你上車。」
「你的欣賞格調未免太高。」
「造成這種現象,軟綿綿的社會多少要負責,」老高慢吞吞的說:「環境太安逸了,拿什麼去磨鍊年輕人?……有人告訴我,說他參加過某一暑期營隊,惜別晚會剛開始,大家有說有笑的,鬧成一片,他耽心『惜別』的氣氛不夠,一個有經驗的職員說:『別耽心,這些孩子的哭和笑,我們能夠控制,……』」
「為什麼你不說她需要愛情?」
車子在急速的行駛著,風是一把掃帚,把他們的話全掃走了。女孩子們的心裏,存不住半點兒快樂,就眉飛色舞的把它們抖出來。車子一過東勢,她們就瘋狂的唱歌,唱完這一支,再換那一支,甚至把媽媽唱過的搖籃歌都拿來再唱一次,可惜她們不是乖寶寶,越搖越有精神。
天沒亮他就起床,為了擺脫那種使他煩惱的夢境。
「我沒想到,橫貫路這樣的美。」老高說。
浪湧無休的大海,給他一股野心,也給他一個生命的謎團。一邊是湧騰奔盪的海,一邊是甯和的母性的山群,它們這樣緊密的抱擁著,在它的比映之中,人類顯得這樣的渺小,而眼前的曲折的道路,又顯出人類征服自然的痕跡。生命是怎樣的神奇?它像這道路一樣,曲折的伸展著,一會兒穿雲入霧,一會兒又透過陽光,它變化著,撩撥人,折磨人,又使人成長。
南森沒有答覆她,卻反問說:
南森在一兩天之內,就愛上這座深潭了。
這是一個很堅固的牢結,暫時的、權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永遠是那種龍蛇莫辨的仿寫大草;暫時教教書者有之,權且放放洋者有之,一晃眼間,光燦的青春早已過去了,當年的壯志早已將就掉了,暫時擱上了。
等到大家都點頭確定了,美倩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放心的整理東西,取出大盒的羊羹來遞給南森說:
「說真的,夢谷並不美,比起這裏的風景,就顯得小鼻子小眼睛的。」
「嗨,」老高朝海裏扔著石子,嘆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拿反對的理由來罷,我接受妳的挑戰。」
「我們也該說再見了罷?祝你們有一個愉快的夏天。」南森跟陳和美倩說。
「熬過頭幾天,朝後就會好了!」他跟他自己說。
「但他們總算很有耐心的在做,是不是?」雷說。
「這是事實,」陳說:「我也常被那種『人造的』氣氛弄哭過,卻不知道為什麼。」
「你究竟去不去?哈老哥。」
當美倩這樣問他的時候,他極力的控住自己,不使自己顯露出異樣的神色,反而笑說:
「她沒跟我說過這些。」南森有些沮喪的說:「我一直以為她是很甯和,很快樂的。她只是需要朋友。」
在成長的階段,青春的心恆要接受陽光的熱吻和風雨的侵襲,當人呼吸的時辰,就逃避不了人生的一切,包含時代、環境的影響。要來的自然會來,要去的自然會去,那 就來罷,就去罷,人能夠抓住的,似乎就是生存的一段時空了,要抓就好好的抓住罷!
「那算是真正成熟的情感,有深度的情感。」老高品味的說:「我想像得到的。」
太魯閣一過,可以望見山下褐紅色的泥土,一股帶有濃郁鄉土氣味的風,飽脹了大夥兒的肺葉。有的同學用手指著遠處的海,碧藍的一片和天相接著,分不出哪兒是海?哪兒是天?花蓮港躺在太平洋的臂彎上,被大片大片稻田、蔗園圍擁著,在漸近黃昏的光線裏,顯得分外的溫柔。
「她跟亨德教授一起走的,」她說:「聽說是去接她的一個朋友。」
「我不了解,為什麼山地籍的青年人宗教感這樣的濃烈?」南森拾起他們剛剛談論過的話題說:「這兒入學的學生,聽說以山地籍的居多。」
不逢假日,外地來遊潭的遊客很少,使整個鯉魚形的潭面顯得分外的清幽,夕陽欲沉未沉,風颳起潭裏片片波鱗,閃著玫瑰色的黃昏光彩。
潭上靜寂,只有一片伊伊呀呀的槳聲……。沒有什麼事發生過,一首含蓄的詩,在他心裏緩緩的形成。他回味著這生命的詩,很美很美,也很淒清。他的心,是黃昏時無風的潭面,不見波浪,祇有粼粼漾動的細小的水紋,他坦然了。
他小心翼翼的說著,一面還悄悄的望著美倩的臉,怕惹惱了她。那神態,完全像沒成年的孩子,而美倩卻像是穩健成熟的大姐姐。
「我們不敢。」一個女孩說。
「真抱歉,我很早就下山去了。」
「好動人的故事。」大娃娃感嘆的說。
「那兒不是我們來時經過的地方嗎?」南森聳聳肩膀:「回頭路,不走也罷,我有些意興闌珊了。怎麼?妳說你們幾個要打橫貫公路回去?那好,那我權算去長亭送別就是了!」
當黃昏他在鯉魚潭散步時,他忽然覺得孤獨是好的了。
「哈老哥,你怎不下潭去划船?」背後有人笑著。
「到時候,不要忘記替我介紹罷!」南森用輕快的語調說:「吃了人家的羊羹,見面不能不說幾句『甜』話,不是嗎?」
真是遲了嗎?他是愛著美倩的,他不能容忍這份情感在沒有開放前就輕易的萎謝。在他廿年的生命裏,一切的理想、抱負、事業和前途,都只有一份朦朧的概念性的憧憬,只有這份愛情是實在的,偏偏又遇上了阻障。
「快了,秋天就得回去了。」
南森回頭一看,原來是常跟大娃娃在一起走的兩個女孩子,高的一個姓章,有一付跳芭蕾的身材,矮一些的那個叫柳林月,樣子很像胖嘟嘟的洋娃娃,卻有著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當初大娃娃介紹她們時,她就解嘲似的說過:「我這個月,是滿月,不是眉月。」
「我是黎南森。」
「嗨,這麼晚才回來?我幫妳拿些東西罷。」
「葉落歸根的思想,是我在中國學來的,我覺得我應該回到家鄉去,靜靜的回憶在中國生活過的幾十年的日子,我會常常想起你們的。」
「你為什麼不學一學老高?」柳林月說:「小翠躲著他沒有來,他只是抱著書窮啃;失戀會使他變成哲學家,會使你變成什麼?」
太陽偶然透過雲障,照在滿山傾潑般的綠樹梢上,發出一輪輪平地罕見的光熠來,也祇一剎那的功夫,霧雰又把整座的峰頭鎖住了。
「我的原意不是這樣,」南森說:「我覺得,我們如今這一代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夠脆弱的,我們要多加磨鍊,使它堅強起來,……關於這一點,希望我們的哲學家老高先發表點意見。」
「還有七小時好唱!」
「好罷,」南森說:「我原不願打擾你們的。」
「怎樣?你懷疑他們的傳教能力嗎?」
蘇花公路在眼前盤迴著,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斷崖,崖下是森莽的太平洋,極遠處雲氣滃然,眼前的海水呈藍黑色,繡上一排排亮白的多變的花邊。現在,雖然老高他們和他同車回去,他卻有些孤獨的感覺,這感覺有些酸澀,他卻願意咀嚼它的滋味。一路上,他都沉默著,憑窗看海,黑黑藍藍的斷崖下的海景,使他有些暈眩。
一塊一塊的窗光,落在一塊一塊的水泥方格上。
「哼!人又不是機器,怎麼控制?」柳林月說。
「我沒想到你會來。」最後她說。
「妳以為我會使美倩更幸福一點?」
「老兄,你硬什麼肩膀,沒誰要你去做烈士呀!」
大娃娃真是個和善又寂寞的女孩子,一年驕二年傲的時光轉眼過去了,她好像沒對哪個男同學垂青過,愛情也沒來照顧過她。但她仍然抱著一付傻乎乎的熱心腸對人,坦坦然然的態度處事,從沒鎖過她的眉頭。南森卻知道,她內心深處,多少有一份不願為人知的寂寞,她總用她爽朗的笑聲來沖淡它。
「在參觀展覽之前,你可以先吃,也分給男同學吃罷,讓花蓮把你營養營養,——也是陳買的。」
遠遠的年代裏,由於交通不便,風氣不開,李家莊的姑娘在落地時就已注定要嫁給張家莊,幾乎沒有再多的選擇,世代婚嫁,差不多都在同一個地區你來我往的進行著;而在有真正充分選擇的今天,以美倩這樣聰慧飽學的準學士,似乎沒有任何理由,接受她父親的遺命而拋棄了她原應自由享有的愛情。
「陳來了,他買給我的禮物,——全花蓮所有的各類土產,他是很任性的人。」
問題的核心就產生在這裏了——青年人不耐煩等待挑起一付「概念」賦給擔子,把軟軟的生活,當成等待時期暫時的、權宜的、合理的人生抒情。原有意模仿羲之的筆法,來它一個大草,因為功力不足,把生命寫變了形,不但浮而不實,更使人龍蛇莫辨了!
南森聽著聽著,忽然停住槳,大笑起來。
而他自己,是大而駁雜的。
南森和亨德教授站在高處,眺望著那一片無邊無際,鑲著白浪的藍,南森自覺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也像海樣的,在騰湧,在盤旋。
美倩坐在靠窗的地方,精神好像蠻好。她在人多的地方,和許多女孩子比映起來,顯出她特有的甯和性格,她始終饒有興致的諦聽著別人的談話,極少表示她自己的意見,她俏麗的臉子上,恆掛著不變的微笑。
而逃避這種壓力,把它故示遺忘的青年人是有的,——橫豎它很遠很遠,在目前的現實生活之外,所以,舞不妨跳跳,烟不妨吸吸,女孩不妨愛愛,婚不妨結結,書不妨讀讀,洋不妨留留,一切都不妨先沾它一沾再講!
他朦朧的思緒如風牽的游思,遠引著。
「她們要是一直不停的唱下去,還有幾個小時好唱?」南森問說。
「怎麼不擠?都市裏不用說,公車排長龍,影院排長龍,謀差等缺的排長龍,誰都想把誰擠掉,讓他自己擠在最前面;連鄉下的公墓都擠得墳疊墳,再過一些時刻,只怕也像『地下商場』一樣,要建『地下』公墓了。」
「完了!」大娃娃叫說:「再有一半路,我的骨頭就要被顛散了!……我真羨慕亨德教授,他上七十的人了,長途旅行中比我們都有耐力。」
「用得著嗎?——廉價品遇上收購的,一把抓了就走。」南森說:「妳們先去租船,我當教練。」
「我像喝了潤肺湯,這空氣。」南森說:「在台北,花一百萬也買不到一口!……比起這兒來,台北的空氣就像陰溝裏的混水一樣了。」
「我也常聽美倩說起你。你在花蓮要多玩幾天罷,你們好久沒見面了。」
在這裏,看不到淺平廣闊的沙灘,西海岸習見的防風林和貝殼牆垛;有些陡峭的崖岸,直插在海心,一般的海岸,都有著較陡的傾斜度,岸上是大堆大堆的亂石,廣大洶湧的海濤,從極遠處湧升而起,挾著震耳的呼嘯,越過矗立在淺水的巨石,奔撲過來,吐出雪白雪白的浪花,那濤聲,比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還要懾人。這真是大自然的奇妙的音樂。
「只能說補一補划船時的體力消耗了。」
「陳力敏。」他笑得有些羞澀,顯出很嫩的樣子,勉強握住南森伸過來的友誼的手,低聲的說:「美倩她常在信上說起你。」
「她們說潭太深了,太陽落下去以後,有水鬼。」女孩說:「不信你去問租船的人,他們在九點鐘之後就不再租船,有的還燒香拜拜呢。」
「我們簡直是坐井觀天,在大度山,以為世界上祇有一個夢谷,誰知道這裏就有一千一萬個夢谷呢!」
「壞就壞在這個大眾化上面。」老高說:「傳教大和-圖-書眾化,文學大眾化,藝術也來它一個大眾化!……什麼樣的大呢?文盲?獵頭族?食人的非洲土著?總要有個一定的程度罷?宗教大眾化的結果,簡直淪為社教司下面的一部份了,我承認它確有些功能,——減少這社會的犯罪和自殺。因為在這方面,教徒的確比非教徒容易自制一點,很多傳教士也常拿來自誇呢!」
他說話時,朝南森投過眼神來,怯怯的,卻滿含著一種敬慕和信任的善心。南森看著他,不禁憐惜起來。陳是個沒經歷練的富家子,一盆溫室裏生長的盆栽,但他是溫順,熱切而善良的,他好像比自己更愛著美倩,也許在他的童年,他就捏塑起他心目裏的美麗公主的神像了!這念頭昇起之後,他頓然省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決定在情感上退讓了。
「希望你真能這樣有朝氣,保持到底就好了!」
「為什麼?」。
「可見你的上帝是多麼寬大,仁慈,」老高說:「可見祂多麼值得你去信仰!你一定懂得,被否決的是少數,得救的同樣是少數呢!」
美倩搖搖頭:
「大娃娃,妳聽著沒有?」老高說:「我們送妳去天祥,妳搭車回西部,千萬不要哭。」
「你在想什麼?哈老哥。」
亨德教授召開座談會決定,要和神學院一部份留在院裏的同學,合力修建一座水泥的籃球場。
早在幾年之前,他讀過一些通俗的坊本,有些是小說,有些是唱本和戲曲,這部份書籍,還是眉珍介紹給他讀的,當時他還跟眉珍起過爭論,認為它們沒有什麼文學價值,而眉珍堅信那裏面確有值得挖掘的東西。他帶著勉強的心情閱讀它們,竟然有了可驚的發現,覺得那些一向被忽視的書本裏,或多或少的重現了歷史的情境,——也許祇是些卑微的鄉野上的人們生存的面貌。……那些古老的,像鎖鍊般堅固的婚俗,貞節牌坊,守望門寡的怨婦,使他觸及了人性被禁鎖被斲傷的悲劇,即使時空相隔久遠,他仍有一份驚悸和痛傷。
「哈老哥,你要主持正義,」雷求救說:「她們開始圍攻我了!」
「什麼英雄本色?那是感情麻木,電源沒接通。」
「希望只是一個笑話就好了!……他說,有一回一個單位裏病死了一個處長,那個單位有四個同事最熱心,連著兩三年都去燒紙,有人問起,他們都說是去道謝,——那是副處長、科長、科員和辦事員,處長一死,四個都升了一級!這故事說明人擠成什麼樣子,一個擠一個,擠得大家都不能動彈了呢!」
南森記得她說過,說陳在花蓮等她的,現在,天已黑了,陳沒有去車站,也沒有來這兒,她也許心真正急著罷?無論如何,從她掛笑的臉上,是找不到一絲焦灼和等待的神色來的。她是最能吞飲寂寞並且消化寂寞的女孩子,這和她宗教的心靈是有著密切關聯的罷?假如換上一個愛使小性子的女孩,不氣得三葷六素才怪呢!
「那也許因為教會比較有耐心的關係,教育是需要有耐心的。當然,基督教義的本身具有某種程度的感化力量也是事實。」雷說。
「鬼氣森森的,有什麼好?別忘記,船祇租到九點鐘,我們還得回去吃晚飯呢。」大娃娃又開心的笑了起來。
「當然不,當然不介意。」
前面有的同學在談說著這峰路的偉大的工程,南森閉上眼,傾心的聽著。他難以想像那將近五年的漫長的日子,那些從事築路工程的人開拓的艱辛,每一分鐘的車程,每一座橋樑、隧道,需要築開多少噸堅硬頑強的山石?耗去多少血汗?這不光是學識和經驗,而是長年累月的工作。開拓者的腳步,在篤實力行中,穿過歲月和歲月裏風和雨、雪和霜,自高邈的雲上,寫下了這條道路,像蒼勁雄偉的古篆,又像龍飛鳳舞的草書,使人記憶,更使人感覺中注進一份既壯且美的蒼涼……。
「有一段時間,我們整天在一起——那是我們玩積木、玩七巧板的時候。」她說著,輕輕的笑出聲來,有一絲嘲弄什麼似的哀感,但立即就收斂了。
他帶著章和柳林月去划船,教她們怎樣用槳,才能保持平底小船進行時的方向,怎樣打槳,才能使船身輕快的滑動,才不會飛濺出使人衣裳盡溼的水花……。
「可是,戀愛問題,結婚問題,下一代的問題也是同樣基本,同樣重要是不是?想愛一個人,已經愛著一個人,又不敢表示,這不是哲學,這是逃避!」大娃娃慷慨激昂的說:「哈老哥,看你做事,求學問,還蠻粗獷的,只是對美倩,你太差勁了。」
不知怎樣睡著了的,他夢見美倩在他前面走,彷彿凌空的樣子,風吹拂著她白羽般的紗衫。俄爾她在黯色的背景中隱沒了,出現在眼前的,是橫眉怒目的陳,他恍惚的夢見他和陳決鬥,他雖孔武有力,但卻無法把陳的影子擊碎,它化成一片白濛濛的霧障,把美倩吞沒了。俄爾他又恍惚聽見婚樂聲起自上雲,陳和美倩微笑著,踏著雲冉冉升起,他只能站立在一邊苦笑。
她給予他的,是純粹的友誼。在他感覺裏,多少有點像走了味的薄荷酒,至少在當時,似乎太淡了一點。
事實上,這有些像苦行僧的做法,他要藉著這種磨折,控制住奔騰的情感,努力和美倩保持著一份純粹的友誼,而忘掉他剛剛發現的:他對她的愛情。
「有時候,人為了保持飯碗,也會產生耐心的。」老高幽默說:「看起來,耐心這玩意並不稀奇。……如果明天以後,有機會座談宗教問題,我會說出我內心的感覺,拋開偏見,我要說:基督教在當代一群基督敗兵的手上式微了!我不是指它的教義,而是指教會的無能,無能到祇會製造迷信,根本缺乏深入闡釋教義的能力。」
對方的臉倏然的泛紅,朝美倩看了一眼,像有些求援的意味,美倩便說:
來花蓮轉眼兩個多禮拜了,工作之餘,他們曾作過幾次遠足。每次遠足時,陳都來工作營,和美倩在一起。南森雖然心裏不是味道,但總把那份情緒遮掩得很好,同學們不會覺察,連細心的美倩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妥來。……團體遊戲他領著頭玩,烤地瓜時他搶著分食,他拿手的口哨並沒有喑啞;但他自己知道,這都不再是一種快樂了,他盼望時間快些流走,好讓他回到台北去。
「在是在,」美倩有些抱歉的說:「陳老遠的跑來看望我,不能不陪他玩玩。」
那天去參觀山地的學校和村落回來,他原想邀約亨德教授去划船的,偏巧他下山有事去了,又想到去找美倩,誰知美倩也下山去了,最後,總算拖住了大娃娃。
「結果,我拉大娃娃划了一個多鐘頭。」南森說:「妳去哪兒了?抱了這些東西,是工作營要用的?」
大娃娃聽了,也格格的笑得透不過氣來,小船在寬闊的潭心水面上橫浮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換過一口氣來,喘息地說:
中午開飯時,美倩帶著陳過來為南森介紹。他是個細小瘦弱的青年,白得有些過份的病態膚色,像是自幼用藥餵大的,兩片薄得透明的招風耳沒有一絲血色,很配合他那微微露齒的薄唇。
有誰追究過呢?
「我想,你們不會這樣的。」
這一回是美倩主動約他的;她和陳一起找到了南森,她笑對他說:
鯉魚潭的小舟是平底的,和碧潭的小船在形式上不同,南森划了一會兒就習慣了。太陽沉落到群山背後去,整個的潭更為安靜柔和了。南森操舟的技術是優異的,徐徐緩緩的打槳,使小船穩定的順著坡岸滑行著,槳撥處不見水花,祇漾起一些螺旋形的水紋。
「我同意你。」教授點頭說:「培養正確的人生觀最要緊,有了正確的觀念,做事才有原則,才有方向,才可以善用你的知識,發揮你的能力,服務社會。一個人,光有了工具知識,是不夠的。」
「瞧妳高興的樣子,——不再怕坐車了嗎?」南森說:「我還記得妳來的時候,一路搥腰呢。」
「你們所看的角度太窄了。」老高說:「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基督教會在都市裏每況愈下,影響力越變越弱。每個教會,不是養一批新的迷信者,就是養一批甜嘴黑心的法利賽!它不得不朝鄉下——文化較為低落的地方發展,使用老一套的方法,做出一點成績來,以掩飾傳教人員的無能和懶散。」
「你有什麼好嘆的?」南森說:「伊人不在,你應該歸心似箭才對。」
「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教授平靜的望著海,一波一波白浪的影子,出現在他眼鏡的鏡片上:「很多年輕的知識份子,迷失了自己,一味的販賣西洋,這種現象是要省察的。中國的文化,極需要新觀念投入,但絕不是崇洋……」白浪的影子在他眼鏡的鏡片上推著湧著,他兩鬢稀疏的白髮在風裏飛舞,他的聲音,有一種使人淨化,使人超升的力量。
「我覺得還是看看山和石頭罷。」南森說。
「但我在夏令營頗得上帝的保祐,」雷說:「我吃得飽,睡得足,而且還學會了不少土風舞。」
平靜的潭面是一面鏡子,把星和月摘落,成一塊倒掛著的天空。大家圍坐在露天的石椅上,續談著一些無邊的瑣碎。南森說:
南森含著微笑,裝出很不介意的樣子吹著口哨,兩個女孩子一個坐船頭一個坐船尾,先是嘻嘻哈哈的談笑,後來便和著他的口哨,輕輕哼起歌來。愈是這樣,他愈覺得煩躁,把口哨停下來,專心的、猛力的划船,那速度使兩個女孩子吃驚的呵咦起來。
他回想起燕子口嵯峨的山石,像是各種動物和人的臉,陳和美倩的臉也在上面,如和圖書今,他們的臉同樣出現在海上,他似乎看出陳的病態的蒼白,美倩甯和的臉後的憂鬱,……但這些都已成為過去了。
好些女同學都不敢嘗試划船,坐在潭邊供遊客休憩的石椅上,幾個男同學在笨手笨腳的划船,濺起的水花都落在他們的頭上,他們的船不時的碰撞在一起,便引發出驚叫和笑鬧的聲音……。
即使這樣,他也不願明顯的迴避美倩,美倩跟他談話,他仍得裝著若無其事,美倩不提陳,他也不提。
「妳們女孩子,不是感情豐富,依我看,祇是情感脆弱,碰一碰就喊爹叫媽亂撒嬌,妳們的眼淚比冰水還便宜,只合五毛錢一杯。」雷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英雄本色。」
南森苦笑笑,擁被入睡了,對於愛情,老高一向是個空頭理論家,而他那一套玄怪的理論總是於事無補的,心裏煩惱起來,聽也不願多聽了!……揭開久經自己隱藏的事實,他是愛著美倩的,並非憐憫,並非同情,那是純粹的愛情,像一朵溫柔的火燄,燃在他的心裏,那火燄的光亮,照透了他整個的青春。
「何止是她們喝彩,妳瞧,連那些石頭雕像都在朝我賣弄風情呢!」
「那你老兄這一回就不該再參加工作營,」南森說:「你既然認定沒有上帝,何必來騙吃騙喝?」
水泥籃球場開工了,南森幹得比誰都起勁。
周圍有斷續的蟲聲。
「這個暑假過得很快樂罷?」他說。
「所以難得找到一處有情趣的地方,趁它還沒被俗人搽胭抹粉的弄庸俗之前,儘情的流連流連。如果趕上月夜,那就更好了。」
南森划著船,他沒有去注意黃昏的景色,一直凝視著美倩的臉。他的心情,在久久的凝視中逐漸的平靜下來。她彷彿是一道光,升起在黃昏的柔和的黯色裏,有一種奇異的使人鎮定的力量。
「拋頭顱灑熱血的機會還沒來呢!你算生不逢辰,有啥辦法?將就將就罷。」
神學院的環境是幽甯美麗的;在山坡上遠眺,可以俯瞰花蓮有名的風景區——鯉魚潭,走下碧草遍佈的山坡,就可逍遙自在的在深幽的潭上划船。潭比碧潭寬廣得多,由於野曠的背景映襯,更顯出它的飄逸和靈秀來;對面是重重疊疊的山群,滾潑般的綠樹,直欲伸頭到潭心來飲水。每當下午自由活動的時候,同學們多半是去潭心划船,去親近那些野胡胡的風景。
很快的,他拋開這些老是纏繞著他的思緒,和亨德教授談起天來,他問及教授回國的日程,教授說:
在兩峰夾峙的山路上,車子盤迴著,一個山口又一個山口,總有柳暗花明的新鮮感。
「哈老哥,你後天去不去天祥?」大娃娃在下面叫說:「再有三天,大家就散了,他們都說要去玩玩呢。」
「我們能不能打破當前年輕人分別的慣例,來一次嘻嘻哈哈的離別?其實,開風氣之先,也算得上是一種創造,誰有意見沒有?」
「你弄岔了,老高。——我們的那些某某考察團是從來不考慮這類問題的,他們只是藉機會來一次公費觀光旅行。」
「不要慌,我要妳們練練膽量。」南森說:「划這種小船,最要緊的是沉著。」
大娃娃伸手到船舷去,輕輕掬著水說:
「總算找到一塊『他山之石』了!」南森說。
「你划得真好。」大娃娃說:「岸上的女孩向你喝彩呢。」
當美倩不說話時,他便低低的吹起口哨來。
「美倩,妳不表示意見麼?」
「算了,這是哪門子道理?你知道美倩是怎樣跟那男孩子訂婚的?她是窮人家的女兒,跟富醫生是一條街上相隔不遠的鄰居,她父親有病,醫生免費替她父親看病,醫生的小兒子——美倩父母眼裏的小王子就戀上了她。那男孩子年紀比她小,現在唸專科,又瘦又蒼白,在美倩面前是個點頭蟲,說什麼,應什麼,美倩祇把他當弟弟看,根本沒有愛情。」
「乖乖,完全是教育考察團代表的口吻!」
他特別把船划得很慢,讓陳追上來,兩隻船並排的划著,追趕西天將沉的落日。
「南森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她用溫和的語調對陳說:「你不會介意罷?」
他未經思索就迎了上去。
「不要瞞我,」大娃娃說:「今天坐在船頭的,不應該是我,可惜美倩她下山去了。」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要強抑住自己呢?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老實說,我不同意你們的狗頭軍師——老高的主張,主張你們全抱著什麼『烏龜』主義,不敢談『通俗』的戀愛。」
船已經接近對岸的山群了,煙似的暮靄從林間升起,飄忽的籠著山腳,回首那邊的坡岸,一片蒼茫,有些同學紛紛回去了。潭面上有些風,有些森然的沁涼。
全車卅多個人,有廿一個女孩子,每個女孩都認識跳過粉牆的南森,「羅密歐!」「羅密歐!」的叫著他。南森擠到車末尾的角落上,她們還不時回頭看著他。小翠沒有能夠參加,弄錯了情報的老高卻一頭栽了進來,不再有到「冷氣」裏睡覺的機會了。
等到那人影臨近燈光時,他才看出那是美倩,她手裏抱了一大堆東西,遠看才像胖胖的人。
「上回你約我划船,我不在,這回我約你罷。你看,潭上的夕陽光,多好!」
「我根本不想出國。」南森說:「我要到社會上去撞,撞出些經驗來好做事情。無論如何,這社會總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做的,即使那是小事,是別人不屑去做的,或是根本沒考慮要做的。」
「哈老哥,這一回是短兵相接,打巷戰了!」老高說:「早點兒替你的靈魂上刺刀罷。」
「教授,你覺得我們當前的大學教育有什麼樣的毛病,才會產生那種病態的呢?」
最後一個星期,亨德教授帶他們去海濱,參觀花蓮中學和花蓮女中,遊覽港區,最後到海岸邊去玩了整整一個下午。
「後天下午四點鐘以後可以自由活動。」一個女孩說。
「哈老哥,你的感覺如何?」
美倩倒是笑著送他上車的。
有些老一輩人只得搖頭嘆氣,怨說一代不如一代;復古的先生們硬要把草書改成「正」體,總在隔靴搔癢的、自以為是的喧叨著。草寫自己的年輕人積習難改,照樣我行我素的不認真到底,誰要嚴肅的把它硬當一回事,嘲弄的言語立刻就會落在頭上:
南森在亮著燈的長廊下踱著,踱著,他是在等著美倩回來,同時也在深思著,這種思想是他從沒有接觸到的,他有一種新發現的喜悅和淡淡的凜懼。
陳如果不來,他還不會認真思考著這些的。
「倒不是晚上睡不好,是早上起得太早,沒到五點,我就起床散步了。」
另外有一條船急速的划過來,那是陳,他大約划得太快了,蒼白的臉上泛著潮|紅,而且有些喘息,美倩笑著埋怨他說:
「大家都不哭,我幹嘛要哭,我的眼淚當真比冰水還便宜?」
「那很糟,還有一半的路程呢!」美倩說。
「那是基於經濟問題,理想實現問題,事業基礎問題,以及……很多很多問題。」
「不打算在這兒長住嗎?」他依戀的說:「在這兒的陽光是最好的,人情味也濃。」
「為什麼呢?妳跟陳很少在一起的。」
在這段工作的日子,美倩總留在球場邊,為他們送添茶水,對於南森,仍保持著一貫關心的態度,朝他溫和的笑著。在南森的感覺中,這笑臉變得陌生了,也變得遙遠了,好像夜來仰看秋月,白白亮亮的,卻有著一些的寒冷。
從海濱回去的晚上,南森約大娃娃他們到鯉魚潭邊去看月亮、聊天,代替了惜別晚會。老高、雷、陳、美倩,也都參加了。
就這樣,把大娃娃他們一批同學送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朝寢室走,南森默默的跟著,一直送她到寢室門口。一群女孩跑出來,幫忙接了那些東西,南森和她談笑,說是要開東部土產展覽會了,美倩的表情卻有些一茫然,似乎在盤算什麼事情。
「暑假沒有事,他說要多玩幾天。」美倩說著,就帶著陳力敏走了。
他笑對她說:
「事實何必要你相信?」大娃娃把久久積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兒的吐了出來:「她沒施捨,她父母為了報答醫生,同時也抱有高攀富家的念頭,就把美倩許給陳家了!兩人的訂婚證書,是在美倩的父親臨嚥氣前的病榻邊辦妥的,可憐她父親一直還以為美倩這一輩子不愁吃喝就算得到幸福了呢!」
「奇怪,到了風景最美的地方,女孩子卻都沒有聲音了!」雷說:「這些活動花瓶,太脆啦!」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陳很快的點頭說:
十點多時,他聽到有腳步聲從遠處黝暗裏傳過來,彷彿是一條很胖的人的黑影,但看不分明。
「那得看你划得怎樣了?」
美倩和他站在一起看,他一直沒跟她說什麼話,他為她著想,不忍去驚觸她。也許她的宗教信仰使她願意保持眼前這樣的生活,保持著些淡淡的寂寞和哀感,正因他愛她,願意尊重她。可是,他祇能夠控制住言語,卻控制不了陣陣的心酸,一看見她的臉,一聽見她的聲音,心就潮溼起來,酸楚起來。
她這一說,在場的人又都笑成一團,使那晚上結束在一片笑聲裏。回去後,有人忙著整理東西,準備著動身了,有的走橫貫路回中部,陳和美倩走台東,經南迴公路回高雄,南森打算經蘇花路回台北。分別前遊覽天祥,南森並沒留意太魯閣的畫樓,而是沉醉在重重俏麗的高山和藍得使人口渴的澗水那種自然的風貌中,他願意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儘情的呼吸東部。
「夏天在南部正趕上雨季,」陳說:「你如果去高雄,我們招待你聽雨。」
「那麼,和圖書我們都成了百萬富翁啦!」
「我喜歡原始荒涼的美,」南森說:「想想這座潭,在若干若干年前是什麼樣子罷?雜樹叢生著,水鳥在這兒棲息著,山地部落划的不是這種平底船,而是那種兩頭翹翹的獨木舟,那多有意味。……人喜歡風景,可是人本身會淘渾了這樣的風景,什麼地方一變成『觀光區』、『風景區』和『遊樂區』,那地方也就完了!」
飯後又坐上了公車,路上的灰沙很大,老高在唸經說是越走越鄉下了,有些同學打撲克提神,車子顛得太兇,把牌都抖散了。天色濃黑,在西部搭夜車,從沒有這種濃黑的感覺,公車的前燈飛掃著石稜稜的土路,陌生而玄異,夜很沉寂的展佈著,公車的咆哮聲掩蓋了一切,不時有行樹的枝椏擦過車窗,使人在昏沉的燈光裏醒轉來,用墨沉沉的夜色洗臉。
「正因為有了這條偉大的橫貫路,這兒的風景才美,要不然它祇能美給猴子看,——沒人欣賞它,美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可不是?」
南森伸伸腰,打了個呵欠說:
又是一個談不出結論的問題,南森打了一個呵欠。
如果陳是個風度翩翩深具學養的人,倒也使人心服,然而他不是,他資體孱弱,知識膚淺,根本無法和美倩並論,美倩有什麼理由要忍受這樣的犧牲?
飯後,他們又來約南森去鯉魚潭邊坐一坐,中午的鯉魚潭躺在陽光裏,讓它的鱗片被曬得暖洋洋的,他們找一家賣冷飲的涼棚,享受著在譚裏冰過了的涼風。
「我沒想什麼。」
「用得著嗎?」南森說:「我已經全面退卻了。」
自己也將隨波逐流的將就將就嗎?……愛情、婚姻,固然是人生基本問題,但也祇是基本問題的一部份。思考或尋求解開牢結,在這樣的年代,何嘗不是更重要的問題?……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耗在軟軟的愛情裏,甜蜜而忘憂。
天已經逐漸逐漸的落黑了。
在東海這一年來,他覺得他常常會從生活感受裏引發一個微小的問題,作為同學之間的談論資料。每一次,談論的形式都會演變成爭執、辯論、抬槓或者是劍拔弩張的爭吵。這是生活教育的一部份,從社會談到文化,從生命的開初討論到死亡問題,……談論的範圍是廣遠的,遠超過彼此知識的極限,其中只有一點被認為是彼此相同之點,那就是他們都愛生存。
這一回,陳顯得活潑些,跟南森講了好些他自己覺得有趣的話,一面講,一面偷眼看著美倩,只要見她沒有起反感,就盡情的講下去。南森覺出,他是一個沒心眼沒分寸的男孩子,有著知識膚淺、熱情衝動和生活貧弱的毛病,心地雖好,卻不討人喜歡。
「鯉魚潭上的船伕。」南森幽默的說:「侍候妳們兩位小姐說風涼話。」
「我的話不假罷,」住在花蓮的那位同學說:「這才算是真正的大海!我永不會忘記這兒,這荒涼的老家鄉,它真的太美太美了!」
「水鬼有那麼長的牙?啃通船底把妳拽走?」南森轉朝大娃娃說:「我去租條船,我們來划罷,妳敢不敢?」
「該去划船了,」陳結束了他的話題,跟南森說。
「依我看,露天生活,只要沾點兒鄉野氣味,總比浮華奢糜的都市生活好。山是青的,水是藍的,空氣裏沒有煤渣味,已經夠好了。至於深山大澤的那種風景,這兒很難找到,除非有一天大陸光復了,我們才能真正的欣賞那種風景,要不然,到處都是一個『擠』字。」
「我不知為什麼那樣的感動,他所說的生命情境離我們很遠很遠。」美倩緩緩的說:「他指摘過一般所謂文藝小說裏所寫的離別,作者沒有充足的藝術能力刻繪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就胡亂的畫蛇添足,加上些莫須有的淒風苦雨……『真的,我經過太多次相逢和離別,從沒有遇上淒風苦雨什麼的。』他跟我說:『有一回,一個朋友來找我,我們坐在一家露天茶室裏,黃昏時滿天起霞雲,早星疏疏亮亮的,一切都很平靜,我們十年沒見了,相聚不過一刻光景,當他抓起帽子,別離就已經完成。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他走了,茶盞裏的茶葉還浮著沒沉,熱霧從盞緣升起來,溶進黃昏。』……『後來,你再遇見他沒有?』我問他說。『沒有,』他說:『在前線的砲火裏,他變成一個名字,比雲還高,還遠,我心裏有一條河,思想的河也是情感的河,那是幾千年前的易水……』」
「還早。我原想請妳去划船的。」
頭一天早晨的集會上,亨德教授把這次工作營的工作計劃,詳細的作了一番說明。教授用他一貫溫和的語調,說明這次活動的主旨,是讓同學們在輕鬆愉快的聚會中,參觀花蓮各項建設和若干山地的學校,幫助山野的居民們,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更自由的展開靈性的探討……這些,都正是南森所需求的。
「這個很輕鬆,」建築系的同學說:「我們明天參觀之後就開始,連神學院的同學,合起來有三四十人,有兩個禮拜就完工了!」
「天知道誰最不夠沉著?」章說:「你只是略為受一點兒挫折,就變得這樣憤憤然,真要是失戀了,怕不把小船給啃掉?」
九點多鐘才到神學院,它座落在一個山坡上,四周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主持人來迎接他們,分配了宿舍。經過一整天途中的勞頓,女孩子們都忙著就寢了。老高和南森卻和一位花蓮籍的同學,在廊燈下面擺起龍門陣來。涼爽的夜風像一盆冷水似的潑著人,幾個越聊越有精神了。
「而且到達那邊之後,也許有一場土風舞晚會要妳參加。」南森跟著說:「這是最好的減肥的機會——比吃藥更靈驗。」
「給眉珍寫過信沒有?」她問說。
「並不特別。」
「你慢點兒,哈老哥,不用欺侮我們不會水的。」
「妳給妳的陳寫過信沒有?說妳去花蓮?」
「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我們還沒到那時候呢!……能遊潭,就遊潭罷,人總不是一天就長得大的。我在想,人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環境,只要能保有一份接近自然的心,就不容易被擠扁,被擠成藥罐子。」
「說起來,還該感謝那些退除役的官兵,沒有他們灑汗開拓,哪兒會有這條路?」
「做賊又沒偷著,所以才沒精打采。」柳林月說:「從上車起,他已經打過七次呵欠了……」
「正好,妳這話,就是我那位朋友所問的。」老高說:「那個有經驗的職員對他說:簡單得很,只要熄了燈,點起蠟燭來,三個圈子一繞,兩次驪歌一唱,絞動他們心裏的閘門,他們的眼淚立刻就黃河黃長江長了!」
「妳以為人凡是到我們這種年齡,就該談戀愛嗎?誰都不例外嗎?」
「我覺得,教會有時候很有點耐心,他們很願意和許多年輕的非教徒探討神的問題,這是一種進步,……從教會史上看,早年神是不容探討,不容懷疑的。」
陳和美倩自自然然的牽著手,在一彎很狹很長的沙灘上散步,她聽著他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頭,有一圈甜甜的蜜意圍繞他們。南森彷彿覺出,美倩正用她的微笑和耐心,像在沙漠裏種植花卉似的,培養著她和陳之間的愛情,她真的太傻。
「不,你弄錯了!我是贊成上帝存在的,但我們沒做成『基督的精兵』,——我們少數票,被否決掉了,按照會議方式,總是少數服從多數的。」
「明年我們最好再來一次。」南森提議說:「最好是徒步旅行。」
美倩今晚上格外的靜默,誰說話,她都很有興致的傾聽著,月光落在她飽滿的前額上,隱約的描出她秀麗的臉廓來。南森想著老高的話,直接的感覺出她是例外,她內心懷有著一份比較成熟的人生信仰。
美倩朝他笑笑,把一部份東西分給了他。
「氣死人,剛剛我不是說過去天祥嗎?」
水泥籃球場完了工,南森又恢復了已往的活力了。在這短短的幾天日子裏,他不但完成了一項工程,也完成了內心情感的淨化工作,使那股抑鬱消失無蹤。
美倩何嘗不是這樣呢?
「不管老高說的是不是真事,它卻反映了一些事實,再過幾年,你們男孩子就要把文憑頂在頭上,在最擠的地方去擠了,還談什麼原始荒涼的風景!」
女孩子們的歌聲在山谷裏迴響著,大自然奇麗的景象使她們的歌聲格外生動起來。
陳並沒有堅邀,就牽著美倩划船去了。南森仍坐在涼棚裏,讓冰過了的涼風兜著,猛灌著汽水。無論如何,滋味有些酸苦,但他不願意讓人瞧出來,甚至不願意被自己覺得。這是很難的,他越強迫自己,酸苦的感覺越是沉澱到他的心底去。陳和美倩的船,抖動了片片金鱗,逐漸逐漸的去遠了,從汽泡升騰的玻璃杯的杯緣,仍看見他們的影子;陳興奮的打著槳,美倩用手扶捏著她被風鼓動的寬邊草帽,——當然也是陳買給她的。他確確實實的在懷疑著,這樣一個孱弱的用藥餵大的年輕男孩子,用他祖上的錢財,究竟能買給她什麼樣閃光的幸福?他更不懂,為什麼美倩甘心把自己的一生,像獻祭似的獻出去?她和他之間,用榨汁機也榨不出一滴愛情……。
「我又不是教會裏的執事,有什麼理由過問這些事情?我是在想,他們怎樣能從原始的,多神的,甚至臉上刺青的山地文化習俗裏跳出來,接受全然不同的基督的教義?宗教教育在本質上也是一種教育,單從這方面看,它是有力的,成功的,可以作為社會教育和學校教育的重要參考的。」
「美倩,我們還要坐多久的車才能到花蓮呀?」大娃娃在那邊叫說:「車子顛得我渾身骨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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