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土木之變
四
「這話倒也不錯。」孫太后問，「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好吧！好吧！我饒他們！把繩子解開。」
「你如果願意送就送，派人去通知，遣使來接我，不過徒勞往返而已。」
奏對的自然是王直，他大聲說道：「上皇蒙塵，理當奉迎歸國。請陛下務必遣使，今日不遣，他日後悔。」
部署既定，遣一名裨將，帶領數十騎作為巡邏，至土城關附近誘敵。也先正調集了一萬人，預備攻城，雙方在北極寺東，俗名北頂的地方相遇。明兵掉頭就走，也先大隊呼嘯著追了下來，過了臥虎橋，將到西小關，原來人烟茂密之處，負責指揮伏兵的副總兵范廣，點燃一種名叫「九龍筒」的火器的藥線，九弩齊發，也先前鋒有好幾個人從馬上栽了下來，後面的韃子急忙勒馬，但大隊衝了過來，一發難收，撞在一起，頓時大亂。
「好！」也先說道，「還有件事，皇后、妃子都在北京。我想送一個妃子給皇帝，一路陪著到南京。」
這也是讓太上皇動心的事。正在躊躇時，發覺跪在他身後的袁彬扯了扯他的衣服。太上皇會意了。
喜寧尚未答言，高磐突然從喜寧身後，一把將他連雙臂緊緊抱住，大聲喊道：「楊將軍，請你把喜寧跟我，一起抓起來。」
「太子有周貴妃在，應該不要緊的。」周貴妃是太子的生母。
「那麼，誰能見得著太后呢？」
「是啊！」喜寧揚著臉說，「人長得不壞。」
王復心想，這不能硬頂，須以理相折，才不致僨事，想了一下答說：「上皇聖駕在此，太師淮王與我同是臣子，不敢越禮。」
太上皇有些心動了，只要到了南京，不怕北京不來接。不過這件事他要跟袁彬商量，因而暫時不作肯定的答覆，只說：「讓我回去想一想，明天告訴你。」
於是，四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王直，會同群臣上奏，也先既然悔悟，願送上皇回國，這是轉禍為福的契機，請皇帝俯從其請，遣使回報，察其誠偽，加以安撫，奉上皇歸來，庶幾稍慰祖宗之心。又說「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安居，則天倫厚而天眷益隆，誠為古今盛事。」
「你不怕得罪皇上？」
「譬如，俗語說的：『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饑與寒』，太子穿得少、吃得少一點兒，比較好。周貴妃倒以為我不當心，要讓太子穿得太暖、吃得太飽，怎麼辦？」
「沒有用，他不能進宮，見不著太后。」
群臣紛紛上表勸進，郕王怕挑不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一再謙讓不受，直到于謙引孟子的話：「社稷為重，君為輕」，說「臣等是憂慮國不可一日無主，並非想成擁立之功」。郕王方始接受。
城上有老將成山侯王通、都御史楊善，但開不開城，權在奉旨在西城監軍的吏科給事中程信。他匆匆寫了一張字條，縛在箭桿上，射到孫鏜馬前，拾起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小失利，即欲入城，某若納公，賊益強，人心益危。請努力殺賊！火速、火速！」下面具名「監軍程信」。
楊俊便親自動手，一道一道地將裹腿布解開，果然有張油紙所裹的書信。楊俊放在桌上，抹平了紙上的皺紋細看，上面寫的是：「字諭邊關守將：中官喜寧，屢唆也先入寇，且不欲送朕回京，罪大惡極。茲著錦衣衛百戶高磐誘使回國，凡我守將，務縛喜寧，送京交法司誅之。切切勿誤。」下面署一個「鎮」字。
「你是說太師的令妹？」
璽書未曾封口，李實打開一看，上面只言息兵講和，並無遣使奉迎上皇的話，大吃一驚。趕到內閣，想問個明白，剛上臺階，遇見興安從內閣大堂出來，看到他手持黃封的璽書，便即站住腳擋在他前面。
也先點點頭，想了一下說道：「要有個人陪了他去，證明他是欽差，就不要緊了。」
先是挾持上皇到大同。守將郭登在城頭，大聲說道：「賴天地祖宗之靈，國家已有皇帝了。」閉門不納。
一夜轟下來，韃子死了上萬人，餘眾向西北兩路逃竄，恰好宣化守將楊洪奉詔率軍兩萬入衛，而孫鏜的隊伍原就部署在赴紫荊關上的路途中，因此由北路出居庸關的韃子，大都能夠逃命；而往西逃的，便都慘了，先為孫鏜大破於涿州，後為楊洪追擊於霸州，能生出紫荊關的，不過三分之一。
因此，于謙親自督軍，命九將守九門，德勝門正對敵人來路，派石亨擔當，背城立陣。于謙亦是全副戎裝，出城巡行九門，撫慰士卒。
這給了于謙一個機會，當廷議時，他說：「以前並不是不遣使，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有時還會在無形中成了也先的嚮導。也先之仇，不共戴天，就理而言，無講和之理；就事勢而言，講和以後，也先需索無度，從則自損國力，不從則必生變，不如置之不理，最為上策。許貴勛臣後裔，萎靡懦怯如此，可斬！」
於是楊俊命人挑了一副食盒，開城相見，道過姓名，略作寒暄，在士兵巡邏休息用的小屋中，打開食盒，請喜寧、高磐喝酒，問起太上皇的近況。
「我還是要提奉迎上皇的意思。」
「是的。」王復答說，「我看上皇也是這樣的意思。」
「你知道的，令尊曾奉有密旨，也先或會假冒上皇的詔書，無論真假，一概不受。」朱謙交代，「別開城。」
主張堅守，亦不算錯，但是于謙以為不可。因為賊勢頗為猖狂，如果官軍採取守勢，示弱於敵，那就如俗語所說的「長他人的志氣，滅ｈeｔuｂｏｏｋ•coｍ•coｍ自己的威風」，民心士氣的影響很大。
「喔，」那人說道，「跟我來！」說完，掉轉馬頭，往北疾馳。
李、羅二人都加了官，一個是禮部右侍郎，一個是大理寺少卿。景泰帝特為御左順門召見，親口宣諭：「你們見了脫脫不花跟也先，立言要得體。」接著頒發璽書——國書，另有賜脫脫不花及也先的銀子紬緞，所謂「白金文綺」，要到禮部具領。
不久，也先率大隊到了。一看城門緊閉，城外官軍嚴陣以待，九城守將，不是都督，便是侯伯。德勝門外，是于謙督陣，石亨率副總兵范廣、陳興當敵。城外各處都貼有于謙的軍令，也先叫人去撕了一張來看，上面寫的是：「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其將；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這一仗，軍威大振，人心大定。論功行賞，于謙加官「三孤」之一的「少保」，總督軍務。于謙固辭，景泰帝不允。
將王復、趙榮找了來，陳循先說明任務，然後許以好處：「你們兩位此去，是用禮部侍郎、鴻臚寺卿的名義，雖然暫時假用，但也是一種資歷。而且，皇上已經交代了，『肯去的人，回來升官』。」陳循問道，「兩位意下如何？」
守關的是都指揮使韓清，出戰陣亡，於是守關的責任落在右副都御史孫祥身上。景泰帝登極，用于謙的策畫，分遣御史、給事中、部員，分守各處要地，安撫軍民，招募壯丁，就地訓練。孫祥原為兵科給事中，由於他是大同人，所以于謙奏請將他升右副都御史，派守紫荊關。韓清既歿，孫祥據關固守。到得第四天上，也先出一支奇兵，由間道入關，裏外夾擊，關城破了，孫祥督兵巷戰，死在亂軍之中。
「因為他會搬弄是非。」
「璽書本來是派我擬的。首輔陳公把我找了去說：『上頭交代，只談修好，不談奉迎。』我說：『皇上御文華殿召集群臣議遣使，原是為了奉迎上皇。捨此不言，遣使亦是多餘的事。這道璽書，措詞很難。』他說：『你是狀元，還難得倒你嗎？』我說：『老先生亦是狀元，十科以前的老前輩，我看老先生自己動手吧！』」
喜寧譯轉，也先的臉色緩和了，接著又說了幾句蒙古話。
「楊將軍，我奉有上皇的親筆密詔，請你把我右腿的『裹腿』解開，就看到了。」
首輔陳循是永樂十三年的狀元，算到正統十年，恰好十科。李實便問：「結果是他自己擬的稿？」
李實恍然大悟，此非疏忽，而是有意不提。但到底是誰的主意？他見了也先，應該如何措詞？仍舊非弄個清楚不可。
「去朝上皇，亦是臣子應有之義，」王復的話說得冠冕堂皇，「不敢邀恩。」
「廷臣惟天子之命。皇上派誰，誰就該去，一定會去，他不去我去，不勞費心！」
「這第二件事，也是從緩？」
「冊妃是件大事，我不願委屈太師的令妹。等我到了南京，遣使來迎聘。」
「喔，」太上皇指著也先說道，「你們拜見瓦剌國的太師淮王。」這是也先自封的稱號。
「這是不顧命了，犯不著硬拼。」喜寧又獻一計，「不如派個使者去說，要他們派大臣來見太上皇帝，多索金帛為妙。」
「我倒願意送，不過不是送到北京。」
這一仗也先雖敗，元氣未喪，集結在土城關一帶的部隊，至少亦還有兩三萬。于謙早想轟他的大營，只為太上皇在他帳中，有所顧忌。不想諜報密傳，說太上皇已由伯顏帖木兒護送，往西移駕。于謙還怕消息不實，分遣密諜偵察，證傳太上皇確已遠離土城關，方始下令發炮。
「不是。是司禮監交來的稿子。」
「第一件事是從緩。」喜寧問道，「第二件呢？」
「是我最小的妹妹，今年十九歲。」
「總有人去的。」還是景泰帝自己想出一個重賞招勇的辦法，「肯去的人，回來升官。」
「你們一定要遣使，我倒要問，有文天祥、富弼這祥的人嗎？」富弼使契丹，如蹈虎穴；文天祥至常州與元兵議和被執，凡此都需要膽量，興安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人敢去。
「朝廷因為通和壞事，非跟也先斷絕往來不可，而你們屢次有不同的意見，是何道理？」
于謙不作聲，沉思了好一會說：「不用計，不行了！」當下召來副總兵范廣、武興低聲密議，各人照計而行。
當然，回答也先的話，措詞是很婉轉的：「如今是冬天，一路雨雪載途，我又不善騎。回南京的計畫，不妨到春暖花開再說。」
「多謝你的好意。這件事，我也要回去想一想，明天給你回話。」
火炮是從元朝就有的，明成祖——燕王最重視這樣兵器，攻城略地，往往賴火炮建功。建文初年自燕京起兵後，初期最重視的是濟南，因為一下濟南，便成南北對峙之勢，亦可說已得了建文帝的一半江山。
這一來，敵餒我盛，雙方士氣在炮聲中消長。石亨原在安定門與守將都督陶瑾議事，得報率同他的胞姪石彪，帶領親兵出安定門，向西往德勝門方面側擊。
守西直門的是都督劉聚，背城列陣，前面是極深的一道壕溝。韃子一逼近了，隔壕火器、飛篁齊發，只好往西去圍孫鏜的部隊。
「好辦。」阿菊很快地答說，「太后只要說：我要親自帶孫子，把太子送到仁壽宮來，不就更妥當了嗎？」
喜寧、高磐到得城下時，恰好楊俊在和*圖*書巡視戰備，得報上城問道：「是誰？」
朱謙飛章告急，朝中決定派都督同知范廣領精兵赴援。此人籍隸遼東，精於騎射，驍勇絕倫，是于謙最賞識的大將。也先犯京師時，他因于謙所薦，由都指揮僉事，升任都督僉事，充左副總兵，作為石亨的副手；躍馬陷陣，部下受他的激勵，老弱殘兵，亦為一下子成為勁卒。于謙所最欣賞者在此。
過了三天，沒有消息，也先開始大肆擄掠。于謙督兵分守九城，是內城的九座城門；外城雖亦遣將防守，但非主力所在，因此也先得以恣意荼毒，天壇等等壇廟都遭劫了。而且自北而來的韃子，有由南面自正陽門進攻的趨勢，而精銳重兵，多在北、西兩面。總兵石亨頗以為憂，向于謙說道：「大臣不出，不行了！」
「我想不出來。」
話雖如此，王直還是主張徵求志願之士，有個四川合州人李實，官居禮科給事中，欣然自薦，原因有二：第一，他是個功名之士，此行是個升官的機會；其次，他很好奇，要看看蒙塵的天子，是怎麼一種境況。上皇在漠北，跟宋徽宗、欽宗父子在五國城有甚麼異同？
景泰帝大為不悅。「我不是貪戀這個位子。」他指著寶座說，「是你們一定要把我撳下來坐在這裏，現在又嚕哩嚕囌，我真不懂你們是甚麼心理？」
朱謙想了一下說：「這樣，你出城請他吃個飯，把他的來意弄弄清楚，再作道理。」
「就怕來不及讓他表明身份，命先就沒有了。」
議到七月裏，尚無結果，也先倒又派了五名瓦剌國的大臣，到京請和。這回，禮部尚書胡濙一個人上奏，說應該奉迎上皇。景泰帝仍舊不允，第二天御文華殿，召見文武大臣。
「這一說，是興安的主意。」李實將白天在內閣遇見興安的情形，說了一遍，接著又問：「我見了也先，應該怎麼說？」
消息到京，朝廷大震，且有言官奏劾孫祥，說他棄關而遁，但于謙不信。事實上此時亦無暇來追究孫祥的下落與責任，因為敵騎已經迫近京城了。
「你的弟弟做了皇帝，而且已經規定好了，你回去仍舊是太上皇，沒有實權，對我沒有好處。」也先緊接著說，「我送你到南京，你在那裏做皇帝。」
這個想法，有點匪夷所思。太上皇便即問說：「送我到南京，就得先進居庸關，你有把握嗎？」
信息傳達禁中，由於于謙在城外督陣，景泰帝只能召內閣諸臣來議事。大家都以為應該遣使，但是誰去呢？面面相覷，都有怯意。
這個人便是喜寧，他指著王復說道：「身為太師淮王，難道受不得你一個頭？」
說「可斬」，並未真個奏請處斬。但只要他有這句話，影響就很大了。因為遠近皆知，于謙得君甚專，興安及金英，亦是全力支持，或戰或和，完全由他作主。他的態度既表現得如此堅決，邊關守將就沒有人再敢主和，亦沒有人再敢鬆弛戰備。
「說得是。皇帝看派誰呢？派袁彬？」
於是太上皇寫了一封上孫太后的「安稟」，請求遣使來迎，陳明細節由喜寧面奏。另外找了高磐來，密授機宜；袁彬又跟他細細籌畫了一切步驟，方始動身。
「你來幹甚麼？」
「大明欽使，來見也先太師下書。」
但承平日久，不能無老弱，而且勛臣貴戚，往往借擢京營兵去服勞役，訓練懈怠，士氣不振，因而才會有「土木之難」。于謙奏言「兵冗不練，遇敵輒敗，徒耗官米」，提出整頓的辦法：就三大營中挑選精銳十五萬，分為十營，每營一萬五千人，由都督率領，名為「團營」；團營以下為「小營」，每營五千人，由都指揮使率領。此十五萬人，每日下操，名為「團操」。挑剩下來的，仍歸三大營，名為「老營」。
袁彬、哈銘都磕了頭。也先警告：如果再在太上皇前胡出主意，定斬不饒。
孫鏜看完，帶馬向北，揮一揮手，往前直衝。而韃子自德勝門敗退下來，猶有兩三千之眾。領隊的敗而不亂，一看孫鏜勢孤，正好以大吃小，下令包抄，將孫鏜圍在中間。城上助戰，發槍射箭，鼓譟助威，但強弱之勢懸殊，看看不敵，石亨叔姪領兵趕到，韃子領教過他的厲害，望風而逃。石彪領精兵千人，先一步趕到南面的彰義門外，截他們的後路；石亨復由北面追了下來，兩面夾擊，韃子敗退，時亦入暮，守軍收兵。
孫鏜抵擋過頭一陣，看敵勢數倍於我，不敢追擊。馳馬到達西直門下，隔著壕溝，大叫「開城」。
「她凡事大而化之，粗心大意，我不能放心。阿菊，」孫太后說，「我想派你到周貴妃那裏，幫著她照管太子。」
一句話未完，只見興安大喝一聲：「你管它幹甚麼！你捧著黃封套去，就是了。」
這就好辦了，大學士陳循回到內閣，與同僚會商，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通政司參議王復，一個是內閣中書趙榮，此兩人都是有膽量、善言詞的。
也先殺了一匹馬，請太上皇去喝酒。他經由喜寧傳譯，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道：「中國不會來迎皇帝回去了。如果中國派使節來，我可以送上皇回去。」
於是，兩歲的太子，即日移至仁壽宮，除了餵乳以外，其餘的辰光都是阿菊照應。
「不過，他並不是說來下書，而是要進京見孫太后。如確有其事，似乎不能不讓他進城。」
武臣之功，以石亨為首，由武清伯晉位武清侯；石彪
hetubook.com.com亦由指揮同知升為都指揮僉事。此外加官晉爵，各為其功，京城裏彈冠相慶，一片的喜氣。但紫荊關外的太上皇卻正在受熬煎，連朝雨雪，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路在何處，虧得袁彬執韁、哈銘扶持，終於跟也先遇到了。
「一定救不下來的。」袁彬接口，「犯不著硬拚，慢慢兒想辦法。」
於是這年六月間，也先復又正式遣使，要求議和，保證一定會送還太上皇。景泰帝交禮部議奏，久而不決，自然是由於景泰帝不願意上皇回來之故。
「光是我寫信沒有用。」太上皇說，「要派一個去見太后；太后交代下來，我弟弟就不敢不從了。」
及至成祖平交趾，獲得「神機槍炮」的製法，威力非舊式火炮所可同日而語，因而特置「神機營」，成為炮兵部隊。「九邊」自開平、懷來、宣府、萬全，以至山西大同、得和、朔州等處，都置炮架，為備邊的利器。但神機槍炮稱為「神銃」，都在京師「兵仗」、「火器」兩局製造，而且不輕發給。
「可敬之至。」商輅起身，向李實長揖到地。
也先的「中軍大帳」紮在「土城」。京師地名叫「土城」的有好幾處，本是元朝都城的遺址。但他處土城，都另有附屬地名，以為識別，單稱土城是指德勝門外的那一座。
「兜好大一個圈子。」太上皇問道，「逢關過卡怎麼辦？」
阿菊想了一會說：「太后要我照管太子，阿菊不敢推託。不過，到了周貴妃那裏。她說的話，如果不大對，我是聽她的呢，還是不聽？」
闖進去一看，袁彬已經被縛，小韃子正在縛哈銘。太上皇大喝一聲：「幹甚麼？」
「呃，是怎麼樣的人？」
李實的口才很好，為事擇人，自是適當的人選。再要找個副使，由于謙舉薦大理寺寺丞羅綺充任。此人當過巡按御史，頗有能名；正統九年參贊寧夏軍事，得罪了王振，謫戍遼東。景帝即位，上書訴冤而不聽，于謙因為他熟悉西北的形勢，特為舉薦，官復原職。這回于謙又薦他充任副使，另有作用，要他一觀也先的虛實，以利戰守。
「我來找袁彬、哈銘。我不能沒有這兩個人，你要殺他們，不如先殺了我。」
於是，孫太后找了她的心腹宮女阿菊來計議。孫太后是山東鄒平人，所用的宮女亦以山東籍為多。這阿菊姓萬，山東諸城人，四歲時便在孫太后宮中，今年十九歲，孫太后視之如女，無話不談。
「我不怕。」
經過連日密議，辦法已經想好了，但需要等一個人病好。此人名叫高磐，是個錦衣衛的百戶，被俘以後，擢來供太上皇使喚。不想受寒致疾，要等他病好復原，才能行事。
「乾脆，我一個拚他一個！」哈銘說道，「明天我去殺了喜寧，到太師那裏自首。上皇能救得了我最好，否則也就算了。」
等袁彬傳了話。也先問道：「皇帝為甚麼不願意派他去？」
「送到哪裏呢？」
「兩件事，一件不辦！」喜寧突然變臉，手指袁彬，冷笑一聲：「哼！你小子出的好餿主意！你等著，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是。」
「有你在，他們敢不讓你過去嗎？」也先又說，「幫你弟弟的，只有于謙他們幾個人；大多數的，仍舊只認你是皇帝。」
這是個警告的眼色，王復會意，向喜寧說道：「請你覆上太師淮王，我回朝以後，一定力勸皇上，派他們四個人來議和。」
並轡徐行的趙榮笑道：「十月小陽春，究非陽春烟景，何來『翠雨落花』？」
海闊天空地胡想了好些不切實際的主意，漸漸歸納出一句總話：借刀殺人。下來該研究的是：借誰的刀，怎麼借法？
趙榮正要答話，只聽樹林中暴喝一聲，閃出一隊雙辮垂肩的兵來，自然是韃子。為首的一個通漢語，大聲問道：「幹甚麼的？」
于謙在喜寧被誅時，便已想到，此舉會觸怒也先，領兵入侵，因而告誡邊關各地，嚴加防守。三月間，瓦剌各部落，在也先糾合之下，大舉入寇。大同、陽和、偏頭關、萬全各地，紛紛告警，而最危急的是宣化，由瓦剌王脫脫不花——瓦剌原分三部，敕封為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也先之父脫懽為順寧王，十四年前殺賢義、安樂兩王，打算自稱「可汗」，但以反對者多，不得已共立元朝的後裔脫脫不花為瓦剌王，自脫懽至也先，都只具空名。這回受也先挾制，領兵兩萬圍困宣化，其實亦是空名，所率領的都是也先的部隊。
「你等等！」楊俊下了城，去見朱謙請示。
「臣禮部侍郎王復、鴻臚寺卿趙榮，叩請太上皇帝聖安。」說著，王復與趙榮一起跪下磕頭。
「璽書何以未提奉迎上皇的話——」
有個大同參將許貴，勛臣之後，上了一道奏章，說也先派了三個人到大同，要求朝廷遣使講和。許貴建議，朝廷應該遣使，而且多賜金帛，以為安撫，然後徐圖討伐之計。
「宮中現在有兩位太后，兩位皇后，稱呼很不方便。」興安關照所有的太監、女官，「以後除了當面用規定的尊稱以外，背後就用姓來分別好了。」
王復長揖不拜，趙榮亦照此禮。也先怒形於色地向他身旁的人，說了幾句蒙古話。
「你別問我是誰。」楊俊答說，「你只說你要幹甚麼？」
等袁彬傳譯以後，太上皇向他說道：「你告訴太hetubook.com.com師，喜寧是太監，當然能進宮，不過我不想派他去。」
這一聲驚動了後帳的也先，出來問道：「皇帝你來幹甚麼？」
「太師淮王說：你們兩個官小，要叫王直、胡濙、于謙、石亨來。」
「我要進京見孫太后，快快開城，少嚕囌。」
「你打算怎麼說？」
「你們謝太師不殺之恩。」
「再好沒有。就派高磐陪了喜寧去。」
「太上皇帝欽差，御用監喜寧。你是誰？」
景泰帝一如于謙所奏，並派他為「團營總督」；下設三名總兵官，由于謙提名石亨、楊洪、柳溥充任。監軍照例派太監，一個是曹吉祥，一個是劉永誠。
「這才是。」
「太師淮王問你們，可有書信帶來？」
於是也先問計於被俘的太監喜寧，此人原來也是韃子，人歸故土，自然效忠於也先。他對邊關的虛實，頗有所知，建議也先攻紫荊關。
群臣看他臉色很難看，不敢作聲。于謙卻很瞭解，景泰帝患得患失，總以為大家要迎上皇回來，意在復位，因而從班次閃出來勸解。
事起不測，如果只請楊俊擒喜寧，他可能會躊躇；一起就縛為萬全之計，不用猶豫。楊俊立即吩咐隨行衛士，抓住兩人的手臂。喜寧猶在掙扎，高磐挺立不動。
邊將固守，團營勤練，也先知道想再像從前那樣，往來縱橫，進退自如，是不可能的事了。既然如此，不如真心議和，起碼每年朝貢獲得賞賜，附帶還可以做一筆好生意，比較實惠。
於是群臣大悅，高呼「萬歲」而散。王直會同胡濙來到內閣，商議遭使的人選。不道興安接踵而至，臉上一副找人吵架的神色。
也先愣了一會，突然發問：「喜寧行不行？」
守京城的計畫，是于謙擬定的。第一員大將名叫石亨，他是陝西渭南人，身材魁梧，方面大耳，鬚長過腹，儀觀極偉。也先入寇時，陽和口大敗，石亨單騎突圍，到京以後，正解職聽勘；而于謙知道他是大將之材，薦他掌理新成立的「王軍大營」，進位右都督，封武清伯。及至京師戒嚴，石亨主張九門盡閉，堅壁以待賊退。
不多幾日到了宣化府。宣化的守將本來是楊洪，自從奉急詔率兩萬人入衛京師，大破韃子於霸州以後，論功由原封的昌平伯，進位為侯；由於于謙的建議，奉旨率領所部留在京裏，負責訓練京營，兼掌五軍都督府的左府。宣化守將，改派了左都督總兵官朱謙，他的副手便是楊洪的長子，都督僉事右參將楊俊。
「我不進居庸關，我往西先到寧夏，由花馬池南下到陝西，入湖北，再沿漢水到長江，這樣一直往東，不就到了南京？」
當朱謙告急的本章到達御前，景泰帝命兵部會同諸營，共舉將才，大家一致推舉范廣。及至領兵到達宣化，脫脫不花已經退去；于謙命范廣駐軍居庸關，把守京師的大門。
欽天監選定的吉日，九月初六，郕王即位，遙尊遠在漠北的皇帝為太上皇帝；改明年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尊皇太后孫氏為「上聖皇太后」；景泰帝的生母吳賢妃，自然成了皇太后；冊立王妃汪氏為皇后。深宮一片喜氣，只有太上皇后錢氏，越覺哀傷。從土木之變以後，她夜夜哀泣籲天，哭倦了不知不覺就在露天磚地上熟睡；秋宵露重，風寒入骨，一條腿因為風濕侵襲，已經瘸了；哭得太多，一隻眼睛也快哭瞎了。
「這不是我在做詩，是金文靖公的詩。」金文靖指金幼孜，自永樂至宣德的三朝宰相。王復接下來嘆口氣說：「如此江山不自愛！上皇信了王振的話，真是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王復取出來兩個封套，漢文的是景泰帝「上太上皇帝書」，蒙文的是「敕書」，一呈上皇，一交也先。
景泰帝恍然大悟，尤其是「天位已定，不會再有任何變化」出諸于謙之口，等於提出了護駕的堅強保證，所以立即改口，一疊連聲地答說：「依你，依你！」
原來孫鏜奉召抵京後，適有也先入寇之警，奉旨以右都督總兵官的身份，統京軍一萬往紫荊關禦敵。但正待開拔，也先已經入關，孫鏜便在城外紮營。一萬人的營壘，分布在豐台至良鄉、涿州一帶，他的大營紮在西直門外，左右親軍，不到五百人，但親自迎敵，勇往直前，韃子居然往北退了回去。
到了下午，也先派人來通知，傳袁彬、哈銘到他帳中，有話交代。袁彬、哈銘不敢不去，太上皇以為只是喜寧攛掇是非，也先把他們叫了去痛罵一頓，就會回來的。哪知一去去了一個時辰，猶未放回，心知不妙，急急趕到也先帳中。
但守濟南的山東布政使鐵鉉，字鼎石，人如其名，燕王圍城三月而不能下，下令用火炮轟城，鐵鉉便製了許多大木牌，大書「太祖高皇帝神牌」，遍懸城頭；燕王無奈，只好停止轟擊。
當然，宮中的一切，還是孫太后作主。她的心很細，暗中思忖，景泰帝只有兩女，並未有子，但他只有二十一歲，將來一定會生皇子。那時極可能會起私心，打算傳位給自己的兒子。這樣，現年兩歲的太子，小命就會受到威脅，應該未雨綢繆，早為之計。
「怎麼不大對？」
不過邊關守將，忠勇奮發，一意堅守的，固然不少；而懦弱怯敵，只望求和的也不是沒有，而且這類人還漸漸在增加，鬥志消沉，最為可慮，于謙決定找機會糾正頹風。
王復、趙榮也催馬緊跟在後，到得也先帳前下馬等待。ｗwｗ.heｔuboｏｋ.cｏm•ｃｏm不久那人出來招招手，王復進帳一看，十來個韃子持刀瞪視，殺氣騰騰，便在心中自語：「勿露怯意，千萬！」
此計是誘敵之計。從德勝門至土城，人烟茂密，但適當戰場，自然逃避一空。這些空房子，正好安頓伏兵。
等自我穩定下來，抬頭細看，太上皇居中坐在胡床上，身上反穿一襲白狐裘，越襯得面目黧黑、形容憔悴。胡床左右有兩個衣飾華麗的韃子，一個挾弓，一個持刀。挾弓的那個，年紀較長，面相獰惡；持刀的年輕而和善。王復已經猜到，必是也先兄弟，卻故意裝作不知。
說著，太上皇抱住哈銘。小韃子不敢連太上皇一起縛，手停了下來。
「你這個主意不錯。」
轉眼過年——景泰元年，這個年過得特別長，因為是閏正月。元旦那天北京罷朝賀年。也先倒是來朝賀了太上皇，又談起遣使之事。
「是的。」
「天位已定，不會再有任何變化。不過就情理而言，應該速迎上皇，萬一也先確是使詐，朝廷也就有話可說了。」
也先再次入寇了。
石亨、石彪叔姪倆使用的兵器相同，都是長柄巨斧，躍馬衝入敵陣，所向披靡，韃子沿城敗退，轉到西直門外。
「不要緊！我來交代他，他會聽我的話。」
第二天一早，喜寧來了，是奉也先之命，來討回話。皇帝前一天晚上，跟袁彬、哈銘商量過了，認為兩件事，一件也不能接受。天寒地凍，皇帝又不大會騎馬，這個大圈子不知道要兜到甚麼時候，而且各地守將如果拒而不納，又將如何？至於也先獻妹，明明是派來監視，這一來找機會脫出羅網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於是這天晚上，他去看以修撰入閣的商輅。商輅字弘載，浙江淳安人，正統十年「三元及第」，李實比他早一科，年輩相當，素有往來，夜訪於私宅，自然是密談。
於是王復、趙榮照前向太上皇及也先行了禮，出帳上馬，頭也不回地往南直奔。到得德勝門外，遇見于謙，他細問了經過情形，復又說道：「請代奏皇上，不必再遣使了，徒亂軍心。」
景泰帝得奏，派興安答覆王直：「你們的話說得很對，不過遣使亦非一次，每次不得要領。這回假使以送駕為名，來犯京師，豈非又苦了百姓。你們再好好議。」
王復正不知如何回答時，太上皇使了個眼色說道：「你們趕緊走吧！」
這座土城亦名「土城關」，相傳是古薊州的遺址，所以又叫「薊丘」。燕京八景之一的「薊門烟樹」，便指此處。連日秋高氣爽，雖然胡塵滿地，但這裏依舊風景怡人。王復在馬上高聲吟道：「野色蒼蒼接薊門，淡烟疏樹碧氤氳。過橋酒幔依稀見，附郭人家遠近分。翠雨落花行處有，綠陰啼鳥坐來聞。玉京竟日多佳氣，縹緲還看映五雲。」
衛所常備兵以外，還有「京營」，每年輪調近畿、山東、河南、大寧各衛所的勁卒，隸屬京營，稱為「番上」。京營原來只有一個大營，名為「五軍營」；永樂年間得邊外降卒三千人，驃悍可用，特立一營，即名「三千營」；以後征交趾得神機槍炮的製法，因而又立「神機營」。五軍、三千、神機，合稱「京軍三大營」，總人數由二十萬擴充至四十餘萬。
范廣到這時才發號炮，連著三聲巨響，空屋中的伏兵齊出。在高處督戰的于謙，看也先所部，如潮水般湧到，有眾寡不敵之勢，便命掌管神機炮的千戶，將標尺提高，攻敵後路。第一炮太遠了，稍稍壓低標尺，第二炮恰到好處，只見硝烟彌漫之中，有好幾面旗幟倒了下去，知道擊中了敵人的主力——也先的胞弟孛羅、瓦剌部的「平章」卯那孩，死在這一炮之中。
「提到這一點，」袁彬故意遲疑了一下，方又開口，「北京也都知道，喜寧最聽太師的話。說不定有人對他不滿，會殺他。這一層，太師不可不慮。」
王直的話，一句重一句，說到最後，將大袖一摔，那種不屑的神氣，居然將盛氣而來的興安，搞得逡巡而退。
在京中，于謙在軍制上作了一個重大的改革。原來明太祖力戰經營，以武功定天下，仿照唐朝的府兵制度，普遍設立「衛所」，計口授田，農忙耕種，農餘訓練。遇到征伐，臨時選將充總兵官，調衛所兵編組營伍。任務完成後，總兵官繳上印信，士兵各歸衛所。由於兵是兵、將是將，所以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如果調來的兵訓練嚴格，而總兵官深諳將略，駕馭得宜，當然就打勝仗，否則就很難說了。
「那就只能派高磐。」袁彬說道，「他是錦衣衛百戶，邊關的守將，他都認得。」
「他是替皇帝去送書信，在你們中國說，就是『欽差』，哪個敢殺欽差？」
京師九城，自決定固守以後，于謙便請旨責成工部，趕裝炮架。西北兩城，當外敵來路，炮架多於其他各處。于謙決定炮攻後，自德勝門至安定門，列神機炮五尊之多，火藥亦盡量多儲在城頭上。下令攻擊那天，白天仔細標好了位置。入夜，城外官軍一齊燃起火炬，然後五炮齊發，聲震天地。也先這一驚，幾乎喪魂落魄，急急率領從人，落荒而逃；只望黑處走，因為有火之處有官軍，不敢自投羅網。于謙命城外一齊舉火，固然是自明位置，免受誤傷；而主要的作用，亦就是要嚇走也先。
「這喜寧，不除了他。我們三個人的性命，遲早不保。」太上皇低聲說道，「你們看，有甚麼法子能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