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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蓬萊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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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怎麼呢?」
見此光景,洪昇隨機應變,將原來跟王狗子說過的話,嚥住不說,改口問道:「他有這番雄心,很希望你能助以一臂,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來李天馥家教甚嚴,所以李孚青要預先叮囑。順福年紀雖輕,卻生得很老成,當下說道:「大少爺身子不好,像這些事,偶爾一兩回還好,可不宜太迷了。」
「啊呀!洪老爺你怎麼這麼謙虛,連『海涵』兩個字都用上了。不過,洪老爺,我王狗子一向實心待人,心裏有話,不願意繞著彎兒說。徐老爺如果另有高就,我不敢勉強;倘或覺得讀了一肚子的書,在我戲班子裏,太委屈了,那時候你老得幫我勸勸。」王狗子停了一下又說,「實不相瞞,我還有一番雄心壯志,要仰仗徐老爺呢!」
「喔!好!勞你的心。」
「既然如此,咱們先不提這一節。」王狗子又說,「洪老爺,您看這束脩應該怎麼送?」
話剛完,李孚青指著窗外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也好!」李孚青點點頭,信步出了南屋,在廊上玩月。
回到堂屋,方桌上四樣酒肴、兩副杯筷,錫壺中是剛燙熱了的紹興花雕。玉英執壺在手,一面斟酒,一面說道:「兩位老爺先喝酒,我去烙盒子,小米稀飯快熬好了。」
「差不多。」洪昇答說,「本來這要看你們賓主的情分,他本人的心力。現在爭多論少,是沒意思的。」
「是,」文壽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是玉英交代我這麼做的。」
桂官有些怯場了,怕再為徐老師指摘,面子難看;但又不敢不唱,只好賠笑說道:「陰去、陽去是懂了。上聲如果再分陰陽,我就不知道怎麼唱了。倒不如請徐老師給大家細說一說。」
聽這一說,桂官方抖擻精神,將一齣《驚夢》唱完。徐靈昭誇讚了一番,接下來秋兒、葉二元等人,一個個也都試唱。最後輪到丑兒王惠官。
「當然要跟洪老爺說。我先是覺得話說早了沒有用,今天既然談到,我就把我的想法,說來請洪老爺斟酌。」
徐靈昭一時不知所答,愣了一會,方始問道:「是怎麼回事,我還弄不明白。」
於是他回到南屋,轉告王狗子。當然,王狗子不免有怏怏之色,洪昇少不得要安慰他一番。
「洪老爺,」玉英捧來一杯茶,「歇一會兒吧!」
等飯罷喝茶,然後到書房去檢點稿子。一走到門口便聞見一股香味,踏進去看,青煙裊裊,玉英已焚好一爐香在那裏。
就在此時,看到玉英打臉水進去,知道徐靈昭起來了,便向王狗子說:「你請等一下,我跟徐老爺商量看。」
洪昇略感失望,但他深知徐靈昭性格隨和,不會拂人之意,只要多下點工夫,他也會勉為其難,所以順著他的意思說:「確是需要考慮,咱們謀定後動,只要你知道他的誠意就行了。」
「這供養二字,說得很好。王狗子的名字俗,人倒不俗。」
「要內行來看才好。」洪昇停了一下又說,「而且,我也不能常有新的本子給你。你將來還是要以老戲為主,找幾個好角,把唱曲重新理一理。同樣一部《牡丹亭》,你的角兒唱得絲毫不錯,那怕嗓子差一點呢,人家還是說你的班子好。」
「這不是難題。」徐靈昭答說,「他請我,我擾他,不過不算拜師酒。我不受他們的頭,也不給他們的祖師爺叩頭。根本就不必供老郎神。」
「我是路過這裏,想起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李孚青說,「靈昭這回來,除了川資以外,總還應該另外有所酬謝。你看怎麼辦?」
「是小同鄉。我看著他長大的。」
徐靈昭接過來,隨手翻開一頁,細看了一會,驚訝地說:「不但筆姿娟秀,而且看本子的行款,是行家所抄,字跡端正又抄得很清楚。真難得!」
「我也是這個意思。」
接著,徐靈昭略談林銀官的出身:他的母親在徐家鄰居為女傭,林銀官從小便愛戲曲,遇到徐靈昭與同好拍曲雅集時,也總是悄悄地掩了來,在窗外一聽就捨不得走了。
「姓吳,是貴同鄉。前明末年在秦淮舊曲,是極受尊敬的人物——」
於是王惠官唱罷「繞地遊」,唸定場詩,接下來便是自敘出身,又是如何借嚴嵩生日,特意備辦珍奇壽禮,巴結他們父子,以為進身之階。王惠官是丑兒中的雋才,口齒清晰,一臉是戲,邊唸邊做,將一個奸險無恥小人的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賓白越唸越快,雖然字字清楚,但文義卻一時無法細細體會。中間到底遺漏了幾句,只有他自己知道。
「會來。不過,要晚點。他自己在下處有客。」
聽這一說,王狗子方始釋然。正要辭去時,玉英來了。「二叔。」她www.hetubook.com.com說,「酒席只有擺在這裏。書桌什麼的,都要挪開,你老一回去,就派兩個夥計來幫忙。」
洪昇想了一下問說:「你看呢?」
「是的。」洪昇老實回答。
徐靈昭笑一笑。「丹壑,」他說,「殿試只做試帖詩,如果考音韻,你就當不成翰林了。」
「喔,好,好!」徐靈昭有意要試一試他,便即問說:「你有《鳴鳳記》沒有?」
「揀日不如撞日。我馬上回去把關書寫好了,立刻送來。中午請老師。」王狗子問說,「洪老爺,你看是把酒席送到這裏來,還是在我大下處請?」
「上駟之材。」徐靈昭說,「稍欠沉穩是火候未到。到底還年輕嘛!王惠官你今年幾歲?」
「一點不錯。不過,你如果把她看成一個好管家,是小覷她了。她知書識字。你看!」洪昇隨手拿起一冊置在書案上的《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抄本說,「這是她的筆跡。」
「丹壑也是這麼說。」洪昇覺得為他在戲班子中覓館,這話似乎很難啟齒,躊躇之間,靈機一動,向外指著說道:「剛才來倒茶的管家,是王狗子的姪女,名叫玉英,你看她如何?」
「王掌班!」洪昇徐徐說道,「你這個聚和班,京中第一。可是,你想過沒有,要怎麼樣始終占住第一,而且要求精,聲譽一直蒸蒸日上?」
「好!」洪昇首先贊成,接著便暗示徐靈昭:「你不必以為第一天就應該客氣,立個嚴師的榜樣。」還怕他不能領會,特意又使個眼色。
洪昇沒有工夫答理,匆匆進入徐靈昭的房間:「老王來了,中午在這裏設席拜師。」他略敘經過情形以後又說:「你當然不能給他們的祖師爺行禮,可是照規矩,又不能不設老郎神的神位。你看怎麼辦?」
「我是想託洪老爺的福,把《長生殿》唱好了,我聚和班的名兒,就連皇上也知道了。到那時候,我想在莊王面前下一點工夫,請莊王出面辦個科班。這個科班,可是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不過憑我王狗子可擔不起綱,那就要請徐老爺來挑大樑了。」
於是洪、徐二人在南屋開始談到正事,洪昇將莊親王託李天馥致意,希望洪昇修改《長生殿》,以便為太后上壽的始末經過,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跟李孚青如何為徐靈昭安排館地。
「喔,」李孚青問,「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意思當然是希望洪昇跟王狗子談。但他也覺得為難,心裏在想,只要開口,王狗子當然要買賬,但心裏是怎麼個想法呢?
「好了,」洪昇向桂官等人說道,「你們好好兒聽著,徐老師給你們上課呢!」
「好!」洪昇喝著茶說,「徐老爺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明天我可以把初稿都弄出來。等徐老爺來審音定律,就可以交給你二叔去排練了。」
見他遲遲不說,李孚青自然覺察到了:「你是怕因此為王狗子所輕?」他問。
「這要先問你,將來你是把老師請到大下處去指點,還是在這裏教?」
「李大少爺,」走來的是玉英,「怎麼不在屋子裏坐?」
「桂官是唱旦的吧?」徐靈昭問。
洪昇細想了一會答說:「我跟他一起吃過五六回飯,倒記不起他是不是忌蔥蒜。」
「是的。」王狗子說,「我也知道,徐老爺是讀書人,不肯屈尊的。」
洪昇本來要說的一句話是:「誰娶了你,可真是福氣。」話到口邊,自覺不太合適,因而嚥住了,此時當然也不會實說,支吾著過去了。
「我們也快散了。」洪昇說道,「索性再等一會,讓王掌班送你回去。」
「好、好,叫他們回去。我再陪徐老師談話。」
「酒不必了。」洪昇答說,「就喝點粥吧。」
「那是一定會的。」李孚青代為回答。
「靈昭,」他說,「你的意思是,出口便重,就是陰去?」
「多謝老師誇獎!」王惠官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受了調侃的李孚青很知趣,也是付之一笑。「也要看誰當主考。」他說,「如果是你,我一定打入三甲。」
「不會的。」玉英答說,「或者先排後半部,如果覺得不夠,還可以想法子。」
「這倒是實話。」
「『除了唱戲,不幹別的』。」洪昇將他的這句話,在嘴裏唸了幾遍,徐徐說道,「王掌班,你的志氣可佩。不過,照我看,這件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很難。」
「好!你知道這一層,就好辦了。徐老爺是當今講聲韻的大行家,既然到了京裏,你不可失之交臂。」
「是!是!」王狗子作了個揖,「請李大少爺栽培。」
「徐老師,」王狗子問,「你看他怎麼樣?」
「我也是聞所未聞。」李孚青在一旁幫腔。
「大少爺,」他的hetubook.com.com小跟班順福悄悄走來說道,「桂官留了個條子在這裏。」
「這段賓白,沒有一百句,也有八十句。」王惠官說,「每回唱這齣戲,我都要用兩三天工夫。今天老師出這個題目考我,雖不致於交白卷,落個兩三句,只怕難免,我先跟老師告罪。」
王狗子的話說得很誠懇,洪昇頗為滿意,因而越談越融洽,直到玉英來提醒時候不早,他們才打住話頭。相偕出門,步行到了眾樂園。
「好說、好說。」
這一下,包括洪昇在內,舉座愕然。《牡丹亭》的《驚夢》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戲,聽過不知多少遍,不是這麼唱該怎麼唱?
桂官聽他的話,高聲一唱。大家都明白了,「動」字高唱,聽來像是「凍」字。
「是。」王狗子說,「回頭我派車來接兩位。」
「咦!」洪昇隨口說道,「今天改了樣兒了!是怎麼回事?」
「酒差不多了。」徐靈昭向王狗子說,「他們都要起早練功,你帶了他們請回吧!」
「誰啊?」
「費心費心!」洪昇舉手肅客,「請坐。」
「蟹殼青」的景德爐旁,瓶花妥帖,書桌上一塵不染,筆硯楚楚,不由得文思泉湧,坐下來很快地便寫完了一齣,接著又寫另一齣。
「喏,」洪昇指著李孚青說,「一客不煩二主,徐老爺是看李大少爺的面子,才來幫我忙的。你何妨也拜託李大少爺呢?」
洪昇如夢方醒似地,「喔,」他欠伸而起,「你備了宵夜?」
「唱《牡丹亭》,你去什麼?」
「我是真話。眼前就有證據,你想,我大老遠地特為把徐老爺請了來幹什麼?」
「是。」桂官恭恭敬敬地答說,「請老師出題目。」
「好!你就唱《驚夢》吧!」
「不然。我也還要請人指點——」
「不必、不必!」李孚青說,「千萬別費事。」
「原來如此!」洪昇很高興地說,「我想這應該是不算難的事。」
「洪老爺,三更天都過了。我把宵夜開出來,你陪徐老爺用過了,就請安置吧!」
等李孚青一走,洪昇便與王狗子談延聘徐靈昭的細節。當然,名士坐館坐到戲班子裏,是極大的委屈。居間介紹的人,若非深知本人的性格,以及交情深厚,凡事可以做一半主,也不會貿然行事,因為遇到孤介或自視甚高的,會引以為辱,怫然不悅。徐靈昭的脾氣很隨和,洪昇相信不至於吃力不討好,但要為徐靈昭留身份,也是為自己留餘地,不能不先有一番交代。
「你倒是法眼無虛,這玉英是個行家。聚和班從前請過一位名士,為他們正拍定音。玉英奉他為師,對聲律頗有研究。」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於是人人嘴唇翕動,在辨別怎麼叫先高後低、先低後高。有的領悟,有的茫然,但都不敢開口,仍舊是李孚青發言。
洪昇聽見他誇獎玉英,不自覺地浮現了得意的笑容。「老王有這麼一個姪女兒,正見得他的不俗。」他緊接著說,「有令親吳玉甫那段淵源,豈不也是一段佳話?」
「十八。」
「早得很呢!你這一行,你們祖師爺賞的是長飯票。到了二十四五歲以後,我看只怕就很少有人及得上你了。」
「唱《慶壽》吧!」徐靈昭說,「這《鳴鳳記》出於前朝一位大名士王鳳洲的手筆,賓白極好,我聽聽你怎樣唸?」
一聽這話,本來就有雄心的王狗子,大為興奮。「好極、好極!我要請徐老爺幫忙,不過,」他說,「怕夠不上資格請徐老爺。」
「這倒是我的一個機會。」徐靈昭答說,「你知道的。我談音韻的一部稿子,非得有大有力的人幫我,才能刻出來。聽說莊王頗好此道,或者以此淵源,能完了我的願心,也未可知。」
「兩位餓了吧?」王狗子說,「要不要先用些點心?等李大少爺來了,馬上開席。」
《鳴鳳記》中趙文華由丑兒扮演。第四齣「嚴嵩慶壽」,趙文華上場,唱完一支「夜遊朝」,下面是大段賓白,要唸得抑揚頓挫,一氣呵成,而又字字清楚。唱丑的類多視此戲為畏途。王惠官怕一旦忘詞,少不得先打個招呼。
徐靈昭明白了,這是要做給王狗子看的,便點點頭問:「誰先唱?」
「不會唱不要緊,會聽就可以了。哪個字唱倒了、哪個字韻腳不合,指點指點,不也是教曲嗎?」
「李大少爺這麼說,我可以放心了。」王狗子問,「應該送多少束脩,李大少爺你看呢?」
「如果是蘇州城裏的人,多半不吃。到晚上我自己來問徐老爺好了。」
「不必!咱們在眾樂園見好了。」
「《鳴鳳記》我會,不過我不算角色。」王惠官說,「請老師示下,是唱《慶壽》,還是《祭海》?」
徐靈hetubook.com•com昭倒是餘興未盡,但知道洪昇是體諒玉英,如果作長夜之飲,她要伺候在那裏,睡得晚了,第二天無法早起,所以別無表示。
「王掌班!」他說,「有句話我不能不先說在頭裏,我是熱心的朋友,你也很夠意思,所以我才多這個事。徐老爺本人還不知道這回事,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別有打算。倘或我們倒談好了,他自己有別的原因,不能到你那裏去,那時候要請你海涵。」
「不、不!一時也說不盡。你唱吧!」徐靈昭看他微有慍色,已猜到他心裏,特為說一句,「我不會打斷你。」
李孚青沉吟了一會說:「你看這麼一個辦法行不行?王狗子從前也曾請過一位吳老師,如今也不妨讓他請靈昭。」
洪昇自然同意。等盥洗已畢,開上飯來,第一次嘗試玉英的烹調手段,蔥爆牛肉炒得極嫩,少不得誇獎一番。玉英矜持地微笑著,然後問說:「徐老爺是蘇州人不是?」
「你真細心,誰——」洪昇突然頓住。
「言重、言重!」李孚青答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洪老爺,」是玉英在臥房門外的聲音,「李大少爺來過了,因為你睡得正沉,沒有敢叫醒你。他說:徐老爺已經攜陳紹到了通州了,今天下午進京。我已經把對面屋子收拾好了,徐老爺一來就可以住。」
「這齣戲的後半部,場子比較鬆懈,只怕唱不出勁來。」
「我在想,王狗子這回會發個小財,他似乎應該有所表示。」李孚青又說,「這話我似乎不便說。」
王狗子語塞,支吾著答說:「多一個人看一看,總是好的。」
「當然有。」李孚青接口說道,「唱丑兒不會《鳴鳳記》,還算角色嗎?」
「那麼,我去端張椅子,把茶端了來。」
李孚青接到手裏一看,那張條子折成一個小方勝,是不願意讓旁人看到的意思,便就手打開,映著月光看,上面只有七個字:「明兒晚上來叫我。」
徐靈昭不知他突然有此一問,是何用意,只好老實說他的觀感:「長得很秀氣,而且看樣子很能幹。得此人來管家,想必一定很舒服。」
「你是我請來的,我自然也有個打算,莊親王送我一千兩銀子,我想跟你——」
於是換了個話題,也是正事,談起《長生殿》的本子。這一談就談得無休無止了,連玉英進屋來換過幾次茶水,都是視而不見。最後一次,玉英開口了。
「我聽我二叔說,大家聽說是洪老爺的本子,高興得都睡不著,急著等你老的本子。」
「他們談的,我不大懂。倒不如在這裏看看月亮。」
「說實話,我只打算看完了你的戲,回蘇州過年。沒有想到你跟丹壑,如此費心為我安排館地。事出倉促,我得通前徹後,好好想一想,從長計議,如何?」
「洪老爺看呢?」王狗子不等他回答,旋即說道,「大下處亂糟糟的,不便委屈老師。將來就請他住在這裏吧!」
「我看是在眾樂園吃比較好,吃完了回來喝茶。你意思呢?」
「這倒可以。等王狗子來了,我跟他說。」
所謂「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便是說這個班子裏的伶人,不作侑酒侍寢的勾當,自是力爭上流的想法。但王府科班中,面目較好的「明僮」,縱然不會在外間應酬,又豈能免於八旗豪家子弟的蹂躪?所以說「做起來很難」。王狗子當然也能領會到他的意思,點點頭說:「我也知道不容易辦到。不過,總得往正路上去走。洪老爺,您說是不是呢?」
「他說,條子上的事,別叫人知道。」
「胡說八道!」李孚青罵道,「我怎麼會著迷?」
「派定了,都是一時之選。」洪昇答說,「聚和班在都中數第一,如今因為得邀宸賞,老王越發野心勃勃。」
等送客上了車,洪昇與徐靈昭仍回南屋,接著是玉英走了來說:「兩位老爺,是不是再來點宵夜?我留著下酒菜,拿鴨架子熬了一鍋粥在那裏。」
「這倒也是實話。好!我去跟徐老爺說。不過照我看,他幫你班子的忙,可以;王府辦科班,他未見得肯插手。因為王府有王府的規矩,他受不慣那種拘束的。」
桂官微微頷首,表示會意。及至樂工按笛,由《驚夢》的第一支曲「繞地遊」唱起,頭一句是「夢回鶯囀」,發聲清越,哪知一開口便讓徐靈昭打斷了。
正在談著,李孚青到了,便即開席。徐靈昭首座,洪、李二人在上首並坐相陪,王狗子坐了主位。酒甫初巡,由王惠官帶頭,一個個前來敬酒完了,王狗子便問:「要不要讓他們試著唱給老師聽?」
王狗子愣了一下答說:「那就全靠洪老爺了。如果洪老爺一有新的本子,就交給我來排,何愁不能佔第一?」
「別客氣和_圖_書!你就請說吧。」
踏上北屋臺階,玉英迎面而來。「洪老爺的臉水冷了。」她說,「我去換一盆來。」說完,復又轉身入內。
戲班子的規矩,拜師的禮堂,要設老郎神的神位,照例由師傅率先行禮,然後徒弟依序叩頭。徐靈昭不是這一行,要他向梨園行的祖師爺行大禮,必然不願。但戲班子的規矩很嚴,對老郎神尤其虔誠,如果徐靈昭不行禮,將來出了什麼事,會怪他得罪了祖師爺,因此,洪昇頗感為難。
「還有我二叔也來過了。我把徐老爺的消息告訴他了,他說,他晚上備酒給徐老爺接風,請你跟李大少爺作陪。不過,是在眾樂園吃,還是讓眾樂園把菜送了來,得請洪老爺的示。」
酒席是眾樂園叫來的,上好的一桌燕菜席,另外有一桌便飯,設席在廊上,供聚和班的徒弟們食用。近午時分,王狗子帶著他的「孩子們」來了,徐靈昭一個不識,洪昇識得也不全,由王狗子一一引見。首先是丑兒王惠官,然後是桂官、葉二元、秋兒,還有六七人,都蹲身請安不磕頭。
「那只有在我的一千兩銀子之中,分一部分給他。」
「還在。」
「你會《牡丹亭》不會?」
「他是個戲簍子,肚子裏很寬。」王狗子說,「將來可以做徐老師的幫手。」
「那時的銀官大概十一二歲,我有個朋友很喜歡他。後來我那朋友進京應順天鄉試,把銀官帶了去當書僮,從那以後,我就沒有見過他。這話說來有十年了。」
玉英正要答言,只見屋子裏的人都站了起來。王狗子出來看見玉英便問:「車伕回去了?」
「不但認識,我們還是表親。」徐靈昭說,「他是先母遠房的叔叔,不過沒有什麼來往。只聽說他浪跡燕臺,不甚得意,原來是受聚和班的供養。」
玉英掌燈帶路,穿過天井到北屋,引入徐靈昭的臥室,只見衾枕及隨身用具,都已鋪陳妥當。
不久,李孚青陪著徐靈昭也到了,先為王狗子引見,寒暄數語,隨即入座,一面喝酒,一面聽徐靈昭細談旅途見聞,以及江南的新聞。徐靈昭善於詞令,清談娓娓,令人忘倦。
「是的。」王狗子答說,「他說他跟徐老爺很熟。」
洪昇不作聲,心裏卻忍不住在想,頻年南來北往,「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忍饑受寒,苦楚萬端,有時旅途得病,更是淒涼萬狀,都因為文壽不得力,如果有玉英隨侍在側,那有多好?
等將一齣《慶壽》唱完,王惠官已累得滿身是汗,他的同門便紛紛上來照料,有的端上茶來;有的為他擦汗,看來戲班子中唱丑的,地位確是不同。
徐靈昭笑笑不答,復又談到戲上面。「角色都派定了?」他問。
洪昇心想,一年三百六十兩,合到每個月三十兩,雖不能說豐厚,可也不算菲薄。徐靈昭如果自己用十兩,寄回蘇州二十兩,也勉強可以贍家了。
「喔,你的雄心壯志,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嗯,」李孚青心想,這些事瞞不過順福,不如先說,「明天晚上,他要我叫他的條子。你別讓老爺知道有這回事。」
「是的,已經開在那邊堂屋裏了。」
這一來,徐靈昭與王狗子結成賓主,便算定局了。第二天一早,洪昇在床上聽見王狗子的聲音,急忙起身,未及盥洗,便將好消息告訴了他,王狗子當然大為興奮。
聲音很大,王狗子聽見了。「怎麼?」他問,「兩位找我?」
正在談著,李孚青來了。洪昇以為徐麟已經到京,相偕來訪,細看一看,身後並沒有別人,而他的神色卻顯得有些匆遽,不免微感詫異。
「怎麼?」徐靈昭問,「是唱正生的林銀官?」
「不餓、不餓。」洪昇問道,「林銀官會來吧?」
「能另外設法,當然最好。可是,計將安出?」
「不錯。」洪昇問道,「你認識此人?」
順福不敢多說。但李孚青不免內疚神明,因為他自覺是違心之論。同時也不免警惕,這兩天一空下來就會想到桂官,將來說不定真的會迷上他。
「不、不!」徐靈昭搶著說道,「叨在愛末,談不到此。我也正好閒著,得有機會北遊,跟好朋友共數晨夕,是一大快事,豈能復有他求?而況,你的家累很重,我又何忍分潤?」
「那要看你。你開個條件出來看看。」
這一說,便連王狗子都是莊容傾聽。徐靈昭徐徐說道:「夢是去聲,去聲要高唱,大家都知道。可是,這是指陰去而言——」
接下來便順理成章地又談到王狗子打算為莊王府組戲班的事。哪知徐靈昭的態度,與洪昇的意料,完全相反,原以為他閒雲野鶴,不受拘束;不道他竟是顯得極感興趣的模樣。
「是。」王狗子盤算了一會說,「我打算先訂一年的關和*圖*書書,管吃管住,一年送三百六十兩銀子,分三節先付。洪老爺,您看如何?」
「慢慢、慢慢!不是這麼唱。」
「你自己的境況也不怎麼好,我看得另外想法子。」
「對!」洪昇完全同意,「這麼處置明快之至。」
「是的。」徐靈昭深深點頭,「今天雖是初會,我也看得出來。」
當夜盡歡而散,而為時尚早。王狗子知道洪昇與徐靈昭還有話要談,所以送到下處,略坐一坐,便即辭去。
「哪裏!」王狗子搶著說,「洪老爺你過於客氣了。」
洗臉水送來了,是一熱一冷兩大壺水。這跟文壽平時伺候他的習慣不同,平時總是一木盆水,水中坐一漱杯漱口水,水面覆蓋一方臉布。臉水或溫或冷,多寡不一,只能將就著用。這回兩大壺水之後,又端來簇新的臉盆、臉布,外帶皂莢、梳子,盥沐用品,一應俱全。
「不是什麼屈尊不屈尊,是他本性不喜歡浮文虛套,我保證,他一定盡心盡力。不信,你回頭看好了。」
「既然如此,席就設在這裏。我叫孩子們都來替老師磕頭。不過,」王狗子說,「照我們班子裏的規矩,這裏要稍為布置一下。」
「對了!」李孚青說,「洪老爺有話跟你說。」
「那位吳老師是來教曲子。」洪昇答說,「靈昭可不大會唱。」
「好!你叫他點燈,先送李大少爺回府。」
「慢著。」李孚青打斷他的話說,「請你先給他們說一說,什麼叫陰去、什麼叫陽去?」
「好!」洪昇對徐靈昭說,「走!到北屋看看你住的地方。」
在十來雙眼睛注視之下,徐靈昭不慌不忙地問:「平聲分陰陽,上聲去聲也分陰陽,你知道不知道?」
王狗子答應著走了。不一會來了兩個人,在玉英指揮之下,鋪設席面,雖不供老郎神,但燒起一對紅燭,換了紅色桌圍與椅披,倒也顯得喜氣洋洋。
「桂官,」洪昇說道,「你接著唱,把這齣《驚夢》唱完。」
「是他啊!」徐靈昭失聲說道,「他叫吳玉甫,前數年故世了。」
由此開始,聚和班自王狗子以下,對徐靈昭都有肅然起敬之感。但桂官則不免略感委屈,因而也有些怨李孚青多事,不該首先提議由他來唱,以致一開口便碰了個釘子。
「喔,」徐靈昭大感興趣,「這位名士是誰?」
到得盡歡而散,撤去席面,瀹茗清談。洪昇、徐靈昭與王狗子詳談排練的細節。李孚青插不上嘴,便找個空隙,起身告辭。
「這,你跟洪老爺商量。」李孚青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錶,打開匣蓋看了一下說,「申正一刻了,我得趕回去接徐靈昭,你們談談吧!」
「回老師的話,」滿臉脹得通紅的桂官答說,「我還是第一回聽說。」
這是徐靈昭留口德,事實上是他那朋友拐騙了林銀官為孌童,最後又冒充為胞叔,將他賣到了戲班子裏。徐靈昭知道林銀官頗自諱他那一段身世隱痛,所以不願明言。
「只怕他們會失望。」
「他是蘇州城裏。」
「然也!」徐靈昭點點頭回答,「出口便重,不妨高唱。去有送音,一往不返。如果是陽去,出口稍平,轉腔唱高,平出去收,字眼才穩。如果陽去出口就高,音就變了。」他手指著說,「桂官,你唱個『動靜』的『動』字看,出口要高。」
洪昇從無擇席的毛病,但這夜輾轉反側,直到破曉時分,方始入夢,一覺醒來,時將近午。他睡覺有緊閉房門的習慣,披衣起身,拔落橫閂,叫一聲:「文壽!」是通知他送洗臉水來。
「蘇州人不吃蔥蒜的多,不知道徐老爺怎麼樣?」
「是這樣的——」洪昇將經過情形,婉婉轉轉地說清楚,靜待回答。
李孚青急於要讓桂官出頭,應聲說道:「桂官,你先唱一曲,請徐老師指點,也是考考你。」
「正是這話!將來我會看情形多送。或者徐老爺臨時有什麼急用,也可以商量。總而言之,情分最要緊。只要徐老爺看得起我,我一定拿徐老爺當自己人看待。」
「桂官,」李孚青說,「你好好唱!徐老師中意了,以後就是你唱小姐,不唱春香了。」
「你看他人不錯,好極了。將來你們賓主,一定能相處得很好。靈昭,我想問你,你願意不願意受他的供養?」
兩人分東西相對而坐。徐靈昭望著玉英的背影,輕聲說道:「秀外慧中,真難得。」
「去春香。」桂官答說,「也唱過小姐。」
「王掌班,你別多心!不是說徐老爺不願以老師自居,就是不肯盡心教導。他決不是那種人。」
「先高後低謂之陰去;先低後高謂之陽去。上聲亦然。」徐靈昭說,「譬如下一句『亂煞年光遍』的『亂』字,就是陰去;再像『世』、『再』、『翠』等等,都是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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