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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蓬萊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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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姓董?董娘娘!不要緊、不要緊,等我到箱子裏找找看。」
玉英叫一聲:「李大少爺。」然後向王狗子說道:「二叔,您先陪洪老爺跟李大少爺在南屋坐,我把洪老爺住的屋子先收拾出來。」
「是。我把茶去取了來。」
「我想,」李孚青對戲班中丑角為尊,自有看法,「生旦淨末丑,其他角色,都是照本宣科,只有丑角,插科打諢,隨機應變,肚子裏必得有些貨色,這自然就比其他角色高一等了。」
「說得好、說得好!」洪昇大為興奮,「玉英,我倒真沒有想到,居然能跟你深談。」
「那你怎麼回答他呢?」
「因為老郎神就是唱丑的,所以丑兒沒有忌諱。」
「胡同口兒上的茶莊就有,我跟那兒的內掌櫃很熟,特為跟她要的。」
到得書房一看,書籍筆硯,佈置得井井有條。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壁上還懸著一幅中堂,兩旁配著一副對聯。中堂上畫的是「松下高士」,行款的字很小,洪昇視力不佳,看不清楚。對聯是七言:「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具款「王鐸」,此人字覺斯,做過南明福王的東閣大學士,入清曾官禮部尚書,人品不佳,書法一流。不過,這副對聯不是真跡。
洪昇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董小宛、陳圓圓是在蘇州的時候多,他也許沒有見過。」
「喔,洪老爺是說徐四爺,很熟的。」林銀官說,「我聽我們掌班談起,仿佛徐四爺也要進京來了?」
「二十四了。」
「見過了。」
「豈但持家能幹,」洪昇說道,「本事還大得很呢!」
「弟子請大仙教一樣本事。」倪畫工跪下來說。
「菜快送來了。」玉英問王狗子,「是不是一送來就開飯?」
這位貴妃在宮中有一座佛堂,百寶裝飾,異常講究,而在「大丟紙」中付之一炬。八尺高的珊瑚,龍眼珠的珍珠,盡皆化為灰燼。而皇帝猶以為未足,凡是能夠為這位貴妃增加哀榮的事,盡力去做,毫無顧忌。
「洪老爺早點歇著吧!」王狗子說,「我送李大少爺回府。」
「等我想想。」玉英沉吟了一會說,「吳老師晚上喝酒,愛談狐說鬼。有一回我說:別老講那些嚇人的故事。他想了一下說:『好!我今天講一段一個蘇州人遇見神仙,怎麼發了財的故事給你聽——』」
「在這荒郊野外,我也不能教你啊!你先回去,晚上我會跟你見面。」
「怎麼見法?」
「好像只見過李香君跟顧眉生。」
「老郎神的說法有兩種。」王狗子問道,「李大少爺,你見過老郎神的神像沒有?」
這個蘇州人賣畫為生,可不是畫家,是專畫「喜容」的畫工——有人去世了,子孫為了留下一張畫像,以便歲時懸掛祭祀,稱之為「喜容」。通常都是停屍在床,找人來為死者寫生。稍有名氣的畫家,皆不屑於此,而此輩亦就無法名「家」,稱之為「畫工」。
「唷!洪老爺,你是在罵人了。」
「是的。」王狗子說,「她不願意嫁梨園行,眼界還挺高的,以致耽誤了下來。」
看她雖非纖足,但忙了一天,豈有不累之理?在洪昇堅持之下,玉英終於找了一張小板凳坐下。
倪畫工由此開始,走了一步老運。原來那時是順治十七年,上距太祖努爾哈赤起兵,已將近八十年,從龍之臣,都早已下世,即使是入關的八旗宿將,也剩得不多。而此輩的子孫,封公封侯、大富大貴,而慎終追遠,都想有一幅畫像作為祭祖瞻拜之用。聽說倪畫工有此神技,紛紛重金延聘到府。有的細說了他的父祖的容貌,畫出來一看,即是此人年幼時所見的父祖;亦有從未見過的,只聽旁人形容,倪畫工便盡量畫得威嚴雄武,令人滿意。一年下來,所得的潤筆,不下十萬兩銀子之多,回到蘇州,置產買田,安度餘年。
「我也只是從我吳老師那裏聽來的皮相之談。」玉英問道,「洪老爺,你剛才問到我那句話,想來和_圖_書你心裏總有一個看法,世界上什麼事是真的呢?」
由於傳說呂洞賓遊戲人間,會以各種化身,尤其是常以乞兒的姿態出現,所以倪畫工無事出遊,格外注意行徑詭異的人。雖久無所遇,但卻有另一項收穫,便是對一個人的容貌特徵,觀察入微,畫出來的「喜容」也就比他的同行來得逼真,成為此一行業中的翹楚。
玉英忽然笑了,是一種發覺非常有趣的事才會出現的笑容,使得洪昇忍不住要發問。
「不必、不必!」洪昇出言攔阻,「已經來到這裏了,要想聽聽曲子還不方便嗎?今天咱們先談談正事,不必鬧那些虛套。」
「喔!」洪昇大感興奮,「他怎麼說來著?」
「看清楚就好。」呂洞賓向宮妝麗人稽首為禮:「請返仙駕。」
這畫工姓倪,信奉純陽子呂洞賓,不僅虔誠,而且到了入迷的程度,他相信必有一天,能夠遇見呂洞賓。
林銀官一走,王狗子陪著閒談,談的都是梨園的掌故。李孚青忽然想起。「聽說班子裏以丑角為尊,」他問,「有這話沒有?」
原來這就是林銀官。洪昇與李孚青都看過他的戲,而在臺底下卻是頭一次見,看他約莫二十出頭,玉立長身、神采奕奕,穿一件藍綢大褂,手中握一把團扇,氣度嫻雅,不像梨園中人。李孚青留意到他腳上著的是黑緞雙樑鞋,知道他已經出師了。
「那可不能再耽誤了。」
一找找到了,便拜託蘇州籍的大老,代為進呈。皇帝展圖一看,號啕大哭,因為太逼真了,真是「音容宛在」,無怪乎觸及皇帝的哀痛。
等她從北屋端了茶來,洪昇說道:「你也坐下來,喝杯茶。」
「跟你一樣,只有情是真的。」洪昇答說,「我現在改《長生殿》,唐明皇遊月宮當然是虛無縹緲的傳說,可是我寫唐明皇跟楊貴妃的情,是真的。只怕我寫得不夠真,唱戲的人就不會受感動。」
「這哪裏敢說!」玉英笑道,「在大名士洪老爺面前,那點墨水成了笑柄了。」
「唱過。」
「再細看一看。」
王狗子正要答話,只見玉英掀簾而入,口中說道:「請洪老爺、李大少爺北屋坐吧!」
「是。」玉英答說,「我不累。」
「洪老爺,」玉英忽然又說,「我的話不中聽,你別見怪。」
談到這裏,更柝又起。「二更天了。」玉英站起身來說,「我送洪老爺回北屋吧!」
「沒有。」
「姓董。有人說就是四大名妓之一,嫁給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董小宛。」
「怪不得你說她本事很大。」
「喏,」洪昇指著王狗子說,「就是他姪女。」
聽這一說,恰好觸及王狗子心裏的話。「洪老爺,」他說,「我跟我女人商量過,打算讓玉英到這兒來管家,您老看如何?」
「那很好啊!可以助你審音定律。」李孚青笑道,「『小紅低唱我吹簫』,倒是一段韻事。」
「吳老師平時念佛經,我可是一竅不通,他跟我講,我也不懂。有一天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四大皆空』這句話,問他是怎麼來的?他說:這句話出於一部佛經,叫作《圓覺經》,說一個人從肉血到精氣神,歸於地、水、火、風,沒有一樣是屬於自己的;換句話說,都是借來的,也都是假的。接下來他問我:你說一個人什麼是真的?」
數年以後,倪畫工動了遊興,由蘇州循運河北上,輾轉到了京師。正當金風送爽之時,住不到幾天,聽說宮內死了一位貴妃,三宮六院,人事代謝,死個妃子,不足為奇。奇的是傳出新聞,說皇帝為此尋死覓活、痛不欲生;而葬禮之鋪張奇特,更為亙古未有。
洪昇將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做了補充。「會玩的行家,叫條子常會叫個丑角來湊趣。」他說,「席中有丑角在,大家都要多坐一會,架子大的,亦會比較收斂。否則丑角會當場開銷,或者說兩句損人的話,搞得人下不了臺。」
「那就不知道了。我沒有問過他和*圖*書,只是聽他談秦淮河房的形形色|色,跟《板橋雜記》裏頭寫的差不多。」
「玉英!」王狗子問說,「見了洪老爺沒有?」
洪昇對蘊秀堂並不陌生,因為韓順官的老斗秦御史是洪昇的好朋友,常請他到韓順官那裏去喝酒。「蘊秀堂佈置得很不俗,那幾本『西府海棠』尤其名貴。」洪昇對李孚青說,「幾時倒不妨去擾擾銀官。」
「好、好!很妥當。」
一驚而醒,方知是夢,夢中情景,如在眼前。倪畫工心想,呂祖特意邀董娘娘示以色相,必有緣故,且先把她畫了下來,再作道理。
「知道。」
於是他不走了,在遠處遙遙注視。待乞兒會食既罷,四下散去,他緊走幾步跟在那中年乞兒後面,到得四無人跡之處,上前拉住他大喊:「大仙、大仙!」
「對了!」李孚青又說,「都說老郎神是唐明皇,是嗎?」
洪昇很想再留她多談一會,但為時已晚,她明天一早起來還要操作,應該體諒,讓她早早歸寢,便點點頭說:「你不必管我,我還要在這裏看書,你睡去吧!」
「睡覺暗一點的好。」
「看清楚了。」
「那就用西面那一間。請到南屋去坐,我馬上送茶來。」
就在此時,聽得牆外有更柝之聲。「起更了!」洪昇說道,「我讓文壽送你回去。」
林銀官是王狗子的徒弟,出師以後,自立門戶,照例也稱「下處」,凡下處必有一個堂名,自稱便是「堂名中人」。此輩必須入班,才有戲唱;而入班事實上是入股,稱為「班底」。股本視此戲班的規模而定,一股多則紋銀千兩,少也五百,又有「整股」、「半股」之分。伶人多、戲園少,所以登臺的機會不同,整股是每四天得唱一齣,半股便須八天才輪得到,稱為「轉子」。
「聽說過徐靈昭這個人沒有?」
「哪裏,洪老爺的生花妙筆,寫出來一定傳神。」玉英又說,「剛才聽洪老爺的這番話,我又想起呂洞賓跟倪畫工的故事。這個故事也是虛無縹緲,不過編這個故事的人,倒是把順治皇帝跟董娘娘的情,襯托得很深,所以這個故事聽起來就有趣了。」
「可是,董小宛入宮封了貴妃,而且後來追贈為皇后,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你也看過《板橋雜記》?」洪昇越發驚異。
「喔,」洪昇急忙搭腔,「原來這位就是玉姑娘!」
「我沒有問他。」玉英答說,「我想一定沒有。」
「哪裏!只別糟蹋了洪老爺的心血,就算挺好的了。」林銀官看著王狗子說,「師傅,幾時請洪老爺、李大少爺到我下處坐坐?」
「對了!」洪昇說道,「聽說你有位吳老師教你唸書拍曲,想來你肚子裏很有點墨水。」
倪畫工便又細看,閉上眼睛默記,連她衣服上的花紋都歷歷如見,纖細無遺,便睜開眼睛說道:「真的看清楚了。」
當下由王狗子引見,林銀官一一請安,也說了些仰慕的話,洪昇聽得他的口音問:「你是蘇州人?」
「好!明兒見了。」
「是,是!」
「那可真是蓬蓽生輝了。」林銀官說道,「請賞個日子吧!」
「這是董娘娘,你仔細看清楚。」
「玉英,」洪昇心中浮起一個好奇的念頭,「那吳老知道不知道,秦淮名妓之中,有個封了貴妃?」
這一關在洪昇有著無可言喻的悵惘,仿佛被隔絕在空山深谷,又像失落了什麼,那種感覺是很難忍受的。
「什麼!」那中年乞兒回身怒叱,「你有痰症不是?!」
越是如此,倪畫工越不肯捨,緊跟在此人身後,糾纏不休,任他打也好,罵也好,就是盯住了不放。
於是先品茗,後飲酒,清談娓娓,雖無管絃,也很怡人。一直喝到起更時分,方始散席,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
「好,好!」王狗子說,「北屋三間,您跟蘇州來的那位徐老爺,各住一間,堂屋開飯,南屋您書房,我讓他們打通了做書房,拍曲也方便。您老看這麼安排,行和圖書不行?」
「不就是余淡心做的嗎?」
當然,倪畫工的功勞不小,皇帝面諭:賞給內閣中書職銜。這個官職在當時是可參與密勿的清秘之職,稱之為「中翰」。倪畫工自顧何人,敢受此官職?因而又請大老代為辭職,結果改賞了他一萬銀子。
「請便,請便。」
「哪裏,我是說實話。一部傳奇,要教人愛看,就一定要編出許多奇事來。」洪昇突然停住,然後問道,「玉英,你說世界上什麼事是真的?」
這種「門戶人家」最忌不速之客,怕「老斗」撞見「老斗」,彼此難以為情。洪昇識得忌諱,便即答說:「日子可一時沒法兒定,反正我總事先告訴你就是。」
車子一進門,就看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叫一聲:「洪老爺!」不等洪昇答話,便又說道:「您老請屋裏坐,行李有我招呼。」接著便指揮車把式卸行李:「老侯,鋪蓋送到北屋。那是書箱,卸在南屋,南屋是書房。」
堂名中人稱呼自己的客人叫「老斗」,林銀官的老斗是個天津的鹽商,姓何行四。何四的原意,要讓林銀官立個「新堂名」,一切新置,比頂個舊堂名要多花一倍以上,所以非自以為出類拔萃,必能大紅大紫的,不敢輕易嘗試。林銀官不是那種自狂自大的人;王狗子也勸不如坐享現成,因而才頂下了韓順官的蘊秀堂。
「哪兒來的玉泉水?」王狗子問。
原來《連陞三級》這齣戲,向例要拿本科的四書五經題來開玩笑。如果主司不通,命題錯誤,臺上的小花臉嬉笑怒罵,真可以使得臺下高座堂皇的「老師」坐立不安。
「也是去唐明皇?」
同樣地,洪昇亦不免惘然,可惜無緣相遇吳老於生前,否則把杯傾談秦淮風月,不知有多深的趣味。
「真好笑!」她說,「吳老師也問過我這話。想不到今天跟洪老爺第一天見面,你也這樣子問我。」
「唉!」那乞兒站定了嘆口氣,「神仙都無奈你何!好吧,就算我是呂洞賓,你要幹什麼?」
「於此可知,」李孚青進一步申論,「丑角為尊,亦是人家不敢得罪他,自然而然形成的高人一等的地位。」
送客出門,轉回身時,玉英說道:「洪老爺,你到書房看看去,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少點兒什麼東西要添?」
那乞兒轉身往前,倏忽之間,無影無蹤。這證實了倪畫工沒有看錯,滿心歡喜地回了家,吃完飯,不肯睡,坐著等呂洞賓。不知何時,來了個人,仙風道骨,打扮不同,而面貌不殊。「你一身俗骨,萬無成仙之望。」呂洞賓想了一下說,「也罷,姑且給你引見一個人。」
說著,大袖一展,頓時有一朵五色祥雲飄來。雲頭裏一個宮妝麗人冉冉下降,當然是仙女了。
「好能幹!」李孚青說,「持家是一把好手。」
「是的。」
「怎麼沒有?有!」王狗子答說,「後臺的規矩,一定要丑兒到了,才能開衣箱扮戲。扮戲也一定先由丑兒在鼻子上抹一道白粉,大家才能動手。大衣箱裏面有『老郎神』,別人不能亂坐,只有丑兒例外。」
「我是吳老師故世以後,收拾他留下來的東西,才看到有這麼一部書。」玉英又說,「我起先不知道秦淮『舊院』是怎麼回事。只聽他說,無從發問。早看了這部書,就有好些事可以問他了。」言下不勝悵惘似地。
「文壽呢?」文壽是洪昇的跟班。
「對!菜一送到,先拿涼碟子來,我陪兩位慢慢兒喝酒。」
「請喝茶。」玉英捧著茶具說,「洪老爺的網籃裏,有一罐杭州的龍井,我重新沏了一壺。這水是好的。真正西山的玉泉水。」
「這是什麼緣故呢?」
「是我從前那位吳老師留下來的。」
「這位,」李孚青指著玉英的背影問,「是你姪女兒?」
「這倒是實話。」王狗子說,「哪個戲班子,都不敢得罪丑角。譬如說,李大少爺到我們大下處來看銀官,或者桂官,除非相熟,不大招呼。你如果是和_圖_書來看我們的丑角王惠官,其餘的不管識與不識,都要圍上來幫著王惠官陪客。所以——」他說說沒有再說下去。
「今年二十二了吧?」
到得北屋,看洪昇的臥室,四白落地,纖塵不染,堂屋中瓶花妥帖,爐香裊裊,是個絕好的起坐閒適之處。不但洪昇非常滿意,李孚青也很為他高興,想到玉英的明慧可人,心中一動,起了個好事的念頭,但立即又告誡自己:不可孟浪,且看看再說。
「看清楚了沒有?」
「洪老爺這麼說,那就回頭再看吧!」
「是啊!」
「原來還有此訣竅。」李孚青笑道,「我倒交一交你們聚和班的王惠官。」
那個乞兒笑了:「你認錯人了!」說著,奪袖而行。
「文二爺睡在門房裏。」
林銀官的堂名叫作「蘊秀堂」,是「舊堂名」。有些「堂名中人」,或者年長色衰,或者另投他處,無意於此,便可連「班底」一起出頂,一切現成,只要將懸在門口的那方黑底金字堂名牌換一換,加個姓在堂名之下。原來的蘊秀堂,屬於一個唱旦的韓順官所有,林銀官花了三千兩銀子頂過來以後,堂名牌換成「蘊秀堂林」,便可款待「老斗」了。
「正是這話。」
「喔,既然你不回去,那就再聊一會。」
「不但肚子裏要有些貨色,而且非熟於經史,不能出妙解。」洪昇說道,「你不看,每趟鄉會試以後,請老師的公宴,都有《連陞三級》這齣戲,就知道好丑角之可貴了。」
這時洪昇已從隨身行篋中,取出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一面遞給李孚青一面問道:「你看這個本子上的筆姿如何?」
「是。」
「是!務必請洪老爺先給個信,我好稍為預備預備。」說著,便站起身來,「我跟洪老爺、李老爺告假。」
「是。蘇州城裏。」
李孚青翻開本子來,很仔細地看了一會說:「居然有點文徵明的味道,閨閣筆跡,能寫出家數來,也算很難得的了。誰抄的?」
能用到「笑柄」這樣的詞,腹中確是有點墨水了。洪昇又問:「說這位吳老前明末年就在秦淮河,『四公子』他都見過,那麼『四大名妓』,他也見過囉?」
有一年清明,倪畫工在郊外踏青,途經一座殘敗的古剎,發現一群乞兒,將各人乞討得來的殘羹冷飯,倒在一具破缸中,加熱以後,分而食之,吃得津津有味。倪畫工駐足旁觀,突然發現其中一名中年乞兒,雙目炯炯,神采飛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靈光四射的眼睛,心中一動,自己對自己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底讓我遇見呂祖了。」
「是。」倪畫工定睛凝視。那董娘娘非常大方,含笑而立,憑他看個不休。
「這幾天就到。」李孚青問道,「你以前唱過《舞霓裳》沒有?」
談到這裏,聽得外面有足步聲,隨即在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王狗子便即喊道:「銀官!」
「大仙!」倪畫工說,「你不要瞞弟子。弟子早晚一爐香,供奉你老人家。今天遇見了,無論如何要請大仙,跟弟子結個緣。」
「就因為有這個千真萬確的故事,才會有人編出來倪畫工的這段奇遇。否則不但沒有人信以為真,連聽都不會有人聽。」玉英又說,「吳老師常說:傳奇、傳奇,只有奇事才可以傳下來。照我看,為了傳下來,才編出來許多奇事。洪老爺,你說呢?」
「不!」洪昇說道,「據我所知,應該是後唐莊宗。他跟梨園子弟串戲,去的是丑角。這話,多少是有根據的。《新五代史》就有記載。」
於是挑燈默繪,圖成一看,與夢中所見,完全相符,便將畫捲了起來,收藏在箱子裏。這樣過了幾個月,毫無影響,漸漸地也就忘記了有這回事了。
「你笑什麼?」
「不,不!」洪昇急忙說道,「你別以為我沒有說話,是不以你的話為然。其實,正好相反。我覺得你的話,意思很深,很值得好好想想。譬如你說,為了傳下來,編出來許多奇事。這句www.hetubook.com.com話我就覺得很得益。」
「我知道。你不必交代,我也會告訴老爺子。還有——」李孚青停了一下說,「慢慢兒再談吧。」
「勞駕、勞駕。」洪昇又對李孚青說:「請代為稟告老師,我住在這兒很好,本子定能如期趕出來,請老師放心好了。」
洪昇大為驚異,不道玉英竟有這樣的見識。這自然是受了吳老的薰陶,因人及人,益發以不能早識吳老為憾。
「叫她玉英好了。」王狗子又說,「這是李大少爺。」
「是。」玉英答應著,移步而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聽玉英講完這個故事,洪昇大感興趣。「那個倪畫工,」他問,「吳老見過沒有?」
洪昇未及答言,李孚青已代為應承。「那再好不過。」他說,「徐靈昭快來了,不能沒有一個管家。」
「喔,吳老是怎麼問你?」
「不止於此,還通曉音律,曾經名師指點。」
於是祥雲又起,董娘娘踏上雲頭,飛升而去。呂洞賓大袖一展,蹤影將消。倪畫工大吃一驚,「大仙,大仙!」一面喊,一面追,一跤摔倒在地。
車子是聚和班的,車把式很聽話,她怎麼說怎麼好。片刻之間,行李卸完。王狗子坐著另一輛車也趕到了,同車的還有李孚青。
原來滿洲人深信人死以後,他生前的一切服用器物,都可移至陰間,照常享用,甚至姬妾婢僕,亦可驅赴陰間去侍奉。於是有了兩種風俗,一種是對人的,便是殉葬;一種是對物的,稱為「丟紙」,又分大小兩種。「小丟紙」是日常所用之物,在剛下世時,即便焚化,以便在赴九泉途中,隨身攜帶;另一種「大丟紙」,則是宮室車轎,大致會在下葬時焚化。
但有件事,皇帝認為是極大的遺憾,就是這位貴妃生前未曾留下一幅畫像。皇帝下令召集寫|真的高手入後宮,由熟悉這位貴妃儀態的宮眷,細細形容,可是畫來畫去畫不像,如之奈何?
「我答不出來。他說,你再想。我說:『我已經不會想了。譬如我現在跟你老在一起,明明是再真不過的事。你說我怎麼能把它想成假的?』他說:『不錯。就是此一刻是真的。為什麼有你跟我在一起的此一刻呢?佛家叫作「緣」;但光是在一起,並不是緣,一個人一生會遇到好多人,並不是個個有緣,有緣一定先要有情。所以世界上,只有情是真的。』」
賓主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向南屋,剛剛坐定,玉英已將現沏的茶送了來了。「得燜一會兒才好喝。」她問,「二叔,今兒晚上照規矩要暖暖屋子,你看,是不是找幾個人來熱鬧熱鬧?」
「你怎麼知道?」
「老王,」李孚青便問,「你這姪女兒還梳著辮子,想來還沒有出閣?」
相傳呂洞賓有點鐵成金的神通,他想學的就是這樣本事,只不便明言而已。
「好、好!好茶好水,我得細細品嘗。」李孚青說,心裏在想,能得此人這樣細心照料飲食,也是一段福分。
「那好。駕輕就熟,一定出色。」
「幾時到我班子裏去看看。老郎神穿的是黃袍,每天上香,是丑兒的職司。不過,也有不供神像,只供神位的,上面寫的是『祖師九天翼宿星君』。據說這位神師爺姓耿,單名一個夢字。南方的水路班子,忌諱很多,不准說『夢』字,亦是忌諱之一,就因為這個字是祖師爺的大名之故。」
「不!」玉英答說,「我二叔讓我住在這兒,伺候洪老爺,我已經把鋪蓋搬了來了。」她手一指,「喏,我住那間廂房。」
「是。」玉英答應著轉身而去,舉止頗為穩重,身子轉過來時,辮梢紋風不動。
「洪老爺,」玉英問道,「您老的臥房,喜歡亮一點,還是暗一點?」
這消息傳到倪畫工耳中,突然想起當年夢中所見的宮妝麗人,便問:「這位死去的娘娘姓什麼?」
「我不相信有倪畫工這麼一個人。」玉英答說,「我也不相信有這麼一個故事。」
「別多問,我自有道理。」
「這哪裏來的?」洪昇指著字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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