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荒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第一章

從火神廟向西北走,一路都是淺沼、野蘆和苦竹叢,一直到佔地數十畝的鬼塘為止;鬼塘北不遠,就是夏老爹家的青石屋了。青石屋本身是一個孤獨的莊子,磚角瓦頂的四合頭宅子,高大的青石屋就蓋在宅子的對面,中間隔著一方打麥場。繞莊築有土圩牆,朝東豎立著略顯歪斜的巨木門樓,由於常年風雨的剝蝕,門樓上的朱漆早已褪落了,「忠厚傳家」的匾額,也隱沒在灰塵蛛網之中,顯得非常陰黯了;但若翻開夏家的族譜,誰都會驚詫於它過往的輝煌。夏老爹的家祖夏開陽諢號夏小辮兒,世居鳳陽地,自幼從師習武,練得一身好功夫,中年時開武館,授拳腳,人都尊稱他辮爺。長毛兵下南京,渡江北上,許多人聽風就是雨,全跑了。辮爺不跑,問他,他說:「練了一輩子武,用不上,開館授拳餬日月,也夠慘了!人說長毛邪,我沒看見不算數,等我看見了再說,總不至把武藝白練一生。」長毛兵來後,亂得一塌糊塗,打勝了仗,沒事幹,那些兵爺們成天搖膀子逛街,遇見標緻的婦道,堵在牆上,當街就脫人家的小衣。武館隔壁有爿絲貨店,小夫妻經營著,男的出門販絲,叫亂兵殺了頭去,女的單撐著門戶,一天,七個長毛兵進門,女的隔牆尖叫辮爺救命!辮爺掄一把單刀跳牆過去,乒乓一頓,把七個長毛兵殺了三對半,等長毛營裏調兵拿人,人早遁了。
許多年裏,也有過一些事情被人們談論過。清末大荒年,緝私隊在禿龍河東岸所設的稅卡和販賣私鹽的梟子們打過架,包鐵扁擔對長槍,使澤地人們收埋過幾十具無名的屍身。後來,一張告示貼去了宣統年號換成了民國,有許多人咧著嘴笑,夏老爹卻擔憂說:「改頭換面,又是一代江山!我們做民不想逛逛金鑾殿,單求新主兒不擾民就夠了!朝朝代代,換湯不換藥,弄得人心寒……」
「這兩人千萬救不得,一股妖氣。」小癩痢說:「巫會供的是胡長二仙,他們若不是妖精,怎麼會去受供?!」
即使那樣小心,紅草區仍然每隔一些時候起一次火,不過火區比第一次小得多;較遠的一次是火燒皖軍,那一次皖軍渡過大湖,騷擾三河北岸地區,當他們回軍時,天火懲罰了他們;冬天起北風,火燒得比馬跑還快,使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活到湖邊。較近的一次是火燒東洋鬼子,東洋鬼子亮著刺刀拉著炮下來清鄉,一路上燒殺搶掠行淫作惡惹動了天怒,真是鬼迷眼,有人的地方不去,大隊拉進紅草區,想在狼窟裏找人!不知怎麼地,繞著他們燒起天火來,火起時,周圍起旋風,光朝裏旋不朝外旋,半天燒過去,鬼子燒成大堆黑灰,連一點人味全沒了;繼而旋風停了,一片芝蔴大的雲從天頂炸開,落了一場大雨,雨也落得奇,別處烏鴉沒濕半根羽毛,紅草區上的雨腳卻潑盆般的直掛下來,澆熄了那把火。
「泗澤兩縣多年造孽,不敢求大雨。」善人拜禱說:「只求龍王爺打個小噴嚏,落場潤犁雨就行,目前井挖十丈不見水,再旱下去,萬戶將要絕滅了……」
關於火神廟,不但有著同樣荒謬的傳說,還有著一宗不可擅更的戒律,那戒律是關於「火」的。
「頭一回起天火,是同治年間,曾九帥大軍回南京,困住洪妖,長毛守得緊,久攻不下,曾九帥設壇祭天,火德星君就助了他一把天火!」青石屋的夏老爹說:「我曾祖親眼見到試火前三天,紅草裏野獾躲讓,狐狸搬家,獐貓鹿兔全朝澤地跑,見人不避。十五那夜,月亮亮堂堂地,卻聽嘩啦一聲雷響,南天門大開,火龍,火馬,火槍,火箭,流星一般落進紅草,就捲地燒開了!大火整燒三天三夜,火蝗子飛遍澤地,灰深兩三寸,伸手摸地,地全是滾燙的,一直到北三河,幾十里地全看得見接天的火光……」
小癩痢揉揉眼,驚得滿頭沁汗,悄悄把善人扯醒了,說:「適才聽見半虛空裏人說話,說就在今夜要水漫泗澤,我們上路罷。」
從湖岸向東,越過無數沙渚和淺沼,到處是野生野長的蘆葦,蘆葦那邊,沿著遠古年月洪澤湖泛濫的水線,紅草稠密的生長著,向東北蔓延十幾里地,構成荒原的主體。
狼壇的南面,順著四姓泓叉出的泓心走出去,就到了空闊的砂石平灘了。平灘地勢開闊,放眼西望,望得見蘆葦那邊洪澤湖接天的水光,一些寄居在蘆叢、沙渚上的水鳥,常飛落到稜稜的砂石間安閒的曬翅,藍天下一片翻飛的翅膀。這兒是荒原最偏僻的地方,卻有孤單單的一戶人家。扒頭屋裏的住戶李聾子是個古怪的單身漢子,一個人養了七笆斗蜜蜂,一條硬了脊梁的瘦驢,一大窩雞。平灘附近不能落種,李聾子單靠販賣自編的籃子、蘆蓆過活。
鬼子頭一次下來清鄉時,旁人匿進野林去躲反,夏祿棠那個傻老二,說什麼也不離開青石屋,叫鬼子抓住,一槍打穿天靈蓋,蔴繩拴著兩腳,大叉身倒吊在麥場角的洋槐樹上。夏大奶奶悲傷過度,不飲不食發了瘋,不久也撒手過世了。只把老神仙孤伶伶的留在世上,等候他大兒子夏福棠回來。
由於禿龍河的河床常因洪水沖激而改變,荒原和外界一直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座正式的橋樑,只有靠火神廟附近的大榆樹下,土質堅硬,才有一座雜木搭架的便橋,橋端縛以粗鐵索,拴繫在大塊立石上,以防發水時流失。荒路從東面流來,經過便橋通向澤地去,但因常年少見行人,路影越來越淡,終於掩沒在一片野生植物之中。
他兄弟雷二先生是澤地上獨一無二的中醫,替人診病抓藥從沒受人一文錢,常年騎著牲口,帶著藥箱兒到處打轉,遇上病家,一直治到門上。平生最愛養鴿子,他出門,鴿子跟著他打轉,有些竟會落在他肩膀上,像獵人耍鷹一樣。
在平常時日,湖岸附近的人們安居於他們低矮的茅屋,按著歲月的流轉,季節的推移,他們分別從事於耕耘、紡織、捕魚、綴網。中國歷史上朝與朝代與代的更迭,對於他們只如一陣天末的微風;他們像這個古老民族所有的農民一樣,有著直接崇奉蒼天,依靠土地的傳統意識,習慣把承平、豐穫、以及一切歡樂歸諸天恩,把戰亂、荒旱、以及一切不幸歸諸天劫。而天恩是永垂的,天劫只是一時的魔障,就像風那樣容易消逝。劫後人們自會藉天恩存活下去,為下一代人講述更多新的故事。一個人可以不讀聖賢書,但必須要從許許多多傳說裏學會合理的生存。
那場廝殺之後,一些藏匿在竹叢蘆地的孤兒寡婦們把死者們就地埋葬了。長毛兵不久敗退出三河地,接著來的是困苦艱難的日子。夏老爹的父親自小拿飢餓當飯吃,長大後變成個黃瘦不堪的人,雖沒從辮爺身上承受了那份驚人的武藝,卻承受了無比的耐性,灑了一輩子血汗,把一棟大宅子,一座青石碾房交給了兒子。
沒有人敲鑿古往的歲月去推究有關於洪澤湖的傳說,傳說是荒謬而神奇的,像許多古老中國的神話一樣,具有和一個悠久民族的觀念融合的特質,使那荒誕的傳說在民間傳播著,經歷了無數世代的遞嬗,轉化成一種使人安心,使人敬凜的力量,繼續流淌過歷史長河。
看守火神廟的老頭子常會把人帶進故事裏去。
這就是紅草荒原的整個面貌,多少年來沒有什麼改變。澤地上的居民們用許多傳說去教化他們的兒女,並且固執的確認他們有權感覺自認為公平的感覺,遵遁單純的荒野的自然律法,以敦厚的心辨別一切事象的是非黑白;當複雜的事象超越他們解悟的能力,他們就信靠著冥冥中守護在他們頭頂上的神靈。
三個指頭一伸不怎樣,泗澤兩縣三年沒見一滴雨水,太陽毒得一把火,沙灰積有尺把深,一陣風吹,滿天黃雲。各地巫會紛紛設壇祈雨,上的是活供,拜的是胡長二仙,不求還好,一求不但雨不來,連風都被風婆收進口袋攜走了,只留下黑烟滾滾的太陽。
紅草荒原的幅度並不遼闊,它橫在洪澤湖和古老的淤黃河之間;許是受了「洪澤湖東百里荒」這句流諺的影響,附近的人們即使終生眼望荒原上的蒼穹,也很少有人進入那一片荒莽,祇有禿龍河西岸少數生活在荒原中的人們,才能真正領略天荒地野的滋味。
「多少年前,我們家老祖宗——一個老木匠,在瘟疫流行時,替人趕夜打棺材,一夜打湖邊回來,親眼看見狼搬家。月亮地裏走路,忽聽草響,蹲下身一看,哇!哇!哇!草尖上浪似的飄移著狼脊梁,前頭有一隻大白狼領路,渾身白得跟雪一樣!朝後看,一條跟著一條走,狼子狼孫總有幾十條!我們家老祖宗叫嚇軟了手腳,閉著眼暈倒在大樹下面,昏昏沉沉的一片黑裏,就見那隻大白狼沖著樹站著,口吐人言跟他說:『狼跟人,同遭天劫,我們也是逃難,從今後,人居澤地,狼居紅草,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老祖宗回來,到處傳揚他耳聽眼見的奇事,人們就在他遇狼的那棵大樹那兒,立了碑,修了壇……」
一家人頂著冒烟的太陽到澤花,澤花縣的人聽說來了抬龍求雨的,把四方城門全關了,不讓進城,還說不稀罕一條臭泥龍。善人老夫妻倆哭不開城門,只好抬著泥龍繞著城牆求天,這樣又求了半天,身子衰弱的安人吐血死了,善人一悲一急,也要撞城牆,被小癩痢死死拖住袍角,哭勸說:「人死不轉來,悲哭也沒用,您死了,反把話柄兒留在信邪的手上,不如先把安人挖坑葬了,明早投奔外方去,眼看惡人的下場……」
火神廟是澤地上唯一說得過去的廟宇,連四海龍王都寄居在那裏;三間麻石塊拼成的小廟,座落在夏家泓頭,靠近野林和無際的紅草,廟前是塊青磚方場,廟旁有間小小的丁頭屋,是看廟人老癩子的家宅;廟簷的虎頭瓦早已零落了,瓦洞變成麻雀的窩巢,晴天飛落在瓦楞上晒太陽,吱吱喳喳鬧得聽不見小聲的言語;每當老癩子父子倆在方揚上曬糧,野林子的鳥雀也趕來湊熱鬧,廟脊上黑壓壓一片,單見鳥雀不見瓦。
實際上,石家土堡是很蠻野勇悍的,正像他們遠祖石大漢早年墾荒一樣,清末幾次匪亂,湖匪拉撇子上岸,旱匪站大漕橫掠四鄉,年輕火暴的石倫聚起銃隊扼住禿龍河口,使那些悍匪不敢犯一犯澤地,繞道而行。
傳說本身是這樣的——古代泗州、澤花兩縣的人們不信神,不敬天,某年龍王爺奉了玉帝的旨意來到泗澤兩縣佈雨,佈完雨,想找個神廟歇歇腳,誰知走遍兩縣,連一座龍王廟也沒有!不但沒有龍王廟,連玉帝本身也沒有落腳的地方;沒有庵觀寺廟倒也罷了,偏偏那一方人人信邪魔,有個扁腦袋的關外漢子流落澤花縣,設了巫會,唆使人供胡仙,拜長仙,挾著兩個邪神的勢,咒神罵天,姦盜邪淫的事兒多得使龍王爺不忍瞧。回到上界去,把眼觀心記的,如此這般奏了一本,玉帝一看,泗澤兩縣這般造孽,吩咐說:「先旱它一旱。」龍王爺問:「旱多久?」玉帝拂起袍袖,伸了三個指頭。hetubook.com.com
野林區是小獵物的麕聚地;兔子、豹子、刺猥、黃狼子、野獾和尖嘴紅狐全有;在高高的天頂上,還有一種紅頸禿尾的大癩鷹,常伸平強勁的翅膀,安閒遊弋於廣闊的晴藍中,巨大的黑色投影在林梢上疾移如風。
關於狼,在澤地上有著更多的傳說,說是洪楊大亂前南三河北岸的平原上本無狼的蹤跡,由於那次兵燹,長毛兵放火燒山,把生活在山野的狼群也逼得朝北逃難,人煙稠密的地方無法生存,只有選上了紅草荒原。
石家土堡再朝西,荒路越走越窪,在冬天,從稀朗的枝椏間,能看見鴿群盤繞的雷莊;大凡澤地的人,都知道雷家如何發達的故事,那故事是充滿神奇和宿命感的。
在紅草荒原上面,那些居民們的生活,更具有上述的特質:自然、單純、質樸,有如平原上不變的泥土。紅草荒原偎依在洪澤湖東岸,安然的沉睡著,沒有什麼能驚醒它的甜夢;金兵的戰鼓,蒙古族撼野的馬蹄,張獻忠和李闖的流寇,洪楊的長毛妖兵,都曾踩過那片荒野,但消失在它一呼一吸之間;上漲的湖水會洗淨腥羶,馬蹄和血跡,空留下歷史的嘆息。它只是朝天裸|露著黃沙沌沌的胸膛,沐浴陽光和風雨,翼護著它懷中的子民。時間默默流淌,它看著人們一代一代誕生,一代一代安然的進入墳墓,把生命歸還大野,完成自然的循環。
砂石平灘朝東拐,順著曲折的夏家泓北泓崖一直通回火神廟去,一邊是茂密的野林,一邊是荒荒的紅草;野林空處,偶有一些低簷矮屋的散戶和無人放牧的牛羊牲畜,總掩不住四野的荒曠。
狼群有時在紅草中出現,紅草成熟季節,草狼初產小狼,日沒後出穴尋食,這裏那裏,響起一片的吭嘷。從紅草區北望,東也一簇林梢,西也一簇林梢,林腰浮游著似烟非烟,似霧非霧的地氣,那是湖澤邊近水地帶特有自然現象之一;地氣灰白朦朧而又略帶透明,不斷閃晃著上昇,使人在相隔數丈之外去看一切物體,全像隔著一道薄薄的晃動的巨網,呈現出曲折不定的形象如波中倒影;在地氣濃密的暮春和初夏,連聲音的傳播也受到相當影響,帶著波浪一般起伏的迴聲。
夏老爹年輕時是個巴家的人,把碾房兼做榨油坊,成天帶著油工騎騾子出門,到禿龍河東去收買大豆和花生仁,榨出的食油裝簍,一車一車運到荒原附近的城鎮上去銷售。「青石屋」三個字,百里聞名。光緒末年,兩淮鬧旱匪,把夏老爹當財神抬了去,辛苦十多年積的錢財,十個花去六個才贖得命來。打那起,夏老爹把錢財二字看開了:本來嘛,錢財身外之物,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生意還做著,一手託給二黑兒他爹去經管,賺來的,就花在貧苦人身上,一文也不存著。終年只穿舊布衣,閒時騎驢到各庄各戶走走,講許多年輕人沒聽過的故事,鄉民們尊敬他,更尊敬夏家這個族系的光榮,都尊稱他做老神仙。老神仙的兩個兒子,大的夏福棠是澤地上唯一出過遠門的,到過南京上海,唸了一肚子洋書;回來勸老神仙不要講迷信,老神仙火上了頭,罰他跪著,訓斥說:「什麼叫迷信,你老子迷信頭頂上這塊萬年不變的老蒼天,不比那些迷信槍桿的將軍帥爺,迷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肉頭財主,迷信惡鬼邪神的騙子強嘛!你別拿民國來嚇唬老頭子,這點道理我懂得,民國『民』『國』,就是老百姓的國,頭上再沒個皇帝老子拿人當馬騎了!早先堂上供著天、地、君、親、師,只消拿掉那個『君』字,換上個『國』字就成了。這是做『民』的說法兒,像你們拿著民俸的,那個『國』字就該改作『民』字。『民』字比『國』字料兒還要重些,有了『民』,才有『國』在,沒有『民』哪來的『國』?!你老子就迷信這個!」訓完了,要兒子起來,兒子哪肯起來,眼淚把衣襟全滴濕了,抱住夏老爹的腿說:「爹,我錯,我錯!我唸了這多年書,沒爹您這番話透澈。」
安人說:「癩痢呀,你小小年紀懂什麼?我們能替這一方人受苦,總比眼看大劫臨頭好,天怨神怒,佛嘆鬼愁,人能留命過千年?」
雷莊朝南走,有一座大瓦缸蓋成的小土地廟和雷家溝對面的狼壇相望。
沒有人懷疑那種傳說的真實性,火神廟被修建起來;鄉民們自動奉行那種戒律:每年十月起禁燃野火,一直到隆冬第一場雪後;並訂十月中旬的三天為火神祭,各村的人們聚集起來,去膜拜和-圖-書威靈赫赫的火神。禁火的季節,沿著紅草區邊沿,都豎有禁火停獵的木牌,木牌用連皮的雜木製成,到處都留有斧劈的粗糙痕跡,在光滑的一面,以鐵模烙上一個焦黑的「火」字。
小癩痢伸手朝西北角一指說:「瞧,老爺,那不是雲?」
善人抬起頭,一天晶明透亮的星,不禁搖頭說:「你是在做夢罷,天上連根雲翅全沒有,哪來水?」兩人又盹了一忽兒,善人也聽見半空的人說話了:「雞快叫了,一主一僕還沒走,一僧一道還沒來,叫咱們怎好動手?那在劫的不來,說不定算準會遭五雷劫罷……」
傳說廣闊無際的紅草區,本是火德星君選定試天火的地方;火德星君是位正直無私的神,祂要以天火焚燒人間一切鬼魅奸邪。每隔一個甲子,祂要借紅草區試一次天火,澤地上老一輩人都會在他們故事中,為天火描述出一種可怕的景象。
黑大漢朝西去,把草棚搭在荊家泓的高涘上,活像一條啃桑葉的三眠蠶,單憑一把小斧頭,一桿鐵鍬,就跟密得遮天覆地的野林子拚起命來;每隔些日子,他跟青石屋送柴火,換些雜糧度日;不到兩年光景,居然被他墾出四十多畝田來。日子在斧伐聲裏流淌過去,黑大漢娶了湖邊雷庄的閨女,前後生了三個兒子,經過四五代繁衍,變成人丁旺盛的村落;而石大漢生前開荒用的小斧頭,還被供奉在小小的家祠裏面,成為這一族精神上的象徵。
善人睡後,也不過二鼓光景,小癩痢忽聽半空有人說話;一個說:「時候不早了,敕令上明寫著,大水要漫過泗澤兩縣城樓。」另一個說:「還早呢,等雞叫頭遍後才能動手,冊上載著,這時刻,一主一僕沒去,一僧一道沒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經過許多代遞嬗和無數番風雨,頹圯了的狼壇還立在雷家溝邊的高涘上。它是一座用青石砌成的露天方壇,僅有一丈寬長,圍住那棵樹杪參天、枝幹猙獰的古樹,樹前豎一塊小小的石碑,碑面上鏤著「神狼碑」三個字。
洪澤湖本身是一種神奇的顯示和天道的彰揚,多少年來,它靜靜的躺在廣袤的淮河平原胸膛上,吞吐著數十條巨細不一的流川,灰綠的湖面像一隻望天的獨眼,湖光漾動在崇奉蒼天的人們的心上成為一種不可搖撼的力量,使他們憑藉祖先的教化,深信天理必彰,邪道必亡。
民初北地鬧大荒,荒重的縣份,傳說人肉也論斤秤;雷老實起了全數底財到縣裏去放大賑,先後活了上千條命,事後回來,隻字沒提過;誰沖著他提起那回事,他笑得像一陣淡煙似的,說:「錢財是誰的?我的?算啦罷!全是老天爺賜的:有它發不了我,沒它餓不死我!提它做什麼!祖上若不得到金母殼兒,雷家會成富戶嗎?!」
誰都知道,石家的遠祖石大漢是個墾荒戶,移入澤地不過七十多年,那時刻,能耕的田地早被先來的移民插標分佔了,只有石家土堡身下一帶,原是一片十里荒林;那年來了個黑大漢,拳大胳膊粗,穿著老藍的粗布衣褲,肩上軋著個褡褳,逢人問,就說:「我是來開荒的!」
善人頓然明白過來說:「即使那一僧一道是妖變的,天上不起雲,哪來雨呀?」
在平常的日子裏,也有少數人進入澤地;老買賣、熟面孔,連三歲娃子也叫出他們的名字來;除去張福堆頭的獵戶發財叔、金鎖兒、五福兒、丁大丁二弟兄倆……十來個人之外,就祇有雙金閘上的喬鐵匠,城東關的老貨郎施大,矮獸醫,替人卜葬的風水先生。交易的方式很古老,壓根兒不用論價錢;價是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就訂好了的——一把鎌刀兩升小麥;要大麥呢,就是三升。賬目劃在懷裏的小摺兒上,下一年麥季照收。
當然,在這一長串共處的歲月中,狼群曾經帶給澤地居民不少煩惱,但那比起人為的劫難來何止好過百倍。當大汎季節,洪水遍浸低窪的紅草區,野狼常會出現在野林和村落附近,趁夜偷進畜欄,吞食牲畜;通常在鬧狼季節,鄉民們的防範很緊,多年的經驗教會他們防狼的法子;每天黃昏前,照例會亮著火棒子繞宅巡察一番,關妥畜欄,以石磨盤及粗木槓頂緊門戶。萬一有一隻狼闖進防範不密的人家鬧出事來,最好的方法是打起燈籠,帶上一把香燭到狼壇去,燒了香,依習慣唸說:「某天某日某時辰,狼進某戶驚了民了!天不罰牠,地不罰牠,狼神自會罰牠……」有一種更為靈異的傳言說:「單凡祝禱之後不久,就有被咬死的狼屍會被發現。」不過野狼擾害人畜的情事是很少見的,傳言也只是傳言罷了。
澤地是那樣低凹,據傳說:南邊張福河河面高過澤地地面三尺,北邊六道高堤環護的三河,更高過澤地的樹梢;大汎來時,湖水迅速上漲,淹沒了大部份紅草區,把狼群驅到澤地來不斷的侵擾人畜,而狂怒的三河更會推倒堰堤,猛沖向澤地。但澤地的人們並不過份憂懼這樣的災患,因他們相信另一個有關於禿龍河的古老傳說,那神奇的傳說庇祐他們,讓他們得以一代一代的存活下去,宣揚「天不絕人」的道理。
它是紅草荒原的外環,祇有少數村落,六七個姓氏;差不多每一族人,都能源源本本的講述他們祖先移居此地的來歷和www•hetubook.com.com安家的經過。咸豐年間,洪楊之亂使他們的遠祖們分別避居到荒野來,經過長毛的兵燹,可怕的大瘟疫,使避難人十死九傷,能留下的都是幸運者,逐代繁衍到今天。不管是誰溯述那些故事,並不因歲月迢遙而沖淡他們對於未曾眼見的兵燹、瘟疫的驚怖,彷彿承受那些苦難的就是活著的自己,而非久已埋骨的先人。
說禿龍河原是上界一條禿尾神龍,因誤了行雨,被罰到澤地來替這一方蒼生受難。牠嘴含三河叉,身子迤邐南向,禿尾無處可放,就插|進老子山肚去,逢到三河水漲,牠就張嘴吸進三河的水,使它再度流進洪澤湖去,免除澤地的水患。也許傳說是荒誕的,但澤地上的人們會指出——當水患來時,禿尾神龍張嘴吸水,從龍尾瀉出,那時,老子山那邊的湖心會昇起一條噴濺的水柱,北三河的河面有多高,水柱就有多高。如果拋開一切傳說去看荒原分界處的禿龍河,它只是一條奇形的巨泓,泓身平均寬約十丈,河涘附近,寸草不生,崖面陡峭,處處是水沖的橫齒狀痕跡,而從它分出的五條平行西向的流泓,正像龍爪一般,那也許是古老傳說的由來罷。
而日子那樣的流淌過去。一如風不能停留,日子也不能停留。莊稼點種入土,莊稼會長起來。紅草不須點種,紅草也會紅遍荒原。澤地上的人們安心的存活下去,透過那一片虛無飄緲的晴藍,他們看得見守護的神靈,祂正在古老的洪澤湖的波面上映照祂萬古長青的容顏。
而那不再是故事——凡活在澤地上的老幼人們,都親見火神是怎樣懲罰鬼魅奸邪的。
善人揉眼一看,只見西北角上果然翻起兩塊磨盤大的無根雲,黑得像漆一樣,滾得快過車輪,越滾越大,轉眼蓋住了泗澤兩縣,主僕爬上土稜,就覺身後電光一閃,遍野慘白,緊跟著,轟然一聲雷震,扭頭再看,白茫茫的大雨分不出雨點,瓢澆似的朝下潑瀉,沒一會功夫,成一片滔滔的汪洋,浪頭上浮著一隻巨大的黑狐,一條萬年大蟒和無數飄流打轉的人屍……
在本質上,也許那是充滿迷信意味的,但重要的是澤地人們從他們原始的觀念中確信了荒野律法裏面最主要的一種精神——公正和相讓相安;他們經歷了空前的人為的劫難,能夠倖存下來已經謝不盡上蒼的恩德了。很自然的,劫後的人們完全滿足於初墾的平野,並不想進一步的征服怒生的紅草和殺戮狼群。由於東方農民一向具有的保守、溫良和人道的特質以及前述的原因,人和狼竟然安然的共處了很多世代。
不需論及火神對於他們心靈的影響,單就事實來看,如果紅草區起了全面大火,加上起大風的話,澤地中間不用說人了,怕連鐵塊也將被燒紅。除開澤地人們凜遵那種戒律外,連每年禁火季之後進入荒原行獵的張福堆上的獵戶們,在響銃前,也同樣帶著香燭去膜拜火神。
小癩痢望著天說:「老爺,這一去澤花八十里,太陽能把人晒死。」
長毛亂後將近百年的日子,雖然也起過無數次大的動亂,不過,那些天外的動亂並沒有嚴重的波及澤地,倒是每年的秋汎常使他們困擾。
大體說來,那樣異乎尋常的荒涼是由於地形造成的;在荒原的北邊,北三河平行流向東南,那是鹽河、大運河、老黃河;三河所分出的小叉河使荒原東面變成縱橫的水澤地帶;在荒原的南邊,張福河引出湖水流向東北方,與北三河匯合,形成交叉的手臂,使地勢低窪的荒原變為湖岸邊的一隻破盆。
把雷家一族朝上代追溯過去,一直推算雷老實的高祖雷駝子頭上,雷駝子出世時,雷莊還是一片荒土,只有一間雙簷及地的「人」字屋,他爹替人打零工度日;雷駝子打十歲起,就替青石屋夏家放牛;青石屋靠鬼塘,鬼塘是座大泥潭,繞塘密生著柳樹,柳蔭下青草肥嫩,最宜放牛。上一年夏天,正午心的太陽把人都曬懶了,雷駝子靠在一棵佝腰的柳樹上打瞌睡,把破斗篷壓在臉上。忽然間,夢裏聽見吽吽的牛叫,一睜眼,可楞住了,一隻滿身金毛的小牛不到一尺高,正伏在他牧放的老牛腳旁柔草上睡覺。他自小就聽說過「金母」的故事,說那是一宗稀世的寶物,說要捉住牠,牠就會脫下一層金殼遁走。他按著傳說中所述的法子捉住了牠,得到了那層金殼……。
善人又倒轉身推醒小癩痢說:「快奔南走,再遲就怕脫不了身啦!」
「這種地方,」善人擂著心說:「天若不降劫,人若不絕滅,這頭頂的蒼天就沒有天理了!我們抬龍到澤花縣去罷!」
在野林之中,鋪開一片農田,許多條水沖的溝泓把它一片一片的割裂了,呈現出凸凹不平的面貌;這些流泓是荒原的奇景,從禿龍河分出的荊家泓,夏家泓,雷溝,四姓泓,歪頭泓全劃過平野流向大湖去。由於激流的沖刷,使它們常變更原有的形狀,有些頭狹尾寬,彎曲盤迴;有些刀一般直插|進來,泓心乾涸,土塊龜裂,猙獰如死蟒;有些開始時只現一絲裂隙,猛然擴展開去,變成螺紋形的積水深潭,水流經過地底,再從別處冒出地面。這一塊荒涼的平野就是北三河以南人們常提及的澤地。
當他們從安然中醒來,日子已經在民國的脊背上滾過卅個年頭了。
但這支無畏的難民隊終於被屠殺在夏家泓南的窪地上了;六十多支刀叉棍棒,砍殺掉三百多兇悍的長毛兵。在這場明知絕望的混殺中,大赤著胳膊的辮爺像一隻活生生的老虎,從大早殺到晌午心,單刀殺翻了七十多個長毛兵。辮爺武藝雖好,人究竟是血肉做的,他背上挨了三四刀,頭上挨了一刀削去一大塊頭皮和一隻耳朵,還大喊著「殺!」最後,一個受傷的m.hetubook.com.com長毛兵從他背後飛起一紅纓槍,槍尖整扎進他的右脅;辮爺壓根兒沒覺著,只顧和面前的一個纏鬥,槍桿拖在地上,全染上他的血,像刷了紅漆一般。直到來犯的長毛兵全都躺下,辮爺才歪了頭,槍桿抵住他的屍首,死後還站在那裏,彷彿誰都不及他高。
泗州有個李善人,一向信天不信邪,在一片叫旱聲裏,全家塑了一條七尺泥龍,嵌上螺殼鱗,老倆口抬著求雨,一個十來歲的小廝小癩痢頭頂香爐跟著走,一面挨門叫喊著,要家家焚香接龍王。
數不清的甲子消逝了,而荒謬的故事一直被傳說著;在一塊塊荒涼的土地上,年老的人們常懷著敬凜的心情,用一種沉厚而蒼涼的聲音講述它,教化年輕的一代敬蒼天,信鬼神;母親們更會以那樣荒謬的故事編成質樸的童謠,在昏黯的小油盞的光霧中,教她們的子女習唱。
那就是洪澤湖形成的故事。
龍王爺抬到大街上,住戶一條聲的罵:「什麼鬼龍王?!若是睜眼龍,早該看見沙烟!旱了咱們三年,該剝牠的龍皮,抽牠的龍筋!」說著就大群圍上來,把螺殼鱗打得稀爛,一個婦人潑起來,挖了龍眼,還把月信帶兒掛在龍角上面。
黑大漢到了青石屋,夏老爹的老人對他說:「天不降大亂,哪來無主荒田?可惜你晚生了幾十年,這裏的荒地早叫人分墾了,如今只有西邊的十里荒林子,南邊的幾十里紅草,單怕你墾一輩子也墾不出多少來。」黑大漢說:「墾荒,墾荒,我是見荒就墾,管它什麼林子,什麼草!」
夏開陽混在逃難人裏輾轉逃到澤地來,長毛兵也佔了三河,人劫加上天劫,逃難人不是叫亂兵捉去殺了,就是染上瘟疫,夏開陽按照祖傳的單方配草藥,灌活了好幾百口人。長毛兵到了荒野地大發兇性,見人就殺,夏開陽卻領著六十多個年輕的漢子抗他,旁人說:「算了,辮爺,劫是天降的,人力扭不轉它,您領這點兒人打長毛,真如雞蛋碰石頭,一碰就散,與其大夥送命,莫如各自逃生罷!」辮爺說得好:「就算天降劫,咱們是應劫不如迎劫,在劫的,逃到天邊也是死,不在劫,長矛通心過,也能留下命來!我決不為清朝出力打長毛,誰逼得人活不了,我就幹誰!」
日子流淌過去,日子像與他們沒有多大的關連,澤地與外界是分開的,官府的告示貼在橋頭的大榆樹上,管它滿清也罷,北洋也罷,民國也罷,澤地是一塘止水,天外微風縱然拂過荒野,也不能在紅草上停留,歲月會使它消失在不可知的遠處……舊告示被風吹落被雨打落了,新告示會跟著張貼在原處。告示上說完糧,他們就完糧,告示上說納稅,他們就納稅。他們順服祖宗們的傳言——官府就是世上的「天」。而他們更崇奉一切有關荒野的傳說和不可擅更的戒律,因那些直接關乎他們的生存。
紅草是一種單純奇特的植物,最能夠表現怒勃勃的生命,葉背呈青棕色,葉面像血染般紅,若把一莖成熟的草葉扯直了,頭尾足有六尺多長。上一年的紅草被嚴霜打枯腐爛成泥土,緊接著,隆冬的白雪掩埋了它們的殘骸,乍看上去,冬季的草野已被大雪壓平了,結成一片透明的白色冰凍,但等冬盡春來,一聲春雷響過,無數新綠又將從解凍的大地上萌芽。紅草一旦生長起來快過任何野生植物,初茁時一片青綠,經陽光流注,葉面逐漸轉紅,到四月成熟季,紅如潑天大火,發出濃郁的草香;南風拂過,草尖上走著一綹綹忽明忽黯的波浪,直盪向極遠的天邊。
那夜主僕倆背靠背歇在城門下面,夜色晴和,風沙不起,瘦怯怯的月牙兒斜掛在城樓的飛簷角上,善人在朦朧中還祝禱說:「天呀,這方該遭什麼劫,全在你手上,信民總算盡了心,明早天不亮,雞叫頭遍,信民就帶小癩痢上路,到外地去投親。信民不求天降浩劫,祇求一伸天理!天理昭彰,才能醒惡化頑!」
青石屋再朝西走,野林子密不見人,林木斷處,就望得見石家土堡的堞齒和一片參差的屋脊;石家土堡築在荊家泓中段的斜坡上面,幾十戶人家全姓石,找不出一戶外姓。堡主也就是族主,論年紀族主石倫不算大,論輩份,他高過好幾位白鬍老頭兒,在全族當中,不論遇上什麼事,石倫丟下話來就算數,族人會把它頂在頭上說:「改不得,這是老祖宗吩咐了的,哪怕掉腦袋,也得照著辦!」
主僕倆上路奔南,走不上五六里,迎面來了一個紫臉和尚,一個長毛道士,和善人寒暄說泗澤縣上全供,他們是趕去受供的。善人一想,適才半空有人說話,這一僧一道明明在劫;雖說天機不可洩,若叫人睜眼看他們走死路實在於心不忍,不如使暗語點撥他倆回頭;正想開口,叫癩痢在身後扯了一把,再看那一僧一道,業已興沖沖的走過去了。
鬼子清鄉之前夏福棠就跟著政府退走了,幾年也沒消息;夏老爹跟前只有小兒子夏祿棠,夏祿棠小時害過腦病,長大了癡癡迷迷的,只有吃飯的份兒。夏大奶奶沒死之前,常念著音訊不明的大兒子,夏老爹倒不大介意,跟人攤手說:「只要他能本著我的話,好生做個人,到哪兒我全放得下這條心,不像傻老二祿棠,兵荒馬亂的,成年留在家,反令人牽腸掛肚的。」
不管那傳言如何怪誕,但雷家一族確是從雷駝子手上發達起來的,雷駝子一生篤信神佛,臨死傳下「金銀財寶身外物,行善積德保兒孫」兩句家訓,一直被兒孫後代奉守著。長房的雷老實和他做中醫的雷二先生弟兄倆,更把祖訓看的重。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